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班牙)胡安·拉蒙·希梅内斯,张伟劼
出版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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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儿与我试读：
致
将把此书读给孩子听的家长
在这本小书里，欢快与哀伤是一对孪生姐妹，就像银儿的两只耳朵。这本书是写给……我怎么知道是给谁的呢……写给令我们这些抒情诗人为之写诗的人……这本书是给孩子们的，如此，我就对内容不做增减了。这样多好哇！
诺瓦利斯1① 说过：“有孩童的地方，就有黄金时代。”这黄金时代，宛如一爿从天上掉下的精神孤岛。诗人的心灵就在其中徘徊，那里是如① 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浪漫主义诗人。此的恬适自在，也许他最美好的心愿就是永居其中。
美妙、清新又幸福的小岛啊！孩童们的黄金时代！但愿在我苦海茫茫的人生中，我总能找到你；但愿你的微风能带给我诗琴的弦音，那高扬的、有时毫无意义的弦音，恰似曙光初现时云雀的啼啭！诗人1914 年于马德里01 银儿
长得小小的，全身毛茸茸又滑溜溜，身子软得像是棉花填的，好似没有骨头。只有那一对乌黑发亮的眼珠是硬的，好似两只黑玻璃做的甲虫。
我放开它，它就朝草地跑过去，伸长了鼻子，轻柔地蹭着舔着那些粉色、蓝色、黄色的小花……我轻轻地唤它：“银儿？”它就朝我一路小跑过来，跑得那么欢快，像是给一阵想象中的铃铛声逗得咯咯直笑……
我给它多少，它就吃多少。它喜欢橙子，橘子，闪着琥珀色光泽的香葡萄，还有那渗出晶莹蜜汁的紫色无花果……它的性情温柔，也像小男孩小女孩那样爱撒娇，可它的内里却如石头般坚实强硬。每当礼拜天，我骑在它身上穿过小镇尽头的街巷时，
碰着衣着干净、慢悠悠行路的农夫，他们就会停下脚步，望着它道：“这可真是钢造的啊……”
它是钢造的。它的身上兼有钢铁和月光一般的软银。
1. 银儿:是希梅内斯的小毛驴，因身上皮毛为银灰色而得名。本书所有脚注均为译者所注。02 白蝴蝶
入夜了，天色已是一派朦胧，变成了深紫色。只有教堂的钟楼背后还泛着紫红色和绿色的微光。道路向高处延伸，满路晃荡着人影、铃声、草的芬芳、歌声、困顿和渴望。忽然，从一间隐没在煤堆中的破棚屋里出来一个黑乎乎的汉子，朝我们走下来。他戴着帽子，手执一把铁钩，狰狞的面目一时间被雪茄烟头的火光映得通红。银儿给吓了一跳。“带什么东西了没有？”“您瞧……是些白蝴蝶……”
那个人要把手中的铁钩子戳进驮筐中，我没拦他。我又把褡裢打开给他看，他没有什么发现。就这样，那自由而纯洁的精神食粮过了关，一毛税也不用缴……
03 黄昏嬉戏
暮色中，银儿和我都冻得瑟瑟发抖。我们进入小镇，在一条昏暗的破旧小巷中穿行。巷子紧邻一条干涸了的小河。穷人家的孩子们扮成乞丐，在玩吓唬人的游戏。一个小家伙在头顶上套一个袋子，另一个说他啥也看不见，还有一个装成瘸子……
随后，他们的童年生活发生了遽变，因为他们穿上了鞋子，套上了衣服，因为他们的母亲想方设法给他们弄了点吃的，他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成了王子公主：“我老爸有一只银怀表。”“我老爸有一匹马。”“我老爸有一杆猎枪。”
怀表催人起大早，猎枪消除不了饥饿，马会把人带往窘困……
然后孩子们围成一圈。在浓郁的夜色中，一个从外乡来、讲话带外地口音的小女孩，就是“绿鸟儿” 的侄女，悠然唱起歌儿来。她的嗓音细细的，如同阴影中晶莹剔透的玻璃丝。她宛若一位公主：“我是那奥雷伯爵的
小呀么小寡妇哦……”
……好呀！好呀！唱吧，幻想吧，穷人家的孩子们！不消多久，到了你们青春的黎明时分，春天就会戴上冬天的假面具，像乞丐一样把你们吓一跳。“走吧，银儿……”
1. 绿鸟儿：是希梅内斯家的一位邻居的绰号。
2. 孩子们玩的是一种叫作“小寡妇”的游戏。
04 日食
我们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额头上感受到从清冷的阴影中传来的微风，好似刚刚踏进一片茂密的松树林。母鸡们一个个跳回到它们赖以藏身的栖架上。四周的原野暗淡了它的绿色，好似被覆上了一层用来遮挡祭坛的紫色帷幔。远处的大海依稀可见，泛着白光。几颗星星闪烁着淡淡的微光。一个个的屋顶平台由明转暗，站在平台上的我们，大声说着或高明或低俗的俏皮话，在日食造成的短暂沉寂中，显得渺小而昏暗。
我们用一切能派上用场的东西观察太阳：或是看戏用的双筒镜，或是长筒望远镜，或是玻璃瓶子，或是熏黑的玻璃片子；我们还占据了所有适于观测的地方：或是阳台，或是猪圈的梯子，或是透过粮仓的气窗，或是在院子的栅栏门后，透过红色或蓝色的玻璃往上看……
片刻之前，太阳还能用它绚烂的金光让一切变得比原来多上两倍、三倍乃至百倍的硕大与美好，多么雄伟壮观啊！当它隐去时，没有黄昏时的漫长过渡，一切都迅即变得孤单而破落了，仿佛金子变成了银子，银子又转而成了黄铜。小镇仿佛成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板，永远定格了。街巷、广场、钟楼、山路，都显得多么凄凉而渺小啊！
驴厩里的银儿看上去也变了模样，缩减了身形，没那么真实了——它成了另一头毛驴……
05 寒意
一轮又大又圆的皓月伴随我们一道走着。睡意渐浓的草地上，黑莓丛间，似乎隐约可见几头黑山羊……在我们经过的地方，有人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栅栏后面，一棵巨大的扁桃树开着雪一样的花儿，洒满了雪一样的月光，树冠笼罩在一团白色的云雾里，为路面挡住三月星光射下的利箭……飘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橙香……湿润的空气，静谧……这里是拉斯巫鲁哈斯峡谷……“银儿，好……冷啊！”
不知道是因为我害怕，还是因为它自己害怕，银儿撒腿跑进了小溪中，把月亮踩得粉碎。月亮的碎片就像是一大捧水晶做的白玫瑰，缠住了它的腿脚，想把它截住，不让它跑掉……
银儿朝坡顶上奔去。它紧缩着屁股，好像有人在后面追赶它似的。它一定感受到了一阵仿佛从没体验过的温润气息，村庄慢慢地接近了……
06 拉米加
银儿呀，你要是和其他孩子一起来拉米加幼儿园，你就要学abc，还要学着划笔画呢。你会像蜡像展上的小毛驴——小美人鱼的伙伴那般聪明。小美人鱼总是头戴布花环，安坐在绿色的底座上，透过玻璃望她，她的肌肤，她的金发，通体都变成了粉色。银儿，你会比帕洛斯镇上的医生和神父懂得还要多呢。
不过，虽然你才四岁，却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了！什么样的椅子你才能坐，什么样的桌子你才能写字，什么样的本子、什么样的笔才适合你呢？围起圈圈来唱经文时，你说，你得站在哪个位置呢？
别去了。说不定，那个披着一身拿撒勒耶稣会的紫色道袍、跟卖鱼的雷耶斯一样系着黄腰带的堂娜多米提拉，会罚你在长着香蕉树的院子一角跪上两个钟头，用长长的竿子打你的手，或是偷吃你下午茶点心里的木梨果，甚至在你的尾巴下面吊一张烧着的纸，让你的耳朵变得滚热通红。每回要下雨前，马具匠儿子的耳朵就是那个样子……
不要，银儿，不要去了。还是跟我走吧。我会教你认识花朵和星星。他们就不会把你当笨小孩笑话了，也不会把你真的当作他们用来骂人的“蠢驴”，给你戴上那种像河里的小船那样涂有一对红蓝眼圈的帽子，帽子上还有两只耳朵，比你的耳朵还要大一倍呢。
1. 希梅内斯四岁至六岁时就学于拉米加幼儿园。
07 疯子
我穿着丧服，留着一口拿撒勒人的胡子，戴着顶小小的黑帽子，骑在银儿满是柔软灰毛的背上，看上去一定怪异极了。
在往葡萄园去的时候，穿过最后几条石灰路面砌成的大街小巷，阳光照得一切白花花的，显得格外耀眼。突然，闪出几个油腻腻的、毛发蓬乱的吉卜赛小孩儿。身穿有绿、有红、有黄的破烂衣裳，黑黑的肚皮绷得紧紧的，他们跟在我们后面跑，尖声细气地喊着：“疯子！疯子！疯子来啦！”
……前面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田野，望不到尽头，仿佛置身于绿色的海洋中。天空呈现出一种正在灼烧的蓝。在这辽阔而纯净的天空下，我庄重地睁开眼睛——它们距离我的耳朵如此遥远——在静默中享用这不可名状的安宁，这居于天空尽头之外和谐而神圣的静寂……
而在远处，在高高的田地那头，还回荡着那时而略显嘶哑的尖利叫声，那断断续续、喘着气的单调叫声：“疯……子！疯……子！”
疯子
08 犹大
嘿，别害怕呀！没事的，小乖乖……他们在杀犹大呢，小傻瓜。是的，他们正在处死犹大。他们在蒙图里奥街摆了一个，另一个放在恩梅迪奥街，还有一个在市政广场。昨晚我看见那些犹大了，它们悬在半空中，似被一种超自然力量托住不动，其实有一根从顶楼垂至阳台的绳子将它们吊着，只是因为天黑而不为人所见。静谧的星空下，旧礼帽、女人衣裳的袖子、模仿大臣嘴脸的假面具和廉价首饰混在一处。这是怎样奇形怪状的大杂烩啊！狗儿朝它们狂吠不已，不肯离去；马儿踟蹰不前，不愿从它们身边经过……
现在，银儿，钟声在告诉我们，主圣台的幕布已经拉开了，我想，镇上已经找不到还没有向犹大开过火的猎枪了。火药的味道都飘到这里来了。一枪！又是一枪！
……只是因为呀，银儿，今天犹大就是那个议员，就是那个女教师，就是那个法医，就是那个征税员，就是那个镇长，就是那个接生婆。在这个圣礼拜六的早晨，每个人都成了小孩，尽管平日里都胆小怕事，此刻却纷纷举起手中的猎枪，朝着他痛恨的那个人开火。于是，春日里，上演着一出出虚幻而怪诞的闹剧。
09 无花果
这个清晨多雾而寒冷，却很有益于无花果的生长。我们六点钟就出发，去拉里卡吃无花果。
无花果树灰色的树干，好似穿着裙子，在清冷的阴影中交叉起健硕的大腿。在那些巨大的百年老树下，夜还在打着瞌睡。那宽宽的树叶——亚当和夏娃曾拿来当作衣服——小心保存着一层用露珠编成的珍珠细纱，绿色的柔软叶面也因此泛出点点白光。透过这翡翠般的繁枝茂叶望去，曙光正滴着露水，润湿了东方天空中透明的薄纱，越显生机勃勃。
……我们像疯子一样撒腿快跑，看谁先抵达这棵或那棵无花果树。罗茜悠和我一起摘到了一棵无花果树的第一片叶子，她都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身子一抽一抽的。“摸这里。”她把我的手搭上她的手，一起放在她的心门口，稚嫩的胸脯上下起伏，像一股被困住的小小波浪。阿黛拉长得胖嘟嘟的，娇小可爱，不大会跑，她正隔着老远生气呢。我给银儿拽下几颗熟了的无花果，放在一棵老树的树根上，让它找点乐子。无花果
阿黛拉为自己的笨拙生气，率先发起进攻。她张嘴笑着，眼里满是泪水，我的额头上被一颗无花果砸中了。我和罗茜悠奋起反击，于是我们的眼睛、鼻子、袖口、后脑勺都饱尝了无花果的滋味，比我们以往用嘴吃过的所有无花果都还要多。我们扯开嗓门不停地喊着，这喊叫声和偏离靶标的无花果纷纷下落在这黎明时分清新的葡萄园里。一颗无花果砸中了银儿，它便成了遭受疯狂打击的目标。这可怜的家伙不懂得自卫，也不懂得反击，我就代它还击。于是，一阵柔软的、闪着蓝光的大雨穿过纯净的空气，向四面八方散落，像是一阵迅疾的霰弹。两个女孩子都玩累了，便一头躺倒在地上，还在不住地笑。她们以此表示停战投降。
10 祈祷
你瞧，银儿，四面八方都有玫瑰花飘落下来，粉红色、蓝色、透明的玫瑰花……仿佛天空碎成了片片玫瑰花瓣，下起了一场花瓣雨。你瞧，我的额头、肩膀、双手……都满是玫瑰花。这么多的玫瑰花，我拿来做什么用呢？
或许，你知道这些轻柔的花儿是从哪里来的吧？我可不知道呢。它们每天都把大自然点缀得别具一格，染出恬淡的粉色、白色和蓝色——更多的玫瑰、更多的玫瑰——像是弗拉·安杰利科 的画作。他是跪着身子画天国的。
也许，玫瑰花是从七层天国中洒下的。就像一场温润的、暗红色的雪在飘落，钟楼上、房屋顶上、树上都积起一层玫瑰花瓣。你瞧：所有强硬的东西都因玫瑰雪的装饰而变得娇柔可人了。还有更多的玫瑰、更多的玫瑰、更多的玫瑰……
银儿啊，在祈祷声响起的时候，我们的生命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力量。这股力量发自内心，它更激昂，更持久，更纯净，像欢乐的喷泉一样，使一切飞升天际，去往玫瑰花丛中亮起的星星之上……更多的玫瑰……银儿呀，你不知道，你这双温柔地向天空望去的眼睛，就像两朵美丽的玫瑰花呢。
1. 弗拉·安杰利科（1387—1455）：意大利画家，文艺复兴的先驱，曾绘制了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内的壁画。
11 葬身之地
你呀，我的银儿，你要是比我先走，不会给扔在报丧人的大车上，带到海边那片巨大的荒滩上去；也不会给丢到山路下的深沟里，那是其他可怜的驴子、没有人怜爱的马和狗的归宿之地；你不会遭乌鸦啄食，露出白花花、血淋淋的肋骨——就像一具横卧在落日暗红残晖中的破船骸，成为搭乘每天六点钟的班车赶往圣胡安站的商人们沿途观赏的奇丑景象；也不会沉在排水沟底，与烂蛤蜊混在一起，浑身肿胀僵硬，把跑到山崖边、抓着树枝、壮着胆子伸出头来一探究竟的孩子们吓一跳。他们会在礼拜天下午跑出来拥抱秋天，在松树林里捡乌黑的松子吃。
安心过活吧，银儿。我会把你埋葬在拉皮尼亚果园里那棵高大的圆顶松树脚下，我知道你可喜欢它了。你将悠然而宁静地在那里安息。男孩子们会在一边嬉戏，女孩子们会坐在她们的小矮凳上，紧挨着你，做手里的针线活。你会听见我在孤独中吟咏的诗句，你会听到在香橙园里浣纱姑娘们的歌声，水车的声响也会为你永恒的安宁增添愉悦和清新。经年累月都会有朱顶雀和金翅鸟栖息在四季常青的树冠上，在你恬静的梦和莫戈尔永远湛蓝的苍穹之间，为你编织一层无形的音乐穹顶。
1. 圣胡安站是西班牙韦尔瓦至塞维利亚铁路上的一个站。
12 刺
进入洛斯卡瓦略斯牧场时，银儿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路。于是我从它的背上跳下……“哎，伙计，你怎么啦？”
银儿稍稍跷着右前腿，露出蹄甲中间的肉来。那条腿仿佛没有重量般软绵绵的，几乎不敢碰路面上滚烫的沙子。
不用说，我可比它的老兽医达尔翁更心疼它。我把它的“手”弯过来，仔细看蹄甲中间那红红的肉。一根长长的、青色的刺像一把用翡翠打磨的小宝剑，扎进了它的肉里。这根刺一定来自某棵俊秀挺拔的香橙树。感受着银儿的疼痛，我颤巍巍地把刺拔了出来，然后赶忙把这可怜的家伙带到开满黄色百合花的小溪边，让潺潺的溪水伸出长长的、洁净的舌头，舔舐它那小小的伤口。
随后，我们继续朝白茫茫的大海进发，我走在前面，它跟在后面。它还有点一瘸一拐的，时不时伸着脖子轻轻地顶我的背……
13 燕子
它就在那里，银儿，看那黑乎乎的身形活蹦乱跳，把它灰色的窝筑在蒙特马约尔圣母的画像上，这鸟窝便能永远受人顶礼膜拜了。不幸的鸟儿像是受了惊吓。我觉得呀，这一回这些可怜的燕子怕是搞错了，就像上个礼拜某天两点钟出现日食的时候，母鸡们都缩起脑袋藏起身来。今年的春天想要卖弄风情，早早地就起了床，到头来还是打着冷战，躺回那三月雾气沉沉的床铺上，把娇羞的胴体重新藏好。看着香橙园里初生的蔷薇花骨朵一个个地凋零，是多么令人伤心啊！
燕子们来到这里了，银儿，它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里。不似从前，它们来这里的第一天，见到谁就向谁问好，对一切都感到好奇，彼此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它们给花儿讲自己在非洲看到的奇观，还有两次海上的旅行，诉说它们躺在水面上，抬起一只翅膀作帆，或是搭在海轮的缆绳上前行；还有那一次次的日落，那一天天的黎明，
那一个个有星星陪伴的夜晚……
它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它们默默地在空中飞旋，漫无目的，好比一群走在路上的蚂蚁，被一个小孩子践踏过后，迷失了前路。它们不敢排成笔直的队列、拖着那独具特色的尾巴在努埃瓦街上下翻飞，也不敢飞进井边的窠巢中，还不敢在那被北风吹得嗡嗡作响的电线杆上歇脚，紧挨着白色的绝缘器，要不然那可是一幅经典的课本插图呢……它们会冻死的啊，银儿！
14 驴舍
中午的时候，我去看银儿。正午的太阳射下一道晶莹剔透的光束，在它软银一般的背脊上燃起一大块金色的光斑。它肚皮底下，在那微微泛着绿色、将一切渲染出翡翠色泽的灰暗地面上，遍布着从破旧的驴舍屋顶洒下来的闪亮金币。
躺在银儿腿间的迪安娜站起身，踩着舞步朝我跑来，把它的两只“手”放在我胸前，伸出粉红的舌头，急切地要舔我的嘴。山羊站在牲口槽的最高处，好奇地望着我，左右摇晃着它的小脑袋，俨然一个傲立群芳的女子。银儿呢，早在我进来之前就大声叫着向我问好了，这会儿就想挣断身上的绳子，又急躁又快活。
如虹般的七色光芒，像珠宝一样从天顶放出，透过天窗口泻下来。我从天窗口循着阳光飞升，暂离了那宁和之境，在天空中畅游了片刻。然后，我站上一块大石，眺望原野。
绿色的风光在那绚丽、慵懒的火焰里游动，在破旧的围墙之上，纯净的碧蓝色天空中响起了悠扬而甜美的钟声。
15 被阉割的小马驹
它是匹黑马，浑身闪着红色、绿色、蓝色的光泽，像是银子发出的光芒，仿佛甲虫的外壳，又似乌鸦的羽毛。它初生的眼睛里不时会掠过一抹红光，就像在马奎斯广场卖栗子的拉蒙娜炒锅中翻起的火苗。当它雄赳赳地踩着碎步，从满是沙土的福里塞塔街开进努埃瓦街的时候，马蹄敲击着铺路石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它那小小的头颅，那纤细的四条腿，看起来多么机灵、神气又敏捷啊！
它庄严地穿过酒窖的矮门。卡斯蒂略酒窖里头黑洞洞的，看起来竟比它还要黑，酒窖最深处闪烁着火焰般的阳光。它随意漫步，见到什么都要耍弄一番。然后，它抬腿一跃，跨过当门槛用的那根松木，欢快地闯进绿意盎然的后院，惊得母鸡、鸽子和麻雀齐声叫唤。院子里，四个身着各色汗衫的大汉把毛茸茸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正在等着它。他们引它到胡椒树下，经过一番艰苦而短暂的搏斗——起初是温和的，随即是一番混战——他们把它按到粪肥堆上，一个个在它身上坐实了，达尔翁便干起他的营生，给它悲凄而魔幻的美画上了一个句号。
Thy unus′d beauty must be tomb′d with thee,
Which used, lives th′executor tobe,
莎士比亚这样对他的朋友说。
……小马驹整个身子都瘫软下来，它筋疲力尽地淌着汗，充满哀伤，它成了一匹真正的马了。一个汉子拉它起身，拿一块毯子盖住它，带它缓缓沿街走去。
可怜的小马驹，昨天还如雷电般勇敢坚强，今天却成了一团浮云！它走路的样子，就像一本散了架的书。它似乎已不再脚踏实地，仿佛在它的蹄掌和乱石之间，一种新的物质将它隔离于世，让它失去了理智。在这狂暴、圆满而无瑕的春日清晨，它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或是一个回忆。
1. “你未加运用的美貌将随你一同入殓，若善为利用，会做你的遗嘱执行人。”出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四首。
16 对面的房子
银儿，小时候对街的房子总能让我着迷。起先我们住在拉里维拉街，卖水人阿雷乌拉的小房子有一个朝南的院子，总是被阳光镀上一层黄金，我经常爬上院墙，从那里眺望韦尔瓦。有时候，大人们准许我去阿雷乌拉家里玩一会儿，他的女儿总会塞给我几个柚子，外加好多个吻。那时候，我总将她看作成熟的女人，现在她嫁了人，在我看来还和那时候一个样……后来我们搬到了努埃瓦街——然后是卡诺瓦斯街，再后来是胡安·佩雷斯修士街。堂何塞的房子又让我着迷。堂何塞是从塞维利亚来的糖果商，他的金边山羊皮靴子总是晃得我眼花。他喜欢在他家院子里的龙舌兰间插上鸡蛋壳，门厅的两扇大门都被刷成金丝鸟羽毛那样的鲜黄色，加上海蓝色条纹。有时候他来我家，父亲会给他钱，他总是跟父亲谈橄榄园的事儿……在我们家阳台上，能看见一棵高过堂何塞家屋顶的胡椒树，树上总是歇满了麻雀，它曾给我的童年摇出过多少个梦啊——事实上有两棵胡椒树，我从来没有混淆过它们：一棵我能在自家阳台上望见，只能看到树冠，要么迎风招展，要么洒满阳光；另一棵在堂何塞家的院子里，树干往上在这里都能看对面的房子得一清二楚……
在晴朗的午后，或是伴着雨声入眠的午睡时分，街上阒无声息。我趴在自家的栅栏门边，或透过窗户，或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的房子，看它每一天、每一个时辰发生的细微变化，多么的趣味盎然、充满魅力呀！
17 呆小孩
每次回家经过圣何塞街时，我们总能看到那个呆小孩，坐在他自家门口的小椅子上，望着行人来来往往。可怜的孩子，永远也具备不了语言的才能，得不到神的恩赐。他是快乐的孩子，也是看了令人伤悲的孩子。对于他妈妈来说他是一切，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什么也不是。
有一天，那股黑色的阴风穿过这白色的小街，我没在他家门口看到他。一只鸟儿站在孤零零的门槛上歌唱，我想起了古洛斯，他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父亲。当爱子离他而去时，他问那加利西亚蝴蝶，儿子到哪里去了：
Volvoreta d′ali′as douradas... .
现在，春天又来了，我想起了呆小孩，他从圣何塞街去了天国。他一定还坐在自己那张小椅子上，身旁伴随着人世间遍寻不着的玫瑰花，睁着再次张开的双眼，望着天国中闪耀金光的不朽人群经过门前。
1. 曼努埃尔·古洛斯·恩里克斯（1851—1908）：西班牙诗人，用加利西亚语写诗。
2. “长着金翅膀的蝴蝶呀⋯⋯”（原文为加利西亚语）
18 鬼魅
阿妮娅·拉曼特卡那鲜活而炽热的青春，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欢乐源泉。她最大的乐趣就是扮鬼。她会用一张床单把整个身子包裹起来，在她好似百合花的脸颊上抹上面粉，在牙齿上插上一瓣瓣大蒜。晚饭后，当我们在小客厅里半醒半睡做着梦时，她就会突然出现在大理石楼梯上，手提一盏点亮的灯笼，慢悠悠、无声无息地走来，阴气逼人。那样的着装，仿佛她的胴体变成了一身白大褂。是的，她从那黑幽幽的高处下来，阴森森的样子的确让人心生恐惧，同时，她那雪白的孤影又带着一种极致的、不可名状的性感，令人迷狂……
银儿，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九月的夜晚。那天晚上，风暴像一颗害了重病的心，在小镇上空震颤了一个钟头，伴着无休止的令人绝望的闪电和雷鸣，泻下雨水和冰雹。水溢出了池塘，淹没了庭院。最后关头陪伴我的熟悉事物——九点钟的马车、教堂的晚祷钟、邮差的吆喝——都已经过去了……我哆哆嗦嗦地去餐厅找喝的，在一道闪电照出的泛着绿色的白光中，看到贝拉尔德家的蓝桉——我们平时都把它叫作“杜鹃树”，那晚给刮倒了——整个地趴在我们家的棚屋顶上……
突然，一阵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好似一束让我们暂时失明的强光照出的影子——撼动了整间房子。当我们回到现实中来时，大家都站在跟方才不同的位置上了，每个人都形单影只，没有了热烈的盼望，也感受不到他人的存在。有人开始抱怨头疼，有人说眼睛不行了，还有人捂着胸口……慢慢地，我们又各自回到原先的位置。
风暴渐渐远去了……巨大的云朵被从下往上劈开。月亮从云朵中露出脸来，把庭院中满溢着的雨水照得发白。我们逐个检查所有的物件。“劳德”一个劲地往畜栏的台阶跑去又折回来，狂吠不止。我们便跟在它后面……银儿啊，在那下面，在被雨水淋透、发出难闻气味的夜来香的旁边，躺着打扮成鬼魂模样的阿妮娅的尸体。可怜的阿妮娅，那盏灯笼还提在她被闪电烧焦的小手上，兀自亮着。
19 紫红色的风光
峰顶。那里是日落之处，日暮的天空被它的碎玻璃扎伤，处处见血，成了一派紫红色。霞光之下，青翠的松树林似乎变得急躁起来，微微地涨红了脸；小草和小花都被映得通体透亮，散发出一种湿润、浓郁而又明亮的芬芳，在这静穆的时刻摇曳、绽放。
我陶醉在暮色之中。银儿的黑眼珠也被霞光映成了紫红色。它温顺地走开，来到一汪长着野玫瑰、蔷薇花和紫罗兰的小水洼边。它轻轻地把嘴浸入镜面，仿佛经它一触，这面镜子就化成了水，然后就有一大捧暗红的血色水流涌入它巨大的喉咙。
这个地方是我所熟悉的，然而它为此时此刻所改变，变得陌生，显得颓废而又崇高。有人曾说，每时每刻，我们都能发现一座废弃的宫殿……黄昏在延长，超出了它自己的界限，时间浸染了永恒的味道，变得无限、平和、深不可测……“走吧，银儿……”
20 鹦鹉
法国医生是我的朋友。我们正在他家的菜园子里逗银儿和鹦鹉玩时，一个蓬头散发的年轻女子急急地冲下山坡，一路朝我们跑来。还没到我们跟前，她那双焦急万分的黑眼睛先望向我，问道：“先生，那位医生在不？”
她身后跟着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喘着气不时停下来回头看身后的坡路；最后冒出了几个男人，他们合力抬着一个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男子。多尼阿纳禁猎区总有人进去偷猎，他是其中一个。他的猎枪是用草绳绑着的，简陋而老旧。这把枪走了火，子弹射入了他的一条胳膊。
我的朋友关切地走近伤者，把他手臂上缠着的几块破布拆开，给他洗去血污，不紧不慢地触探他的骨头和肌肉。他时不时对我说：
“Ce n′est rien...”.
黄昏降临。从韦尔瓦飘来一阵混合着海滨沼泽、柏油和鱼腥的味道……西方的玫瑰色天幕上，橙树林舒展开它们翠绿色的丝绒裙摆，红绿两色的鹦鹉在一朵丁香花的花叶间跳上跳下，它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盯住我们，想一探究竟。
可怜的猎人眼里溢出泪来，泪水满映着落日的光芒，他不时发出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惨叫。那鹦鹉还在说：
“Ce n′est rien...”
我的朋友给病人的伤口捂上棉花，缠上绷带……
那可怜的人大叫：“哎哟哟！”
丁香花间的那只鹦鹉还在说：
“Ce n′est rien...Ce n′est rien...”
1. 多尼阿纳禁猎区位于瓜达尔基维尔河畔，历来是专属王室和贵族的狩猎场。
2. 法语，意思是说“没什么事”。
21 屋顶平台
银儿，你从没有爬到屋顶平台玩过。你不知道，从昏暗的木头小楼梯间爬出来的时候，深深吸一口气，能让心胸变得多么开阔呀！那个时候，全身被白天最炽热的阳光炙烤着，浑身充盈着蓝色，仿佛天空近在身边。那白石灰耀得我眼盲。石灰，你知道的，可以抹在砖头地上，这样雨水流到水池中才能保持纯净。
屋顶平台是多么令人着迷啊！教堂的钟声在我们的胸腔中激荡，和我们狂热的心同步跃动。远方的葡萄园里，亮晶晶的锄头迸发出银色与金色的火花。从这里望去，一切尽收眼底：别人家屋顶的平台，一间间院子，被遗忘的人们各忙各的——制椅子的、刷漆的、箍桶的；还有更大的院子，绿树成荫，圈养着牛羊；还有墓园，有时候，那里会举行一场小小的、无足轻重的黑色葬礼，草草了事，几乎不为人所知；还有窗户，窗口边站着一个穿着衬衣的女孩，漫不经心地梳着头，唱着歌；还有河流，河面上有一条船正在靠岸；还有粮仓——在这一间房里，一个乐手在孤独地调试他的短号；在那一间房里，狂野之爱恣意放纵，决绝、盲目而隐秘……
平台下的房子不见了，成了地下室。透过天窗往下面看，平常的生活变得多么奇特：人声、杂音、如此美丽的花园。而你呢，银儿，你要么把头埋在饮水槽里，全然看不到我，要么就和麻雀或乌龟玩耍，你就像个呆子！
22 归途
我们俩从山间满载而归：银儿收获了好多红薄荷，我采集了一大把黄百合。
四月的黄昏徐徐落幕。西天边所有的金色水晶都变幻成了银色水晶，像水晶雕制的百合花，闪闪发光。接着，广袤的天空变得像一大颗透亮的蓝宝石，转眼又变成了翡翠。我在感伤中继续着回家的路……
从山坡上望去，小镇的钟楼戴着一顶闪闪发光的瓷砖冠冕，在这纯净的时刻，呈现出庄严的面貌，近看就像从远处眺望到的塞维利亚风信塔。在春天我特别怀念城市，此时在这钟楼中寻得了一点带着惆怅的安慰。
归途……往哪里去，又从哪里来？为了什么？此时，我采来的百合花在清冷的夜风中散发出比入夜时更浓郁也更显朦胧的味道。是花香，却不见花儿，只剩下香味从孤影中逸出，陶醉了我的身体和灵魂。“我的灵魂，是阴影中的百合花！”我自言自语道。此时我才忽然想起银儿。虽然就在我身下，我却忘了它的存在，好像它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23 紧闭的栅栏门
每次去迪埃斯莫酒窖，我都会沿着圣安东尼奥街的墙根拐弯，来到后面是田野的紧闭的栅栏门前。我会把脸贴在铁条上，急切地左看右看，极尽视野所及。栅栏门的门槛早已破旧不堪，隐没在荨麻和锦葵花丛中。从那里探出一条小路，向下延伸，在安古斯蒂亚斯桥下隐没不见。在桥栏杆下面，伸出一条我从来没走过的又宽又深的路……
透过栅栏门的铁格子看门后的风光和天空，是多么令人心醉啊！就像幻想中的一面墙和一个棚顶把美景剥离出来，放在紧闭的栅栏门后面……能看到公路、桥梁和笼着烟纱的杨树，砖窑、帕洛斯的山冈、韦尔瓦的汽船，傍晚时分还能看到里奥廷多码头的灯光，以及阿罗约斯那棵高大而孤独的桉树，矗立在最后一缕紫色的霞光中……
酒窖主们常笑着告诉我那栅栏门是打不开的……在梦境里，我任由漫涌的思绪制造错觉，那栅栏门后是最精美的花园，最壮丽的原野……我千百次在晨光中来到栅栏门边，确信会在后面找到那颠倒和混淆了的幻想与现实……
24 堂何塞神父
银儿，这会儿那人抹了圣油，嘴里讲的话像是带了蜜。其实，始终如天使般圣洁的是他的那头母驴，她才像个圣母。
我相信你见过他，那天在他的果园里，他穿着水手裤，戴着阔边遮阳帽，对那些偷他橙子的小顽童破口大骂，还朝他们扔石块。你有成百上千次看到过，每逢礼拜五，他的房客——可怜的巴尔塔萨尔拖着身子在路上缓慢前行。他患了疝气，那肿块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彩球。他要到镇上去，或是卖他的破扫把，或是和穷人们一起为富人的亡灵祷告……
我从没听到过有谁骂人比他更毒，也没见识过谁发出的诅咒能惊动更高层的天界。不用怀疑，他确实知道每样东西的事理，至少在五点钟的弥撒中他是知道的……树木、土块、水、风、蜡烛，一切都如此优美，如此柔软，如此清爽，如此纯净，如此活泼，到了他那里却成了混乱、残忍、冷漠、暴力和毁灭的例证。每一天夜晚，他果园里的石头没有一块留在原处，全都被他拿来恶狠狠地砸鸟儿、洗衣妇、小孩和花朵了。
到了祈祷的时候，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堂何塞的肃穆，在寂静的乡野里也能听见。他穿上教袍和斗篷，戴上神甫帽，睁着无神的眼睛，骑在他的母驴背上缓步徐行，进入夜幕下的小镇，如同赴难途中的耶稣……
25 春天
啊，多么明亮，多么芬芳！
啊，草儿们都在笑！
啊，清晨的音乐多美妙！（民谣）
清晨，我还在小睡时，听到一阵小孩子们恼人的尖声叫嚷，那声音吵得我发火。最后，我怎么也睡不着了，便只好从床上起身。我从敞开的窗子往田野望去，这才发觉吵闹喧嚣的原来是鸟儿们。
我出门来到果园里放声歌唱，感谢蓝色的天神。这可是鸟儿们自由放歌的音乐会啊，多么清新，无穷无尽！燕子在井边啁啾啼啭；乌鸦站在从枝头坠落的橙子上，吹着口哨；黄鹂热烈地发表讲话，从一片栎树林转到另一片栎树林；金翅鸟在桉树顶上绵声细语、倾诉衷肠；大松树上，麻雀们正在进行热情澎湃的大讨论。
多么美好的早晨哪！太阳把它泛着金银的欢乐洒满大地；绚丽多姿的蝴蝶在花间、泉边、屋里屋外四处玩耍。田野处处在绽放，在爆发，在欢叫，健康而崭新的生命在其中沸腾。
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用亮光构筑的巨型蜂巢中，而这蜂巢则内置在一朵亮闪闪的、硕大而温暖的玫瑰花里。
26 水池
看哪，银儿——因为最近下的那几场雨，水池都注满了水。现在池里听不见回声，池底也见不到洒满阳光的阳台，只有在水位低的时候才能望见它，这五彩斑斓的珍宝，显映在黄蓝两色的玻璃屋顶之后。
你从没有下到水池里去过，银儿，可我下去过。那是好几年以前了，水池被抽干的时候，我下去过一次。我且来告诉你：池底有一条长长的地道，地道走到头，还有个小小的地下室。我进去的时候，手上的蜡烛熄灭了，一条火蝾螈爬到了我的手上，接着，两股寒气在我胸前汇集，像两把利剑，像骷髅头底下的两根人骨交叉在一起……镇上到处都开挖了水池和水道。银儿，最大的那个水池在萨尔托·德尔洛沃院内，就在卡斯蒂略古城堡里。最好的水池呢，就是我们家的这个，你看，它的扶栏可是用一整块雪花大理石雕出来的。教堂水池底的水道一直通到洛斯蓬塔雷斯葡萄园，出口挨着小河，外面就是田野。医院水池的那条水道谁也不敢走，因为它长得没有尽头……
我记得小时候，在下着雨的漫漫长夜，从屋顶平台滚落到水池里的水会发出啜泣声，让我不能入睡。到了早上，我们就兴冲冲跑过去看水涨到了多高。要是像今天这样涨到池子边上，我们就会大呼小叫，多么神奇与不可思议啊！
……好了，银儿，现在我要给你打一桶这纯净清凉的水。比耶加斯，可怜的比耶加斯，曾一口气把这满满一桶水喝干，现在他的身体已经被白兰地和白酒烧坏了……
27 癞皮狗
有时候，它会踱到菜园的小棚屋里去，干瘦的它一边走一边喘着气。这可怜的家伙老是躲着人走路，它已经习惯了被叫骂、被石块砸了。连它的同类都会朝它亮出尖牙利齿。这会儿它又跑开了，顶着晌午的烈日，慢吞吞、哀凄凄地朝山下走去。
那天下午，它跟在迪安娜身后一路走来。此时我正出门，门卫不知起了什么邪念，抬起猎枪朝它开火。我没来得及阻止他，那可怜的狗，肚子上就挨了一枪，晕乎乎地转了两圈，发出凄厉的长鸣，最后倒在一株金合欢下死去了。
银儿挺直脖子，直盯着那只狗。迪安娜给吓坏了，左冲右突地寻找藏身之处。门卫嘴里喃喃个不停，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他兴许真是后悔了，懊恼得很，现在只想消除自己的悔意。太阳蒙上了一层薄雾，像是戴上面纱为亡灵致哀。厚厚的一层雾，就像那惨死的狗的一只眼睛上蒙着的白翳。
随着风暴的渐近，被海风吹弯了腰身的桉树们发出了愈加凄惨的呜咽声。午后金黄色的田野铺开一片深沉的静穆，盖在死去的狗身上。
28 静静的河水
等一会儿，银儿……你要高兴的话，就在那块青草地上吃会儿草吧。让我好好看看这片美丽的河水，我有好多年没看过了……
你看阳光穿透厚厚的水面，照亮那金绿色的水底，岸边的百合像蓝天那样清新，正出神地观赏着这美景……天鹅绒的阶梯沿着迷宫般的路径逐级而下；充满魔幻的洞穴，出自一个被梦幻神话故事丰富了想象的画家；爱神的花园，应是由一个长着大大绿眼睛的痴情王后长年的愁苦累积而成的吧；已成废墟的宫殿，就像我在海上看到的那个一样，当时西沉的落日正斜着刀刃切伤低低的水面……
还有更多，更多，更多。稍纵即逝的美，被最艰深的梦脱去了她无限宽大的外衣。一幅描绘春日中某个痛苦时刻的画作被忆起，在一个没入遗忘中的并不完全存在的花园里……一切都是细微的，又因距离遥远而显得宏大；无数感觉的钥匙，最古老的迷幻术的宝藏……
这片静静的河水，银儿，是我从前的心。它曾深陷在孤独中，优雅地中毒，万千奇妙思绪堵在一起……当爱情伤着了它，破坏了它的堤坝时，所有的坏血都奔涌而出，直至它变得单纯明净，如同四月里静静的河水金黄而温暖的花开时节流淌在洛斯亚诺斯的小溪，银儿。
然而有时候，一只惨白、苍老的手会把我的心带回那曾经的一潭止水之中，它又变回绿莹莹、孤零零的了。它会着迷，会不由自主，会回应那些悦耳的召唤。“为了减缓您的痛苦”，就像在舍尼埃的田园诗中，许拉斯对赫拉克勒斯说的话，我曾用“暧昧不清”的声音给你读过这些诗句……
1. 安德烈·舍尼埃（1762—1794）：法国诗人，在法国大革命中遭斩首，写有著名诗篇《青年女囚》。
29 四月的牧歌
孩子们把银儿带到小溪边玩，河岸边栽满了杨树，此刻他们又带着它一路小跑着回来了。他们一边跑，一边无拘无束地玩耍着，放声大笑，身上沾满了小黄花。他们刚刚在那底下淋过一阵雨——那一团只停留了片刻的云，用它的金线银线蒙住了青草地。彩虹宛如颤动在一把哭泣的里拉琴中一般，在这金银丝线间抖动着。在小毛驴湿漉漉的皮毛上，浸了雨水的吊钟花还在滴着水。
多么清新、欢快而抒情的牧歌啊！就连银儿的驴叫也因这身甜蜜的雨水而变柔和了！它不时地回过头来，把它能够得着的花儿连根扯下。脖子上挂着的那些雪亮的金黄色吊钟花，与它白花花的、泛着青草颜色的口水粘在一起，吞进了它系着肚带的小肚子。银儿啊，谁能像你这样享用花朵……还能不吃坏肚子呢？
四月里忽晴忽雨的午后哦……银儿那对生动的闪亮双眼无时无刻不在映照着阳光和雨水。日落时分，在圣胡安的原野上，又飘来一团轮廓模糊的粉色云，降下一阵小雨。
30 金丝鸟飞走了
有一天，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那只绿色的金丝鸟竟从关它的笼子里飞了出来。这是一只老金丝鸟了，它曾经有个伴儿，不幸已经死去。我从没给过它自由，因为我怕它会饿死或冻死，甚至成为猫的口中食。
它整个上午都在园子里的石榴树间、门口的松树上和丁香花丛中游荡。孩子们便也整个上午都坐在长廊里，出神地看这金丝鸟时断时续的飞行表演。银儿是自由的，它在蔷薇花丛边优哉游哉地跟一只蝴蝶玩耍。
到了下午，金丝鸟飞到大房子的屋顶上，在那里待了好长一阵，在渐渐下沉的夕阳柔光中不停抖动身子。忽然，不知如何也不知为何，它竟又出现在鸟笼中，恢复了平日的欢乐。
花园里好一阵狂喜！孩子们拍着手蹦蹦跳跳，红扑扑的脸笑起来像朝霞一样。迪安娜疯疯癫癫地跟在他们后面，对着自己身上也笑得起劲的小铃铛咆哮不已。银儿也被这快乐感染了，像一只小山羊般抬起两条前腿转圈，跳起了不甚优美的华尔兹舞，一身闪着银光的皮肉起伏波动，接着它以两“手”撑地，后脚蹬向明亮而柔和的天空……
31 魔鬼
有头驴闪出特拉斯穆罗街的拐角处，脚步沉重而孤独，在高高扬起的尘灰中愈发显得肮脏不堪。片刻过后，小孩子们一路冲来，他们喘着气，一边不断把那快遮不住黑肚皮的破布裤子往上提，一边不住地拿木头棍子和石块砸它……
它是头黑驴，骨架很大，已经上了年纪，瘦得皮包骨头——活像那个修道院里的大祭司。那身光溜溜的皮，仿佛任何一处都要被骨头戳出洞来。它停住脚步，露出几颗像肿块一样的黄牙，扯着嗓子竭力叫唤，那股劲头和它老朽的身躯并不相称……它是一头迷路的驴子吗？你认识它吗，银儿？它想干什么呢？它脚步迷离、行走匆忙，会是从谁家逃出来的呢？
一看到它，银儿就竖起两只耳朵，耳朵尖并在一起，拱成一只角的模样，然后一只耳朵竖着，另一只耷拉着朝我走过来，想躲到排水沟里去，溜之大吉。黑驴走过它身边时狠狠地蹭了它一下，拽了拽它的驮鞍，在它身上闻了闻，又对着修道院的围墙吼了几声，最后沿着特拉斯穆罗街往下面跑去了……
……在这酷暑之中，我突然感到一丝寒意——是为银儿吗？在这奇怪的时刻，一切都好像变了形，仿佛一块黑布前低矮的暗影猛地遮住了街头拐角处那耀人眼花的孤独，空气倏地安静下来，令人窒息……远方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将我们送回到现实之中。鱼市的喧闹声忽高忽低地从我们头顶上方飘来。刚刚从岸边上来的鱼贩子们叫卖着他们的舌鳎鱼、鲤鱼、鲌鱼和海鲷；教堂的钟声宣告晨祷的时间到了；磨刀匠吹起了口哨……
银儿还时不时地颤抖一下，怯生生地望着我。不知为什么，我们俩都沉默了好一阵……“银儿，我想那不是真正的驴子……”
银儿沉默着，又抖了一下。它只要一抖，浑身的皮肉都跟着晃荡，发出轻微的声响。它低下头，阴沉的目光迷离地望向排水沟……
32 自由
当我正盯着小路边上的野花发呆时，一只亮闪闪的小鸟唤起了我的注意。它在湿漉漉的绿草丛中不停地扑扇着多彩的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我们慢慢地走近它，我在前，银儿在后。那里有一块背阴的地方可供鸟儿们饮水，有几个坏孩子放了张网，把鸟儿困住了。小鸟凄惨地叫个不停，不知情地呼唤着它还在天上的兄弟姐妹，音色越发伤悲。
清晨的天空是明亮纯净的，慢慢地渗入蓝色。从邻近高处的一片松树林悠悠传来鸟儿们激越的合鸣，乐音随着在树顶间起起落落的温和金色海风忽远忽近，徘徊不去。可怜又天真的小鸟们开着音乐会，不知近处正潜伏着恶意！
我跨到银儿身上，夹紧双腿，赶着它往上面跑，急匆匆来到那片松树林。我们来到那郁郁葱葱的穹顶之下，然后我拍起手来，又唱又叫。银儿被我感染了，也扯着嗓子一声声猛吼。回声一阵阵荡开，深沉而响亮，如同在一口大井的最深处回荡。于是，鸟儿们往另一片松林飞去了，一边还不住地唱着歌。
从远处传来坏孩子们的咒骂声，银儿拿它毛茸茸的尖脑袋回蹭我的心窝以示感谢，直到弄疼我的胸口。33 匈牙利人
看哪，银儿，瞧那些舒展开整条身躯躺在人行道上晒太阳的狗，它们都累坏了，长长地伸展着尾巴。
那个年轻女子像一尊淤泥造的塑像，衣服破破烂烂的，红红绿绿的碎布间露出黄铜色的皮肉。她伸出锅底一般黑的手来，拔起一根枯草。小女孩浑身赤裸，拿着炭块在墙上涂画着下流图案。小男孩尿在了自己肚子上，就像喷泉喷出的水下落在池子里，正哭得起劲。男人和猴子互相抓挠着，它咂着嘴挠他一头乱发，他梳理着它的肋骨，像是在弹奏一把吉他。
男人每过一会儿就坐起来，起身来到马路中央，有气无力地敲打手中的铃鼓，眼睛望着一个阳台。年轻女子抱着双腿乱蹬的小男孩放声歌唱，像是在发着毒誓，走偏的音调干涩乏味。猴子拖着比它身子还要沉的脚链，没来由地翻了个不标准的筋斗，然后就埋头在路边的排水沟里翻来覆去找软一点的小石子。
三点钟了……马车已经出站，沿努埃瓦街往上头去了。太阳还孤零零地悬在天上。“银儿，你看这一家人：男人像一棵栎树，弹奏乐曲；女人像一棵葡萄藤，紧紧相依；两个小孩，一女一男，延续血脉；还有一只猴子，不停地在身上抓着虱子，跟这个世界一样小，一样瘦弱，却能给一家人挣来糊口的钱……”
1. 指非土生土长于西班牙的流浪吉卜赛人，以区别于西班牙吉卜赛人。34 女朋友
清新的海风顺着红土坡爬上山头的草地，在柔嫩的小白花间欢笑；接着，又扑到还没有被打扫过的小松树林里，从一棵绕到另一棵；那些蜘蛛网就像质地轻盈的风帆一样被吹鼓起来，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玫瑰色、金色的光芒……整个下午都是海风尽情玩耍的时间。阳光和海风让心情好不舒畅！
银儿高高兴兴地驮着我，步伐轻快，不慌不忙地，好像我没有重量似的。我们上了坡，轻松得就像是走下坡。远方现出一线大海，闪闪发亮，恍若无色，在最远处的松林间波动着，真像是海岛上的奇观。在那地势稍低的地方，一群白腿毛驴在青草间蹦来跳去。
一阵欲望的骚动飘荡在峡谷间。银儿忽然竖直了耳朵，把那高抬的鼻孔张得老大，我都看不到它的眼睛了。它露出一口大菜豆般的黄牙，深吸着四处吹来的风，不知风中有什么神秘元素正沁入它的心房。是的，它的恋人就在那里，在另一个山头上，一身灰色衬着湛蓝的天幕，清秀动人。接着是两声叫唤，响亮而悠长，像号音般震碎了这光亮透明的时刻，然后变为两道瀑布飞流而下。
我可怜的银儿，我不得不阻止它这没有恶意的冲动。原野上的美丽女伴眼睁睁看着它走过，和它一样悲伤，乌黑发亮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此情此景……你发出的神秘呼唤，如同终获自由之身的本能欲望，在雏菊花间凄厉地回响着，可终归是无用的！
银儿不情不愿地跑着，每过一会儿就闹着要跑回去，我勒住它，它只能踩着小碎步前行，嘴里嘟囔着：“这不像是真的，这不像是真的，这不像是真的……”
35 蚂蝗
等一等，这是什么，银儿？你怎么啦？
银儿的嘴在冒血，它连连咳嗽，步子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我一时间全明白了。今早路过皮内特喷泉时，银儿在那里喝了一会儿水。尽管它从来都挑水最干净的地方，喝水时也咬紧牙关，但方才准是有一条蚂蟥吸到它舌头或是上腭天花板上了……“等一等，伙计。来，张嘴……”
刚好马具匠拉波索从扁桃园那边下来，我便找他帮忙。我们俩合力尝试着把银儿的嘴撬开，可它的嘴就像被混凝土封死了。我这才明白，可怜的银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我可真伤心。拉波索又找来一根粗木棍，劈成四根，试着从银儿的颚骨间穿一根进去……这活儿可不轻松。银儿老是一抬前腿，昂首向天躲避着，转着圈……终于等来了令人惊喜的时刻，木棍从银儿嘴的一侧插了进去。拉波索赶紧跳到驴背上，双手拽住木棍的两端，以防银儿把它吐出来。
没错，一条肥壮的、黑黑的蚂蟥就在那里头。我拿两根葡萄藤当剪刀，把它钳了出来……这条蚂蟥就像一小袋红赭石，像一个装满红酒的小酒囊；拿它对着阳光看，活像火鸡被一块红布激怒时晃动的那条垂肉。为了不让它再吸取任何一头毛驴的血，我在小溪边把它拦腰斩断，只见一股短暂的漩涡喷出血泡，那是银儿的血，霎时间染红了溪水……
36 三个老妇人
到围栏边来，银儿。来，我们让这几个可怜的老太太过去……
她们应该是从海边或是山上过来的。看！其中一个是瞎子，另外两个搀着她的手臂。她们可能是来找堂路易斯看病的，也可能是去医院……瞧她们走得多慢啊，那两个明眼的尤其小心翼翼，万分谨慎，仿佛她们三个都惧怕死神。你看，银儿，她们伸出手像是要挡住迎面扑来的风，驱走想象中的危险，就连最柔弱的花枝也不敢碰，真是慈悲得可笑。
你要跌下来啦，伙计……听，她们一路念叨着无比粗俗的话语。她们是吉卜赛人。瞧她们花花绿绿的衣裳，缀着圆斑和皱褶边。你看见了吗？她们不穿外套，虽然年纪大了，身材还是那么苗条匀称，没有走样。在晌午的烈日下，她们给烤焦了肤色，汗涔涔、脏兮兮地迷失在尘土中，却还保有些许粗鄙的美，如同一个干枯、僵硬的回忆……
瞧她们三个，银儿。她们吸吮了春光，满怀信心地让老年重焕生机！在火热春日的怀抱里，刺菜蓟也盛开了黄色的花。
37 小拉车
一场大雨让溪水涨高了不少，都淹到葡萄园了。我们在水边看到一辆老旧的小拉车陷在泥里，被一车干草和橙子压得脱不了身。车轱辘旁站着个小姑娘，衣着破烂一身脏，哭哭啼啼地想鼓起自己稚嫩的胸膛推上一把，给拉车的小毛驴助一把力。唉，这小毛驴比银儿还要瘦小。在小姑娘的哭号声中，它绝望地迎着风，徒劳地想把车子从泥潭中拉出来。它就像那些勇敢的小孩子一样白费气力，像夏日里的清风，飞倦了，晕头转向地掉落在花丛中。
我摸了摸银儿，奋力把它套到那辆小拉车上，让它站在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前面，温柔地命令它使劲。银儿猛拉了一把，将小拉车和小毛驴从泥潭中拖了出来，把它们带上了坡。
小姑娘笑得多开心哪！那轮将在云水间坠落、碎成一把黄水晶的太阳仿佛重又在她黑污的泪花中燃起一片曙光。她脸上还挂着泪，高兴地塞给我两只又圆又沉、精心挑选的薄皮橙子。我向她道谢，然后把一只给那瘦弱的小毛驴以示安慰；另一只给了银儿，这是颁给它的金奖。
38 面包
我告诉过你的，银儿，莫戈尔的灵魂是葡萄酒，对吧？不，莫戈尔的灵魂应当是面包。莫戈尔就像一块小麦面包，里面是白的，就像面包屑那般白，周身却是金黄色的——哦，焦黄的太阳啊！就像软绵绵的面包皮。
中午，太阳烧灼得最厉害的时候，整个小镇都开始冒烟，散发出松木和烘面包的味道。小镇就像张开了大嘴，要吞咽一块硕大的面包。面包深入一切之中：浸到油里，没入加斯巴乔 中，与奶酪和葡萄缠绵在一起，面包带来香吻的气息，面包与酒、面包与肉汤、面包与火腿、面包本身就是美食，不用搭配也可以。就像是希望，或者，怀着幻想……
卖面包的人骑在马上慢慢走着，每到一扇半掩的门前就停下来，拍着手叫唤：“卖面包嘞——”被切成四块的面包，掉落在裸露的手臂挽着的篮子里，和圆面包撞在一起，或是粗面包和面包圈相撞，发出柔和的闷响。
穷人家的孩子们会在这时扑到栅栏门或大铁门前，摇响门铃或是敲击门把，朝着门里头久久地哀求：施舍一点点面包吧！
1. 加斯巴乔：即gazpacho，西班牙南方的家常菜，是一种以番茄、橄榄油、醋、面包、大蒜、洋葱等为原料制成的凉汤。39 阿格莱亚
你今天可真帅啊，银儿！来呀……今天早上玛卡里娅可让你疯坏了！你身上所有的白色和黑色都闪闪发光，如同雨后的白天和黑夜。今天你太帅了，银儿！
银儿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它慢慢地朝我走来，身上还挂着沐浴时的水珠，清爽得就像个赤身裸体的姑娘。它的脸上放出光来，如同旭日初升，两只大眼睛生动地闪耀着，仿佛被阿格莱亚赋予了热烈的光芒。
我不住地夸赞着它，然后突然心血来潮，一把抱住它的头，推着按着，挠它的痒痒，如同跟自己的兄弟玩耍一般……它低垂着眼睛，轻轻摇摆着耳朵抵挡我的袭击，或是原地转圈，或是撒开四蹄一溜小跑，然后猛地停下来，像一只调皮的小狗。“你可真帅啊，伙计！”我一再夸赞着。
银儿就像一个刚刚穿上新衣裳的穷人家小孩，羞答答又跑了一阵，一边跑还一边望着我，像是在跟我说着什么，两只耳朵得意得很。最后它在驴厩门前停住脚，装出啃咬几串吊钟花的样子。
阿格莱亚，将至善和至美赐予人间的女神，在早晨的清澈阳光下几乎隐身不见，正斜靠在那棵撑开了茂密的三层树冠、缀满果实和麻雀的梨树上，笑望着眼前的情景。
1. 阿格莱亚：光辉女神，希腊神话中美惠三女神中最年轻的那位。40 王冠松树
无论我站在哪里，银儿，我都觉得自己站在那棵王冠松树下；无论我到达何处——城市、爱情、荣耀——我都觉得到达了蓝天白云下那片苍翠的顶点。在我梦里的惊涛骇浪中，它是巍然屹立的明亮灯塔，一如当暴风雨肆虐时，它为莫戈尔的水手们指明方向；在我困顿的日子里，它是我心目中沉稳的山峰，立在陡峭的红土高坡上，前往圣卢加尔的行乞者都途经此地。
每当我沉湎在对它的回忆中，休憩身心时，我都感到自己是多么强大！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只有它未曾停止生长，唯有它还在与日俱增。当人们把它遭龙卷风摧折的那根树枝砍下时，我觉得自己也被卸去了一条胳膊；有时候，身上某个部位没有任何征兆地疼痛时，我觉得王冠松树也在挨痛。“伟大”这个词适用于它，也适用于大海，适用于天空，也适用于我的内心。几个世纪以来，各个种族的过客在树荫下歇息，仰望浮云有如身在大海上、在天空下、在我心的怀念之中。每当我耽于遐想，散漫的意象随处飞舞，或是虽凝神定视，眼中却生出幻象时，王冠松树就浮现在我面前。它被移入一幅莫可名状的永恒图画中，更为高大，发出更具震撼力的声音，召唤着犹疑之中的我，让我到它的树荫下享受安宁，那里便是我生命之旅真正永恒的终点所在。
41 达尔翁
达尔翁是银儿的医生，壮得像一头大花牛，脸膛红得像西瓜，他重达11 阿罗瓦，自称已有六十岁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音域不全，就像一架老旧的钢琴。还有些时候，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一溜空气。此时他还会点着头，打着夸张的手势摇摆身子，并且喉咙里咕咚作响，拿着手帕擦唾沫，该有的动作全有了。我们可以把这当成晚餐前的一场开心的音乐会。
他嘴里一颗牙也不剩，几乎只吃面包屑，入口之前他先要把面包屑捏软，他会将面包屑捏成一个小球，然后扔进他血红的大口里！他会把面包球含在嘴里翻来覆去一个钟头。然后，吃完一个球，再来一个球。他用牙龈咀嚼，下巴的胡须会碰到他的鹰钩鼻上。
我说了，他壮得像一头大花牛。他往门口一站，就把整个屋子挡住了。可当他逗银儿玩时，却像个孩子。要是瞅见一朵小花、一只小鸟，他立马就张嘴大笑，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每次都要笑出眼泪才停下。然后，他平静下来，长久地凝视着老墓园的一侧：“我的小丫头，我可怜的小丫头……”
1. 阿罗瓦：西班牙重量单位，1 阿罗瓦约等于11.5 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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