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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12: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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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广明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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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启示

尼采的启示试读:

文前辅文

还有无数朝霞

尚未点亮我们的天空——《梨俱吠陀》

偷懒绝招之一:

教育家认为应靠宗教信仰来提高道德素质。——木心《素履之往》导论精神与力量

尼采立足哲学,旨在一种未来哲学和基于未来哲学的信仰;尼采的哲学和宗教信仰皆在道德之中,一种超越善恶的道德,通过价值重估和创造所实现的道德。而尼采的哲学、宗教和道德,皆归于精神。“精神”(der Geist)概念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又译《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开始,是《善与恶的彼岸》的终结,是尼采始终在悉心塑造的生命形象。精神是生命的根本和全部,意味着生命的状态和力量,精神的意义在于精神的自我创造与变形。

尼采通过“重估一切价值”开启他的精神探索之路,而基督教的价值是他首要的批判对象。基督教道德,以及作为基督教哲学先驱的柏拉图主义,共同塑造了西方道德的历史命运。“对于尼采来说,基督教的信仰是粗俗和悖谬的。它通过一种任意的干预,破坏了宇宙的合理性。基督教的宗教是对贵族德性、市民义务和历代的传统没有感觉的无教养民族的颠覆性反叛。他们的上帝是寡廉鲜耻地好奇的和太人性的,是‘一个所有黑暗角落的上帝’……尼采的《敌基督》是对古代的那种责难的恢复,即基督徒是人类的敌人,是教育低劣和鉴赏力低劣的粗俗民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无论是在风格上还是[1]在内容上,每一页都是一种反基督教的福音。”尼采把他的批判之火烧向“柏拉图主义-基督教道德”,这种哲学与宗教的共谋,根本上背离了自然和人类的高贵命运,这种命运是以强力、健康、自然、无辜、高贵为本性的,是一种超越一般善与恶、罪与罚纠结的主人的命运。这是尼采的价值诉求,而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道德本质上是粗俗低劣病弱的生命意志、状态、心理和情感的表达,是奴隶怨恨的产物。奴隶们无力掌握和创造自己的命运,怨恨和复仇就成了他们最好的武器,由此导致了对高贵、自然、强健、自由生命的仇恨,从而异化出鄙弃人世、背离自然生命、异在超越的天国价值和彼岸信仰。基督教本质上是一种奴隶宗教。

尼采的批判视野不止于柏拉图主义和基督宗教,犹太教、佛教、吠檀多思想以及近代西方哲学和道德传统等也在其中。尼采要全面彻底地检讨一切对待生命的奴隶态度和卑弱生命意志,它们和基督教的哲学和信仰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牺牲,牺牲了精神所拥有的一切自由、一切骄傲与一切自信;与此同时,它又是一种奴役、自嘲和[2]自残”。而在各种宗教中,唯有古希腊宗教与众不同,因其强健的生命力度、高贵的生命态度以及对自然和生命的敬畏之心而独得尼采[3]的赞美:

古希腊宗教生活的一个令人惊奇之处就是它所洋溢着的广阔而丰富的感激之情:只有极其高贵的那一类人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面对自然和生命。

后来,当群氓在希腊占据了优势的时候,恐惧之心也就在宗教中蔓延开来——这便为基督教的出现准备好了条件——

低俗与高贵、奴隶与主人的区别,人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理解,但在尼采这里却有着明确的标准,那就是人自己生命力量的力度或强度,正是这种力度决定了他的存在品格及其对待自然、对待生命、对待生活、对待人世的态度。强力意志是人和世界存在的基础性和根本性力量,而这种意志力量的直接体现,就是人的自我克服、自我超越的能力和力量。查拉图斯特拉自命为教授超人的导师,超人的根本含义,在于“人类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而人类之应该被超越,不是一种外在意义上的超越,而是内在、自我的超越,在自我克服、自我超越中显现的,是人世间真正强大的力量,凭借这种力量,人得以检视、反思、摆脱他骆驼般承负的一切价值,摆脱一切“你应该”的他在道德命令,成为自由的精神,成为可以宣称“我要”的自己的主人。在自我超越中显示出人之勇于颠覆的力量,在这种颠覆中,精神变成了狮子,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也将随之根本改变。狮子意味着精神自我超越的第一步,自由的第一步,一如庄子之“吾丧我”,抛却一个纠缠于世俗道德和经验是非的“我”,归于纯粹自由的“吾”,精神达致自在之境。但自由的真谛不止于此,自由意味着创造,创造新的生命价值才是强力意志之精神的本性。换言之,自我超越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超越于何处?不是超越于鄙弃背离生命自身的天堂、理念、涅槃、(虚)无,而是在超越中实现对生命的评价和创造,“评价即创造”。超越根本上是创造地回归生命本身,回归本能生命的大地和自然,这种回归是自由的第二步,需要更高的强力意志以自我超越,超越到“至人无己”的境界,无己方能无待,方能真自由,这真自由才是人的真本性,最高本性,是精神和生命的自然之化境。无己而真己。此刻,强力意志的狮子变形为精神的赤子,一个自然纯洁的新生命,一个超越了骆驼的“你应该”和狮子的“我要”的仅仅说“我是”的孩子,嬉戏的孩子,“孩子无辜、健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初始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4]。孩子是冲破了一切目的论秩序的纯粹的偶然,是关乎自然之高贵必然命运的纯粹偶然。

作为尼采最幽深的思想,永恒回复学说一直困扰着尼采的诠释者。尼采在不同的语境中对永恒回复有不同的表述,但其最基本的含义,应该包含在精神的三种变形中,在精神的自我超越和自我回复中,回复到生命本身的价值中去,回复到生命永恒的新生与开启中去,回复到无辜的孩子以及孩子所寓言的自由、自在、自然中去。在这最核心的问题上,洛维特没能跟上尼采深邃的思路。“尼采彻底经历和思考了《圣经》的‘你应该’向现代的‘我要’的转变,但却未完成从‘我要’到宇宙孩子的‘我是’的决定性步骤……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是那样绝望地告别了任何原初的‘对大地的忠诚’,和在天幕下永远安全的情感,以致他那把人类命运与宇宙宿命统一起来,并把人‘改写回自然’的努力,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洛维特如此判定尼采的原因,在于他虽然认识到了尼采永恒回复学说含义的双重性或内外两个维度,即作为物理学数学意义上的外在客观必然性的一面,和内在自我克服与超越的意志的一面,但他没有重视意志之精神必然性,没有重视这种精神必然性对内外两种回复的决定性意义,没有领悟其作为精神变形的生命法则的奥义,从而导致对永恒回复内外两个维度内[5]在关联的否定。

正是由于这种根本性的失误,使洛维特无法理解尼采哲学的宗教意义。按照洛维特,尽管《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每一页都是一种反基督教的福音,但尼采的异教性表达并不保证其真的就是异教的,[6]“由于是反基督教的,所以在本质上还是基督教的”。这种看似辩证的论断,无疑独断地扼杀了尼采极其重要的宗教哲学考量。

尽管尼采不遗余力地把柏拉图哲学和柏拉图主义作为其哲学批判的基本对象,但他在一点上与柏拉图是一脉相承的,即通过哲学的思考和创造,来确立生命的意义、价值和信念,并通过这种哲学来确立关于生命信念的宗教。人类需要宗教,但应该是从哲学开始的宗教,是哲学宗教,真正的哲人在这一点上总是一致的,差别在于确立什么样的哲学,以及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样的宗教信仰。尼采对于哲学和宗教的独特理解,以及尼采的哲学宗教与其他哲学或宗教的根本区别,[7]在“一千个目标和一个目标”一节中充分体现出来。

查拉图斯特拉发现,在大地上没有比善与恶更强大的力量。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善恶标准,这是他们自己评价、创造的善恶道德,是他们根据自己面临的困难、土地、天空和邻族,为确保自己的生存而创造的价值,是其生命之强力意志的必然要求。有一千个民族,就有一千种善恶道德和价值目标。换言之,人类可以以一千种价值身份存在,他们可以分属不同的民族、道德、宗教、信仰、文化、政治,这些不同的身份之间可能针锋相对,但本质上并不根本对立,因为它们仅仅是由于民族生存的具体情形所致,都来自生存意志的创造。面对人类和个人所必然赋有的各种道德和宗教身份、角色和面具,重要的是理解其所由,理解即使它们之间可能产生冲突,也不能过分强调这种冲突。过分强调道德、宗教、信仰乃至于文明之间的冲突,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强调某种道德、宗教、信仰和文明的绝对价值和独一霸权。没有任何宗教信仰、道德价值、文明模式、社会政治设计应该被普世独尊,人类有一千种宗教和道德,有一千种价值存在和目标,这是人类的必然和自然。重要的是要回到一千个目标之所由,回到一千种价值所由的价值创造本身,回到生命的创造力和强力意志,这一生命价值的创造力本身,不完全等同于被其创造的价值,不等同于一千个目标中的一种,也不是第一千零一个目标,而是与之不同的、另外意义上的“一个目标”,这一目标表明,善恶固然重要,固然强大,但这善恶价值仅仅是生命本身的身份、角色、面具而已,人可以有各种身份面具,也许这些面具可以改换甚至被某种意义上地遮蔽或剥夺,但唯有这生命本身,唯有这生命本身的尊严、力量和价值是绝对不可剥夺的,这是生命至高无上的身份,是人之为人的内在根据,是人之为人的绝对根据。一千个目标是为了生命的保存,一个目标是为了生命的提高。只有在自我提高中生命才可能。人类可以有一千种道德,但唯有获得这种生命道德,那一千种道德才真正有意义;人类可以有一千种宗教,但唯有获得这种生命宗教,那一千种宗教才真正有价值。何以如此?因为如果没有这“一个目标”,人(类)就仅仅有面具而无自己,没有了自己,人的一切目标都将失去意义,人就没有了目标,就会迷失、飘浮、消失在宇宙的无限荒漠里。

可见,尼采“重估一切价值”,不是要颠覆摧毁一切价值,而是要批判地反思界定一切价值应有的身份和地位,并把一切道德价值和宗教信仰导向生命及其创造意志本身,导向人的存在本身,就此而言,尼采的目标不是某种道德或宗教,而是一切道德的道德,一切宗教的宗教。只有确立了这种出乎、关乎生命的道德宗教,人类才能回到他自己,才能找回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和意义。

回到了自己的人类,也就回到了自己的精神本身,完成了精神的伟大变形,成为强力意志和永恒回复的直接化身,一种纯洁无辜生生不息自然本能的创造游戏,一个无限自然中的崭新美丽的生命,他感激一切,怀抱一切,创造自己和一切,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精神与自然相应而共生,梵我一如。

几乎很难用现在的语言准确翻译作为尼采核心词汇的德语“der Geist”一词,最好的办法是像尼采自己那样把它“译回”古希腊语的(psyche)。希腊语一词的基本含义是“气息”、“呼吸”,可以表示“生气”、“元气”、“性命”、“生命”,“幽灵”、“亡灵”,“灵魂”,“意志”、“情感”、“心灵”,“精神”,“性灵”,“理智”、“理性”,等等,指示的是生命最根本、最内在的本性存在、特质和能力,这正是尼采der Geist一词的基本含义,因此,当我们用“精神”一词来翻译der Geist时,应该明确它的古希腊谱系,乃至于明确其雅利安印欧语系血统,尼采是要用这个词语表达生命最根本的和最完整的含义。生命是一种现实、真实、自由、自然、完好的存在,不可以任何方式和理由分裂折损它的完整与完美,它是一种自我超越、自我变形、自我转化的生生不息的创造力量,没有什么可以真正阻遏它、切断它,这种创造力量可以名之为强力意志,其创化形态可以描述为永恒回复,其精神可称之为爱。爱是生命内蕴的本能意欲、情感和力量,是生命对自身的爱,是生命对创造的爱,是生命对一切生命及其创造的爱。爱是尼采哲学和尼采宗教最核心的含义,爱是爱欲,爱欲是自然的力量和生命的本原,是生命存在最高的本能、自然、本性,是对生命存在的最高肯定。而爱欲也是一词的重要寓意。在古希腊神话中,作为灵魂化身的Psyche正是爱神Eros渴慕的美女。[8]

而的另一个日常含义是“蝴蝶”。这极易引起有趣且重要的联想,跨越语言的联想,对庄子《齐物论》的联想。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蝴蝶乃是变形的象征。梦的寓言中,庄周与蝴蝶的真实身份呈现出来,那应该是精神的不同变形,是生命自我创化的戏剧,“吾丧我”以至于“无己”,以至于精神的自由,以至于精神的自然,以至于逍遥的精神游戏,以至于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之物化。

伟大的精神总是相通,但伟大精神身处或身后的文明却不尽相同。从希腊-尼采的文明中,我们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那就是“力量”,亦即“强力”(die Macht),这是生命的力量,是现实的自由力量,是现世的批判力量,是自我创造与自我超越的力量,是征服与自我征服的力量,而不仅仅是一种审美,一种意境,更不是一种逃避现实、逃避生命本身的修行与超然。

精神即力量。尼采以自由精神为本,以自然为归宿。人只能通过自由回归自然,而不能通过自然回归自然;人只能通过强力意志回归自然,而不能通过虚无或否弃意志回归自然。通过虚无回归的是虚无,通过自由回归的是自然,这种自由的回归自然,实质上是自由对自由的自我克服与超越,这是精神变形的本质。人是不能自足的,但人是自由的,可以通过自由精神的自我超越、创造、生殖与变形,以回归自足的自然本性;在自由精神的创造与变形力量中澄显的自然,乃是新的、高贵的自然,而不是抽象虚幻或荒芜的自然。尼采的基本考量是,人类长久以来过于自恋,根本忘记了人类自己所来自、所立身、所归往的无限生机的自然。自然的无限性体现为,人可以以各种方式对待自然,并会相应得到自然不同的面相和回应,但唯有自由的精神和爱才能通向自然本身,才能期望自然最美丽的容颜和最慈爱的母性。因为自然本身即强力意志,即创造力本身,即精神。换言之,如果有自然本身,或者说自然天道、自然正义(natural right)、自然的高贵秩序,也不能从外在给定的经验事实的维度来理解;这自然本身乃是在强力意志之精神的自我创造中内在先验的给定。就此而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所澄显的“人-地-天-道-自然”,不仅仅是一伟大的上升进程,更是一条永恒回复、可以无限往返的道路。进程是单向的,道(路)是双向的,在这双向互动之道中本然显现的,是自然的创造力量和创造本性,是精神和自然无限交互、趋近、互生、自生的Logos。人能弘道,道亦弘人。

自由精神,强力意志,自然生命,爱,尼采的这些核心词汇最终融汇于一个词汇中,一个尼采借用和创造的词汇和隐喻,这个词汇就是狄俄尼索斯。哲学家狄俄尼索斯的信仰,尼采最后用这个术语来概括他的哲学与信仰选择。作为哲学家,尼采始终不渝地坚守着希腊哲学和近代启蒙哲学的理智主义传统,但他比柏拉图-笛卡尔-康德们有更多的坚守,他让自己身处多重时空的交汇点上,不同甚至对立的哲学和思想经纬空前地交织在他的一己之身,德语内部的,欧洲各语言之间的,基督教与哲学之间的,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苏格拉底哲学以来的,前苏格拉底的,诗与哲学之间的,西方与印度之间的,整个雅利安语系的……因此,他坚守着比传统形而上学更早、更本源、更多、更永久的东西,这些东西就隐含在狄俄尼索斯隐喻中。作为生命自然无穷生殖力和创造力象征的狄俄尼索斯,意味着比理性主义传统更本能、更强力、更性爱、更丰沛、更整全、更自然、更生命的东西,同时意味着与之相应的更高的理性与自己,这理性已不止是自我的主体理性,而是自己的自然理性。更本能且更理性、更自己,这是强力意志的本义,是尼采狄俄尼索斯隐喻之真谛。

在作为未来哲学的狄俄尼索斯哲学以及这种哲学所导致的狄俄尼索斯信仰中,一切都曾存在,一切都正存在,一切都将存在,一切永恒回复,一切都被肯定,一切都很重要,而一切之中更重要的,是精神与力量。自由精神与强力意志乃是最高贵的天赋权力,是自然和生命的奥义。注解:[1] 〔德〕卡尔·洛维特:《尼采对永恒复归说的恢复》,见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田薇译,三联书店,2002,第264~265页。[2] 〔德〕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第71页,§46。本文所引尼采著述汉译,将依照15卷本“考订版尼采全集”(简称KSA)修改,文中不再一一注明。Friedrich Nietzsche,Sämtliche Werke,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in 15 Bänden,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GmbH & Co. KG,München:De Gruyter,1999.另见The Nietzsche Channel(http://www.thenietzschechannel.com)。[3] 〔德〕尼采:《善与恶的彼岸》,梁余晶等译,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第76页,§49。[4]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57页,“论三种变形”。[5] 〔德〕卡尔·洛维特:《尼采对永恒复归说的恢复》,见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田薇译,三联书店,2002,第267页。另见洛维特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the Eternal Recurrence of the Same,translated by J. Harvey Lomax;foreword by Bernd Magnus,p.156.Berkeley and Los Angeles,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6] 〔德〕卡尔·洛维特:《尼采对永恒复归说的恢复》,见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李秋零、田薇译,三联书店,2002,第265页。[7]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108页,“一千个目标和一个目标”。[8] 见罗念生、水建馥编《古希腊语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5,第1014页。卷一查拉图斯特拉的启示一 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场白

真正伟大的宗教或学说,首先是尊崇自己的信仰或信念,同时也应该尊重与自己不同甚至对立的其他宗教或学说的信仰、信念甚至无信仰。然而,就人类迄今的宗教经验和历史来看,似乎没有哪个宗教符合这个伟大的标准。假借神意天命或真理之名,唯我独尊,仅仅尊崇、吹嘘、宣扬、传布自己的信仰,并坚持以此彻底全面地改造世界和人性,且竭尽所能蔑视、贬低、歪曲、遮蔽、压制、打击、摧毁、取代异己,仅仅承认自己的信仰方式和存在方式是唯一合理的、自然的、高尚的、善的、天佑的,是应该成为普世性的、具有绝对价值的信仰和存在方式,这是人类信仰特别是某些强权宗教和文化的真实历史与现实。

问题可以自由无限地提出,但不一定有意义。“真正伟大的宗教”这个提法有意义吗?它是否已经超越了人类可能的限度,超出了人性的界限,仅仅是书斋里的一种幻想?我们姑且宽容一下这种幻想吧,因为人类的所有宗教和理论,都是人性使然;人性实在是深不可测,面对人性的无底深渊,人类所能做的,就是逐渐尝试着以某种方式、标准、视角来面对它、理解它、解释它,并慢慢形成某种可以支撑自己的感觉、情感、思想,以及生存必须的价值、道德、信仰等,并视之为真理。显然,这是一种基于相对的条件性前提的合理性,但经常会被信奉者出于各种理由和目的演绎为具有绝对合理性的绝对真理。

一切所谓的真理都是相对的,据之以偏赅全显然行不通;同时,更应该看到,它们也都有其独特的根由、视角和禀赋,不可取代,这种视角性及其意义,正是尼采倡导的透视主义(Perspektivismus,perspectivism)的基本内涵。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应该肯定与视角主义的相对性不同的绝对性视野呢?在尼采看来,由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共谋而成的西方的形而上学、宗教、价值传统,根本上就是这种绝对视野(角)主义的产物,善的理念或上帝,作为人的有限性和视角性的对应、对立物,意味着无限、绝对、唯一、大全和永恒的超越性。颠覆这种绝对和唯一之霸权,是尼采的使命。在尼采的眼里,那种绝对是一种远离大地和具体生命的虚假修辞或“虔诚的欺骗”(pia fraus);应该回到生存和生存的个体本身,回到人最切近、最切身、最真实自然的事物中来。不过,不能就此认定尼采就是个纯粹的个人、个体主义或相对主义者。他拒绝把某种视角绝对化,他看中个己的价值意义,他坚持人的视角性存在……但尼采的视野不止于此,他更复杂、更矛盾、更深邃,因为他另有考量,因为他企图根本扭转、抛开、超越于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和宗教视域之上,以新的方式和平台来开启、建构他的思想。尼采是想以自己的哲学,新的哲学,“未来的”哲学“尝试”那“真正伟大的宗教或学说”?尼采的“尝试”恰恰是对一般意义上的伟大宗教或学说的解构与否定?更高意义上的否定?我们将看到,尼采的目的,是要通过自己的哲学,重新探寻、测知人性和自然的底限和上限,以开启人类宗教和信仰理解新的可能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无疑是尼采进行这种哲学和信仰革命最独特、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次“尝试”。

根据卡尔·洛维特的观点,无论从文字上还是哲学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在尼采的全部著述中都占据着特殊的位置,它以深思熟[1]虑的寓言形式包含着尼采全部的哲学。而按照尼采自己1888年的说法,“我已经给予人类它所拥有的那本最深刻的书,我的查拉图斯特[2]拉”,可见,该书绝不仅仅如尼采自己在1884年3月8日致Overbeck的一封信中所说的那样,仅仅是其哲学的前厅(Vorhalle),而应该视为其思想的堂奥与核心。不过,该书也是尼采著述中最难准确把握的一部,理解的困难来自其思想和语言两个方面。《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不仅在哲学思想上极其独创、深邃,而且是一部天才的艺术作品,思想寓居于艺术修辞之中,语言艺术使哲学回到了自己最本然、最生动的语境之中,同时也给哲学罩上了面具,而且可能不止一副面具。只有哲学家能够理解哲学,只有诗人能够理解诗,而要理解尼采,尤其是其《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必须既是哲学家又是诗人。这种理解,应该是一种痛苦并快乐着的创造性诠释。

1.《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全书分四个部分,“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场白”被放在了第一部分的开头,实际上,应该把它看成全书的前言和序篇,因为它不仅提出了该书的基本思想,而且预示了整部作品[3]的结局。

查拉图斯特拉何许人也?德语的Zarathustra在阿维斯塔文中为Zarathushtra,在波斯文中为Zardosht,就是琐罗亚斯德(Zoroaster,前628年~前551年),乃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教主和先知,他20岁时弃家隐居,30岁时受到神的启示,改革传统的多神教,开始创立琐罗亚斯德教。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是在基督教诞生之前中东最有影响的宗教,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琐罗亚斯德教作为一种主张二元论的宗教,对犹太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尼采为何选取这个波斯宗教创始[4]人的名字做他最深刻著作的书名和主角,现在尚不得而知,但尼采的意图似乎又不难理解。一方面,作为西方希腊-基督教传统最深刻的反思者和批判者,尼采选取比犹太教基督教更本源且自古就对立于《圣经》世界并威胁着基督教一统天下之企图的异教教主为其所用,就再合适不过了;另一方面,琐罗亚斯德教对火与光明的崇拜,对生命和创造的推崇,等等,与尼采的思想有一种内在的契合。另外,尼采将自己置于一个著名的宗教创始人的传统之中,显示出他对自己[5]“教诲”的高度自诩。

尼采与尼采教诲的主角以及与古老宗教教主的相似性,在全书的第一句话中就意味深长地传达出来:“查拉图斯特拉30岁时,他离开[6]自己的家乡和家乡的那面湖泊,来到山间。”我们知道,琐罗亚斯德是30岁时得到神启开始创教,而耶稣开头传道,也是年纪约有30

[7]岁。可以说,尼采的传道伟业随查拉图斯特拉的离家登山而开始,他在山里安享自己的精神与孤寂,潜心10年修道。查拉图斯特拉40岁的时候决定下山传道,而写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时的尼采也正值不惑之年。作为尼采之整个查拉图斯特拉教诲的序篇和前言,“查拉图斯特拉的开场白”自然应该被格外重视,其中的基本理念,其微言大义,将关乎对尼采整个教诲的理解。

2.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个动作,是离开,离开自己的故乡(Heimat)和故乡的湖泊(See)上山修道,完成第一次上升。查拉图斯特拉从10年的精神(Geist)和孤寂(Einsamkeit)中醒来的时候,他所面对的第一个事物,是那伟大的星球太阳。太阳是琐罗亚斯德的火和光明,更是柏拉图的最高意象,是那照耀万物、给予万物生命的善的理念,但柏拉图的太阳似乎永远超然于万物之上,使人望尘莫及,作为绝对者,人无法直面它,而只能享用它的影子。尼采和查拉图斯特拉的太阳与柏拉图的太阳截然不同,作为无限充沛之光、之精神、之智慧、之生命、之甜美,它要馈赠和分送,它需要它所照耀的一切,并把这种给予视为自身的幸福所在。查拉图斯特拉要追随太阳的智慧和轨迹,在上升之后下降(untergehen,untergang),像太阳在傍晚所为,降入海的背后,将光明带给下面的世界,将自己充盈流溢的智慧和爱倒空,倾注给世界和人类:“看呀!这杯子又要空了,[8]查拉图斯特拉又要变成人。”

上升和下降,构成一种循环,一种上升和下降的循环。在上升中充盈,在下降中倒空、沉没、毁灭,并重新回到故乡和曾经出发的起点,开始新的轮回,这是太阳的轨迹,也是尼采所宣扬的生命与自然的轨迹、法则、秩序乃至于必然性的命运,这种神秘的秩序充分体现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身上。鹰代表高傲和上升,但智慧之蛇的圆环是它的项链,而且,鹰本身也在高空盘旋,画出更大的圆环,寓意着永恒轮回或永恒回复的最高法则或信仰。

一切就这样开始,开始给予的道德,这是尼采所标榜的最高的道[9]德。“我需要人们伸开的手。”这本质上是一种强力意志的表达,是一种命令,我必须给予,你必须接受。当先知带着智慧来到人间,人类应该伸开双手去迎接、去领受。人类是空乏、卑微、不足和需要被给予、需要改造的,这似乎是尼采的潜台词,也几乎是所有宗教导师、人类智者和伟人们的“共识”。查拉图斯特拉此刻信心满满,要自降身份为人,要向人类走去,去改造、拯救他们,要像太阳那样去践行自己的伟大使命。他会成功吗?这种人类由来已久的精英权力、强者智慧和企图改变人性改造世界的政治哲学终究会成功吗?“Incipit tragoedia(悲剧开始了)”,这是《快乐的科学》第342节[10]开头的小标题,而第342节几乎完整地成为查拉图斯特拉开场白的第一节时,这个标题没有出现,但也许悲剧真的开始了。

3.在山上和城镇之间是适合隐士生活的森林,那里居住着遁世的老年圣徒,他熟识曾经的查拉图斯特拉,因此立刻就发现了此时的查拉图斯特拉的变化,曾经枯寂如死灰者,如今满怀熊熊烈火,琐罗亚斯德或普罗米修斯的圣火,想以之照亮、点燃世界。新的查拉图斯特拉目光纯净,像个舞者,“查拉图斯特拉变了,他变成了孩子,现在,[11]查拉图斯特拉是个觉醒的人了”,觉醒如佛陀,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一个满怀新生之火和新的道德的复归者,回到生命和世界的新的起点,企图以自己的新生智慧照亮并唤醒沉睡的世人,自觉以觉他。

圣徒和查拉图斯特拉有着共同的理念和情怀,那就是“爱人类”,或者说太爱人类!但两个人据此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圣徒看到了[12]“人类是一个太不完美的东西”,不想因对人类这种东西的爱而葬送自己,因此他洁身自好(像上帝一样纯洁),决定只爱上帝。圣徒的话不慎泄露了天机,即上帝的秘密。上帝显然因为自己的绝对完美而与太不完美的人类有霄壤之别,代表着与人类截然不同的价值、意义,纯洁完美到了仅仅是个虚幻理念的地步,几乎与人类没什么瓜葛了。当一个人,一个所谓的圣徒绝尘而去,绝对虔诚地奉献自己给上帝这个理念的时候,查拉图斯特拉拿什么都拯救不了他!这暗示出,尼采不满足于做纯粹的洁身自好者,他“要”这个世界。因此当圣徒[13]向查拉图斯特拉索问礼物时,得到的回答是:“我能给你们什么呢!还是让我快点走吧,我又不拿你们什么!”——如此这般,老者与这男人分了手,他们笑着,宛若两个孩子。

逃之唯恐不及,查拉图斯特拉只想马上逃离这种圣徒和他的上帝,他虽然自视甚高,高到神圣的高度,但他的生命、爱、理想,他的一切仅仅等于一个空幻的符号,甚至不及山林里的一个回声来得真实。查拉图斯特拉明白得很,谁,都帮不了他,谁,都拯救不了他,包括他的至高无上的上帝!因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和明白,他心爱的上帝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冤很冤,因为正是他,正是他这类无比虔诚的信徒们亲手活活杀死了自己的上帝![14]

上帝死了!

上帝死了,信仰上帝的人和上帝一起死了,但圣徒不知道这一切已经发生,因此和查拉图斯特拉分手时,他笑得也像个孩子,幽灵的笑!在上帝死亡的事件发生以后,一切信仰上帝者都成了幽灵。问题是,这个事件是何时发生的?当上帝如此被信仰的时候!可见,上帝之死不是个历史事件,甚至不是个宗教事件,而是哲学事件。哲学所关注的,是信仰的本性和方式,而信仰的本性和方式,来自生命存在的本性和方式。这种本性和方式的差异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并充分体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和老年圣徒身上,体现在他们对人类之爱的根本差别上。在圣徒的心目中,爱人即对太不完美的人类的同情、怜悯和施舍,而在查拉图斯特拉看来,就生命和心灵而言,施舍者和被施舍者是一样的可怜、空乏、贫穷,尽管施舍者似乎比被施舍者要高高在[15]上,因此他说:

不,我不施舍。要施舍我还不够穷呢。[16]

查拉图斯特拉以全新的方式表达他的人类之爱:

关于爱,我说了些什么!我要赠送人类一个礼物!

赠送与施舍的本质区别,在于赠送者与被赠送者之间的同类,同时在于赠送者对被赠送者的尊重、友爱或亲情,而且,两方面还都应该同样的富足。可见,赠送与施舍传达的是迥异的生命态度和人性理念,一种导致了上帝之死和信仰的毁灭,那么另一种应该导致什么样的结局呢?查拉图斯特拉将给人类和世界带来什么呢?当他离开圣徒的森林,来到临近的市镇,面对市场上的人群时,他大声宣告了他的[17]任务、使命和意义:

我给你们教授超人。

超人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带给他所深爱的人类的礼物。

虽然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明确宣告自己只带给人类一个礼物,一个叫超人的礼物,但实际上在他公开宣示之前,他还向自己的内心自言自语不公开地说出了另一个、应该是更早的礼物,这个礼物是那句“上帝死了”!

这个礼物对人类的悲剧性意义,当尼采最初揭示这一思想主题的[18]时候就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佛祖释迦牟尼死后,人们总在一个洞穴里展示佛陀的阴影,如此长达几个世纪。那阴影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上帝死了。依照人的本性,人们也会构筑许多洞穴来展示上帝的阴影,说不定要绵延数千年呢。

而我们,我们必须战胜上帝的阴影!

面对数千年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暗岁月,“我们必须战胜”的口号显得何其苍白无力!可怜的生命!但更可怜的是只有疯子(Der tolle [19]Mensch,具有异常天赋者)才意识到了这些并忧患重重:

上帝哪儿去了?……是我们把他杀了!……我们把地球从太阳的锁链下解放出来再怎么办呢?地球运动到哪里去呢?我们运动到哪里去呢?离开所有的阳光吗?我们会一直坠落下去吗?向后、向前、向旁侧、全方位地坠落吗?还存在一个上界和下界吗?我们是否会像穿过无穷的虚幻那样迷路呢?那个空虚的空间是否会向我们哈气呢?现在是不是变冷了?是不是一直是黑夜,更多的黑夜?

杀死上帝,上帝死了,人类的这个动作太大,人类无法承受自己这个空前绝后的丰功伟绩的后果!地球失去自己的中心和光源,世界的地基和柱石坍塌,时空瞬间迷失;必须再造乾坤,必须为生命寻找新的支撑和时空,必须有新的起点和可能性,而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人这个生物、这个东西的能力。[20]

尼采虽然知道“雷电需要时间,星球需要时间,凡大事都需[21]要时间”,但尼采显然不愿意让自己,也不愿意让人类在寒冷和黑暗中等待数千年,他要带给自己和人类那可以根本解决问题的礼物,把超人的福音带给世界,虽然查拉图斯特拉不是超人,甚至也不能直接导致或产生超人,但他要做超人的教师!显然,上帝之死和超人不是两个礼物,而是同一个礼物,是一个问题的两层蕴含,是同一个人类命运的两个方面。上帝之死是人类的现实和悲剧,超人是人类的未来和希望。

4.超人因上帝之死,因为人类自身的悲剧而来,因此超人的根据在人自身。老年圣徒因为逃离太不完美的人类而导致自己和自己的上帝的死亡,那么,查拉图斯特拉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我给你们教授超人。人类是一种应该被超越的东西。你们都做了[22]些什么以便超越他呢?

Ich lehre euch den übermenschen. Der Mensch ist Etwas,das überwunden werden soll. Was habt ihr gethan,ihn zu überwinden?

查拉图斯特拉同样看到了人的不完美,但他没有逃离,而是鼓励、鼓动、呼吁去überwunden、überwinden(超越、克服、战胜)这种人性自身的东西,去克服超越人这个东西;而且最重要的,这种对人的超越,不是外来的、强加的、改造性的,而是来自需要被克服的人自己。人与超人(übermensch)的差异和距离,虽然被查拉图斯特拉明确等同于猿猴与人的差异和距离,但人与猿猴截然不类,而人与超人却不尽然。尽管人与超人有重大甚至是本质性的区别,但超人仅仅是人通过对自身的über-(克服、提升、超越)而实现的新的可能性,它体现的是人的自我否定、自我克服、自我过渡、自我超越、自我创造的可能性,是人的一种应然。如果按照进化论的思路,把超人理解为不同于人类的、由人类进化而来的另一类独特的更高的实体性[23]自然存在者,肯定会被尼采痛斥为畜生(Hornvieh)。这是理解超人概念的关键,超人本质上应该是人,但是意味着人的某种卓越的能力或自我过渡的可能性。

查拉图斯特拉是向人类鼓吹和教授超人的导师,是个教师,是个宣教者,是个卓越的启发者和福音传播者,只是,老师无法代替人自身的功课,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超人的千秋伟业只能靠人自己来实现。这意味着,人应该是自由的,不是康德的自由意志者,而是具有纯粹自由精神的人,是像查拉图斯特拉那样的超越一切善恶观念的觉悟者、独立者、自我创造者。人应该自由且自我超越——这是查拉图斯特拉所要开创的新的启蒙事业的基石,是超人教诲的第一层含义。

紧接着的问题是,如何超越?或者说超越到哪里?超人是人的自我提升、上升,但这种上升恰恰不是要超越、超出、远离大地,远离大地、生命和身体,不是只去“侈谈超越大地的希望”,只去“尊崇不可测知者的内脏(die Eingeweide des Unerforschlichen,按:即神[24]或绝对者的内涵)”,而是上升到大地:

超人是大地(Erde)的意义(Sinn)。让你们的意志说吧:超人就是(sei)大地的意义!

超人的上升恰恰就是回复,回复到身体、生命所寓居的大地。永恒复归的思想再一次呈现,呈现为超人教诲的逻各斯。超人正是要回到人的大地、生命和身体,这一点十分重要,藉此,超人思想痛击并颠覆了由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所共谋的一切传统形而上学和信仰的超验的理念和价值体系。这与尼采对人的恶毒抨击并不矛盾:“人之于超人也是如此:可笑之物,或痛苦的羞耻”,“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25]。这看似是对人的贬低,但却另有其微言大义。对于老年圣徒来说,人是太不完美的东西,“人身上有许多东西是可爱的,但是人不[26]可爱”,而对于尼采或查拉图斯特拉来说可能恰恰相反:人身上有太多不可爱的东西,但是人(本身)是可爱的!河流开始总是清澈的、纯洁的,只有(被)污染的河流才会变得肮脏!因此,“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这个看似贬低的说法却揭示出人本然的纯洁和可爱。如何回复人性本然的纯洁可爱呢?

真的,人是一条肮脏的河流。为了接纳这条脏河,人们必须是海,才能本身不受污染。

看呀,我给你们教授超人:超人即是海洋,你们伟大的轻蔑会在[27]海中沉没(untergehen)。

伟大的轻蔑(große Verachtung)是一个重要的概念,理解这一概念的前提,是把它与憎恨(Haß)区别开来。对人类的憎恨根本不属于热爱人类的查拉图斯特拉,在查拉图斯特拉的辞典中,对人类之爱的内在含义之一,正是对人类的轻蔑态度。轻蔑意味着必须与人与己保持距离,意味着热爱自然并远离人自身的世俗或太人性的气息,[28]意味着热爱艺术以及艺术家对人对己的嘲讽和对世人的逃避……可见,轻蔑之重要,在于它是人自我克服、自我过渡、自我超越的前提,没有这种反思、批判和自觉的态度,人的超越将无从谈起。

轻蔑什么?轻蔑自身的污染和肮脏!正是在这伟大轻蔑的时刻,人得以从人、从自身转身而去,抽身而出,转向更高、更深的生命可能性,用自己无限深邃和宽广的纯洁的生命海洋来接纳而非拒斥、净化而非毁灭人类这条污染的河流。这是一种对生命真正宽容和肯定的态度,也是超人的又一层重要含义:在自我否定中寻求更高的自我肯定。这是超越的方式和路径,以这种方式人类得以自我净化和自我深入。在这伟大轻蔑的时刻,人类看清了自己生存(Dasein)的真实状况,找到了自我解放的出口:在这一时刻,“我的幸福算得了什么!”“我的美德算得了什么!”“我的正义算得了什么!”“我的同情算得了什么!”……总之,我的一切道德和知识都不算什么,都不足惜,都是应该且可以被超越的,但是,只有一样东西不能否定,不能轻蔑,不能被超越,而是应该无条件地得到肯定和辩护,在这种对比和对立[29]的修辞中,这种东西在尼采思想中的地位格外突显:

在这一时刻,你们说:“我的幸福算得了什么?它是贫乏、龌龊、一种可怜巴巴的舒适。我的幸福应为生存本身辩护(mein Glück sollte das Dasein selber rechtfertigen)!”

人的生存是最根本的,是人和超人共同的本钱和大地,这是超人思想的第三层基本含义。人和超人的一切努力,都仅仅是为了对人的生存的肯定和辩护。

5.超人如何为生存进行辩护和肯定呢?

人的生存是阴森可怕的(unheimlich),且总无意义:一个小丑[30]可能成为它的厄运。

这是人类生存的现实。面对生存的阴森可怕和无意义,存在着两种选择,变与不变的不同选择,超人与末人(der letzte Mensch)的[31]不同选择。尼采把末人比作某种类型的中国人,自己发明了幸福[32],并安享这幸福和快乐,颐养天年,寿比南山,人人齐一雷同,安卧在生命的表层,永远不变,不再有爱欲,不再有渴望,不再懂得和进行创造,更不知何为过渡和超越。末人是作为超人的对立面被造出来的概念,却也道出了人类的某种特性,尤其适合中国人庸庸碌碌的一面。超人则不然,超人看透了生存的本质,并把生存主动置于极[33]度的不稳定和深渊之上,在危险中寻找变革和希望:

人类是一根绳索,连接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绳索悬于深渊上方。

越过去是危险的,路经此途是危险的,向后回顾是危险的、发抖和站立不动都是危险的。

人别无选择,只能选择伟大,选择把自己作为过渡和桥梁,而非目的,尤其是现代人文主义、启蒙运动和康德主义的目的。人必须穿越自己,才能成就自己(于超人)!穿越自己的生存,才是生存的本性,就像雨水穿越深渊,到深渊的另一边(nach dem andern Ufer),但不是星辰的彼岸(hinter),而是让自己坠落于大地,为大地而牺牲,让自己生存的希望坠落为大地上的种子,使大地终为超人[34]的大地:

我爱那一类人,他活着为了求知,并为求知而让超人有朝一日得以生存(leben)。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Untergang)。

我爱那样的人,他的工作和发明是为超人建造屋宇,为超人准备大地、动物和植物:于是他情愿自己坠落。

超人是人努力的结果,超人的诞生不取决于超人自己,不是超人自律或自我创造的产物,而是人自我创造、自我超越的结果,但伟大的超人又不可能是他律或他因所致,因此超人本质上与人是一不是二,是自我对立中的同一性。换言之,超人意味着人的坠落、毁灭和牺牲,但这种毁灭是乌云化为沉重雨滴的自我毁灭和转化,是万物皆备于我的富足、成熟后的坠落,意在宣告闪电的来临,这闪电即超人[35],是生命涅槃中的新生。

超人是大地的意义,是存在(Sein)的意义,是人的意义,是乌[36]云里的闪电。闪电这个意象寓意深长。闪电不是一切,不是最高的东西,最高的意象应该是星辰,一颗新生的舞蹈的星辰(乃至于更[37]高的伟大的星球),舞蹈的星辰意味着新的生命、大地和秩序。闪电只能是星辰诞生的序幕,它首要的意义是暗示满际的乌云和黑暗,那是混沌(Chaos)的意象。混沌是人自我超越、过渡的终点,是人坠落、沉没之处,是人回归自然之处,是人的最本己的自然,是人除尽一切粉饰铅华之人性后的真纯和赤裸,也是新的可能性必需的[38]虚无、前提、舞台和质料,不倒空浊水则不能倾注清泉:

我告诉你们:人们自身须混沌,方能诞生一颗跳舞的星辰。我告诉你们:你们自己要混沌。

Ich sage euch:man muß noch Chaos in sich haben,um einen tanzenden Stern gebären zu können. Ich sage euch:ihr habt noch Chaos in euch.

混沌是对被神圣目的、理念、秩序们矫饰歪曲的世界和人性的伟大蔑视和超越,意味着向大地真理的前进,意味着更本真的存在或更本真存在的可能性。作为视角主义的倡导者,尼采此刻要求消解一切视角,绝圣弃智,复归于混沌和虚无。这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创造必需的策略,有了这个前提,尼采和查拉图斯特拉就有了创造新世界的可能。这个可能是人坠落的终点,也是人上升的起点,这新的起点体现为超人的闪电。闪电是瞬间划过天地的光,是混沌绽开的裂痕,是新的视野、新的秩序的发轫。

6.如此这般,尼采向市场上的人群宣示他的超人教诲并企图做他们的超人导师,然而他得到了怎样的回应?[39]“所有的人嘲笑查拉图斯特拉”,这就是热爱人类的超人导师得到的回应!群众乐意并满足于做末人,而非超人。查拉图斯特拉备感悲哀,他对自己内心如是说:“他们不理解我:我的口不是为了这[40]些耳朵而备。”

但尽管如此,经过10年山上静修,查拉图斯特拉已经具备极其成熟和卓越的灵魂,面对众人的嘲笑和不理解,他既不恼怒,也不怨恨,更没逃避,他对自己说道:“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似清晨的[41]群山。”凭借其卓越的灵魂,查拉图斯特拉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政治策略。这种调整意义重大,使超人找到了切实的根基,使尼采的超人政治哲学成为可能。[42]

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在经历挫折后新发现的真理:

我突然明白了:我需要伴侣(Gefährte)、活的伴侣——而不是死去的同伴,不是我可以随意背走的尸体。

我需要活的伴侣,他们跟随我,只因他们愿意跟随自己(die mir folgen,weil sie sich selber folgen wollen)——到我要去的地方。

我明白了:扎拉图斯特拉不愿对大众(Volk)说话而愿对伴侣说话!扎拉图斯特拉不应成为乌合之众的牧人和牧羊狗!

把许多羊从牧群中诱开——我就为此而来。让大众和群氓(Volk und Herde)怨恨我吧:扎拉图斯特拉愿被牧人称为强盗。

伴侣与民众、人群、群氓的区别,是理解查拉图斯特拉教诲与一切其他宗教之根本不同的关键。所有的宗教,无论其先知或导师是否有意,最终的结果或目的,都是要把自己的信徒变成群氓,变成没有个体自由和个性的羊群,变成具有奴隶性质的追随者、信从者、盲从者,他们靠群体而生活,相互摩擦取暖,发明群体的幸福,借此愚人自乐、颐养天年,甘心世世代代过着末人的生活。而查拉图斯特拉与伴侣的关系,不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不是牧人和羊群的关系,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夫妻、知己,是具有共同理想和创造精神的自由者,是作为纯粹自由精神(der freie Geist)的个体,他(们)跟随查拉图斯特拉就是跟随他(们)自己。无论尼采对近代理性精神和启蒙思想有怎样的反思和批判,在这一点上他无疑很好地继承了他们尤其是康德关于人之纯粹自由的思考,把它作为自己教义的根基。查拉图斯特拉的工作,根本上是启蒙,是唤醒,是想方设法把牧群中的羊诱骗出来,把他们变成一个一个单独的、孤独的羊,并进而帮助他们脱离羊籍,成为一个一个独立、自由、自在的人,并最终变成自己的伴侣、爱人、爱侣。这是伟大的爱的创造,是查拉图斯特拉人类之爱的精髓

[43]所在:

请你们牢记这句话:所有伟大的爱高于爱的同情:因为爱还要创造——所爱者。

同情一如老年圣徒的施舍,是强者怜悯弱者的不平等待遇,是让奴隶永远做奴隶的权利,是一切宗教和生命终将归于灭亡的标志或原[44]因:“上帝死了;其死因就是他对人类的同情。”查拉图斯特拉之爱,是自由者彼此之间才有的情感,是生命之间最自然最宝贵的纽带,其本质是创造,创造自己同时也创造对方的生命力量。尼采教诲所预示的,是不同于一切传统宗教的全新的信仰方式,是基于康德们的伟大工作之上的新的突破,是真正基于生命和自由的信仰,是真正人的而非羊群的信仰。这是超人思想的关键,是通向超人唯一的阶梯和彩[45]虹,超人的闪电将因此而绽放于乌云滚滚的黑暗,而这道惊世骇俗的闪电必将导致对一切旧有价值的重估和颠覆,一种基于生命自然[46]和自由的全新的价值标牌(Tafel)必将被创造出来,被作为爱之创造者的查拉图斯特拉和他的伴侣们创造出来。注解:[1] Löwith,Karl. 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the Eternal Recurrence of the Same,translated by J. Harvey Lomax;foreword by Bernd Magnus,p.60.Berkeley and Los Angeles,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2] 〔德〕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79页,“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3] 〔美〕斯坦利·罗森:《启蒙的面具》,吴松江、陈卫斌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第86页。[4]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29页注2,“扎拉图斯特拉前言”。[5]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29页注2,“扎拉图斯特拉前言”。[6]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29~30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7] 《新约·路加福音》3:23。[8]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1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9]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0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0] 〔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318页,§342。[11]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1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2]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2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3]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3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4]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3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5]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2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6]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2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7]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4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18] 〔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191页,§108。[19] 〔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208~209页,§125。[20] Gestirn(星球)比Stern(星辰)更书面,更正规,该词出现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开篇,在那里查拉图斯特拉称呼太阳为“伟大的星球”;在此,暗示新的太阳、新的生命根基的出现为时尚早。[21] 〔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210页。[22]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4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23] 〔德〕尼采:《瞧!这个人》,“我为何会写出如此好书”。KSA 6,第300页。[24]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5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25]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5、36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26]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2页注2,“扎拉图斯特拉前言”。[27]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6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28] 〔德〕尼采:《快乐的科学》,黄明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389~390页,§379。[29]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第37页,“扎拉图斯特拉前言”。[30] 〔德〕尼采:《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黄明嘉、娄林译,华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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