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下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3 13: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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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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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下册)

安娜·卡列尼娜(下册)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安娜·卡列尼娜(下册)作者:列夫·托尔斯泰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2013-06-01ISBN:9787532758999本书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一

谢尔巴茨卡娅公爵夫人认为,斋戒期距今只有五个星期,要在斋戒期之前举行婚礼是不可能的,因为有一半嫁妆无法赶在这一时间前备好;然而,列文认为,斋戒期后再举行婚礼就太迟了,因为谢尔巴茨基公爵的老伯母病得很重,可能不久于人世,一旦服丧将会使婚礼再次推迟;她不能不同意列文的这一看法。因此,公爵夫人决定把嫁妆分成大小两部分来准备,并同意在斋戒期之前举行婚礼。她决定,目前先把小部分嫁妆备妥,大部分嫁妆以后再送。可是,列文始终不肯认真地回答自己是否同意她的这一想法,所以她很生列文的气。要是新婚夫妇婚后立即就到乡下去,她的打算就更妥当了,因为乡下不需要用大的那部分嫁妆。

列文还是处于那种欣喜若狂的状态之中,他似乎觉得,他和他的幸福已组成所有生活的唯一主要目的,现在他无须思考任何事情,无须为任何事情操心,一切的一切都由别人替他操办,而且都会办妥。他甚至没有为未来的生活定下任何计划和目标,他让别人去解决,他知道未来的一切都将十分美好。他的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公爵夫人指导他去做他应做的事。他只要完全同意人家向他提出的一切建议就行了。哥哥替他筹钱,公爵夫人劝他婚后就离开莫斯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则劝他到国外去。他全都同意。“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你们感到开心。我很幸福,无论你们怎么办,我的幸福都不会有所增减。”他心里想。他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劝他们出国的主意告诉吉提,令他感到大为惊讶的是,吉提不同意这样做,而且她对他们的未来生活有着自己的明确的要求。她知道列文在乡下有他所喜爱的事业。正如他所发现的那样,她不仅不了解这一事业,而且也不想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这项事业重要性的认识。她知道,他们的家将安在乡下,她想去的地方不是国外,因为她不会住在国外,她想去的是他们将安家的那个地方。这一表达得很明确的打算使列文感到惊奇。可是,对他来说反正都一样,所以他立即就请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到乡下去,好像这是他的义务,要他凭着他所拥有的知识和丰富的鉴赏力,把一切都安置好。“不过,你听我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对列文说。他已在乡下为新婚夫妇的驾临安排好了一切,并从乡下回到城里。“你有做过忏悔的证明吗?”“没有。那又怎么啦?”“没有就不能结婚。”“哎哟哟!”列文大声喊道,“我大概已经有九年没有斋戒了。我连想都没想过。”“真行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你竟然还把我叫做虚无主义者!可是这样真的不行。你必须斋戒。”“哪有时间呢?只剩下四天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这件事也安排好了。于是,列文就开始斋戒。对列文来说,对一个不信教而又尊重他人信仰的人来说,出席并参与任何宗教仪式都是很难受的。现在,列文正处在事事用情、心肠变软的精神状态中,弄虚作假对他来说不仅难受,而且好像是完全行不通的。现在,处在荣耀和意气风发状态中的他,却要去说谎或亵渎神明,他觉得这两件事他都不能做。然而,无论他追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多少次,不斋戒能不能获得证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是宣称,这是不可能的。“对你来说,两天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他还是一个极其可爱、聪明的老人。他会在你不知不觉中拔掉你的这颗病牙。”

第一次日祷时,列文试图恢复自己在十六至十七岁的青年时代里所体验过的强烈的宗教感情。但是,他很快确信,这一点他是绝对做不到的。他试图把这作为礼节性拜访那样毫无意义的无聊习俗来看待,但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对宗教的态度而言,列文也像大多数同时代人一样,处在一种最不明朗的状态。他不信教,同时又不能肯定这些宗教仪式都是不正确的。他既无法相信自己所做的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无法把这一切作为无聊的形式来看待,所以,他在整个斋戒期里一直感到既不安又羞愧,因为他在做自己也不理解的事,而他的内心却在对他说,这是一件骗人的坏事。

做礼拜的时候,他时而听着祈祷词,竭力给它们加上一种不会与他的观点相悖的意义,时而觉得他无法理解祈祷词,并且应当谴责它们,所以就尽力不去听,只顾自己思考、观察和回忆,这些回忆趁他百般无聊地站在教堂里的时候特别活跃地萦绕于他的脑际。

他做完了日祷、晚祷和晚课,第二天却起得比往常更早,连茶也不喝,就在早上八点钟赶到教堂里去听晨课和忏悔。

除了一个讨饭的士兵、两个老太婆和神职人员外,教堂里就再也没有人了。

长内衣里肩胛骨明显突出的年轻助祭过来接待他,并立即走到墙边的一张小桌前,开始读晨规。当他朗读的时候,特别是在频繁而又快速地重复那句听上去就像是“保佑,保佑”的话:“上帝保佑”的时候,列文觉得,自己的思想已被封闭,现在不该让它活动,否则就会变得一片混乱,因此他虽然站在助祭的背后,却没有听,也不去领会他在读些什么,而是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她手上表现出非常丰富的感情,”他心想,又回忆起他们昨天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的情景。那时候,他们照例没什么话可说,她把一只手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捏拢,望着它的动作,她自己也笑了。他回想着,当时他吻了吻这只手,然后仔细地察看白里泛红的手掌上那些会聚在一起的掌纹。“又是保佑,”列文一面画着十字,行着鞠躬礼,望着正在行鞠躬礼的助祭的灵活的背部动作,一面却想道。“后来,她拉住我的一只手,细细察看上面的掌纹,并说:‘你的手真可爱。’”想到这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助祭那只短短的手。“对,现在快要结束了,”他想道,“不对,好像又要从头开始了,”他留心听祈祷词,一面想道。“不对,就要结束了。瞧,他已经在叩头了。叩首礼总是在结束时才行的。”

助祭用一只藏在平绒翻袖口里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进一张三卢布的纸币,此后他说他会替列文办好证明,接着轻快地迈动穿着新靴子的双腿,橐橐地踩着空荡荡的教堂的石板地,走进了圣堂。过了一会儿,他从那里朝外看了一眼,并叫列文过去。一直被封闭着的思想在列文头脑中活动起来了,但他又赶忙把它驱走。“事情总会办妥的,”他心里想,并朝讲道台走去。他走上台阶,朝右一转身,就看到了司祭。司祭是个小老头,留着一把稀疏的花白胡子,长着一双神情疲惫而又和善的眼睛,站在读经台旁,翻阅着圣礼书。他向列文微微地点了点头,立即就开始用他所惯用的嗓音读祈祷词了。读完祈祷词后,他叩了一个头,把脸转向列文。“不显形的基督站在这儿接受您的忏悔,”他指着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说,“您相信圣徒教会教导我们的一切教义吗?”司祭继续说,一面把目光从列文的脸上移开,双手交叉放在长巾下面。“我怀疑过,现在也怀疑一切。”列文用一种自己也觉得不好听的声音说,然后就不吭声了。

司祭等了几秒钟,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然后闭上双眼,用突出“О”的弗拉基米尔口音,匆匆说道:“怀疑是人类所固有的弱点,我们应该祈祷,求仁慈的上帝来坚定我们的信念。您有哪些特殊的罪过?”他毫不间断地又问了一句,仿佛不愿浪费时间。“我的主要罪过就是怀疑。我怀疑一切,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怀疑之中。”“怀疑是人类所固有的弱点,”司祭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您主要怀疑什么呢?”“我怀疑一切。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上帝是否存在。”列文不由自主地说道,并对自己竟然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感到惊惧。不过,列文的话好像对司祭毫无影响。“对上帝的存在怎么会有怀疑呢?”他脸上闪过一丝隐约可见的微笑,匆忙地说道。

列文没吭声。“当您注视着造物主的造物时,您怎么会怀疑造物主呢?”司祭照例用急匆匆的口气说,“是谁用星球点缀天空?谁给大地穿上了美丽的盛装?怎么会没有造物主呢?”他以疑问的目光看了列文一眼。

列文觉得与司祭进行哲学争论是不成体统的事,所以只回答了一句与问题直接有关的话。“我不知道。”他说。“您不知道?那您又怎么能怀疑上帝创造了一切呢?”司祭愉快而又疑惑地说道。“我什么也不明白。”列文红着脸说,他觉得自己的话很愚蠢,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不说蠢话。“请向上帝祈祷,并求求他吧。就连神父也有过疑问,也请求上帝帮助他们确立信仰。魔鬼有巨大的力量,可是我们不应该屈服于魔鬼。向上帝祈祷吧,求求他吧。向上帝祈祷吧。”司祭又匆匆地重复说。

司祭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沉思。“我听说,您打算与我的教民和忏悔者谢尔巴茨基公爵的女儿结婚?”他面带微笑补充说,“一个非常美丽的少女!”“对,”列文红着脸回答,他是在为司祭感到羞愧。“他为什么要在忏悔时问这种事呢?”他心里想道。

于是,司祭像是回答他心里所想的问题,对他说:“您打算结婚,上帝也许会赐给您儿女,是这样吧?那好,如果您挡不住使您不信神的魔鬼的诱惑,那么您能给您的孩子什么样的教育呢?”他温和地责备说。“如果您爱自己的孩子,那么作为一个好父亲,您就不会只祝愿自己的孩子享有荣华富贵;您将希望他的灵魂得救,希望用真理之光对他进行精神教育。对吗?当天真无邪的孩子问您:‘爸爸!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上使我感兴趣的一切——土地、江河、太阳、花草?’难道您要对他说‘我不知道’吗?您不可能不知道,因为上帝大慈大悲地向您揭示了这一点。或者您的孩子会问您:‘死后我将会有什么遭遇?’要是您什么也不知道,您对他说些什么呢?您将如何回答他?让他去受花花世界和魔鬼的诱惑吗?这样可不好!”他说到这儿就停了下来,歪着头,用温和慈祥的目光望着列文。

现在列文一句话也不回答,不是因为他不愿意与司祭争论,而是因为谁也没有向他提过这种问题;而到他的孩子提这些问题的时候,他还有时间考虑该怎样回答。“您正在步入人生的关键时刻,”司祭继续说,“您必须选择人生道路,并沿着这条路前进。向上帝祈祷吧,求他出于仁慈来帮助您,保佑您,”他最后说,“主啊,上帝啊,我们的耶稣基督啊,请用自己仁爱的恩惠饶恕这个孩子……”念完恕罪祈祷词后,司祭祝福他,让他走了。

这一天回到家里后,列文感到很高兴,因为尴尬的处境挨过去了,而且不用说谎。此外,他还隐隐约约地想起,这个善良可爱的小老头所说的那番话一点也不像他一开始所觉得的那么愚蠢,其中有些话倒是需要了解透彻的。“当然不是现在,”列文想道,“而是在以后的某个时候。”列文现在比以前更强烈地感觉到,他的心灵里有一种模糊和不洁净的东西,就对宗教的态度而言,他目前的状况正是他在别人身上如此清晰地看到过的,他不喜欢这种状况,还为此责备过自己的朋友斯维亚日斯基。

列文与未婚妻一起在多莉家度过这个夜晚,他感到特别开心。他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描述了自己那种兴奋的心情,他说自己开心得就像一只受过跳圈训练的狗,这只狗最后终于理解并完成了人家要它做的事,尖叫着,摇着尾巴,高兴得直往桌子和窗台上跳。二

结婚那一天,按照习俗(公爵夫人和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定要坚持遵守所有的习俗),列文没有去见自己的未婚妻,他在自己住的旅馆里与三个偶然相遇的单身汉共进午餐。他们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卡塔瓦索夫——列文大学同学,现在是自然科学教授,列文在街上遇到他,硬把他请来;还有奇里科夫,他是男傧相,莫斯科的治安法官,列文的猎熊朋友。午餐进行得很愉快。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心情极佳,老是拿卡塔瓦索夫的古怪行为寻开心。卡塔瓦索夫觉得自己的古怪行为已得到赞赏和理解,所以就淋漓尽致地加以发挥。奇里科夫愉快和温和地同大家搭话。“瞧吧,”卡塔瓦索夫按照自己在讲台上养成的习惯,拉长声音说,“我们的小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多么有天分。我是在说缺席者,因为这个小朋友已经不复存在了。刚出大学校门的时候,他既喜爱科学,也有人类的种种需求。现在呢,他的一半天分用于欺骗自己,另一半则用于替这种欺骗作辩护。”“比您更坚决地反对结婚的人,我可没见到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不对,我并不反对结婚。我拥护分工。什么事也不会做的人,应当去制作人,而其余的人则应当协助他们取得教育和幸福。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喜欢把这两个行当混在一起的人很多很多,但我不属于这个行列。”“一旦我知道您恋爱了,我将会感到多么幸福啊!”列文说,“到时候邀请我参加婚礼吧。”“我已经恋上了。”“对,恋上了乌贼鱼。你要知道,”列文转身对哥哥说,“米哈伊尔·谢苗内奇正在写论文,论营养和……”“喂,别乱说!论什么倒是无所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喜爱乌贼鱼。”“可是它并不会妨碍您去爱妻子。”“它倒是不会妨碍,可是妻子定会妨碍。”“什么道理呢?”“您马上就会明白。您喜爱经营农业和打猎,那就等着瞧吧!”“阿尔希普今天来过了,说是普鲁德内有很多驼鹿和两头熊。”奇里科夫说。“嘿,没有我,您也逮得住它们。”“这倒是大实话,”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你先与猎熊告别吧,妻子不会让你去的!”

列文微微一笑。妻子不让他去猎熊的这一设想使他感到如此愉悦,因而他情愿永远放弃猎熊的乐趣。“没有您,即使逮住这两头熊还是会令人遗憾的。记得上一次在哈皮洛夫的情景吗?打猎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奇里科夫说。

列文不愿意使他扫兴,其实即使不打猎,在其他地方、在其他事情上还是可能有美好的东西,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难怪会形成与单身汉生活告别这一习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无论你感到多么幸福,还是舍不得失去自由的。”“招认吧,您是不是像果戈理笔下的新郎那样,有一种想要从小窗口里跳出来的感觉?”“肯定有,但是他决不会承认!”卡塔瓦索夫说,大声地笑了起来。“好啊,小窗开着呢……我们现在就到特维尔去!一头母熊,可以直捣熊穴。真的,我们乘五点钟的车去吧!这里的事就让他们办吧。”奇里科夫微笑着说。“真的,”列文微笑着说,“我心里确实没有这种为失去自由而感到的遗憾!”“您心里现在很乱,什么也感觉不到,”卡塔瓦索夫说,“等着吧,等到稍稍理清头绪,您会感觉到的!”“不会。我或多或少应该感觉得到,除了自己的感情(他不愿意当着卡塔瓦索夫的面说“爱”这个词)……和幸福,应该还有失去自由的遗憾……相反,我却为失去这种自由而感到高兴。”“糟糕!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卡塔瓦索夫说,“喂,让我们为他的痊愈干一杯吧,或者祝他梦想成真,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那也将是人世间前所未有的幸福!”

饭后,客人们很快就离开了,他们急着回去换衣服去参加婚礼。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列文回忆着这些单身汉的谈话,他再次问自己:他的心里有没有他们所说的这种为失去自由而感到的遗憾?想到这个问题,他微微一笑。“自由?干吗要自由?爱情就是幸福,以她的心愿为心愿,用她的思想去思考,也就是毫无自由,这就是幸福!”“但是,我了解她的思想、她的心愿、她的感情吗?”像是有人突然低声地问了他一句。微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沉思起来。突然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感到恐惧和怀疑,怀疑一切。“要是她并不爱我怎么办呢?要是她仅仅是为了出嫁才嫁给我怎么办呢?要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呢?”他在问自己,“她可能会醒悟过来,一出嫁就会明白,她并不爱我,也不可能爱我。”他开始对她产生了一些奇怪而又恶劣的想法。他像一年前那样,因她与渥伦斯基要好而吃醋,仿佛他看到她与渥伦斯基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就是昨晚似的。他怀疑她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他。

他一跃而起。“不,这样可不行!”他绝望地说,“我要去见她,要问她,要对她说最后一遍:我们是自由的,到此为止是不是更好?什么都比长期的不幸、耻辱、不忠来得强!!”他心情绝望,怀着对所有的人、对自己、对她的满腔怨恨,走出旅馆,坐车到她家去了。

他在后边房间里见到了她。她坐在箱子上,一边吩咐使女,一边整理椅背和地板上的一堆堆五颜六色的衣服。“哎呀!”她一看到他,就高兴得容光焕发,大叫了一声。“你怎么啦,您怎么啦(直到这最后一天,她对他还是一会儿称“你”,一会儿称“您”)?真没料到啊!我正在收拾我少女时穿的衣服,看看哪件该送给哪个人……”“啊!这很好!”他神情忧郁地望着使女说道。“先出去,杜尼亚莎,到时候我会叫你的,”吉提说,“你怎么啦?”她问道,使女一出去,她就毫无顾忌地称他为“你”。她发现他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显得既焦躁又忧郁,不禁令她感到害怕。“吉提!我感到苦恼。我无法独自忍受苦恼,”他站在她面前,央求地望着她的眼睛,嗓音里带着绝望。他从她那张含情脉脉的诚实的脸上已经发现,无论他打算说什么,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还是需要她亲自来说服他。“我来告诉你,时间还来得及。这一切都可以取消和纠正。”“什么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怎么啦?”“这事我说过一千次,我不得不考虑……那就是我配不上你。你不能答应嫁给我。你再想一想。你错了。你好好想一想吧。你不可能爱我的……假如……最好还是你说吧,”他说道,眼睛却没有望着她。“我可能是个不幸者。让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什么都比不幸来得强……最好是现在,趁现在来得及……”“我不明白,”她惊恐地回答,“你想拒绝……想说不应该结婚吗?”“对,既然你不爱我。”“你疯啦!”她大叫了一声,恼火得涨红了脸。

但是,他的脸部表情显得很可怜,于是她克制住自己的火气,扔掉圈椅上的衣服,坐到他身边。“你在想些什么?全都说出来吧。”“我想,你不可能爱我。凭什么你会爱我呢?”“我的天哪!我怎么说呢?……”她说到这儿就哭了起来。“哎呀,我干了什么蠢事呀!”他大叫一声,跪到她面前,开始吻她的双手。

过了五分钟,公爵夫人走进房间,他们已经和好如初了。吉提不仅让他相信她爱他,甚至还回答了他的问题——她为什么爱他,向他说明了爱他的理由。她对他说,她爱他,是因为她完全了解他,是因为她知道他喜爱什么,并且知道他所喜爱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这就使他觉得问题完全弄清楚了。公爵夫人进来的时候,他们正并排坐在箱子上整理衣服,他们在争论。吉提要把列文向她求婚时她所穿的那条咖啡色连衣裙送给杜尼亚莎,列文则坚持认为这条连衣裙不能送人,让她把那条浅蓝色的连衣裙送给杜尼亚莎。“你怎么不懂呢?她是个黑发女郎,所以她不适合……这一切我都考虑到了。”

公爵夫人得知他来的目的后,便半真半假地发火了,并让他回去换衣服,别妨碍吉提梳妆,因为夏尔马上就要来了。“这几天她本来就没吃过一点东西,人也消瘦了,可你还来胡说八道伤她的心,”她对他说,“走吧,走吧,亲爱的。”

列文觉得内疚、满脸羞愧,不过他心平气和地回旅馆去了。他的哥哥、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全都穿着一身盛装,已经在那儿等他,要用神像为他祝福。不能耽搁了。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要乘车回家去接她那个已涂好香膏和烫过头发的儿子,因为他要与新娘一起搬神像。然后,要派一辆马车去接男傧相,另派一辆马车去送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送到后再赶回来……总之,事情繁琐复杂,且非常之多。只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不能再耽搁了,已经六点半了。

神像祝福的仪式进行得很不成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滑稽姿势,站在妻子旁边,手捧神像,叫列文向它叩头,然后脸上带着善意的嘲笑,祝福他,并吻了他三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也照样做了一遍,便急着要走,可是在安排马车接送路线上又陷入了窘境。“嗯,我们就这么办吧:你乘我们家的马车去接他,要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肯绕道,那么到了那里再把马车打发回来。”“也好,我很乐意。”“我马上就跟他一起来。东西送去了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送去了。”列文回答,然后吩咐库兹马帮他穿衣服。三

一大群人,多数是女人,围着为举行婚礼而被灯火照得通亮的教堂。未能进入教堂的人们聚在窗口附近,互相拥挤着,争论着,朝窗格栅里张望。

二十多辆马车已经被宪兵们安排停靠在马路上。一位警官不畏严寒,站在教堂门口,身上的制服闪闪发亮。马车络绎不绝地驶来,时而是戴着鲜花的女士们提着曳地长裙,时而是男士们脱下军帽或黑礼帽,纷纷步入教堂。教堂里,两盏枝形吊灯和那些摆放在本地产的圣像旁的蜡烛已经全都点亮了。红底的圣像壁泛出一片金光,镀金的雕像、银质的枝形大吊灯和烛台、地上的石板、地毯、唱诗班席位上方的神幡、讲道台的台阶、颜色发黑的旧书、司祭的内长衣、助祭的法衣——这一切全都沐浴在灯光里。在暖烘烘的教堂的右面,在由燕尾服和白领带、制服和花缎、天鹅绒、绸缎、头发、鲜花、裸露的肩膀与手臂和长筒手套组成的人群中,有克制住的热烈的谈话声,它在教堂高高的圆顶里奇怪地回响着。每当门吱吱地打开时,人群中的谈话声都会停下来,大家都会回头张望,期待着新郎和新娘的到来。然而,门已经打开过十多次了,每次进来的不是加入右面宾席的应邀而迟到的男女来客,便是加入左面人群的骗过或者说服警官而进来的女观众。客人和观众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开始,大家以为新郎和新娘马上就要到了,所以对于迟到并不介意。后来,大家越来越频繁地朝门口张望,并不时地议论是不是出事了。再后来,大家为新人迟迟不到而觉得难堪了,亲人们和客人们都努力装出一副他们不是在关心新郎,而是忙于谈话的样子。

大辅祭像是在提醒大家,他的时间很宝贵,他不耐烦地不时咳嗽几声,声音震得窗玻璃也颤动了。闷得发慌的歌手在唱诗班的席位上时而发出试嗓子的声音,时而发出擤鼻涕的声音。司祭时而派执事,时而派助祭去打听新郎到了没有,他穿着一袭紫色长袍,束着一根绣花腰带,频频地走到侧门口去等新郎。终于有一位女士看了看表说:“真是的,这太奇怪了!”于是,所有的客人都感到不安,并开始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惊讶和不满。一位男傧相乘车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吉提早已准备停当,她身穿白色连衣裙,头戴长面纱和橙色花冠,同女主婚人和二姐利沃娃一起站在谢尔巴茨基家的厅堂里,望着窗外,盼着自己的男傧相来报告新郎抵达教堂的消息,可是已经白等了半个多小时。

当时,列文已穿好长裤,但没有穿背心和燕尾服,正在自己的客房里来回走动,不断地朝门外探头,向走廊里张望。但是,走廊里总不见他要等的那个人,他只得绝望地转身,一面挥舞着双手,一面与正在悠闲地抽烟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商量。“有谁陷入过如此尴尬的困境呀!”他说道。“对,情况是不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温和地微笑着说,“但你放心,马上就会送来的。”“不,到底怎么啦!”列文克制着暴怒说,“瞧这些可笑的胸部开口很低的背心呀!不行!”他边说边望着身上那件衬衫的皱巴巴的前襟。“要是东西送到铁路上去了,那怎么办呀!”他绝望得大声喊道。“那就穿我的衬衫。”“早就该这样了。”“授人笑柄总不大好……等着吧!会顺利解决的。”

事情是这样的:列文要穿衣服的时候,老仆人库兹马把燕尾服、背心和其他所有必需品都拿来了。“衬衫呢?”列文大喊道。“衬衫在您身上。”库兹马镇静地微笑着回答。

库兹马没想到要留下一件干净的衬衫,一得到把东西全都装入行囊,送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因为新婚夫妇今晚要从他们家出发)的命令,他就照办了。除了一套燕尾服外,他把所有东西都装入行囊。一早就穿上身的那件衬衫已经弄皱了,与胸部开口很低的时装背心不配。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取的话,路太远了。他们就派人去买衬衫。仆人回来说,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于是再派人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家去取,取来的衬衫太肥太短了。最后只好派人到谢尔巴茨基家去把行囊打开。教堂里的人在等新郎,而他却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地朝走廊里张望,惊惧和绝望地回想着他对吉提说的许多话,推测她现在会怎么想。

满脸愧色的库兹马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拿着衬衫冲进了房间。“正好赶上。东西已经搬上运货马车了。”库兹马说。

过了三分钟,为了避免再度不快,列文连表也不看就在走廊里飞快地奔跑起来。“跑也没有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不慌不忙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微笑着说,“我对你说,会顺利解决的,会顺利解决的……”四“来了!”“就是他!”“哪一个?”“是不是那个年纪轻一点的?”“我的妈呀,她却是一副半死半活的样子!”当列文在教堂大门的台阶旁接到新娘,与她一起走进教堂时,人群中响起一片议论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向妻子讲了耽搁的原因,客人们微笑着,彼此低声地交谈着。列文目不斜视,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新娘。

大家都说她最近几天容貌变得差了,戴着花冠也远不如往常那么漂亮,但列文却没有发现。他望着她那披着白色长面纱和戴着白色鲜花的高髻,望着那特别纯洁地遮住她长长的头颈的两侧、却露出它的前部的高耸的打褶领子,以及她那细得惊人的腰身。他觉得,她比任何时候都漂亮,这倒不是因为这些花、这条面纱、这条从巴黎订购来的连衣裙使她容貌更美丽,而是因为——虽说她穿了着意准备的雍容华贵的盛装——她那迷人的脸蛋、她的目光、她的双唇的表情却依然如故,显得与众不同、天真无邪。“我还以为你想逃婚呢。”她说道,并朝他嫣然一笑。“我遇到的那件事真是蠢得羞于启齿!”他红着脸说,并且不得不转过身去同走到他跟前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打招呼。“你的衬衫事件真精彩呀!”谢尔盖·伊万内奇摇摇头,微笑着说。“对,对。”列文回答说,其实并不明白人家对他说的是什么。“喂,科斯佳,”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故作惊惶地说,“现在要解决一个重大的问题。只有现在你才能认清这个问题意义重大。人家问我:是点燃用过的蜡烛呢,还是未用过的?差价是十个卢布,”他抿着嘴唇,微笑着补上一句,“我作出了决定,但又怕你不同意。”

列文明白这是在说笑话,可是他却笑不出来。“到底怎么办?是要未点过的呢,还是要点过的?就是这个问题。”“对,对!要没点过的。”“嗯,我很高兴。问题解决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不过,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变得多么糊涂。”当列文不知所措地朝他看了看,然后向新娘靠近的时候,他对奇里科夫说。“当心,吉提,你要先站到地毯上去,”诺德斯顿伯爵夫人走过来说,“您很帅!”她对列文说。“怎么样,不感到害怕吗?”老姑妈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问。“您不觉得凉吗?你的面色很苍白。等一等,你俯下身!”吉提的二姐利沃娃说,然后把自己丰腴美丽的双手弯成圆形,微笑着整了整她头上的鲜花。

多莉走过来,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她哭了,接着又不大自然地笑了。

吉提也跟列文一样,用心不在焉的眼神望着大家。她只能用幸福的微笑回答众人对她所说的一切,而这种微笑现在对她来说是多么自然呀。

这时候,神职人员都已穿上了法衣,司祭和助祭也已走到位于教堂入口的那张诵经台跟前。司祭转向列文,对他说了些什么。列文没听清司祭说的话。“请拉住新娘的手,领着她走吧。”一位男傧相对列文说。

列文久久不明白人家要他做什么,人家花了很长时间去纠正他的错误,甚至想撒手不管了,因为他老是伸错手或拉错手,这时他终于明白,要不改变姿势,用右手去拉住她的右手。他终于照规矩拉住新娘的手,司祭在他们前面走了几步,然后在诵经台旁停了下来。亲朋好友们嗡嗡地低声说着话,地拖着曳地长裙,跟随着他们向前走去。有个人弯下腰,整了整新娘的曳地长裙。教堂里一片肃静,连蜡烛油滴落的声音都听得到。

一位老司祭戴着一顶法冠,一缕缕银光闪闪的白发分两边梳在耳朵后面,他从背上绣着金十字的沉甸甸的银色法衣下面伸出一双干瘪的小手,在诵经台旁翻阅着什么东西。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小心翼翼地走到司祭身旁,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朝列文使了个眼色,又退回来。

司祭点燃了两支花烛,用左手斜拿着,让烛油慢慢地滴落下来,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新婚夫妇。司祭就是听列文忏悔的那一位。他用疲惫而又忧郁的眼神看了看新郎新娘,叹了口气,从法衣下面伸出右手,为新郎祝福,接着他怀着有节制的柔情,把并拢的手指放在吉提低垂的头上,同样为她祝福。然后,他把蜡烛递给他们,自己则拿起长链手提香炉,慢吞吞地从他们身边走开。“难道这是真的?”列文心里想,回首看了新娘一眼。他微微低下眼睛,看到她的侧面,根据她的嘴唇和睫毛的细微动作,他明白她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没有回过头来,但是有褶的高领子却微微动了起来,贴近她那只粉红色的小耳朵。他看得出,她胸膛里憋着一口气,那只戴着长筒手套的拿着蜡烛的纤手在颤抖。

衬衫及迟到所引起的那番忙乱、与亲朋好友们的交谈、他们的不满情绪、他的尴尬的处境——这一切突然都消失了,他感到既高兴又害怕。

英俊魁梧的大辅祭穿着银色的法衣,鬈发整整齐齐地缀成一圈。他敏捷地走到前面,以习惯的姿势用两只手指把肩衣稍稍拎起了一点,站在司祭的对面。“主—啊,赐—福—吧!”响起了悠扬庄严的声音,周围的空气也随着振动。“我主福祉永存。”老司祭用谦恭而又悦耳的声音回答,一面继续翻阅着诵经台上的东西。于是,一个看不见的教堂唱诗班发出饱满充实的和声、和谐地传播着、增强着,充满了从窗口到穹顶的整个教堂,过了一会儿,这种声音便悄然消失了。

大家照例为神赐的和平生活、为灵魂得救、为主教公会、为国君做了祈祷,也为今天结婚的、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做了祈祷。“愿上帝赐予他们更完美、更和睦的爱情和援助,让我们向上帝祈求吧。”大辅祭的声音似乎响彻了整个教堂。

列文听着祈祷词,他感到惊讶。“他们怎么会猜到我需要的正是援助呢?”他心想,又回忆起不久前所感受到的全部恐惧和疑惑。“要是没有援助,我知道什么?”他想,“我在这件可怕的事情中能干什么呢?我现在所需要的正是援助。”

等到助祭读完祈祷词,司祭就捧着圣书对新婚夫妇说:“永恒的上帝,你把分离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他用柔和悦耳的声音念道,“你使他们结成的爱情之盟坚不可摧;你曾赐福予以撒[1]和利百加,我把你的诺言的后继者介绍给你,你就亲自祝福你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吧,我要劝导他们去行善。上帝,因为你慈悲、仁爱,所以我们要赞颂你,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和圣灵,永远永远如此。”“阿门。”无形的合唱声又在空中传播。“‘把分离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使他们结成爱情之盟,’这句话意味多么深长,多么符合一个人在此刻的感受呀!”列文心里想道,“她的感受是否和我一样?”

他回头一看,遇到了她的目光。

根据她的眼神他断定,她明白他所理解的那层意思。其实并非如此,她几乎一点也不理解祈祷词的意思,甚至根本就没有听。她无法去听,去理解,因为她心里充满的只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并且变得越来越强烈。这种感情就是因大事圆满完成而产生的喜悦,这件事在她心里一个半月前就已发生了,这六个星期来,她一直感到既高兴又痛苦。那一天,当她穿着褐色的连衣裙,在阿尔巴特街的那幢房子里,默默地走到他面前,并许身于他的时候,她心里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已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另一种崭新的、她一无所知的生活开始了,而事实上,她继续过着旧的生活。这六个星期对她来说是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时期。她的整个生命、全部心愿和希望都集中在她还不理解的这个人身上,把她同这个人联结起来的是一种比人本身更难以理解的、令人时而感到亲切、时而感到讨厌的感情,与此同时,她却继续生活在原先的生活环境中。她过着旧的生活,心里感到非常害怕,怕自己,怕自己对过去的一切全然无动于衷的那种无法克制的冷漠态度,即对一切东西、对一切习惯、对一切曾经爱过并仍爱着她的人、对因这一冷漠态度而伤心的母亲、对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慈父全都漠不关心。她时而为这一冷漠态度而感到害怕,时而为使她产生这一冷漠态度的那件事而感到高兴。除了与这个人一起生活之外,她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和别的心愿了;但是新生活还没有开始,她甚至还无法清晰地想象。只有一件事能做,那就是等待,又惊又喜地等待未知的新生活。而现在,这种等待、这种未知状态、这种因与旧生活脱离关系而产生的惋惜——这一切眼看就要结束,新生活即将开始了。这一新生活因其未知而不可能不觉得可怕;不管它是否可怕,在她心里,六个星期前就已经开始了;现在只不过是使她心里早已完成的婚事得到正式认可而已。

司祭又一次转向诵经台,好容易才捏住吉提的那枚小戒指,然后叫列文伸出手来,把它套到他手指的第一个关节上。“上帝的仆人康斯坦丁与上帝的仆人叶卡捷琳娜正式结婚了。”接着,司祭把一枚大戒指套到吉提那只柔弱得让人生怜的、纤细的、粉红色的手指上,再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新郎新娘几次想要猜出现在该干些什么,可是每次都猜错,司祭就低声纠正他们的错误。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该做的仪式,用他们的戒指画了十字。可是列文过后又把大戒指给了吉提,而吉提把小戒指给了列文,他们又搞错了,这样反复转交了两次,结果却还是不对。

多莉、奇里科夫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走上前去纠正他们。出现了慌乱的低语声和笑声,但是新郎新娘脸上深受感动的庄重表情却没有变;相反,他们虽然搞不清该用哪只手,但他们的神情看上去比原先更严肃、更庄重,使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低声吩咐他们戴上各自的戒指时所带的那个微笑,也不由自主地在唇间消失了。他觉得任何微笑都会使他们受到侮辱。“是你从太初之始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司祭在交换戒指的仪式完成后立即就念道,“你使妻子与丈夫结合,互相帮助,生儿育女。主啊,我们的上帝,你亲自把你的遗训和你的许诺当做真谛,一代又一代地赐予你的仆人,你选中的仆人——我们的祖先,请你照管你的仆人康斯坦丁和叶卡捷琳娜,以信念、同心同德、真理、爱情使他们的婚姻坚如磐石……”

列文越来越觉得,他对结婚的所有想法、他对如何安排自己生活的种种想望,这一切全都是很幼稚的,虽说这件事正发生在他身上,但是他以前对此并不理解,而现在则更不理解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在他的胸膛里升腾,克制不住的泪水即将夺眶而出。五

教堂里汇聚着整个莫斯科的上流社会、新婚夫妇的亲朋好友。在举行婚礼的过程中,在教堂的辉煌灯光下,在一圈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妇女、姑娘和系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及制服的男人之间,合乎礼仪的轻声谈话没有中止过,谈话多半由男人挑头,与此同时,女人们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向来令她们感动的宗教仪式的全部细节。

在最靠近新娘的那一小圈人中有她的两个姐姐:多莉和从国外赶回来的二姐利沃娃——一位性格娴静的美女。“玛丽竟然穿着一套紫得发黑的衣服来参加婚礼,她这是怎么啦?”科尔孙斯卡娅说。“对付她的脸色也只有这一招了……”德鲁别茨卡娅说,“我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在晚上举行婚礼。这是商人习气……”“晚上更美。我也是在晚上结婚的。”科尔孙斯卡娅说,并叹了一口气,她想起那一天她是多么好看,她的丈夫爱她爱得多么痴迷可笑,可是现在全都变了。“据说,当过十次以上男傧相的人都不会结婚;我想当第十次的男傧相,给自己保个险,但是这个位置已被人占了。”西尼亚温伯爵对那位有意于他的、长得很不错的恰尔斯卡娅公爵小姐说。

恰尔斯卡娅报以一笑。她望着吉提,心里想,什么时候她也与西尼亚温伯爵一起站在吉提的位置上,到那时她要跟他重提今天说的这句笑话。

谢尔巴茨基对宫中老女官尼古拉耶娃说,他打算把花冠戴到吉提的发髻上,好让她走运。“她本来就不该戴发髻,”尼古拉耶娃说,她早就打定主意,假如她所追求的那个老鳏夫同她结婚,婚礼一定要简朴。“我不喜欢这种摆阔的排场。”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在跟达里娅·德米特列夫娜说话,开玩笑地要她相信,婚后旅行的习俗之所以会流行,是因为新婚夫妇总会感到有一点害羞。“您的弟弟可以感到自豪了。她长得太迷人了。我想您眼红了吧?”“我早已过了这种年代,达里娅·德米特列夫娜。”他回答说,他的脸上也突然露出了忧伤而又严肃的表情。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正在给小姨子讲他自己编出来的关于离婚的俏皮话。“要整一整花冠了。”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因为她并没有在听他说。“真遗憾,她变得不那么好看了,”诺德斯顿伯爵夫人对利沃娃说,“可他还是抵不上她的一个手指头。对吗?”“不对,我非常喜欢他。这倒不是因为他是我未来的妹夫,”利沃娃回答,“他的举止多么得体!在这种场合要做到举止得体,不让人笑话,有多难呀。他呢,既不惹人见笑,又不紧张,看来,他受感动了。”“这大概就是您所期望的吧?”“差不多。她一直爱他。”“嗯,我们来看看他俩谁先踏上地毯。我可是劝过吉提的。”“反正都一样,”利沃娃说,“我们都是温顺的妻子,这是我们家族的门风。”“当年我和瓦西里结婚的时候,我就故意先踏上地毯。你们呢,多莉?”

多莉站在她们旁边,听见她们说的话,却没有回答。她已深受感动。她热泪盈眶,所以不先放声大哭一场,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为吉提和列文感到高兴;她回忆起自己的婚礼,眼睛望着容光焕发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却忘掉了目前的一切,只记得自己的纯洁无邪的初恋。她不光回忆自己一个人,还回忆她所熟悉的、与她关系亲密的所有女人;她回忆着她们在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庄严时刻里的情景,当时她们也像吉提一样站在那儿,头戴花冠,心怀爱情、希望和恐惧,告别过去,步入神秘的未来。在她想起的这些新娘之中,有可爱的安娜,她不久前已听到了安娜打算离婚的一些详情。安娜也曾披戴橙色花冠和长面纱,纯洁地站在教堂里。可现在呢?“太奇怪了。”她说。

注视着宗教仪式的一切细节的不单单是姐姐、女友和亲人,那些不相干的女人、女观众们也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她们注视着婚礼过程,生怕漏掉新郎和新娘的某一个动作及某个脸部表情。对于态度冷漠的男人们所说的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她们感到恼火,不搭理,并且往往是不听的。“她为什么泪痕满面呢?莫非她不如意?”“嫁给这样好的小伙子怎么会不如意呢?他是不是公爵?”“那个穿白缎服装的女人是她的姐姐吗?喂,听吧,助祭马上要大声说:‘让妻子敬畏自己的丈夫吧。’”“是丘多夫教堂的那班人吗?”“是主教公会的。”“我问过仆人。他说主人马上要带新娘去世袭领地。据说新郎很有钱。所以才嫁给他。”“不对,他俩很般配。”“可是您呢,玛丽亚·弗拉西耶夫娜,刚才还在争论,说他们相差很远。瞧,那位穿深褐色服装的,据说是位公使夫人,她的服饰搭配多好呀……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多么惹人爱的新娘啊,就像一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绵羊!无论您怎么说,我总是舍不得我们这个妹妹。”

溜进教堂的女观众们在议论。六

交换戒指的仪式结束后,执事在诵经台前的教堂中央铺了一块玫瑰红的绸缎料子,唱诗班齐声唱起了一首男低音和男高音彼此呼应的典雅而又难唱的赞美诗,司祭就转过身来,向新郎新娘指了指铺好的红地毯。尽管列文和吉提经常听到谁第一个踏上地毯,谁就会成为一家之长的迷信说法,但在他们走这几步路的时候,两人都记不起这件事。他们也没有听见人们的大声评论和争论:一些人说是他先踏上的,而另一些人则认为是两人同时踏上的。

司祭向他们提了几个普通的问题:他们是否愿意结婚?他们是否同别人有过婚约?他们作了自己听上去也觉得奇怪的大声回答,然后就开始了新一轮的祈祷。吉提听着祈祷词,想弄懂它们的含义,却办不到。随着仪式的进行,她心里感到越来越喜悦,越来越幸福,她已无法集中注意力了。

他们祈祷的是“愿你赐他们以贞洁和婴儿,愿你使他们因见到子女而高兴”。还提到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他的妻子,“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联合,两人成为一体”,以及“此乃一大秘密”;祈求上帝像对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坡拉那样,赐他们以多子多福,并让他们见到自己的子子孙孙。“这一切都非常好,”吉提一面谛听着这些话,一面想道,“这一切也理应如此。”于是她那容光焕发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微笑,所有望着她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戴上去吧!”当司祭给他们戴上花冠,谢尔巴茨基也抖动着他那只戴着有三颗纽扣的长手套的手,把一顶花冠高高地擎在她的头上时,可以听到这样的劝告。“戴上吧!”她微笑着低声说。

列文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焕发的喜悦神采令他大为惊讶,他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他也像她一样,心情变得既幸福又喜悦了。

他们兴奋地听人家朗

司祭从他们头上取下花冠,读完最后一段祈祷文,并向新郎新娘贺喜。列文看了吉提一眼,至今为止他还从未看到过她现在的这副神态。她脸上焕发出来的那种崭新的幸福光彩使她显得格外迷人。列文真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仪式是否已结束。司祭使他摆脱了困境。他咧开自己那张吉利的嘴,微微一笑,低声说:“吻吻妻子吧,您也吻吻丈夫吧。”接着就把他们手里的蜡烛接了过去。

列文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她的笑吟吟的双唇,把一只手臂伸给她,心里怀着一种崭新的、奇怪的亲密感,走出了教堂。他不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有当他们的惊奇而又羞怯的目光相遇时,他才相信这件事,因为他感觉得到他们已经合为一体了。

当天夜里,新郎新娘用过晚餐后就乘车到乡下去了。七

渥伦斯基和安娜一起在欧洲已经旅行了三个月。他们游览了威尼斯、罗马、那不勒斯,刚刚抵达意大利的一个小城,打算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

漂亮的总侍役留着一头浓发,搽过油的头发从颈部开始梳成分头,他穿着燕尾服,露出一大片白色细麻布衬衫的前胸,圆滚滚的大肚子上方挂着一串小坠子。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轻蔑地眯起眼睛,口气严厉地回答着一位站在他面前的先生的问题。听到从正门入口的另一侧登上楼梯的脚步声,总侍役便转过身来,看到来者是租用他们的头等客房的那位俄国伯爵,当即恭恭敬敬地把双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低下头,解释说,信差来过了,租用官邸的事已经办妥。总管愿意签订契约。“啊!我很高兴,”渥伦斯基说,“太太在家吗?”“她出去散步,已经回来了。”侍役回答说。

渥伦斯基从头上摘下宽檐软礼帽,用手帕擦干满是汗水的前额和头发。他的头发已长得遮住了半个耳朵,是往后梳的,盖住了秃顶。然后,他漫不经心地朝那位还站在原地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先生看了一眼,就想离去。“这位俄国先生也在找您。”总侍役说。

渥伦斯基既为跑到任何地方都摆脱不了熟人而感到恼火,又希望能找到一种消遣的方法来摆脱自己的单调生活。在这一种复杂的心情支配下,他再次回头看了看那位走开又站住的先生。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两人的眼睛同时闪出了喜悦的光彩。“戈列尼谢夫!”“渥伦斯基!”

真的,这是渥伦斯基的贵胄军官学校同学戈列尼谢夫。他在学校里属于自由派,毕业时已获文官官衔,却没有到任何地方去任职。一毕业,两个同学就彻底分手了,后来只遇到过一次。

那次相遇时,渥伦斯基才明白,戈列尼谢夫选择了一种极为高明的自由主义工作,因而他想蔑视渥伦斯基的工作和身份。所以,渥伦斯基一遇见戈列尼谢夫,就扔给了他一个冷淡而又高傲的脸色,渥伦斯基习惯以这种态度待人,它的意思是:“您可以喜欢或不喜欢我的生活方式,这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可是您想要了解我,那您就应当尊重我。”戈列尼谢夫表情轻蔑,不去理会渥伦斯基的态度。那次见面似乎使他们变得更加疏远。现在呢,他们彼此一认出对方就高兴得喜笑颜开,大呼小叫。渥伦斯基怎么也没有料到,他见到戈列尼谢夫居然会如此高兴,他自己大概并不知道他现在有多么寂寞。他忘记了上次相遇的不愉快,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喜悦,向老同学伸出了手。同样的喜悦取代了戈列尼谢夫原先的不安神情。“遇见你,我多么高兴啊!”渥伦斯基露出一口坚实的白牙,友好地微笑着说。“我呢,听说来了一位渥伦斯基,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渥伦斯基。非常非常高兴啊!”“进去吧。喂,你在干什么?”“我住在这儿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在工作。”“哎哟!”渥伦斯基同情地说,“进去吧。”

接着,按照俄国人的一般习惯,他不用俄语而是用法语说起不该让仆人知晓的话。“你认识卡列尼娜吗?我们一起旅行。我是去见她的。”他用法语说,一面仔细地观察戈列尼谢夫的脸色。“哦!我可不知道(虽说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谢夫若无其事地回答,“你来了很久了吗?”他又问了一句。“我吗?已经是第四天了。”渥伦斯基回答,同时重又仔细地观察老同学的脸色。“是的,他是个正派人,会对事情作出应有的评价,”渥伦斯基暗自说,他懂得戈列尼谢夫的脸部表情及转移话题的含义。“可以把他介绍给安娜,他会作出应有的评价的。”

渥伦斯基与安娜一起在国外度过的这三个月里,凡是遇见不熟悉的人,他总会问自己,这位不熟悉的人会如何看待他与安娜的关系,不过遇到男人大都能得到一种应有的理解。然而,假如有人问他,或问那些作出“应有的”理解的人,这种理解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那么他和他们都会感到很尴尬。

其实,那些依渥伦斯基之见已作出“应有的”理解的人怎么也不理解这件事,只是表现得彬彬有礼罢了,总之就像有教养的人,面对四面包围着生活的种种复杂而又难解的问题,必然这样避免暗示,也不提令人不快的问题。他们装出一副完全理解这种处境之内涵的样子,对它表示认可,甚至表示赞同,却又认为,对这一切作解释是不妥当和多余的。

渥伦斯基立即猜到戈列尼谢夫就是这种人,所以见到他倍感高兴。果然,戈列尼谢夫见到卡列尼娜,表现得恰如渥伦斯基所期待的那样。他显然毫不费力就避开了所有令人难堪的话题。

他原先并不认识安娜,所以一下子就被她的美貌,尤其是被她那种随遇而安的朴实态度惊倒了。渥伦斯基领着戈列尼谢夫进来时,她脸红了,他也非常喜欢蒙在她那真诚而又美丽的脸上的孩童般的红晕。不过,使他感到特别喜欢的是,她像是有意不让外人产生误会似的,立刻就用“阿列克谢”来称呼渥伦斯基,并说他们即将搬到一幢被当地人叫做官邸的、新租的房子里去住。戈列尼谢夫喜欢她这种对自己的处境安之若素的泰然态度。由于他既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也认识渥伦斯基,所以面对安娜那种和善、快乐、充满活力的风度,他好像觉得自己是完全理解她的。他觉得自己理解而她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这种事:给丈夫制造不幸,抛弃丈夫和儿子,丧失自己的好名声之后,她怎么还能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快乐而又幸福。“旅行指南中有它的简介,”戈列尼谢夫谈起了渥伦斯基要租的[2]那幢官邸,“那儿有技艺高超的丁托列托的作品。是他的晚期作品。”“知道吗?天气非常好,我们到那儿再看一看。”渥伦斯基对安娜说。“非常高兴,我这就去戴帽子。您是说天气很热吗?”她站在门口,询问地望着渥伦斯基说道。一片鲜艳的红晕又蒙上了她的脸。

渥伦斯基从她的目光中了解到,她不知道他想跟戈列尼谢夫保持怎样的关系,她是不是表现得合他的心愿。

他用温柔的目光盯着她看了一阵子。“不,不是很热。”他说。

她顿时觉得自己全明白了,主要是明白他对她很满意;于是她朝他嫣然一笑,快步走出了房门。

两个朋友彼此对视了一眼,脸上均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明显欣赏她的戈列尼谢夫似乎想说些赞美她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而渥伦斯基既希望又害怕他赞美。“那么,”渥伦斯基没话找话地开口说道,“你就定居在这里了吗?你还在干那一行吗?”他继续说,他想起人家对他说过,戈列尼谢夫在写一本书……“对,我在写《两个原理》的第二部,”戈列尼谢夫听到这个问题后,高兴得涨红了脸说,“说得确切一点,为了做到准确无误,我还没有动笔,而是在做准备,在收集材料。它的内容非常丰富,几乎涉及所有的问题。在我们俄国,大家都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拜占庭帝国的后继人。”他开始作冗长的、热情的说明。

渥伦斯基一开始感到很尴尬,因为他并不了解《两个原理》的第一部的内容,而它的作者却像谈论某部名著似的跟他谈论这部作品。但是后来,当戈列尼谢夫开始阐述他的观点,而渥伦斯基也能跟上他的思路的时候,尽管不了解《两个原理》的内容,渥伦斯基还是津津有味地听戈列尼谢夫说,因为他说得很好。然而,戈列尼谢夫在谈论他感兴趣的课题时所带的那种愤怒激动的情绪却使渥伦斯基感到既惊奇又伤心。他越是往下说,他的眼睛就越明亮,他就越急于驳斥那些假想的对手,他的脸部表情也就变得越加不安和委屈。回想当初戈列尼谢夫是个瘦瘦的、活泼的、心情温和的、品格高尚的男孩,在学校里总是名列第一,渥伦斯基现在怎么也无法理解产生这种愤恨的原因,而且也不赞成这种态度。使他感到特别不开心的是:戈列尼谢夫是个有教养的人,竟然与那些惹他发怒和生气的蹩脚文人站在同一条船上。这样做值得吗?这一点使渥伦斯基感到不开心,尽管如此,他仍觉得戈列尼谢夫很不幸,为他感到惋惜。戈列尼谢夫连安娜进来也没有发觉,继续匆忙而又狂热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在他那张神色多变、非常漂亮的脸上,可以看到不祥之兆,它几乎就像是神经错乱。

安娜戴着帽子、披着斗篷从里间走出来,用一只美丽的纤手快速地摆弄着阳伞,在渥伦斯基身边站住时,渥伦斯基才轻松地摆脱戈列尼谢夫凝视着他的、哀怨的目光,并怀着新的爱意朝自己那位充满活力和欢乐的、非常可爱的情侣看了一眼。戈列尼谢夫好容易才冷静下来,起初还感到沮丧和郁闷,但是对所有的人都很亲切的安娜(这时候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很快就用她的纯朴和快乐的态度使他打起了精神。她试过各种话题后,便将话题转到他所擅长于谈论的绘画上,并仔细地听他说。他们徒步走到已租下的那幢房子,进去参观了一遍。“有一点使我感到很高兴,”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安娜对戈列尼谢夫说,“阿列克谢将拥有一间很好的画室。你一定要用这个房间。”她用俄语对渥伦斯基说,并且用“你”来称呼他,因为她已经明白,戈列尼谢夫在他们的隐居之地将成为他们的一位密友,在他面前无需隐瞒。“难道你会画画?”戈列尼谢夫迅速转身对渥伦斯基说。“对,我早就开始画画了,现在有点入门了。”渥伦斯基红着脸说。“他有很高的天赋,”安娜欢笑着说,“我当然不是评判家!不过,一些内行的评判家都这样说。”八

安娜在获得自由并迅速康复的初期,觉得自己幸福得难以为世人所宽容,觉得浑身充满了生活的欢乐。回忆丈夫的不幸遭遇并不损害她的幸福。一方面,这一回忆太可怕了,因此她不愿意去想它。另一方面,丈夫的不幸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幸福,因此她是不会后悔的。回忆她在病愈后所遇到的种种事情:与丈夫的和解、决裂、渥伦斯基受伤的消息、他的露面、离婚前的准备工作、从丈夫家的出走、与儿子的告别——这一切在她看来就像是患热病时做的一个梦,梦醒后,她已单独同渥伦斯基一起到了国外。回忆给丈夫造成的危害会使她产生一种像是憎恶的感觉,类似于溺水者摆脱掉另一个抓住他的溺水者后所体验到的那种感觉。后面这个人淹死了。当然,这是不道德的,但这却是唯一的一条生路,所以最好别去回忆这些可怕的细节。

在开始决裂的那一刻,她曾对自己的行为有过一个聊以自慰的想法,现在回忆起一切往事时,她又有了这个想法。“我迫不得已使这个人遭到了不幸,”她想,“但我不愿意利用这一不幸,我现在感到痛苦,将来仍会感到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惜的东西——我的清白名声和儿子。我做了不道德的事,因此我不期望幸福,不期望正式离婚,我愿为耻辱、为离开儿子而忍受痛苦。”但是,无论安娜多么真诚地愿意忍受痛苦,她并没有感到痛苦。她没有受到过任何羞辱。他们两人做事都很有分寸,在国外时尽量避开俄国女人,所以从来也没有陷入尴尬的境地,相反,到处都遇到那种装得远比他们本人更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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