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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1 08: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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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研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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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孔雀:薛涛和文青的中唐(沙发图书馆)

大唐孔雀:薛涛和文青的中唐(沙发图书馆)试读:

卷首

昭烈祠前栋宇新,校书坟畔碧桃春。江山莫谓全无主,半属英雄半美人。——(清)王再咸《成都竹枝词》

少女初长成

涛八九岁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令薛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然久之。——(宋)章渊《稿笺赘笔》

1.我想,她应生在黄昏

距今约1233年的某一天,小薛涛降临人间。试想这样一幕情景,一千多年前,四川某处小院落的深处,传出新生儿微弱的啼哭。那个时刻,也许在白天、在深夜、在早春、在隆冬、抑或盛夏,无奈都已坠入时光的隧道,无法考证。我更愿意设想是在黄昏,千余年前四川的黄昏景象,现代人无法想象却又忍不住神往。没有雾霾,没有城市马路上车流声拧成一股绳子整夜在摔打,没有工地的轰隆,没有广场舞,没有现代都市的种种贲张与活力。夜晚将来之际,自然再一次统摄、俯视人间,空气中植物体味充溢,清冷、静谧,送朋友远行的人们在江边安静话别,老人正在扣上柴门,生人在路口的树下张望,小店里顾客与老板的寒暄、手势、微笑,生动依然,但时隔千年,已听不到一点声响,感觉像在看一部默片。

院落里深寂,花草、蔬果、树木,疯了似的生长,成为院落的主角。房檐内,烛光如豆,闪烁光影中,人的身影庞然、怪诞,映在墙上,薄薄的,一口气就能吹走,屋内偶尔响起人的低语和器具的磕碰,都克制、虔诚、神秘,像是要化进浓浓夜色中去。伴随着吱呀声,木门时开时关,跳动的烛光里,粗使丫头端了一盆盆热水进屋,又端着一盆盆凉水出来。薛郧在门外焦急的守候、张望、自言自语,每一次木门打开立即向丫头探询,和任何一位父亲无异。但你需要驻足、屏气、仔细聆听,才终于能捕捉到婴儿稚嫩的呓语。它从丰茂的自然、厚重的夜色、浩瀚的苍穹、以及千载光阴的涌聚中,一点一点渗透出来,滴落进历史,慢慢晕染开,像一瓣桃花,或一丛墨竹,总之,是她自己的样子。

2.荔枝,眉州的滋味

薛涛,字洪都,公元781年[1],生于四川眉州(今四川眉县)。许多年后,当薛涛侨居浣花溪畔,忆起自己家乡,仍然情难自禁。乡 思峨眉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峨眉山下”即眉州。“不系舟”,引《庄子·列御寇》:“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喻自己思乡情切,“锦浦”,薛涛在浣花溪畔的居住地。岷江水光亮如油,每每让人思念不已,不知什么时候能有机会离开锦浦,扬帆回到我阔别已久的家乡。

眉州盛产荔枝,在薛涛幼年时期,想必是她的最爱,成年后经历种种不如意时,吃荔枝的记忆也会成为情绪的避难所。忆荔枝传闻象郡隔南荒,绛实丰肌不可忘。近有青衣连楚水,素浆还得类琼浆。“象郡”,在今广西、广东西南部,传说中盛产荔枝的仙境,“楚水”,指长江,“青衣”,江名,在今四川乐山。听说象郡的荔枝,圆润、丰盈、多汁,令人难忘,可我的家乡眉州、嘉州一带盛产的荔枝,也堪称琼浆玉液,天下闻名。像普鲁斯特的小玛德莱娜蛋糕,薛涛追忆荔枝,拨弄的却是一整块天伦之乐,但无论父母膝下的承欢,还是家乡荔枝的美味,都只存在记忆中,自16岁远走他乡,薛涛终生都未再回眉州。

薛涛祖籍已不可考,只知道原籍长安,祖上为陕西人,不像她同时代的许多文化名人,家世可追溯数代,比如白居易,乃“北齐五兵尚书建之仍孙”,元稹为“后魏昭成皇帝十五代孙”,刘禹锡自称“七代祖亮,事北朝为冀州刺史、散骑常侍”。仅有的资料只能约略捕捉薛涛父亲薛郧的少许信息,元人费著在《笺纸谱》说薛郧“原籍长安,因官宦蜀而卒”,进川前,薛郧在京城做公务员,具体职位不可考,大抵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薛勋携妻入蜀,时间约在唐代宗大历年间,公元775年前后,其时薛勋约30岁。关于薛勋携妻游宦蜀中的原因,成都薛涛研究会会长刘天文先生考证,原因有三。第一,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日渐衰落,宦官越权、朋党之争、藩镇割据、边境冲突等这些从前尚能控制的矛盾,逐渐白热化,陷于失控状态。大历十余年间,长安多乱,吐蕃、回纥等入侵者经常骚扰中国边境,《资治通鉴》载,大历九年,回纥竟然大白天在长安街道杀人,制造暴乱,民心失散,纷纷出逃长安。

第二,人祸之外,还有天灾。大历九年,京师大旱。那时节,没有所谓人工降雨,只能求雨,首都市长黎干一会儿与巫师手舞足蹈,一会儿“又求于文宣王”,不同于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几个时辰后,总会风雨大作,来验证皇帝、官员的虔诚,大历九年的天公楞是不配合,任凭首都市长想尽了办法,还是滴雨未下,致使关中大饥,饿殍遍野,上演774年版的《1942》。

第三,唐时官员分为京官和外官两个系统,京官的工资由中央政府发放,外官的工资由当地政府承担,唐初国力强盛时,京官待遇好过外官,但安史之乱以后,中央财政吃紧,地方藩镇的势力反倒日益高炽,节度使为充盈自己的智囊团,也不惜高薪聘请有能耐的人,从此,外官的待遇就大大好过京官,至大历年间元载当宰相那会儿,甚至“京官不能自给,常从外官乞贷”,这种情形下,不能养家糊口的京官只得请求外调,去地方任职。约在大历十年,薛勋请求外补来四川眉州[2]。

3.诗即是命?

7年以后,薛涛在眉州出生。其时薛郧已年近四十,按照唐朝人均年龄五十多岁来算,可说是老来得子,再加薛涛是薛郧唯一的孩子,那宠爱想必更是无以复加。薛涛性格中的热情、坚强、敏捷、超强的领悟力,无疑都得自于幼年时期良好的家庭环境与教育。假如唐代人也流行在晚年写回忆录,在薛涛的这部书里,幼时家庭天伦以及父亲对她文学才华给予的影响和引导,一定会占很大篇幅,构成整部回忆录中最为轻快的音符。

薛涛从小便显出不同寻常的才情。有一则小故事流传很广,网上一搜索“薛涛”,铺天盖地都是这则轶事的踪迹。薛涛八九岁时“即晓音律能诗”,有一天,父亲薛郧带着薛涛在院里玩,薛郧有意要考一下女儿作诗的能耐,抬眼望去,刚好看见井台上一棵颇有些年代的梧桐树,便指着这棵树吟道:“庭除一梧桐,耸干入云中。”不难想象小薛涛当时歪着头瞅着梧桐沉思的样子,她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父喜上眉梢,望着孩子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望女成凤。薛涛的续诗对仗工整,构思巧妙,真不辜负他平素的淳淳教诲。但转念把这续诗掰开了一看,不对呀,迎南北鸟,送往来风,这不是风尘吗?随即愁眉紧锁,再紧锁,恐怕在他的余生都没再舒展过。

话说薛郧在历史中像绝大多数普通人一样堙没无闻,其人其行,也只因为薛涛的缘故,研究者在浩瀚史料中尽力翻找,才能约略扒出些许不重要的、不足以复制出一个完整人物形象的资料,他的家世、性格、学历等关键信息终究一无所知。唯独在宋人章渊《稿笺赘笔》记载的这则轶事中,薛郧的形象蓦然清晰起来,形神兼备,活脱脱一个慈爱又倒霉的父亲的样子。他好像是突然从历史的迷雾中跳出来,展示一下自己的忧虑和狼狈,随后又跳进历史,继续保持无信号状态。所以,在众多模糊不清的讯息中,薛郧留给历史的这张面孔上的沉郁,不断发酵、放大,像广场上大幅的宣传画,笼罩在薛涛的人生之上,难免使后人觉得,他在薛涛十岁即去世一事跟薛涛大有关系,说得明白些,他更像是被薛涛八九岁时那两句续诗中显露出的风尘感给气死的。

编这个故事的段子手,心也够损的。梧桐自古都跟凤凰联在一起的,《诗经·大雅》中就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俗语也说,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这么一株高大上的梧桐树,愣是被故事中的薛涛给糟蹋得招蜂引蝶,难怪薛老爹会“愀然久之”。

从此,“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成为日后薛涛不幸堕入乐籍的一个铁证,就像胎记、兔唇、六个手指等先天缺陷,它喻示薛涛的乐妓人生是她命中注定的。但这两句续诗是否为薛涛诗作,历来争议颇大。历任研究薛涛的专家中,只有张篷舟先生在《薛涛诗笺》中将《续父井梧吟》列入卷首,其他的如陈文华、辛岛骁、彭云生、刘天文等众学者均存疑。日本的辛岛骁先生推测,也许是先有“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这两句诗,再有人从这诗中扒出双关含义,又根据其身世编造出一段故事[3]。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中国古已有之的传统,是几乎每个著名人物的童年都有一段插曲来预示他后来的人生轨迹,薛涛诗谶,大约也只是按惯例行事。《旧唐书·袁天纲传》记载一则唐朝大姐大武则天的故事,说武则天还在襁褓中时,有个叫袁天纲的高人来到家中,乍一看武则天的长相,便连连惊呼:“必若是女,实不可窥测,后当为天下之主矣。”托他吉言,武则天后来果然当了皇帝。二号人物上官婉儿在其死后,官方为她编撰的《唐照容上官文氏集》中也记载了一则轶事,说上官婉儿的母亲郑氏在她即将临盆时,做了个梦,梦里一个神仙手持一杆大秤对她说,你怀的娃将来要称量天下哟!后来上官婉儿也终于成了武则天、中宗时代的风云人物。

显贵人士出身都不凡,都有高人暗中提携、护佑,而与薛涛齐名的另外两位著名女诗人李冶、鱼玄机,也都和薛涛一样,在幼年时期不小心做了一首诗,暴露自己的风尘命运。李冶,五六岁时这小姑娘在一首咏蔷薇的诗中写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心绪乱了,而且还是“纵横”,一定是想男人想的,从诗中流露出自己的放荡秉性,使李冶老爸看到了女儿堕落的起点,也和薛郧一样痛心啊疾首啊,他捶胸道:“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大约后来也是被气死的。鱼玄机的名句则是:“杨柳东西绊客舟。”本该是折柳送友人,在这句诗里,却是杨柳绊客,轻佻轻薄,一个“绊”一个“客”,无疑是她交际花人生的铁证。

关于薛涛等女诗人这类不靠谱的诗谶,薛涛研究专家彭云生先生有一番严正的议论:“在封建时代,凡遇其人显达者,于幼小时必造许多誉扬之词;其人流落者,亦往往于幼小时造许多污蔑之语。历史上此类甚多,兹不具辩。”但无疑,古人挺热衷敷衍这类命运故事的,本是坊间八卦不足信,却大摇大摆走进正史,还浓妆艳抹端足了架子,真拿自己当回事。这种命运观在民间有个很通俗的说法:三岁看老。

三岁看老,人生轨迹回应着命运的提示,从最初的预示到最后的行止,不出差错,没有意外,稳稳当当,形成一个圆圈。可以说,这是传统农耕社会的特产,如张宏杰先生所说,中国地理环境的特点有二,一,天然适于农耕,二,封闭性,“和地中海沿岸相比,中国大陆是个内向的闭合体”[4]。农耕社会必须遵循四季循环的特点,再加地理环境本身的封闭,两者促成古人信仰循环,充满对圆的完满性的虔诚。

圆既自足自得,同时又是封闭的,封闭必然导致内向、僵硬。一方面是自以为很精明很通透的得意,另一方面,则非常傲娇地憎恨新鲜事物,蔑视一切“古已有之”之外的东西。从官方撰写的正史到坊间传闻,充斥着的无数这类三岁看老的故事,尽管套路单调、枯燥,却始终不会消弭人们对这种形式的虔诚,以致最后渐渐将形式当成实质,无比虔诚的供奉着、信仰着。就像现今中国企图用洗脚、用穿汉服来回归传统,发扬传统从洗脚、穿汉服入手,本来无可厚非,最终大家一直认为,发扬传统无非就是洗洗脚啦、穿穿汉服啦。变历程》16页

4.春望的才女

约在十岁时,薛涛父亲薛郧去世,从此,薛涛与母亲相依为命。若说薛父尚在轶闻中露了一下脸,薛母则是更加有力的隐匿在历史迷雾,姓名、性格、家世无法得知,无论史料还是薛涛自己流传下来的文字,也都不能捕捉到关于她的一鳞半爪的信息。但从薛涛的早慧、诗歌修养、从她少女时期就广结文友的行为来看,薛母必定是一个热爱文学、不拘泥于俗规的文艺女中年。

薛涛容貌秀美,才情卓越,外加性格热情、奔放,颇善交际,不为世俗礼仪所羁,逐渐成了眉州当地文学活动的活跃分子。什么读书俱乐部啊,诗歌朗诵啊、游园赏花再来个即兴作诗,她都不怯场,提笔就来,雅集酒宴上肯定也属于那类受人欢迎的女子,机智善辩,酒令和作诗上都胜常人一筹。至薛涛15岁时,她已是当地有名的女诗人了,所谓“扫眉涂粉,与士族不侔,客有窃与之燕语”[5]。《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说薛涛:“父卒,年始及筓,以诗闻外,又能扫眉涂粉,与时士游”,似乎,正是在父亲去世后,薛涛的诗歌才华,逐渐成为维持自己与母亲生计的途径。古时识字的人少,基本呈金字塔式,社会地位、身份越往上走,识字的人愈多,谈文学、写诗作赋基本是这个阶层的消遣。经过这层筛选,薛涛以诗会友、结交的人士,都是当地名流,比如眉州刺史,通过与他们的应酬、诗歌唱和,而获得不管是现金还是各种形式的礼物馈赠,薛涛养活自己和母亲,似也在情理之中。从这位郑姓刺史即将离开眉州去别处赴任,薛涛写诗为他饯别,即可一窥薛涛在眉州的社交圈以及生活方式。送郑眉州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双旌千骑并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天边雨云沉郁,岷江水滚滚向前,高楼上送别的朋友们互道珍重,忍不住要用衣袖掩住脸上的忧伤。可是即使你千骑仪仗,都有美貌、坚贞的妻子陪伴,前程也不会太艰辛。后两句巧妙化用《陌上桑》“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勉励即将远行的刺史夫妇,虽然前路漫漫充满未知,但夫妻携手定能战胜所有困难。薛涛在诗中隐约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期待。

十四五岁,恰值少女思春的年龄,天地万物,兀自安详地待着,不招惹不撩拨,薛涛从此间经过,一时兴起,情愫渐生,无由地便会伤春悲秋起来。某日春光明媚,薛涛独自在野地散步,思绪天马行空,忽而欢喜,忽而忧愁,看着小径上相互依偎共浴春光的鸳鸯草,不免有些羡慕嫉妒恨。鸳鸯草绿英满香彻,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这首小诗被认为“清新婉丽”,是一首青春之歌。日本学者那珂秀穗将此诗翻译为:“墙角里散着清香的鸳鸯草/两两学着相爱/只道快乐的日子还很长久/哪知秋风很快就要到来”。内心的忧悒、对爱的期待与恐惧的混杂情绪一闪而过,却很快释怀,春光如此美好,该赶快享受才是,哪管那秋风何时来到。

又一日,小薛涛外出闲逛,看见两只野鸭子在池面嬉戏、缱绻,不免内心又荡起阵阵涟漪。池上双凫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池面绿波荡漾,涟漪丛生,成双成对的水鸟栖息其上,从容满足,他们结伴同行,朝出暮归,在水草中亲密,在莲叶间嬉戏,看上去真令人羡慕。如果《鸳鸯草》中还闪烁着少女特有的忧郁和感伤,《池上双凫》这首小诗中就只有满满的羡慕和期待了。无疑,这是少女薛涛对未来幸福的憧憬。

少女时代,薛涛最有名的诗歌是这一组《春望词》。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草复哀鸣。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筋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这一组诗写春日情思。花开花落,揽草结草,春风春鸟,虽身处春来大地一派生命勃发、春意盎然的景致中,仍止不住的引发出春愁。既有年少不知愁之味而强说愁的小女儿情态,也道出少女时代对情感的惶惑和茫然。相比薛涛后期作品的深远、含蓄,这组诗中有诗人未经世事却强作沧桑时的天真,好像看到一位少女在原野上走,手里摇着从野地里折来的花茎,沐浴着春日的大好时光,但面色反而忧郁,这忧郁也可说是文学、诗歌熏陶出来的,带着书卷气,未经生活磨砺,有着审美的愉悦,但毕竟沉淀不深,有些轻飘飘的。我们都在这样轻飘飘的年纪这样轻飘飘的幻想过、忧愁过。《春望词》在日本颇有影响,有各种版本的翻译,薛涛研究专家、日本学者辛岛骁先生,非常喜欢这组诗,认为是薛涛诗歌中的杰作[6]。

十四五岁便能写出如此诗作,薛涛“以诗闻外”,也就不奇怪了。诗名传出眉州,传到成都,最终传进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传进了节度使大人韦皋的耳朵,想象这样一个传播旅程,也是件奇妙的事。人生一些重大的机缘巧合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薛涛诗歌即便传进幕府,以韦皋的日理万机、运筹帷幄,未必有时间关注,又若薛涛为人传诵的诗句,恰不对韦皋的胃口,身边既不乏诗友又不乏美女的韦皋大人,也难得会对薛涛多看一眼,假如利用阿兰·德波顿在他成名作《爱情笔记》中对爱情的概率计算,韦皋对薛涛怦然心动的几率,至少也在万分之一吧。总之,种种巧合促使西川最高行政长官韦皋在人群中看到了、看中了薛涛。

贞元十

年(796)左右,薛涛被韦皋“召入幕府侍酒赋诗,遂入乐籍”。这一年,薛涛16岁,恰值“及筓之年”。按唐时女性平均婚龄17岁来看,16岁已是待嫁的年纪。筓,是古代女人用来束发的簪子,把头发绾起来是女子身体发育成熟的标志,可以嫁作人妇了。“筓年是女性的家庭角色变化的标志”[7],从此时开始,传统闺阁中的女孩时刻准备着,与合适的男子共结连理,建造自己的家庭,扮演妻子、母亲,成为陈弱水先生所称作的“隐蔽的光景”的一部分。足够幸运的话,她们最后会拥有一份颂扬其妇德的墓志,沉睡千年之后,为现代考古学者所发掘,成为研究唐代女性家庭生活、地位的一份数据,一份材料。

所有这一切,在薛涛16岁时被轻轻地、也永远的错过了。在一般女性即将寻找婆家、训练成为一个妻子的“及筓之年”,薛涛反而走出自己的闺房,走出眉州,远走成都,这个时间点,不能不说显得特别意味深长。似乎是命运的一个暗示,好像是奖励,又好像是被月老遗弃。不管未知如何,薛涛怀春的少女时代都结束了。

韦皋生于745年,召薛涛入幕府时他已年过五旬,考虑到他比薛涛年长整整36岁,所以他和薛涛之间的故事,完全在大叔与萝莉的节奏上。注释

[1]关于薛涛生年,众说纷纭,至今难有定论。笔者取781年一说,参考四川薛涛研究会会长刘天文载于《社会科学研究》1992年6期的《薛涛生年考辩》。

[2]刘天文《薛涛诗四家注评说》145页。

[3]刘天文《薛涛诗四家注评说》118页。

[4]张宏杰《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16页。

[5](元)费著《纸笺谱》。

[6]刘天文《薛涛诗四家注评说》12页。

[7]姚平《唐代妇女的生命历程》53页。二

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舆,诗达四方,名驰上国。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于是不许从官,涛作《十离诗》以献,情意感人,遂复宠召,当时见重如此。——何光远《鉴戒录》卷十

1.蜀中第一人

韦皋,字城武,唐京兆万年人,也就是今天的西安人,正宗的西北汉子,中唐历史有名的大将军、封疆大吏,声名之显赫仅次于郭子仪。在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之前,韦皋陆续在建陵挽郎、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陇州刺史等官职上混过,他的发迹,从建中四年(783)说起。这一年,韦皋38岁,奔四的节奏,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该是厚积薄发正当有一番作为的年龄。

公元783年,原幽州节度使朱泚在京城发动叛乱,韦皋领命,带军镇压朱泚谋反,立了大功,立刻进入了唐德宗的视野。德宗封他为左金吾卫将军,寻迁大将军。其时,西南边境上吐蕃与四川的矛盾日益激烈,擦枪走火的小规模冲突时有发生,吐蕃已成为中唐政府的心病。公元785年,德宗召回原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也就是韦皋的老丈人,任韦皋为新任节度使,恰值40岁的韦皋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机。那时候,四川眉州的薛涛才约5岁,还是个鼻涕虫,离她气死老爸的“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也还要几年。

从韦皋40岁入蜀,屁股就没再挪过地方,一口气待到了死。韦皋镇蜀,治绩卓著,尤其在和南诏、吐蕃这些不安分的邻居打交道时,更显出他作为军事将领的能耐。史书形容他在蜀的边功时用的是“服南诏,摧吐蕃”,一个服字,再加一个摧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简直就是横扫。《新唐书·韦皋传》如数家珍般列举了韦皋战绩,“皋治蜀二十一年,数出师,凡破吐蕃四十八万,禽杀节度、都督、城主、笼官千五百,斩首五万余级,获牛羊二十五万,收器械六百三十万。”真可谓气势雄阔。但韦皋可不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将,在常年和南诏、吐蕃的交手中,并不一味用武力震慑。他拉拢周边少数民族,孤立对手,在镇蜀期间,采取“启戎资益”的方略,“鼓励西川汉族与周边的羌、氐、藏、回各族商贸,以化解民族隔阂,亦即对吐蕃入侵釜底抽薪”[1]。这一政策对百姓生活也带来了很多福利。

至永贞元年(805)在任上暴卒,韦皋总共在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位置上待了21年,以致有则传说,说他天命在此,注定要成为西川的最大领导。《资治通鉴》记载了这则神话,说韦皋刚出生一个月,家里人摆满月筵席,请了很多高僧,有一个容貌丑陋的胡僧不请自来,他遭到了众人的冷遇。但当韦皋的乳母抱出婴儿时,胡僧凑上前向婴儿打招呼:“别久无恙乎?”婴儿就冲他笑。大家非常奇怪,一再追问下,胡僧才说这娃是诸葛武侯的转世,以后要庇护蜀地,所以,韦皋又被誉为“诸葛武侯之后身”。

但一个人在节度使位置上一待就是21年,这事本身是不正常的,依唐制,节度使三年一换,21年,足够藩镇老大建立起与朝廷抗衡的军事实力了。当年安禄山在平卢节度使和范阳镇节度使两个位置上待了12年,就酿成了那么大的灾祸,正所谓“一个官员一旦在一个相当大的、或是富饶的、或是地处战略要冲的藩镇牢固树立了领导的地位,他的行为就变得比较反复无常了。”[2]所以,韦皋的诸多行为也是备受争议的。《资治通鉴》有相关记载:“皋在蜀二十一年,重加赋敛,丰贡献以结主恩,厚给赐以抚士卒。士卒婚嫁死丧,皆供其资费,以是得久安其位而士卒乐为之用,服南诏,摧吐蕃。幕僚岁久官崇者为刺史,已复还幕府,终不使还朝,恐泄其所为故也。”赋税严苛,牢牢控制地方财政,用重金贿赂朝廷官员,另一方面也笼络、收买将士、士兵。属下的红白喜事,一律他出钱,但若是幕僚们要入京还朝,寻找新的工作机会,他又会百般阻挠,唯恐了解他底细的属僚将他的秘密泄露,俨然是一方霸主。《旧唐书·韦皋传》还记载了一件事,似乎中唐历史有名的历史事件“永贞革新”的失败,也有韦皋的捣鬼,将他的争议推向顶峰。永贞元年六月,顺宗刚即位,地位显然还不牢靠,也许韦皋看上的就是这一点。他派自己的属下刘辟去京城活动关系,拜见当时的翰林学士王叔文,“请尽领三川,则惟君之报,不然惟君之怨”,要挟统领剑南三川(今天的川东、川西和陕南一带)。被拒绝后,韦皋恼羞成怒,率领一票人,上表“请权令皇太子亲临庶政”,直接把刚上任的皇帝晾一边,要求立新皇帝,并攻讦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等主张政治革新的党人是“群小得志,隳乱朝纲”。果然,在他的撺掇下,顺宗被迫退位,王叔文一票人失势,王被赐死,柳宗元等被贬谪,改革失败。

以上的种种表现,讲的都是工作场合中的韦皋,从这些看,作为政客的韦皋至少能贴上这些标签:从来不笑,工作狂,骄横,霸道,叱咤风云,心狠手辣,城府极深,没情调。不过正史中的人都没情调,面孔都一本正经,都是证件照,可以直接扒下来挂在祖宗的灵堂供人祭拜。要想看看一个人的血肉性情,还不能漏掉野史。

晚唐李复言在《续玄怪录》的《韦令公皋》中讲了一则韦皋年轻时的故事。韦皋还没做官时,到西川游历,当时的节度使张延赏看他骨骼清奇,像常言说得是个奇才,便先做投资,把女儿嫁给了他。也没个擂台上比武招亲,也不像黄药师招女婿那么斗智斗勇,韦皋这么轻易就做了西川最高行政长官的倒插门女婿,兴许好久都沉浸在温柔乡里没醒过神来。没想过了一段时间,老丈人由当初对韦皋莫名的越看越喜欢,变成了越看越不喜欢,甚至不加掩饰对他的厌恶。

当年猪八戒在高老庄做倒插门时,遭岳父鄙弃的原因是,食量太大,看着他一碗接一碗的吃吃吃,气得心窝子都疼,另外,也没个亲家可以来往,这可愁坏了高老庄那老地主。不知道韦皋是哪惹着岳父了,但寄人篱下,每日看人脸色,这西北大汉挺不得劲的。好在妻子对他不抛弃不放弃,要他振作起来,自求出路,并说了一番很励志的鸡汤语录,原话是“妾辞家事君子,荒隅一茅屋,亦君之居,炊菽羹藜,箪食瓢饮,亦君之食”,翻成大白话便是,我虽是堂堂节度使千金,但我更是你的老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愿意跟着你吃糠咽菜。应了那句话,成功的男人背后,定有个靠谱的女人。

像任何一个唐代士大夫,一边是与糟糠之妻的深情厚谊,一边与身边的年轻女人厮混,韦皋也不例外。野史中的韦皋不仅“倜傥不羁”,还颇解风情,甚至有点萝莉控。谭正璧先生在《中国女性的文学生活》中也讲了这么个故事。韦皋年轻时候游历江夏,住在一个姜姓士绅家。士绅家里有个侍女,名唤玉箫,还不到十岁,负责服侍韦皋,几日下来,玉箫的乖巧可爱、善解人意打动了韦皋,话说这玉箫还真是早熟,也对这位相貌堂堂的公子渐生情愫。两人相约,七年后韦皋再来。临别时,韦皋赠给玉箫一个白玉指环,还写了一首诗:黄雀衔来已数春,别诗留解赠佳人。长江不见鱼书至,为见相思梦入秦。

远行前留下这枚白玉指环作为定情物,倘若没有按时收到我的书信,也别太过伤愁,我们如此牵挂彼此,一定能在梦里相见。但像所有这类故事的结局一样,韦皋走了,而且八年都没回来,玉箫伤心呀绝望呀,不吃不喝,绝食而死,这成了韦皋心目中的隐痛。又过了十来年,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时,在某次生日宴上,遇到一名歌姬,名字也叫玉箫,形态举止与前面那个没两样,便认为此玉箫是彼玉箫的转世。传说不足为奇,其中却可以窥见韦皋这人的个性,说是铁汉柔情吧,又更有说走就走的勇气。

2.那时光,快乐的没心没肺

在薛涛与韦皋的故事里,不管是糟糠之妻,还是侍女玉箫或歌女玉箫,统统都消失在背景。薛涛在及筓之年进入韦皋幕府,恰值韦皋身边无人,薛涛自然有点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意思。有些学者认为,这段时期是薛涛人生的耻辱,我倒觉得在罚边前,薛涛的生活还是非常风光得意的。自古,大叔与萝莉,虽不说是天生一对,可天生就有吸引力。一个有青春,一个有经历,各有各自生命的美。薛涛与韦皋,和现在任何一段有名的老少恋相比,都毫不逊色。

况韦皋这样的老男人,就是放到现在,也是颇有魅力的,有文采,有魄力,有军功,而且肯定没有肚腩,薛涛同时受到韦皋的吸引,实在很正常,而不是像某种固有的偏见所认为的,好像韦皋是抢占民女。在薛涛情窦还没打开,对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还缺乏足够的判断力时,王子闯进她的生活,带她上马,远离家乡,来到成都这繁华的大都市,来到西川最威严的节度使幕府,她对他肯定依恋或许还有几分崇拜。虽然,嗯,这王子有点老,更像王子他爹。至于韦皋为什么要以召薛涛入乐籍的方法把她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一步到位娶了她,还是不要深究为好。唐时士人结婚看重女方门第,无论这时的韦皋还是之后的元稹,都无法、也不愿超脱。

薛涛的才情确实令人瞩目,她的一些小诗,清新婉丽,朗朗上口,像一幅幅生动的小品画,顷刻之间完成,即便会稍微流露一点拙,这拙也是少女的活泼天性使然,这时的薛涛,热情尚未为生活挫折所磨砺,她仍在享受发自内心的对自然对生命的那份本真的欢喜。风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风是无形之物,怎么去描述没有形状的事物?小诗借助嗅觉、听觉、视觉去捕捉、勾勒风的形态。风是当它从远处掠过蕙草时送来的若有若无的微香,风是当它猛地折断某物时突然发出的锐利声响,风是当它从树林经过时林梢响起的一片淅沥声,风是夜晚漫步松林幽径时迎面而来的静谧凉意。因为这首诗,薛涛赢得了一个美名“画风手”。月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这首小诗和《风》类似,写月却不直接勾画某个具体情境中的月,转而描述月亮在不同阶段的形态。牙月,如钩,如细影;魄,牙月发出的微光;满月,圆质,如团扇。与《风》诗又有不同,《风》是分别从蕙草、林梢、松径来体验风,每一个形象带来的都是独立的感受,《月》却是一气呵成的连贯,首句牙月,次句满月,第三句牙月渐至圆满、妥帖,终于朗月当空,最后一句点睛,人们抬头看月,又从侧面烘托满月升空、月照大地的壮丽景致,有着盛唐气象的余韵,但一句“人间”,字挟风霜,似乎又继承了建安诗派的苍凉。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中结合薛涛身世评论此诗:“细语幽响,故故向人,有含吐不欲自尽。”蝉露涤音清远,风吹故叶齐。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息。“露涤音清远”,让人想起盛唐孟浩然的名句“竹露滴清响”,露本无声,而竹叶上露水清脆的滴落,更衬出夏夜的宁静。同样,晨露中涤荡过的蝉鸣清亮悠远,在夏日晨风中,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但看似心有灵犀,彼此呼应,实际上却各栖一枝。蝉在文学意象中,以品性高洁著称,像虞世南的咏蝉名句:“居高声自远,非是借秋风”,女诗人捕捉到的却是与众多诗友唱和这种表面的大和谐中知己难觅的失落,幕府生活这无限繁华中无意间抖出一丝晦暗的调子。

三首小诗都属清丽可嘉,敏感细腻,历来评价甚高,像多年后薛涛寄予元稹的诗中对自己诗风的形容:“细腻风光我独知”。这等灵巧可爱、聪明伶俐的小诗,没有被人生海藻钳附着的那般沉重、无奈,还在天地间自顾自的玩耍,无疑会深深打动韦皋他那年长薛涛36岁,常年征战沙场、混迹政坛、早已藏污纳垢的中年大叔的心。即便在“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息”这样破坏和谐的音符中,流露出些许落寞,见过大世面的韦皋,到底能按捺住的,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固然是爱情绝唱,却也经常是爱情神话,有一种爱,就只爱你最好的时光,也许这种爱可鄙可憎,但无疑更真实更生活。

薛涛在幕府的生活,尽管偶有阴霾从心头掠过,但好歹没有PM2.5这类让人呼吸不畅的有毒颗粒,何光远在《鉴诫录》描述了薛涛当时受宠爱的盛况:“涛每承连帅宠念,或相唱和,出入车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每逢幕府酒宴,薛涛必是最耀眼的明星。吟诗作赋每每能赢得在座幕僚的惊叹,充满民间俚俗气息的酒令游戏,也被她娴熟运用,常常让人惊讶于她的聪慧敏捷。黎州某刺史来访,酒宴上众宾客开始行酒令,令格为:取《千字文》中一句,句中须带禽鱼鸟兽之名,该刺史示令:“有虞陶唐。”他将“虞”误以为“鱼”。众宾客忍住笑。酒令巡至薛涛,涛应令云:“佐时阿衡。”黎州刺史说,这四个字里哪有鱼、鸟?命罚薛涛酒。薛涛狡黠一笑,说:“‘衡’字尚有一条小鱼,使君‘有虞陶唐’,都无一鱼。”众客大笑[3]。

幕府的歌舞晚会,更是这种快乐逍遥日子的顶峰。幕府装饰一新,气氛热闹非常,其似锦繁华比神仙世界的紫阳宫都毫不逊色。所有歌舞妓穿上为这次舞会裁制的新装,在乐曲里翩翩起舞。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驱五云车。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紫阳宫”,道教传说中神仙居住之地。“冰茧”,传说中的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冰雪覆之,然后作茧,长一尺,有色五霞”,是用来织锦的上等面料。第一首诗歌里写歌舞妓们分得面料,热烈讨论将要裁制的新服款式,“紫阳宫”、“红绡”、“仙雾朦胧”、“嫦娥”这些亦真亦幻的用词,渲染幕府生活的那一派奢华。“五灵”指麟、凤、龟、龙、白虎五种充满神性的仙灵,喻衣裳色彩的斑斓、华丽。“东君”,春神。第二首诗歌中用“九色霞”、“五云车”、“染百花”着力描绘一群青春貌美的姑娘身着色泽绚烂的各色服饰,在幕府穿梭、蹁跹,仿佛春风从春神门前经过,偷走百花的色彩,带到了幕府的歌舞会。“上清仪”,道教服饰,由此可推断歌舞妓的服装式样近似女冠服。女冠服是当时最时尚、新潮的服饰。在唐代,从高祖皇帝李渊到唐昭宗的近三百年时间中,便有十二位公主出家当女道士,贵族向来引领时尚,公主们整天穿着女道士装跑来跑去,底下的人自然有样学样了。“步虚词”,道家乐曲,极言年轻女子身着五彩衣裳在幕府翩然起舞的缥缈身姿。

此时的节度使幕府对薛涛来说,无异于神仙幻境。面对心仪的新装,面对如此的荣华富贵,薛涛的欢喜溢于言表,流露出少女特有的沉醉和无忧无虑的情怀,这是薛涛人生中最为绚烂的绽放。但这种欢欣、天真、不谙世事的懵懂、没心没肺享受宠爱的韶光,毕竟不会永远存在。这样耽于幸福的娇憨小情态,这样不问世事的小轻狂,在薛涛以后的人生中、诗歌中,再也不曾出现。

3.孔雀

不难想象薛涛每日的生活内容。陪韦皋赏春、赏菊,陪韦皋在当时成都最大的人工湖摩诃池上泛舟,在韦皋下令修建的合江亭里喝茶,游历道教圣地青城山,在当时成都繁华地万里桥边闲逛等等。

每年三月,韦皋会率领幕僚游历斛石山。斛石山又名学射山,因刘禅少年时在此学射而出名,在薛涛时代,已是当时有名的旅游景点。“每岁至是日,倾城士庶,四邑居民,咸诣仙观,祈乞田蚕,时当春熙,花木甚盛,川主与僚属将妓乐出城,至其地,车马任务阒噎。”[4]但别以为这是纯玩乐,唐代节度使携幕僚们出外游赏,就像现在的老师带学生春游,吃喝玩乐进行以后,还得交一篇“春游”主题的作业。有时幕僚当场献诗,有时节度使诗兴大发领头赋诗一首,幕僚们绞尽脑汁来唱和,画家呢,回去还得画一幅画,献给川主。

有个叫王宰的画家,善画山水树木,朱景玄《唐代名画录》中形容他:“画山水树石,出于象外”,在蜀地名重一时,杜甫在成都草堂时期,曾有诗歌《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赞美王宰的敬业精神:“十日画一山,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贞元年代,王宰备受韦皋的青睐,时不时跟着川主到处逛。从斛石山回来,该交作业啦,王宰将自己所画的斛石山的山水画献给节度使大人。韦皋在幕僚前将画卷徐徐展开,水墨淋漓中的斛石山冉冉出现。众位幕僚纷纷献诗,诗意不难猜测,多为捧场之作。薛涛小嘴一撇,不太买账,她的献诗内容纯粹是抬杠。斛石山书事王家山水图画中,意思都卢粉墨容。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都卢”,唐代口语,意思是“不过”。王宰画中的斛石山嘛,粉墨而已,不过尔尔啦。今日登上斛石山,身临其境,才发现还是自然实景更胜画作一筹。诗中,薛涛的小萝莉神态毕现,既有些自以为是,又有些娇嗔的样子。敢直言不讳的评论韦皋喜爱的画家实在不怎么样,所依仗的无非是韦皋对她的宠爱了。

不独陪川主闲逛,为川主写诗,幕府众多同事间也常有诗歌唱和、往来,这在中唐幕府,是一个集诗歌品评、应酬、消遣、社交性质于一体的活动。韦皋一生戎马倥偬,没功夫弄文学,《全唐诗》中仅存有他三首诗,但他喜欢附庸风雅,网罗文人学士、能人将才,韦府幕僚符载在《剑南西川幕府诸公写真赞并序》云:“韦公虚中下体,爱敬士大夫。故四方文行忠信、豪迈倜傥之士,奔走接武,麇至幕下。”韦皋的幕僚中,就有像段文昌、韦皋的弟韦平之子韦正贯这等有为年轻人。其时,段文昌和韦正贯均在韦皋幕府任职校书郎,薛涛与他们多有唱和。比如这首《赠韦校书》芸香误比荆山玉,那似登科甲乙年。淡沲鲜风将绮思,飘花散蕊媚青天。

芸香是一种野草,虽然花繁香馥,但因是生长在山野溪涧的寻常物,不值一提,荆山玉却是一种很珍贵的玉璞,薛涛以芸香自比,拿荆山玉喻韦正贯,赞赏他的过人才华,丝毫不输那些中第的才子,总有一天会天下闻名。韦正贯是韦皋之侄,薛涛对他当然要客气的恭维,但由这客气和恭维中,又显出两人的距离。

生活中充满这些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按理薛涛的生活应该很充实才对,但薛涛身份特殊,唱和关系之外,与他们并未深交。所有的热闹,都是外在的。终其一生,在薛涛,无论唱和的诗友中还是生活履历中,都未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似乎也从没有一个叫做“闺蜜”的女人,与她为伴,在一处说说年轻女人的心思,说说愁与烦,调侃调侃幕府那些一本正经的“臭男人”,然后笑倒在一块。“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息”,是薛涛发自内心的落寞,即使孔雀进驻幕府,也没能成为她的玩伴。

说到孔雀,就不得不提及一个少数民族:南诏。

在唐朝西南边境,一直有两个少数民族不断与中国发生摩擦,它们是南诏和吐蕃。历任剑南西川节度使,都得仔细对付。南诏在人种上属于藏缅族,约从650年到900年统治着今天的大部分云南省。南诏倒是很早就向唐朝进贡,唐玄宗时期,玄宗皇帝就曾派特使册封了南诏王。

但装孙子进贡了好些年之后,安史之乱爆发前不久,南诏嗅到了风雨欲来时空气中的铁腥味,趁机在两国交界处挑起冲突,攻打唐王朝的都护府,唐政府集结兵力对之讨伐,但南诏联合吐蕃力量,粉碎了唐军的进攻。安史之乱以后,国内藩镇割据日趋严重,再加各地叛乱四起,唐政府已经疲于应付,哪有闲心去管什么南诏,从此,南诏投入吐蕃怀抱,成了剑南西川不容忽视的威胁力量。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以及他的前任崔宁、张延赏等,在西南边疆,与南诏、吐蕃的联合力量打了一仗又一仗。“如果他们牵制南诏的努力失败,唐王朝就会陷入深深的困境,因为剑南西川一旦被蹂躏,长安就不大可能阻挡来自西方和西南方的钳形夹击”[5]。

8世纪80年代末期,南诏与吐蕃,经过了私奔蜜月期的如胶似漆,此时关系逐渐疏离,同床异梦,也因为唐政府这方缓过气了,开始对南诏施压,南诏有点扛不住了,到贞元十年(794),南诏脱离吐蕃,恢复了中国属藩的地位。次年,唐朝军队在韦皋的领导下和南诏联合,攻打吐蕃,取得重大胜利。这在韦皋的个人简历上,也是人生辉煌的顶点。至贞元十三年(797),韦皋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第12个年头,韦皋再次大破吐蕃,边功卓著,声威远播。

贞元十五年(799),也就是薛涛被召入幕府的第三年,南诏向韦皋馈赠了一只孔雀。“在唐时,南方邻国视孔雀为象征吉祥的珍禽,常向长安天子贡献,对他人,恐非位高爵显,功勋卓著者不得有”[6],可见孔雀对韦皋以及整个剑南西川具有重大的政治象征意义。

但应该怎么处理这只孔雀呢?如果是块牌匾就好了,掌几颗钉子,直接挂在门上方,风吹雨打都不用再管它。孔雀要吃要喝还要拉,开个屏还格外占空间,着实不那么好办。大叔韦皋问了小萝莉薛涛对这只孔雀的处理意见,薛涛的建议是“开池设笼以栖之”,薛涛同时代的诗人王建在诗歌里也记录了这件事:“可怜孔雀初得时,美人为尔别开池”。这一年,薛涛19岁。

从此以后,薛涛一生都与这只孔雀联在一起。历任节度使及其幕僚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来了又走,走了又再来,唯有她和它,始终驻守在西川幕府。久而久之,薛涛和这只孔雀就成了一个整体,成了西川幕府一道特别的风景,文友们的诗歌唱和中常将她俩捆在一块,比如后来武元衡、王建、李德裕、刘禹锡等人的诗中,都将孔雀和薛涛相提并论。

无论是在诗歌意象,还是人们的八卦谈闻,乃至多年后孔雀和薛涛一前一后相继离世这一事实,似乎都注定,孔雀在薛涛生命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但薛涛流传下来的近百首诗歌中,没有这只鸟的踪迹。孔雀是南诏向韦皋幕府进献的吉祥物,“开池设笼”的意见又为薛涛本人所提出,按理,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薛涛应该很得意才对。奇怪的是,薛涛对其只字未提。最有可能的原因,也许也是最简单的,即薛涛不喜欢这只孔雀。不喜欢又或有两个方面,一是孔雀本身,二是孔雀所携带的象征意义。在别人眼里,这是一只珍禽,在薛涛眼里,就是一只傻鸟而已。

从一些作家的描述来看,孔雀当真不是那么可爱,远不如“孔雀”这个词给人的想象美好。20世纪美国南方作家奥康纳《生存的习惯》里,有一个章节写自己在农场养了几十只孔雀,目的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在她眼里,孔雀和一般的动物没啥区别,甚至还有些无聊,特别自恋,着迷自己的漂亮尾巴,好像能明白它给人类带来的视觉震撼,因此它的日常生活便是照顾好自己的尾巴,“在它的一生中,除了不停地修剪它,把它打开又合上,它就没什么好做的了。它前后跳舞时会展开尾巴,被踩到时就尖叫,穿过水坑时会小心地把它弓起来”。而孔雀的叫声,却让人不敢恭维,雄孔雀的叫声是“唉—喔—咿!唉—喔—咿!”“在忧郁者听来就是忧郁,在歇斯底里者听来就是歇斯底里”。

无独有偶,另一位美国作家卡佛在一篇小说《羽毛》中也写到孔雀的叫声,“这只鸟再次发出一声怪叫,‘啊—嗷,啊—嗷!’要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第一次听见,我肯定会以为是个要死的人,或者是某种凶猛的野兽在吼叫”。总之,孔雀作为一种真实的生物,与它们所携带的美好想象,相距遥远。薛涛的诸多爱好,都是传统的中国文人含蓄的雅兴,爱花,爱竹,爱自然山川,爱一切安静、隐忍、缄默的事物,有些孤芳自赏,也确饱含对自己的人格期许。这只孔雀的聒噪、奔放、热烈,在别人看来或许充满异域风情,在薛涛眼里却有些傻头傻脑。就像牡丹通常的标签是雍容华贵,但这雍容富贵在作家刀尔登看来有另一种诠释:胖乎乎。

如果说从贞元十五年(799)孔雀进驻幕府,到贞元十六年(800)年底薛涛被罚边,这中间一年多的时间中,还不足以让薛涛培养出对孔雀哪怕一星半点的喜爱之情,那么贞元十六年以后,乃至今后几十年,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使薛涛想要亲近这只孔雀了。

4.松州,离爱很远的地方

贞元十六年(800),薛涛20岁,到韦皋幕府侍酒赋诗已经四年左右。从及筓之年眉州当地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到西川最高行政长官府邸中节度使韦皋钦点、宠爱的乐妓,20岁那个劫难来临之前,薛涛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她在这四年中受到的宠爱、以及诗名为自己赢得的喝彩,都不足以使她警醒乐妓身份所隐藏的真相。

唐代乐妓,正如众多研究资料显示的,必须与一般妓女相区分,原则上说,乐妓卖艺不卖身,薛涛的诗才和其他艺妓的比如跳舞、唱曲的才能是一样的,赖以为生的一技之长,用王昆吾先生的话说,乐妓“是每一时代的艺术乐舞的主要表演者,运载了那生生不息的艺术事业”,是一批“下贱而崇高的表演家”[7]。

又说是“原则上”,当然不能排除艺妓为权衡形势所做的妥协,但不可否认的是,达官贵人确实在与艺妓的以“技”为基础的交流中,也得到了满足,不然她们干嘛拼命苦练技艺?性永远存在,但不是维系关系的惟一,何况家家都妻妾成群的士大夫们,说不定因为疲于应付而处于肾虚状态呢,像高罗佩所说的:“浏览描写这一题材的文学作品,你会得到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必须遵守某种既定的社会习俗之外,男人常与艺妓往来,多半是为了逃避性爱,但愿能够摆脱家里的沉闷空气和处于义务的性关系。”[8]

不能低估唐代人的文化素养,那是诗的时代。本身“有文化”一词,就已将世人进行了筛选,至少排除了农民和商人两个阶层,然后再随着学历的上升,最后形成一个精英的小群体,所谓“文化”主要是这个群体的消费品。剑南西川历任节度使如韦皋、武元衡、李德裕等,都是中唐蜀地文化的重要参与者和支持者。

仅一例,就连唐代酒宴上玩的酒令,其实都是考验文学功底的文字游戏。酒令有非常复杂的讲究,大的门类就有律令、骰骨令、抛打令等,每一类别之下,又有诸多的小令格,如仅律令下就有左右离合令、言小名令、断章取义令、急口令、历日令、《千字文》令、一字惬音令等等。有一种说法,“唐代酒令艺术在文学方面的结晶,则是后世所说的‘词’”[9]。当日黎州刺史来访,薛涛与他行的便是《千字文》令,方法是取《千字文》中的一句,句中必须带禽鱼鸟兽之名,要完成这个令格,首先得非常熟悉《千字文》才行,所以黎州刺史闹了个笑话,他的示令为“有虞陶唐”,把“虞”误为“鱼”了。随着这类酒宴的兴盛,中晚唐出现了专门的“饮妓”,她们的特长便是善令,熟悉各种酒令,能在这种文字游戏中游刃有余,“当她们作为文人墨客的‘歌酒之侣’而活跃在大大小小的绮宴上的时候,她们曾经是这些场合的核心人物。她们所出卖的已不再是单纯的色相,而是艺术和智慧”[10]。

薛涛毕竟是韦皋点名召入幕府的,到底又有别于乐籍中其他的女性。更何况初入幕府的这几年,并没有因为乐妓这一身份而遇到过什么挫折或是赤裸的鄙视、猥亵,相反,只有宠爱。恃宠而骄,变得有些任性,作为不到20岁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孩来说,可说是很正常的。薛涛或许有些犯迷糊,一时沉在幸福的云雾里,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同的是,平常人任了性,犯了点小错,还有修正的机会,即便有惩罚,惩罚也不会那么凶猛、残酷,但若面对的是韦皋大叔就不一样了。根据何光远在《鉴诫录》中的描述,薛涛被罚边的原因是这样的:“应衔命使车每届蜀,求见涛者甚众,而涛性亦狂逸,不顾嫌疑,所遣金帛,往往上纳,韦公既知且怒,”大家都知道薛涛是韦皋身边的红人,连使节拜访韦皋,都要给薛涛送礼,虽然薛涛很识趣,主动把礼物上交,却仍不能打消韦皋的怀疑和愤怒。是否真的怀疑薛涛在他背后有小动作倒未必,关键是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有一类男人,当他权力加身时,权力越大,戾气会越重,越敏感,越容易被冒犯,对人对事,逐渐变得毫无幽默感,也不愿再自嘲,所以古语才说,伴君如伴虎。韦皋是西川霸主,声名显赫,中唐历史排名仅在郭子仪之后,政绩、军功都在那放着,想不摆谱都不行,既是文臣,又是武将,有文人的敏感多疑,又有武将的骄横、独断。这些因素综合在韦皋身上,就造就了一个很难搞的大叔。惹着他了,绝没好果子吃。盛怒之下,韦皋将薛涛罚往紧邻松州的边防军营。

松州,即今日四川松潘县,唐太宗时代曾经在此设置都督府,统辖当地的羌族部落。但安史之乱以后,松州为吐蕃所据,韦皋任西川节度使的整个时期,松州始终未能成功收回。贞元十六年的腊月,是薛涛从出生到此时,人生经历中最寒冷的冬季。薛涛从幕府动身前往松州军营。时隔千余年,又因资料匮乏,很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她是乘什么交通工具前往的?有无人陪同?平素有唱和来往的那些诗友、同僚有无人在韦皋面前为她求情?这些都不得而知。

罚往松州军营,身份上自然就成了营妓。营妓的本职工作是为边防官兵表演歌舞,比如高适在《燕歌行》中写道的:“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司空图的《歌》里也写道:“处处亭台只坏墙,军营人学内人妆。太平故事因君唱,马上曾听隔教坊。”薛涛自己在给韦皋的求情诗里也写了她的日常生活“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军营生活薛涛定难适应,生存环境的恶劣是一方面,在政界名流的酒宴侍酒赋诗,在营帐中对着生性粗鲁、莽撞的边地官兵唱歌跳舞,可以说是阳春白雪碰上下里巴人。薛涛的处境和内心的崩溃可想而知。

无论她在这段时间内经历过什么,无疑都是刻骨铭心的屈辱。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寒冬,孤身在松州军营的孤女薛涛,她是怎样痛彻心扉的悟到自己人生的真相的?想必是度过了无数个无眠的夜晚。酒宴上的强颜欢笑,曲终人散后,军帐深处传来官兵喝酒划拳的忽高忽低的喧哗,隆冬时节,星子依稀,边塞穷僻,薛涛瞪眼望着帐外漆黑的夜,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承受着巨大煎熬、屈辱和内心折磨,也因为愤怒,她的眼睛炯亮有神,射出狂野的光,旷野深处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她心无所惧,反倒羡慕这些畜生有尊严的生与死。

经历了许多个夜晚的煎熬之后,当薛涛终于决定向韦皋写诗请求大人饶恕,提笔的刹那,从前的那个乖巧伶俐、不谙世事的薛涛在她身体里死去了。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黠虏”,狡猾的敌人,指吐蕃。第一首诗的前两句说敌军来犯,战争如火如荼,在第三四句中,薛涛以“妾”的口吻,幽怨诉说自己被罚松州军营的心情。自古学者们都在“不敢向松州”这一句中读出了讽喻,讥刺韦皋终其西川节度使一生,都未能收回松州。清人由云龙评论此诗:“婉转而讽喻,不露行迹,诗中上乘。”

在第二首诗中,前两句还老实,说边地艰苦,我到现在才知道,认错意味明显,也似乎在认认真真讨好,但紧接着在后两句诗中又不安分起来,将节度府中的歌舞升平和边地“陇头儿”的苦寒生活比较,讽刺节度使幕府中的骄奢。尽管是上诗求饶,心中的怨恨仍难以自持,倒是很符合一个20岁年轻女人的心性的。韦皋可不是傻瓜,诗中隐约的怨恨和嘲讽,他一定也捕捉到了。设想韦皋当时生气的样子,一定是歪着嘴,斜着眼:这小妮子还不够老实,那就再晾着她,让她在边地多待一阵!待舒服了!

韦皋对待薛涛的方式,其实就是一个隐喻,唐政府和那些知识分子的臣僚。刘禹锡、白居易、元稹等,都是在贬谪、召回、再贬谪、再召回的颠沛中浮沉于宦海,果然,后来白居易识趣了,向佛向道,中隐了,不再逞能了,元稹嘛,也开始识实务,转向了自己从前反感的政治角色中。薛涛身上的这股执拗或者说她在诗歌中所坚持的讽喻传统,本属儒家文学观中的“怨刺说”,怨刺说的根本尺度是怨而不怒[11],再稍许夹带些嘲讽,这在中唐文人尤其遭贬谪的文人的诗歌中挺有代表性的,令人想起刘禹锡的一件轶事。

这位中唐大名鼎鼎的诗人不是也参与了旨在铲除宦官专权、抑制藩镇势力的著名历史事件“永贞革新”吗?遭几派势力联合绞杀,革新失败,刘禹锡被宪宗赏赐了长达十年的贬谪。约十年后,朝廷终于召回刘禹锡,经过数日舟车劳顿,好不容易到了长安,刘大诗人心情愉悦,便邀柳宗元一块儿去京城有名的玄都观看桃花。看桃花没错,安安静静的看就是了呗,但刘禹锡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发起了牢骚:紫阳陌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载。

前两句没问题,描绘的无非是看桃花的人潮盛况。后两句就不一样了,你看吧玄都观里这些轰动一时的桃花,都是在我刘某被贬以后才载的,不仅讽刺那些排挤他出朝、后又被提拔的权贵们,还触及了当时的一个敏感话题,宪宗本人也就以这种方式逼自己的父亲顺宗当上了太上皇,他才坐上皇帝位置的。诗是好诗,字字见血,两句诗一出口,朝廷上下杀了个片甲不留。宪宗一看,嘿,你丫反骨还在,非给你折了不可。圣手一挥,再贬!于是,刘禹锡前脚进长安,后脚又被赶出长安,这次宪宗要他去播州待着。播州即现在的贵州遵义,当时人口不足五百户,是个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

薛涛苦等多日,韦皋仍无回音。想必是领悟到了自己求情诗里缺乏韦皋想要看到的“诚意”。边地苦寒,战事频仍,作为一个营妓,每日除了在酒宴上强挣欢笑,唱曲、陪酒,忍受官兵的调笑,还得面对生死弹指间官兵们情绪的崩溃、发泄,每日抬回营帐的缺胳膊断腿的血淋淋,受伤士兵整夜响彻夜空的惨痛呻吟,身心所受的折磨,今人即便无从从史料中扒出,仍能想象。非离开这个地方不可!韦皋是唯一的救命绳索!辗转反侧,痛定思痛,薛涛终于以完全妥协的姿态写下了历来颇受争议的《十离诗》。犬离主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近缘咬得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笔离手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马离厩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鹦鹉离笼陇西独自一孤身,飞来飞去上锦茵。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换人。燕离巢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珠离掌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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