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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3-30 18: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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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天明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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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书记

省委书记试读:

第一章

相安无事地跟随贡开宸六年的那双皮鞋,竟然在那一刹那间,露出了它早该显露的那种颓相:鞋跟儿突然松动,并眼看就要脱落下来。当时,他正应中央领导的紧急召见,要从省委大楼前那个极其庄重开阔的院子里,赶往十六公里外的军区空军专用机场,飞赴北京。鞋跟儿的脱落,着实让他好一阵不自在,不痛快。夫人病逝快一年,类似这种小小不言的“不自在”“不痛快”已经发生过多起。比如,忽然地,怎么也找不见那支他特别喜欢的英雄金笔了……忽然地,那年冬天为去德国访问而特意添置的黑呢大衣上居然出现了多个大小不等的蛀洞,而这件高档的黑呢大衣至此为止,一共才穿过三次,完全应验了夫人生前反复叨叨过的一句话:呢料衣服越是久藏不穿,越容易招虫蛀……然后,忽然地,又发现卧室大衣柜柜门上的铰链和通往院子去的那条木板廊檐上的木头栏杆纷纷开始松动……继而,包括早年写的那份自传、一直在手头放着的几本相册、临睡前经常要随手翻它一翻的那套中华书局影印版的《资治通鉴》……统统找不见了,完全莫名其妙、一头雾水。有一回,甚至连身份证也找不见了。平时,像身份证这一类小零碎东西都是由秘书郭立明替他保管的。而那天,这个郭秘书居然声称一个星期前贡书记亲自从他那儿取走了身份证,并强调,一直也没将它还回来。为此,郭秘书还出示了《工作日志》为证。郭立明在贡开宸身边已经工作了好几年。这人心细,从被调到贡开宸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坚持每天使用一本很厚的《工作日志》,记录贡开宸的每一点活动。这本《工作日志》足有四五厘米厚,用赭石色磨砂小牛皮精心装帧。“哎,你这个郭立明!我取身份证,干吗使啊?”贡开宸哑然失笑道。他如此反问,当然有充分理由。因为,平时在省里,他的确用不着这身份证,即便去坐民航班机,临行前,省委办公厅肯定会给机场有关方面打招呼,机场方面肯定会安排一条重要贵宾专用通道供他使用。他和他所有的随行人员就可以一律地免去必须使用这身份证明的一套又一套“麻烦事”。“我不知道那天您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取走您的身份证。但,您确实取走了……”三十刚出一点儿头的郭立明红起脸,惶惶地站着。那本大十六开本的《工作日志》则摊开在办公桌上。“您取走后,一直也没还给我。要不然,在《工作日志》上我一定会有记载的。”平时性子显得有些过分阴柔的小郭,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就会特别的固执,甚至会“寸步不让”。后来,贡开宸恍然想起,身份证确是他自己取走了的:有一回去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干部病房看望一位老朋友。老朋友的孙女刚考上大学,听说了他的身份,十分好奇地问:“你们这些当省委书记的,人称‘封疆大吏’,声名显赫,权重一时,大概就不必像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那样,还要办什么身份证之类的东西了吧?”他笑道:“那,也得办哦。我们都是共和国公民嘛。”那女孩儿怎么也不信。他就笑道:“好嘛好嘛,有机会一定让你亲眼瞧瞧‘省委书记的身份证’。”大概就是那天从医院回来,向郭秘书取了身份证。但后来,再没可能挤出一块完整的时间去看望那位老朋友。老朋友的那位孙女因此至今也没见着“省委书记的身份证”。而身份证也就一直在他办公桌抽屉的一只角落深处,静静地撂下了。

第二章

上车前,他用力地跺了几下脚,把松动的鞋跟儿又强安到鞋底上。

家里应该还有几双质量很不错的皮鞋,但他懒得去找。

假如夫人还在,这样的事,应该说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但她先他而去了……她跟他同岁,不过小他几个月而已。她在一个直属中央部委管辖的驻省科研单位里做行政工作,算起来也是个老资格的副厅级领导干部,也是大忙人,忙得连双休日都不照面。很多年前,他曾经笑着跟她感叹过,说自己“苦啊”,有老婆跟没老婆一个样。她默默地一笑,然后很平静地告诉他,肯定不一样。“如果有朝一日,我走在你前边,你就能体会到了,这个家……”说到这里,她忽然停顿了下来,神情略有些黯淡,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恢复了常态,淡淡一笑地继续说道,“有我,跟没我,还是很不一样的。”

现在,他确实体会到了,有她,跟没她,真的不一样。

她说话,总是那么平静、简洁、准确、有条理,跟她的微笑和为人一样。

……

车队很快驶出了省委大院那个用花岗岩砌成的大门楼子。他喜欢花岗岩。它朴素、坚硬、大气。当时有人建议用较为华丽的云纹大理石来装饰,被他一口否决,各种规格的大理石板都已经拉到工地上了,还是被他一口否决。他就是希望省委大院能够整体体现一种他追求的“朴素、坚硬、大气”。他认为,这对于全省几十万干部也是一道无声的命令、一种有形的脚注和潜移默化的渗透、辐射,既是永恒的昭告,又是借政治场景去体现人文精神的一次绝好机会,是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院整修完工后,果不其然,许多人,尤其是头一回踏进此大院的人,纷纷感受到一种“震撼”。那一片片乌黑的树林和傍晚时分从树林深处掀起的阵阵林涛,映衬着大楼略显生硬而又坚定的线条,再加上院子里那种难以名状的安静和洁净,既开阔又幽深,既包容又单一,无处不显现着某人雄浑厚重而又孤独的背影……

说到“背影”—其实,贡开宸很少有那个闲暇时间,独自在他精心构筑的这个大院里散上一会儿步。充其量,驱车进出大院时,假如心情还不错,他会略略地侧过脸去,透过那深色的车窗玻璃,朝着大院的某个角落惬意地浏览上几眼。而今天,他连这种浏览的心情都没有。此时此刻,困扰着他的很难说是一种焦虑急切,还是烦恼忐忑,准确地说,是两者兼而有之。

下午六时左右,中央办公厅通知,总书记要紧急召见他,让他当晚十点前务必赶到中南海勤政殿。他马上让小郭查了一下民航班机时刻表,六点到十点之间,有三个航班飞北京,机票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起飞时间或者太早,或者太晚,都不合适。经稍许犹豫,他亲自拨通军区空军刘司令员的电话“求助”。十五分钟后,刘司令员打回一个电话来,告诉他,非常“巧”,军区空军正好有一架运输机要飞北京执行任务,起飞时间合适,有关各方也均已安排妥当,半个小时后,将有军区空军作战部的一位副部长驱车到省委大院来接他,陪同他前往空军机场……

现在,那位还不到四十岁的作战部副部长亲自驾驶着一辆挂有空军车牌号的高级轿车,引领整个车队,穿越繁忙的市区,快速而平稳地向机场进发……

第三章

整个市区都处在下班时的交通高峰中。假如没有近五年来修建的那两条城市环道和十几座立交桥发挥排解疏导作用,那么,此时此刻这几条市内交通主干道,一定会像患了严重粥样硬化症的血管一样,在高强度的运营中,一阵阵抽搐,一阵阵表现出异常的滞重和痛苦。往常,只要时间允许,贡开宸会让司机故意绕个道,走一走市中心的某一条干道,顺便去测试一下那儿高峰期间车辆的通行情况,以检验城建、交管各部门上报的种种“喜报”的准确有效程度。但今天,他已然没有了这样的心情。他需要尽快赶到那个军用机场。二十分钟前,市交通指挥管理中心接到通知,要求他们确保这个车队从各道口顺利通过。很显然,交管中心的工作是有效率的。车队到达前,大小每个道口都被一至三名,或三至五名交警有效地控制了起来。整个行程中,车队不仅没有遭遇一个红灯,也没遭遇一次意外的堵塞。“我们提前了三分钟。”到达机场后,那位年轻的副部长走下车,大概出于职业的素养和习惯,低声向走在他身旁的郭秘书宣示。

机场方面在贵宾室做了周到的迎宾准备。几位主要领导受刘司令员的委托,都在候机楼的一个侧门前迎候着,非常热情,非常诚恳。贡开宸在贵宾室里勉强地坐了一会儿,略略地寒暄了几句,连一口茶都没喝,便提出:“我们可以登机了吧?”他想尽快得到一个独处的环境,让自己安静下来。他要认认真真地想一想,切实地估量一下两三个小时后的形势—总书记究竟会对他说些什么,自己又应该向总书记报告些什么……在“说”和“报告”之后,整个局势又会发生哪一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对今天的“紧急召见”,贡开宸既感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贡开宸进入K省省委领导班子,作为一把手全面主持省委工作,已有六七年了,还从来没有被“紧急召见”过。六七年来,他一直告诫自己,居此高位,当然要尽可能地做到“俯仰天地”“泰然处之”,“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但是,肩负这么一副重担,不能不持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可以说,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疏忽大意,要慎之又慎。他觉得自己一贯以来,是坚持这么做的。所以,一旦接到紧急召见的命令,还是感到“意外”“突然”。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近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预感要出事—而且是要出大事。在省委和省政府的决策层中,这一段时间以来,有这种“预感”的,远不止他一人。所以,对这样的“紧急召见”,隐约之中,似乎又觉得是早晚要发生的事,是“题中应有之义”,只不过,它终于在今天发生罢了……

事情的缘起,大概都因为那个“大山子”。

大山子,没有山,更没有大山。出城圈,地平线上雾蒙蒙、灰蒙蒙,在高耸的烟囱和庞大的炼铁炉背后,起伏着一片片褐黄色的丘陵。那里蕴藏着共和国版图上少见的高质量的煤炭和铁矿石。在这片灰蒙蒙、轻易见不到净蓝色天空的地方,常年生活着三十一万到三十四万人。一个城市,只有三十来万人口,在中国,无论怎么算,它都只能被认为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县级市。但它却拥有中国最大的一个国有企业。这个企业之大,即便拿到全球去比,也应该被认为是数一数二的,全城三十多万人中间,有三十万人在这个企业里工作。这个企业叫“大山子冶金总公司”。由于拥有这家公司,大山子曾是远东最大的几个钢城和煤城中的一个,因而闻名遐迩。它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历来都是副省级的,那个大山子冶金总厂的厂长和党委书记历来也都是副部级的。几十年来,它们给K省输送过好几位省委书记和省长,给国家冶金部和煤炭部输送过好几位部长和部党组书记。有人说,它是我们这个共和国“国宝级”的特大型工矿企业;有人说,共和国的工业化进程,曾经是踩在它的肩膀上起步的;还有人说,四五十年前,大山子发一天高烧,中国的工业生产就得报三天病危,等等。所有这些说法,即便稍许有一点儿夸张,但确确实实并非故弄玄虚、骇人听闻。然而(请注意这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然而”),四五十年后的今天,当整个中国摆脱种种羁绊,犹如初春开河时的黄河河道,涌起千万重冰排,突然染绿左右两厢那一大片深沟大壑的古老土地时,大山子却在持续发着高烧、报着病危……哦,这个曾被誉为中国和K省骄傲的共和国最重要的钢铁煤炭生产基地啊,今天却战栗着、哆嗦着,踉踉跄跄地迈着久病中虚弱的脚步,濒临绝境……

三年前,在中央财政的支持下,由贡开宸亲自拍板,省委向大山子投入二十多个亿的技改基金,意在挽救这个老基地。三年过去了,收效甚微。

更为棘手的是,在K省,像大山子这样的老工业基地,还有好多处,虽然不能说都在发着高烧、都已经报了病危,但大部分确实都处在举步维艰的境地之中。高炉的烟囱不冒烟便罢,越是“冒烟”亏损越多。巷道不掘进,还会亏得少一点儿,越是掘进反倒亏得越狠……

真是出鬼了。

更严重的是,由于它们的存在,连带整个K省无力变革,同样显得“老态龙钟”。而拥有七千万人口的K省,也曾是中国的一个工业大省。

问题在哪里?

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

如此局面又能残喘到何时?

……

半年前,总理带人来视察,前后十天,贡开宸一直相陪左右。十天后,总理走了,他作为K省的一把手,却越发地忐忑不安起来。总理的此次视察,非比寻常。第一,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领导来K省视察,一般情况下,在视察过程中,总会跟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做一次长谈。这种长谈,总是很深入,很坦诚,针对性也强,谈得非常知根知底。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谈话,贡开宸都自觉受益匪浅。受益的还不只是在工作方面。他觉得通过这样的谈话,自己和中央领导在内心里走得更近了,相互更加了解了,得到了进一步的沟通。要知道,这种沟通,不仅重要,而且极为难得。另一方面,在这种长谈中,可以品出中央领导更具个人特色的执政经验和对大局的宏观把握,从中他也总能比评出自己某些方面的不足,可以及时地做调整。而这一点,也是平时从公开的文件、指示、讲话中不容易获取的。他确信,中央领导只有信任你,才会跟你“促膝长谈”。如果没有一点儿可信性,还跟你谈什么呢?但这一次,就没有谈。他不知道总理是否跟别的省领导谈了。他也不便去打听。但能肯定的是,总理没跟他谈。第二,以往,不管哪一位中央首长来K省视察,结束视察前,总会召开一次全省的干部会议,就中央最新的工作精神和此次调研中觉察到的该省必须解决的一些重大问题,做一些相关指示。但这一回没召开这样的会,也没做这样的讲话。为什么?他不安……第三,总理此次来K省的主旨就是为大型和特大型国有企业的体制改革做调研。K省的问题着重表现在大山子。但十天中,总理偏偏没去大山子。平时在跟贡开宸的交谈中,也很少提及大山子。为什么?总理是一个从不回避矛盾的人。这一回,他为什么要持此种态度?难道中央决策层对大山子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的结论,只是觉得还不到“摊牌”的时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别的还有什么呢?贡开宸越想越不安。

总理走后,不到一个月,国家计委、国家经贸委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联合派出一个工作组专门到大山子做调研。在大山子差不多待了有两个星期。让贡开宸感到十分不安的是,他们走时,也是一声不吭。以往这些部委来人(其中不乏从K省调去的同志),见了贡开宸,总是有说有笑的。贡开宸向他们了解一点儿内部精神、内部动态,他们也总是少有忌讳,把说话的界限放得很宽。最多,说完了,再笑着追加一句:“贡中委(贡开宸是最近这一届的中央委员),咱们这可是想哪儿说哪儿了,一切都以正式文件为准。”一句抹平。但这一回,却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事先和整个调研过程中,只跟省委办公厅打招呼,一直回避跟贡开宸打交道,说他们这一回“只是做一些常规性的社会调查,就不惊动省委主要领导了”。他们临走时,贡开宸特地赶到他们住的宾馆去看望。这几位平时很熟悉的“钦派翰林”却个个显得既“木讷”,又谨慎,现场气氛也相当“沉闷”。一直到走,他们也没有向这位省委一把手做任何调研“汇报”。这也是极为不正常的。按惯例,按组织原则,一般情况下,中央任何一个部委派到省里来做调研,或处理某一事件的工作人员,都应该是“在省委领导下”开展工作。结束工作时,一般也得向省委做一次汇报。此类汇报,即便是例行公事,也总是要“例行”一下,除非发生了什么非常情况……

后来,贡开宸便听说,在他们逗留大山子期间,省里有一个叫“马扬”的年轻干部,曾去“告”了省委一状,在这些北京来的同志跟前,“历数”贡开宸和省委这些年在“大山子问题”上的“失策”,足足谈了四五个小时,此后,又把这些“失误”,写成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给调研组的同志带回了北京。据说这份“条陈”,最后转呈到了总书记手中,总书记阅后,当即批给了政治局全体常委(还有一个说法是,批给了在京的政治局全体委员),在中央决策层里引起了相当的“反响”。接下来,才有了这次“紧急召见”。

听说此事后,贡开宸让人从侧面“查”(应该说“了解”)了一下。省里确有这么一个叫“马扬”的人,曾在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属下的矿务局干过,担任过一届该矿务局局长兼党委书记职务,几年前调到省城,现任省城经贸委主任,正局级,年纪不大,四十出头。此人“脑袋瓜相当够用”,跟调研组的同志的确长谈过一次。至于此次长谈,是他主动找人家调研组的,还是调研组得知K省有此等知情者后,主动去找的他,就不得而知了。事后,马扬是否真写了一份六七万字的“条陈”,矛头所向是否“直斥”贡开宸,那就更不得而知了。

贡开宸没有让人进一步去追查“条陈”的事。

他觉得,没必要显得那么小气。“谁挡得住哪块云彩要下什么雨?算了吧!”

他觉得,此类事,本不该追查。当然,也不便追查……

他觉得,多年来,自己俯仰天地,可以说无愧于心,所能做的,都尽力地去做了。至于,依然没能做好,此亦是大江东去,木落萧萧,已不是他的本意了……

但忐忑不安的心绪,却总是在他胸中郁积,屡屡地、屡屡地拂之不去……

第四章

飞机起飞时,一大块黑突突的雷雨云恰好在机场上空以东四五公里的地方形成,并急速地向四周扩散翻滚。雷声因此不绝于耳。浅蓝色的闪电一再地把已然融进夜色的两片机翼刻画出来示众。很明显,今年最后一场雷暴雨正在逼近。这也是秋天即将逝去的信号,是秋天告别的倾诉吧……

机长过来请示:“要不要推迟一点儿时间起飞,等这一阵雷雨云过去?”

贡开宸问:“那要等多长时间?”

机长答:“很难说,也许三十分钟,也许……三个小时……”“三个小时?绝对不行。”贡开宸迟疑了一下,马上问,“假如在平时,你们执行军事任务,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会起飞吗?”

机长答:“那,当然要起飞。但,今天您不是在机上吗?”

贡开宸笑了,说:“我也在执行任务啊。那就起飞吧,赶紧飞。”

随后,郭秘书送来一片预防晕机的药片,送来一份由省经贸委汇总的本省近期相关经济活动的一些数字。虽然汇总者已经把它们分类列成了清晰的明细表,但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整两页半的篇幅。每一回见中央领导,这都是必不可少的准备。不仅是数字,更重要的是数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数字和数字后边的背景。这堆数字和那堆数字碰撞以后可能发生的变化,那堆数字影响着这堆数字必然会产生的某种走向、趋势……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和一系列解决措施……这些都还没在这份明细表上列出。要是在以往,去一趟北京,总还要捎带办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比如,省委组织部会请他顺便去中组部谈某个干部问题,省财政厅(或省长邱宏元)会请他去财政部谈一点儿什么补充预算问题。有一回,省安全厅的同志还把他带到了国家安全部,听了一回“惊心动魄”的情况介绍……他自己也许会抽一点儿时间去广电总局或新华总社看一位中央党校省部级学习班的“老同学”,去琉璃厂古文物一条街品品铜绿、嗅嗅墨香(去年,经北京方面老朋友介绍,他去了一次北京东南角的潘家园文物市场,真让他过了一把文物瘾。但他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在那人堆里挤,也不可能蹲在地摊前跟摊主讨价还价,回过头来想想,觉得还是琉璃厂那里的购物环境更适合来去匆匆的他)。但这一回,所有这些捎带要办的事,一概都免了。也没人请他捎办什么事了。所有人忽然间都变得非常知趣、小心、谨慎。

飞机开始动了。他合上眼,往后靠了靠,并不想喝茶,但还是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那只青花茶杯冰凉的杯把儿上—空军的同志想得很周到,准备了他喜欢喝的信阳毛尖。惯于运货的这位运输机的机长在操纵飞机爬升时,显然想到了今天运的不是货,爬升得比客机还要平稳。但即便这样,贡开宸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头晕。药片得过三十分钟才生效。夫人在世时,曾教过他一个预防晕机的“绝招”:临上机前,把治跌打损伤的狗皮膏药贴在肚脐眼儿上。这招儿,他使过不止一回,应该说,每回还真管点儿用。自从夫人去世后,他依然乘机,却再也没使过。他并不是已经把夫人那时的“谆谆教导”丢在脑后了,也不是担心使旧招儿会触景伤情,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跟皮鞋、大衣这些零七八碎的物事一样,家里备用的都挺多,大衣也有好几件,但自从夫人去世后,他总是盯着今天上飞机时穿的这一件灰呢大衣。为什么?同样说不清……

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脸色有一点儿灰白,甚至说它“苍白”,大概也不为过……

他还知道,郭秘书此刻一定坐在机舱过道对面那个离他最近的座位里,在密切地注视着他。

郭立明是个好秘书。该他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不该他做的,绝对不会多做一件。特别难得的是,他总是消失在需要他消失的时候,出现在需要他出现的那一刻。贡开宸还知道,此刻,郭立明内心里一方面是担心他身体状况发生意外变化,另一方面是在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当口,向他汇报马扬的详细情况。贡开宸知道,在这件事情上,郭立明会做得非常主动的。虽然贡开宸没有授意,但是,郭立明一定会主动地、千方百计地去搞清楚这个马扬的底细。

但此时此刻,贡开宸并不想听郭立明的情况介绍。此时此刻还有一件比马扬重要得多的大事,需要他趁飞机降落前仅有的这一两个小时里,对它进行一次最后的估量:此次,他带了一份请辞报告去北京。他要认认真真地再合计一下,再盘算一下,见了总书记,到底要不要主动提出辞去K省省委书记一职,主动为K省这两年发展的滞后、缓慢,承担应该由他来承担的那份责任。如果要提,什么时候提出最为合适……

请辞报告在抽屉里已经放了许多天了。是他自己起草的,修改了很多遍。也许是因为“痛下决心,如释重负”的缘故吧,一开始就写得很顺手,一口气写了五六页,说了许多“心里话”。写完后,心里果然轻松了许多,甚至还生出些许“悲壮”之情。有几个核心段落,写得相当有文采,重读之余,不禁感慨系之,怦然心动。但经验老到的他从不相信信手拈来的“成果”。于是按老习惯,将它丢进抽屉,冷静地锁了一个星期左右,而后再拿出来审读。果不其然,觉得当初下笔未免有些感情用事了,字里行间隐隐地却又是顽强地透露着一股不该有的“委屈”。大加砍削,剩下一页半左右,再冷一冷,锁它两天。而后他字斟句酌地又推敲了几遍,改去了所有带感情色彩或有可能引起误解的用词和语句,把通篇的主旨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锁定在“责任”二字上。

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的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誊印,而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磨一池墨汁,舔饱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誊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他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宣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省七千万人的一档档大事。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纭啊……

假如总书记问到这一点,自己能把它说清楚吗?说不清?还是说得清?

胸臆间顿时又自觉异常沉重起来……呈现在眼前的这两页仿古木刻水印信笺和一笔一画俱端正凝重的字迹也仿佛模糊了,并且晃动着飘摇起来,唯有那方大红印章在飘摇中越来越显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重……这方仿宋铁线阳刻私章并不是他最喜欢的一枚印章。誊抄完报告后,到底钤盖哪方印章,也颇费了他一番心思。这些年,贡开宸积攒了不少枚印章,最讨他喜欢的大约有那么五六枚。所谓“喜欢”,在他,主要不看石质也不看是否出自名家之手。因为,以他的地位,要得到一枚名家的作品、一方珍稀的石料,都不是难事。最难的是,小小方寸之间,刻家走刀运锋,能充分营造出一种他所要的气韵和气度,能得其心而透其意,也就是我们前边提到过的那六个字:“朴素、坚硬、大气”—在这儿,“朴素”二字应该更换成“拙朴”。以此标准衡量,最后筛选出的五六枚中间,真让他爱不释手的无非也就一两枚而已。但经再三斟酌,最后用在这封请辞信上的那一枚,却并非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枚。为什么?他觉得那一枚刻得太“大气”了。字体又是古奥的秦篆,变形中张扬着个性。“大气”,用在激战前发表的“檄文”上,可谓相得益彰。张扬个性,用在私人之间的交往中也还勉强说得过去。而今天,要钤盖的是“请辞报告”,怎么能“大气”?又怎么能“张扬个性”?“大气”了“个性化”了,再加上一个“古奥”,都会让人觉得有“不服”,以至过于“嚣张”之嫌,这都是非常非常犯忌的啊……

第五章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儿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儿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儿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药性一发挥,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

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去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可以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他当然不会去翻看贡开宸的抽屉。但按保密规定,他有责任每天去清理书记使用的字纸篓。在以往,一旦发现有记录带密级内容的废弃字纸,当天就得交保密室集中销毁,现在各办公室添置了先进的碎纸机,便自行先将它们粉碎,等粉碎机贮藏箱里的积存物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取出一并交保密室处理。那天,他就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尔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如此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动真格儿的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要赶去北京?”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就是中央领导召见。”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贡开宸要求,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有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蹦出关键的这一句。“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言?”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又是短暂的沉默。“修大姐……”“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我总是从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儿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了……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然后,精神特别亢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儿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等我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捡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省委书记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儿,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儿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就放下了电话……”“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儿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

等郭立明放下电话赶到楼下,贡开宸正在和来送行的省长邱宏元、省委副书记宋海峰、省委秘书长高昌小声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谈因他突然去北京,而不得不延期举行的省社科院理论研讨会的事。贡开宸上任伊始,便要求省社科院组织一次大型的理论研讨会,约请国内外知名学者和卓越的实践工作者(退休的省、市长或在位的大企业家),就K省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和对今后几年的展望,做“无约定”的讨论和评判。以后,便形成了“制度”,每两年举办一届。时间大约都在秋末冬初。现在又到研讨的时候了。社科院方面,一切准备工作也都就绪。贡开宸的意思是,研讨会还是如期举行。但邱和宋的意思是,这个研讨会无论如何要等贡回来再开。“还是等一等吧。等你从北京带回什么新精神,一起研讨。”邱宏元操着浓重的胶东口音说道。说罢,他还淡淡地苦笑了一下,并十分感慨地拍了拍贡开宸。贡开宸没再坚持。他当然明白,他们坚持要延期召开这个研讨会,所等的不是一个“新精神”,而是一个“新动态”—等待中央对K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具体地说,也就是在等中央对贡开宸的态度进一步明朗化。假如中央决定要改组K省目前这个领导班子,撤换贡开宸,理论研讨当然就得适当地往后拖一拖,甚至这样的研讨会还要不要举办下去,都得看新来的一把手的意图,从长、重新计议了。“走吧。放松一点儿。”邱宏元压低了声音,把整个身子凑近贡开宸,微笑着指了指天,对他说道,“问心无愧嘛。放松点儿。”

贡开宸只是默默地笑了笑,用力地握了握老邱伸过来的那只大手。邱宏元两年前才调来K省,年龄跟贡开宸相仿。但他出身“名门”,父母都是中共延安时期最早的一批高级技术专家,也是党内早期留学欧洲、后来回国投身革命的少数高级知识分子型干部。但两位老人在长期的战争年代一直也没有从政从戎,一直奉命坚守在工程技术岗位上,这也是较为罕见的。邱宏元是从另外一个省的省长职务上平调到K省来任省长的。那次调动也是非常突然,十万火急把他请到北京,由中央组织部的领导向他宣布中央有关决定,谈话一共才进行了十五分钟,并要求他第二天就去K省报到。整个谈话过程中,邱宏元一直希望对方能给他一些详尽一点儿的指示和解释,因为他听说K省前任省长是因为跟现任省委第一把手贡开宸没法协调工作关系,才“被迫”离任的。这情况是否确切?他去了后,应注意些什么?等等。但奉命来向他宣布中央决定的这两位领导却完全没涉及这些“敏感问题”。(是有意回避?还是因为没有得到相关授权?或许是在这样的重大场合,本来就不宜谈这一类太具体的问题?)最后,他们只是强调:“宏元同志,明天下午三点以前,你必须赶到K省。不会有什么困难吧?三点,他们将召开省直机关的处以上干部大会,由中组部的领导去宣布中央的这个任免决定。会议通知已经发出了。”

许多人都为邱宏元能不能处理好与贡开宸之间的关系而担心。因为,他们认为,前任省长的政治经历和个人能力都似乎要强过邱宏元。既然连前任省长都没能处理好这个关系,又何况他呢?但出乎这些人的意料,邱宏元到任后,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和贡开宸之间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工作关系,也建立了相当契合的私人情谊,极大地解除了中央的一个忧虑。这当然都是过去的事。

第六章

飞机起飞后不久,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在厚厚的雨云的挟带之下,直扑K省省城。雷声是遥远的,闪电也只在地平线上轻抚生长在岗地上的那一片片熟透了的红高粱和黄玉米,并对生硬而巍峨的高压线铁塔发出间歇的警告。这时,地处省城东北角高干住宅区的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家,人称“贡家小院”里,正聚集着一场不是风暴却胜似风暴的“风暴”。

贡开宸有三个儿子:贡志成、贡志和、贡志雄;一个闺女:贡志英。还有两个非贡姓子女:儿媳修小眉和女婿佟大广。四个贡姓子女中,只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就是老大贡志成。贡志成,军人,修小眉的丈夫,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高才生,国防部某科研所一个尖端武器设计组的重要成员。熟悉贡开宸的人都知道,在所有这些子女中,他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大儿子。实事求是地说,让他这杆感情的天平发生如此倾斜的,还不是血缘关系。这一点,贡家所有的子女都承认:爸爸之所以喜欢并看重大哥,主要还是因为性情、气质和政治品格。在这些方面,大哥跟老爸的追求太一致了。还有一点,其实也是贡开宸非常看重的,那就是老大长得非常像他。拿他年轻时的照片来和现在的老大对照,活脱脱一个“全选”后的“另存”。有一位跟他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事去北京办事,在国防部大院里,见着志成,忍不住走上前去问:“我能冒昧地打听一下,你认识不认识一个叫贡开宸的人?你是不是他的儿子?你俩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但非常不幸的是,几个月前,志成在一次重大武器试验的重大意外事故中牺牲。消息传来,家里所有人都赶回来安慰贡开宸。吃罢晚饭,不知谁提出陪爸爸看一会儿电视,意在调剂一下过于沉重和伤感的气氛。没承想,那一天电视台正播着《毛泽东和他的儿子》。这边也不巧,一打开电视机,就上了那个频道,而且正播到从朝鲜传来消息说,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所有在场的人一下都紧张起来,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家人一方面怕贡开宸触景伤情,再受刺激;另一方面也怕他因此产生误解,以为家里人故意拿毛泽东的范例在“教育”他,而产生逆反心理,大发雷霆。贡开宸轻易不发火,但一旦发火,就非常可怕。届时,你完全可以想象火山喷发的情景,那种要毁灭一切的汹涌,那种势不可挡的灼热,那种带着浓烟、带着火光、带着啸叫的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当时,老二贡志和与小儿子贡志雄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向遥控器伸过手去,抢着要去换台。“别动。”

猛然间,从父亲胸腔的深处,闷闷地发出了这个单调而不容违抗的声音。于是,他俩忙缩回手。其他人也立刻屏住了呼吸,不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一场什么样的“地震”。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服从”和“听话”,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但几秒钟过去了……又过了几秒钟,等来的却是让他们更为不知所以的寂静,一种茫然若失的“凝固”和“断裂”……然后,又过了几秒钟,仍然没有发生“震荡”……他们这才迟疑地,并瑟瑟地向父亲端坐的方向偏转过脸去。一刹那间,他们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居然是真实的和可能的:父亲木木地端坐着,脸部部分肌肉鼓凸着,并且在以让人难以觉察的频率急速地战栗;脸部向来并不明显的皱纹骤然间显得极其深峻,并完全收缩到了一块儿;原先就较为挺拔的上身此刻却变得像石碑一般地僵直。父亲分明是在凭借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块肌肉,咬紧了牙关,在制止自己情感上的某种“爆发”!他怔怔地瞪大着双眼,直视着电视荧屏,但分明又在告诉周围的人,在这一瞬间,他其实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电视屏幕上正在絮叨些什么,他压根儿就没有关注屏幕上上演的那一出大戏。略有一点儿浑浊的眼神也清楚地显示出,他此刻,脑子是空白的,完全空白的。此时此刻,在他心里,只剩下两个字,一件事:儿子啊,儿子!然后他们看到,他的眼泪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那两颗硕大的眼泪,颤颤巍巍地顺着坚韧、粗糙,仿佛在高强度酸碱中经受过千百次鞣制的脸颊皮肤,流淌到嘴角上,下巴上,然后又慢慢滴落下来……

一时间,所有在场人的鼻根都酸涩了,眼眶也都湿润了。在一旁早已忍不住的贡志英搂住她四岁的女儿,抽泣起来。志英的抽泣声似乎惊醒了贡开宸。他嗒然低下了头去,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在一次强烈的哽咽后,他终于制止住了自己的泪水,并掏出一块手绢扔到志英面前,低低地说了声:“坚强些……一会儿,小眉来了,别让她看见你们的眼泪……”然后就起身向楼上走去了。

贡志成牺牲后,全家人把一种罕见的尊重转移到了修小眉身上。一方面当然还是因为怀念志成;另一方面,出身于平民家庭的修小眉温文尔雅,历来宽容、厚重、谦和而又认真,的确也是个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人。也正因为如此,贡开宸才“授权”修小眉,在自己紧急飞赴北京后,让她负责把全家人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待命”。

贡志和驾驶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菲亚特车来到枫林路十一号门前时,雨虽然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显然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大了。枫林路两旁那些大树的树龄,据说都有七八十岁了。在一片蚕食般响起的沙沙雨声陪衬下,由这些千姿百态并又千疮百孔的老树组成的林荫道,则显得越发地幽暗和清静。一定是又换新警卫了,小战士在对讲门铃里辨认不出贡志和的声音,反复查询他的身份。“我还能是谁哪?”厚厚的大木门终于打开后,贡志和略有些愠色地瞟瞥了那小战士一眼。

枫林路十一号是一幢独门独户的老式别墅。据说,民国初年,被一位出关经商的山西富贾相中此地风水,盖起第一幢宅院。那会儿,所盖的当然都是几进几出的青砖大院。据说,这条街上最早的几棵大树就是那会儿栽下的。假以时日,幢幢相连,间或也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逐渐出现了“前店后宅”的格局,由此形成街道,木制的或胶皮制的大车轮常年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碾出深深浅浅的辙沟,生生造就出省城一个著名的商贸区。这种状况持续到日本人进占。商家纷纷逃避战乱,空余下这片大小深浅不等的宅院,街区一度变得冷落凄戚。却不料,它又被日本占领军中几位同样深谙中国风水之道的高级人士看中,下大本钱将它改造了一番,变成他们高级军官的“住宅区”,同时也住进一批有特殊身份的日侨。自此岗哨林立,中国人“理”所当然是不得入内了。一幢幢原先的青砖大院由此也变成了围墙矮小、窗门结实的日式别墅。从那以后,傍晚时分,一个个深色原木门楣近侧亮起的则是一盏盏青灰色的椭圆形纸质小灯笼……直至“八一五”,中央军接管,又经过一番改造,在日式建筑风格中添加了许多欧美的东西,纷纷加高围墙,扩大花园,延伸廊桥,拓阔阳台,添加窗前铸铁花饰,搬进德国钢琴、意大利卫浴设备……它又成了国民党接收大员囊中的“战利品”。这些国民党的军政高官在高呼“抗战胜利万岁”的同时,纷纷更换结发的“抗战夫人”,集体引进由城市女学生、女演员、女护士、女商人、女律师、女记者、女秘书、女掮客、女党棍,甚至舞女、妓女等组成新的“胜利夫人”队伍。这一带便焕然一新地变成了战区司令部和省政府、省党部高官的住宅区。街区的格局也在那一时期基本形成了目前这个态势……

贡志和并不热衷“枫林路十一号”的变迁史,虽然他在大学里学的就是历史,现在又供职于省社科院历史研究所。他只是觉得,每一回—即便时隔不久,一回到这个大木门里,总觉得它又陈旧了一些。这跟父亲不让省直机关事务管理部门经常派人来修缮有关,也跟母亲去世有关。只靠那些警卫战士做些日常的维护,肯定是不够的,他们毕竟离开农村不久,修个猪圈、篱笆墙什么的还凑合,管理小别墅就差点儿劲儿了。“大嫂呢?她怎么还没到?她住得比我们谁都近。”贡志和匆匆走进客厅,四下里扫了一眼,问。客厅里只有志英和志雄。“谁知道……”志雄横躺在大沙发上翻看一本挺厚的时尚杂志,把脚伸直了,交叠起来,搁在沙发另一端的扶手上,懒懒地答道。志英没作声。她老公佟大广出差去俄罗斯了,今晚到不了。得到通知后,她慌慌地把女儿送到婆婆家,自己一个人赶来了。“爸今晚肯定能回来吗?”志和又问。“废话。他不回来,干吗通知我们哥儿几个连夜在这儿等他?”志雄边翻页边答。“干吗要让我们连夜在这儿等着?到底出什么大事了?”志和再问。“你问谁呢?”志雄把脚搁平了,用杂志盖住自己的脸,双手叠放在脑后,闭目养神去了。“听说军方最近要在我们省搞一次空前规模的演习。中央紧急召见老爸,会不会跟这档子事有关?”志和仍不甘心。一直没作声的志英皱起眉头,分析道:“不能吧。爸不可能因为一场什么军事演习,把我们全家召集一块儿,在这儿等他。他想干吗?让我们几个帮着去扛炮弹打冲锋?”

这时,他们三个人中的一部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志雄一下翻身坐起,志和和志英也都本能地紧张了一下。最后确定,是志和的手机在作响。志和忙打开手机翻盖,听出手机里的声音是嫂子修小眉。“大嫂,您怎么了?您在哪儿呢?”他忙问。“我……头晕……晕……刹……刹不住车了……你们快……快……快……”修小眉在手机里答道。贡志和、贡志英和贡志雄急忙跃起,冲出院门。只见依然笼罩在雨夜下的林荫道那头,一辆白色的旧普桑晃晃悠悠地挣扎着向这边驶来。虽然车速很慢,但看得出,它已经处在半失控的状态中。一会儿偏向左,一会儿又偏向右,踉踉跄跄,终于挣扎到离院门还有二三十米的地方,未等志和等人赶到,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搁浅”在那儿。“怎么回事嘛……您开车也好几年了……”几个人好不容易把修小眉扶回客厅,贡志英一边细心地用药棉擦去小眉额角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嗔怪。“没事……没事……”修小眉似乎清醒了一些。“还没事?再往下撞一点儿,这只眼睛就全报废了。”“没事……没事……”修小眉轻轻地重复,而后不再作声。志和、志雄赶紧叫来几位朋友(还来了两位正经穿警服的),一辆除障车。一通折腾,把普桑拖去修理了。朋友们答应,赶明天一早上班前修好,并直接送到嫂子家门前,绝不耽误嫂子上班用车:“耽误她一分钟,您撅我一年我也没脾气。”他们主要是志雄的哥们儿。志雄说是在外事口的一家服务公司供职,其实并不去上班。他说他谁也不伺候—包括那些大鼻子鬼佬。他跟公司领导说,我不上你们这班,也不领你们这工资,只求你别给我宣布“停薪留职”什么的,啥也别宣布,就这么着。否则传出去,我没法跟我爸交代。他知道,爸绝对不会允许他在没有一个固定职业的情况下,在社会上就这么瞎晃悠着。他非常想跟爸充分展开来讨论这个所谓的“晃悠问题”。什么叫“固定”?什么叫“晃悠”?非得拿二十年前的标准来衡量,让牛在一根桩上拴死,从年轻一直干到退休,才算是“固定”,才叫“正经”,否则,就都是“晃悠”“不正经”?那,今天,在中国,少说也得有几千万人在挺不正经地“晃悠”着。但,能说他们都没在给这个社会创造财富?不能吧?贡志雄一直也没找着这么个机会去跟爸讨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胆怯—就是有那么个机会,那么个时间,打死他也没那个“胆量”,直接面对那样一位“老爸”去争高低。

在院门外目送朋友们走远,贡志雄这才抽身慢慢踱回院子,在葡萄架下的阴暗地点着支烟,悠悠地吸上两口,发一会儿呆,正想转身向大门外走去,只见志和匆匆赶来拦阻:“别走啊。爸让我们在这儿待命哩。”“我有事。”“谁没事?”“我真有事。急事!”“那也不行!”两个人正这么一句一递地戗戗,客厅那头传来贡志英兴奋而又尖厉的叫声:“爸来电话了……嫂子,爸让您接电话哩!”两个人忙收嘴,赶紧撒腿向客厅跑去。待他们跑进门,修小眉已经接完贡开宸的电话。贡开宸说,他今晚回不来了。修小眉犹豫半天,探问:“爸……您……您没事吧?”“有啥事?”贡开宸的反驳倒显得非常干脆。然后,贡开宸重申:在他没有回来前,谁也不许离开枫林路十一号一步。不管是谁,要想离开,必须得到修小眉的“批准”。但是,他再次告诉小眉:不管谁,说出天大的理由,你都别准假。当然,这原则,他让修小眉自己掌握就行了,不必公开。“他干吗不让我们离开?”贡志英十分不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外头都在传……传……中央已经下了决心,要免去爸的职务……真有这么一档子事吗?”

贡志英终于说出在场各位都已听说,但又都不愿相信,并且竭力三缄其口的消息,于是客厅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这时,贡志雄突然掉头向门外走去。修小眉忙惊叫了一声:“志雄!”贡志雄却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大步向外走。修小眉慌不迭地上前拉住贡志雄,叫:“志雄,听话!”贡志雄居然一把甩开修小眉的手,继续往外走。这时,贡志和冲上前去拦住了他:“大嫂的话你都不听了?”贡志雄喘着粗气:“我真有事……真的……”“回去。回到你原先的座位上去。”贡志和指着那边的沙发,命令道。贡志雄突然抬起头,怨恨地瞪贡志和一眼,再喘两口,突然发力,推开贡志和,向外冲去。他这么蛮干,当然成不了。兄妹几人,贡志和最为“身高马大”,况且“眼疾手快”,而最为瘦弱的正是贡志雄。说时迟,那时快,志和上前快垫一步,一把揪住贡志雄,用力往回一拉,贡志雄便一再踉跄着扶不到身后的东西,顺势跌倒在沙发上。但他并没有就此罢休,马上翻身跳起,再次向门口冲去。贡志和没等他冲到门口,已先他一步“咣”的一声关上了客厅门,并横站在门槛前,死死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时刻,贡志雄真急了。他满脸涨得通红,绝望地看着脸色铁青的贡志和,嘴唇战栗,恳求:“让我走。”贡志和仍不相让。贡志英怕他俩真冲撞起来,忙上前,在两人中间一横,先制造出一个“缓冲地带”。修小眉也上前拉开贡志和,然后去问贡志雄:“你真有事?真有那么着急?”贡志雄只是急切地说道:“让我走吧……”“要真有事,你就走。但你得告诉嫂子,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那么着急?”听修小眉这么一说,贡志雄的神情果然和缓下来。但他低下头,沉吟一下后却只说:“现在没法跟你们细说。但,真的,我……我必须得马上离开一下。”出乎志和和志英的意料,修小眉居然答应放志雄走,只向他提了一个要求:“爸回来前,你一定得赶回来。另外,开着你手机。咱们随时保持联系。行吗?”贡志雄当然同意,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转身便走。贡志和却抢了上去,再次拦住他:“不行。谁也不许走!爸回来前,谁也不许走!这是老头儿的命令。”贡志雄的脸色一下变青了,跺着脚吼叫:“你他妈的,这儿谁说了算?你?还是大嫂?贡志和,我到底怎么着你了,踩着你哪个鸡眼儿了?你干吗非这么跟我过不去?!”说着,转身就从壁炉上方的墙上摘下作为装饰用的一把老式双筒猎枪,对准贡志和,声嘶力竭地喊:“让我走!”所有的人一下都愣住了。他们当然知道,贡志雄虽然瘦小,但一旦被惹急了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纵过火”—因为保姆非“逼”他洗澡;也曾在学校里“跳过楼”—因为班主任老师非“逼”他把家长请到学校里来面谈。

贡志和却慢慢向贡志雄走去,冷笑道:“开枪呀!臭小子!”

贡志雄端着枪,惊恐地向后退去:“别逼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贡志和泰然地一笑,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并去挥动另一只手,用一副好莱坞西部牛仔的神情说道:“这枪里没子弹。你他妈的拿一支没子弹的枪,瞎比画啥?快放下!”已经退到墙根儿前再无退处的贡志雄听贡志和这么一呵斥,一下便愣在那儿了:这枪里怎么会没子弹呢?就在这瞬间,贡志和一步上前,从他手里缴下了枪。贡志雄气呼呼地呆站了会儿,突然又向窗口扑去。等贡志和再扑过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得举枪便射—原来枪里还是有子弹的,刚才他只是小小地施了个瞒天过海之计。扣动扳机后,枪口里随即冒出一大团火,并放出一声巨响,在窗上方的框上打出一个大窟窿。轰然的巨响和飞溅的碎玻璃、木屑把贡志雄吓瘫在地上,同时也把那个年轻警卫召了来。警卫急喘,但又不敢贸然近身上前:“怎么……怎么……怎么回事?”贡志和一边说“没事,枪走火”一边从枪里取出尚存的另一发散弹,然后把枪扔给了警卫。

枪里还有一发子弹哩!好险啊。“你知道枪里有子弹?”待把贡志雄送到二楼的起居室去“隔离”开来以后,修小眉又回到楼下客厅里,从桌上拿起那颗笨头笨脑的散弹,问贡志和,心还在怦怦地乱跳。贡志和笑道:“老爸收藏这些玩意儿,平时都是我替他擦洗保养。我还能不知道枪膛里装着啥玩意儿?”“那你刚才还横眉竖眼地直冲着枪口走?志雄要是真扣了扳机,这事怎么收场?”修小眉极度后怕地嗔责。贡志和苦笑了笑道:“他?他要真敢扣扳机,他就不是今天这个贡志雄了。”不一会儿,贡志英也下楼来了。修小眉忙问:“志雄怎么样了?”刚把志雄劝定了的贡志英,跟干了一天力气活儿累瘫了似的往沙发上一倒,说道:“在爸的书房里躺着哩。二哥,以后你们可不能这样……”“我怎么了?你怎么也不分个是非界限,挨个儿打五十大板?”贡志和不服。贡志英长叹口气,也就没再往下说。

又过了一会儿,修小眉突然说道:“也许,志雄真有什么急事。就让他走吧……”贡志和却依然斩钉截铁:“不能让他走。”“他也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修小眉婉转地说道。贡志和摇摇头:“他的事,你们不清楚。”修小眉说:“再不清楚,我们也不能像管幼儿园里的孩子那样管他。”贡志和说:“他要真是幼儿园的孩子倒又好了。”三个人正说着,突然从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个什么重物从楼上掉下。三个人一惊,忙冲到楼上书房里一看,沙发上早没人了,毛毯掀落在地,向着花园的那扇窗户大开。几个人忙扑到窗前,探身向下看去,只见贡志雄正一瘸一拐地急急向大门口走去。再等他们追出大门,他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贡志和赶紧上自己那辆菲亚特车,但等发动着车,一起步,发现车子行驶异常。他忙踩住刹车,下来一看,车胎瘪了,分明是贡志雄临走前往他轮胎上扎了一刀。他恼怒地甩上车门,狠狠地踢了那车一脚,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载有贡志雄的出租车走远。修小眉和贡志英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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