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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11: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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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柔石

出版社:中国书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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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石精品选

柔石精品选试读:

出版前言

我国现代文学是指用现代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表达现代中国人思想、情感、心理的文学,是在20世纪初“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广泛接受外国文学影响而形成的新兴文学。其不仅用现代语言表现现代科学民主思想,而且在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都对传统文学进行了革新,建立了新的文学体裁,在叙述角度、抒情方式、描写手段以及结构组成等方面,都有新的创造。

我国现代文学的主流是人民的文学,集中表现为大大加强了文学与人民群众的结合,文学与进步社会思潮及民族解放、革命运动的自觉联系,构成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本历史特点与传统。此时的文学,以表现普通人民生活、改造民族性格和社会人生为根本任务。

在创作实践上,我国现代文学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反封建的新主题和新人物,普通农民与下层人民,以及具有民主倾向的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了文学主人公,充分展示了批判封建旧道德、旧传统、旧制度以及表现下层人民不幸、改造国民性与争取个性解放等全新主题。也是通过这些内涵和元素,现代文学对推动历史进步起到了独特作用。

我们已经跨入21世纪,今天的历史状况和时代主题与现代文学的成长背景存在巨大差异,但文学表现人物、反映社会、推动进步的主旨并没有改变,在此背景下,我们非常有必要重温现代文学的经验,吸取其有益的因素,开创我们新世纪的文学春天。我们编选《中国书籍文学馆·大师经典》丛书,精选柔石、胡适、叶紫、穆时英、王统照、缪崇群、陆蠡、靳以、李颉人、张资平等我国现代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正是为了向今天的读者展示现代文学的成就,让当代文学在与现代文学的对话中开拓创新,生机盎然。因为这些著名作家都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开拓者和各种文学形式的集大成者,他们的作品来源于他们生活的时代,包含了作家本人对社会、生活的体验与思考,影响着社会的发展进程,具有永恒的魅力。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10月

柔石简介

柔石(1902~1931),浙江宁海人,姓赵,名平福,后改为平复,笔名柔石,还有金桥、赵璜、刘志清等名。著名共产党员,“左联”五烈士之一。

1917年秋,柔石进入台州省立第六中学读书,因为各种原因中途被迫退学,回家进行自学。1918年夏,他考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跨入了他梦寐以求的校园。柔石积极向上、勤奋好学、多才多艺,深得老师和同学们赞赏。在求学期间,他与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同乡潘天寿结下了深厚友谊。

1921年10月,他参加了由著名新文学作家叶圣陶、朱自清任顾问,浙一师同学潘漠华、冯雪峰负责的“晨光文学社”,开始从事新文学运动。

1923年夏天,柔石从浙一师毕业后,应聘到杭州当家庭教师。因为与他“教育救国”的抱负相去甚远,不到半年,他便辞教回乡了。1924年春,他到慈溪普迪小学任教,在教学之余坚持文学创作。1925年元旦,他在宁波出版了他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疯人》。

1925年2月,柔石怀着求知渴望北上,到北京大学当了一名旁听生。在此期间,他听过鲁迅先生讲授中国小说史和文学理论课,受到了深刻影响。“五卅”惨案爆发后,他的思想受到极大震动,开始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联系起来,并用小说、独幕剧、诗和散文等各种文体,写下了大量作品。这些作品或诅咒现实黑暗,或歌颂爱情坚贞,或倾吐个人心头郁闷。同时,他在作品里也发出了改造世界的呐喊。

1927年,柔石到镇海中学任教。1927年9月底,他积极募款集资创办新校,并担任宁海县教育局长。1928年5月26日,亭旁起义爆发,月底起义失败,柔石只得赴上海。到了上海后,柔石埋头读书作文,历时两个月修改并写完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

1928年9月,柔石经友人介绍,拜会了他敬仰已久的鲁迅先生,获得了这位导师的信赖。鲁迅热情为他校阅《旧时代之死》,并推荐给北新书局出版。在鲁迅的帮助下,柔石思想发生了深刻变化。柔石视鲁迅如严师和慈父,而鲁迅也确像父亲般地关爱柔石。在经常接触鲁迅和他周围众多文化界知名人士过程中,柔石文学创作的积极性得到进一步激发。

1928年深秋,在鲁迅帮助下,柔石等人一起组织了旨在介绍东欧、北欧文学,输入外国版画,提倡刚健质朴文艺的“朝花社”。“朝花社”为当代中国文学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后来,鲁迅又推荐柔石担任《语丝》编辑。

同时,柔石仍然笔耕不辍,这一年多时间,堪称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他出版了长篇小说《旧时代之死》,中篇小说《二月》和《三姊妹》,短篇小说、散文集《希望》,还有两部独幕剧、诗歌,以及被收入《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之一、之二中的译作,收获十分丰盛。

1929年秋,党中央决定组建一个以鲁迅为首的革命统一战线的文艺团体,这就是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柔石为筹备“左联”的12名基本构成人员之一。1930年3月2日,“左联”成立大会秘密召开,柔石被选为执行委员,不久又任常务委员兼编辑部主任。

1929年5月,柔石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党的一些精神,有时就通过柔石转达给鲁迅先生,他成为了党组织和鲁迅联系的一个桥梁。

1930年,柔石担任“左联”领导职务期间,创作了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通讯《一个伟大的印象》和诗《血在沸》。

1931年1月17日,柔石因叛徒出卖,被军警逮捕,后壮烈牺牲。鲁迅闻此噩耗,深感震惊和悲痛,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等许多文章沉痛地缅怀柔石。

柔石精品选 诗歌

无弦的琵琶

盲目的慈悲的乐师,

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

奔走于街头和巷尾——

弹着他无弦的琵琶。

没有声音的韵文呀,

有时飘动凝思的白云,

有时激起低泣的流水,

也袅袅地来到人们的耳际。

但有谁知道他悲哀的呜咽,

如除夕之夜的小姑娘,

哭地板上新死的母亲!

但有谁知道他雄壮的呼喊,

如朔风严厉的城头上的壮士,

正对着敌人挑战!

但有谁知道他甜蜜的细语,

如新婚之夕的女郎向她情人

红润的颊上接吻。

但有谁知道他惆怅的悲怨,

如落月孤灯将远行的年少

听他老母细腻的叮咛!

尽人间的声音,

三春桃李般的嫣笑,

九秋虫豸般的悲泣,

万籁自然的妙音。

只有他自己听到了,

心微微地颤着,

手微微地震着,

眼圈儿微微地酸起了!

盲目的慈悲的乐师,

跄踉于深山空谷间,也有时

奔走于街头和巷尾——

弹着他无弦的琵琶。一九二五年(据手稿)

秋风从西方来了

秋风从西方来了,

听芦苇的萧萧;

秋风从西方来了,

看落叶的飘飘。

秋风从西方来了,

青天遮起灰淡的云幕;

秋风从西方来了,

我心荡起辽远的波潮。

大地收敛了火焰似的狂飚,

三夏的威严与骄傲那里去了?

蝉无声了,午后陡然地岑寂,

昼梦也将如蝉翅而羽化了。

浮上薄薄的寒霜的滋味,

平原展开了千里可驰骋的怀抱;

万有隐寓于天边,和平的休息,

恋爱也有如双双回北的候鸟。

我望着秋风所来自的西方,

西方告我永无消息;

我望着秋风所自去的东方,

东方又说漫无踪迹。

秋风秋风,

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叹息,

秋风秋风,

我将长在你的歧途中呜咽。一九二五年秋偕光熠作于北京白塔上(据手稿)

战!

尘沙驱散了天上的风云,

尘沙埋没了人间的花草;

太阳呀,呜咽在灰黯的山头,

孩子呀,向着古洞深林中奔跑!

陌巷与街衢,

遍是高冠大面者的蹄迹,

肃杀严刻的兵威,

利于三冬刺骨的飞雪!

真的男儿呀,醒来罢,

炸弹!手枪!

匕首!毒箭!

古今武器,罗列在面前,

天上的恶魔与神兵,

也齐来助人类战,

战!

火花如流电,

血泛如洪泉,

骨堆成了山,

肉腐成肥田。

未来子孙们的福荫之宅,

就筑在明月所清照的湖边。

呵!战!

剜心也不变!

砍首也不变!

只愿锦绣的山河,

还我锦绣的面!

呵!战!

努力冲锋,

战!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夜(原载《诗刊》1960年3月号)

夜色

大而黑的手掩住了人类的眼睛,

谁都昏昏地如死后的麻木呀!

只多着烦恼的缠绕那灵魂之梦,

如死囚的挣扎于临刑之前。一九二七年初(据手稿)

晨光

东方微现出他的笑窝了,

太阳如远征待发的壮士,

门前拴着晨风中高嘶的白马,

声音正激荡着壁上沉思的宝剑呀。一九二七年秋初(据手稿)

辽远的心

向何处去寻求?

又向何处去诉说呵?

笑声早已休歇了,

同流过的河水的飘渺,

小石沉到大海中去一样了。

南风从窗中吹近的时候,

我就想体验那青春的滋味,

我已经不能再见的你,

凭空的呼吸呀,你的

又何处是你微弱的声音呵?

从此我的心是撩乱了,

又如秋一般将老了,

但还是踯躅,还是徘徊,

还是将眼睛放在脚步的前面,

一步步地依着你的足印在找!

我的好妹妹你知道,

曾经被你呼过一百回的哥哥,

心是不在他自己的身内,

游荡呀!游荡呀!

在辽远的辽远的四方了。一九二八年八月十六日(据手稿)

夜半孤零的心

夜呀,假如你还有一分悯怜人们底不幸的意欲,

请赶快将“破晓”从东方的海上送来吧!

沉没了,我颠簸而动荡如风涛中的破舟的心儿。

只有星光底红色的哭肿了的泪眼瞧着我,

冷风从窗外刺进我冰冷的麻木的脚底;

我底乱发,团结而蓬松地揉擦着在枕上。

唉,追不回来的过去的美丽的痕迹,

一幕幕地如赛马的飞影一般溜过眼前。

怎样痛心呵,我至今成为孤零的人了!

美味的酒筵散了,你当不会再记住我,

虽则你曾经牢牢地用爱丝绕住过我身的。

现在,你终酒醉一般带着你微红的脸儿去了。

错误的,你底皇宫一般的庄严与美丽,

我惟恐你一时崩溃或毁伤了。

那时我和你都成了一对灰色的枯朽的罪囚。

你也追不回来仅留剩一堆堆灰烬的时候。

小羊在蔓草之中哀叫着,你或会感到凄凉。

现在,你是不懂得晚鸦的啼叫是我们的预言吧?

你挟着你被人们环你的欢呼,你骄傲地走了,

你连眼儿都不曾回一回,表示些最后对我的余意。

我固知野花眩耀着你底身前,但你不要迷入荒野中。

这是值得我系念的一回事,我永将忘不了你,

直到你心再来回顾我底脆弱的影子的时候。

但这是怎样的一个妄念呀,夜半的孤零的心!

我检视过去对你的行踪如没有云翳的青天,

我不曾对你有个小小的错误的想念,

你为什么看我似一只飞过头上的老鸦呀?

蒙起眼儿来的爱神,请你锐利地瞧着吧。

你应望着东方的彩霞而欢呼,而跳舞,

你不可看化身的魔脸而赞美它底美丽呵!

夜色压住我将使我窒塞而不能呼吸了,

再也没有一句终结的呻吟的话向你烦赘。

你也能再伸一伸你有力的柔手么?

横在我们的身前有巍崄巇的高山,

我不愿说沉沦到深渊中去的弱者的哀音了!

但总望你回顾头来,用手牵着我的前襟。

我也愿将我的全力顶戴你轻轻的身,

搂抱你底病弱,在我强壮而柔和的怀内,

灌溉着你底心使你苞发灿烂的花球。

你能这样勇敢地做么?我心内的人儿,

运命的多脸的神色围着你,任你冲向何方而去,

昏暗的四周,快到我这一边来吧!

我们可以将过去的一切收藏了,埋葬了,

用新生的意志来开辟未来的小圃。

直向前途的你,请留住脚步呀!一九二八年九月(原载《朝花周刊》第2期,1928年12月13日)

人间

人间本来有些什么呢?

无声的叹息,

隐约的流泪,

和不曾告知的离别。

现在人间有些什么呢?

叹息的默然了,

流泪的沉寂了,

离别到永不相知了!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原载《朝花旬刊》第1卷第3期,1929年6月21日)

遐思

白云片片的飞过我头上,

就眩耀着你底影子在身前;

阴阴沉沉的西风天气呀,

山上也有你,水边也有你。

终究难想尽大地的辽阔,

从那里来捉摸你美丽的身?

只微笑地低头看着自己底脚下,

从白云的影子里问问你底消息。一九二九年七月(原载《朝花旬刊》第1卷第10期,1929年9月1日)

血在沸

——纪念一个在南京被杀的湖南小同志底死

血在沸,

心在烧,

在这恐怖的夜里,

他死了!

* * *

他死了!

在这白色恐怖的夜里——

我们的小同志,

枪杀的,

子弹丢进他底胸膛,

躺下了——小小的身子,

草地上,

流着一片鲜红的血!

* * *

国民党,

魔脸的刽子手。

狼的心,

狐狸的尾巴,

狗的鼻;

嗅到他了,

咬去他了,

吞下他了!

* * *

血在沸!

心在烧!

地球在震动!

火山在爆发!

* * *

帝国主义呀,

记住你们的末日!

大风在飞沙,

猛浪在卷石。

从工厂的烟囱里喷出火,

在犁锄上,土地溅出了血!

一切,你们的一切,

都在崩溃了,

都在收场了!

* * *

金钱,淫威,压迫,剥削,

还给他们罢!

大炮,飞机,毒瓦斯,电网,

你们快些布置罢!

* * *

这是最后的一幕,

在人类斗争的历史上。

血腥的历史,

枪和炮的历史,

地球震撼着的历史呀!

* * *

我们的小同志,

十六岁的人类底兄弟,

就牺牲在这一幕的历史上了!

——切断!号哭!恸心!

子弹穿过他底脑袋。

伴着他有五人,

排成一列的;

伴着他有五百人,

排成一队的;

伴着他有无数万人,

全世界无产阶级的队伍!

奋斗的队伍呀,

敢死的队伍!

* * *

血在沸,

心在烧!

我们小同志有铁的筋肉,

——如火的眼睛。

子弹向他们飞进去了!

他做了打靶者的靶子,

瞄准的黑点,

他被残杀而死了!

* * *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全国的工农劳苦群众呀!

一齐起来,

解放我们自己!

* * *

黄河的红水冲上两岸了,

苏维埃的旗帜,

在全国的山巅上飞!

伟大的革命,

伟大的斗争,

我们的小同志,

少年先锋队的队长,

就死在这里面了!

* * *

疯狂的夜,

白色恐怖的夜。

处处有狼的心,

狐狸的尾巴,

狗的鼻!

* * *

群山号叫了!

统治阶级,

你们的末日,

白衣,

白棺,

快些预备罢!

你们的坟墓,

工农群众,

早已亲手给你们掘好了!

挽歌被唱着:

* * *

我们有锄,

我们有斧,

我们有热血,

我们有赤心!

* * *

疯狂的夜,

白色恐怖的夜。

鼾卧的人们是——

豪绅,

买办,

资产阶级。

你们从此没有天明,

你们从此不能见晨星,

——“微笑你们自己底罢,

黑暗!在临死的时候!”

* * *

我们底小兄弟,

可敬可佩的C.Y.同志!

枪杀的,

你微笑而死去!

这是使命,

这是真理!

* * *

黑夜,

狂风,

迅雷,

暴雨,

——看,斗争的末日!

* * *

冲向前!

同志们!

我们要为死者复仇,

要为生者争得迅速的胜利!

* * *

血在沸,

心在烧,

我们十六岁的少年同志被残杀,

在这白色恐怖的夜里!一九三〇年十月二十三日阴森的夜(原载《前哨》第1卷第1期,1931年4月25日)

柔石精品选 散文

生日

夏历八月二十七的一天,是萧彬二十三岁的生日。本来,他底生日是不容易忘记的。自从进了小学校以后,这十数年来,当每次举行孔子底圣诞的祀礼时,他总在热闹里面舞跳着,暗地里纪念他自己底生辰。但自从离开中学以后,他底不易开展的运命,就放他在困顿与漂流的途中,低头踏过他无力的脚步。因此,他底生之纪念,也就和他生之幸福同样地流到缥缈的天边。这回,他能够在三天前重新记起了他底久被弃置的生日的就近,全是一位左邻的小学生底力量。“萧先生,过了后天就是孔子底圣诞了。”

在二十四那一天底傍晚,萧彬正在沿阶上踱来踱去。他底左邻的维小友,腰间挟着书包,从学校跳步回来,这样对他说:“圣诞,是一个什么日子呢?”

萧彬微笑地似问非问的样子。维小友答:“是我们快乐的日子。”

说着便跑进他底家里去了。萧彬底如冬之沉寂的心海内,便霎时起了风涛。心想:“快乐的日子,是谁底快乐的日子呵?在我,已经不会再来了!”一边,他走进一间灰暗的房内,关起门,似乎要隔绝那恼人的思想;可是思想是个无赖汉,仍溜进房内与他为难了:——母亲呀,你何时再能为你流落的儿子烧碗米面呢?在面上放着两只鸡蛋,一条鸡腿,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接着,他更辽远地缥缈地想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人,假如那天他母亲不生他,人间与他无关系;这又何等干净呢!但一边他哈的冷笑一声,似笑他自己想念之愚。最后说:“那一天是谁底生日,该是上帝底意旨罢?”

这天早晨,萧彬起来很早。东方底云刚才染着阳光底桃色,他就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拖着一双拖鞋,向淡雾的朦胧的田野间走去。草上底露珠,黏着了他底两脚,湿透他底鞋袜。他在清冷的空气中,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呼吸。觉得空气刺激他底喉咙,有些清快,又有些酸辣。他再向前走,似要走上前面那座小山去一样。他胸中毫无目的,也毫无计划。只是有心无心地向前走去,一种块垒难于放下似的。草底下的虫儿,唱歌还没完毕,树枝上底小鸟,已开始跳舞了。他也毫不留心地走过,简直大自然底早晨底优美,于他毫没关系般。清晨的弥漫的四周激荡他。他就站在田塍上,向东方回忆起来:——今天是我底生日,也是孔子底圣诞,在古今的时间线底这一点上,究竟发生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二十二年前的此刻,我呱呀一声坠地。这又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如苹果成熟了的坠地一般。母亲告诉我——在那时,外祖母得到消息,立刻拍手叫我“归山虎”,因这年是寅年。又叫我是“熟年儿郎”,因她正在打稻的时候,禾黍丰登,满田野都是黄金色的佳穗。我四周的人们,个个为我快乐。我固肥白可爱,而天公也似特意厚待我:我生之晨,天空有五彩绚烂的云霞拥护着屋顶;数十头喜鹊不住地在我家屋檐上叫而且跳;父亲拿些檀香在香炉里烧烧,香味也异常透人鼻髓。个个脸上底笑纹,个个口里底祝福——将从我带来许多美丽到人间。可是现在呀,我之为我,正与人们所祈望的相反了!自从十六岁离家,流年漂泊,饱尝风霜野店的滋味。时觉庞大山河,竟没有我驻足之所,更无望前途有所依归了。少年底理想与雄心,一阵阵被春雨秋风所摧残与剥落。现在呀,所遗留的我,不过是一个该忏悔的活尸罢?还有什么别的生命之真正的另一种意义呢?

他不愿再想下去。一边又慢慢地向前走,走到一株苍劲盘曲的老松树下,他蹲下去,似要在它伞一般底荫下安睡一息。但到田间来工作的农夫们多了,一个个走过他身边用奇异的不可解释的目光看一回他,他羞涩了,又立起低头走回来。他一边口里念念:

无聊的生命呀,

你来到人间何所求?

太阳呵,你不过,

助无聊的人更无聊罢!

早餐他吃过了一碗稀饭,就站在檐下望天。蔚蓝的天宇满盖屋上,白云有如青草地上底蝴蝶,从西向东掠飞过去。实际,在地面是感不到什么风,虽则庭前底柳树,有时也飘落几片细瘦黄叶到他底身上来。照他自修表上所规定的,这时该是他用功的时候了,而且英译本的莫泊桑底《一生》,已读到最后几页了。但他,不知什么缘故,老是呆立着,不想去完结它,也一些不想去做。他自念:今天应该过个痛痛快快的日子才是,饮酒呢,放开肚皮,喝个酩酊大醉;或到什么高山底极顶上去,大笑一场。忽一转念:“这些都适合我底生日底情调的和谐么,还是静默罢!”一边他又走进那间灰暗的寓室,坐下椅子。一时,又向抽斗里拿出一本簿子,似乎要做过去的回忆:将他二十二年来的生活情形,飘流,失望,烦恼,灰心,以及可纪念可感激的亲友,他要详尽地写在这本簿子上。他还想用美丽的笔写就之后,再找那同调的人儿,敬赠给她,以博得嫣然之一笑,或幽声之一哭。但他磨好墨,濡好笔,又停滞着。他不知从何处写起,又从何事写起,生活是碎屑的,平常的,过去又是恍恍惚惚的,真实的他,一刻刻地在转换着,那过去的他底事迹,也随着时间之影的变幻而倏灭了。“况且你是个庸众!”最后他自己这样咒骂了一句,竟在椅上不稳定起来,身子震撼着,四周觉到空泛。于是他又站起,在房内徘徊了一息。又开了门,用沉重的脚步向门外走出去。

走不到半里,他就见对面来了一队约百数十个小学生。他们是到大成殿去祀孔的。他认识在旗帜飘扬底下,衣冠整齐的是某小学校底教员金先生。他忽然觉得不敢往前走去,似有些惶恐。金先生是青年,但有老人似的极严正苛刻的人生观,这时在萧彬看来,简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围护在他身边,他自己是渺小如有罪的囚犯,他没有勇气去碰见他,点个无聊的勉强微笑的头。就一闪转弯到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只是没精打采的瞎走,自己是非常消沉。但一忽,却有一种清脆的小女底卖花的声音,从远处叫近了。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女郎,身穿柳条花布衫裤,手挽花篮,盛着一篮香气扑鼻的桂花,几乎拦住在他底身前。“先生,你要买桂花么?”“桂花,它已经开了?”

萧彬稍稍兴奋地。女郎就从篮里拿取一枝,递给他。“开的盛呀,这枝。”

他就受去放在鼻上闻一闻。女郎同时又用微笑的眼给他。他几乎忧戚地问她:“多少钱?小姑娘。”“四枚铜子罢,先生。”“为什么这样便宜呢?”“便宜吗?先生。”

女郎活泼地,伶俐的眼珠不住地看他。一个却简直发痴似的,也看看她,缥缈地想开来——一个可爱的女郎,在街头巷尾卖花,喊破她底幽喉,为几个铜子!这样,他一边问:“小姑娘,你家住什么地方?”“西门,美记花园是我底爸爸底。我们都靠花养活。我们底园里四季都开着好花。先生有闲,可以到我们那里来玩玩的。”“谢谢你,小妹妹。可是你这篮花要卖几多钱呢?”

女郎轻便地动着两唇:“不过两角钱。”

萧彬却兴奋地说:“那末小姑娘,我给你两角钱,你索性将这篮花都卖给我罢。”

女郎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许久,她问:“你要这许多桂花做什么呢?”“那你今天可以不必到处乱叫了。”“明天还是要卖的,先生。”

女郎低下头,似触着了什么悲伤。可是一息说:“先生,给我钱。卖花是要赶时候的,花谢了,谁要呢?”

他也立刻醒悟过来,“该死,该死,我还缠着她做什么?”心想,一边就从袋内摸出几个铜子,掷在她手内,愤怒地走开了。

女郎在他底身后说:“先生有闲,可以到我们花园里来玩玩的。”

随即又听她尖脆的凄凉的叫起卖花的声音来,“桂花!桂花!”一声声似细石掷下深渊中去一样,声浪悠远地绕着他耳际。

他手里捻着花,低头默默地前走,也没有方向。心是胡乱地想,一息想那位可爱而又可怜的卖花女郎,一息又想他自己,一息又想那位女郎和他自己的关系——在生日送他芬芳的花,有意点缀他这个无聊的日子似的。他轻笑了一笑,又闻了一闻花。在这冷气涨满的巷里,竟似一个人在演剧一般,表现他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我不该有这枝花罢?小姑娘是可爱的。”

一息这么想,一息又那么说:“荣幸!我该清供在花瓶中。”

同时脚步有些走快起来。刚刚走到巷口,又见国旗飘扬的过去,这是一队女小学校的学生,也是往学宫祀孔的。他被挤在观众中,一时呆立着,百数十个女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身上穿着华美的衣服,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想:“在圣诞节横行街市,是多么幸福呀!”更有几位年青而美貌的女教师,撑着石榴花色与翡翠色的小伞,掩映她们骄傲的脸儿在阳光之下,而且偷偷地横视他一眼,这使他惭愧了。他底两颊落下红色,心颤跳着,一时怒恨起来:“她们得到上帝底什么呢?”他很想将他手里底花掷过去,打在她们底脸上,打破她们薄薄的脸皮。但巷口拥着的观众,个个都是目光炯炯的好汉,好像生来就为保护女性和拥护礼教似的,萧彬怎么敢做一个用花打人的凶手呢?幸得全队也一息就通过他底前面了。

他没精打采地回到寓里。将桂花插在一只缺口的白瓷花瓶里,又将瓶里换了清水。就对花用手支头靠在桌上,呆坐着。他一些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什么来。他很像身体被无聊所凝冻了,而同时又感到要溶解似的。阳光照在他底桌上,桂花底香气一阵阵冲入他鼻,他竟倦倦地想睡去了。但他瞧一瞧他底自修表,觉得工作又紧催着他,他顿时叹息了一声,伸一伸他底腰,似要振作一下的样子。

太阳在他底头上,似乎走的慢极了。红色的无力的脚跟,和他同样地在阶前缓步。这是下午一时,他想他自己底生日,还只有过了一半。“睡罢,睡是死底兄弟!要将这无用的光阴一霎送过去,非求睡神底恩赦不可。”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脱了他外面的长衣,睡下。但怎样睡得着呢?一切无挂念,远离颠倒梦想,他能够做得到吗?他只有诅咒他自己,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听听钟摆得答的声音,或记数数一二三四五,但有效验吗?心是愈想弄静而愈躁,脸发烧了,背透汗了,他似睡在赤道底下一样,但他睡不着了。掀开被,昏沉沉地坐起,无所适从的样子。一息,他又重开出房门,心想到他好久不去的悲湖了。“向秋子长空去看看鸢飞鱼跃罢。”一边又用他脚镣镣着犯人似的脚步向一面城墙走出去。

苍穹更展开它宽阔的怀抱,大地吐着媚人的颜色——绿的水,青翠的山,疏散的堤边杨柳,金黄色待割的禾。他走向翠桥底石栏杆边,坐下。口子吮吸着好像鱼吸水一样,这时他好像和阳光接吻。他回首望望城墙的危圯,耳又听到隔岸的捣衣声,想象他自己是一个落魄的英雄,一边就记起了数日前读了的陆放翁作的一首《秋思》来。他不觉低声咏吟道:

日落江城闻捣衣,长空杳杳雁南飞。

桑枝空后醅初熟,豆荚成时兔正肥。

徂岁背人常冉冉,老怀感物倍依依。

平生许国今何有?且拟梁鸿赋五噫!

他觉得这首诗非常恰合他这时的心境。只可惜他年龄轻些,不能学放翁一样,寄身于陇亩,酒酣耳热之际,跌荡淋漓,唱唱他自己底“壮心空万里”“向暗中消尽当年豪气”的诗句。至于梁鸿呢,他有举案齐眉的妻子,不免连放翁也羡慕起来。但他,又哪里能谈得到呀。他觉得他有一腔无名的幽怨,向他底心坎紧紧地涨上来。这时,有四五个身穿制服的英俊少年学生,从桥上过去,一边议论着,什么“路里丢着银子都没人拾去”, “三个月鲁国太平”,一类赞颂孔子底盛德的话。他听过,觉得心里更不舒服。好像连孩子们都比他切实,比他强韧,他们底两脚踏在地球上是稳定的。他垂下头,眼望那桥下的水草,微波激着水草夭夭的动着。可是一忽,他又对他自己说道:“走罢!呆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就站了起来,向桥底那边走去。

随后到了一座寺院,他就跨进大门。他看大笑的弥勒佛似在欢迎他,又看两旁雄纠纠的金刚似威吓他,他乐意又胆怯,但还当作毫没事般进去。寺内十分沉寂,一派阴森的寒气。数十头鸦雀这时正在庭前的松柏上聒噪着。他先到一边厢房,供奉着伽蓝菩萨。它底台座前满挂各种大小不同,新旧不等的匾额,香案上点着煌煌的长蜡烛,香炉里有渺渺的香烟,在烟烛之间放着一只签诗筒,显然是一刻以前有人祈祷过的。于是他也想:伽蓝称护法之神,或者也能指示他底迷途,有些灵验。于是他就借了别人未烧完的香烛,卜他残破的人生底去处的机运,拿了签诗筒来,也不跪下,也不摇,就从许多竹签里面抽出一支竹签来,他看签上写着:

第九十九签,中平。

于是他再到签诗堆里去对,寻出一张第九十九签的签诗纸来。他一读,知道是一首八句的七言律诗。后四句是:

大鹏有翅狂风日,野鹤无粮朗月时。

一片茫茫随君意,车可东行马可西。

他念了几遍,也觉得里面含有一种玄妙的隐机。他向伽蓝微微一笑,似称赞它值得悬挂“丕显哉”的匾额一般。再看签诗底小注,是“行人在”“婚姻成”“功名第”等,更没什么意义了。于是走出来到大雄宝殿。也没有什么心思,就回出寺门。

太阳与地平线成三十度的角度。他觉得没有新鲜的地方可玩,仍又回到堤上来。

这时,他望见城门内跑出一匹肥大白马,红鞍之上坐着一位丰姿奕奕的美少年。他一手挥着皮鞭,一手揽着缰绳,汗流地飞过他身边。蹢蹢的马蹄翻起泥尘,泥尘就飞扬于湖上,雾一阵地。随后蹄声渐远,飞尘渐低,人与马也悠悠地向山坡隐没而去。于是萧彬底周身底血流又快起来。他想:“骑着白马,扬鞭于美丽的湖山间,侧目道旁的弱者,这又何等可羡慕的呵!忍气吞声地在人间偷活着,倒不如自杀了干脆罢!”但不敢用花打人的人,又怎么会有自杀底勇气呢?他终于怅怅然低下头去了。

一边他慢慢地走到水边,就将他手里底第九十九签的签诗,平放在水上。纸湿透了水,沓沓地向湖心流去。同时他昂头高声向天道:“车可东行马可西,英雄仗剑正当时!”

他不愿再留恋山水间,正似赴战场一样走了回来。

当晚,他又坐在书桌前,眼望窗外黄昏底天色。房东走到他底房外叫他吃饭,他说:“我此刻不要吃。”房东问他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只是今天是我特殊的日子。”

约莫呆坐了一点钟,他才站起来,走出去,向一家小菜馆里踏进。心里想:喝点酒罢,喝个醉罢,送过今前之一切陈腐,换得今后底一个新生罢!

他喝了半斤黄酒,神经有些摇动了。他看着他旁边的一桌——三个兵士同一个妇人。她用极丑陋的笑脸丢给兵士,提着酒杯将酒灌下到兵士底喉咙里,兵士用手打着妇人底面颊,还用脚伸放在她底腿上,互相戏谑着,互相谩骂着。菜馔摆满桌上,两个堂倌,来回不住地跑。萧彬看得很气忿,他诅咒人间的丑恶。忽然,堂倌跑来低声说:“营长来了。”于是妇人就避入别室,兵士也整理一下他们底衣帽,坐着。可是他不愿吃饭了,不知怎样,全身火焰一般地烧着。就愤愤地站起走了。营长上梯来,跟着四个兵士。他迎面碰着,用仔细的发火的眼向营长一看,营长也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跑下楼很快,护兵回头看着他,似疑心他是刺客一般。他毫不觉得,一直跑到付账处。

掌柜是一个身躯肥胖的矮子,口边有八字胡须。这时却正动着他底八字胡须,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小伙计掩着脸在门边哭。堂倌在楼上高声叫,“三角五分呀!”萧彬就递一块钱给他找。掌柜毫不理会,声势汹汹地继续骂着。“请找给我钱罢”他说。掌柜还没有听到,甚至要伸手去打那位小伙计。于是他发怒地问:“你们不做生意吗?我站着看你们打骂吗?”这样,掌柜转出笑脸向他说:“先生,这小家伙实在坏极!时常没心做事,打碎东西,方才又跌碎一只盆子,还说是我碰着他的。”他说:“打碎盆子总有的,盆子也值几个钱呢!”掌柜转一转他底肚皮答:“二角二分大洋啊!”他正色的作笑说:“那让我赔偿你罢,不要打他了。”掌柜连忙恭敬地答:“哪里,哪里。”可是一边却在算盘上打着三角五分,一边又加上二角二分,于是向他说:“那末,叨光,先生,一共五角七分。”这时营长和护兵已下楼来,围着付账处看。看到这里才冷笑一声,打着官话去了。掌柜用找还的钱递给他说:“这里,先生,四角三分。”他没有说话,受了钱,一径走出来。

路里,他又悲哀又骄傲地叹息一声说:“唉,我底无聊的生日总算过去了。”一九二四年秋作于慈溪一九二九年一月修改

一篇告白

妹妹在楼下叫我:“哥哥,可以吃药了。”我没有回答,赶紧地揭起小襟来揩了一揩眼泪,又用一枚碎去了一角的小镜子,照了一照自己的脸,心里微悲地想:“不会被人瞧出我是在哭过么?”但带着红红的眼圈,就不得已地走下楼了。

药的滋味太苦了,简直麻裂了我的喉和舌。但一个要想吞金的青年竟喝不下一杯苦的水么?——是的,我很知道,在妻的小箱子内,有一只纸的小方盒,里面藏有一只重四钱的赤金戒指,这可以解决我和他们中间的一切纠纷与烦恼了。但当母亲走近时,自己又转过头闪开了。“还是走出屋外罢,”心想,——何苦以自己的秘密,宣示给惯好怪论的侦探似的家人们知道。

瘦长的影子落在田中成了灰色。长工正在田中耕田,对隔岸的农夫说:“是稻株活了呢,还是自己没有气力?假使自己有气力,哪怕犁头被鬼拖着呵!”因为那个农夫叹——田真难耕吓!他们都没有留心我。我是低着头,慢慢地向西北小山走去。“有谁会了解你?有谁会了解你?”一边就向山脚的C君的坟前俯蹲下去了。“朋友,我的朋友,生命之绵延,究竟等待着什么呢?一个吞人的浪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渣滓一样的我了,被权威所鞭挞着前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自己含泪地念着。

午后的秋阳晒在背上很热,于是泪涔涔地滴到草叶上,又渗入到坟土中去了。

前天晚上父亲对我说:“你很有些暮景了!一个青年,竟这样憔悴,连背都驼了。”父亲的语气很凄凉。但我是呆站在惨淡的灯前,灯光是如青色的假面一样,照罩在我的脸上。寂静了一息,他接着说:“你今年正是二十五岁呀,正该是壮气凌人的时候。你自己知道么?你却带了一身的悲和痛,躲避在家里,负了百万债似的。什么心事呢?谁给你有委屈么?还是你怨你自己之不得志?”父亲是读熟一册《三国演义》的,接着他又要搬出“诸葛亮躬耕在卧龙山”的时候的故事来了。我无心听他,就趁着小妹妹的哭,勉强做着笑容去逗她玩了。父亲是忘记了当日昼后他对我问他要钱买邮票时的态度的,蹙着眉说:“两块钱买来又用完了?”——“父亲呀,邮票除出贴信以外是没有别的用处的。我也并没有多写空言信,一年来,因心境更恶劣,笔头也更懒了。虽有时是重要的邮件,不挂号也可以,而我总挂号了,但这能多费多少呢!”可是我没有将这话说出口来,说出来谁又会料到父亲的威权将使用到哪里为止呢?在我的家里,变故是颇难逆料的。何况那时母亲正从房里出来,十分疲倦地说:“晒着的谷,还待去翻一翻;你不翻,我不翻,还有谁翻呢?个〔个〕做客一样。”当时父亲即刻从眠椅上站起来,说:“你睡你睡,我去翻,我去翻。”父亲走到晒场,我也跟到晒场,父亲回到屋内,我又跟到屋内;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并没有向父亲说一句“让我来翻”。

我近来本有一个新的决定了,——新的生,同着新的死。

前年在N埠做小学教师,结果和校长大闹一场而被辞退。去年到P京读书,阳在P大学旁听,实则是跑马路与借钱。今年春夏,在沪在杭,一些没有事做,只在沪杭车道上,来回地瞎跑了几趟罢了。秋开始,病也开始,结果不能不还家乡了。初到家,给友人的信上这样说:“山村邱壑尚可玩,〔因〕为我是〔诗〕人,还可著作。”半月后,这么向友人说了:“家中嘈杂纠纷,不能读终一篇书,除吃药外,于我身毫无裨益。”近来呢,简直诅咒了:“万罪的家庭,万恶的家庭,他要我的性,他要我的命!”

母亲是爱我的,父亲也爱我,妻,更不用说了;此外哥哥妹妹,总之没有一个不爱我!几天前,母亲烧了一只鸡给我吃,我再三地要他们同坐在一张桌上,可是他们坐下了,却缩回他们向放在我的前面的鸡碗伸来的筷。母亲对妹妹说:“鸡二哥吃的,分了是不滋补的。”这证明他们之用了全力来爱我。可是我却并没有从这只鸡上得到一脔肉的补益,我反而一天天地更瘦了。因此,我想:“用了新的决定来冲破这牢笼的围范罢!”我要脱离家乡了。

密司东差人送给我一封信,我非常快乐。拆信时正在吃饭,就连饭也吃不下去了。父亲疑惑地一边吃着菜,一边问:“谁给你的?”一边又拿去了这个信封仔细地斜看着。我不能不撒谎了,“一位姓陈的。”“东缄”,这是发信者的简单的两个字,因此,也不能不叫父亲相信了,笑起来说,“陈字的耳朵写作一直,真是个性子粗鲁的人写的。”(此处中断,有缺页,——编者按。)(5)

母亲流着泪,流着泪,人们个个默默地。哥哥到处去问菩萨,都是闷头,于是伏在香案前哭了。字测过了,课卜过了,都说侄儿之病难医。“因为生下就没有根,没有根是怎么会长寿呢?”但侄儿今年六岁了,现在是不思食,气息奄奄,眼也终日闭着。“这儿是太不中用了!”父亲叹息而流涕。

一边,我的二周的孩子,更身热的猛!“寒热病是不要紧的,”本来有人对我这样提议,“热是给他发的愈透愈好,假如这是生来第一次。”不是不懂事的妻,却又惊又急,因为已经四潮了。两手抱着,又不住地叫我倒茶给孩子喝,一杯了,又一杯,我竟在房内做茶房。

父亲终日不满意,母亲呢,“人老了,可以不要活,怕也怕煞!”常这样怨着。有时我不自然地劝了一句,却引起母亲更重地说,“怕也怕煞!假如你在外边,老鸦叫了一声,就想到你了,——好呢,还病着?但你哪里能知道!只说要向外跑。”当然,这由我不能体贴他老人家的意思,但家里病人之多,实在该诅咒了,有的患寒,有的患热,有的脚上患湿疮,有的背上发水泡,霍乱,痢疾,竟连佣人都个个在床上呻吟。医生一来就半天,老是吸着旱烟坐着;买药的人往来不住地跑。因此,两三只药罐,竟一天到晚哭泣了。(6)

妻抱子给我这么说:“他,你抱去罢,我呢,腰很酸,怕在今天了。”一个阳光红焰的早晨,她说的是关她怀孕十月的事。我不能不急忙将书册收起,接了孩子来,且逗他玩。母亲要给侄儿到五里路外的庙里去求药。妻说:“你请母亲不要去罢,我一定在今天了。”母亲走了,她急来,就没有方法的。于是我向母亲说明,一边请哥哥代去,一边母亲去叫产婆,因为还有别种的机宜。十一时,她产下了,产婆适来。人们忙乱着,拿纸,拿布,拿艾,拿姜,拿剪,拿带,——空气十分紧张起来,我莫名其妙地做了打旋的人众中之一主角。也因婴儿来的太速了,使什么都不及备。婴儿喊的十分厉害,她被落在极粗糙的毛纸上,胎盘,脐带,血,打成一团。房内温度可以穿袍子与马褂,婴儿的两臂颤抖着,痉挛着。我看了不忍就蹑足走出来;而人们又轻问着——雄呢?还是雌?好像在这两字上,就含着他或她的终身极异样的命运似的。我可不以为意,就随便的说出来了。妻早向我说过,“你家人是不喜欢养女的,也因你族没有一个好女儿,非寡妇即私通。你父亲是常常骂你妹妹的!”“哼,我可偏要寡妇或私通的做女儿。”我常似笑非笑的这样答。

经过一阵喧闹之后,家里的空气才稍稍平静。我是跑的十分疲乏了,坐在椅上,眼看天上,这样想,——我已有了生的经验了,经此以后可再不要生!(7)

白云经西飞东,我常要疑心飞不飞过我的头上?不是我的痴呆,被证明了。“仰头望天,真闲着呢!”家人讥笑的声音,不仅嫂嫂一个。虽然我是挂着养病的招牌,可是不能在我的身上寻出疮患来。“神经衰弱”,神经又怎么会衰弱呢?明明闲着玩罢了。“你的哥哥真忙呵,从正月初一日起到年满,没有一天安坐过。”一天,母亲对我这样说,而父亲接着疑问道:“一个时刻忙,却很高兴;一个闲着玩,反愁煞似的。”这时一位亲戚在旁边插嘴道:“读书是劳心者呀!”我不觉心头立刻凄楚起来,眼将滴下泪,又回避过了。

母亲常常收拾了这块破布,又收拾那块;整理了这个小箩,又整理那个。手浸在冷水中要颤抖,夜间在灯下缝补要出眼泪。常常说:“活不多久了!明年兄弟分分清,安息几年。”“还有小女儿呢?”父亲问。“送给陈家算了。”有时我不自量的也插进一句:“妹妹还得多读几年书。”而母亲的答复总是:“你在鼓上打盹!”近来,我很明白自己在鼓上打盹了,从父亲的怒骂里,从母亲疲乏后的唉息里,从家人的私语里,或纠葛与吵闹里,已真正认识了自己微末的影子——但已有新的决定了!(8)“外面西北风这么大,向哪里来?”傍晚父亲问我。我不能回答,而那位在耕田叫怨的长工却代说道:“从西山上走下来呀,跑山过了。”态度几分骇异。但是父亲简短说:“你的药真白吃!”半晌又说:“你怎么会蓦生鸡一样。”我止不住滴下泪,幸天已暗,门角落后,会有谁见呢?

晚餐摆好了,我前去吃。席间,人们很少有话,竟连子侄辈都一声不响。我呢,低头眼看着饭碗,一粒一粒地向嘴角边送。“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吃饭呢?”自己总觉不出解答的理由。“呱呀,呱呀,”房内新生的小女叫了,我明白——忍耐!努力,我已有了新的决定了。

赤金的想念,至此已忘却。一九二六,秋

别蕙

只两心知道,谁懂得一声惘惘时的勉强欢笑,正是离情浓郁的心泪!难洒呀,难洒呀,半醒半睡的魂儿,更缠绕着千条万条的丝,揪揪扭扭地斜倦着,追叙了过去,祝愿着未来,重重的一切,沉浮在我俩之间,蕙妹,怎能丢开手,随着今宵去呀!

明镜般月,高悬在墙东,寒寒深影处,似有人来窥窃我俩了。不,还是无情的催促,催促!蕙妹呀,你不要用头眠着我,让我吻个口干罢;你不要用臂挽着我,让我握个手疲罢!谁想在此后,再能受你杯茶饮,再能受你脔肉吃,还能让我在青草色般的蓐茵床儿睡眠呀!向那边去,何昔是重来的日子,路与天一般长,怕只能瞩明月之西去,望白云之东来,寄问一声,——蕙妹好也否?

你说留我到明朝,明朝也是匆匆的;蕙妹呀,去的太速,悔那昔辞的太早;总之,亦在我俩的不得已间,一条没法的运命所注意的路呀!蕙妹,还是丢开手,随着今宵去罢!一九二三年冬

还乡记

我提了旅行的皮包,走上了跳板,在茶房招待了我以后,才知道自己所坐的是一间官舱了。一个老婆子跟随在我后面,——她穿着蓝布的衣服,胁下挟着一个大布包,一看就可知道是从乡下来的。她,好像不知哪里是路,到处畏惧地张望着,站在官舱的门首,似将要跨进右腿来。这时,茶房向她高声地呵斥道:“喂,走出去,这里是官舱。”

老婆子“唔唔”地急忙退缩着,似吓得要向后跌倒了。我猜测她,是想要借宿在官舱的门口边,可是门口边的地板是异常地光滑红亮,不能容许她底粗糙的蓝布衫去磨擦的。我,是坐在“官”的舱内了,对那抨老的老婆子,觉得有些惭愧。二

于是我看看官舱内的人们,仿佛他们都像王帝了。

在淡红色的电灯光底下,照着他们多半的脸孔都是如粉团做的一样,有的竟圆到两眼只剩了一条线。他们底肚子,充满了脂肪,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很像极肥的母鸭。在他们中,没有事做的,便清闲地在剥着瓜子;要做事的,便做身子一倒,卧在床上,拿起鸦片管来吸了的工作。郁郁不乐地似怒视着世界的人也有,——一个穿着蓝缎长衫,戴着西瓜小帽的,金戒指的宝石底光芒,在他的手指上闪射着。他不时地呼唤茶房,事情比别人有几倍的多,于是茶房便回声似的在他前面转动,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么事。到晚上,在临睡时前,他又怒声地叫喝茶房。“老爷,还有什么事?”

茶房似心里不耐烦,而表面仍恭顺地问。“打开这只箱子。”

声音从他的鼻孔里漏出来。可是茶房底举动,比声音还快地打开一只箱子。这时我偷眼横看,这位王帝似的客人,慢慢地俯下他底腰,郁郁不乐地从里面取出了一本书。在茶房给他关好了箱子以后,我瞥见这本书的书面,写的是《幼学琼林》。三

船到码头的一幕,真是世界最混乱的景象。喊叫着,拥挤着,箱子从腿边擦过,扁担敲坏了人底头。挑夫要夺去你的行李,警察要你打开铺盖,给他检查,……总之,简直似在做恶梦一般。

中国,不知什么时候可从这个混乱中救出来。像这样码头上的混乱是全国一致的——广州、天津、上海,长江各埠,……这个混乱,真正代表了中国。现在,就连家乡的小埠,都是脚夫拼了命地涉过水,来抢夺客人的行李挑了。四

我在清晨的曦光中,乘着四人拼坐的汽车。车在田野中驱驰着。田野是一片的柔绿色,稻苗如绿绒铺成的地毯一般。稍远的青山,在这个金丝似的阳光底反映中,便现出活泼可爱的笑脸来。路旁的电线上是停着燕子,当汽车跑过,它们一阵阵地飞走了。也有后跑的,好像燕子队中也有勇敢与胆怯的分别。蝴蝶从这块田畦飞到那块田畦,闪着五彩的或白色的翅膀。农夫与农妇们,则有的提着篮,有的背着锄,站在路边,等待汽车的驰过。

美丽的早晨,可被颂赞的早晨呀。建设罢!农夫们,愿你们举起你们底锄来;农妇们,愿你们顶起你们底筐来!世界是需要人类去建设的。这样美丽的世界,我们更当给它穿上近代文化织成的锦绣的外衣。——在别离乡村三年了的我,这时的心花真是不可遏抑地想这样喝唱出来。五

可是绿色的乡村,就是原始的乡村。原始的山,原始的田,原始的清风,原始的树木。

我这时已跳下了汽车,徒步地走在蜿蜒曲折的田塍中了。

两个乡下的小脚的女子,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绿色的丝绸衫裤,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穿着白丝的衣和黑色的裤,都是同样的绣花的红色的小鞋,发上插着两三朵花。年少的姑娘,她的发辫垂到了腰下,几根红线绕扎着。在这辫子之后,跟随着四五个农人模样的青年男子,他们有的挑着担,有的是空手的,护卫一般地在后面。其中挑担的一个——他全身穿着白洋布的衫裤,白色的洋纱袜,而且虽然挑着篮,因为其中没有什么东西,所以脚上是一双半新的皮底缎鞋。他,稍稍地歪着头,做着得意的脸色,唱着美妙的山歌式的情诗:“郎想妹来妹想郎,

两心相结不能忘;

春风吹落桃花雨,

转眼又见柳上霜。”

女子是微笑的袅娜地走着,歌声是幽柔的清脆的跟着,清风吹动她们底丝绸的衣衫,春风也吹动他们底情诗的韵律,飘荡地,悠扬地,在这绿色的旷野间。

这真是带着原始滋味的农业国的恋爱的情调——我想,可是世界是在转变着另一种的颜色了。使我忽然觉得悲哀的,并不是“年少的情人,及时行乐罢”的这一种道学的反对,而是感到了这仍然是原始的乡村,和原始的人物。六

我走到一处名叫“红庙”的小村落,便休息下来了。

好几家饭店的妇人招呼我,问我要否吃饭。她们站在茅草盖的屋子的门口,手里拿着碗和揩布。我就拣一家比较清净的走了进去。“先生,你吃灰粥么?”一个饭店里的妇人问我。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灰粥。“吃一碗罢。”我就随口答。“先生,”她说,“你是吃不惯的。”“为什么呢?”我奇怪地问,因为我知道卖主是从来不会关心买客的好坏的。

可是她说了:这粥是用了灰澄过的水煮的,没有吃惯的人吃下去,肚子是要发胀的。“那你们为什么用灰水煮呢?”“因为‘耐饥’些,走长路的客人是不妨碍的。”她笑了。

这时在我旁边一个挑重担的男子,已经吃完他的灰粥了。“多少钱?”他粗声问。“六个铜板一碗,两碗十二个。”妇人答。

那男子,就先付了如数的铜子,另外又数了两枚,交给她,同时说:“这当做菜钱。”“菜钱可以不要的。”妇人说,并将钱递还他。

我很奇怪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吃饭的菜钱可以不要,恐怕全世界是少有听到的。挑重担的男子和饭店妇人互相推让着,一个说要,一个说不要,我就问她为什么不要的理由。“这四盆小菜值得什么呢?”她向我说明。“长豇豆,茄子,南瓜,都是从自己的园里拿来的。”一边她收拾着他吃好了的碗筷。“假如在正月,我是预备着鱼和肉的,你先生来,可以吃一点,那也要算钱的。现在天气暖,不好办,吃的人少。”

这样,我坐着几乎发怔。——这真有些像‘君子国’里来的人们。在他们,‘人心’似乎‘更古’了。同时我又问:“像这样的一个小街坊,为什么有那样多饭店呢?”“是呀!”妇人一边又命令她底约十岁的小孩子倒茶给我。继续说:“现在是有七家了。三年前还只有三家的。小本经营,比较便当些,我们女人,又没有别的事可做。”

过客又站到了门口,她又向他们招揽着。我因为要赶路,又不愿担搁了她的时间,也就离开板桌和木桩做的凳子,和她告别走了。七

在每一座凉亭内,在每一处露廊中,总听见人们互相问米价。老年的人总是叹息,年少的人总是吃惊,——收获的时期相近了,为什么不见米价的低跌呢?

在某一处的墙壁上,写着这两句口号,字是用木炭写的:“打倒地主,田地均分。”

有一个青年的农夫,指着这几个字向一班人说道:“这是××党写的呢!他们要将田地拿来平分过,没有财主也没有穷人。好是好的,但多难呵!”

大家默默的。说话的人也说他们自己底话。我这时在旁边,就听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农夫,他是口吃的,嗫嗫说道:“天、天、天下无难事,只、只、只怕有心人。我们为、为什么没有饭吃,还、还、还不是,财、财主吃、吃的太好。”

许多人笑了起来。这时我心里想:“革命的浪潮,已经冲到农村了。”八

这是必然的,你看,家家没饭吃,家家叫受苦,叫他们怎么样活下去呢!

在我到家的两三天内,我访问过了好几家的亲戚。舅母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弟设设法;姨母又对我诉了一番苦,她叫我为表兄设设法;一个婶婶也将她底儿子空坐在家里六个月了的情形告诉我;一个邻舍的伯伯,他已经六十岁了,也叫我代他自己设设法,给他到什么学校去做门房。我回来向母亲说:“妈妈,亲戚们都当我在外边做了官,发了财了。我哪里有这样多的力量呢!”“不,”我底母亲说,“他们也知道你的。可是这样的坐在家里怎么办呢?你底表兄昨天是连一顶补过数十个洞的帐子,都拿出去当了四角钱回来,四角钱只够得三天维持,蚊子便夜夜来咬的受不住。所以总想到外边去试试。你有办法么?”

我默默地没有答。以后母亲又说:“在家里没有饭吃,到外边只要有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们总是想,外边无论怎样苦,青菜里总还有一点油的,家里呢,连盐都买不起了!”

母亲深长地叹息了一声。我心里想:农村的人们,因为破产,总羡慕到都市去,谁知都市也正在崩溃了,于是便有许多人天天的自杀。我,怎样能给他们有一条出路呢?我摇摇头向母亲说:“我没有办法,法子总还得他们自己去想。”

母亲也更沉下声音,说道:“他们自己能想出什么办法子?是有法子好想,早已想过了。现在只除出去做强盗的一条路。”九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后,太阳已经转到和地平线成九十度直角的时候,我和几个农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树下——这个邻舍的伯伯也在内。东风是飘荡地吹来,树叶是簌簌地作响,蜜蜂有时停到人们的鼻上来,蜻蜓也在空中盘桓着。这时各人虽然在生计的艰难中,尝着吃不饱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地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却了一半似的,于是都谈起空天来。以后他们问我外边的情形怎么样,我向他们简单地说道:“外边么?军阀是拼命地打仗,钱每天化了几十万。打死的人是山一般的堆积起来。打伤的人运到了后方,因为天气热,伤兵太多,所以在病院里,身体都腐烂起来,做着‘活死人’。”接着,我又叙述了因为打仗的关系而受到的其余的影响。他们个个发呆了,这位邻舍的伯伯就说:“这都是‘革命’的缘故,‘革命’这东西真不好。为什么要打仗?都说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财尽。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举出‘真主’来,天下才会太平。”

于是我问他:要除掉革命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们不打仗么?

他慢慢地说,似乎并不懂得我的意思。“打仗打仗,我们穷人是愈掉在烂泥中了!前前年好收获,还不是因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说是革命呢!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时另有一个农夫慢慢地,敦厚地说:“是呀,革命革命,还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么?我十八岁的那年,父亲就对我说:‘革命来了,天下会太平了。柴也会贱了,米也会贱了。’可是到现在,我今年有三十七岁,但见柴是一年比一年贵,米是一年比一年买不起,命还是年年革,这样,再过二十年,我们的命也要革掉了,还能够活么?”

我对他的话只取了默默的态度。要讲理论呢,却也无从讲起。大家静寂了一息,只见蝉底宏大的响亮的鸣声。以后,我简单的这样问:“那么你们究竟怎样办呢?你们真的一点法子也没有么?”

第三个农夫答,他同时吸着烟:“我们是农民,有什么法子呢!我们只希望老天爷风调雨顺,到秋来收获好些,于是米价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却微笑地又说:“单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够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们自己说,打了一次仗,稻穗就起芽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邻舍的伯伯就高声接着说,摔利似的:“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却忍不住地这样说道:“伯伯,用什么方法来除掉革命呢?还不是用革命的方法来除掉革命么?辣椒是要辣椒的虫来蛀,毒蛇是怕克蛇鸠的。你们当然看过戏,要别人底宝剑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宝剑来不可。空口喊除掉革命,是不能成功的。”

我底话似乎有些激昂的,于是他们便更沉默了。我也不愿和他们老年人多说伤感的话,他们多半是相近四十与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别的意思,将话扯到别的方向去。十

这是另一次。

一天晚上,我坐在姨母底家的屋外,是一处南风最容易吹到的地方。繁星满布在天上,大地是漆黑的,我们坐着,也各人看不清各人底脸孔。在我们底旁边,有一堆驱逐蚊子的火烟,火光和天上的星点相辉照。我们开始是谈当天市上的情形:一只猪,杀了一息就卖完了,人们虽然没有钱,可是总喜欢吃肉。以后又谈某夫妻老是相打的不好,有一个老年人批论说:虽然是‘柴米夫妻’,没柴没米便不成为夫妻了,但像这样的天天相骂相打,总不是一条好办法。再以后,不知怎样一下,谈锋会转到××党。有一个农夫这样说:“听说××党是厉害极了。他们什么都不怕,满身都是胆,已经到处起来了。”

就另有一个人接着说:“将来的天下一定是他们的。实在也非他们来不可!”

于是我便奇怪地问他们为什么缘故这样说。前者就答:“他们是杀人放火的。人实在太多了,非得他们来杀一趟,使人口稀少了,物价是不能便宜的。至于有许多地方,如衙门之类,是要烧掉才干净,烧掉才痛快的。这是自然的气数,五百年一遭劫,免不掉的。”

我深深地被置在感动中了。——他们底理论,他们的解释。我一时没有接上说话,他们也似讳谈似的,便有人将话扯到别处去了。十一

可是乡村的小孩子,都会喊“打倒帝国主义”了。

我底五岁的侄儿,见有形似学生的三五人走过,便高声地向他们喊:“打倒帝国主义!”

有时他和五六个同伴在那里游戏,他也指挥似的向他们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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