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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4 05: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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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剑云

出版社:知识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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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你的耳朵用一用

借你的耳朵用一用试读:

花都开好了

1

一个人吃饭,是很没意思的事,不过凌晓薇习惯了。她走进餐厅,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点了一个菠萝包、一份牛肉饭、一碗汤。菠萝包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香味没有引出她的口水,她在拿起筷子前,先端详了一阵食物。她拿起小刀,机械地切开菠萝包,再切成碎块,然后用牙签插上,一点点放到嘴里,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没有胃口。

这家西餐厅是她过去经常和男闺蜜张新洋一起光顾的地方。两年前,他去了国外,她每次到这里都有睹物思人的感觉。凌晓薇的朋友非常少,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同事和同学。她感觉自己似乎没有精力去结交新的朋友,哪怕在某处有一位她的知音,她也无力去寻找,是的,她太累了。

餐厅的喇叭里播放着轻柔舒缓的钢琴曲,好像是《蓝色的爱》,是凌晓薇喜欢的曲子。窗外,夜幕刚刚降临,街上的灯火闪耀着梦幻般的光。让人充满了回家的欲望。凌晓薇却宁愿待在这个地方。她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尽管在人群里,依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服务生是个小女孩,她轻轻走过来,小声问她:“还需要点什么吗?”

凌晓薇摇摇头,低头发现杯子空了,这家餐厅的柠檬水很好喝,于是她又指了指杯子,服务生会意,给杯子里填满了水。服务生离开的时候,用怪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一个人在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的确很少见。凌晓薇虽然饥肠辘辘,可丝毫没有胃口。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扫了一眼朋友圈,朋友们有的晒美食,有的晒书,有的秀宝宝,有的发美颜自拍,个个都很幸福的样子,只有她形单影只。她很久没发微信了,她没有什么可晒的。周围桌上的客人们个个高谈阔论,频频举杯,他们在尽情享受着快乐。她望向窗外,目光游离而缥缈……

是谁说“即便一无所有,也不能没有胃口”?凌晓薇感觉自己比一无所有的人更可怜。一年前她的身体像只刚出生的小牛犊,她的心肝脾肾胰肺全都运转正常。她也完全具备人的七情六欲。

一切,自打母亲去世后都变了。

母亲走了之后,她突然之间变得苍老,所有的衣服都宽大起来,一米六的个子如今不到90斤,用弱不禁风形容最恰当不过。她的体重迅速下降,皮肤干燥脱皮,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整天闷闷不乐,一直处于抑郁之中,她甚至连水也不怎么喝。当她连续一个月闻见饭菜就想吐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出了状况。她上周去看大夫,大夫说她得了轻度神经性厌食症,是由长期不好好吃饭,或者不按时吃饭造成的。

凌晓薇对大夫说,她最近总是怀疑活着的意义,是不是得了抑郁症。大夫说:“你回去按时吃药,按时吃饭,逐渐恢复你的胃功能。孔子都说‘食、色,性也’。吃了饭人才有劲儿,有欲望,然后就会高兴了。”

从医院回来,凌晓薇开始每天强迫自己一日吃三餐,医生说得很有道理,她必须好好吃饭。房子在郊区,是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凌晓薇每次回家要开车横穿大半个兰州。她远离市区,离群索居,生活很自由,只是自由得有些疲惫不堪。在凌晓薇看来,即使知己或者至亲,也不能长久陪伴,更不能同生共死,也许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凌晓薇吃饭从来都是应付,除了公司的工作餐就是外面餐厅的套餐,或者外卖快餐,或者方便面。

凌晓薇停好车,走过地下车库,远远地就闻见土豆丝的味道飘过来。南姨又在做饭呢,这味道凌晓薇非常熟悉。她小时候,妈妈经常做这样的土豆丝。如今再也吃不到妈妈做的菜。

看地下车库的是一对老两口,男的姓张,大伙儿喊张叔,张叔工作认真,人也很热情。张叔的老伴,大家都叫她南姨,南姨慈眉善目,胖胖的,整天在地下车库旁边的一个小厨房里,忙来忙去,不是在扫地就是在做饭,有时候,她还捡纸片和塑料瓶。凌晓薇经常会悄悄地把一些塑料瓶、纸盒子之类的放到他们门口。一来二去,他们熟悉了许多。

凌晓薇停好车,南姨恰好从地下厨房出来,她冲她灿烂地笑了一下,走过来,拉住凌晓薇的手说:“姑娘,才下班啊,谢谢你昨天给我们的菜籽油,我和你张叔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呢。”

凌晓薇笑了笑。昨天单位发了两桶菜籽油,她下车的时候,顺手给了南姨一桶。银行的福利好,每个月都发东西,购书卡、购物卡、米面油、洗衣粉、护手霜……不过米面油这些东西,对于单身的凌晓薇的确是多余,她很少开火做饭。以前单位发了东西,她会送到母亲那里,如今母亲不在了,她就顺手送人了。南姨常常是她顺手送的那个人。第一次和南姨说话的时候,凌晓薇提着一大箱方便面在车库门口和南姨撞了个满怀。南姨说:“姑娘你要少吃点这个东西,听说吃一顿方便面,胃要消化一个月……”凌晓薇觉得,南姨真是个热心人。

凌晓薇原先没买车的时候和他们没打过什么交道。去年,母亲退休了,她买了车,她想开着车带着母亲去周边自驾游。没想到,母亲唯一一次坐她的车,就是她送母亲去医院住院。母亲生病去世,父亲不到半年就续弦了。她已经半年没有回家了,她并不恨父亲,只是觉得母亲不在了,家就没有了。她按揭买了一套小房子,也不急着找男朋友。

凌晓薇回到家,房子里很安静。除了睡觉,她平时白天都在外面游荡,因为她一个人待着总是会掉眼泪。她顺手打开音响,播放的还是那首《月亮河》,这首歌她重复听了几百遍了,却没有抬手换歌的冲动,歌声对于她是一种安慰。自从得了厌食症后,她开始抑郁,甚至有点自虐的倾向。她疲惫地躺在沙发上,客厅的鱼缸里水声潺潺,凌晓薇喜欢水声,那水声会让她想象自己住在溪水边的木屋里,外面下着细雨……听着水声,她睡着了。

2

凌晓薇又感冒了,自从胃口变小,身体的抵抗力也下降了,天气稍微有些变化,她都感冒。半夜发起了烧,她起身喝水,没有开灯,因为她对家里的摆设熟悉得犹如猫熟悉黑夜一样。饮水机的水空了,没有热水喝,她就在黑暗中找到矿泉水,一口气喝了一瓶。喝完水,她听见了雨声,窗外大雨如注,闪电频频,她感觉自己很热,额头发烫,她吃了感冒药,想着明天又不能上班了,半夜三点,她给经理发短信请假,她怕自己睡过头。她可以遗忘整个世界,但是她不能失去赖以生存的工作。

在家蒙头睡了两天,第三天昏昏沉沉地打算去上班,没想到刚走到车库,两眼一黑,竟晕倒了。还好被出门提水的南姨撞见了。南姨喊来张叔,把她扶到他们的住处。凌晓薇休息片刻就清醒了,张叔劝她去医院。她摇摇头说:“可能是这几天感冒没怎么吃东西,休息一下就好了。”

南姨忙去厨房端来了刚刚做好的早餐,一盘青菜、一碗小米粥。

南姨说:“孩子,你看你脸色苍白的样子,别再这么拼命地工作了。”

凌晓薇点点头,她喝了一口粥,却差点吐出来,南姨忙给她拍后背。她说风寒感冒就是没有胃口。南姨让她躺在他们简陋的居所里,拿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凌晓薇。凌晓薇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那碗粥凌晓薇不知不觉竟喝完了。张叔去门房了,南姨扶着她回家。那天她才得知,南姨和母亲居然是同乡,怪不得她的烹饪口味和母亲差不多。南姨进门后,给她冲了一杯红糖水。中午的时候,南姨又给她做了烩面,逼着她吃了一小碗。很快,凌晓薇再次昏昏睡去,连南姨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第二天,凌晓薇提着两个礼盒去了停车场。南姨正在做早餐。凌晓薇把礼盒递给她,南姨坚决不要。

凌晓薇说:“南姨,别和我见外,这只是我的心意。”

南姨只好收下礼盒,说:“那你喝一碗我熬的南瓜粥再走。”

凌晓薇点点头。南姨的早餐很简单,一碟小油菜,一碗南瓜粥,刚刚出锅的葱油饼。吃了一口葱油饼,凌晓薇激动地叫了起来。天呐,这世上会有一样的烹饪味道吗?那葱油饼的味道,和母亲做的如出一辙。只是凌晓薇长期没有好好吃饭,她的胃口变得很小,吃了巴掌大的一点,就吃不下了。“南姨,你做的饭和我妈做的一个味道。”凌晓薇说。“你妈还好吧?”“妈妈去年生病去世了。”凌晓薇尽量淡淡地说。

南姨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孩子,以后想吃南姨做的饭,就过来。”

凌晓薇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每天至少来这里吃一顿饭,哪怕交高额费用都行,她忽然觉得南姨就是恢复她胃口的曙光。她犹豫了一下说:“南姨,我想在你这里吃一段时间饭,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我现在就交给你生活费。”

南姨愣了一下,她肯定不相信,凌晓薇竟会喜欢吃她做的饭。南姨笑着说:“你来吃就行了,别钱不钱的,回头我给你做浆水拌汤。”

浆水拌汤,那是凌晓薇的最爱,也是开胃汤,尤其现在初夏的天气喝最好。凌晓薇身上只带了600块的现金,她全部都交给了南姨。她说:“南姨,这是我的生活费,我今天就带了这么多。我晚上来喝浆水拌汤。”南姨死活不收钱,说:“孩子,你吃不了多少,我就添一把面、一把米的事,你们城里人怎么总是提钱,这就显得生分了。”

凌晓薇只好把钱收起来了。

3

傍晚下班前,办公室的张姐给她端来一杯果汁,神秘兮兮地说:“张新洋要回来了,你知道吗?”凌晓薇不知道怎么回答,张姐就是张新洋的密探,她所有的事,都是张姐告诉张新洋的。张姐原来很热心,经常给她介绍男朋友,奇怪的是,自打张新洋出国后,张姐就再也没给她介绍过。凌晓薇不置可否,连忙低头工作。张姐还没有走的意思,她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凌晓薇摇摇头,她打算逗一下张姐,神秘地说:“晚上有约会。”

张姐更不想走了,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什么男的还是女的,到哪吃,认识多久了……凌晓薇不置可否,她收拾好东西,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单位。她得去和南姨一起吃晚餐。

南姨的厨房很简陋,处处都是水泥的灰,连墙壁也是灰色的。若是平时看到这样的厨房,她肯定转身就走了。厨具旁的墙上贴着旧报纸,煤气灶是简易的那种,调料盒开着,一个旧碗柜里放着几个大小不同的碗和盘子,菜都放在地上的一个篮子里。两个凳子支起半张旧门板,便是饭桌了。小屋的玻璃窗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平时,南姨也不开灯,淡淡的阳光照进来,在屋里穿梭着。南姨的灶台是用捡来的瓷砖贴的,虽是几种颜色,但非常洁净。这里洁净通透,充满了烟火气。

南姨说今天她出去买菜了,让张叔洗锅,结果张叔忘记了。凌晓薇帮她择菜,南姨洗锅,收拾厨房。很快一切收拾妥当。

凌晓薇说:“南姨,你做的菜怎么这么好吃,我每次下车老远就闻见了。”

南姨说:“都是些粗茶淡饭,我放的调料,就油、盐、生姜和花椒粉,我这儿连鸡精都没有。”

凌晓薇看见有一个土豆。她说:“南姨,您给我炒个土豆丝吧。有一次我看见你炒土豆丝,都流口水了。”

南姨说:“没问题。”

三个菜都是素菜,小油菜、土豆丝、青椒豆腐,不到20分钟就炒完了,南姨做浆水拌汤的时候,凌晓薇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姨准备了一个小瓷缸,她说:“你妈是天水人,就该听过一句俗话,天水人走到哪里,浆水缸就背到哪里,不过这口缸是我到这后,一个楼上的老太太送我的。之前她用来腌泡菜,后来,她搬到女儿家了,就把这个缸还有一些锅碗瓢盆一起送给了我。”

南姨和面,她把面疙瘩一点点地搓碎。用葱、蒜、辣椒在热油里把浆水“炝”一下,然后把面疙瘩倒入烧开的水中,再把浆水菜和汤倒进锅里。锅开后,一碗热腾腾的浆水拌汤就出锅了,南姨又放了红色的辣椒,配上嫩绿的韭菜,凌晓薇看着已经流口水了。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口酸酸的黏稠醇厚的浆水汤,凌晓薇的眼泪居然又一次涌上来,她这是怎么了?这世上会有手艺一样的厨师吗?怎么南姨做的菜和母亲做的几乎是一个味道?

人的味觉记忆是可怕的。母亲病了半年,她一直以为是小病,还去外地培训了三个月,等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住院了,而且再没有回过家。算起来,她最后一次吃母亲的菜,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南姨说:“以后就来南姨这里吃饭,其实你张叔很少和我一起吃晚饭,晚上下班高峰期,车库门房不能没有人。有时候,我会端着饭,到你张叔的门房去吃。”

不知不觉,凌晓薇竟然把一小碗全都吃完了,这是半年来她吃得最多的一次。不是强迫着自己吃,而是和过去一样,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吃下去了。

张叔微胖,眼睛很有神,说话也幽默,偶尔也来小屋吃饭。有时候,张叔看凌晓薇吃得那么少,就慢吞吞地说:“姑娘,你比我们家两岁的孙子还吃得少。小孩子吃不饱就跑不动,大人也一样,饭菜其实就是你们汽车里的汽油,你吃得少肯定就跑得慢。”

凌晓薇笑了。

这天晚上,凌晓薇躺在床上,她想起了母亲。母亲去世快一年了,最后一次和母亲说话,是母亲昏迷了三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虚弱地握住凌晓薇的手:“晓薇,你27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妈妈以后不能陪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学会独立,找一个爱你的人……”母亲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凌晓薇一直在点头,她尽量挤出一点微笑,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等她扭头擦干泪水时,母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

凌晓薇捧着母亲的照片,说:“妈,今天我吃浆水拌汤了,妈,我真的很想你,给我托个梦吧……”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不好,他们是典型的先结婚后恋爱,他们并不爱对方,从结婚开始吵架,一直吵到母亲死。母亲死后,父亲很快再婚。凌晓薇的姨妈说:“那个女人一直是你父亲的相好。他们就盼着这一天呢。”凌晓薇一打听,果然,在那个女人的家属区,人人都知道,那个寡妇嫁给了和她好了十几年的男人。

母亲走的时候,她说:“孩子,把妈妈的骨灰撒到黄河吧,不要买墓地。”凌晓薇知道,母亲是不想以后和父亲埋在一起,凌晓薇把母亲的骨灰撒到了黄河里,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的寒冷。

去年春节,凌晓薇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母亲去世了,她就没有家了。除夕夜父亲打电话,想和她解释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只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们不离婚,你们生活那么痛苦……”电话那头是父亲长久的沉默。父亲虽就她这一个孩子,可父亲经常出差,她和父亲一直隔着一条很深的沟壑,谁也不能跨越,经常是父亲主动给她打电话。凌晓薇每次和他通话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分钟,不知道说什么。或许他们之间应该好好谈一次,或者大吵一架,这样才能冰释前嫌吧。凌晓薇觉得自己不该恨父亲,可是,心里到底是想给母亲出口气。

从那以后,凌晓薇如果不加班,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去南姨家吃晚饭。她每次去不是带着菜,就是给南姨带点小礼物。南姨做饭,她打下手,偶尔递个碗,切个菜,她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陪伴。南姨有时候也到凌晓薇的家里做饭聊天,她们相处十分融洽。凌晓薇其实厨艺也不错。小时候,母亲加班的日子,父亲出差的日子,她放学后会自己做饭,做好后,给母亲留一半,自己吃一半,然后哼着歌儿写作业,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

4

重阳节前后,她收到一封邮件,是张新洋发来的,邮件内容很简单:“晓薇,我就要回兰州了,我的心意未变……”

凌晓薇在办公桌前,望着落日,回忆起了她和张新洋的过往。过去,他们经常一起去黄河边,去书店,去咖啡厅,去餐馆,他们整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似乎无话不谈。他去美国后,凌晓薇从未和他主动联系过,大概是心里有点怨恨他吧。当初,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他拿着一束玫瑰花来到凌晓薇家楼下,向她示爱。她当场拒绝了。她一直把他当男闺蜜,从来不知道张新洋是因为爱她,才接近她、关爱她。张新洋负气似的很快出国了,之前公司一直派他去,他都没去。等凌晓薇缓过神来,张新洋已经走了。他走了,凌晓薇的心变得空空荡荡,她才意识到自己是爱他的。

凌晓薇想了想,给他回信:“我的电话没变,回来聚……”

写完邮件,凌晓薇给南姨打电话,说下班后做饭给她吃。凌晓薇在门口的超市买了米和油。在南姨这里吃了几个月的饭,她气色渐渐红润起来。这些日子,她不再吃医院开的钙铁锌锡维生素了,她感受到了食物的能量。她的饭量依然没有增加,但她每天坚持吃三餐。她甚至强迫自己每天吃三种不同的水果。南姨心疼她,每顿都劝她尽量多吃一点。和南姨熟了,南姨开始催促她去相亲了。有一次,南姨买菜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大妈,聊了一会儿,就给凌晓薇张罗了一个相亲对象,南姨劝她见见。在路上,凌晓薇想着如何把张新洋的事告诉南姨。

深秋时节,西北风肆意横行,树叶纷纷落下。傍晚的小区十分宁静,凌晓薇今天没有加班,快到车库的时候,凌晓薇在门房没看到张叔。她心里嘀咕了一下:张叔怎么今天不在?她刚停好车,就见南姨哭着跑过来:“你张叔心脏病发作了。晓薇,麻烦你送他去医院。”

凌晓薇急忙掉转车头。几个好心人把张叔抬到车上,凌晓薇把张叔送到了医院。张叔被推进了急救室,凌晓薇一直陪着南姨,直到南姨的女儿赶来,她才回家。第二天中午,凌晓薇一下班就买了八宝粥匆匆赶到医院,没想到,南姨和张叔已经离开了。医生说,张叔是心肌梗塞,没有抢救过来,昨晚凌晨时分去世了。凌晓薇急忙给南姨打电话,电话关机,她又开车去了车库门房,听保安说,南姨已经辞工了。

那天晚上,凌晓薇怎么也吃不下饭,张叔怎么会有心脏病呢?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她站在昔日带给她温暖的小厨房门口,哭了很长时间……

车库很快有了新的守卫人,是个中年男人,精瘦精瘦的,凌晓薇从没和他说过话,她没有说话的欲望。

人去楼空,南姨的地下厨房一直锁着。

5

冬天很快就来了。现在,凌晓薇每天都做饭吃。早餐,她每天吃个鸡蛋,喝杯牛奶,她买了最好吃的面包。晚餐通常吃几片牛肉,喝碗粥,炒个素菜。她感觉身体好了许多,走路也有力气了。整个冬天,凌晓薇都没有感冒。她的饭量也增加了一些,单位的工作餐,她也能吃完。南姨说得没错,五谷不亏人。

一天,张新洋把电话打到了办公室。凌晓薇以为是客户,她很客套地说了一声:“你好!”

张新洋说:“晓薇,是我。”

凌晓薇的心动了一下,这么久了,她居然一下子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她说:“你怎么不打手机?”“这不给你个惊喜吗?我在单位楼下!”“那你上来吧,正好看看你的老同事。”凌晓薇笑着说。“不了,我在楼下咖啡厅等你。”

凌晓薇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她可以下班了。

凌晓薇站在夕阳里,看着张新洋朝自己奔跑过来,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张新洋穿着简单的羽绒服和牛仔裤,还是那么干练,身上有淡淡的咖啡香味。他还是那么爱喝咖啡,这个地方是他过去常常带她来喝咖啡的地方。每次来,他都给她点焦糖咖啡,他自己喝卡布奇诺。张新洋看着凌晓薇,凌晓薇望着他微微一笑,他们俩两年没见了,有些不好意思。

张新洋先说话了:“小薇,你怎么瘦得可怜巴巴的?是不是没有我陪你吃饭,你就没有胃口?”

凌晓薇眼里泪花闪烁,她走了两步,停下来说:“不如先去吃饭吧。”

张新洋点点头,他们俩一直往前走,都没有说话。他们路过了熟悉的商店、超市、商场、车站,凌晓薇觉得脑子有点乱。张新洋变了,走在人群里,给人不一样的感觉。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她也说不上。

他们在外滩餐厅坐下后,张新洋把他的大手覆盖在了凌晓薇的手上。他的手热乎乎的,而凌晓薇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凉的。凌晓薇没有抽出手,但她有点不知所措。凌晓薇感觉到了张新洋的温度,既陌生又熟悉。

张新洋望着凌晓薇说:“这两年,我想忘掉你,可我每次打算约女孩子,眼前都会出现你的影子,所以,为了以后不留遗憾,我就回来了。”

张新洋还是那么贫。凌晓薇不是冷血动物,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她没有流露出她的激动。她不再是十八岁的小女孩,过早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如今很多本该激动的事,她都很淡定。凌晓薇望着张新洋,突然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哭……

张新洋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她孤零零的样子,令人怜惜。她该拥有年轻女孩拥有的一切,她得朝气蓬勃起来。张新洋摸摸她的脸,替她擦眼泪,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有个怀抱真是温暖啊。

凌晓薇很快又破涕为笑:“不好意思,母亲去世后,我变得特别脆弱。”

张新洋歪着脑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怜爱地说:“以后,我不会让你再流泪了。”

凌晓薇笑了一下,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流水般的轻音乐在餐厅回荡,夕阳的余晖照进餐厅的角落,将他们包围起来。他们边吃边聊。张新洋一直在说美国的事,凌晓薇认真听着,她没什么可说的,这两年是她人生的低谷,母亲去世,父亲再婚,自己孤身一人,身体弱不禁风……

那晚,凌晓薇答应和张新洋交往。在张新洋出国期间,也有男孩追求过她,她都没有答应,大概是忘不了他吧。

母亲去世一周年的那天,大雪纷飞。凌晓薇独自去了黄河边,冬日的黄河水舒缓而平和,水上的船只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她沿着黄河边,默默地走到中山桥。母亲生前喜欢百合花,她买了一大束的白色百合花。她站在桥上,把花瓣一片一片撒到水里。她在心里对母亲说:“妈,我有男朋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凌晓薇闭上眼睛,屏气凝神:“妈,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如果听到了,到我梦里来一次吧……”

真希望母亲在梦里能对自己说点什么,她只梦见过母亲一次,那个梦超级短,梦里母亲站在楼下冲她挥手,什么话也没说,母亲的脸却真真的……

6

时间一晃,春天就来了。兰州这个小城的春天很短,春日总要沾染些夏的习性,减衣服的速度很快。凌晓薇起身,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春天的阳光令她感到温暖。她看着窗外柳树上发出的新绿,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春暖花开》那首歌。她给张新洋打电话,说:“新洋,花都开好了,周末,我们去什川看梨花吧。”

张新洋正在开车,他听了很兴奋:“晓薇,你春心萌动了,这是好事。我一定陪你去,我愿意陪你到天涯海角……”

凌晓薇笑着说:“这真是个伟大的誓言……”

凌晓薇想起早上起来,还没喝水呢,张新洋说过,白开水是开胃水,必须要早起空腹喝。凌晓薇喝了白开水,然后煮了鲜牛奶、煎了蛋、切了面包,穿着睡衣吃起了早餐。出门的时候,凌晓薇破天荒穿了件枣红色的条绒连衣裙,过去的一年,她只穿黑白两个颜色。出门时,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神采飞扬的那个女子,是她吗?

周五是很忙碌的一天,要处理很多事,她楼下楼上地跑了好几趟,又找领导签字,又和客户见面。中午的时候,张姐端了果汁给她,想打探她和张新洋的交往情况。

凌晓薇说:“恋爱正在进行中!”

张姐说:“春天是最适合恋爱的季节,好好享受吧。”

凌晓薇投给她一个春日暖阳般的微笑。

下班后,张新洋来接她,如今,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会一起吃饭。他们先去超市买菜,张新洋经常亲自下厨,给她做两三个清淡的小菜,逼着她喝一碗粥,说粥最养人。每次张新洋穿着围裙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凌晓薇就开玩笑说:“我有种上你家做客的感觉。”张新洋特别喜欢抱她,他总是抱着她摇啊摇,晃得凌晓薇睁不开眼了,然后轻轻吻她。

他们像往常一样,停好车子,凌晓薇一扭头就看见了南姨。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坐在小厨房门口的板凳上。南姨的头发剪短了,一下子好像瘦小了许多。凌晓薇丢下手里的菜,大喊着南姨跑了过去。“南姨,你的手机打不通,也不知道上哪里去看你……”

南姨一把抓住了凌晓薇的手,眼圈红红的:“闺女啊,我就在等你呢。你张叔走的那天,手机就丢了,我没有你的电话了。今天我来拿东西,刚刚还寻思着,能不能遇见你,看来我们真是有缘。”

张新洋提上了南姨的东西,他们一起去了凌晓薇的住处。张新洋做饭,凌晓薇陪着南姨说话。

南姨说:“你张叔走得急,我没顾上和你说。他在医院去世后,我们就把他安葬到了乡下的祖坟里,后事都安排好后,才来这里拿东西。”

凌晓薇也掉下了眼泪。

南姨说:“这人啊,说没就没了,所以,每一天都要好好过。晓薇,你要好好吃饭,别亏了自己。你张叔原来有心脏病,我们都没太在意。退休后,你张叔非要来这里看车库,说不想给儿女们添麻烦。我没有退休工资,他想给我存点钱养老,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急,这么早……”

凌晓薇不知如何安慰南姨。留南姨住下了,她想让南姨一直住着,把身体调养好再回去。凌晓薇给她买了一件蓝色的羊毛衫,又买了很多的营养品,南姨教会了凌晓薇做土豆丝和浆水拌汤。看着凌晓薇呼噜呼噜地喝完一碗汤,南姨和张新洋一起嘿嘿地笑,南姨还说:“这丫头终于肯好好吃饭了。”他们是真的高兴。南姨住了一周,气色好了很多。一天晚上,南姨说她得回去了,她说乡下的宅子不能没有人。凌晓薇再三挽留,可南姨执意要回去。第二天,凌晓薇和张新洋送南姨去汽车站。上车前,凌晓薇从包里掏出2000块钱,塞到了南姨手里,南姨死活也不要。

凌晓薇说:“多少是我的心意啊。”说着她的泪突然涌上来。

南姨收下了。

凌晓薇拉着南姨的手说:“南姨,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小闺女,要常来看我,一定要保重……”

送走南姨,凌晓薇眯着眼睛看了看春天的太阳,万物正在复苏,花朵次第开放,一切是那么迷人。凌晓薇握住了张新洋的手,他们牵着的手像秋千一样轻轻地荡来荡去,路边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摆,像在跳曼妙的华尔兹。他们一直往前走,谁都没有说话,路过纷繁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凌晓薇把头凑过去,轻声说:“张新洋,我们结婚吧!”张新洋愣了一下,随即把她拉入怀里,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凌晓薇忘记了身在何处……

借你的耳朵用一用

鲁新奇从超市一出来,就撞见了一场西北风。此时正是这个城市西北风猖狂的季节,深秋时分,太阳没有了暖意,寒冷冰凉的风,使得四处飘零的落叶有点像孤魂野鬼,不知归途。华联超市的广播里不断重复着一些优惠商品的价格,鲁新奇提着满满的两个大包走出超市,广播的声音越来越远。

街上的人很少。这是条商业街,有高档服装店、品味咖啡馆、婚纱影楼、精品屋,一家连着一家,若是盛夏时节,这里的夜晚繁华如昼。而此刻,只有一片阑珊的灯火。

鲁新奇走出商业街,看到一家烟酒店,才想起自己忘记买烟了。烟酒店的老板叼着个小烟斗正在打游戏,鲁新奇走进去说了声:“老板,给我拿条红塔山。”

老板半天才从电脑前挪过来,他极不情愿从游戏中回到现实。鲁新奇拿上烟,正要推门出去。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老妇人推门进来。“老板,可怜可怜我吧……”

老板立刻冲到前台,连推带搡地把老妇人挡到门外,嘴里骂骂咧咧地嚷着:“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啊?说不定你比我还有钱……”

鲁新奇跟着出来了。他手上有几块零钱,就顺手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不停地道谢。

鲁新奇没有再理会。他不觉得给几块零钱有多大的快乐和宽慰,他只是觉得那老妇人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乞讨。

天色越发暗淡,玻璃橱窗亮起了各色的灯饰。鲁新奇缩了缩脖子,如果不是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他真想抽一支烟,他没有烟瘾,但长时间不说话,他会觉得嘴巴有些寂寞。

新婚的时候,他嘴巴总是闲不住,总想亲吻颖的小嘴唇,慢慢地,他的嘴巴就闲下了,结婚八年了,哪有天天如胶似漆的,那样甜蜜的光景只是几个月。不管男女,都喜新厌旧,会厌倦。就像你再喜欢吃红烧狮子头,如果天天吃,不到一个月就会腻了。如今颖去了法国,要在那里待一年,他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和颖常打越洋电话,偶尔会视频一下。

一年365天,掐着指头数数也不长。

朋友们都认为鲁新奇应该趁着老婆不在潇洒一下,鲁新奇有点自嘲地说,颖在的时候,他有贼心没贼胆,颖出国后,贼心却忽然没了。鲁新奇才35岁,当他说“贼心没了”的瞬间,他想,“贼心”代表着年轻吧,也许他开始老了,他开始怕麻烦了。

颖对他好像格外放心,从不突然打电话查岗,鲁新奇也一样。他们的婚姻进入了相安无事的阶段。

鲁新奇走到住处的时候,天完全黑了。

小区保安很热心地招呼他:“鲁老师回来了……”

鲁新奇提高嗓门应了一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今天只说了三句话。在超市交钱的时候,收银员问他有没有八毛的零钱,他翻开钱包找了半天,说了句没有。还有买烟的时候说了一句,现在是第三句话。

进了楼道,鲁新奇跺了跺脚上的灰尘,进了电梯,鲁新奇放下包,轻轻地按了下10楼。电梯里就他一个人,一直到家门口,也没遇见其他人,邻居们都在吃饭看电视了。鲁新奇摸了半天才找到钥匙,好不容易打开门,这个锁心和钥匙总是有些拧着,每次开门都不是很顺,换锁太麻烦,还是凑合着用吧。他基本上每天只开一次门,通常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回来。他现在喜欢待在有人的地方,比如办公室,比如商场。

鲁新奇打开灯,放下两个重重的包,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他穿好拖鞋,一抬头就看到了妻子颖的照片。

那相片是颖走的时候放的,鲁新奇很少看,但也没有拿开。相片上的颖看起来很幸福的样子,那还是她婚前的相片,她抱着一只棕色的小熊,坐在草坪上傻笑。那时候她刚研究生毕业,正在和鲁新奇热恋。他们常常骑着单车在校园里转啊转,有时候靠着硕大的梧桐树说笑、打闹、亲吻,颖的小拳头砸过来,他总是嘿嘿地笑着说打一拳吻一下,颖总会嘟着嘴巴说讨厌,他总是忍不住凑过去咬她的嘴。

如果这个世上有爱情,那么他和颖算是爱情吧。

今天是周末,颖也没有打电话来。她在实验室?还是在上课?鲁新奇一算,她才走了三个月,却像是走了好几年的样子。

鲁新奇想喝口水,拿了杯子,里面空空如也,他放下水杯,去厨房烧水。一个人生活,厨房也格外清净。鲁新奇一直站在火边,等着水开,他常常忘关煤气、关门、关电视。颖每次电话里都会提醒他,记得关好门窗,记得关煤气,记得刷碗,对他倒不是特别上心。

偶尔颖会说:“新奇,很寂寞吧,如果很孤独就去找朋友吧!”

有时候颖会调皮地说:“新奇,回去我们就怀宝宝吧!”颖这么一说,鲁新奇就会很想念颖,夜里就想搂着她睡觉。

颖在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头几年是为了你爱不爱我,我爱不爱你吵,接着又因为吃饭口味不同,总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吵起来,那时候鲁新奇常常恨不得用书堵住颖的嘴,现在他却很想念她的唠叨。

水开了,鲁新奇泡了杯铁观音,又热了一下中午吃剩的米饭和菜,开了一瓶啤酒,这就算晚餐了。

家里很安静,也很整洁。

这个三室两厅的130多平方米的房子,鲁新奇真正活动的空间很小。两个卧室他几乎不去,除非拿换洗的衣物,他才进去。他现在住书房的小床,书房里也没有传说中那样乱七八糟,只是有些杂,但很有秩序。

鲁新奇喝完啤酒,收拾好餐桌,点了一支烟,烟盒里只剩下三支烟了,还好刚才又买了,不然半夜醒来真不知干什么。鲁新奇站在厨房抽烟,他开着窗户,过去因为烟味的事,颖没少唠叨,后来颖说:“以后你要抽烟就去厨房,开着窗户关上门,那样我就闻不到。”他同意了,每次就去厨房抽烟,烟味散不尽时,还可以用抽油烟机抽抽。

外面风大,烟味散得快。窗外霓虹灯闪烁不停,鲁新奇看着各色灯光,大家都在吃晚饭吧,他想着,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也不是难过,现在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出了厨房,他这才听见手机响了。

周末全天,这是唯一的一个电话,往日周末,一些朋友同事都会打进一些电话,有时候母亲也会打电话。母亲的电话总是有些唠叨,她每次都会把话题引到孩子的问题上。“不生孩子出什么国?”母亲一直不赞同颖出国做什么访问学者,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生孩子更重要的事,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趁我腿脚还方便,老骨头还有些力气,你们赶紧生,生下来,你们爱怎么忙就怎么忙,我来带孩子。”

每次一聊到这个话题,鲁新奇就会默不作声。他理解母亲,也理解颖,他们有不同的立场,而他不能偏向任何一个立场。母亲的话有道理,而颖去进修对她的事业有帮助。鲁新奇每次都会安慰母亲:“妈,面包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

老太太每次都很无奈地挂了电话。

母亲在郊区,鲁新奇基本上一个月去一次,每次去住上两三天再回来。每次去,母亲都恨不得把所有的好吃的都填进他的胃里,在母亲看来只有120斤的儿子太瘦了。为了哄老人开心,鲁新奇总是大口地吃,有时候都吃撑了。

鲁新奇很喜欢自己的工作,给大学生上课相对是比较轻松的,就是科研压力比较大。

电话还在响,鲁新奇在大衣口袋里找到了手机。

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接。他现在怕麻烦,这可能是逐渐老去的症状,他甚至有些想被世间遗忘,也许一个人生活久了,就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不想社交,不想找朋友倾诉,不想和不相干的人有些细微的牵连。他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在三尺讲台上,他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常常会陷入沉思,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为他们做点什么,但是,听他课的学生从来没有减少过,大家都希望听真话。他从来不对学生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这大概就是学生喜欢他的原因。

电话还在响。铃声有些顽强。

鲁新奇轻轻地按下接听键。“喂,是……鲁先生吗?”

显然是个女的,她声音婉转,略带醉态。“是的,你是?”“我想……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不过不要……紧,我刚在手机里……发现一个陌生的名字,就打……过来了。”女子说话结结巴巴的,估计她喝了不少酒。“是,有什么事吗?”鲁新奇的声音略显紧张和不友好。“等一下……我……去喝……口水!”女子忽然放下电话,过了半天才回来。“喂,你还在吗?我刚刚喝了一杯解酒茶,又去了卫生间,不好意思……”女子的口齿清晰了许多。“嗯,还在,请问你找我有事吗?”鲁新奇警惕地问。“你别紧张,也别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第一我不问你借钱,知道吗,有一次我爸突然晕倒,医院要紧急做手术,可是我卡上的钱不够,我就挨着个的给我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凑钱,当时还差8000块,我借了整整一上午,总算凑够了。但那8000块钱不是很多人借给我的,而是一个人,有人说,当你在借钱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的朋友是那样的少。唉,别说朋友不借钱了,就算是亲兄弟也不见得会把钱借给你,后来我常常对我周围的人说,如果你想考验友情是否真实,那就去向他借钱吧。对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到哪里了,嗯,想起来了。你的声音很像我当初要借钱的那些朋友的声音,他们一听说我要借钱,都变得吞吞吐吐,就像嘴巴里含了两颗话梅糖,他们天天和我混在一起,一听说我爸爸紧急动手术,都变得有事了,一个个借口满天飞,我当时那叫一个绝望,后来总算有一个人将我解救于水火之中,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男朋友。说实话,要不是他在危难之中借我钱,我爸可能早就不在人世了……”

鲁新奇被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打动了。

这女的是谁?他什么时候和她认识的?什么时候留的电话?不过,他知道,他不需要问这些。她此刻就是想借助他的耳朵倾诉一下,没有别的。“你喝酒了吗?”鲁新奇问。“嗯!”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了一下,轻轻咳了一声。“我喝酒了,我一个人刚刚喝了一瓶半斤的二锅头,才发现我还有点酒量。本来我是想喝完酒倒头就睡的,可没想到喝完后,一点都不想睡,说真的我现在只想睡觉,然后等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你遇到什么事了?”鲁新奇问,他本来想打开电脑看一下颖有没有留言,有时候颖不打电话,她会发邮件或者在MSN上留言。现在接了这个电话,他估计一时半会挂不了。“我很想去人多的地方喝酒,比如酒吧里,可说真的,我怕我醉酒后很邋遢,听说女人醉酒后会哭闹、谩骂,甚至在地上打滚什么的,我觉得那样不好。有一天晚上,我打车回家,出租车师傅和我闲侃,他说:‘你们女的千万别在外面喝醉。’他说他曾经拉过几个喝醉的女人,她们喝醉了真是惨不忍睹,哭闹呕吐都是小事,有的衣衫不整,有的小便失禁,如果身边没个人,那很危险。我当时听了就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在外面喝醉。人喝醉了怎么都那德行呢?现在才觉得,也许是心里苦吧。喂,鲁先生你在听吗?”“嗯,我在听,放心,今晚我的耳朵借给你用!”鲁新奇说着在裤兜里摸出烟盒,他的眼睛在找打火机。

电话那边的女子笑了两声,又哭了:“你真是好人,知道吗,我已经很久都没有笑了。我再不说说心里话,我可能就疯了。没有人理解我,他们都觉得我是庸人自扰。”

女子忽然不说话了,鲁新奇听到她深吸了口气,她又伤心了。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灯,其他地方都是昏暗的。鲁新奇和女子同时陷入了沉默。鲁新奇在大衣兜里摸到打火机,把手里的烟点着,轻轻吸了一口,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悲伤,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这个世界变化很快,人人都比过去更加喜新厌旧,那些喜欢怀旧和追寻永恒的人注定会败下阵来。毫无疑问,电话那头的女人,肯定是有很多的梦想被现实击碎了。“你……吃饭了吗?”女人慢慢吐出一句话,鲁新奇听见她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我吃过了,还喝了一小罐啤酒。”鲁新奇说着又吸了一口烟,周围都是淡淡的烟味。鲁新奇索性靠在沙发上,很舒服地抱起一个靠垫。这个靠垫是很多碎花布拼凑而成的,很田园的风格,颖在家时最喜欢抱着它看电视。“今晚我就想变成一个酒鬼,我不光喝了二锅头,还喝了杯红酒,对了,还有一瓶梅子酒,那味道酸甜酸甜的,就像初恋的心情。我头有些晕,我坐在地上,看着头顶的吊灯,觉得好孤单,好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于是就开始翻手机。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朋友很少,平常我不善于交际,见了陌生人都会脸红,不管男的女的,都会脸红,所以我手机里的号码基本上都是亲朋好友的,同事的电话也有几个,一般公司有事才联系,其他时间基本都是老死不相往来。就像我们家的邻居老奶奶,上次我家里的水管坏了,我去她家想要一盆水,结果,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敲开门,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她家的水管也坏了,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说过话。现在的人都怎么了,一个个的像防贼似的。你可别说我小心眼,是老奶奶自己不愿意和我说话的。接着我刚才的话题说,我翻了一遍手机号码,只发现你是我想不起来的人,但是我怎么会有你的电话呢?我真的不记得了。所以我想给你打电话,我想你肯定也不记得我是谁,所以我们两个通电话,肯定是有趣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女子傻傻地笑了。“的确很有趣,我也不轻易给人留电话的。”鲁新奇将烟从嘴边拿开,他也笑了。

生活中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很有意思。“你知道吗,我好久都没笑了。你说谁不喜欢笑?可是当你觉得未来一片迷茫的时候,笑肯定是很困难的。过去每个月我就烦那么两三天,就是大姨妈来的那几天,现在我好像被大姨妈包围了。我的大姨妈不走了。”女子的笑声在持续,很无奈的笑声。

鲁新奇知道她说的“大姨妈”,他心想,男人其实每个月也有郁闷的几天。人的心情和月亮一样,也会阴晴圆缺。

鲁新奇把烟拿到嘴边,吞云吐雾了几口,他考研的时候,找工作的时候,几乎都是靠香烟支撑着过来的。这支烟抽完了,他轻轻弹掉了寂灭的烟灰,把烟头也熄灭了。

鲁新奇咳嗽了一声,听电话那头的女子继续说。“我每天都很忙,可到晚上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忙啥。我男朋友问我一天到底忙啥呢,整天不着家,我懒得理他,我现在很烦他。我们本来计划五月结婚的,都被我找借口推后了。我们同居两年了,他妈早就把我当儿媳妇了,一来就对我指手画脚的,什么厨房没打扫干净了,屋里太乱了,穿的衣服领子太低了。说实话我烦她,但不讨厌她,她是个好人,就是太挑剔。有时候,去她家吃饭,她会给我夹菜,劝我多吃点,我害怕结婚也不是担心未来的婆婆,但我说不上我担心什么,只是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别的女孩结婚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没幸福感。我现在有点后悔和男朋友同居,如果不同居,就看不到他那么多缺点,也许会有步入婚姻殿堂的幸福感吧。说真的,我很害怕、很彷徨,每天夜里睡不好,我记得我以前挺没心没肺的,基本倒头就睡,累了还能打个小呼噜,现在我整晚整晚都睡不着。”“你因为怕结婚而睡不着?”鲁新奇问。“也许吧,我越是睡不着,心里越是觉得烦。想和他结婚有什么好,现在双方父母都在准备婚礼,他说要带我去买钻戒,我说我很忙,你随便买一个,他居然为此三天不和我说话,他说我根本不把结婚当回事。结婚对于女人来说,是天大的事吧,你说我能不当回事吗?我马上28了,明年就29,我们这里不说29,直接说30岁,那我明年都30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好像就是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和男朋友刚谈恋爱的日子,我还觉得挺幸福的,现在谈婚论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亏,知道吗,我就谈了他一个,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我就问他和几个女孩发生过那种事,他居然掰着指头数了半天,说有三个,我是他的第四个。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他看起来人模人样,挺实在的一个人。可是我总不能跟他的过去怄气吧?我只能忍了。我们的新房装修好了,他说要给我买辆车,其实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就希望他对我好一点,对家庭负点责任,他满口答应。可我知道,他其实不能保证什么,谁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承诺和誓言我们还是要相信的。”鲁新奇说着。

海誓山盟是爱情里最美好的部分,鲁新奇是相信的。他对颖,对曾经的初恋都曾掏心掏肺地爱过。鲁新奇又摸出一支烟,烟盒彻底空了,他把烟衔在嘴边,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窗外的灯火零零星星的,很多人都该睡了吧。

电话那边的女子听起来倾诉欲还很强。她在纠结什么呢?“我现在不是小女孩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可是我的工作生活都很不如意,尤其工作。我不会溜须拍马,这年头小人得志,在公司,我始终处在最底层的位置,听起来是个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工资也没多少,倒是天天受气,领导说我工作态度有问题,我只能低声下气。我每天按时上下班,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凭什么说我的工作态度不好啊!”“我想你得调整一下心态。大家工作都是一样的,只是心态不同,所以感受就不同!”鲁新奇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有点理想主义,我一直觉得今年没有去年好,越长大烦恼越多,现在好歹还有自由,一想到结婚后生活变成老公、孩子和厨房,还有做不完的家务,天天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我的头就大了。”女子苦笑着说。“你爱他吗?”鲁新奇问。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提到过“爱”字了,他也好久没有对颖说过爱了。颖出国的前天晚上,轻轻地吻着他,摸着他的脸说:“老公,你爱我吗?”鲁新奇有点疲倦,闭着眼睛点点头,那晚颖和他一直缠绵,说要让他饱一年。再相爱的人结婚后也会有彼此厌倦的时刻吧。

鲁新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离开沙发,关了客厅的灯,走到书房,看了看表,都十一点了,平时这会儿,他该准备睡了。

他躺在单人床上。

女人的声音也有些倦意,语速明显慢下来。“你也觉得我不爱他?可是我想对你说,我爱他,我从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可是他现在觉得我不爱他,他说相爱的人就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死了也要化蝶在一起,他说他怀疑我对他的爱,他觉得我不愿意嫁给他。我说我害怕,他居然说:‘你又不是少女,你怕啥?’他说完这个我抽了他一耳光,我开始哭。我说你不知道我怎么变成女人的吗?他一下子就慌了。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他,他居然还觉得我不爱他。他妈每次一见我就问:‘啥时候去领证?’他们就光知道领证领证,我都快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了。我妈也说赶紧在新年前把婚事办了,我妈说:‘女孩子条件再好,也耗不起。’我说:‘大不了一个人过一辈子。’我刚一说完,就被她从头到脚批了一顿。”

鲁新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怕结婚?”“你听出了我的害怕?”“嗯,我感觉你在逃避什么?”鲁新奇认真地想了想说。他感觉有些累,虽然躺着,但一只手要拿着手机,保持姿势不动,时间久了自然会酸,鲁新奇把脚垂到床边,来回动了动,手机也换了个耳朵听。不过他还是想听女子说话,哪怕她的话很无聊,漫漫长夜有个声音在耳边总是好的,何况她说的都是心事。“被你说着了,有一件事,我只和我奶奶说过!”女子严肃起来。

鲁新奇也坐了起来。“如果你觉得我是个可信的人,那说说吧。”

女子喘了口气,她似乎哭了。“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爸有一个相好的。我父母是包办婚姻,他们的感情看起来很好,只是我妈的工作比我爸的要忙些,她常常出差,我妈几乎半个月就出差一次,每次她一出差,我爸就把我送到奶奶家。有一次,我到奶奶家了,才发现作业本忘了拿,就匆匆回家拿,我打开门,看见爸爸在,家里还来了个阿姨,我就说忘记拿作业本了,他急忙把作业本给我,又送我到奶奶家。我记得那个阿姨也有些不自然,她给了我一个棒棒糖。后来有一次我妈出差,因为下雨,我没去奶奶家。夜里我上卫生间,听见卧室里有说话的声音,而且是那个阿姨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我当时想她可能是来串门的吧。第二天,我去了奶奶家,把事情和奶奶说了,当时我奶奶正在织毛衣,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把我揽到怀里。她说:‘孩子,千万不要把这事情告诉你妈,不然你就闯大祸了,你可能连家都没有了。’当时我大概明白了爸爸和那女人的关系,所以这件事到现在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站在她身边,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那目光还是生怕我说出去。我哭着说:‘放心吧,奶奶。’奶奶去世以后,我就上大学了,也回家少了。我不知道我父母的真实情况,我记得我妈每次出差回来,我爸都在厨房做饭,晚上睡前给我妈端洗脚水,他们看起来很恩爱,或许那都是表面的。直到前两年我爸突发脑溢血,生命重危,我守在医院里照顾他,一天下午,一个阿姨来看他,她喊了我爸一声,我一眼就看出她就是那个阿姨,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没有断过。我就找了个借口出来了,说实话,我受不了他们的眼神,快20年了,他们居然还有那样的眼神。我爸说:‘差一点就见不着了。’那阿姨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我爸是个老实的男人,他不光心眼好,还特别热心,周围的邻居有什么苦衷,都喜欢找他倾诉。可就这么一个好男人,居然一直心里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他们的爱都没断,所以我害怕婚姻,不太相信我男朋友。”

鲁新奇听了有点震撼,他说:“你爸是个好男人,无论对你,对你母亲还是对他的爱情。”

电话里的女子沉默了。“可是我自打知道他的秘密后,我就知道了婚姻中的谎言,我最受不了男朋友撒谎,他明明去酒吧喝酒,却骗我说在加班,这样的事我发现了好几次,每次我都会大发雷霆,我会崩溃,为什么不能说实话呢?朋友对我撒谎我也受不了,只要我发现她们对我撒谎了,我马上会当场指出,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鲁新奇换了个躺着的姿势,夜已深了,小床边的落地台灯发出幽暗的亮光。这种光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鲁新奇心想,若不是她从小发现父亲的秘密,她也不会害怕结婚的。他决定开导开导她:“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敢说,‘我这辈子没有说过一句谎话’,如果有人对你说这句话,你信吗?你自己难道真的没有说过谎吗?”

女子说:“我想我肯定说过谎,从小到大,不管是对家人、对老师,还是对好朋友。”

鲁新奇说:“你现在也许理解不了你的父亲,但慢慢地,你会理解他。我们一生中有太多的秘密和难言之隐,但生活还要继续,所以,有时候谎言并不是欺骗,而是为了让对方幸福。比如你爸的谎言,比如此刻我的妻子突然打来电话,她会问你在和谁通话,通话那么久,我肯定会说,和一个多年不见的同学,我不可能说,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如果我实话实说,她远在国外,肯定会胡思乱想的。我觉得你父亲的秘密让你不再信任任何一个人了。你马上要结婚了,你也该知道爱情在人的一生中的美好,所以,你该打开这个心结了,其实你可以和你父亲谈谈,我想他肯定会告诉你关于他的爱情故事的。你该原谅你的父亲,他其实是保全了家庭,他是个负责任的人。”

电话那边是长久的沉默,鲁新奇知道,打开心结也是需要时间的。

女子幽幽地说:“这个秘密在我心里20年了,现在说出来,忽然觉得没什么,我该为父亲的爱情感动吧。过两天我要和男朋友去领结婚证了。我想至少我们是相爱的,比我父母幸福多了。他们是包办婚姻,婚前才见过几次。”

鲁新奇清了清嗓子说:“你说了这么多,归根结底,你是对未来不可预知的生活有些迷茫。你现在的所有担心、设想都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能预知未来,未来其实在你的心里,你想要它变成什么样,它就会变成什么样。你明白吗?”“我想我懂了,我这次下定决心结婚,其实是个意外,说来也是个笑话。”女子的口气轻松了不少。“笑话?”鲁新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以为我怀孕了,我以为我的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当时,我大姨妈推迟,吃饭恶心、嗜睡,连我男朋友都觉得是真的,他忽然对我关怀备至。为了对孩子负责,我就对他说,‘我们结婚吧!’当时他的表情相当的兴奋,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你终于要成为我的老婆了!’过去他老求婚,我老拒绝,所以这次我主动说出来,他非常激动。他把我们要结婚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了他的家人。幸亏他没说我怀孕了。现在酒店订了,婚纱照也拍了,前天我的肚子忽然开始疼起来,我熟悉那种疼,是要来例假了,果然,我来例假了。我只能对我男朋友说:‘我来例假了。’没想到他居然说:‘放心吧,结婚后你会很快怀孕的。’他挂了电话,我独自一人去了公园,在人工湖边,我忽然觉得自己心静如水。那天的云朵很美,天空湛蓝,我不知道我的生活会怎样,但我无法回头,因为我真的要结婚了,这次是真的,我不能再反悔了,那天我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哭了一场,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把自己灌醉,我怕我又胡思乱想。”

女子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

鲁新奇觉得她的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他笑着说:“我想我不必再开导你什么了,谢谢对我的信任,今天是个美好的夜晚,我祝福你,希望你的未来和你梦想的一样美丽!”“谢谢,我现在轻松了很多,尽管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是,我想能听完我这么多废话的人,一定是个极善极好的人,我想我会幸福的,谢谢你啦,呵呵……”女孩郑重地说完,又轻轻地笑了,她的笑声很动听,好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得到一个小礼物后的满足。

鲁新奇也笑了。

挂了电话,鲁新奇才感觉到手机的灼热,还没有这么长时间地打过电话呢。

时间指向深夜两点,周围很安静。夜空深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鲁新奇脱了衣服,他听到衣服脱离身体的窸窣声,鲁新奇忽然想,如果此刻颖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一句:“新奇,我很想你!”那一定很美吧。

鲁新奇闭上眼睛,他想,明天一早他要给颖打个电话。

小烦恼

晚上9点半,超市里顾客很少,韩小茹有气无力地趴在柜台上,抠着指甲里的一点小污垢。她手边的手机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响着,电话是丈夫王德子打来的,韩小茹冷漠地注视着闪亮的手机屏幕,是的,她不想接丈夫的电话。因为她刚才已经按掉了无数次的电话,她此刻连按电话的劲头都没有了。

打电话的是屡败屡打,接电话的却是越按越火。谁都知道,这对夫妻肯定是吵架了。

韩小茹再次迅速按掉电话的时候,她的眉头是紧锁的,确切地说,她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只有她能听见的话:“废物!”然而,电话挂断后不到一秒钟,又响起来了。韩小茹这次没有按掉电话,而是很果断地关掉了手机。她不想再听见王德子的声音,是的,一点都不想,她要为她白天白挨的那一巴掌讨个说法,她觉得王德子今天肯定是吃错药了!

韩小茹正如她的普通名字一样,是个长相普通、身材普通、生活也普通的女人。在小说中,那些什么都普通的“丑小鸭”往往也能阴差阳错地嫁个好夫婿,摇身一变成凤凰,就像韩小茹的姐姐韩小萍,她长得比韩小茹还普通一点,可是她嫁了个大款老公,现在穿金戴银的。同是一娘所生,韩小茹就没有姐姐的命好,她大专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后只能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虽是自由恋爱结婚,可是老公王德子的条件的确很寒酸。王德子在一家电子玩具厂当车间主任,工资虽然不高,可是天天加班,难得有空闲。

韩小茹和王德子结婚两年了,他们一直住在王德子父亲分下的两居室里,一间王德子父亲住,一间他们夫妻住。王德子的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公公还有一份退休工资贴补生活,刚开始韩小茹婚后的日子应该用平淡或者用朴素的温馨来形容。

可是韩小茹现在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这事还得从上个月的第二个周末说起。

那天韩小茹像往常一样,下班后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家洗碗、做饭,如果说和平时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便是韩小茹的生活节奏慢了那么半拍。她在菜市场精心地挑了一斤西兰花、一斤小白菜,又买了半斤鸡小腿。韩小茹哼着歌回到家,这几天公公去了王德子的妹妹那儿,家里不免有点冷清。韩小茹做了红烧辣子鸡,还炒了一盘醋熘小白菜。

刚做好,王德子下班回来了。

他们有说有笑地吃了饭,韩小茹去洗碗,王德子收拾桌子。一切停当后,便到了他们每天晚上最休闲的时刻,那就是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韩小茹的手也没闲着,还给王德子织着深灰色毛衣。王德子的手也没闲着,他的手很有节奏地拍着老婆的肩膀。如果有第三只眼睛看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行了,别拍了,刚吃过饭,肯定有什么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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