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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2 12:3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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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赫尔曼·黑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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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齐斯与戈德蒙

纳齐斯与戈德蒙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纳齐斯与戈德蒙作者:(德)黑塞译者:魏育青,秦文汶责任编辑:裴胜利关注微博:@上海译文电子书微信服务号:上海译文电子书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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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友人托马斯·曼眼中,黑塞的小说《纳齐斯与戈德蒙》是“一部绝妙之作,充满诗性的智慧,将德国浪漫主义元素与现代心理学,亦即心理分析学元素熔于一炉”。在作者六十大寿时,托马斯·曼又在贺词中盛赞《纳齐斯与戈德蒙》“既纯粹,又引人入胜,绝对是一部独一无二的杰作”,认为这位“施瓦本的浪漫主义者与田园诗人”竟在小说中展现了其与“维也纳性爱心理(1)学派”的紧密关联,堪称“极具吸引力的精神悖谬”。《纳齐斯与戈德蒙》的写作始于1927年,历经两年,于1929年初杀青。小说在1929年10月至1930年4月间分七部分陆续发表,当时带有副标题《一段友谊的故事》,全书则于1930年8月出版。这部小说是黑塞在世时最为成功的作品,至其去世时,已印行约三十万册,至(2)今已被译为三十余种语言。黑塞本人也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3),意欲经由此书,探讨“两千年的基督教文化与一千年的德意志文

(4)化”。黑塞自认“不是天主教徒,或许连基督徒都算不上”,但却始终对中世纪天主教文化,对“教团、修道院和僧侣生活”心怀敬仰,(5)(6)这种向往造就了书中“半历史、半想象的时代”,使前述探讨得以展开。

尽管《纳齐斯与戈德蒙》是黑塞除《悉达多》外,唯一将时代背景设置在过去的长篇小说,但与其将其归入历史小说一类,不如视之为披着历史的外衣,阐释现代问题的作品。黑塞虽在书中“融合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描绘出“德国中世纪绚丽多彩的画卷”,但看似(7)久远的社会描写却能唤起当代读者的共鸣,令其有切肤感受。小说的历史背景其实相当虚化,例如流浪汉维克托唱过有关帕维亚战役的歌,战役发生于十六世纪,书中唯一可用于推断故事发生年代的黑死病则主要爆发于十四世纪,黑塞自己也在书信中提到,戈德蒙生活在(8)1400年前后。两者的时代错位,如同文中尤其是章首常见的不确定的时间标示,或许说明黑塞并不过于注重历史年代的精确性,而更希望借古说今,探讨超越时代局限的心灵问题,不但其书信中时时观照(9)当下,反驳读者对其“遁入往昔”的批评,而且小说本身也处处显现出心理分析学说等现代理论的影响,可以说是立足今日,回眸过往,最终的目光仍指向现代。小说出版前夕,黑塞还自比堂吉诃德,身负(10)对抗“当今世界,尤其是彻底野蛮化的德意志世界”之重任。而书中描述迫害犹太人的段落,如少女瑞贝卡的悲惨遭遇,甚至引起了第三帝国当局的注意,要求黑塞将这些段落予以删除,不屑于纳粹所谓(11)“德意志”概念的黑塞则断然拒绝,导致小说于1941年被禁止在德国出版,这或许以最浅显的方式,证明了这部中世纪背景的作品与现代的关联。

除此之外,《纳齐斯与戈德蒙》与作者本身的经历也密切相关。黑塞本人十四岁进入毛尔布龙(Maulbronn)修道院学习新教神学,但不久即逃离此地;这座修道院在小说中稍改其名,化作圣母泉(Mariabronn)修道院,成为整个故事开始与终结之处,也是主人公戈德蒙人生的起点与归宿。至于戈德蒙学习木雕手艺的主教城,指的很可能是维尔茨堡,而定居于主教城的尼克劳斯师傅,其原型则是维尔茨堡的雷姆施奈德(Tilmann Riemenschneider)。黑塞对这位雕塑名家评价极高,将其作品与巴赫的《马太受难曲》并列,视为超越时(12)空、触及永恒的杰作。1928年,黑塞造访维尔茨堡,在一座教堂中见到雷姆施奈德创作的圣母像,雕像的面容忧伤而美丽,目光仿佛远离俗世,令他大受震撼,认为圣母像虽出自“那些远去的世纪”,却依然抚慰着世间受苦的生灵,而其中更蕴含着永生不灭的灵魂,“到头来,比起战争、国家、机械,比起世界帝国,她存在得远为长久,它们之中最古老的那些,在她身边都仿若始母(Urmutter)膝下(13)的稚童”。看到这些记录,读者不难联想起小说中戈德蒙极为相似的经历与感悟:这位“可爱的浪子”与黑塞一样挣脱了修道院清规戒律的束缚,一样被教堂中名家所雕的圣母像深深吸引,也一样体悟到艺术作品那“化短暂为永恒”的力量:“早已逝去的岁月,它的心灵,仍在雕像身上跳动不息;早已消失的世代,那些人的喜怒哀乐,过了多少个世纪,仍凝结在雕像中,对抗着人生的短暂,令人肃然起敬。”除了城中的艺术作品,维尔茨堡本身也备受黑塞钟爱,他在《维尔茨堡漫步》一文中写道,倘若自己是尚未降生的诗人,那么选择出生地(14)时,他很可能会挑中维尔茨堡。小说中,主教城几乎可算作戈德蒙的艺术故乡,令他魂牵梦萦;而主教城里的种种风物,也带有维尔茨(15)堡的影子,黑塞在维城所见的鱼市,以及那里贩卖的“长着美丽的(16)金色眼睛”的鱼,就反复出现在小说中,成为人生苦短、欢乐易逝的象征之一。《纳齐斯与戈德蒙》初面世时,文学批评界对其赞誉颇多,除了上述托马斯·曼的好评,赫尔曼-奈瑟(Max Herrmann-Neiße)也称赞小说“纯粹、真诚,不刻意引人注目”,充满了“不合时宜的诗意”,“塑造出两类富有创造力的人……黑塞公平展示了这两种人的长处和弱点,将两者呈现得同样精确”,对比当时文学潮流的缺陷,更显其难能可贵,甚至与不久前出版的阿尔弗雷德·德布林的代表作(17)《柏林,亚历山大广场》相比,亦不失可取之处。施瓦茨(H. David Schwarz)则从心理分析角度指出,黑塞在小说中点明了“意识世界与无意识世界的矛盾,其描述比心理学教科书更清晰,比有些心理医生更明智”,而这一矛盾在小说末尾以两个世界的交融告终。在施瓦茨看来,“困扰着戈德蒙内心的,乃是我们自身的矛盾;他所反抗的,乃是当今文化的片面性。至于小说情节发生在中世纪,又有什么要紧?”不过,施瓦茨对这部作品并非一味赞许,而是在肯定之余,也对小说的缺陷提出了批评。按照他的观点,黑塞在小说中“说(18)了太多的话”,以致缩减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使文本趋于单义化。多年之后回顾此作,黑塞自己也觉得当初写作时“有点太过多话,好(19)像经常重复同样的意思,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可见这一指摘切中肯綮。同样令黑塞颇感认同的还有海姆(H.W.Heim)的批评,这位评论者认为小说文笔“过于柔和,过于抒情”,表达欠缺力度,也(20)缺乏生命力。黑塞在当时媒体一片颂扬声中见此评论,“几乎感到(21)(22)宽慰”,他一方面不屑于媒体“千篇一律的愚蠢吹捧”,另一方面也忿忿于普通读者对小说的褒贬。

后世研究者分析《纳齐斯与戈德蒙》时,每每在其中看到黑塞其他作品的痕迹,如卡尔施黛特(Claudia Karstedt)就认为这部小说汇集了黑塞过往作品中的不少元素,其中有“《彼得·卡门青》中对自然的热爱、《克努尔普》中的流浪汉故事、《在轮下》中对修道院的描写、《克林索最后的夏季》中艺术家的冒险、埃米尔·辛克莱和哈里·(23)哈勒尔的自我寻求,还有在几乎所有作品中出现的对母亲的憧憬,(24)以及《悉达多》主人公的苦修生涯”。但当时的普通读者往往将这部新作与之前的作品对比,尤其是与前作《荒原狼》,认为新作通俗(25)易懂且充满和谐,旧作则弥漫着绝望气息,且使人难以产生共情。(26)面对这类论调,黑塞大感不忿,辩称“纯就艺术性而言,《荒原狼》(27)至少与《纳齐斯与戈德蒙》不相上下”,两部小说如同兄弟,同样(28)倾注了他的心血,读者也不应一味追求所谓“和谐”而忽视《纳齐(29)斯与戈德蒙》中同样具有的悲剧性。

在维甘德(Heinrich Wiegand)看来,《纳齐斯与戈德蒙》“以极(30)具个性的方式跻身于德国经典发展小说之列”。黑塞根据自己所谓“心灵传记”的设想,结合对外在事件的叙述,描绘人物的心路历程。在这部由篇幅和架构均颇相近的20章组成的小说中,不难发现两个并置的情节层面的整合。

第一个层面是外在的框架情节。主人公的生平经历分为三大阶段:“此刻戈德蒙感到,他的人生似乎突然有了意义,他仿佛升到半空,俯瞰着自己的整个生涯,其中的三大阶段,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眼前:第一阶段是依赖纳齐斯,随后摆脱了依赖——第二阶段是自由的时光,漫游的岁月——第三阶段则是回归,是反思,是成熟与丰收的开始。”第1—5/6章是戈德蒙在修道院的少年时期,描写他对纳齐斯的依赖以及如何又走上自己的道路;在第5/6—16章中,戈德蒙是自由自在的漫游者和艺术家,第17—20章讲的是他重逢纳齐斯,重返修道院,最后在那儿走向死亡。第二个层面是主人公内在心灵之路的发展,同样可以分为三大阶段:在第1—5/6章中,戈德蒙开始对自己的本质天性有所意识,纳齐斯引导他,“唤醒”了他,“治愈”了他的心病,使他成为一个“目光锐利”的独立者,感觉到了“母亲的召唤”。第5/6—16章描述的是主人公如何广泛体验了感性世界,以艺术家生活为“天职”,从而使自己的内在矛盾达到了和解。关于“始母”的幻觉不断地让他摆脱定居生活,激发他的生活动能,促生了他对死亡和须臾即逝性的反思。在17—20章,主人公回顾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认识到所有矛盾的普遍性,回到母亲的怀抱,归于心灵的统一。

外部事件和内在状态之间辩证地互动着,层层推进了各个阶段的发展。“去村里”时的少女之吻使得戈德蒙身心受到了极大冲击,这一冲击让他和纳齐斯成为挚友,两人之间的情谊又导致了深入分析的谈话,而这使得戈德蒙觉醒了。与被抑制的母亲形象的和解,令戈德蒙回归其真正的天性,辞别纳齐斯,开始了漫游生活。这种对立并置的安排也体现在叙述进程中。在主人公心理发展中的关键节点之前,常有“快进”式的叙述(多为章首),然后以较大篇幅、各种手段展现细腻的内心活动,使得叙述时间大大超过被叙述的客观时间,如同“慢放”,与之前的“快进”相映成趣。以第8章的开头为例:先是“快进”:“戈德蒙已经漫游了好久,难得在同一个地方过夜,到处收获女人的渴慕和青睐,在阳光下晒得黑黝黝的,走多吃少,人开始瘦了下来。不少女人在晨光中与他告别,有的离去时还抹着眼泪。”接着是直接引语:“他有时也会思忖:‘为什么她们都不留下陪伴我呢?她们既然爱我,为了一夜春宵不惜出轨,为什么全都立刻又回到丈夫那儿去,她们不是最怕在家里挨揍吗?’”随后转用自由间接引语:“没有一个女人认真地请他留下,没有一个女人求他带上自己,出于爱而愿意与他分享漫游的甘苦……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奇怪,也不无伤感:爱总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无论是那些女人的爱还是他自己的爱,都会迅速获得满足,然后灰飞烟灭。这样对吗?始终是这样,到处是这样吗?或者原因在他自身,是他自身的状况……他搞不明白。”

维甘德称这部小说“对唐璜和卡萨诺瓦母题的最诚挚的塑造”,其中“爱的情节被描写得极为大胆,同时又无比温柔——对此有人(31)说:似乎句子都在相互亲吻”。确实小说中描写了戈德蒙和许多女子的欢娱,“情欲之火腾起的时候,何等迅疾,何等短促,叫人如醉如狂;而烈烈燃烧不过一瞬,紧随着便是飞快的熄灭——他觉得这个过程之中,仿佛包含了生命中一切经历的核心……”这种对“爱欲之倏忽易逝”的感受也促进了戈德蒙的艺术创作:“哦,应该趁着现在,再做些什么,再创作些什么,留下些什么,那留下的作品,将比他活得更长、更久。”但是当时的读者中也有不少对描写情爱的段落表示愤慨,认为这是伤风败俗、不知羞耻,更有深受纳粹宣传影响者认定此书既无英雄风范,亦无战斗气势,只知教人寻欢作乐,贪图感(32)官享受,是以不仅该禁,而且该烧。在黑塞看来,这种“对肉体之(33)爱的拒斥”实在称不上健康——他对“人由肉体、灵魂与精神三者构成”的观点颇为认同,认为长久以来,基督教文化推重后两者而(34)贬抑肉体,现代文化则崇奉肉体和理性精神,排斥灵魂。无论古今都是扬二弃一,这样的失衡显然无法令深受东方哲学影响的黑塞认同。正因如此,他试图在《纳齐斯与戈德蒙》中寻求一条“本性与精(35)神之间”的道路,而调和灵与肉二元对立的便是戈德蒙毕生追求的艺术,因为构成艺术的,乃是“有了生命的、完善了的感性”,但艺(36)术本身却又远远超越了感性世界,进入了灵魂领域。也正因黑塞的这一写作方式,文学研究者常将《纳齐斯与戈德蒙》解析为“二元—桥梁”结构,如鲍曼(Günter Baumann)就认为,在小说主体—客体、意识—无意识、个人—世界、理性—欲念、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中,艺术起到了沟通融合、消弭矛盾的作用,戈德蒙正是经由(37)艺术创作,得以超越二元对立,实现自我,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米谢尔斯(Volker Michels)也认为艺术家充当着“精神与生活之间的媒介”,能够将母系传统与父系传统结合起来,正如小说中始母的双(38)重面孔。惟艺术可以超越人生之须臾,化摹写为象征——小说中对艺术重要性的反复描述,也与黑塞自己对艺术的重视密不可分。这位悲观主义者时常深感人生之痛苦绝望、毫无意义,而将他引出这一困境的,则是“艺术与美这条唯一的道路”。故而他将艺术视同生命,艺术使现实中的黑塞能够忍受人生并苦中作乐,也让小说中戈德蒙的(39)感性之爱得以升华。

戈德蒙长于感性,情思细腻,“对花香、旭日、奔马、飞鸟、音乐都有深刻体验和爱心”,生来具有艺术家的潜质。但他起初对此全然不知,只到首次漫游时才略有感觉:“他想起自己闲暇时画画的情景:他用石笔在写字板上勾勒花叶树木、飞鸟走兽以及人头。他经常能这样玩上好久,有时还像个小天主似的任意造物,他曾在花萼上画上眼睛和嘴巴,把枝头的叶丛弄出人形来,还给一棵树安上了脑袋。这样玩的时候,他常会中魔般地陶醉个把小时,也能施展魔法似地使人陶醉,先勾出几条线来,然后自己也准备迎接惊喜,看看这几条线到末了会怎样,是会变成树叶、鱼嘴呢,还是会化为狐狸的尾巴或者人的双眉。”看到尼克劳斯师傅雕的圣母像后,戈德蒙才完全意识到自己艺术家的天命,以创作克服人生苦短的困境,“从这大型的死亡之舞中拯救出些什么来,留下一些比我们本身存活得长久些的东西”。漫游者戈德蒙和定居者尼克劳斯师傅,这两位艺术家之间也呈现出一定的张力。有别于对订单来者不拒的师傅,戈德蒙并不囿于小市民的现实考量,但作为艺术家也面对各种形式的张力关系:定居和自由,技巧上的必然和艺术上的追求,心中充满形象的感觉和心中空空如也的感觉,艺术作为糊口的职业和出自内心激情的艺术,预感图像和实现图像等等。(40)

至于前述“二元—桥梁”结构中相互依存又相互渗透的二元,则分别以小说标题中的两位主人公为象征,两者如同太极阴阳图般相反相成的关系,或可经由纳齐斯引导戈德蒙认识自我的一席话略作概括:“你这种本性的人眼聪目明,情感充沛,是幻想家、诗人、多情种子,几乎总是强于其他人,强于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人。你们源自母性。你们生活丰盈,天生有爱的力量,有感受体验的力量。而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人,尽管似乎常常在引领和管辖你们,生活状况却不是丰盈,而是干涸。生活的富足属于你们,果实的汁液属于你们,爱的花园属于你们,美丽的艺术土壤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而我们的故乡是理念。你们的危险是溺毙于感官的世界,我们的危险是窒息于真空的所在。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者。你酣睡在母怀,我清醒于荒野。照耀着我的是太阳,辉映着你的是月亮和繁星,你的梦是少女之梦,我的梦是少年之梦……”《纳齐斯与戈德蒙》初次发表时,还附有一段黑塞自撰的前言,其中阐述的小说核心理念,与纳齐斯之言可谓异曲同工,也许因其太过直白地道出了写作主旨,黑塞在小说完整出版时删去了这段文字:“倘若有两个人,分别代表了两种原则,代表了两个始终相反的世界,那么这两人一旦相遇,他们的命运就注定了:他们必定会互相吸引、互相迷恋,必定会互相征服、互相了解、互相促进,抑或是互相毁灭。无论男性元素与女性元素、良知与纯洁、精神与本性,其纯粹的化身相识相望之时,便会产生这种情形。纳齐斯与戈德蒙之间也正是如此;(41)而恰是这一点,让他俩的故事独一无二、意义深远。”

从这两段引文来看,理念的人—感官的人、精神的人—本性的人、思想家—艺术家、父性者—母性者,在《纳齐斯与戈德蒙》整部小说中应大致处于均势。两位主人公代表了人的两极,有了“与”字,两者结合,才能成为整体。纳齐斯擅长解读人心,“看到了戈德蒙的天性,尽管截然对立,他对它还是有最深切的理解,因为它是他自己天性的另一半,丢失了的另一半”。这种辩证概念不仅展示在“成双成对的小圆柱支撑的拱门”之类的画面中,也不时在句子和段落里密集出现,其成分如同正题和反题,然后形成对立统一的合题。此外小说运用了心理分析的要素,如以梦境为镜,使得无意识和内心世界变得可见,引发新的发展,预示情节进程,比如戈德蒙少年时在圣母泉修道院中梦见自己捏泥偶,这指向他未来的艺术家生涯。“他经常梦见游鱼和飞鸟”,这些动物象征以及河水画面,亦是以类似心理分析的手段,体现内心世界向外在世界的投射。梦和水象征着所有对立之统一,象征着这种存在的普遍性:“清夜梦境,也正是由此般材料织成,是幻非真,诡秘莫测;明明空无一物,却包纳了世间一切形象,就像水晶般的流水,倒映出所有人兽神魔的模样,尽化作永恒的无尽可能。”

虽然黑塞自己也强调纳齐斯的地位与戈德蒙同等重要,是全书的(42)“另一半”,但是读者仍难以排除这样的感觉:戈德蒙这个人物似乎更得作者认同或是偏爱,不仅所占篇幅更多,人物塑造较之纳齐斯更为血肉丰满,且文学研究者分析这部小说时,也多从戈德蒙及其所象征的原则入手。在黑塞关于《纳齐斯与戈德蒙》的大量书信中,凡提及小说名称,黑塞一向称之为《戈德蒙》,将其称作《纳齐斯》的次数寥寥无几。小说创作过程中,黑塞曾考虑过多个候选标题,诸如《戈德蒙或罪孽的赞歌》、《戈德蒙与纳齐斯》、《戈德蒙走向母亲之(43)路》、《纳齐斯或走向母亲之路》等。在这些标题中,不论是“罪孽”还是“走向母亲之路”,均明确指向戈德蒙,纳齐斯在其中所起(44)的只有引导作用。此外,戈德蒙这位“发问者与痛苦者”与黑塞本人也颇多相似,从人生经历到艺术感悟,再到与女性限于感性而甚少(45)深入的关系,两者都不乏重合之处。甚至黑塞那阻止他认识感官之(46)欢的父母,也以隐晦的方式出现在小说当中:纳齐斯穿上修士服后(47)改名约翰,而这正是黑塞父亲的名字;至于小说出版时早已去世的(48)黑塞母亲,则“褪去了个人特征”,化作始母形象,成为戈德蒙一生追寻,乃至跟随其召唤欣然赴死的永恒存在。

始母形象极为重要,她象征着戈德蒙内心对一体性的追求,甚至象征着一体性本身。修道院学生戈德蒙“没有母亲”,他“忘却”了自己的母亲形象或曰接受了父亲提供的母亲形象,开始时为女性而痛苦:“你觉得女人和情欲集中体现了你说的‘尘世’和‘罪孽’。”此后纳齐斯发现是“夏娃”、“始母”导致了戈德蒙的痛苦,在一次深入分析的交谈中使这位挚友认识到了症结所在:“你忘却了你的童年,而你的童年却在你心灵深处呼唤着你,它会使你痛苦不堪,直到你听从它的呼唤。”戈德蒙看清了“父性出身和母性出身之间的差异”,准备去听从“她的呼唤”,并在和莉泽相遇并初试云雨情时感受到了:“是非去不可,因为我听到了召唤……爱一个女人,钟情于她,把她完全融化在我心里,让她也把我融化在她心里……对我来说,这是一条通往人生的道路,通往人生意义的道路。”始母形象自此开始决定情节的进展。手刃维克托之后,是小教堂里的圣母木雕让他觉察到自己艺术家的天命,去主教城尼克劳斯师傅那里学艺。在从事艺术创作的年代,他对自己的流浪和春宵、生之危险和死之临近进行反思,认识到母亲的形象在悄然改变:“不再像他自己的母亲,而是以他母亲的五官和肤色为原型,逐渐脱离了个体的母亲容貌,转而成为夏娃,也就是人类之母的形象。”在这个反思的阶段,始母俨然成了一体性的象征:“生命之母既是爱,是情欲,又何尝不是坟,不是朽烂。生命之母便是夏娃,她是欢乐之泉,她是死亡之源;她永恒地孕育,她永恒地屠戮;她的爱即是无情。她的形象存于戈德蒙心中,时间愈久,便愈化作一个隐喻,化作一种神圣的象征。”戈德蒙渐渐感到在主教城的生活变得乏味了,开始思考其意义究竟何在,此刻又是始母形象在他的心头“如电光石火般”闪现,督促启程,指引方向。戈德蒙在地窖里绝望地等死的时候,也是这形象在他心中激起了新的生命欲望。回到圣母泉修道院后,戈德蒙在病榻上最后感受到了母亲的呼唤,意味深长地总结道:“可那个时候,我已经听到了母亲的召唤,必须追随她而去。母亲无所不在。她是吉卜赛女郎莉泽,是尼克劳斯师傅创作的美丽圣母像,她是生命,是爱情,是肉欲,也是恐惧,是渴求,是本能。而现在,她则是死亡,她以死神的面目,把手探进我的胸中。”

作为解析《纳齐斯与戈德蒙》的重要切入点之一,始母这一引领主人公人生方向的形象或可作多重解读。若从荣格心理学视角出发,则可将小说中的始母视为集体无意识中的“母亲原型”(Mutterarchetyp)或“阿尼玛”(Anima),即男性无意识中被感知为(49)他者,进而投射为母亲形象的女性元素。作为原型的阿尼玛产生于具体的母亲形象出现之前,正如戈德蒙心心念念渴盼雕出的始母像,“不是以活着的真人为原型……所谓原型,非关血肉,乃是精神,是深藏于艺术家心灵中的形象”。而对于身为人子的男性而言,其阿尼玛首先便投射为自己母亲的形象,日后又投射到与之交往的女性身上,呈现出善良仙女与邪恶女巫、大地之母与美杜莎的双重面目,对戈德蒙一般富有创造力的人来说,“母亲阿尼玛”还可激发其创造才能。(50)由此当不难理解戈德蒙记忆中母亲形象的不断变迁,从单纯的生母容貌,转而脱离个体形象,成为人类之母;而戈德蒙交往的众多女性,“她们的面容都重塑了那个形象”。至于母亲的双重面孔,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始母那“既美丽,又可怖”,统合了“诞生与死亡,良善与残暴,生存与毁灭”的脸。另一方面,始母融爱欲与死亡、孕育与杀戮为一体的特征,也使其近似于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51)母权理论中的“大母亲”(Magna Mater),而母权假说中的远古母权制度或可与人类早期童年类比,父性与母性的化身以“神圣配偶”(52)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尚未分离。知人、识人的纳齐斯以其类似心理分析师的身份,唤醒戈德蒙童年所压抑的对母亲的记忆,使之开始认识到无意识的存在,代表意识的父性与代表无意识的母性产生分野,戈德蒙由此踏上了寻求自我及“母亲阿尼玛”之路。如果说他在肖似生母的吉卜赛女郎莉泽怀中醒来,象征其宛如婴孩,重生于母性世界,(53)那么及至小说末尾,戈德蒙以死亡的方式重归母怀,完成人生循环,则确如米谢尔斯所言,死亡在此“并非毁灭,而是蜕化,是回归本(54)原”。值得注意的是,始母形象在黑塞的多部作品中都有出现,如(55)小说《德米安》中的夏娃太太就带有这位“人类母亲”的特征;但《纳齐斯与戈德蒙》是黑塞最后一部提到追寻始母的作品,此后他再未涉及这个主题。或许正如卡尔施黛特的推测,在人生旅途的终点,(56)戈德蒙意识到始母无所不在,因此不必再四处寻求。更有甚者,死亡对戈德蒙而言也许并非终点,而是如小说开头那棵南国的栗子树一般,象征着母性世界永恒的枯荣循环,以及其有别于线性时间观的“既无时间,亦无历史”。果真如此,则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戈德蒙或黑塞在二元之间的求道之旅的确称得上圆满了。译者2017年5月(1) Baumann, Günter: Thomas Mann und Hermann Hesse. Aspekte einer literarischen Freundschaft, S.6.(2) Michels, Volker (Hrsg.): Hermann Hesse über "Narziß und Goldmund". Eine Dokumentation zur Entstehungs-und Wirkungsgeschichte. Berlin: Suhrkamp 2015, S.24.(3) Hesse, Hermann: Brief vom 23.5.1930 an Hans Conrad Bodmer. In: Michels 2015, S.107.(4) Hesse: Eine Arbeitsnacht. In: Michels 2015, S.84.(5) Hesse: Brief vom August 1954 an Günther Ross. In: Michels 2015, S.154.(6) Hesse: Fußnote des Verfassers zum Vorabdruck des Romanfragments "Berthold" in "Neue Schweizer Rundschau". In: Michels 2015, S.139.(7) Michels 2015, S.10.(8) Hesse: Brief vom 30.4.1929 an seinen Sohn Bruno. In: Michels 2015, S.97.(9) Hesse: Brief vom Mai 1930 an Mia Engel. In: Michels 2015, S.107.(10) Hesse: Brief vom 8.1.1930 an Felix Braun. In: Michels 2015, S.103.(11) Hesse, Brief vom Mai 1930 an Mia Engel, S.107.(12) Hesse: Postkarte vom 7.4.1928 an Ninon Dolbin. In: Michels 2015, S.66.(13) Hesse: Spaziergang in Würzburg. In: Michels 2015, S.64, 65.(14) Hesse: Spaziergang in Würzburg, S.60.(15) Hesse: Postkarte vom August 1949 an Richard Braungart.In: Michels 2015, S.143.(16) Hesse: Spaziergang in Würzburg, S.62.(17) Michels 2015, S.27-28.(18) Michels 2015, S.26-27.(19) Hesse: Rundbrief "Engadiner Erlebnisse", 1953. In: Michels 2015, S.149.(20) Michels 2015, S.114.(21) Hesse: Brief vom November 1930 an Karl Isenberg. In: Michels 2015, S.114.(22) Hesse, Brief vom November 1930 an Karl Isenberg, S.114.(23) 分别为黑塞小说《德米安》、《荒原狼》的主人公。(24) Karstedt, Claudia: Die Entwicklung des Frauenbildes bei Hermann Hesse.Frankfurt a. M. u. a.: Peter Lang 1983, S.251.(25) Hesse: Brief vom Sommer 1930 an Ludwig Finckh.In: Michels 2015, S.108; Hesse: Brief vom 13.11.1930 an M. W. In: Michels 2015, S.113.(26) Hesse: Brief vom Juli 1930 an Walter Lochmüller. In: Michels 2015, S.111-112.(27) Hesse: Brief vom 13.11.1930 an M.W., S.113.(28) Hesse: Brief vom Juli 1930 an Georg Alter.In: Michels 2015, S.111.(29) Hesse: Brief vom 20.11.1930 an Otto Hartmann.In: Michels 2015, S.115; Hesse: Brief vom Juli 1930 an Walter Lochmüller, S.111.(30) Herforth, Maria-Felicitas: Erläuterungen zu Hermann Hesse "Narziss und Goldmund". Hollfeld: Bange 2001, S.82.(31) Herforth 2001, S.82.(32) Hesse: Rundbrief "Engadiner Erlebnisse", 1953, S.148.(33) Hesse: Brief vom Februar 1931 an seine Schwester Marulla. In: Michels 2015, S.117.(34) Hesse: Brief vom 27.12.1928 an seinen Sohn Bruno. In: Michels 2015, S.89.(35) Hesse: Brief vom Januar 1954 an Gerhard Rottmann. In: Michels 2015, S.153.(36) Hesse: Brief vom 27.12.1928 an seinen Sohn Bruno, S.89.(37) Baumann, Günter: Wege zum Selbst.Hermann Hesses Erzählungen im Lichte der Psychologie C. G. Jungs. Rheinfelden u. a.: Schäuble Verlag 1989, S.265-266.(38) Michels 2015, S.19, 20.(39) Hesse: Brief vom April 1931 an Christoph Schrempf.In: Michels 2015, S.121, 122.(40) Michels 2015, S.16.(41) Hesse: Vorwort.In: Michels 2015, S.43.(42) Hesse: Brief vom 3.8.1934 an Horst Magel. In: Michels 2015, S.133.(43) Michels 2015, S.9, 41.(44) Hesse: Eine Arbeitsnacht, S.85.(45) Hesse: Brief vom April 1931 an Christoph Schrempf, S.121.(46) Hesse: Brief vom 5.5.1936 an einen unbekannten Empfänger.In: Michels 2015, S.135.(47) Michels 2015, S.18.(48) Hesse: Brief vom November 1932 an Anni Rebenwurzel. In: Michels 2015, S.129.(49) Gohar, Soheir: Der Archetyp der Großen Mutter in Hermann Hesses "Demian" und Gerhart Hauptmanns "Insel der Großen Mutter". Frankfurt a. M. u. a.: Peter Lang 1987, S.65-68.(50) Gohar 1987, S.66-69.(51) Lubich, Frederick A.: Hermann Hesses "Narziß und Goldmund" oder "Der Weg zur Mutter". Von der Anima Mundi zur Magna Mater und Madonna (Ciccone). In: Cornils, Ingo; Durrani, Osman (Hrsg.): Hermann Hesse Today—Hermann Hesse Heute, Amsterdam: Rodopi 2005, S.49-53.(52) Gohar 1987, S.62.(53) Baumann 1989, S.252, 257.(54) Michels 2015, S.20.(55) Lubich 2005, S.50.(56) Karstedt 1983, S.251, 265.第一章

圣母泉修道院入口处,紧挨着路边,在成双成对的小圆柱支撑的拱门前,有一棵栗子树。它是落单的南国之子,不知道多久之前某个去了罗马朝圣的人带回来的。树干粗壮,圆盘似的树冠含情脉脉地呵护着路面,在风中呼吸时如同宽阔的胸膛。春天,四周已然绿意盎然,连修道院里的那些胡桃树也长出了微红的嫩叶,这棵栗子树的新叶却姗姗来迟,然后在昼长夜短的那段时间里,叶丛中开出奇异的花朵,淡淡地泛着粉绿色,气味颇辛辣,似在告诫着什么,令人不安。到了十月,水果和葡萄收获完毕,瑟瑟秋风中,多刺的果实从发黄的树冠里掉落下来,这些果实并不是每年都是成熟的,修道院里的男孩子都(1)拥去争抢,来自威尔斯兰的副院长格雷戈尔也在自己房间的壁炉中烘烤享用。这棵美丽的栗子树奇异和温柔地在修道院门口摇动树冠,它是异域来宾,情思细腻,容易打寒战,和细长的砂石双门柱、窗拱的石雕纹饰、飞檐以及支架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亲缘纽带。南欧邻国的人、拉丁语系的人都喜欢它,而当地人则会好奇地视之为异乡客。

这棵来自异国他乡的树下,已有好几代修道院学生留下了足迹。他们腋下夹着写字用的石板,说说笑笑,玩耍,争吵,随着四季变化,时而光脚,时而穿鞋,时而嘴上叼着鲜花,时而齿间咬着核桃,或者手上握着雪球。不断地有新生来,隔几年就换一批面孔,但大多相似,都有一头金色的卷发。有些人后来留了下来,成了见习修士,又成了修士,削了发,穿上了僧服,围起了腰带,埋头读书,教导男童,慢慢老去,直到撒手人寰。而另一些人呢,他们度过学生年代后,便由父母接了回去,回到骑士城堡,回到商贾和工匠的家里,步入尘世,玩他们的把戏,做他们的活计,一年一度地重回修道院看看,成了男子汉成了家后,又把年幼的儿子送到神父们身边求学,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地仰望一会儿栗子树,然后又不见踪影了。在修道院的斗室和大厅里,沉重的圆拱形窗户和笔挺的并列红石柱之间,是生活、教学、研习、管理、统治的地方。这里从事五花八门的艺术和学问,而且代代相传,有神圣的,也有世俗的,有光明的,也有阴暗的。这里撰写和评注著作,构思各种体系,搜集古籍,临摹真画,维护民众的信仰,嘲笑民众的信仰。博学和虔诚,单纯和狡诈,《福音书》的智慧和希(2)腊人的智慧,白魔法和黑魔法,这些在此都能发展,都有空间。有隐修和苦行的空间,也有社交和享乐的空间。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占上风,成气候,取决于当政的院长是怎样的人,取决于当下的时代主流是什么。修道院闻名遐迩,门庭若市,有时是因为那儿的修士能驱魔识鬼,有时是因为那儿的音乐妙不可言,有时是因为某一位救死扶伤创奇迹的神父,有时是因为院里的梭子鱼汤和鹿肝包子,时代不同,原因不一。在那一大群或笃信或冷淡、或吃斋或长膘的修士和学生中,在那许多来到这里、直至老死的人中间,总会出现这个或那个与众不同的奇人,大家都爱他,或者大家都怕他,在同时代人早被遗忘之后,大家还会久久地谈论这种看来是百里挑一的奇人。

圣母泉修道院眼下就有这么两个出类拔萃的奇人,一长一幼。在挤满了大寝室、教堂和教室的众多兄弟之中,这两位无人不识,无人不敬:年长的是院长丹尼尔,年幼的是弟子纳齐斯,后者虽然不久前刚进入见习期,却因其特殊才能而被破例擢升为教师,主要讲授希腊文。这两人,院长和见习修士,在修道院里很有影响,他们备受关注,引起好奇;他们受人敬佩,遭人嫉妒,也免不了被人在背后说些个闲话。

大多数人都喜欢院长,他没有冤家,身上洋溢着善意,为人单纯、谦恭。只有修道院的学者们在对他的爱戴之情中掺入了些许高傲,因为丹尼尔院长可能是一位圣人,但却不是一个学者。单纯是他的特点,虽说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智慧,但他的拉丁文不过尔尔,对希腊文更是一窍不通。

那少数几个人偶尔会嘲笑一下院长的单纯,因而也就更加迷恋神童纳齐斯了。这个美少年掌握高雅的希腊文,举手投足骑士般无懈可击,哲人般的目光沉静而坚毅,薄嘴唇的线条美丽而清晰。他希腊文极好,学者们很欣赏他这一点。他气质高雅,风度翩翩,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他这一点,不少人还迷恋上了他。他宁静,沉稳,彬彬有礼,有些人讨厌他这一点。

院长和见习修士以各自的方式承受着百里挑一者的命运,以各自的方式统治,以各自的方式受苦。比起修道院里的众人来,他俩都感到和对方特别有缘,都觉得对方更对自己有吸引力,但就是走不到一起去,热乎不起来。院长对待弟子无微不至,无比体谅,为他操心,为这位少有的、文弱的、或许略微早熟、或许受到危害的兄弟操心。对院长的每一个吩咐,每一条建议,每一次赞扬,少年的态度都堪称完美,他奉命唯谨,从不违拗,从不气恼。如果院长对他的评判是对的,即他唯一的陋习就是高傲,那么他也懂得如何巧妙地将这种陋习掩盖起来。对他没什么可指摘的,他是完人,他卓尔不群。除了那些学者,没几个人会成为他真正的朋友,他的高雅宛如寒风在他周围盘旋。(3)“纳齐斯,”有次听了告解之后,院长对他说,“我承认,我对你过于严厉了。我常常认为你高傲,也许这对你并不公平。你很孤独,小兄弟,你形单影只,不乏崇拜者,却没有什么朋友。我曾希望有理由能批评你几回,但我却找不到理由。我曾希望你有时会调皮捣蛋,就像你这个岁数的小子一样,但你却从不这样。有时我真的有点儿替你担心,纳齐斯。”

少年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抬头望着长者。“仁慈的神父,真希望你不要为我担心。或许我是有点儿高傲,仁慈的神父,我恳求你为此惩罚我。我有时也想惩罚自己。送我去闭门苦修吧,神父,要不就让我去干点儿低等的差事。”“这两样对你来说都不合适,你太年轻了,亲爱的兄弟,”院长说,“何况你长于语言,精于思考,我的孩子,要是让你去干低等的差事,那简直是在浪费这种天赐才华了。你有可能成为教师或者学者。难道这不也是你自己的愿望?”“请原谅,神父,对自己的愿望,我也不很清楚。我会永远乐于研究学问,难道还会不这样吗?不过我不相信,学问会是我唯一的领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和使命的,并不一定是愿望,而可能是别的,是预先注定的东西。”

院长倾听着,变得严肃起来。但他说出了下面这番话时,苍老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就我的阅人经验而言,我们大家,尤其在年少时,总不免将命中的注定和自己的愿望混淆起来。不过,你以为已经预知自己的天职,那么不妨说说看,你认为什么是你的天职?”

纳齐斯两眼半闭着,深色的眸子完全隐没在又长又黑的睫毛下。他不吱声。“说吧,我的孩子,”等了许久之后,院长催促道。

纳齐斯双目低垂,轻声地开口道:“我认为,仁慈的神父,我首先注定要在修道院生活。我相信我会成为修士,成为神父,当上副院长,没准儿还能当上院长。但我不相信,这是因为我这样愿望。我的愿望并不是一官半职,但是一官半职会落到我的身上,到时由不得我。”

两人久久地沉默着。“为什么你这样认为?”长者迟疑着问道,“除了博学之外,是你身上的哪种特质使得你这样认为?”“这种特质就是,”纳齐斯徐徐道来,“我对人的本性和天命有一种感觉,不仅是对自己的,也包括对别人的。这种特质迫使我以管辖他人的方式服务他人。假如我不是为修道院而生的话,那我一定会成为法官或者政治家。”“也许吧,”院长点了点头,“你这种识人的本领,认识人的命运的能力,有没有在谁身上试过呢?”“试过。”“是否愿意给我举一个例子?”“愿意。”“好。我不想在院里弟兄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去探究他们的秘密,所以你也许能告诉我,关于我,关于你的丹尼尔院长,你认为你都知道些什么?”

纳齐斯抬起眼帘,盯着院长看。“您这是命令吗?仁慈的神父?”“是命令。”“让我说,我觉得很难,神父。”“逼着你说出来,小兄弟,我也觉得很难。不过,我还是要这样做。说吧!”

纳齐斯低着头,声音小得如同耳语:“关于您,我知道的真不多,仁慈的神父。我知道,您是天主的仆人,比起管辖一座大修道院来,您其实更愿意去牧羊,在苦修的地方敲钟,听农夫们忏悔。我知道,您对圣母有着特殊的爱,您在圣母面前祷告最勤。您有时这样祈求,但愿这座修道院里研究的希腊学问以及其他学问,不会给被托付给您的那些人的灵魂带来混乱和危害。您有时这样祈求,但愿自己不会丧失对格雷戈尔副院长的耐心。您有时还会祈求自己能有一个安详的结局,得以善终。我相信,您的祈求会得到满足,您会有一个安详的结局。”

小小的院长接待室里静默无声。过了好久,老人终于开口了。“你是一个梦想家,你有幻觉,”老先生语气和善地说,“即便基于虔诚和善意,幻觉也还是骗人的,别相信幻觉,像我一样别相信幻觉。——幻想家兄弟,你能看得出我心里对此是怎么想的吗?”“我能,神父,您是在善意地这样想:‘这个年轻的弟子有点儿危险,他有幻觉,大概凝神静思过多了。我也许可以处罚他,这对他没坏处。不过,我处罚他,也要同样处罚我自己才是。’您刚才就是这样想的。”

院长站起身来,笑盈盈地示意准备送客了。“很好,”他对见习修士说,“别把你的幻觉太当真了,小兄弟。天主对我们的要求远远不止是有幻觉啊。你对一位老人说好话,说他肯定会有善终;这老人听了这预言,心里舒坦了一阵子;就算是这样吧,不过也就够了。明天早晨弥撒之后,你要去诵《玫瑰经》,要带着谦恭的心情和献身的精神去祷告,不能虚应故事,随便对付。我自己也会这样的。你走吧,纳齐斯,今天我们谈得够多了。”

另有一次,丹尼尔院长不得不在一位最年轻的执教神父和纳齐斯之间进行调解,这两人在教学计划的某一点上产生了分歧:纳齐斯竭力主张对课程进行改动,也摆出了颇为可信的理由,然而洛伦茨神父出于某种嫉妒,不同意这样做。两人每次谈话之后,都会有好几天闷闷不乐,互不理睬,绷着脸怄气,直到纳齐斯觉得自己有理,又开始提起此事为止。最后,洛伦茨神父感到受到了伤害,说:“纳齐斯,现在让我们结束争论吧。你知道,有权决定的是我,而不是你,你不是与我平级的同事,只是我的助手,你应当听我的。不过,这件事你似乎非常看重,而我虽然职权比你大,但在知识和才能方面并不见得比你强,所以我也不想自作主张,我们去禀报院长大人,请他定夺吧。”

说去就去。丹尼尔院长耐心而和蔼,听两位学者汇报他们在语法教学方面的分歧。在双方详细陈述和论证了各自的意见之后,老人高兴地看了看他们,摇了摇白发苍苍的脑袋,说:“亲爱的兄弟,你们大概都不至于会相信,在这件事上我像你们一样懂行吧。纳齐斯值得赞扬,他心系学校,致力于改进教学计划。不过,如果上级对此有异议,那么纳齐斯就应该沉默和聆听。改进教学是好事,但若是因而干扰了本院的秩序,忽视了服从的义务,那便是得不偿失了。所以我要责怪纳齐斯,责怪他不懂得让步。两位年轻的学者,我希望你们以后不缺脑子不如你们好使的上司,这用来克服高傲的毛病比什么都好。”他说完这句善意的玩笑话,就打发他们走了。不过他并未忘记在随后的几天里留意观察,看这两位教师是否重归于好了。

现在修道院里出现了一张新面孔。这里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但这张新面孔不会不引人注目,不会转眼就被人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一个少年,父亲早就为他报了名,到了春天,他来这里修道院的学校读书了。在栗子树下,少年和他的父亲拴好了马,门房出现在入口处,迎着他们走来。

少年仰望着栗子树,只见枝桠还像在冬日里一样光秃秃的。“这样的树,”他说,“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呢。一棵漂亮而又奇怪的树!我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儿。”

他的父亲是一位上了点儿年纪的绅士,板着脸,愁眉不展,并不关心儿子说了些什么。门房却马上喜欢上了少年,回答了他的问题。少年友好地道谢,握着门房的手说:“我叫戈德蒙,来这儿上学的。”门房一脸和善地朝他笑了笑,领着来客穿过大门,沿着宽阔的石阶而上。戈德蒙跨进修道院时毫不踌躇,觉得自己在这儿转眼就遇到了两位好朋友:栗子树和门房。

先是担任校长的神父,傍晚时则是院长亲自接待了父子俩,身为帝国官员的父亲,分别向两人介绍了儿子戈德蒙,院方则邀请他在修道院小住几日。可是他说只能在此逗留一个晚上,明天必须回去了。来时骑的两匹马,他留下一匹送给修道院,这件礼物被欣然接受了。无论是院长,还是担任校长的神父,都欣喜地望着毕恭毕敬不言语的戈德蒙,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温柔的美少年,尽管他和教会的这些先生谈话时敬而远之。父亲次日打道回府,他们并不遗憾,却非常愿意让儿子留在此地。戈德蒙被介绍给了各位教师,在学生的大寝室里分得了一个铺位。他一脸恭敬和忧伤地与父亲告别,站着目送父亲从谷仓和磨坊之间通过修道院外院的窄拱门,策马远去。他转过身来时,泪珠挂在他那金色的长睫毛上。这时门房迎上前来,爱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少爷,”他安慰道,“不必伤心啦。大多数人刚来时都有点儿想家,想父母,想兄弟姐妹。不过你很快就会看到,这里也能过日子,而且还能过得不错呢。”“谢谢你,门房大哥,”少年说,“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母亲。我只有父亲。”“但你在这儿会找到伙伴,这儿有学问,有音乐,有你不知道的游戏,有你将会看到的各种东西。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关照你的人,那尽管到我这儿来好了。”

戈德蒙报以微笑。“哦,太感谢您了。那能不能劳驾您告诉我,我家的小马驹在哪儿?是我父亲把它留下的。我想问候它,看看它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门房听罢,随即带他去谷仓边上的马厩。那里又暗又热,气味刺鼻:马儿的气味,厩肥的气味,大麦的气味。在马厩的一个间隔中,戈德蒙找到了把他驮到这儿来的那匹褐色的马。马儿已经认出了他,远远地就伸过头来。他赶紧双手搂住马脖子,用脸颊贴着马儿那宽宽的、布满白色斑点的前额,温柔地抚摸着它,凑近它的耳朵低声道:“你好!小白斑,我的马驹儿,我的小乖乖,你好吗?你还爱我吗?你也有吃的吧?你还想家不?小白斑,小马驹儿,亲爱的小家伙,你留在这儿了,这太棒了,我会常到这儿来看你的。”他从袖子卷边中掏出一只早餐时特意省下的面包,掰碎了喂马儿。然后他和马儿道别,随门房走过院子,这院子够宽够大,比得上大城市的集贸广场,有些地方还长着菩提树。在内门边,他和门房握手道谢,却发觉忘了去教室该怎么走了,虽然那条路昨天指给他看过。他赧然一笑,红着脸请门房带路,后者也乐意效劳。就这样,他来到了教室,十几个男童和少年正坐在长凳上,助教纳齐斯闻声转过身来。“我叫戈德蒙,”他说,“是刚来的新生。”

纳齐斯面无笑容,简短地打了个招呼,吩咐他坐在后排,没怎么耽搁就继续讲课。

戈德蒙坐了下来。他很惊讶,老师这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很惊讶,也十分欣喜,眼前的小老师这么英俊,这么高贵,这么严肃,同时又是这么动人,这么可爱。门房待他不错,院长态度慈祥,那边的马厩里有小白斑缓解乡愁,现在又有这个年轻得惊人的老师,严肃如学者,高贵如王子,外加那镇定、冷静、实在、无法抗拒的声音!他心怀感激地聆听着,尽管一时没听懂讲的是什么。他感觉很好,他来到了一些好人、一些可爱的人中间,他时刻准备着去爱他们,去争取他们的友谊。记得今天早上醒来后,他在床上惴惴不安,长途跋涉后也很疲惫,送别父亲时还忍不住流了眼泪。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他很满意。他久久地、再三地端详着这位青春年少的老师,欣赏着老师修长挺拔的身材,冷峻闪亮的双眸,绷得紧紧的、说话清晰有力的嘴唇,还有那富有活力、不知疲倦的声音。

下课了,学生们喧闹着纷纷起身。这时戈德蒙惊跳起来,羞愧地发觉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好一会儿。不仅仅是他自己,邻座的几个同学也意识到了,开始窃窃私语,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年轻的老师刚离开教室,小伙伴们就围住了戈德蒙,推来搡去。“睡醒啦?”一个学生怪笑着问。“真是好学生!”另一个讥嘲道,“看来你聪明过人,会成为教堂的荣耀啊,第一节课就打瞌睡!”“送这小子上床睡觉去,”有人建议道。于是众人抓住他的双手双脚,哄笑着要把他抬出去。

戈德蒙受了惊,勃然大怒,挣扎着试图脱身,一阵拉拽推搡之后,最后被扔在了地上。这时还有人按着他的一只脚不放,他用力踹开了这人,扑向身边准备迎战的另一个,很快两人就激烈地扭打在一起。他的对手五大三粗,大伙儿都好奇地围观两人的决斗。戈德蒙并不示弱,还揍了强壮的对手好几拳,这种勇武使得一些同学成了他的朋友,虽然他此刻还叫不出其中任何一个的名字。突然,所有人都吓得四散奔逃,他们前脚刚走,校长马丁神父后脚就进来了,惊愕地打量着被独自扔下的少年,只见他脸蛋被打得有点变形了,涨得通红,青肿的眼睛不无尴尬地看着来人。“哎,你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你就是戈德蒙,对吧?他们把你怎么了,那帮二流子?”“哦,不,”少年回答道,“是我解决了他。”“解决了谁?”“我也不知道。我还谁都不认识。有一个家伙和我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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