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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09 14: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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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傅雷

出版社:石油工业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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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傅雷谈艺录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傅雷谈艺录试读:

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你永远不要害怕孤独,你孤独了才会去创造,去体会,这才是最有价值的。——傅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傅雷谈艺录/傅雷 著.--北京:石油工业出版社,2019.3

ISBN 978-7-5183-2864-2

Ⅰ.江… Ⅱ.①傅… Ⅲ.①艺术评论—文集 Ⅵ.①J05-53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9)第019591号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傅雷 著出版发行:石油工业出版社(北京安定门外安华里2区1号 100011)网 址:www.petropub.com编辑部:(010)64250921 图书营销中心:(010)64523633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印  刷:北京晨旭印刷厂2019年3月第1版 2019年3月第1次印刷880毫米×1230毫米 开本:1/32 印张:13.5字  数:280千字定  价:48.00元(如出现印装质量问题,我社图书营销中心负责调换)版权所有,翻印必究傅雷先生肖像照 摄于一九三七年逆境中的傅雷 摄于一九六〇年傅雷在查阅资料 摄于一九六一年傅雷与夫人朱梅馥 摄于一九三七年傅雷与儿子傅聪 摄于一九六一年傅雷夫妇与儿子傅聪 摄于一九五六年傅雷在寓所小花园 摄于一九五三年傅雷夫妇在给子女写信 摄于一九五〇年代傅雷信札 致黄宾虹傅雷信札 致傅聪傅雷信札 致吴仲均编者手记

傅雷先生,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作家、教育家、文艺评论家,他的作品广受欢迎,尤其是《傅雷家书》,被誉为“中国家书的典范”。本书作为傅雷先生文艺评论作品精选集,是以《傅雷全集》(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为底本精选而来,这套书是目前较权威的傅雷作品集,其全面性、权威性、准确性,都得到了国内诸多专家学者的认可。

由于年代相隔久远,一些字词、语法、标点的使用规范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为了方便读者的阅读,本书进行了适当的处理。如:把“一忽儿”改为“一会儿”,把“那怕”改为“哪怕”,把“这末”改为“这么”,等等。异体字、异形字等问题,也根据现代汉语使用规范做了酌情处理。篇幅所限,恕不一一列举。除此之外,有一些不符合现代汉语使用规范、不符合现代通用译名等处,但不影响文理逻辑者,本着尊重作者、尊重原作的精神,予以保留。

以上,望读者诸君鉴察。[1]代序 傅雷自述一、略传

我于一九〇八年三月生于浦东南汇县渔潭乡,家庭是地主成分。四岁丧父;父在辛亥革命时为土豪劣绅所害,入狱三月,出狱后以含冤未得昭雪,抑郁而死,年仅二十四。我的二弟一妹,均以母亲出外奔走,家中无人照顾而死。母氏早年守寡(亦二十四岁),常以报仇为训。因她常年悲愤,以泪洗面;对我又督教极严,十六岁尚夏楚不离身,故我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七岁延老贡生在家课读《四书》《五经》,兼请英文及算术教师课读。十一岁考入周浦镇高小二年级,十二岁至上海考入南洋附小四年级(时称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附小),一年后以顽劣被开除;转徐汇公学读至中学(旧制)一年级,以反宗教被开除。时为十六岁,反对迷信及一切宗教,言论激烈;在家曾因反对做道场祭祖先,与母亲大起冲突。江浙战争后考入大同大学附中,参加五卅运动,在街头演讲游行。北伐那年,参与驱逐学阀胡敦复运动,写大字报与护校派对抗。后闻吴稚晖(大同校董之一)说我是共产党,要抓我,母亲又从乡间赶来抓回。秋后考入持志大学一年级,觉学风不好,即于是年(一九二七)冬季自费赴法。

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但读书并不用功。一九二九年夏去瑞士留三月,一九三〇年春去比利时作短期旅行,一九三一年春去意大利二月,在罗马应“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之约,演讲国民军北伐与北洋军阀斗争的意义。留法期间与外人来往较多,其中有大学教授,有批评家,有汉学家,有音乐家,有巴黎美专的校长及其他老年画家;与本国留学生接触较少。一九二八年在巴黎认识刘海粟及其他美术学生,常为刘海粟任口译,为其向法国教育部美术司活动,由法政府购刘之作品一件。一九二九年滕固流亡海外,去德读书,道经巴黎,因与相识。我于一九三一年秋回国,抵沪之日适逢九一八事变。

一九三一年冬即入上海美专教美术史及法文。一九三二年一月在沪结婚。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事变发生,美专停课,哈瓦斯通讯社(法新社前身)成立,由留法同学王子贯介绍充当笔译,半年即离去。当时与黎烈文同事;我离去后,胡愈之、费彝明相继入内工作,我仍回美专任教。一九三三年九月,母亲去世,即辞去美专教务。因(一)年少不学,自认为无资格教书,母亲在日,以我在国外未得学位,再不工作她更伤心;且彼时经济独立,母亲只月贴数十元,不能不自己谋生;(二)刘海粟待我个人极好,但待别人刻薄,办学纯是商店作风,我非常看不惯,故母亲一死即辞职。

一九三四年秋,友人叶常青约我合办《时事汇报》——周刊,以各日报消息分类重编;我任总编辑,半夜在印刷所看拼版,是为接触印刷出版事业之始。三个月后,该刊即以经济亏折而停办。我为股东之一,赔了一千元,卖田十亩以偿。

一九三五年二月,滕固招往南京“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任编审科科长,与许宝驹同事。在职四个月,译了一部《各国古物保管法规汇编》。该会旋缩小机构,并入内政部,我即离去。

一九三六年冬,滕固又约我以“中央古物保管会专门委员”名义,去洛阳考察龙门石刻,随带摄影师一人,研究如何保管问题。两个月后,内政部要我做会计手续报账,我一怒而辞职回家,适在双十二事变之后。

一九三七年七月八日,卢沟桥事变后一日,应福建省教育厅之约;去福州为“中等学校教师暑期讲习班”讲美术史大要。以时局紧张,加速讲完,于八月四日回沪,得悉南京政府决定抗日,即于八月六日携家乘船去香港,转广西避难。因友人叶常青外家马氏为广西蒙山人,拟往投奔。但因故在梧州搁浅,三个月后进退不得,仍于十一月间经由香港回沪,时适逢国民党军队自大场撤退。

一九三九年二月,滕固任国立艺专校长,时北京与杭州二校合并,迁在昆明,来电招往担任教务主任。我从香港转越南入滇。未就职,仅草一课程纲要(曾因此请教闻一多),以学生分子复杂,主张甄别试验,淘汰一部分,与滕固意见不合,五月中离滇经原路回上海。

从此至一九四八年均住上海。抗战期间闭门不出,东不至黄浦江,北不至白渡桥,避免向日本宪兵行礼,亦是鸵鸟办法。

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以肺病两次去庐山疗养三个月。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以上海情形混乱,适友人宋奇拟在昆明办一进出口行,以我为旧游之地,嘱往筹备。乃全家又去昆明。所谓办进出口行,仅与当地中国银行谈过一次话,根本未进行。全家在旅馆内住了七个月,于一九四九年六月乘飞机去香港,十二月乘船至天津,转道回沪,以迄于今。当时以傅聪与我常起冲突,故留在昆明住读,托友人照管,直至一九五一年四月方始回家。二、经济情况与健康情况

母亲死后,田租收入一年只够六个月开支,其余靠卖田过活。抗战前一年,一次卖去一百余亩;故次年抗战发生,有川资到广西避难。以后每年卖田,至一九四八年只剩二百余亩(原共四百余亩)。一九四八年去昆明,是卖了田,顶了上海住屋做旅费的。昆明生活费亦赖此维持。我去昆明虽受友人之托,实际并未受他半文酬劳或津贴。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回上海后,仍靠这笔用剩的钱度日。同时三联书店付了一部分积存稿费与我,自一九五一年起全部以稿费为生。

过去身体不强壮,但亦不害病。一九四七、一九四八两年患肺病,一九五〇至一九五一年又复发一次。一九五五年一月在锦江饭店坠楼伤腿,卧床数月,至今天气阴湿即发作。记忆力不佳虽与健康无关,但是最大苦闷,特别是说话随说随忘。做翻译工作亦有大妨碍,外文生字随查随忘,我的生字簿上,记的重复生字特别多。以此,又以常年伏案,腰酸背痛已成为职业病,久坐起立,身如弯弓。一九五六年起脑力工作已不能持久,晚间不易入睡,今年起稍一疲劳即头痛。三、写作生活

十五六岁在徐汇公学,受杨贤江主编的《学生杂志》影响,同时订阅《小说月报》,被神甫没收。曾与三四同学办一手写不定期文艺刊物互相传阅,第一期还是文言的。十八岁,始以短篇小说投寄胡寄尘编的《小说世界》(商务),孙福熙编的《北新》周刊。十九岁冬[2]天出国,一路写《法行通信》十四篇,五万余字,载孙福熙编的[3]《贡献》半月刊。

二十岁在巴黎,为了学法文,曾翻译都德的两个短篇小说集,梅里美的《嘉尔曼》,均未投稿,仅当作学习文字的训练,绝未想到正式翻译,故稿子如何丢的亦不记忆。是时受罗曼·罗兰影响,热爱音乐。回国后于一九三一年即译《贝多芬传》。以后自知无能力从事创作,方逐渐转到翻译。抗战前曾为《时事新报·学灯》翻译法国文学论文。抗战后为《文汇报》写过一篇“星期评论”,为《笔会》写过美术批评,为《民主》《周报》亦写过时事文章。抗战期间,以假名[4]为柯灵编的《万象》写过一篇“评张爱玲”,后来被满涛化名写文痛骂。

一九三二年冬在美专期间,曾与倪贻德合编《艺术旬刊》,由上海美专出版,半年即停刊。

一九四五年冬与周煦良合编《新语》半月刊,为综合性杂志,约[5]马老、夏丏老等写文。以取稿条件过严,稿源成问题,出八期即停。四、社会活动

少年时代参加五卅运动及反学阀运动。未加入国民党。抗战胜利后愤于蒋政府之腐败,接收时之黑暗,曾在马叙伦、陈叔通、陈陶遗、张菊生等数老联合发表宣言反蒋时,做联系工作。此即“民主促进会”之酝酿阶段。及“民进”于上海中国科学社开成立大会之日,讨论会章,理事原定三人,当场改为五人,七人,九人,至十一人时,我发言:全体会员不过三十人左右,理事名额不宜再加。但其他会员仍主张增加,从十一人,十三人,一直增到二十一人。我当时即决定不再参加“民进”,并于会场上疏通熟人不要投我的票,故开票时我仅为候补理事。从此我即不再出席会议。一九五〇年后马老一再来信嘱我回“民进”,均婉谢。去年“民进”开全国代表大会,有提名我为中委候选人消息,我即去电力辞;并分函马老、徐伯昕、周煦良三人,恳请代为开脱。

去年下半年,“民盟”托裘柱常来动员我二次,均辞谢。最近问裘,知系刘思慕主动。五、其他活动

一九三六年夏,为亡友张弦在上海举办“绘画遗作展览会”。张生前为美专学生出身之教授,受美专剥削,抑郁而死;故我约了他几个老同学办此遗作展览,并在筹备会上与刘海粟决裂,以此绝交二十年。

一九四四年为黄宾虹先生(时寓北京)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办“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因黄老一生未有个人展览会,故联合裘柱常夫妇去信争取黄老同意,并邀张菊生、叶玉甫、陈叔通、邓秋放、高吹万、秦曼青等十余黄氏老友署名为发起人。我认识诸老即从此起,特别是陈叔通,此后过从甚密。

一九四五年胜利后,庞薰琹自蜀回沪,经我怂恿,在上海震旦大学礼堂举行画展,筹备事宜均我负责。

一九四六年为傅聪钢琴老师、意大利音乐家梅百器举行“追悼音乐会”。此是与梅氏大弟子如裘复生、杨嘉仁等共同发起,由我与裘实际负责。参加表演的有梅氏晚年弟子董光光、周广仁、巫漪丽、傅聪等。

一九四八年为亡友作曲家谭小麟组织遗作保管委员会。时适逢金圆券时期,社会混乱,无法印行;仅与沈知白、陈又新等整理遗稿,觅人钞谱。今年春天又托裘复生将此项乐谱晒印蓝图数份,并请沈知白校订。最近请人在沪歌唱其所作三个乐曲,由电台录音后,将胶带与所晒蓝图一份,托巴金带往北京交与周扬同志。希望审查后能作为“五四以后音乐作品”出版。

一九四四年冬至一九四五年春,以沦陷时期精神苦闷,曾组织十余友人每半个月集会一次,但无名义、无形式,事先指定一人做小型专题讲话,在各人家中(地方较大的)轮流举行,并备茶点。参加的有姜椿芳、宋悌芬、周煦良、裘复生、裘劭恒、朱滨生(眼耳喉科医生)、伍子昴(建筑师)(以上二人均邻居)、雷垣、沈知白、陈西禾、满涛、周梦白等(周为东吴大学历史教授,裘劭恒介绍)。记得我谈过中国画,宋悌芬谈过英国诗,周煦良谈过《红楼梦》,裘复生谈过荧光管原理,雷垣谈过相对论入门,沈知白谈过中国音乐,伍子昂谈过近代建筑。每次谈话后必对国内外大局交换情报及意见。此种集会至解放前一二个月停止举行。

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全国文代听说有我名字,我尚在昆明;第二次全国文代,我在沪,未出席。一九五四年北京举行翻译会议,未出席,寄了一份意见书去。自一九四九年过天津返沪前,曾去北京三天看过楼适夷、徐伯昕、钱锺书后,直至今年三月宣传会议才去北京。去年六月曾参加上海政协参观建设访问团。一九五七年七月十六日于上海[1]本文是作者在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中被迫写出的交待材料;原文共八节,本文选载前五节。[2]应是十五篇。[3]应是《贡献》旬刊。[4]即《论张爱玲的小说》。[5]马老,即马叙伦;夏丏老,即夏丏尊。文学篇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创造许多心灵的朋友!读剧随感(原载1943年10月《万象》)

决心给《万象》写些关于戏剧的稿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笔涩,疏懒,一直迁延到现在。朋友问起来呢,老是回答他:写不出。写不出是事实,但一部分,也是推诿。文章有时候是需要逼一下的,倘使不逼,恐怕就永远写不成了。

这回提起笔来,却又是一番踌躇:写什么好呢?题目的范围是戏剧,自己对于戏剧又知道些什么呢?自然,我对“专家”这个头衔并不怎样敬畏,有些“专家”,并无专家之实,专家的架子却十足,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表示他对戏剧所知甚多,同时也就是封住有些不知高下者的口。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也配批评我么?这样,专家的权威就保了险了。前些年就有这样的“专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建立所谓“全面的”剧评:剧评不但应该是剧本之评,而且灯光、装置、道具、服装、化妆……举凡有关于演出的一切,都应该无所不包地加以评骘。可惜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全面的”剧评似乎至今还是影踪全无。我倒抱着比较偷懒的想法,以为“全面”云云不妨从缓,首先是对于作为文艺一部门之戏剧须有深切的认识,这认识,是决定一切的。

我所考虑的,也就是这个认识的问题。

平时读一篇剧本,或者看一个戏剧的演出,断片地也曾有过许多印象和意见。后来,看到报上的评论,从自己一点出发——也曾有过对于这些评论的意见。但是,提起笔来,又有点茫茫然了。从苏联稗贩来的似是而非的理论,我觉得失之幼稚;装腔作势的西欧派的理论,我又嫌它抓不着痒处。自己对于戏剧的见解究竟如何呢?一时又的确回答不上来。

然而,文章不得不写。没有法子,只好写下去再说。

这里,要申明的,第一,是所论只限于剧本,题目冠以“读剧”二字,以示不致掠“专家”之美;第二,所说皆不成片段,故谓之“随感”,意云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也。

释题即意,请入正文。一、不是止于反对噱头

战后,话剧运动专注意“生意眼”,脱离了文艺的立场很远(虽然营业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戏绍兴戏媲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特别是《秋海棠》演出以后,这种情形更为触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叹起来,纷纷对于情节戏和清唱噱头加以指摘。综其大成者为某君一篇题为“杞忧”的文章,里面除了对明星制的抨击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话剧倾向上二点病象:一曰闹剧第一主义,一曰演出杂耍化。

刚好手头有这份报纸,免得我重新解释,就择要剪贴在下面:闹剧第一主义

其实,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过现在死灰复燃,益发白热化罢了。主要,我想这是基于商业上的要求;什么类型的观众最欢迎?这当然是剧团企业化后的先决问题。于是适应这要求,剧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弃了他们的“人生派”或“艺术派”的固守的主见,群趋“闹剧”(Melodrama)的一条路上走去,因为只有这玩意儿:情节曲折,剧情热闹,苦——苦个痛快,死——死个精光,不求合理,莫问个性。观众看了够刺激,好在他们跑来求享受或发泄;自己写起来也方便,只要竭尽“出奇”和“噱头”的能事!

……岂知这种荒谬的无原则的“闹剧第一主义”,不仅断送了剧艺的光荣的史迹,阻碍了演出和演技的进步,使中国戏剧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会再向上发展一步,同时可能得到“争取观众”的反面——赶走真正热心拥护它的群众,因之,作为一个欣赏剧艺的观众,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义的真正的悲剧或喜剧,恐怕也将不可能了!演出“杂耍化”

年来,剧人们确是进步了,懂得观众心理,能投其所好。导演们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们的特殊的功绩,这就是,演出“杂耍化”。安得列夫的名著里,居然出现了一段河南杂耍,来无踪去无影,博得观众一些愚蠢的哄笑!其间,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马舞——纯好莱坞电影的无聊的噱头。最近,话剧里插京剧,似乎成了最时髦的玩意儿,于是清唱,插科打诨,锣鼓场面,彩排串戏……甚至连夫子庙里的群芳会唱都搬上了舞台,兴之所至,再加上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们想到申曲或绍兴戏,又何尝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连科天影的魔术邓某某的绝技,何什么的扯铃……独角戏,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台的可能,这样,观众花了一次代价,看了许多有兴味的杂耍,岂不比上游戏场还更便宜,经济!……

上面所引,大部分我是非常同感的。但我以为:光是这样指出,还是不够。固然,闹剧第一和杂耍化等都是非常要不得的,但我想反问一句:不讲情节,不加噱头,难道剧本一定就“要得”了么?那又不尽然。

在上文作者没有别的文章可以被我征引之前,我不敢说他的文章一定有毛病,但至少是不充分的。

一个非常明显的破绽,他引《大马戏团》里象舞、牛舞、马舞为演出杂耍化作佐证,似乎就不大妥当。事实如此,《大马戏团》是我一二年来看到的少数满意戏中的一个,这样的戏而被列为抨击的对象,未免不大公允。也许说的不是剧本,但导演又有什么引起公愤的地方呢?加了象舞、牛舞、马舞,不见得就破坏了戏剧的统一的情调。演员所表达的“惜别”的气氛不大够,这或许是事实,但这决不是导演手法的全盘的失败。同一导演在《阿Q正传》中所用的许多样式化(可以这样说吗?)手法,说实话,我是不大喜欢的。我对《大马戏团》的导演并无袒护之处,该文作者将《大马戏团》和《秋海棠》等戏并列,加以攻击,我总觉得不能心服。

然而,抱有这样理论的人,却非常之多。手头没有材料,就记忆所及,就有某周刊上“一年来”的文章,其中列为一年来好戏者有四五个,固然,《称心如意》是我所爱好的,其余几个,我却不但不以为好戏,而且对之反感非常之深。我奇怪:“一年来”的作者为什么欣赏《称心如意》呢?外国人的虚构而被认为“表现大地气息”,外国三四流的作品而被视作“社会教化名剧”……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文艺观的人,他对《称心如意》是否真的欣赏呢?其理解是否真的理解呢?在这些地方,我不免深于世故而有了坏的猜测。我想一定是为了《称心如意》中没有曲折情节或京剧清唱之故。这样,就成了为“反对”而反对。对恶劣倾向的反对的意义也就减弱了。

我并不拥护噱头。相反,我对噱头有同样深的厌恶。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这样一窝蜂地去反对噱头是不好的。我们不应该止于反对噱头,我们得更进一步,加深对戏剧的文学的认识,加深对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乌七八糟的充文艺的作品,并不一定比噱头戏强多少。反之,如果把噱头归纳成几点,挂在城门口,画影图形起来,说:凡这样的,就是坏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二、内容与技巧孰重?

新文艺运动上一个永远争论,但是永远争论不出结果来的问题——需要不需要“意识”?或者换一种说法:内容与技巧孰重?

对这问题,一向是有三种非常单纯的答案。

一、主张意识(亦即内容——他们以为)超于一切的极左派;

二、主张技巧胜于一切的极右派;

三、主张内容与技巧并重的折衷派。

其中,第二种技巧论是最落伍的一种。目前,它的公开的拥护者差不多已经绝迹,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还是非常之多。第一种最时髦,也最简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问青红皂白,把犯人拉上堂来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词,只要背熟一套“意识”呀“社会”呀的江湖诀就行。第三种更是四平八稳,“意识要,技巧也要”,而实际只是从第一派支衍出来的调和论而已。

说得刻薄点,这三派其实都是“瞎子看匾”,争论了半天,匾根本还没有挂出来哩。

第一、第三派的理论普遍,刊物上,报纸上到处可以看到不少。这一点,如《海国英雄》上演时有人要求添写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来,近则有某君评某剧“……主人公之恋爱只写到了如‘罗亭’一样而缺乏‘前夜’的写实”云云的妙语。尤其有趣的,是两个人对《北京人》的两种看法,一个说他表达出了返璞归真的“意识”——好!一个又说他表达出了茹毛饮血的“意识”——不好!这哪里是在谈文艺?简直是小学生把了笔在写描红格,写大了不好,写小了不好,写正了不好,写歪了也不好,总之,不能跳出批评老爷们所“钦定”的范围才谓之“好”。可惜批评老爷们的意见又是这样的歧异,两个人往往就有两种不同的批示!

写到这里,我不禁又要问一句了:譬如《海国英雄》吧,左右是那么一出戏,加了第五幕怎样?不加第五幕又怎样呢?难道一个“尾巴”的去留就能决定一篇作品价值之高下吗?《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优点,也有缺点,但是,优点就在返璞归真,缺点就在茹毛饮血吗?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这种理论是残余,却还一直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久久不易拔去。人们总是要求教训——直接的单纯的教训(此前些年“历史剧”之所以煊赫一时也)。《秋海棠》的观众们(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恶分明的伦理观念,戏子可怜,姨太太多情,军阀及其走狗可恶等等。前进派的先生们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伦理观念还是一样,戏子姨太太不过换了“到远远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罢了。

我这样说,也许有人觉得过分。前进派的批评家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并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认识上的进步,是不容否认的。但是,政治认识尽管“正确”,假使没有把握住文艺的本质,也还是徒然。这样的批评家是应该淘汰的。这样的批评家孵育下所产生的文艺作家,更应该被淘汰。

现在要说到第二派了。前面说过,他们的理论是非常落伍的。眼下凡是一些不自甘于落伍的青年,大都一听见他们的理论就要头痛。但是,我又要说一句不合时流的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唯技巧论是应该反对的,但也得看你拿什么来反对。如果为了反技巧而走入标语口号或比标语口号略胜一筹的革命伦理剧,那正是单刀换双鞭,半斤对八两,我以为殊无从判别轩轾。

总括地说,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艺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则在亲王尔德、莫利哀等人作品,而同样没有认清楚这些作家的真面目——至多只记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学而已。

那么,文艺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第一,它的构成条件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政治“意识”。历史上许多伟大的文艺作家,他们的意识未必都“正确”,甚至还有好些是非常成问题的。

第二,也决不是为了他们技巧好,场面安排得紧凑,或者对白写得“帅”。事实上,有许多伟大作家是不讲辞藻的,而中国许多斤斤于修辞锻句的作家,其在文学上的成就,却非常可怜(这里得补充一点,技巧倘指均衡、谐和、节奏等所构成的那整个的艺术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对,文体冗长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基调的。但这,与其说陀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说他作品里另外有感人的东西在)。

第三,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意识与技巧之“辩证法的统一”。这些人大言不惭地谈辩证法,其实却是在辩证法的旗帜下偷贩着机械论的私货。

曹禺的成功处,是在他意识的正确么?技术的圆熟么?或者此二者的机械的糅合么?都不是的。拿《北京人》来说,愫芳一个人在哭,陈奶妈进来,安慰她……这样富有感情的场面,我们可以说一句:是好场面。前进作家写得出来么?艺术大师写得出来么?曹禺写出来了,那就是因为曹禺蘸着同情的泪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识需要么?需要的。但决不是一般人所说的那种单纯的政治“意识”。决定一件艺术品优胜劣败的,说了归齐,乃是通过文艺这个角度反映出来的——作家对现实之认识。

这里,就存在着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诀。

作品不是匠人的东西。在任何场合,它都展示给我们看作家内在的灵魂。当我们读一篇好作品时,眼泪不能抑制地流了下来,但是还不得不继续读下去,我们完全被作品里人物的命运抓住了。这样,一直到结束,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们禁不住从心窝里感谢作者——是他,使我们的胸襟扩大,澄清,想抛弃了生命去爱所有的人!……

在这种对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游戏者……以及“打肿脸成胖子”的口头革命家之流,岂不要像浪花一样显得生命之渺小么?三、关于“表现上海”

大约三四年前吧,正是大家喊着“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之类)沉醉于一些空洞的革命辞句的时候,“表现上海”的口号提出来了。

但是,结果如何呢?还是老毛病:大家只顾得“表现上海”,却忘记从人物性格、人与人的关系上去表现上海了。比“到远远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万岁”自然实际多了,这回的题材尽是些囤米啦,投机啦之类,但人物同样的是架空的,虚构的。这样的作家,我们只能说他是观念论者,不管他口头上“唯物论,唯物论……”喊得多起劲。

发展到极致,更造成了“繁琐主义”的倾向(名词是我杜造的)。这在戏剧方面,表现得最显明。黄包车夫伸手要钱啦,分头不用,用分头票啦,铁丝网啦,娘姨买小菜啦,等等。上海气味诚然十足,但我不承认这是作家对现实的透视。相反,这只是小市民对现实的追随。“吴友如画宝”现在是很难买到了。里面就有这样的图文:《拔管灵方》;意谓将臭虫捣烂,和以面粉,插入肛门,即能治痔疮。图上并画出一张大而圆的屁股来,另一人自后将药剂插入。另有二幅,一题《医生受毒》,一题《粪淋娇客》,连呕吐的龌龊东西以及尿粪都一并画在图上。我人看后,知道清末有这样的风俗,传说,对民俗学的研究上不能说绝无俾助,然而艺术云乎哉!

我不想拿“吴友如画宝”和某些表现上海的作品比拟,从而来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只是指出文学上“冷感症”所引起的许多坏结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这许多病象,现在还存在不存在呢?还存在的。谓余不信,不妨随手举几个例子:

一、“关灯,关灯,空袭警报来啦”,戏中颇多这样的噱头。这不明显地是繁琐主义的重复么?这和整个的戏有什么关系呢?由此可以帮助观众了解上海的什么呢?

二、关于几天内雪茄烟价格的变动,作者调查得非常仔细,并有人在特刊上捧之为新写实主义的典范。作者的心血,我们当然不可漠视,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么地方。如果新写实主义者只能为烟草公司制造一张统计表,那么,我宁取旧写实主义。

三、对话里面硬加许多上海白话,如“自说自话”“搅搅没关系”等,居然又有“唯一的诗情批评家”之某君为之吹嘘;“活的语言在作家笔下开了花了……”云云。这实在让人听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对这些不负责任的批评家们不满的。捧场就捧场得了,何苦糟蹋“新写实主义”“活的语言”呢?

……

这类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而这意见的出入,就在对“现实”两个字的诠释。

我对企图表现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无上的仰慕。但有一点要请求他们注意:勿卖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样,先有了一番中国农村崩溃的理论再来“制造”作品。而是得颠倒过来:热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里,把到现在为止只是书斋的理论加以深化,糅合著作者的血泪,再拿来再现在作品里。

且慢谈表现什么,或者给观众带回去什么教训。只要作者真有要说的话,作者能自身也参加在里面,和作品里的人物一同哭,一同受难,有许多话自然而然地奔赴笔尖,一个字一个字,像活的东西一样蹦跳到纸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证。也只有那样,才能真的“表现”出一些什么东西来。

什么都是假的。决定一件艺术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四、论鸳鸯蝴蝶派小说之改编

鉴于《秋海棠》卖座之盛,张恨水的小说也相继改编上演了。姑无论改编者有怎样的口实,至少动机是为了“生意眼”,那是不可否认的。其实“生意眼”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要是对得起良心的生意就成。

张恨水的小说改编得如何,不在本文讨论之列。本文只想对鸳鸯蝴蝶派作一简单的评价。既有评价,鸳鸯蝴蝶派之是否值得改编以及应该怎样改编,就可任凭读者去想象了。

对于《秋海棠》,说实话,我是没有好感的——虽然秦瘦鸥自己不承认《秋海棠》是鸳鸯蝴蝶。张恨水就不同了。我始终认为他是鸳鸯蝴蝶派中较有才能的一个。在体裁上,也许比秦瘦鸥距离新文艺更远,(如章回体,用语之陈腐等)但这都没有关系,主要的在处理人物的态度上,他是更为深刻,更为复杂的。因此一点,也就值得我们向他学习。

张恨水的小说我看得并不多。有许多也许是非常无聊的。但读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对他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崇敬,甚至觉得还不是有些新文艺作家所能企及于万一的。在这部刻画大家庭崩溃没落的小说中,他已经跳出了鸳鸯蝴蝶派传统的圈子,进而深入到对人物性格的刻画。

然而张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为止。我不想给予他过高的估价。

最近,刊物上开始有人丑诋所谓“新文艺腔”了。新文艺腔也许真有,亦未可知,但那种一笔抹煞的态度,窃未敢引为同调。一位先生引了萧军小说中一段描写,然后批道:全篇废话!其实用八个字就可以说完(大概是“日落西山”“大雪纷飞”之类非常笼统的话,详细已忘)。这是历史的倒退,在他们看来,新文艺真不如“水浒”“三国志”了。

萧军行文非常疙瘩,且有故意学罗宋句法之嫌。但这不能掩盖他其余的优点。

同样,张恨水对生活的确熟悉之至,但这许多优点,却不能掩盖他主要的弱点——他对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鸳鸯蝴蝶气啊!

鸳鸯蝴蝶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呢?

我以为那就是“小市民性”。

张恨水是完全小市民的作家。他写金家的许多人物,父母、子女、兄弟、妯娌、姑嫂……以及金家周围的许多亲戚朋友,都是站在和那些人同等的地位去摄取的。他所发的感慨正是金家人的感慨。他所主张的小家庭主义正是金家人所共抱的理想。实际上他就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他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理解他们,批判他们。

我并不要求张恨水有什么“正确的世界观”,或者把主人公写得怎么“觉悟”,怎么“革命”,而是说,作者得跳出他所描写的人物圈子,站在作为作家的立场上去看一看人。

曹雪芹在文学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为他有了自己的哲学——不管这哲学是多么无力,多么消极——他能从自己的哲学观点去分析笔下的那些人。

写作的诀窍就在这里:得深入生活,同时又得跳出生活!五、驳斥几种谬论

上面几节已经把我的粗浅的意见说了个大概。就是,我认为,决定一篇作品好坏的,乃是作家对现实之深刻的观察和分析(当然得通过文艺这个特殊的角度)。

遗憾的是,合乎标准的作品,却少得可怜。不但少而已,还有人巧立名目和这原则背逆,那就更其令人痛心了。

这种巧立名目的理论,我无以名之,名之为“谬论”。

第一种谬论说:这年头儿根本用不着谈文艺。尤其是戏剧,演出了完事,就是赚钱要紧。因此,公开地主张多加噱头。

这种议论,乍看也未尝不头头是道。君不见,天天挤塞在话剧院里的人何止千万,比起从前“剧艺社”时代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不加噱头行吗?

然而,这是离开了文艺的立场来说话的。和他多辩也无益。

也有人说:这是话剧的通俗化,那就不得不费纸墨来和他讨论一下。

首先,我对通俗化三字根本就表示怀疑。假使都通俗到《秋海棠》那样,那何不索性上演话剧的《小山东到上海》,把大世界的观众也争取了来呢?事实上,《称心如意》那样的文艺剧,据我所知,爱看的人也不少(当然不及《秋海棠》或《小山东》)。那些大都是比较在生活里打过滚的人,他们的口味幸还不曾被海派戏所败倒,他们感觉兴趣的是戏中人的口吻,神情,所以看到阔亲戚的叽叽喳喳,就忍不住笑了。当然,抱了看噱头的眼光来看这出戏是要失望的。“通俗化”的正确的诠释,应该就是人物的深刻化。从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去打动观众,使观众感到亲切。脱离了人物而抽象地谈什么“通俗不通俗”,无异是向低级观众缴械,结果,只有取消了话剧运动完事。

事实上,现在已经倾向到这方面来了。不说普通的观众,连一部分指导家们也大都有这样的意见,似乎不大跳大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不成其为戏剧似的。喜剧呢,那就一律配上音乐,打一下头,鼓咚的一声;脱衣服时,钢琴键子卜龙龙龙的滑过去。兴趣都被放在这些无聊的东西上面,话剧的前途真是非常可怕的。说起来呢,指导家们会这样答复你:不这样,观众不“吃”呀!似乎观众都是天生的孱种,不配和文艺接近的。这真是对观众的侮辱,同时也是对文学机能的蔑视。我不否认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热闹来的,给他们看冷静点的戏,也许会掉头不顾而去,但这样的观众即使失去,我以为也并不值得惋惜。

第二种谬论,比前者进了一步。他们不否认话剧运动有上述的危机,他们也知道这样发展下去是不好的,但是,“……没有法子呀!一切为了生活!”淡淡“生活”两个字,就把一切的责任推卸了!

对说这话的人,我表示同情。事实如此,现在有许多剧本,拿了去,被导演们左改右改,你也改,我也改,弄得五牛崩尸,再不像原来的面目。生活程度又如此之昂贵。怎么办呢?当然只有敷衍了事的一法。

然而,还是那句话:尽可能地不要脱离人物性格。

文艺究竟不是“生意经”,粗制滥造些,是可被原谅的,但若根本脱离了性格,那就让步太大了。

我不劝那些作家字斟句酌地去写作。那样做,别的不说,肚子先就不答应。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并不能作玩弄噱头的藉口。生活的担子无论怎么压上来,我们的基本态度是不能改变的。

第三种谬论,可以说是谬论之尤。他们干脆撕破了脸,说道:我这个是……剧,根本不能拿你那个标准来衡量的!前二种谬论,虽然也在种种藉口下躲躲闪闪,但文艺的基本原则,到底还没有被否认。到这最后一种,连基本的原则都被推翻了,他们的大胆,不能不令人吃惊。

什么作品可以脱离现实呢?无论你的才思多么“新奇”,那才思到底还是现实的产物。既是现实的产物,我们就可以拿现实这个标准来批评它。

一个人对现实的看法,是无在而无不在的。文以见人,从他的文章里,也一定可以看出为人的态度来——无论那篇文章写得多么渺茫不可捉摸。不是吗?在许多耀眼的革命字眼之下,结果还是发现了在妓院里打抱不平的章秋谷(见《九尾龟》)式的英雄……六、并非“要求过高”

回过头来一看,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旷野里呐喊。喊完之后,回答你的,只是自己的回声的嘲笑。

有几个人会同意我的话呢?说不定还会冷冷地说一句,这是要求过高。

前些年就有这样冷眼旁观的英雄。当“历史剧”评价问题正引起人们激辩的时候,他出来说话了:历史剧固然未必好,但是应该满意的了——要求不可过高呀!

后来又有各种类似的说法:

一、批评应该宽恕;

二、须讲“统一战线”;

三、坏的,得评,好的,也应该指出,等等。

这样,一场论战就被化为面子问题,宽恕问题了。

不错,东西有好的,也有坏的,梅毒患到第三期的人,说不定还有几颗好牙齿哩!但是,这样的批评有什么意思呢?我顶恨的就是这种评头品足的批评。因为它们只有使问题愈弄愈不明白。

我的意见正相反,我以为斤斤于一件作品哪一点好,哪一点坏,是毫无意义的。主要的,我们须看它的基本倾向如何,基本倾向倘是走的文艺的正路,其余枝节尽可以不管,否则,饶你有更大的优点,我也要说它是件坏作品。

这何尝是“要求过高”!这明明是各人对文艺的认识的不同。

譬如不甚被人注意的《称心如意》,我就认为是一二年来难得的一部佳作。也许有人要奇怪:我为什么在这短文里要一再提到它?难道就没有比它更好的作品了?这样想的人,说不定正是从前骂人要求过高的人亦未可知。《大马戏团》因为取材较为热闹之故,比较容易使观众接受。顶倒霉的是《称心如意》这类作品。左派说它“温开水”,不如《结婚进行曲》有意义。右派比较赞成它,但内心也许还在鄙薄它,说它不如自己的有些“肉麻当有趣”的作品那样结构完密,用词富丽。《称心如意》得到这样的评论,这也就是我特别喜爱它的原因。

别瞧《称心如意》这样味道很淡的作品,上述二派人恐怕就未必写得出来。这是勉强不来的事。《称心如意》的成功,是杨绛先生日积月累观察人生深入人生后的结果。这和空洞的政治意识不同,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同时,也和技巧至上论者的技巧不同,不是看几本书就可“雕琢”出来的。《称心如意》不可否认地有它许多写作上的缺点和漏洞。但我完全原谅它。

这何尝是“要求过高”!七、尾声

写到此处,拉拉杂杂,字数已经近万了。还有许多话,只好打住。

最后,我要申明一句:因为是抽空出来说的原故,凡所指摘的病征,也许甲里面有一些,乙里面也有一些,然而,这不是“人身攻击”。请许多人不必多疑,以为这篇文章是专对他而发的,那我就感激不尽了。

倘仍有人老羞成怒,以为失了他作家的尊严者,那我就没有办法——无奈,只好罚他到《大马戏团》里去饰那个慕容天锡的角色吧。论张爱玲的小说(原载1944年5月《万象》,署名迅雨)前言

在一个低气压的时代,水土特别不相宜的地方,谁也不存什么幻想,期待文艺园地里有奇花异卉探出头来。然而天下比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时候出现。史家或社会学家,会用逻辑来证明,偶发的事故实在是酝酿已久的结果。但没有这种分析头脑的大众,总觉得世界上真有魔术棒似的东西在指挥着,每件新事故都像从天而降,教人无论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张爱玲女士的作品给予读者的第一个印象,便有这情形。“这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除了这类不着边际的话以外,读者从没切实表示过意见。也许真是过于意外而怔住了。也许人总是胆怯的动物,在明确的舆论未成立以前,明哲的办法是含糊一下再说。但舆论还得大众去培植;而且文艺的长成,急需社会的批评,而非谨慎的或冷淡的缄默。是非好恶,不妨直说。说错了看错了,自有人指正——无所谓尊严问题。

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笔墨的是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是不成问题。其实,几条抽象的原则只能给大中学生应付会考。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练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件像样的作品。而且这一切都得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战争与和平》的原稿修改过七遍——大家可只知道托尔斯泰是个多产的作家(仿佛多产便是滥造似的)。巴尔扎克一部小说前前后后的修改稿,要装订成十余巨册,像百科辞典般排成一长队。然而大家以为巴尔扎克写作时有债主逼着,定是匆匆忙忙赶起来的。忽视这样显著的历史教训,便是使我们许多作品流产的主因。

譬如,斗争是我们最感兴趣的题材。对,人生一切都是斗争。但第一是斗争的范围,过去并没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对象,多半是外界的敌人:宗法社会,旧礼教,资本主义……可是人类最大的悲剧往往是内在的。外来的苦难,至少有客观的原因可得而诅咒,反抗,攻击;且还有赚取同情的机会。至于个人在情欲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祸害,非但失去了泄仇的目标,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类的谴责。第二是斗争的表现。人的活动脱不了情欲的因素;斗争是活动的尖端,更其是情欲的舞台。去掉了情欲,斗争便失掉活力。情欲而无深刻的勾勒,一样失掉它的活力,同时把作品变成了空的躯壳。

在此我并没意思铸造什么尺度,也不想清算过去的文坛;只是把已往的主要缺陷回顾一下,瞧瞧我们的新作家把它们填补了多少。一、《金锁记》

由于上述的观点,我先讨论《金锁记》。它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

从表面看,曹七巧不过是遗老家庭里一种牺牲品,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渣滓。但命运偏偏要教渣滓当续命汤,不但要做她儿女的母亲,还要做她媳妇的婆婆——把旁人的命运交在她手里。以一个小家碧玉而高举簪缨望族,门户的错配已经种下了悲剧的第一个原因。原来当残废公子的姨奶奶的角色,由于老太太一念之善(或一念之差),抬高了她的身份,做了正室;于是造成了她悲剧的第二个原因。在姜家的环境里,固然当姨奶奶也未必有好收场,但黄金欲不致被刺激得那么高涨,恋爱欲也就不致被抑压得那么厉害。她的心理变态,即使有,也不致病入膏肓,扯上那么多的人替她殉葬。然而最基本的悲剧因素还不在此。她是担当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来得嚣张。已经把一种情欲压倒了,才死心塌地来服侍病人,偏偏那情欲死灰复燃,要求它的那份权利。爱情在一个人身上不得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与生命来抵偿。可怕的报复!

可怕的报复把她压瘪了。“儿子女儿恨毒了她”,至亲骨肉都给“她沉重的枷角劈杀了”,连她心爱的男人也跟她“仇人似的”;她的惨史写成故事时,也还得给不相干的群众义愤填胸的咒骂几句。悲剧变成了丑史,血泪变成了罪状:还有什么更悲惨的?

当七巧回想着早年当曹大姑娘时代,和肉店里的朝禄打情骂俏时,“一阵温风直扑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她的丈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当年的肉腥虽然教她皱眉,究竟是美妙的憧憬,充满了希望。眼前的肉腥,却是刽子手刀上气味——这刽子手是谁?黄金——黄金的情欲。为了黄金,她在焦灼期待,“啃不到”黄金的边的时代,嫉妒妯娌姑子,跟兄嫂闹架。为了黄金,她只能“低声”对小叔嚷着:“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为了黄金,她十年后甘心把最后一个满足爱情的希望吹肥皂泡似的吹破了。当季泽站在她面前,小声叫道:“二嫂……七巧!”接着诉说了(终于!)隐藏十年的爱以后——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沐浴在光辉里”,一生仅仅这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宠。好似伦勃朗笔下的肖像,整个的人都沉没在阴暗里,只有脸上极小的一角沾着些光亮。即是这些少的光亮直透入我们的内心。

季泽立在她跟前,两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颊贴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啊!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念便使她暴怒起来了……

这一转念赛如一个闷雷,一片浓重的乌云,立刻掩盖了一刹那的光辉;“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被暴风雨无情地扫荡了。雷雨过后,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已晚了。“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完了,永久的完了。剩下的只有无穷的悔恨。“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留恋的对象消灭了,只有留恋往日的痛苦。就在一个出身低微的轻狂女子身上,爱情也不曾减少圣洁。

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紧紧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

她的痛苦到了顶点(作品的美也到了顶点),可是没完。只换了方向,从心头沉到心底,越来越无名。愤懑变成尖刻的怨毒,莫名其妙的只想发泄,不择对象。她眯缝着眼望着儿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多怆痛的呼声!“……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于是儿子的幸福,媳妇的幸福,女儿的幸福,在她眼里全变作恶毒的嘲笑,好比公牛面前的红旗。歇斯底里变得比疯狂还可怕,因为“她还有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凭了这,她把他们一齐断送了。这也不足为奇。炼狱的一端紧接着地狱,殉难者不肯忘记把最亲近的人带进去的。

最初她把黄金锁住了爱情,结果却锁住了自己。爱情磨折了她一世和一家。她战败了,她是弱者。但因为是弱者,她就没有被同情的资格了么?弱者做了情欲的俘虏,代情欲做了刽子手,我们便有理由恨她么?作者不这么想。在上面所引的几段里,显然有作者深切的怜悯,唤引着读者的怜悯。还有:“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喜欢她的有……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也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这些淡淡的朴素的句子,也许为粗忽的读者不会注意的,有如一阵温暖的微风,抚弄着七巧墓上的野草。

和主角的悲剧相比之下,几个配角的显然缓和多了。长安姊弟都不是有情欲的人。幸福的得失,对他们远没有对他们的母亲那么重要。长白尽往陷坑里沉,早已失去了知觉,也许从来就不曾有过知觉。长安有过两次快乐的日子,但都用“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自愿舍弃了。便是这个手势使她的命运虽不像七巧的那样阴森可怕,影响深远,却令人觉得另一股惆怅与凄凉的滋味。“Long,long ago”的曲调所引起的无名的悲哀,将永远留在读者心坎。

结构,节奏,色彩,在这件作品里不用说有了最幸运的成就。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下列几点:

第一是作者的心理分析,并不采用冗长的独白,或枯索繁琐的解剖,她利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三者打成一片。七巧,季泽,长安,童世舫,芝寿,都没有专写他们内心的篇幅;但他们每一个举动,每一缕思维,每一段谈话,都反映出心理的进展。两次叔嫂调情的场面,不光是那种造型美显得动人,却还综合着含蓄、细腻、朴素、强烈、抑止、大胆,这许多似乎相反的优点。每句说话都是动作,每个动作都是说话。即在没有动作没有言语的场合,情绪的波动也不曾减弱分毫。例如童世舫与长安订婚以后——

……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移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这单纯而可爱的印象,便是他们的阑干,阑干把他们与大众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

还有什么描写,能表达这一对不调和的男女的调和呢?能写出这种微妙的心理呢?和七巧的爱情比照起来,这是平淡多了,恬静多了,正如散文、牧歌之于戏剧。两代的爱,两种的情调。相同的是温暖。

至于七巧磨折长安的几幕,以及最后在童世舫前毁谤女儿来离间他们的一段,对病态心理的刻画,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彩文章。

第二是作者的节略法(raccourci)的运用——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子和一幅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色了,金绿山水换了张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是电影的手法:空间与时间,模模糊糊淡下去了,又隐隐约约浮上来了。巧妙的转调技术!

第三是作者的风格。这原是首先引起读者注意和赞美的部分。外表的美永远比内在的美容易发现。何况是那么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的文章!新旧文字的糅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正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字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老早摆在那里,预备来叙述这幕悲剧的。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上,从没像在这篇里那样的尽其效用。例如:“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些凄凉。”这一段引子,不但月的描写是那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的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从开场起就罩住了全篇的故事人物。假如风格没有这综合的效果,也就失掉它的价值了。

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没有《金锁记》,本文作者决不在下文把《连环套》批评得那么严厉,而且根本也不会写这篇文字。二、《倾城之恋》

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嘲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行包括。因为是传奇(正如作者所说),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哥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吃一次倒账;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这样的一幕喜剧,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有好结果。疲乏,厌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病态的人有他特别敏锐的感觉——

……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块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再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在这中篇里,无异平凡的田野中忽然显现出一片无垠的流沙。但也像流沙一样,不过动荡着显现了一刹那。等到预感的毁灭真正临到了,完成了,柳原的神经却只在麻痹之上多加了一些疲倦。从前一刹那的觉醒早已忘记了。他从没再加思索。连终于实现了的“一点真心”也不见得如何可靠。只有流苏,劫后舒了一口气,淡淡的浮起一些感想——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两人的心理变化,就只这一些。方舟上的一对可怜虫,只有“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这样淡漠的惆怅。倾城大祸(给予他们的痛苦实在太少,作者不曾尽量利用对比),不过替他们收拾了残局;共患难的果实,“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仅仅是“活个十年八年”的念头。笼统的感慨,不彻底的反省。病态文明培植了他们的轻佻,残酷的毁灭使他们感到虚无,幻灭。同样没有深刻的反应。

而且范柳原真是一个这么枯涸的(Fade)人么?关于他,作者为何从头至尾只写侧面?在小说中他不是应该和流苏占着同等地位,是第二主题么?他上英国去的用意,始终暧昧不明;流苏隔被拥抱他的时候,当他说“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工夫恋爱”的时候,他竟没进一步吐露真正切实的心腹。“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未免太速写式的轻轻带过了。可是这里正该是强有力的转捩点,应该由作者全副精神去对付的啊!错过了这最后一个高峰,便只有平凡的、庸碌鄙俗的下山路了。柳原宣布登报结婚的消息,使流苏快活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柳原还有那种cynical的闲适去“羞她的脸”;到上海以后,“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由此看来,他只是一个暂时收了心的唐·裘安,或是伊林华斯勋爵一流的人物。“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但他们连自私也没有迹象可寻。“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世界上有的是平凡,我不抱怨作者多写了一对平凡的人。但战争使范柳原恢复一些人性,使把婚姻当职业看的流苏有一些转变(光是觉得靠得住的只有腔子里的气和身边的这个人,是不够说明她的转变的),也不能算是怎样的不平凡。平凡并非没有深度的意思。并且人物的平凡,只应该使作品不平凡。显然,作者把她的人物过于匆促地送走了。

勾勒得不够深刻,是因为对人物思索得不够深刻,生活得不够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过于偏向俏皮而风雅的调情。倘再从小节上检视一下的话,那么,流苏“没念过两句书”而居然够得上和柳原针锋相对,未免是个大漏洞。离婚以前的生活经验毫无追叙,使她离家以前和以后的思想引动显得不可解。这些都减少了人物的现实性。

总之,《倾城之恋》的华彩胜过了骨干:两个主角的缺陷,也就是作品本身的缺陷。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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