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第二部:不夜之侯(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4 1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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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旭烽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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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二部:不夜之侯

“茶人三部曲”第二部:不夜之侯试读:

第一章

孤山至葛岭,跨湖架桥,全长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两旁荷叶,清风袭人。那一日,杭州忘忧茶庄青年商人杭嘉和,携家带口,一手抱着外甥忘忧,一手牵着儿子杭忆、侄儿杭汉,穿桥而过时,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国人的历算,乃大吉大利之岁节,时为民国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之际。彼时,离忘忧茶庄杭氏家族民国十六年间的罹难,尚不足两年,而离卢沟桥敌人的炮声,还有整整八年呢。

嘉和许久也未到西湖边来走动了。忘忧茶庄旧岁新年,尽是叠愁。父亲杭天醉逝世,虽已过一年有余,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旧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终。嘉平的生母沈氏绿爱,常常因为思儿心切发呆发痴,幸而还有略通医道的赵寄客赵先生,三日两头来家中走动。绿爱因了赵先生的宽慰,再加自己本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到底还是撑着这杭州城里有名的茶庄不倒。

话说这一家子惨淡经营,勉为其难,载沉载浮于岁月间,门可罗雀,常掩不开,倒也还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个不速之客的手杖打开了。

国民党浙沪特派员沈绿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开忘忧楼府的大门,乃是一件多少有点尴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个自信心十足的男人,并且因为极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内心世界风平浪静。这可以从他轻快地举起手里的文明棍,富有节奏地敲打着杭家大门的动作中看出来。

时光的伟大是可以将一切抹平。沈绿村已经想好了,准备附和他的妹妹大骂一顿党国。这不算什么,在沈绿爱面前,哪怕把党国骂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并不危及他沈绿村的宏图大业。说实话,他多少是有一点想他的这一位刁蛮的妹妹了,况且他还有正经事情,需要他们杭家出面。他决定送上一个小小的机会,去换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还准备去一趟鸡笼山,对那个他一天也不曾想过的死去的妹夫进行一番凭吊。

此刻,他一边笃笃笃地敲着门,一边看着大门两侧上方几乎已经泛了黄的灯笼上的绿字——忘忧,鼻子里发出了因为对这两个字一窍不通的冷笑声——忘忧,幼稚至极的座右铭!世界上总是生活着这样大量的没有头脑的人。他们因为没有头脑,才总是犯愁。因为总是犯愁,才把自己称为性情中人,还把这种性情做了标记挂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绿村从骨子里看不起这些所谓的性情中人,他把他们当作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聪明人,到底是没有几个的啊!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宽容地感叹着。

然后,门就打开了,沈绿村还没看清楚那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女人是谁,就被一阵警报般凄厉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着脚颠了起来,手里的孩子也随之尖叫啼哭。沈绿村还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情,就被一双指甲长长的利爪拖进了门,那女人抓住他的双肩,就诅咒一般地翻来覆去地念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这时候,沈绿村已经分辨出那个一头乱发下的面孔是谁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林生被杀之后嘉草疯了的消息,他也是听说过的,但他从来也没在意。嘉草从来也没有被他纳入杭氏族系,她本来就不是妹妹绿爱所生,且又是个少言寡语的女流之辈。况且这江湖戏子所出之贱货,竟然又跟共产党去睡觉,结果生下一个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这般,坏了大户人家的血统,要能从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气,他妹妹沈绿爱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头的日子里,沈绿村还巴不得这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没想到她竟从门里扑出来,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丝边眼镜。

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又冒出两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见着他们扭在一块儿,就愣愣地看着,然后,其中一个就叫:“小姑妈,小姑妈,快来,大姑妈又犯病了——”

沈绿村就跟着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说,他完全不认识这两个男孩,更不知道他们和绿爱的关系。他只好一边气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着嘉草对他的进攻,一边继续喊着:“去,去把你——那个什么——叫来!”

此时,男孩们所叫的小姑妈已经出现。所谓小姑妈,也就是一个比那两个男孩大不了几岁的姑娘。一看那双眼睛,沈绿村就叫了起来:“去,快去把你妈给我叫来,把这个疯子给我拉走!”“你才是疯子!”小姑妈杭寄草抱过了正在母亲怀中啼哭的忘忧,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我是你大舅。”“我不认识你。”寄草一边说着,一边就叫了起来,“妈,有个人说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这么说着,沈绿村就看着那一对小男孩儿拉着妹妹绿爱的手,从照壁后面风风火火赶出来。沈绿村就生气地说:“你们杭家都成了什么乌糟世界了,弄个精神病当门神,连个正经人都进不来。”

沈绿爱瞪着大眼盯着哥哥绿村,愣了片刻,突然扑了过去,也跟犯了病似的抓住沈绿村的肩就叫:“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嘉平,你还我天醉!你个贼坯,你把我们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

这一声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是杀声震天,千军万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忆、杭汉许多年之后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奶奶歇斯底里的样子。这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人,刚才头发还光光地梳成一个髻儿,露出那个大大的脑门子。突然一低头,再抬起时已经披发跣足,愤怒的目光正从黑发的密林中喷射出来。她的叫喊也是从密林中喷发出来的,而那密林,则跟通了电似的痉挛着,在叫喊中被纠缠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种不可估量的复仇女神。

沈绿村被两个女人扭成一团的样子十分滑稽。他声嘶力竭地叫着:“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们放我——走——”“你个贼坯,你个枪毙鬼,你个断子绝孙的畜生,你给我把杭家人一个个都还出来——”沈绿爱继续眼睛发直地叫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诅咒是另一种风格的。她苍白的面孔,深渊般的眼神,低声的咒语,她那种义无反顾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态,在沈绿村看来,甚至比他妹妹惊天动地的撕打更瘆人。

如果杭寄草没有果断地跑过夹墙,穿过后场,进入忘忧茶庄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长衫一角,那么这对疯狂的女人会把那个男人抓成什么样呢?这可真是难说。总之,嘉和匆忙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沈绿村,已经是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绿村原本就是一个深度近视眼,掉了眼镜,他几乎都找不到门,也就谈不上夺门而出。因此,好不容易从那两个女人的利爪中挣脱出来的沈绿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嘉和手上正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金丝边眼镜,沈绿村一把抓过了眼镜戴上,世界是清楚了,头脑还没从袭击中清醒过来。也顾不上再搭理谁,他扒拉开嘉和就往外走,连门口停着的大马车也被他给忘记了。走出了一丈路,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后一回头,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无疑是他扔过来的。他捡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几步终于想起来他得回来坐车。这就再往回走了几步,强作若无其事也没用,杭嘉和就在大门口看着他,一声也不响。杭州人说不响最凶——闷声不响是个贼。沈绿村能够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够忍受这个人一声不吭站在台门上盯着他。他气得浑身发抖,举着的文明棍哆嗦个不停,一会儿指指那门口的旧灯笼,一会儿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话:“我总算领教了,你们这份人家,就是这样‘忘忧’的。”“谁也没请你来。”嘉和说。“谁也别想让我再走进这个大门。”沈绿村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句没有多少分量的话,转身要上车,却看到了车夫惊讶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来这里的本意。特派员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脸,干咳了几声,就回过身来,说:“我来这里,原本是找你谈明年西湖博览会上名茶展销的事情。你们这么大一份人家,也就你头脑还清爽一点。不过眼下看来,你们也是不要‘忘忧茶庄’这个几百年的老牌子了。我这个外人,还来替你们操什么心呢!”

说完,跳上车子,一溜烟地就不见了踪影。

1929年6月6日开幕的杭州西湖博览会,乃因当时的浙江省国民政府为奖励实业、振兴文化而专门设置。博览会设在里西湖黄金地带。开幕式上,浙江国术分馆举行国术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别举行京剧、歌舞、音乐、电影、杂技、跑驴、跑冰、交际舞、新式游艺、清唱等表演。梅兰芳、金少山深夜专车来杭,于湖边大礼堂演出《贵妃醉酒》,一曲唱彻,东方既白。又闻道发明了电灯的爱迪生,看了关于博览会的介绍,以八十三岁高龄从美国专程来杭,于博览会礼堂作《天生万物皆有用》之演讲。

至于农历六月十八,观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经迷恋不已的湖上放花灯之夜,科学的博览会亦是并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览会专门举行了放花灯活动。入夜,湖上人诵阿弥陀佛,梵歌四起,一片载沉载浮的星星点灯,又缥缈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间。好诗者为之记曰:

笙歌夜月三千界,灯光西风万点星。

游览人来皆好事,输他春色满家庭。

6月初的那一日,嘉和从茶庄回来,走进院子,见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间煎中药,便站住了说:“寄草,你到后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说,请她过几日和我们一起去看西湖博览会。”

寄草撇了一下小嘴:“要说你自己去说。”

嘉和愠怒了,斥着小得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妹:“什么话!”

寄草摊着手:“我没时间,我真的没时间,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药。你知道我们俩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

嘉和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分工,不过他能感觉出来,小寄草暗自不满他对叶子的那些个暧昧的关心。他叹口气说:“你以为我有时间出去逛,我是想让忘儿出去见见世界,他两岁了,还没有出过门呢。”“你看,我早就让你们听我的。洋白人有什么关系,洋白人也是人,为什么忘儿就不能出门?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老早就带他出过门了。”“什么?”嘉和声音也大了起来,“人家、人家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围着看呗,还能怎么样!我就说——滚——开,这是我外甥,谁敢欺侮,我就请他吃巴掌。”

嘉和瞪着这个小妹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寄草十岁了,没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处,便是她的饶舌,整个五进的大院子,如今就听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欢她,嘉和也喜欢她,一个被悲哀几乎压垮的摇摇欲坠的大家族,需要这个小女孩喋喋不休的饶舌声。

令嘉和不安的倒是弟媳羽田叶子,大门不出,二话不说,成了一个闷葫芦。

他们平时虽说住在一个大墙门里,却连照面也很少,见了面,话也少说。旷男怨女,一个去了丈夫,一个离了妻子,满腹心事,不说也罢。趁了今日博览会开张,嘉和才有了请叶子出去散心的机会。“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小寄草突然说,不过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条件说了出来:“把嘉草姐姐带去吧,带去吧,把嘉草姐姐带去吧。”然后嘉和看见了小姑娘眼中的泪水,又大又重的泪水,一转脸,泪水飞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边跑边说:“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听你的话,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带去吧……”

于是,这一支老弱病残的家族队伍,在经历民国十六年的大摧残之后,在元气尚未恢复但已经能从床上爬起来之际,便你搀着我,我搀着你,从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败之中的围墙后面出来,再一次走向户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览会,看到北山路和断桥之前那座淡黄色的门楼时,这群面部表情肃穆的人,脸上均呈现不同程度的松弛。寄草紧紧挽着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着门楼上的字,读了起来: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无上出口大观,全国精华,都归眼底;天然图画,开六月六日空前及时盛会,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几乎都露出了类似嘉草脸上的那种表情——他们还不能从两年前的杀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图画、今天的空前盛会——他们把目光都投向了带队者杭嘉和。杭嘉和笑了笑,这种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懂。

杭嘉和轻轻地说:“孤山文澜阁的农业馆里,有我们忘忧茶庄送的龙井软新呢。”

那一次出游,对杭家的孩子们,亦是童年中的盛大节日了。他们印象中最为惊奇的乃是设在岳庙中工业馆的那个大力士——这只凿井机竟然用了六分钟就打出了一口井,这使得杭忆、杭汉两个孩子目瞪口呆。卫生馆则把杭家的女人们看得面红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陈列着男人和女人的放大了的最隐私处,还有它们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着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时杭人,开通也竟如西人,团团围看,赞叹不已。

还有一处热闹地方,造势者,乃是曾任《申报·自由谈》主笔的鸳鸯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虚我生——陈蝶仙。

话说这位天虚我生,实实的天不虚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盘,经营实业。当时中国市场,牙粉生意多为日本商人控制,国人只知金刚牌牙粉。这个陈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觉放下刚刚翻译完的《福尔摩斯侦探全集》,却成立了家庭工业社,偏偏就生产出了一种名叫无敌牌的牙粉。也算是爱国主义,无敌于金刚;也算是谐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还是不能够忘记掉那点风花雪月小情调的。恰是“五四”时期,国人抵制日货,那无敌牌也是真够争气,一上市,金刚牌就强虏灰飞烟灭了。如此十数年下来,无敌牌早已不只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润肤霜、香水,统统冠以“无敌”。陈蝶仙那个多才多艺的女公子,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蹬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扬长而去,竟然是一道活脱脱的人生风景线,一幅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了。此次西湖博览会,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数,西湖边做一喷泉,吐洒香水四溢,围得多少女人离不开,要沾那一股子的无敌香去。

杭家的女人们,此时虽还打不起几分精神,但多少还是受一点人气的浇灌。叶子和绿爱各自买了一把王星记的扇子,叶子是一把檀香的,绿爱是一把大黑扇子,拉开来,实实是半把阳伞。嘉草虽然还有些呆呆,但眼珠子竟也动了几动,她什么也没有要,只是见了那些个花摊上,簇拥着各色花儿,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荼䕷,还有紫藤,那发着一股股浓香的,一闻就知是栀子花。嘉草薄薄的鼻翼颤动起来,嘴里发出了声音:“花儿,花儿,花儿……”她的脸色,少有地从没有人色到有了一丝血气。寄草立刻对那两个小她没几岁的侄儿说:“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两个孩子伸出手来要钱,寄草就急了,叫:“妈,给我钱,给我钱,我给姐买栀子花。”

栀子花插在嘉草的头上,好看得很。忘忧那么小,还被一件黑大氅子从头到脚地盖住,他的眼睛不能见强光,此刻皱着眉头,却也能一下子闻到花香,尖声地叫了起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杭家一行人此刻就看着嘉草——她正逗吻着她的宝贝儿子呢。母子俩,在飘扬的柳条下呢呢喃喃。燕子飞过他们的头顶,几片柳叶落在他们的头上。看着看着,嘉和与叶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蜻蜓点水般地碰开,嘉和就抱起了杭忆,叶子就背上了杭汉。

展览茶叶的农业馆在文澜阁,小小一块地方,倒也有数十个品种。茶叶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观赏。在忘忧茶庄的牌子前,放着属于他们店专有的那只“软新”。茶叶呈现出纯正的糙米色,显得与众不同。绿爱看着看着,说:“嘉和,还是你啊。”

绿爱说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龙井山中专门去收软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让绿爱为他打点了行装,太阳刚刚出来,他带着小撮着,一起进了杭州西郊——那层林叠翠的茶山之中了。

当时绿爱见杭忆生着病,曾劝嘉和算了,不去也罢。“少了软新,就少了软新吧。人都一个一个地那么少了下去,还在乎软新不软新?”

绿爱那么发了话,准备跟着嘉和进山的小撮着就犹豫了。小撮着在四一二政变之后,曾被当局抓进去关了好长一段时间,还是嘉和亲自去把他保出来的。出狱当天,小撮着跟着嘉和到了杭家大门口,嘉和就把脚步停住了,说:“你是想好了,现在就和我进去,还是先去找你们的那些人?”

小撮着愣了一会儿,狠跺一脚,咬着牙说:“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嘉和也不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钱,就放到小撮着口袋里。小撮着别过头就走,走几步,回过头来,说:“这次寻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别了。寻不到人我回来,你们要赶也赶不走的。”

又过了几个月,小撮着像叫花子一样地回了忘忧茶庄,他找不到他的组织了,从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爷嘉和,从此就成了他的组织。

绿爱说话再厉害,小撮着也要看嘉和怎么表态。嘉和呢,他总也不表态,他只是轻轻走到绿爱身边,说:“不能没有软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绿爱想到了嘉和的话。绿爱从前总不能明白,人都没有了,为什么就不能没有软新?现在看着软新,突然从那里面看到了使她眼睛发亮的东西,她一把把儿媳叶子拉了过来,问:“你看你看,你看那软新里有什么?”

叶子盯着那些黄金般镶边的龙井片子,又一把拉过了杭汉,说:“盯着,你使劲盯着,看到了吗,看到你爸爸了吗?”

谁也不知道杭汉说的是真话还是因为看花了眼,总之他一本正经地盯了一会儿,便神秘地回答:“看见了。”“谁?”两个女人都慌慌张张地问。

杭汉看了看她们,咽了一口唾沫,说:“都看见了。爸爸,爷爷,还有撮着爷爷……还有,还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时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许久,绿爱吐出一口气来,失声叫道:“皇天啊!”

到此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览会桥,那么杭家的这一次出行,应该说,基本上还是顺利的了。从文澜阁出来,行至放鹤亭,嘉和听到有人在桥上叫他,定睛一看,却是他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时的学友陈揖怀。

陈揖怀是个胖子,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正在桥上亭子里的一张书桌前写对联。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一手好颜体,且在崇文中学里当着中学教师,也是桃李满天下的。见了嘉和,就提着王一品的湖笔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见,看我送你一副对联。”

杭嘉和过去一看,笑了,说:“这不是刚才在教育馆门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写的联子吗?”

教育馆就设在省图书馆、徐潮祠、启贤祠和朱文公祠等处,门口那副联子却是新文学家、当年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杭州“四大金刚”之一刘大白先生所拟的——

上联为:“定建设的规模,要仗先知,做建设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觉后知,便非发展大中小学不可;”

下联是:“办教育的经费,没有来路,受教育的人才,没有出路,从来路到出路,都得振兴农工商业才行。”

杭嘉和细细琢磨了一番,说:“到底还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对联也是有血气的,针砭好恶,都在其中了。”

正那么说着,就见陈揖怀直给他使眼色,把头一抬,嘉和不由得微微愣住了。

就这样,两个从前互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这一边的男人手里拉着一个小男孩,那一边的女人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这两个孩子,便是他们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视的血缘。

杭嘉和与方西泠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时,周围正缭绕着博览会会歌:

……熏风吹暖水云乡,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

真奇怪,两个大人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各自把自己抚养的孩子拉到身边,一边想,我怎么会和这样一个陌生的人度过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年华的呢?

在方西泠看来,杭嘉和是这样的苦寒,一袭旧布长衫,越发衬出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红楼梦》里遭了劫难的甄士隐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来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从前那个短发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泠已经荡然全无了。她成了一个标准的都市时髦女人,珠光宝气,浓妆艳抹,走进人群,再也分不出来。

他们两个,又紧张,又冷静,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讷相的了。会歌便显得格外嘹亮,来回地在湖上缭绕——

……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穰。吴山还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

若不是又一个男人出面,这样的桥上相峙,还真不知怎么收场呢。

从形象上看,杭嘉和与李飞黄,都是属于南方型的男人。他们都消瘦,清秀,面呈忧郁。只是李飞黄明显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个头去。另外,嘉和以茶为伴,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气质高洁。李飞黄想来是烟酒过度之人,一脸焦气,牙根发黑,脸上还有几粒稀稀拉拉的麻点。好在举手投足到底还是有些书卷气的,就这一点,把他和杭州话里形容的这样的人相——“踏了尾巴头会动”一类的好角色区分开来了。

果然,一见嘉和,他就绽开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对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没想到在这里就碰上你了。”

嘉和看了看他,没有什么反应。陈揖怀是个直性子人,脱口而出:“我们三个人,也是多年不见了,今日在桥上相会,也可以说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你道这三人如何会如此熟识?原来他们本是浙江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的同学少年,“五四”时期一对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个桃园三结义的。李家开着小杂货铺子,陈家是穷教书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断不了三天两头地接济二位同学。李与陈又是一对不见要想、见了要吵的宝贝,杭嘉和便一年到头地做他们的仲裁委员。李同学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学向有偏爱,而陈同学则喜读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进山搞新村建设,两人中途而废,未与嘉和同行,方才戛然而止。嘉和许多年来只记得那个在晨光里帮着父亲背杂货铺门板的李飞黄的形象。他和陈揖怀倒始终保持来往,李飞黄到大学,当了教授,又成了明史专家的消息,都是陈揖怀告诉他的。听说方西泠竟然选择了他,他确实是暗暗吃了一惊。还没吃惊过来呢,不料今日湖边桥头真的就遇见了他们。

见对方不冷不淡的样子,李飞黄倒也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便把西泠怀里的杭盼——不——现在杭盼已经叫李盼了,但李飞黄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现这一胜利成果——抱了过来,一边说“来,让爸爸抱抱盼儿”,一边就把姑娘塞进了嘉和怀里。就在这模棱两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儿。

方西泠却并不想营造这种伤感性的相逢。她是有过人之处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吴瞿安先生倒算是个词曲大家,这首会歌也亏得出自他手。”李飞黄应道:“那还用说,吴瞿安啊,二位听说过此人吗?”

嘉和沉默片刻,摇摇头。还是陈揖怀打圆场说:“是南京中央大学的那一位吧?”“正是正是,这位吴瞿安近日可是发了,”李飞黄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张静江用手指头击桌读了三遍,立刻亲笔批条——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们算算,那可是每个字十三元。比比看,从前我给《申报》写的稿子,乙级稿,多少稿费,你们猜也猜不到——一元。”

此话倒也发噱,教授要面子,像个弄臣一样,苦心创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刚才紧张的气氛,多少缓和一些。杭忆也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被他的母亲方西泠抱到了怀里。做母亲的,见了儿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点众人面前硬撑的做派也差点要瘫了下去。还是绿爱,不愿意这种态势再继续。她也是知道这个李家开杂货铺底细的,从前欠了他们杭家多少债务,都一风吹过,提都不提,连句交代都没有。沈绿爱看不起这样的人,碍着嘉和同学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孙女的后爹,海马屁打乱仗,还人模狗样当起教授来了,真是不要脸。绿爱这么东一头西一头地想着,就一把抱回了杭忆,叫了一声:“回家吧,孩子都累了。”

这么一行人,因她的一声叫,清醒了过来,一个个地,就从西泠身边擦肩而过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儿的眼睛,他只是一个劲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女儿真是小,她好像已经认不出她的父亲了,转过身去伸出手说:“妈妈抱。”

西泠接过了女儿,有点说不出话的样子,到底还是叫了一声:“忆儿,妈会来看你的。”

也许是因为年来方西泠未曾登门看过儿子,再加她浓妆艳抹得完全变了样,杭忆迷迷糊糊地被母亲抱在怀里,母亲叫他他也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会儿,他有点清醒了,才问:“奶奶,刚才那女的是我妈?”绿爱不耐烦地点点头说:“不是她还会是谁!”

杭忆便又掉头问嘉和:“爸爸,我妈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是不一样了。”嘉和回答。“那她还是我妈吗?”“还是吧。”嘉和叹了口气。

杭汉虎头虎脑的也跑了上来,说:“伯伯,你答应我们下次还来西湖,我还没玩够呢。”

嘉和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转过脸去,再看西湖。湖上笙歌,湖畔杨柳,放眼绿荷,翻飞不止。桥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见了女儿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陈揖怀拎着毛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半晌,有点同情地问道:“你要写什么,嘉和,我这就给你写。”

嘉和看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心为茶荈剧,吹嘘对鼎䥶。”

这是西晋左思的《娇女诗》,说的是女儿围着茶炉煮茶的情形。陈揖怀听懂了,鼻子就一酸,赶快摊开了纸来要下笔,手却微微抖了起来。嘉和见状,就揽着杭汉走到一边看荷花,对刚才央求着他的杭汉说:“我答应你,下次再来西湖。”

风光真是美丽极了,真是美得让人受不了,美得让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这样,西湖边怎么还可以杀人呢?既然已经杀了人,西湖怎么还可以这样美丽呢?

走向西湖时的希望,就这样突然地被最后的冲击破坏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应不应该来湖边,也不能断定,把他家的软新拿到湖边来展出,究竟有没有意思了。

第二章

小小的少年忘忧,周身雪白,眯着眼睛坐在廊下。和他的名字恰恰相反,他忧郁得几乎都要犯病了。

家里的人,突然地就忙得像抲落帽风,一个也不见了。他抓抓这个抓不住,抓抓那个也抓不住。小姨妈寄草跟他是最亲的了,连她也撇下了他。好不容易拽住一只衣角,小姨妈便三言两语地跟他讲,昨日上海打起来了,是日本人和我们中国守军开的火。她的嗓音又脆,口气又快,噼里啪啦,两张红唇像是直擦火星,腋下夹着妈妈嘉草刚刚为红十字会缝制好的大旗,匆匆忙忙地就往外走,衣角被拉得笔直再弹开,忘忧想拽也拽不住。“说好了你们带我去玉泉看大鱼的——”

他没能够往下叫,因为小姨妈已经转过照壁,不见踪影了。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两个表哥去了学校,大舅去了茶庄,绿爱外婆到汽车工会去找寄客外公,说他正在那里商量抗日的事情,要调集五十辆汽车做军需呢。

就这样,从风火墙外飘入的八月江南之雨,把小小少年忘忧的心淋得湿漉漉的了。

他坐在大墙门第一进院子里天井前的长廊下,看着大门内一长溜巨大的水缸接着天水时溅起的明明灭灭的水花,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翻开的那一页,恰是清人查人渶所著的《玉泉观鱼记》一文。他就那么看着书,就着雨声,想念着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儿。

身边有人走过,忘忧连头也懒得抬。他十岁了,什么不知道?家里人都哄着他,围着他转,把他当一件奇怪的珍物。他负气地想——还不是因为我浑身上下雪白,眼睛是个半瞎子,和你们不一样,走出去人家要围观。既然我这么可笑,为什么还要让我生出来?

身边那双脚步停住了,穿着木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叶子舅妈。“忘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叶子有点吃惊,她蹲了下来,目光关切地盯着他。“不干什么,看书。”

叶子凑过头去一看,叹了口气,明白了,忘儿还在想青芝坞口玉泉的大鱼呢,这真是要怪他的两个哥哥的。

原来,忘忧因是残疾人,不能去正规的学校读书,便在家里请了先生来教。一入八月,先生放了暑假,功课就由那两个哥哥来代上了。谁知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全民动员抗战,杭忆、杭汉两个热血少年每日在外面进行抗日宣传,街头十字路口拉一个圈子,就开始了《放下你的鞭子》,还有“九一八、九一八,在那个悲惨的日子”什么的。全家人都被抗战煽得热火朝天,连嘉草也一天到晚忙着做军鞋。

此时的林忘忧却好像是完全被排斥在抗战之外的了。家人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他不要生病,不要添乱,上不上课什么的,无非一点虚架子,表示没把他忘忧晾在一边罢了。杭家人心细,知道若是别的正常孩子,此时不必太操心,可忘忧不一样,是个要小心善待的孩子。

前日轮到杭汉给忘儿讲《庄子·秋水》。你想,他哪里还有心思讲什么“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把《庄子》扔给忘儿就说:“你自己先看一遍再说,把文章都给我弄明白了,再把心得讲给我听。”说着就往外走,被忘忧用一只脚绊了在前,冷静地说:“我都看了,正要你给我讲解呢。为什么黄庭坚一定要说‘乐莫乐于濠上’呢?”

这头杭汉就听到杭忆用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口琴吹《苏武牧羊》呢。抬头一看,杭忆正趴在窗上向他挤眉弄眼,知道是打招呼让他走,只好说:“忘儿,等明日我再给你讲‘濠上’行不行?我今日真有事儿。”“不行!”忘忧决不通融,“你们两个不用贼头狗脑,当我不知道《苏武牧羊》是你们的联络暗号啊。我才不稀罕跟你们出去凑热闹呢!你就给我把‘乐莫乐于濠上’讲明白了,我就立刻让你走。”

二位表哥都知道,他们的这个小表弟实在是太寂寞了。有心想把他一起带出去,一来是怕大人责怪,二来是怕街上人多了有个闪失。急中生智,杭忆突然想起玉泉的鱼乐国来,便说:“忘儿,要知‘濠上之乐’,只需到玉泉鱼乐国,看了那些一人长的五色大鱼,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听有地方可玩,忘忧就什么也忘了,一把就抱住了杭汉的腰说:“小表哥大表哥,带我去玉泉看大鱼吧!”

杭汉就埋怨杭忆:“你看你看,你出的好主意。”

杭忆不慌不忙地就回了房间,拿出了那篇《玉泉观鱼记》,交到小表弟手里,说:“你先把这文章看了,把精神吃透了,我们再带你去。”“我可不认得那么些生字儿。”“笑话,你两岁时就认得许多字了,我们家就你识字最多,你不记得大舅怎么夸的你!”

忘忧被戴了一顶高帽子,心里不免得意,一不留神,却发现两个表哥已经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忘忧只来得及对他们尖叫一声:“说话算数,谁赖皮谁是狗!”

现在,他的两个表哥都已经是“狗”了。因为忘忧不但把《玉泉观鱼记》的精神吃透,而且把那些个生字儿也查了字典,弄得烂熟,几乎吃下去了。然而,表哥们又在哪一个十字街头大喊大叫呢?

只有一个人可以央求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叶子,他的眼里,有大滴的泪水,从苍白粉红的面颊上掉下来。“怎么啦?”叶子有些吃惊。“日本人要来了,我会被他们杀死的。”“不会的,你是一个小孩子。”叶子安慰他。“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日本人。”

话音未落,突然忘忧一下子抬起头来,吃惊地说:“我想起来了,小舅妈你是日本人。”

叶子怔住了,一会儿,她站了起来,摸摸忘忧的头,便往外走去。“舅妈你也出去吗?”“舅妈到净寺去一趟。”“去干什么?”“那些死的人——为他们超度亡灵。”“为什么人——日本人?”

叶子盯着忘忧,缓缓地摇着头。“那么你是为中国人了。”忘忧露出了笑容。“我为死了的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死的人。”

现在,连叶子舅妈也走了。忘忧望着檐下的雨丝,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走来走去,把鞋子也给走湿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就百无聊赖地走到妈妈住的那进院子、那个房间的窗口。他知道妈妈已经在午睡。别人都说妈妈是个脑子有毛病的人,忘忧不觉得,忘忧仅仅觉得妈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罢了。但妈妈比任何人都懂得倾听,有许多时候,忘忧都是在对妈妈倾诉的时光里度过的。

现在,忘忧就趴在窗棂上喃喃自语开了:“妈妈,他们都走了,外面下着雨,只有这样的天气我才看得清东西。太阳一出来,我就没法看了。妈妈,日本人要来了,我得赶在他们前面把大鱼给看了,要不我就看不到了。妈妈,我们是不是应该抓紧时间,我们应该马上就把‘濠上之乐’给弄明白,你说呢——妈妈?”

然后,忘忧就吃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拿着一把雨伞,站在他的面前,妈妈说:“看——鱼——”

湛湛玉泉色,悠悠浮云身,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

鱼乐国,原是明代大书法家董其昌为玉泉池所题,此匾就一直挂在池畔亭廊之上。说到玉泉,亦不过是一长约四丈、阔约三丈、深约丈余的方形泉池。至于小忘忧想得到的“濠上之乐”,可不在那些个闲心和定水之上。一入鱼乐国,他就被池中的那几百尾五色大鱼攫住了小小的被幽闭着的心。他的两只手下意识地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对着池中那些红的、黄的、青的、墨色的和翠色的一人多长的鱼儿,呻吟了起来:“妈——妈——”

而妈妈是多么的快乐啊,因为妈妈也和忘忧一样,平时是不能够一个人出门的。人们说妈妈是疯了的女人,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妈妈只是想和爸爸在一起罢了。这么想着想着,妈妈就看到爸爸了,妈妈就和爸爸说话。一个人看到了自己才能看到的人和事情,这怎么可以说是疯了呢?

忘忧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来鱼乐国的人会那么少,少得只有他们母子两个。是因为下雨,还是因为日本人?没有人真好,忘忧痛恨别人围观他。

一个老和尚走了出来,端着两杯茶,在廊下的桌上放着,然后招招手,说:“女施主,请喝茶。”

嘉草只是笑,坐在那里,用好看的鼻翼闻了一闻茶,然后,招招手叫儿子过来,把茶杯拿到儿子的鼻子下面,一边说:“香,香。”

儿子很老练地闻了一闻,便说:“和尚爷爷,这可不是龙井茶。”

老和尚睁大了眼睛:“小施主,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龙井?你那么小,莫非也是个老茶枪?”

忘忧喝了一口:“和尚爷爷,你的茶有青草气的,龙井茶不是这样的一种香法。”

妈妈不高兴儿子这样说话了,妈妈不停地点着头,说:“香,香的,香的。”

多么善良的好妈妈啊!和尚爷爷也笑了:“小施主好功夫,果然这茶就不能算是龙井。茶倒就是在这山中采的野茶,老僧自己现炒的,用的眉茶制法,不曾压扁了,又加杀青后没有晾上那么一天,所以有青草气。只是这种评茶的功夫,不是茶道中人,断断闻不出来,小施主了不得。”

为了奖励小施主的了不得,和尚爷爷还给了忘忧一只馒头,然后掰下一块,扔进水里——哎呀,可不得了,多少大鱼过来吞食啊。忘忧这就想起了杭忆表哥要他吃透了精神的那一篇《玉泉观鱼》——僧人于池上设几煎茶待客。客循池走,鱼则亦尾客影而游;客倚阑,鱼则亦聚阑边仰沫若有求……

忘忧这就立刻拉了妈妈起来,带着她绕着池走。哈哈,果然,果然,大鱼就都跟着他们走呢。忘忧又叫妈妈停住,把着她的手往池子里扔馒头,大鱼就急不可待地跟着跳了起来——瞧这嘴巴,多大的嘴巴啊,和尚爷爷,这些鱼儿都是老爷爷鱼儿了吧,它们都活了多少年了呢?

和尚爷爷就看着那一池子的鱼儿说起古来了——哎哟,要说这些大鱼都有多大的年纪,我可真是说不好了,怕是都已经成了精,成了仙了吧。这里的鱼儿,都是人家送来放的生,阿弥陀佛,都是佛保佑的鱼儿了,碰不得,碰碰可是要遭报应的呢。

满池的鱼儿,锦鳞千百,结队成群,忽东忽西,时沉时浮,真是衔尾而游,怡然自得。忘忧一边舒服地叹着气,一边侥幸地想着:哎哟,哎哟,多么运气,多么运气,多么好的妈妈啊,多么好的和尚爷爷啊,多么好的野茶啊,多么好的大鱼啊……

然后,忘忧就和水里的那些鱼儿同时跳了起来,哗啦啦啦,大鱼们跃上水面又飞速地潜入水下,一大堆,像逃难的人群一样瞎窜,鱼儿们竟然就重重地撞碰在了一起。

然后,妈妈就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和现在正在回旋着的声音一样,都是那样的尖厉突然——巨大的不祥!妈妈一下子蒙住了耳朵,茶倒了一地,妈妈尖声地叫着:“等一等,等一等,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忘忧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不能看到鱼儿那样害怕,鱼儿害怕的样子,真是和妈妈一模一样。他把妈妈一把抱住,还能够说:“妈妈,别害怕,妈妈,别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然后,他就感觉到和尚爷爷把他们拽住,塞到桌子底下了,一边说:“什么世道啊,日本佬来了,东洋飞机来了,这是空袭警报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什么世道啊,人也吓死了,鱼也吓死了……”

公元1937年8月14日午后——回响在杭州城的空袭警报声,告知了人们,日本人对杭州城的侵略已迫在眉睫。

其时,于日军对上海发动战争的同时,离上海数百公里的浙江亦已在侵略军的望远镜中。日本军队第三舰队的航空母舰“神威”号已经侵入象山县以东韭山列岛海面。早在杭城警报拉响前三天,日军水上飞机已经飞入中国古代大美女西施的故里浙江诸暨,以及浙江省府杭州附近的笕桥、乔司和翁家埠侦察。面对日军大规模的海陆空进犯,浙江境内空军各个基地立刻进入紧急备战状态。

8月13日下午,中国空军第四大队大队长高志航在南京得令,驻河南周家口空军第四大队紧急移防杭州笕桥机场,担负轰炸日本海军舰队的任务。这一支大队的战斗机,是清一色的美制霍克双翼机,每机配备武器有大“考尔脱”两挺,可携带二百五十磅炸弹两枚,航程一百七十英里。

而彼时的杭州笕桥机场,乃中国空军军官学校训练基地,尚有空军第九大队独立第三十二中队停驻,又有作战飞机数十架,为日军空军的主要袭击对象。

1937年8月14日下午的杭州,阴雨天气,笕桥机场能见度甚低,机场跑道积水如洼。14时50分,日本海军第一联合航空队所辖的木更津航空队和鹿屋航空队杭州空袭队十三架“96”式陆上攻击机,从台北起飞,经温州、金华,突然偷袭杭州笕桥机场。

差不多与此同时,二十九岁的东北青年空军军官高志航乘空运机从南京赶到杭州笕桥机场,此时,由青田方向发现的日本空军轰炸机群正向杭州方向飞来,杭州城上空一片空袭警报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高志航站在大雨之中万分焦急之际,他的第四大队战机次第飞抵了机场。他特别关照的座机TV-1号,此时由一名名叫曹士荣的飞行员驾驶着降落机场。

陆续落地的飞行员们,隔着机舱玻璃的雨幕,看到高志航大声地吼叫,他们在战机的轰鸣声中听不到大队长正在这样指挥他们——起飞,敌机快到啦——但他们感觉得到大队长的命令——他们来不及再问,一拉操纵杆,就冲上了刚刚下来的天空。

与此同时,TV-1号机降落机场还未待关机,高志航接下座机,一拉机头,冲起几丈高的水花,箭一般地,就闪向了杭州的天空。

彼时,高志航手腕上的表指针指向15时10分,中华民族抗战史上的第一场空战,在杭州的天空开始。

天空下的杭州市民们并非都在尖厉的空袭警报下躲入防空洞,至少年轻的杭州警备司令部中尉参谋罗力没有把自己隐蔽起来。然而,身处十字街头头顶敌机巍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冒险,也并非来自军人的勇气。说来事情十分简单,这事仅仅和一个女人有关。

罗力听不清那个手臂上挂着红十字会标志的姑娘,站在街头瞎叫喊着什么。她身穿月白色的旗袍,手拢成一个喇叭,半欠着腰,歇斯底里地叫着。此时杭州的天空,机声、炮声、枪声混在一起,东一团烟,西一堆火,这个看来全然不知死亡和战争为何物的女人,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

生死关头,英雄美女,开着吉普车的罗力把车停在巷口,自己就下了车,不由分说地冲了上去。可笑的是这个女人对战事一窍不通,还没等他大吼一声,那姑娘倒先大吼一声了:“你看到孩子了吗?”

罗力怔了一下,什么什么孩子,你还要不要命了。他一把挟住女人就往隐蔽处跑,女人却在他的臂腕中挣扎,叫着:“一个白孩子,你们看见了吗,一个白孩子,还有他妈妈!忘忧,忘忧,忘儿——”她尖叫起来,两手两脚乱动弹,比天上的警报还惊心动魄。罗力用手拍打了一下她的头,吼道:“闭嘴!”

轰的一声,天上一团火球,千团散碎的烟花,罗力一下子面对空中,张大了嘴巴。他的手也顿时松弛了,挟在腋下的少女就掉到了地上,而那掉到地上的女子也突然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日本人的飞机?”罗力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来,问这个他半道上挟下来的少女,少女也疑惑地看着他:“日本人的飞机,肯定是日本人的飞机!”

此刻,他们都有些心虚,都怕事实恰恰相反,正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吃不准之时,只听天空中厚厚的云层里又是一声沉闷的“轰——”,又一个大火球从天坠落,溅得天空金星四射,烟火弥漫。此时,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同声叫道:“去笕桥!”

驾驶着军用车的作战参谋罗力,把汽车开得简直和飞机一样。他的任务,本来就是到笕桥去了解空战情况,这湖滨十字街头的姑娘可以说是顺手捡来的。此刻她东倒西歪地一会儿靠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弹出去老远,倒也难为她了。

东北流亡青年罗力,自“九一八”以来的六年,早把这些枪林弹雨中的征战看作家常便饭。因此他虽从军在杭,对杭州人却是真有那么几分瞧不起的。一看到那些节假日拖儿带女一家子、腋下夹一领席子就到西湖边去的家庭“妇男”,罗力就鼻子里直哼哼。罗力也看不起杭州的官员们,动不动就到楼外楼去吃醋鱼,边吃醋鱼边讨论抗战,边远眺三潭印月,边吟诵气吞山河的七律五绝,却又整个儿一副醉生梦死的架势。罗力常想,幸亏全中国只有一个杭州,否则如此抗战,中国人不做亡国奴才怪。

因为他从心眼里接受不了杭州西湖,所以顺便把杭州的姑娘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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