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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1-24 16:4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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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守志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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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湾

金水湾试读:

第一章

公元一九九七年。盛夏。

大天白亮,金水湾好像还惺惺忪忪。庄稼人大活小活一茬接一茬,虽然不是天天火烧眉毛,但也要紧锣密鼓有板有眼。今儿虽是白谷眼子天,给庄稼上肥也得分秒必争,眼下正赶上节骨眼儿。

唐希旺憋了一气,见外面仍没有动静,沉不住了,他扯过广播,心急火燎没大没小地可着嗓子吼:“日头冒火了,还在做梦啊!快到嘴的粮食不上心,等着喝西北风!……”

头天下晌,县救灾办运来一卡车化肥,天蒙蒙明,唐希旺就爬起来找到文书刘长富,把存放化肥的村委会大院的大门打开,然后一家挨一家拍着门喊:快去村里领化肥,按地亩免费发放,庄稼正要追肥,手脚麻利些。……太阳一竿子高了,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没精打采地拉着板车去村委会。身为村支书的唐希旺一根肠子通屁股,有屁就放,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大呼隆”时,唐希旺还是金东生产队的队长。有一年夏收夏种大忙,为了赶农活,一天夜里他误把月光当天亮,看错了小闹钟,刚过后半夜就吹哨子催大伙儿出工,不仅闹了个“半夜鸡叫”的笑话,也搅了年轻人的美梦,尤其是两口子正沉于做那种事的更觉晦气。那时唐希旺已经坐三望四,结婚十多年,老婆还没有解怀。于是就有人背后嚼他的舌头:“整天猴急,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净放虚屁。有本事,自己的女人咋种不上。……”

这话可能说早了点。唐希旺是个既本分又憨厚的人。他的本分与憨厚有些笨拙,笨拙得两口子做那种事时不讲究什么套路,一开始就长驱直入,一阵狂轰滥炸就草草收场。至于是否击中目标,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唐希旺不但没有放虚屁,还在金东队创造了一炮双响的先例。在父母的催促下,唐希旺和老婆王秀芳去两趟县医院就怀上了。而且是龙凤胎,生下一男一女。乐得唐希旺的妈张华玉高兴得整天合不拢嘴:“晚下地不少收庄稼。咋啦,媳妇一次给俺抱出两个娃。孙女在先叫水莲,孙子跟后叫水生,咱住在金水湾,喝着淮河水,就按水字叫吧!”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时,唐希旺是金水湾村党支部书记。长期养成的雷厉风行的习惯不但没改掉,广播喇叭还成了他得心应手的工具。他停了一会儿,见来领化肥的人还稀寥寥的,拧开广播,又扯开了嗓门:“大家注意,不要睡扁了头,化肥不会长腿跑到地里。……”

金水湾地处淮河中上游交汇处,是个咽喉地带。六十年前,国家在这里建了一座十五孔大闸,大闸下面是方圆一百多平方公里的金水湾蓄洪区。大水一来,金水湾吃紧,国家一个命令开闸蓄洪,闸门一开,蓄洪区里就房倒屋塌,一片汪洋,家家都淹得精光。金水湾村处于蓄洪区最前沿,淹得也最惨。大闸建成的第二年,淮河中游就暴发大洪水,平地水深一丈多,大树头上能行船。当时的村长是唐希旺的爸,他从小给地主扛长工,吃了不少苦,磨炼得肉紧筋粗,一拳头能把石板子砸个坑。因为兼任乡里的民兵班长——那时的民兵班相当于后来的派出所,担负着维护社会治安的重任,加之当时的淮河两岸时不时还有土匪暗地里活动,乡政府特地给唐希旺的爸配了一把汉阳造手枪。那手枪不但有些笨重,还只能一发一发地扣,不能连发。可能是从当地恶霸地主或土匪手里缴获来的家伙,年头久了,外面套着的皮套子磨得油光闪亮。那时的乡下人管这种带皮套子的手枪叫盒子枪。不知是为了长脸,还是工作需要,每天从早到晚唐村长的盒子枪不离身,睡觉时也枕在头下面。于是金水湾就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金水湾,唐村长,屁股后面啪啪响。穷人当家做主人,土匪坏蛋无处藏。翻身全靠毛主席,永远跟着共产党。芝麻开花节节高,幸福日子长又长。……

头一回开闸蓄洪,人们没有经验。事先上级再三紧着催老百姓搬迁,就是有少数人磨磨蹭蹭不当真,结果一百多没来得及搬迁的人被大水卷走了。大闸里的水轰隆隆往蓄洪区里翻,天上的雨一个劲儿往下倒,金水湾陷入灭顶之灾。被大水卷走的还有唐村长六十多岁的老娘。唐村长眼巴巴看着波涛里的老娘被洪水吞噬,悲愤交加,他的眼睛像铜铃一样往外喷火,霎时,抡着盒子枪,直指上苍怒不可遏地吼道:“老天爷,雨还下吗?再下,我就枪毙你!”

老天爷哪里买他的账,雨一个劲儿下个不停。

嘭!嘭!淮河大堤上响起唐村长的枪声。

雨,还是没有停,大堤上却放倒了一个人。打死的这个人是谁?当时很多人只顾逃生,不是自己的亲人哪里会管死人的事,只有很少人知道点底细。混乱中两个中年男子匆匆忙忙从身上取下麻袋片将心口窝还有点热气的尸体草草包裹一下就抬到大堤脚下一个高坎子上埋了。有人看清楚了,那两个中年人是刘大头和刘小头两个同胞兄弟。被唐村长打死的那个人是河对岸金圩孜罪大恶极的大地主金天保外号老天爷。金天保是刘家两兄弟的亲舅舅。镇压反革命时,身背六条人命的金天保神秘失踪。政府曾派公安人员到金水湾侦察,不但到刘家搜查过,还找刘大头和刘小头谈过话,不论政府人员怎样交代政策,苦口婆心,兄弟俩一口咬定不知道其下落。唐村长虽然给金天保当过长工,扒了皮也认得他的骨头,但对刘家是否窝藏金天保,金天保藏在哪里,一点风声也不知道。只看出刘家大人神色有点不正常,尤其是刘大头和刘小头的娘几乎整天不出门,偶尔到菜园里弄菜也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由此,侦察人员判断金天保可能藏匿于金水湾某一处地窖里。金水湾地广人杂,又不能遍地深挖,查找一阵子后便撤回人马。不过,办案人员临走时对金水湾包括唐村长在内的主要村干部有交代,根据金天保的罪行,只要发现能活捉就活捉,特殊情况下可以就地处死,一定不能再让他活着跑掉。

可能是洪水来了,金天保藏匿的洞里灌满了水,妄图趁乱逃窜被唐村长认出来没能逃脱。刘家人知道此事重大,政府追究下来,不但逃不出罪责,子孙后代也要陪着背黑锅。于是,刘大头和刘小头兄弟俩冒雨将舅舅的尸体就地掩埋了。

当然,唐村长知道自己打死的那个人就是金天保。因为镇压反革命已经基本结束,他未经上级批准就地枪毙金天保合不合政策,自己心里也没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加上刘家和他家都在一个村里住,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也没有声张。事后不咸不淡地说自己只对老天爷开了两枪。至于放倒的那个人是不是河对岸金圩孜的“老天爷”金天保他对谁也没说。唐、刘两家虽然都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却留下往大里说是仇恨,往小里说是过节的根子。

说起唐村长,也就是唐希旺的爸枪毙“老天爷”算得上唐希旺头上面的事。当时参与和亲眼看见的人都已经作古,按说事情早就了结了,三十年河东转河西,如今,唐希旺虽然是金水湾村党支部书记,当年刘大头的儿子刘昌友也当上了村民委员会主任。唐希旺年刚半百,刘昌友小他五岁。唐希旺曾在部队里当过兵,入伍的第二年就入了党。领导正准备将他提干,当头上他爸在抗洪抢险中为了救村里一个五保户老太太丢了自己的命。那时家里的一摊子扯着他,他一咬牙要求退伍。跟他一起入伍的一个老乡劝他说:“全中国谁不知道咱金水湾是个大水窝。你快成人物了,还往回里跳,吃错药了?”

唐希旺是个直性子,不遮不盖:“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里的天上也不会掉馅饼。路靠自己走,有共产党,有政府,金水湾总有一天能跳出穷坑。我想好了,在部队和家里都一样,只要横下心,都能蹚出路。”

半个月后,唐希旺背着行李回到金水湾。先当生产队长,后接任村支部书记。不久,就赶上改革开放,实行土地联产家庭承包制,他带领全村男女老少拼死拼活地干。但是,独手拍不响,孤树不成林。十多年了,金水湾仍像淮河里一只破船,风风雨雨,摇摇晃晃,主要靠政府救济,没什么大变化。二十年蓄了十次洪,天灾,谁也捂不住。这是实情。但每一次大水一来,中央、省、市大把大把地投钱。全国各地,甚至连海外华侨也都伸出援手。油盐酱醋,吃喝拉撒,样样都想到了,甚至把救急的吃的穿的都送到每一户灾民的手里。老百姓灾后的吃药打针,房屋重建,几乎都是免费。连种庄稼的种子、化肥、农药都想到了,准备好了。穷根拔不掉,也不能全怪老天爷,人们的志气也给养短了。远的不说,就说眼下吧,一大早,唐希旺就在大喇叭里喊:“大家都听着,县里送来的化肥堆在村委会院子里,按承包地分配,不要钱,快来领!……”唐希旺的嗓子快喊干了,外面仍没有动静。他关上门,骑着那辆一上路就嘎嘎响的自行车六个村民组还没有跑一半已经大汗淋漓。他气急交加,每到一个村民组总是压不住火,板着脸,连冲带问:“村里的广播快开炸了,县里送来的化肥就在村部,现在不抓紧时间给庄稼施上,留着吃啊?”

有人说,可能是广播喇叭坏了,没听着。

有人说,还没有扒出空儿,有空就去领。庄稼又不会说话,早一天晚一天还不是照长粮食。

还有人说,人算顶不住天算。庄稼侍候得再好,一场大水,要是开闸蓄洪,还不是干瞪眼。再着急,还是不如望天收。

……

面对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树荫下,开玩笑、斗地主,无所事事的村民,唐希旺火也不是,气也不是。心到神知,让你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的长脆骨吧!也不想多磨嘴皮子。中午他在小商店里买了一盒方便面兑上开水,蹲在树荫下狼吞虎咽撑过午饭,又去镇卫生院看一位生病的老人。大半天,他马不停蹄整个村跑一遍,再从卫生院回来,已经太阳西沉,有些筋疲力尽了。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大院,大院里还是冷冷清清。负责发化肥的刘长富嘴里叼着香烟正有一下无一下地拨拉算盘珠子。唐希旺支稳自行车,刘长富迎出来不紧不慢地说:“侄女来过两趟了,要你快回家。我问她啥事,她也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刘长富说的侄女是唐希旺的女儿水莲。刘长富的话刚落音,水莲又急头急脑地跨进大院。她不知道刘长富在和爸叨咕什么,又退回几步,站在大门口,哭丧着脸,急不可耐地喊:“爸!爸!您把这里当家啊?!俺妈快急疯了。”“天又没有塌。”唐希旺转身见是水莲。他知道水莲也是火炮性子,自小就风风火火地爱找个闲事,忙对刘长富吩咐道:“在广播里再通知一遍,有的人只知道怪老天爷发大水,等政府救济,巴不得别人掰着嘴喂。庄稼正要肥,化肥不能老堆在这里。”“爸,爸,您聋啦?……”水莲站在大门口,手足无措,胸脯一鼓一鼓地喘着气,眼泪好像已经下来了。二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唐水生就从县城回到金水湾。唐水生平时的学习成绩在年级排名第二,全班第一。据他自己说高考时的发挥也很正常。学校的领导和他的任课老师对他一致都很看好。分数还没有公布,有个老师就以肯定的口气预料,唐水生进不了清华也要进北大。除了这两所学校,没有哪个笼子能够装得下他。

水生不仅学习成绩好,也是个知热知冷非常懂事的孩子,回家的第二天就要上地里干活。唐希旺整天泡在村里,家里的事主要由妻子王秀芳和女儿水莲打理。水莲初中毕业就不念了,她说自己不是上学的料,妈整天忙得团团转,自己不忍心在学校里瞎磨,爸妈只好依了她。“考学是一辈子大事。你刚考完,还累着,在家歇两天再找点零活。”王秀芳望着疲惫的水生,心疼地说,“你要是坐不住,把咱家的牛牵着到外面转转也好。外面青草多,牛牵出去随它吃,省得一筐筐草往家背。你也好换换脑子,别太呕心。”

吃过早饭,水生牵着自家的黄犍往南大坡走去。南大坡南临淮北大堤,青草茂盛,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玉米已经一人多高了,有的长出了棒棒,有的还甩出了青絮絮的胡子。一阵风吹来,发出哗哗的浪涛声。浓郁的香味,令人沉醉。

水生把黄犍的绳子盘在两只角上,任它在堤脚下的草地上贪婪地觅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旧报纸垫在地上,刚坐下,听见远处有羊叫的声音。他循声望去,见刘晓旭赶着两只羊向这边走来。刘晓旭刚上高二,是他家隔壁的邻居。今儿是星期天,学校里不上课。刘晓旭虽然只有十九岁,腰杆儿细细的,圆脸,白皙,已有些亭亭玉立。水生连忙站起来,刘晓旭已赶着羊来到近前,惊笑道:“水生哥,是你在这里放牛啊?”夏天衣裳薄,一缕缕淡淡的香胰子的清香里,晓旭微微隆起的胸脯散发着少女的清纯与活力。

水生转过脸,眺望着淮河,笑着回答:“是啊!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空气都是甜的。你也有空儿放羊?”

晓旭笑笑说:“学你呗!听说你快去北京上学了?”“瞎说,”水生讷讷地说,“分数还没有公布呢!”“大家都这样说。”晓旭一脸认真。少时,她半开玩笑道:“水生哥,等你上了大学,成了什么家,可别把你这个小妹妹忘了啊!”

风一阵吹过来,玉米地响起飒飒的波涛声。“哞!……”远处传来黄犍的叫声。“黄犍在叫呢!”水生对晓旭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把黄犍牵过来。”

晓旭说:“水生哥,我和你一起去。”“不,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这里还有两只羊呢!”水生说着,拔腿向黄犍的方向跑去。

刘晓旭正向水生去的方向张望,身后的玉米地里突然蹿出一个用衣服包着头,露着两只眼睛的人从身后向她扑去。那人先用一块旧布捂住晓旭,她刚喊出“救……”,他又忙用手捂住晓旭的嘴,低声地威胁道:“不要叫!……”说着将晓旭向玉米地深处拖去。

晌午,金玉娇做好了午饭,还没见晓旭回来。奇怪的是,两只羊却慢腾腾向家晃来。金玉娇打个激灵,心想死妮子掉河里了,还是……她围裙也没有解,一溜小跑向南大坡奔去。

金玉娇是刘占元的老婆,也是刘昌友的表侄女。刘占元虽然是外来户,却和刘昌友家过从较密。据说刘占元的老家在河南省商丘黄河边上。一九四八年黄河涨大水,颗粒无收,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刘占元的爷爷和奶奶挑着一双儿女讨饭来到金水湾。那时刘大头和刘小头的爹仗着金家这棵大树,虽然不太富裕,也称得上是金水湾里的人物。加之他好逸恶劳,整天滥赌,尽管屋里头有些不情愿,眼看田里的草比庄稼还深,也就依了男人收留了这对逃难的夫妻和两个孩子,并腾出一间房子给他们安身,刘占元的爷爷和奶奶特别能吃苦,除了房东家的农活基本上包了,村里谁家有出力的事,两口子都竭尽全力。渐渐地大家都不把他们当外人。土改时,按人头分了地,又分了房,成了名副其实的金水湾人。不知是根系太长,还是苦难太多,这一户人丁不旺,直到刘占元,已四辈单传。但本分老实的遗传不但没有变异,还趋于顽固。刘占元二十多岁了,还不知道谈情说爱,一见到年龄相仿的女孩儿就脸红,腿肚子抽筋,眼看要打光棍了,刘昌友的老婆吴文英牵线将金玉娇介绍给他,刘占元的爹娘一口答应下来,还下了重重的聘礼。金玉娇是金天保孙子的女儿。金天保的孙子小时候因父亲外逃,疏于管教,爱偷鸡摸狗。“文革”时深挖,被列入专政对象,在大队批判会上被批斗过两场,集中监督劳动。一天夜里,乘看管人员不备溜走,撇下老婆孩子,从此不知去向。后来听人说偷渡到香港投他大哥去了,至于是真是假,直到后来改革开放时才真相大白。老婆见男人屁股一拍走了,一狠心扔下孩子投靠娘家姑去了上海。当时金玉娇才四岁,那时刘大头的爹娘已经故去,打断骨头连着筋,看在老人的分上,便收留了她。当时农村还是大呼隆,口粮虽然没有实行定量,吃的也是紧紧巴巴。常言道:“宁添一斗,不添一口。”为此,刘大头的老婆还和他大闹了一场,怪他多管闲事。但念及孩子可怜,心软的女人也就当作多养个小狗认了。一眨眼十几年过去,玉娇渐渐长大,竟出落成个美人坯子。

吴文英嫁给刘昌友时,金玉娇当伴娘。由于她的俊俏和聪明伶俐,把脸又黑又有雀斑的吴文英衬得大为掉价。刘大头两口子下世后,金玉娇已成为金水湾有名的大美人,招惹不少拈花惹草者。但因为身世曲折,加上人多嘴杂,一直没落个老门老户之家。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一个锅里舀勺子,出出进进,吴文英唯恐刘昌友沾上腥气,整天像坐在火山口上。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吴文英主动出来撮合和刘占元的这门亲事。当时,金玉娇有些看不上刘占元:“石磙轧不出个屁,跟上他还不是活受罪。”刘昌友也觉得金玉娇与刘占元配屈了:“鲜花插在牛粪上,不合适。”吴文英尖刻地说:“还鲜花呢,不知被人蔫过多少次了。不找刘占元这样的老鳖头,还出不了手呢!”刘昌友知道吴文英话里有话,没好气道:“你是想甩包袱,有本事随你,到时候不要让人家指我们的脊梁骨。”

吴文英瞪着眼说:“我们家老老少少不能白养活她这二十多年,再说,也不能白送给人家下蛋啊!”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吴文英悄悄收下刘占元家两万块钱彩礼,明里叫屈:“刘占元走了桃花运,不花一分钱娶了个七仙女。”

……

金玉娇气喘吁吁地来到南大坡,除了几只羊在坡里草地上啃草,什么也没有。金玉娇有野外生活的经验。她沿着玉米地边来回观察,终于瞅着一溜通向地中心被踩倒的玉米。她顺着倒玉米往里走,除了哗哗的风刮玉米叶子的响声,什么动静都没有,她越往里越感到阴森森的心里发毛,再往前走,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她不觉打个寒噤,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继续朝着呻吟声追去,拨开一层玉米株,只见晓旭光着下身躺在一块白塑料布上,双手捂着脸在有气无力地哭泣。金玉娇俯下身子,用手掀起晓旭的大腿,除了有一点擦伤,一切正常。她知道发生什么了。金玉娇一阵惊怵,然而理智给了她超出寻常的镇静。她给晓旭穿好裤子,把晓旭的上身抱在怀里,心疼地说:“哓旭,不要害怕,我是妈妈……”

刘晓旭停止哭泣,哽咽道:“我,我这辈子……”金玉娇低声问:“晓旭,是哪个狗杂种?这样缺德……”“我的眼被蒙得死死的,一股冲人的烟味,声音有点像……”晓旭吃力地回忆着,她知道这是要坐大牢的事,没有说下去。“你事先和谁在一起?”金玉娇焦急地问。“水生在放牛。我们只说了两句话,他就去找牛。他刚走,从背后……”晓旭又哭起来。“狗娘养的,竟把屎拉在老娘头上。”金玉娇恶狠狠地说。“妈,你别瞎猜。”晓旭认真地说。“晓旭,”金玉娇瞪晓旭一眼,安慰道,“妈只是说说,不要怕。有政府,找派出所报案,反正这口气老娘咽不下。”“妈,又没伤着,还报案吗?”晓旭涨红着脸。“报!”金玉娇气愤难平,“小孩子家,到时候人家问啥,你说啥。我现在回家拉板车,就说你在外面犯急病不能走。”说完,她急匆匆往家赶。

金玉娇拉着自家的板车来到南大坡,晓旭已经走出玉米地。板车上铺着芦席,晓旭躺在上面,身上又盖上一床薄被,金玉娇拉着板车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里。安顿好晓旭,她推出自行车,锁上大门,骑上车向镇里蹬去。

金玉娇走进派出所,接待她的是胡文胜,也是河对岸金圩孜那边过来的。两年前,金玉娇家的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夜里被盗,也是胡文胜接的案。听说他老家是金圩孜的,当时,金玉娇和他一边唠案情一边套近乎。你一言我一语,胡文胜竟与金家扯上亲戚,按辈分,两人应该表兄妹相称。一般情况下,表字有些拗口,人们常常有意省略,直呼哥或妹。别看就那么一个字,感情却立马升温。胡文胜当即表态,一定帮助她把大肥猪找回来。金玉娇高兴得马上去商店给胡文胜买了一条刚上市的黄山烟。“妹妹,花啥钱哩!”胡文胜接过烟,放进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笑道,“咱自个儿的事,哥该做。”“哥,给你添麻烦了。”金玉娇亲热地说,“这是一点小意思。”

胡文胜和另一个民警亲自到现场勘察,拍了照,又走访了几个人,案子却一直没有破掉。金玉娇后来又找过两次胡文胜,胡文胜无奈地说:“可能是流窜作案,破不了。”

不能打死和尚要光头。破不掉,派出所也没钱赔,案件也就不了了之。不过,两人见面总是哥呀妹呀地打着招呼。

胡文胜记下案情,立即用电话向所长汇报。所长正在县城一家酒店里喝酒。可能是喝大了,胡文胜还没有说完,所长就下令:“你赶快带两个人去现场,询问受害人,把唐水生实施拘留。管他谁的儿子,抓起来再说。”

轻车熟路,警车驶向金水湾。

警车放不下自行车,金玉娇只能跟在后面。金玉娇刚走出派出所大门,遇上从镇政府大院出来的刘昌友。刘昌友是来镇里开防汛工作会议的。会议刚散,刘昌友推着摩托车走出镇政府大门,见金玉娇正要上自行车。两人一照面,刘昌友就穿过人流向金玉娇迎去,见金玉娇苦着脸,忙问:“有事啊?”

金玉娇四下张望,潮湿着眼睛道:“叔,晓旭被人那个了。”

刘昌友既吃惊又愤恨:“在哪里?哪个王八蛋这么大胆!”“南大坡玉米地。晓旭说,她只看见水生,两个人还说了话。”金玉娇拭着眼睛。“水生?”刘昌友心里猛一沉,“这孩子看上去挺老实的,镇长刚才在会上还提到他,全县高考第一。这下子,有戏了。”

金玉娇求救地望着刘昌友:“叔,我已经报案了,民警正在查。往下……”

刘昌友咬咬牙,决然地说:“查吧!报应,报应!”

……

水莲出门时,民警正在家里找水生问话:“唐水生,你要照实说,老实交代。”“我,我……”唐水生战战兢兢地说,“我去找牛回来,就不见刘晓旭了,她家的羊还在那里,我以为她有事先回家了,也就牵着黄犍往回走。”“你知道刘晓旭发生了什么吗?”民警问。“不知道。”唐水生惊悸地说。“那,跟我们到所里吧!”两个民警交换一下眼色,那个问话的民警对王秀芳说:“金水湾南大坡玉米地里发生一起重大案件,现场调查唐水生有作案嫌疑,现在就要跟我们一起走。”

王秀芳哭诉道:“水生不是那种人。你们不能带孩子走,他爸还在村里,等他爸回来再说。”

两个民警又交换一下眼色,那个问话的民警厉声道:“这事与他爸没有关系,我们不等他。”

两个民警前后夹着唐水生走出家门,穿过围观的人群上了停在村口的白色警车。警车里,让两个民警有些纳闷的是,在玉米地现场捡到的一个已经挤扁、里面还剩有三根香烟的红色黄山烟盒又说明什么呢?

父女俩回到家,唐水生已经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王秀芳哭着说:“我该死了,孩子在家里好好的,是我支派他去外头走走。这下子可害了儿子啊!”“哭顶啥用,丢人现眼!”唐希旺路上没有问水莲家里出了啥事,骑着自行车只顾往家赶。水莲一路小跑,爷儿俩差不多同时回到家。

王秀芳瞅着气咻咻的唐希旺,哭泣道:“他爸,咱孩子不是那种人。事情扯不清,孩子的大学也没指望了。”“你孩子的大学,”唐希旺气不打一处来,“将人心比自心,人家妮子这辈子全完了。孽障,孽障!……”三

王秀芳已经哭干了眼泪。她躺在床上,一只手不停地拍着床沿,泣不成声:“老天爷,这是哪来的晦气,不是要我的命吗!儿子的书白念了……”

唐希旺铁青着脸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他瞅着墙上一排儿子上学时的奖状,心里酸酸的。孩子快成材了,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他常去镇里县里开会,领导说:“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人也一样,不经常敲打,不要说孩子,就是当领导的看上去人模人样,隔几天不是被撤职就是蹲大牢,还有的连命也搭上了。”他见王秀芳没完没了地边说边哭,走到里屋,压着气,劝道:“犯法的事,哭死也没用。要相信政府,不会冤枉好人,也不会放过坏人。只要水生是清白的,他早晚会回来。”“要是考上了,大学还能上吗?”王秀芳抹着眼泪。“这……”唐希旺沉默一阵,迟疑地说,“大学的时间不等人。这种事,派出所也不是三句两句话就能下断语,还要县公安局才能弄清。有时公安局一家也不行,还要检察院、法院,拉拉扯扯,儿子的学可能要白念了。”说着他的眼里也潮湿了。“他爸,你……”王秀芳知道男人有个不会低三下四求人的倔脾气,来到嘴角的话又咽了回去。“爸,”水莲从自己屋里泪眼婆娑地走进来,焦灼地说,“你去派出所找所长说说嘛!屎盆子说扣就扣上吗?总得凭证据啊!”“就他们两个孩子,上哪里找证据?牛,羊,能证得了吗?”唐希旺沮丧地说,“派出所又不是我们家开的。所长管全镇的社会治安,人家听上面的不会睬我,爸卖不起这个脸,听天由命吧!”

听说,当天下午经县公安局领导批准,水生就被送进县看守所。

巧合的是,唐水生在被送往看守所的路上,高考分数公布了。唐水生考了全县第一名,分数远远超过清华北大的录取分数线。顿时,全县震惊,金水湾呜咽……

第二章

七月天,孩儿脸。老天爷也像个孩子,晌午还响晴响晴,午饭后,伴着一横闪电,一个巨雷在金水湾上空炸响,紧接着惊雷滚滚,黑色的帷幕蒙住了天际。须臾之间,暴雨倾盆而下,扯天拉地,翻江倒海,天地间浑然一体,几步之外看不见人影,听不到声音。强劲的狂风乘势而起,雨借风势,风乘雨威,怒吼着,仿佛要把大地吞噬……

丰收在望的庄稼在暴风雨中倒下。浑浊的河水翻腾着巨浪直猛猛往上涨。人们惊恐地望着狂风暴雨,束手无策,神色怅惘。

王秀芳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水莲手里端着碗,颤抖着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宽慰道:“妈,喝点汤吧!您已经两天没吃饭了,爸也吃不下。这样下去,救不了水生,我们里外也不好做人。”“水莲,”王秀芳脸色苍白,嘴唇青乌,吃力地说,“多好的孩子啊!眼瞅着给毁了,妈吃不下,心里堵啊!”“妈……”水莲转过脸,用手绢擦去泪,强撑着,“我心里也一样。妈,您不觉得水生起这事有点悬吗?不早不晚,偏偏赶在高考关节头上。金水湾地脉邪,这里面一定有鬼。”“胡说。”唐希旺瞅着外面的大雨,急头急脑地找雨衣,正往身上披,听水莲说起水生的事,打断道,“手不抓屎手不臭。不去南大坡,八竿子也扒不着。”“我该死,我该死……”王秀芳往自己脸上扇巴掌,悲痛欲绝,“孩子在家好好的,是我硬把他往火坑里推。”“妈,不怪您,不怪您,”水莲连忙劝道,“多少钱能买早知道,怪我们家倒霉。”“啥也别说了。”唐希旺披上雨衣,正色道,“相信政府,相信法律,真假都有报的那一天。”说着,向大雨里走去。

母女俩都没有接腔。

大雨还在一个劲儿下。河水翻着窝往上蹿。

唐希旺走出家,母女俩一时无话。王秀芳翻个身,眼泪又顺着眼角簌簌而下。水莲把碗放在床头柜上,掏出手绢为妈妈擦泪。擦着,擦着,水莲恍然大悟:“妈,我爸是个爱面子的人。从不会弯着腰做人。男女方面的事向来都上不了台面,水生这事白指望我爸去翻。金水湾是他们的天下。唐家湾是我们家的老根,姑那么大的案都翻过来了,爹亲有姑,娘亲有舅,我去找姑,姑会站出来。”“闺女一把把妈的病抓掉了。”王秀芳坐起来,心里踏实了许多。蓦然她像想起了什么,忧悒地说:“你奶奶年纪大了,水生是她的心尖子,千万不要让老太太知道。”二

浑浑茫茫的雨幕席卷大地,老天爷像胀破了肚皮似的雨水不停地向下倒。唐希旺跌跌撞撞走进村委会大院,下半身已经精湿。他开了办公室大门的锁,在房檐下拧裤子上的水。拧着,拧着,电话响了。唐希旺拿起话筒:“喂,……”“唐书记吗?”镇党政办主任的声音,急促地说,“镇里召开防汛紧急会议,请你和刘主任都参加,9点钟准时开会。”

唐希旺放下电话,刘昌友也像个落汤鸡似的走进院里,抖着雨衣,唐希旺说:“镇里开防汛会,我们俩都去。”

刘昌友抹着脸上的雨水,嘴里不干不净:“鬼天,八成又要蓄洪了。”

两人来到镇会议室刚刚坐下,书记和镇长走进来。党政办主任眼睛扫扫会场,向书记和镇长报告:“都到齐了。”

镇长宣布开会。主要内容传达县防汛指挥部重要指示,根据中央、省气象台预报,淮河中上游地区将有大到暴雨,局部特大暴雨。根据雨情、水情测算,淮河中上游将出现洪峰,预计洪峰到达金水湾的时间可能是后天上午。国家防总通知,省市县党委政府立即行动,做好淮河防汛抗洪战斗准备。为了缓解上下游洪水压力,金水湾蓄洪区要做好蓄洪准备,迅速动员组织低洼地上的居民搬迁,确保不死一个人,把灾害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

雨渐渐停了。镇里的会议还没有结束,市县派往各村协助搞人员搬迁的干部已陆续到达。散会后,派往人员和各村干部见面,前往各村开展工作。去金水湾村的共四个人,市里两个,县里两个,都是直属机关的男同志,年龄四十上下。带队的姓齐,市里来的,人们叫他齐科长。县里来的是任股长和小田。齐科长和任股长带领小朱和小田分开活动。村委会办公室有个单间,里面正好四张床,夏天好将就,被单、枕头和驱蚊香等,收拾收拾四个人就住下了。村里没有食堂,齐科长和小朱在支书唐希旺家吃,任股长和小田在主任刘昌友家吃。伙食费由镇里统一结算负担。抗洪抢险是特殊时期,镇里传达市里领导意见,一律家常便饭,不准喝酒。

任股长摆摆手:“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喝酒,还是不要喝。”“上面的要求是纲领,也是紧箍咒,这么大的事,没有紧箍咒还不乱套。到下面烟酒、饭菜是细节,馍就馍饭就饭,这不是臊我的皮嘛!活泛点儿,不能一刀切。今天这个酒,算是为二位接风。我个人的一点心意。”说着刘昌友从里屋里拿出一瓶文王贡。

刘昌友虽然也是初中毕业,嘴皮子却有点油。不仅酒量好,一顿半斤不倒,有名的刘八两,打起酒官司,也头头是道,入情入理,一般人招架不住。话说到这份上,任股长不再坚持,点头道:“谢谢刘主任。”

小田也跟着笑道:“谢谢刘主任。”

唐希旺比起刘昌友的腔口可能要略逊一筹。但在做人上,刘昌友要甘拜下风。齐科长和小朱跟随唐希旺刚到家,王秀芳的眼泪还没干,水莲也呆呆的。她们以为来人是为水生的事,强打精神笑着迎接。唐希旺将两位让进堂屋坐下,对母女俩介绍说:“齐科长和小朱是来我们村帮助动员组织低洼地上的群众搬迁,做开闸蓄洪准备、受灾群众的安置工作。就在咱们家吃饭,你们娘两个多忙些。”

王秀芳是金水湾有名的贤惠女人。闺女穿妈的鞋,水莲也没走样儿。互相寒暄几句,娘两个去厨房里打理。

中午饭四菜一汤,三荤两素。唐希旺平时不喝酒,挤到坎上,也只是两盅,有名的两盅歪。按金水湾规矩,第一次到家里吃饭是客人,当然要上酒。齐科长说:“我也不喝酒。”唐希旺拿出还剩下一半的种子酒,憨厚地说:“有菜无酒不成敬意,能喝多少喝多少,不勉强。”

从镇里回来,在村委会办公室几个人碰个头,决定中午饭后召开全村各村民组长和全体党员会议。下午3点了,刘昌友和任股长他们还没来。齐科长、唐希旺和小朱只好干等。

三个人不能老闷坐。吃饭时,菜上齐,齐科长执意要王秀芳和水莲母女俩也上桌,大家一起吃。他笑着说:“老唐你是金水湾书记,我们来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嫂子和水莲娘两个挺辛苦,大家一起吃吧!”

唐希旺知道王秀芳的心病,笑道:“乡下习惯了,她们自己吃。”

水莲正端上最后一道汤,强笑道:“厨房里留的有菜,你们请吧!”说着,竟流下了眼泪。她是面对丰盛的饭菜想起看守所里的水生,不由自主地流下泪。

唐希旺见状,嗔怪道:“慌啥哩!用抹布垫一下,就不烫了。”

齐科长见母女俩精神有些异常,三个人回到村委办公室,便想起中午吃饭时的情景,试探道:“唐书记,你们家嫂子和侄女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乡下人整天忙头忙脚的,”唐希旺故意不以为然,“哪有城里人精神。”齐科长笑笑,认真道:“往后不能加菜了,家常便饭。”

唐希旺强笑:“老天爷要是再发威,开闸蓄洪,四周都是水,外面的菜运不来,说不定还要吃方便面。我们惯了,你们能不能撑得住?”

齐科长又笑笑:“你放心,撑不住也得撑。咱们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你唐书记能扛,我们也能陪。”

晚饭前,唐希旺特地悄悄地对王秀芳说:“再难受也不能挂在脸上,让人家齐科长没面子。晚饭简单些。”“那也得有两样小菜。”王秀芳坚持说。

广播里不停地喊:“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接县防汛抗洪指挥部通知,为了保护上下游安全,金水湾立即做好开闸蓄洪准备,凡住在低洼地上的村民马上进行搬迁。粮食、衣被、家具、牲畜一律尽快转移。亲友之间互相帮助,一定赶在开闸前完成搬迁任务。……”

唐希旺和齐科长,刘昌友和任股长分别带领村民组长和年轻力壮的党员,逐组逐户进行拉网式检查,组织民兵突击队帮助无劳动力的困难户搬迁,决不漏掉一户家庭和一个人。

暴雨如注,河水翻滚。道路都淹没在水里,机声隆隆,人声鼎沸,汽车、拖拉机、小板车,肩挑背驮,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金水湾再一次陷入大难临头前的恐慌与紧张。除了没有炮火、硝烟,处处弥漫着不是打仗胜似打仗的气氛,卫星水文摄像头对准着静静耸立的水位标杆,许多男女匆匆赶往闸前的水位线旁,注视着水位线上的红色标记。一厘米、半厘米,甚至一头发丝儿都连着无数根神经。人们望眼欲穿,祈盼着,停吧!降吧!老天爷……

雨,没有停。水,还在涨。

唐希旺和齐科长,还有小朱和一个村民组长蹚着齐腰深的水来到三奶奶家。三奶奶的儿子和媳妇都在城里工作。老人过不惯城里生活,一个人住在乡下老房子里,偶尔去城里住几天。唐希旺惦记着三奶奶,他推开老人的门,老人惊惶失措地蜷缩在床上。屋子里已进了半尺多深的水。情况危急,唐希旺背起老人,其余人帮助老人找出衣服,老人挣扎着说:“希旺,你们别管我,大水来了,就拼上我这条老命。”“不行。”唐希旺背着三奶奶向外走,水,又涨了一尺多。“希旺,你把我往哪里背?”三奶奶在挣扎。“三奶奶,到我家里去。”唐希旺不容分说。“你妈年纪比我还大,不能再给你添麻烦。”老人还是要下去。“我妈去我姐家了。”唐希旺紧护着老人不放,“我家房子宽,我妈回来也能住得下。你老姐妹俩正好做伴儿,我请还请不到呢!”

齐科长和小朱也劝老人不要多虑,困难只是暂时的。

三奶奶不再固执。

唐希旺气喘吁吁地背着三奶奶走进院里,喊道:“秀芳、水莲,三奶奶家进水了,让老人和咱们合锅。”

秀芳迎出来,笑道:“好!三奶奶请……”

三奶奶感激地说:“你们家就够热闹了,我还要添乱。”

秀芳说:“哪里,哪里,越热闹越好。”

入夜,大地浑浑茫茫。坐落在大闸左侧的金水湾防汛抗洪前线指挥部大楼里灯火通明,水利部和省市县有关领导先后到达,大闸两侧进出口处和指挥部大院门前武警战士和民兵在巡逻值班,除运送防汛抗洪物资器材和人员的车辆外,一律禁止通行。河面上,水文巡逻艇上的探照灯不停地掠过波涛汹涌的水面,及时传送水情的变化。夜深了,大楼里仍然灯光熠熠,人影幢幢,一场人与大自然的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大堤上,护堤的庵棚里亮着马灯,每五十米一个守护点,十个人一组,全是青壮年民工,由村两委班子中的男同志带队死看硬守,打着手电筒不停地来回巡查。一束束手电光在堤坡上摇曳、交织着,守护着每一寸大堤。

雨,还在下。水,还在涨。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箭在弦上。

大自然的淫威再一次疯狂到极端,生死攸关的水位标记越过一条红线,又越过一条红线,守护在电子屏幕前的中央领导为了舍局部保全局,审时度势,果断向省防汛抗洪指挥部下达命令:“金水湾蓄洪区今天上午10时35分,开闸蓄洪!”

嘭!嘭!……信号枪在金水湾大闸上空鸣响。

巨型钢铁闸门徐徐升启。

波涛翻滚,峰浪咆哮,奔腾着,跌撞着,碰撞起一排排巨浪。白花花的水头像一条巨龙并排向前推进,呼啸着,恶狠狠地席卷蓄洪区而去。渐渐,金水湾大地成为茫茫泽国,一座座庄台成为汪洋中的孤岛。金水湾大地再一次被洪水洗劫一空。

地处蓄洪区最前沿的金水湾村陷入绝境。唐希旺没有绝望,当滚滚洪流奔向蓄洪区里时,他却像退却后成功转移的部队指挥员,在一座护堤庵棚里睡着了,那么安然、踏实……三“姑!……”大门一开,水莲风尘仆仆踉踉跄跄扑进来。正在看报纸的唐希云吓了一跳,惊愕地说:“水莲……”

水莲面向唐希云扑通跪倒,声泪俱下道:“姑……”

突兀中唐希云已经意识到水莲的到来一定是弟弟家或侄女遇到了不测,急切道:“水莲,快起来,出什么事,快对姑说。”

水莲泪水扑簌簌滚下来,哭着说:“姑,我家出大事了。”

唐家湾也位于淮河边上,在金水湾下面,上下一百多里。清末民初,唐希旺的爷爷在淮河正阳关一带靠打渔为生。唐家湾在正阳关附近,虽然是祖居之处,却没有立足之地。后来打鱼有点积蓄,换成单桅小船,在淮河上跑运输。用后来的话说,小船只有万把斤的运量,也就是现在的四五吨。全家七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挤在一只小破船里,前舱烧饭,后廒住人,中间舱里装运货物。就那么屁股一点大,有时还要给押船的货主腾出一点空儿。到处都有河霸、土匪,船到哪儿都是提心吊胆,从没有一天安静日子。儿子十六岁那年,受不了白眼,一天,船正在金水湾卸货,经熟人说合给金天保当了长工。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天下鸟鸦一般黑,当长工不但干不完活,睡不好觉,粗茶淡饭也不给吃饱。人不能吊在一棵树上,就地跟上过河的刘邓大军入了部队。挺进大别山,解放大西南,在解放重庆时挂彩住进医院,遇见合川县白沙镇姑娘张华玉,两人一见钟情。新中国成立后,部队整编,因为没有文化要求退伍回乡。当时不知道父亲的船在哪里,就回到金水湾,当上第一任金水湾村长。

回到金水湾第二年,张华玉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希云。希云从小就很乖巧,十多岁就成了妈的好帮手。不久,老人的船又路过金水湾,因为船上缺人手,爷爷奶奶要希云上船。船流动性强,上上下下,只要有货源,不搁浅,哪里都能去。希云人小心大,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她不愿待在金水湾穷旮旯,几件衣服一拿就上了船。

希云的憧憬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很快就破碎了。在船上没有上学的机会,她积极参加扫盲班学习,渐渐能识字看报,她又想进厂当工人。正当她踌躇满志时,受命于老人的安排嫁到黄家船上。公公生婆婆的气投河而去。婆婆是公公的后续,大地主原来的小老婆。事发时婆婆刚到黄家,公公的尸体还没有捞上来,她就趁乱逃匿。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希云打着马灯,带着年幼的小叔子到附近村子里求告。叔嫂俩见到大人就磕头,年老者称爷爷奶奶,年轻的叫叔叔婶婶。整整一夜,他们求人用拉钩捞上了公公的尸体。又求过路相识的船上的远亲故旧,在附近集上买副薄板棺材,求好心大娘婶婶做两件裹尸的衣裳,草草在一个山坡上将公公埋葬。丈夫和弟弟领棺在前,希云送殡在后,清冷的寒风中,孱弱的希云白纱拂地,泪水湿巾,稚嫩哀泣撕扯着过往行人的心。连抬棺的人也忍不住边走边抹着眼泪。人们哀叹:老天爷,睁睁眼吧!

老天爷没有睁眼。无奈将破船交给小叔子,希云和老实巴交的丈夫另谋生路。手扯手生下四男两女。好日子没过几天,“文革”爆发,为人正派、口快心直的唐希云公开站出来,向上级揭发船民社主任牛玉银拉帮结派,贪污公款,调戏妇女,乱搞男女关系等问题。那家伙神通广大,采取请客送礼买通镇党委书记汪德树和副书记李公明,利用深挖批判资产阶级路线之机,捏造假材料,无中生有,将唐希云打成历史和现行反革命。那天晚上,以组织船民学习为名,把汽灯打得贼亮,唐希云一进场,牛玉银指使打手用预先准备好的绳子往唐希云头上一套,对后心一脚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唐希云胸前戴着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瓷像章,被绳子挂落在地上,不知谁踩了一脚,毛主席像章破碎了。会场里黑压压的,主持会议的牛玉银宣布:“唐希云污辱伟大领袖毛主席,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唐希云暴跳如雷,高喊:“牛玉银喝船民的血,睡人家女人,该千刀万剐!”“铐起来,送进学习班。”牛玉银歇斯底里。

学习班里,被蒙蔽的人轮番用红白棍毒打唐希云,青包连青包,浑身没有好肉,她几次昏死过去,又几次用凉水浇醒。唐希云豁出去了。她稍一清醒,就喊毛主席万岁。整整一个多月,记不清死过多少回,只要有一点意识,她憔悴干裂的嘴里总是不停喊道:“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四人帮”倒台后,唐希云重见天日。她申诉到县里、地区、省里,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彻底得到平反昭雪。制造冤案的人也得到应有的惩罚。唐希云沐浴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水上运输也实行承包制。她东借西凑买了一条一千吨的拖轮,几年下来又换成万吨货轮,淮河里跑不下,南下长江。如今年纪大了,她把轮船交给儿子,在唐家湾住下来,并把老母亲接去和她一起住。除了打电话过问船上的事,她还坚持自学。经过长期坚持,已能读书看报写信。她常说:“好日子全托共产党的福。我那点委屈,虽然差点要了命,还是挺过来了。不是共产党哪有现在的福。”

……

水莲的哭诉让唐希云大为惊讶。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死里逃生的人,她扶起水莲,镇静地说:“水莲,出啥事了,快说。”“水生被抓进去了。”水莲呜呜咽咽。“怎么,水生被抓了?”唐希云的头一下子蒙了,“水生不是刚参加高考吗?”“是啊!”水莲擦拭眼泪,“成绩也出来了,全县理科第一。”“犯啥事?”唐希云不知所措。

水莲涨红着脸,羞羞答答:“水生在南大坡放牛,西院的刘晓旭放羊,玉米地……”她捂着脸,又欷歔不已。“两个年轻人谈情说爱犯不着抓啊!”唐希云气不忿儿,“你爸没找人打听?”“又开闸蓄洪了,”水莲说,“爸整天忙村里,又把三奶奶接到家里,提起水生头就大,骂他不争气。”“哪个说水生不争气?”奶奶打外面走进来。老太太八十岁,耳不聋,眼不花,腰杆挺直。女儿家没有事做,她爱串门儿,常和几个老姐妹重温年轻时的光景,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拉起淮河边上的花鼓灯和嗨子戏。花鼓灯起源于唐家湾,金水湾盛行嗨子戏。老人年轻时喜欢唱歌跳舞。从唐家湾的花鼓灯到金水湾的嗨子戏,老人都称得上主角。几十年酸甜苦辣,老人常常是曲不离口。“文革”时,有人挖她的老根子,写信调查她是地主家庭出生,她那时是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演《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她那绘声绘色的表演感动得台下哭声一片。这时,有个造反派说她是地主的女儿,在演戏,被愤怒的观众轰下台,冷不防跌断了一条腿,成了一走一歪的跛子。后来,老人又参加县里的会演,拿了大奖。不是年龄大,有可能被吸收为县文工团演员。

水莲见奶奶从外面回来,嘴张了张不知该怎么说。唐希云向她递个眼色,水莲会意,支吾道:“水生的高考……”“砸了?”老人猜测,“明年再考。”“砸了,”水莲着急地说,“明年不能考。”“电视里说,考大学没有限制年龄,只要愿意,考到胡子白都可以。”老人振振有词。

唐希云向水莲打个手势,一语双关:“砸了,老少可能都会想不开,我回金水湾一趟。”

老人察言观色,觉得水莲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女儿这么一放话,她更踏不着底,犹豫地说:“我也出来有一阵子了,也想回去看看。”“天热,”唐希云有些犯急,“您年纪大,我一个人去一趟就踏实了。”“真的吗?”老人瞅着女儿。“谁敢欺天!”唐希云故意轻松一笑。

水莲想笑不敢笑。四

雨,停了。洪灾中的金水湾像病魔缠身的病人没精打采。

救灾工作队、医疗队,纷纷从四面八方向金水湾集结。医疗队为了便于灾民看病,还特地打着红十字旗,队员们佩戴着红十字袖标。防疫人员还穿着防护服和深筒胶鞋,戴着口罩,背着笨重的喷洒器械像消防员握着喷水龙头四处扫射。治安巡逻员胳膊上套着红袖标,上面印着黄色或白色的治安巡逻的字样。

屋前屋后和村道上的人们在清理泥泞和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树。太阳病恹恹地钻出云层。路旁树干上拉起一根根绳子,上面搭晒着五颜六色的被子和还滴着水的衣服。空气中弥漫着泡在水里的死猫烂狗和庄稼秸秆等动植物腐烂后散发出来的污浊与腥臭。虽然广播大喇叭里,不停地播放着这样那样的通知、慰问电和卫生防疫病知识,中间不时插播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爹亲娘亲没有共产党亲》等振奋人心的歌曲,金水湾再也没有平时的生气和安详,而是笼罩着沉重与萧索。

已经是蓄洪的第五天。闸门早在四天前就关闭。闸门开启两小时,淮河水位就开始回落。二十四小时后,洪峰被控制,上下游不再提心吊胆,安然无恙。从大闸里分流出来的五亿多立方洪水猛兽般被困在金水湾128平方公里的蓄洪区里。居住在这里的十多万人民,除了部分住在庄台上,过着“孤岛”生活,低洼地上的五六万男女老少都弃家而逃。有的投亲靠友,有的住在临时帐篷里。洪水渐渐退去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如果房屋被洪水冲倒,家具、衣服等生活用具被冲光,只能再建,再买。要生存,就得有个家。要活着,就得穿衣吃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除了没有洪水的年份,六十多年来,金水湾人就重复着洪水来了搬走,洪水退后回来的候鸟式的生活。

按计划,蓄洪区的洪水最少要待一个月。地处蓄洪区上端的金水湾村可能只有半个月。三奶奶的房子被洪水冲倒了。远在城里的儿子有病,媳妇下岗,孙女正念初中,已经度日如年,完全没有能力照顾老人。三奶奶看着被冲倒的房子,悲痛欲绝:“天啊!我这把老骨头要遭老鹰叼了。……”

三奶奶哭哭啼啼,刘昌友带着两个人来了。之前,刘昌友正在村里开会,研究洪水退后抢种晚秋作物。唐希旺正在讲话,他说:“秋玉米、绿豆还赶上季节,田间管理跟得上,每亩地还能收上五六百斤。蔬菜,尤其是大白菜、萝卜、大蒜都是金水湾的特产,产量高,质量好,是周边城市有名的抢手货。齐科长和小朱已联系许多良种,下午就能运到。只要大家不松劲,抓紧抢种,精心管理,这秋茬子咱全村可能还捞上一把。……”

会议由刘昌友主持。中间来了两位扛着摄像机的省电视台记者要补拍镜头。刘昌友出面接待。要补拍的镜头有两处,一处是村干部带领民工夜间巡查大堤,另一处是从大水或危房里抢救老人或小孩的情景。前一个不用补拍,市电视台一位记者那里有现成的,互相借用就解决了。记者说:“这后一个最重要,省委领导指示,搞一个典型,特写镜头。”记者刚交代完,刘昌友远远看见三奶奶战战兢兢地正站在倒塌的房前号啕大哭,连忙带着记者赶到老人近前,在一位记者的帮助下,背起老人就走,脚下的水还没有退完,刘昌友背着老人大约走了二十多米,镜头就补拍好了。三奶奶迷茫道:“刘主任,我这房子倒了,你还玩啥猴咧?”

刘昌友喘着气,笑着说:“三奶奶,不用愁……”说着,带着记者离去。

三奶奶还在倒塌的房屋前恸哭。

快吃午饭了,三奶奶还没回来。老人刚出门时对秀芳说要去外面转转。秀芳瞅瞅日头快正南了,还没见老人影儿。她四处张望,见远处三奶奶正在自己的倒房前哭泣。秀芳急忙赶过去,拉着老人的胳膊劝道:“三奶奶,您老不要担心,房子倒了就住在我们家。我妈回来了,你们老姐妹俩一起住。请您老放心,我们不会让您冻着,也不会饿着。”

老实人说老实话,三奶奶心里热乎乎的。五

金水湾正逐渐复苏。

洪水退后的土地上,金水湾人又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蹦蹦跳跳。政府从外地调运的种子化肥已分配到户,省市县农业专家分片包干,亲自示范,手把手教大家如何采取水退人进的方法进行抢种。一寸光阴一寸金。夏天的田一天一夜差一拳。人们念叨着争分夺秒抢种晚秋作物。很多青壮年把种子化肥拉到地头上,带着干粮、开水,困了打个盹,饿了吃干粮喝开水,不分昼夜抢种。转眼间,洪水扫荡后的荒芜又换上了绿装。玉米尖尖张开嫩芽,绿豆眼眼绽放葱绿。大白菜、胡萝卜、土豆、洋葱等蔬菜铺满了大地。金水湾又变成绿色的海洋。

抗洪抢险告一段落,齐科长和任股长的工作组奉命撤回。齐科长和小朱要走的那天,唐希旺吩咐王秀芳去镇里买点菜。以往去镇上大都是水莲。洪水开始退时,水莲没向爸打个招呼就去了唐家湾。当时王秀芳说:“不跟你爸打个招呼?”“不打。”水莲胸有成竹,“整天抗洪抗洪,打招呼他不会让我走。”说着,拎起包就出了门。

唐希旺搓着手,干着急:“这妮子,去哪里也不拣个时候,马上就要抢种了。还有,妈和姐知道水生的事,还不气疯!”“胳膊腿长在她身上。”王秀芳脸色憔悴,木木地说,“我跟她说过了,不要让老太太知道。”

唐希旺本来不吸烟,平时预备几包招待来人。齐科长和小朱也不吸烟,他却一个人抽个不停。只要回到家,想到儿子,他就找烟。他没天没夜地往外跑,人在外面,心想的是公事。一回到家,儿子就出现在眼前。于是他就急着找烟,一支接一支,直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王秀芳见唐希旺点着了烟,她没有说话,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齐科长本不想再麻烦唐家了。接他和小朱的车子停在村委会院子里。他上午就想走,唐希旺说:“齐科长,你不能走。这段子,你和小朱也脱了一层皮。水天水地的,生活上也没能跟上。今晌,得让我补补。”

齐科长还想谢绝,唐希旺眼泪下来了。齐科长还从没见唐希旺流过眼泪,他有些发愣:“唐书记……”

小朱扯了一下齐科长的衣角。

唐希旺已经控制不住了,哀求道:“齐科长,小朱,我求求你们,赏我这张老脸。”

齐科长答应了。

中午还是和第一顿一样,四个菜一个汤。饭前,小朱悄悄将听到的唐水生的事跟齐科长有皮无毛地说了一点。小朱是听刘昌友和刘长富说的。开闸蓄洪的第二天,小朱刚接过一个电话,刘昌友从小朱说话里好像有点是唐水生的事。小朱刚接完电话,刘昌友试探地问:“唐书记找你们啦?”

平时刘昌友不称唐希旺为唐书记,大都直呼其名。如果叫唐书记,则另有意思。“刘主任,”小朱一本正经,“唐书记,有啥事?”

刘昌友点点头:“他的儿子进去了,你们在他家这些天,不知道?”“不知道。”小朱有些吃惊,“他们家谁也没说。”“狗打秧子,”刘昌友酸溜溜地说,“不好出口。”

……

两盅酒下肚,唐希旺的话多起来:“齐科长,你和小朱今天要走了,在金水湾受委屈,都是我唐希旺怠慢,请多包涵。”“老唐,”齐科长也有点喝大了,“希旺兄,你喝醉了,净说醉话,这些天我们给你们添麻烦了,哪来的怠慢。”“不,不,”唐希旺摇着头,“我不配披这个党皮,更不配当这个书记,抬不起头啊!”“你是说……”齐科长望着唐希旺,嘴张了张,没有说下去。“儿子不争气。”唐希旺一仰脖子喝下一杯,紧攥着拳头,“恨铁不成钢,丢人!”“我只听说点皮毛,”齐科长安慰道,“什么事都不要乱下定论,要实事求是。法律是公正的。”“我相信法律。”唐希旺拍着胸脯,“我可以拿头担保,我儿子不会干那种事。不需要找人,找律师。”

小朱立马说:“唐书记,如果你愿意,我是学法律的,我愿意代理诉讼。”“这,这……”唐希旺紧紧地握住齐科长和小朱的手,乞求地说,“我不想打官司,也不想当这个书记。我……”六

三奶奶正为没见到水生纳闷,听希旺和齐科长说进去了。她知道进去不是好事,心里更难受。三奶奶在厨房里给秀芳烧锅,见秀芳眼泪往肚里滚,装着没看见。菜饭做好了,秀芳特地为老人留下一些,用碗盖好。客人们的菜上齐了。秀芳把留下来的菜端到小桌上,又盛了一碗汤,拿了两个馍送到三奶奶面前:“三奶奶,这些都是给您留的,您吃吧!”

三奶奶见秀芳不吃饭,心疼地说:“秀芳,看把你累的,两眼凹成坑了。你的心也要宽些,咱娘俩一起吃。”“我心里实鼓鼓的,像填块砖头,吃不下。”秀芳苦着脸央求,“三奶奶,您吃吧!”

三奶奶的手刚挨着筷子又抬了起来,心酸地说:“秀芳,你不想吃,我也吃不下。”

秀芳僵住了,眼里闪着泪花。

送走了客人,唐希旺肚子里酒可能又重新燃烧。他瘫在椅子上,秀芳收拾桌子他浑然不知。昏昏沉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唐希旺,没做亏心事啊!……”

秀芳见唐希旺语无伦次地歪在椅子上,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说:“你这么前仰后合地小心扭着颈子,还是去床上躺会儿吧!”“你是看我不顺心,”唐希旺霍地坐直身子,瞪着眼瞅着秀芳,“我窝囊,我没本事,我熊……”“你想找碴儿到外面找,”秀芳按捺着火,“别拿我当出气筒。”

三奶奶见夫妻俩要闹气,说谁也不是,悄悄地走出去。“我拿你又怎么样。”唐希旺站起来,拉出个要动手的架势。

秀芳铁青着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怎么啦!要打呀!”唐希云带着水莲风风火火地闯进院里。她老远看见希旺怒气冲冲的样子,一路劳顿,火气冲上来,目视着唐希旺。

唐希旺一个愣怔,清醒了许多,呆呆地说:“姐。”唐希云眼睛扫了扫希旺,没有说话。秀芳一把拉住唐希云的手,委屈地说:“姐,他正拿我出气呢!”“我……我……”唐希旺怔怔的。“你在家里耍哪门子横!”唐希云冲着酒气,用手扇了扇,两眼盯着唐希旺,气昂昂地说:“你是个男子汉吗?是唐村长的儿子吗?唐村长敢枪毙‘老天爷’,你敢吗?水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问过吗?……”“姐……”唐希旺红着脸辩解,“爸,那是除害。水生,是犯法呀!”“你是公安吗?你是法官吗?”唐希云眼里冒着火,“老虎凳、辣椒水,我都尝过了。那时对我下手的不仅是公安,有法官,还有共产党的副书记、书记。”“那时是‘文革’,非常时期,”唐希旺不服气,“现在是……”

唐希云认真起来:“‘文革’怎么啦!‘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都会犯错误,现在哪,你想过没有,现在的公安会不会办错案?”

唐希旺一时语塞。

秀芳让唐希云坐在椅子上。水莲给姑递块湿毛巾擦脸。唐希云接过毛巾擦过脸,秀芳端上来一杯茶,悄悄地说:“姐,你消消气,慢慢说。水生的事,他……”她瞅了瞅不再发疯的唐希旺,心软下来,下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唐希云抿了一口茶,面对有些无奈的弟弟,心里也有些难过。顿时,她缓和地说:“你是金水湾村的书记。应该为金水湾人民办事。但是,”别看唐希云没进过一天学堂,凭着扫盲班里的底子,经过几十年打拼,不仅爱读书看报,还写点小文章,虽然有不少错别字,怎么想就怎么写,也较为通顺。平时讲话干净利索,听起来不但符合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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