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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5 22:3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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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关仁山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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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潮

风暴潮试读:

第一章

这一夜,远在省城的赵振涛也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

其实,身为省对外开放办主任的赵振涛,在这几天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于他,也许会有一场风暴袭来。果然,他今天下午刚刚送走澳大利亚农业考察团的外商,省委组织部的耿副部长就找他谈了话,免去他的外办主任的职务,省委决定,派他到中央党校的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赵振涛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就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与他朝夕相处的外办的同志们都感到惊讶。只有赵振涛自己心里明白这里的一切。三天前,省委书记潘宏森的秘书张立新就偷偷捅给他了一个秘密,说潘书记和傅怀昌省长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状主要有两条:一是前几天震动省城的外商打猎伤人事故,他应负主要责任;二是有关他为老家北龙市北龙港跑资金的问题,说他受了贿。当时,赵振涛气得浑身颤抖,十分委屈地骂了一句:诬告,纯属诬告!张立新是他在当省团委书记时一手提上来,并推荐给省委办公厅的。他劝了赵振涛几局,让他写一个辩解材料,由他递给省委潘书记,并叮嘱他多堤防着自己身边的小人。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马上明白了什么。就想,自己这个单位一把手,既然没能把手下人弄明白,那就自做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里,赵振涛把一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抬头看见妻子孟瑶正和三妹赵海英一边说话一边包饺子。赵海英率先扭头看见赵振涛走进屋里来的。她亲切地叫了一生:“大哥,大哥回来啦!”赵振涛强打精神说:“海英来了?”就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孟瑶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绪上的低落,又瞅见他放在桌子上的大包儿,就吃惊地问:“振涛,你的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吗?”

赵振涛点燃一只烟,闷闷地吸着:“我被免职啦!”

赵海英和孟瑶都吃了一惊。反应最快的是海英,她背着父亲远道而来就是求大哥办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职,使她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她有些哭腔地问:“大哥,你,你犯错误啦?”

孟瑶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走到赵振涛的跟前说:“振涛,你先说说,上级为什么免你的职?”

赵振涛摆摆手:“你们别问了,我问心无愧,不怕鬼叫门。让我去中央党校学习,学习就学习!”

孟瑶眨眨眼睛说:“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我带你去找父亲,官儿可以不当,这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搞清楚!在领导心里落下一个坏印象,你赵振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抬起头来。”

赵振涛摇摇头:“孟瑶,我尽管心里憋屈,可也不想让父亲知道,组织上又没处理我,就全当是正常的组织安排吧!”

孟瑶固执地说:“不行,你可以胡弄着过,我爸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外面一嚷嚷,说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错误免职啦!这好说不好听吗!”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你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吗,我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让人说我赵振涛是靠着老丈人混事的白痴!”

孟瑶气得发抖了:“你,你,不着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吗?你没良心,是个喂不亲的狼!”她啜啜地哭了。

赵振涛说:“你看,娇小姐的性子又来了,哭啥?我不是没死嘛!”“你以为你是谁?你死了,我们到省心啦!”孟瑶尖着嗓子气恼地喊,眼睛红红的。

赵振涛瞪了妻子一眼,长出一口气。

赵海英劝道:“大哥,大嫂都是为你好,听大嫂的吧!”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去去,你不懂!”

赵海英又来劝孟瑶:“大嫂,你别难过,我哥就这个脾气,你还不了解他吗?”说着她独自包着饺子。

赵振涛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双手抚摸女人浑圆的肩头,歉歉地说:“你看你,别生气了,也许你是对的,走,到爸爸哪儿说说,让他老人家找潘书记探探实情。按照常规,被派往中央党校学习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靠边站,给悬起来的;另一种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娘的,我是哪一种呢?”

孟瑶的阴眉沉脸终于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其实呀,你这官当的也太顺了,就该让你栽个跟头,清醒清醒,你当年才三十二岁就是正厅级了。”

赵振涛沮丧地说:“还顺呢,你算算,从团省委出来,都八年了,不还是原地踏步吗?”

孟瑶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个官迷!我爸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在省城混,这官也就这个意思了。你要是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层,拼死拼活干一场,掉上几斤肉,拿出点政绩来。有了政绩再加上我爸这点能水,你就有指望了。”

赵振涛愣了愣问:“你爸怎么没跟我说?”

孟瑶笑了:“是我不让他说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继续在官场上混了。我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亚波尔大学,毕业后就不回来了,我想把男男也办过去,你呢,这两年好好给我学英语,你的最后归宿在那里,知道吗?”

赵振涛不以为然地:“知道,你都说了多少边了,你自己还不知考上考不上呢,就开始规划我和男男的蓝图啦?”

孟瑶说:“我是最优秀的,你能看见的。”

赵振涛不愿听妻子的唠叨,开始埋头整理从办公室抽屉带来的书和一些获奖证书。孟瑶走过来低头翻了翻:“喂,你抽屉里的钱呢?你把小金库儿的钱交出来!”赵振涛微微一怔:“哪来的小金库?我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你了!你别诈我这老实人啊。你快去包饺子,吃完饭咱去找老头儿!”孟瑶咯咯地笑起来,笑着走到赵海英那里包饺子。

赵振涛躲进自己的书房里,十分仔细地整理着。他发现一张自己和孟瑶的合影。他认为这是他和妻子最好的一张合影,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抽屉里。这是他们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照的。武大校园的优美是世人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里,绿绿的,还映出一层暗暗的红光,使得千姿百态的竹叶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就能漂浮起来。不仅是背景好,而且他和孟瑶的神态也是十分自然洒脱,富有青春的活力。孟瑶的脸相不是看一眼就动人的那种,可她有很白的皮肤,有一个俊秀的好身材,一频一笑都有女性的温存和情调,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余韵。她穿着一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衬衫,一直搭到膝盖上,穿一双非常高档的白色休闲鞋。当时的赵振涛还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骨骼肌肉都很发达,方方正正的脸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时孟瑶的父亲就是省计委的主任了。后来当上省委副书记,是孟瑶追他的。他在北龙市,就曾有一段说不上成功的恋爱,使得他对权势笼罩下的爱情有了足够的警惕。可他还是被这个女人俘虏了。眼下,赵振涛觉得孟瑶更加实际,她身上的余韵几乎消失殆尽了。她毕业后做了省师范学院的一名外语教师。她的兴奋点又外部向内部,由国内向国外,她除了上课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考学的复习上了。她的目标是出国。她痴迷得像中了魔法。赵振涛觉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了国外能做什么呢?他又把这张照片珍藏了起来。

孟瑶让海英喊赵振涛吃饭。赵海英刚刚露头,屋里的电话就响了。赵振涛抓起电话,一听就是家乡北龙市市委书记高焕章打来的。高书记深沉的男低音:“振涛吗?先说,你吃饭了没有啊?”

赵振涛回答说:“没呢,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到我家吃饺子吧!孟瑶刚刚包好三鲜陷儿的饺子!”

高焕章说:“振涛啊,我们这有一帮子人哪,你还是出来吧,叫孟瑶和孩子都来!我请你们全家吃饭。我还有急事儿找你呢!”

赵振涛喉咙里一阵酥麻:“高书记,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您要是找我谈工作,办公事,我就不去啦!”

高焕章在电话里骂开了:“你小子官儿当大了,是吧?跟我端架子摆谱儿是不?你小子还回不回北龙啦?小心我上门骂你!”

赵振涛支吾道:“你都说完啦?能不能让我说一句?实话跟您说,我被省委免职啦!”

电话里有一分钟的静音。高焕章粗重的喘气声,赵振涛听个清清楚楚。过了好一会儿,高焕章才说:“这,这不可能,你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免职呢?你小子别逗我这个老头子!”

赵振涛缓缓地说:“见面我跟您细说。”他放下了电话。

赵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见大哥放下电话,就讷讷地说:“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给俺三分钟的时间,听俺说几句,行吗,求求你了。”她咬住嘴唇,满脸是泪水。

赵振涛愣了愣:“海英,等大哥晚上回家再说行吗?”

赵海英说:“眼下说,正好是个机会。大哥,还是俺孩子他爹的事儿,齐少武在咱乡当书记,干得满不错,这回他是副县长的候选人,新补的四个候选人里只能上一个。求大哥跟高书记说说情,让他上去吧。他说,省里市里的活动费,十万二十万,他出——”

赵振涛顿时一脸火气:“这都是什么呀?花钱买官,我赵振涛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海英,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赵海英顿觉喉咙被阻塞了:“大哥,俺是跟这狗东西离了,可他不让俺见孩子,俺不能没有孩子啊!他说俺帮了他这一回,他就把孩子还给俺。”她说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抹眼泪。

赵振涛气愤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齐少武这种人还能当副县长?我看他这乡书记也当到头了!海英,您真是太善良了。你记住,孩子的事大哥给你办,给他跑官的事你就别管了。弄不好,他出了事儿,咱们都跟着背黑锅。不说他了,海英,咱爹,四妹,小乐他们都还好吧?”

赵海英抬起泪眼:“大哥,俺只想要孩子。”

赵振涛拍拍海英的肩膀:“去,跟你嫂子吃饭吧。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孟瑶在外屋都听见了,她推开门大声说:“振涛,你这人还有记性没有?你不是说,吃完饭去看我爸爸吗?怎么,那个大老高,一个电话你就颠颠儿地去?你在他们手里不是没短处吗?那封匿名信里告你跑北龙港时,受了他们的贿赂!这冤不冤啊?”

赵振涛说:“咱脚正不怕鞋歪。高书记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帮着建北龙港,是我愿意做的。老高说有急事找我,我也顺便跟他说说我的工作变动。咱爸那里明天再去嘛。”

赵振涛提上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在天源大酒店里,赵振涛见到了北龙市的党政要员。除了市委高书记,还有年轻的市长胡勇。市委市政府的秘书长,还有北龙港的总指挥熊大进。赵振涛见到这些老朋友感到很亲切,在酒桌上端起酒杯的时候,就把眼前的烦恼,全跟着酒顺下去了。他涨红着脸说:“省委大院,都知道我赵振涛成了北龙市的办事处。高书记,胡市长,你们可听清了,我赵振涛沿街乞讨的时候,你们可得给碗粥喝呀!哈哈哈!”

高焕章笑着说:“小赵,你要愿意,我找省委潘书记去说,你就回老家干吧。我明年就得退了,你和胡市长,镖着把子干一场,把咱北龙的贫困帽子彻底摘掉!”

胡市长附和说:“对,老书记说的对,振涛,你当书记,我继续给你拉套!”

赵振涛怯怯地摆手:“别别别,刚才我是一句玩笑话,你们可别当真啊。我那有高书记胡市长那两下子?如今我像银行里的呆账赖账,是该清理的那一类!这不,下个礼拜一,我就得到党校报导去啦。”

高焕章顿了顿说:“我是真没想到哇,听说,有人诬告你?”

赵振涛摆摆手说:“喝酒,喝酒,今天不提那个,无官一身轻啊!到北京,换换脑子,也不赖嘛!”

胡市长说:“振涛老弟,你别放烟雾弹啊。到中央党校,那是镀金的地方,回来就升了。来,敬你一杯,先给你夸夸官!”

赵振涛就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回到省委招待处,高焕章把赵振涛拉到了自己的客房里。把门一关,赵振涛借着酒劲儿就跟高焕章说起了知心话,将诬告信的内容,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高焕章愤愤不平地说:“如果省里,对你令有重用,我不说啥,要是因为我们的北龙港误了你的前程,我老头子心里不安哪!无论如何,明天我见到潘书记要替你挣挣这个口袋儿!”

赵振涛显见着有了激动,抓住高书记的手:“老高,有您这句话,我赵振涛就知足啦!咱先不提我的事了,在酒桌上,你还留了一半的话没说。告诉我,你们这个大队人马开到省城,到底干什么来了?”

高焕章说:“四天后,咱北龙市通往北龙港的高速公路开通,盐化县城连接北龙港的跨海大桥也要举行通车典礼。我们请省委省政府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参加通车典礼!”

赵振涛喜形于色:“太好啦,祝贺你们啊!”

高焕章依然沉着脸:“唉,套用人家名人的一句话说,高兴的事儿都是一样的,困难的事儿各有各的难处啊!”

赵振涛一愣:“怎么?天下还有难你大老高的事儿吗?”

高焕章把牙花子嘬得山响:“唉,眼下是治理整顿的时候,银行紧缩银根,咱北龙港又是地方所属港口,实在支撑不住,已经停工下马了!”

赵振涛惊讶:“哎,我听三妹说港口还施工呢!”

高焕章说:“那是瘦狗拉硬屎,强挺着哪!如果拉不到外资,等剪彩典礼一结束,就得停下来啦!咱停个一时半载的,还不怕,我担心一条,我退下来之后,新班子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赵振涛果决地说:“千万不能下马呀!北龙港一停,多少矛盾的焦点就会朝你打来!当初上马时的背景,您比我更清楚哇。那样,连我这个局外人也脸上无光啊!”

高焕章眼圈黑黑的,双唇颤抖:“这我都想过了。”

赵振涛说:“老高,小胡跟您配合得怎么样?”

高焕章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这阵儿预感不好。”

赵振涛心里沉沉的,盼着老高继续说下去,然而高焕章却咯噔一下子不说了。

一盏神秘的灯,静静地俯视着它下面蹒跚走过的瘦小身影。

渔港码头的看船佬儿,当当地敲响了九十九声平安锣。灯影里的桥头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这条海货交易市场的小街,夜晚总是宁静的。也不见了白天的嘈杂和肮脏。可是老蟹湾独有的腥味和咸味总是散不尽,使走上桥头的赵老巩感到格外的潮湿和阴凉。老人是从老河口的造船厂回家的。家里出事了。从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态里就能看出赵家出了不小的事儿,而且是人命关天的事。

赵老巩勾着腰,扑扑跌跌地走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桅灯不住地颤索。在路灯清冷的银灰里,桅灯的光亮显得微弱而模糊。两种光源戏弄着心情很坏的赵老巩,一会儿将他渐渐抻长,又很快将他无情地缩短。又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也催着桥下褐黑色的浪头子呜呜溅溅邪法地涌,涌来涌去也翻不出啥花样儿来。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霭状态,是海雾。凭老人的经验,海雾能将路旁的三层小楼缠绕得严严实实,这就说明天和海合着膀子憋足了全部气力,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潮。

人一倒霉,家里的盐罐子都生蛆,连吸一口凉风都塞牙。赵老巩的老命就是用仅剩的一颗门牙顶着,顽强地活到了七十二岁。如今老人装了满口假牙。人活七十古来稀,是享福的年纪。可他的这五口之家并没有给老人带来遂心可意的福气,让他花着眼,发出垂垂暮老的浩叹:这日子,这混账日子,活活是狗日的一把糊涂帐啊!不糊涂不行,老人委实弄不明白。老人曾有三个儿子,所生所养的却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赵振涛可以说是他们赵家的荣耀,虽说振涛是赵老巩抱养的,可这孩子对他这个义父还是十分孝顺的。振涛不仅上了大学,如今还当上了省政府的对外开放办公室主任。村里人都夸赵老巩:你这船师算不了啥,你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你捡了这么个儿子!这是你前世积德修来的福份啊。二儿子赵振生当的是海军,在一次去南沙群岛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了。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儿赵海英和四女儿赵四菊还留在家里。三儿子赵小乐算是让老人最操心的一个了。赵老巩本来想把祖传的木匠手艺传给这孩子,这小子天生是个顶风噎浪的命,缓水窝子呆不住,从小喜欢划船到海里闯荡,尽逃学,胡弄着小学毕业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

三年前,有人租用他的大肚蛤蟆船倒卖私盐,他也牵连进去,入了大狱。今年开春刚从监狱里出来,赵老巩把自己亲手做的机帆船交给他。让他挣钱娶媳妇过日子。小乐的未婚妻朱朱本是爱他的,他们在小乐入狱前就订了婚,两家还定好小乐出狱就结婚。这个节骨眼儿上,村头的北龙大港破土开工了,朱朱进了港口筹备处,当了一名工人。赵老巩的这个疑问一直抹不掉。朱朱这孩子把婚期一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间变了心,还是那个北龙港的小白脸儿夺去了这闺女的魂儿?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咱海里颠浪里闯的渔花子了。昨天朱朱她娘派媒人到家里来退亲。赵老巩一家人乱了。赵小乐抱着葫芦头,痛苦而激愤地嚷嚷着:老子是从号里混出来的,你不人就他娘别怪俺不义!老子灭你全家!他的声音像一声雷,响在家人的脑顶。赵老巩身子一颤,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账,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这一掌使赵小乐右腮上的疤痕小辣椒似地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俺他娘咽不下这口气!这时,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说:小乐,别生气,你瞧朱朱都变成啥人了,整个一个丑陋的小富婆,让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屁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妇。赵小乐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过来,跟谁较劲死似地吼:俺就不信,俺非在北龙港里找个媳妇不可!说完哼哼唧唧地走出家门。赵老巩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上一局整话。这一瞬间,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家长里短类的严峻。今天夜里赵老巩在船厂值班,已是子夜,突然接到四菊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告诉爹,说小乐夜里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满脸杀气地走了。赵老巩听后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黑瘦的老脸憋得通红,又让他慢慢变青,一声没吭地往家里颠。“小乐啊小乐,你这冤家,你可不能杀人哪!”赵老巩咕哝着。

夜是蓝色的,一片深远的蓝。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暧暧昧昧的黑了。赵老巩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歪歪裂裂地摔了一胶。他摔在了一片错落的灯光之中。赵老巩慌乱中爬起来,抓起桅灯,猛抬头瞅见港口工地还在热热闹闹施工。这昼夜不停的声音,彻底打破了小渔村过去的纯粹和宁静。地上有湿漉漉泥沙漫过了他的脚脖子,灯影里的泥沙成了乱糟糟的浆糊,灰色四处冒泡的浆糊。老人发现泥沙里映着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响声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如果不是北龙大港夺走了他的儿媳妇,赵老巩对海港的开发建设还是有好感的。这个大港早就该建,他小时候曾听父亲讲,公元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在黄兴,宋教仁的陪同下,来到了老蟹湾视察,还亲自设计了北龙大港的蓝图。还听父亲说,当时海滩泥泞,人很难下脚,父亲牵着家养的红鬃烈马赶来,让孙先生骑上去。孙先生就微笑着骑上了俺赵家先人的大马,十分高兴地考察海滩。传说他还带走了这里的一团黑泥。当年,军阀在这儿建港,没弄成;国民党建港,没弄成;日本鬼子建港,还是没弄成。为啥?具体的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惧怕老蟹湾的风暴潮。眼下考验共产党人的时候到了!乡长和村长在动员会上说过,北龙大港是咱省环渤海经济开发的龙头工程,建成了也带动咱这块土儿,咱这儿就变成小深圳啦!你们懂吗?知道吗?赵老巩听着慢慢有了激动。心想那是上辈子的欠债轮到这辈子来还哩。他拉了一辈子的大锯,做了一辈子的木船,老了老了还能瞅又高又大的外国大轮船,说不上啥大福份,也算是开开眼吧。赵老巩突然觉得这世界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老人对大港的好感还有一层意思,听说大儿子赵振涛对大港很上心,北龙市的头头脑脑到省城跑立项,跑资金,都是找这个赵振涛。

夜空里总是飞舞着一些米粒状的小东西,麻麻点点地撞着赵老巩的脸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湾的蚊子比别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马就鼓起红疙瘩,奇痒无比。这时他看见工地的棚子旁边点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烟不小。粼粼闪闪的光亮晃乱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几个值夜班抽水的小伙子在那里说笑。一个瘦高个子虾着腰吹口琴。

海风将歌声腌得咸湿湿的。筑巢的海鸟儿煽动疲劳的翅膀飞走了。赵老巩听着这歌声洋里洋气的,娇柔而小气。听起来有点趴着拉屎没劲。同时他又狠恨恨地想,老蟹湾的海是不领情,是他娘的不平静,说变脸就变脸,说咬人就咬人,野着呢!你们才来这儿几天?别看眼前的浪头温顺得像个娘儿们儿,等风暴潮来了,你们就该抱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儿啦!狗日的!等赵老巩在心里骂完了,他也将这些劳动的孩子们甩得很远了。他又扭回头朝他们望了望。这些城里的娃也不容易。因为这寂寞的时光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来的,这世上许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说就能打发的。就说这海吧,赵老巩不仅是老蟹湾有名的大船师,而且还是个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大海里钻,他凭着一支桨和一粒盐的启示,闯荡过胶州湾。在无意间接近了大海的精髓。他一抬头,瞅见什么鸟儿掠过夜空凄楚地哀鸣。他这时又想起自家那点窝心事儿了。老伴儿走的早,赵小乐是老儿子,都让他给娇惯坏了。这小子平日嘴里唱着:端起爱情的酒哇,疯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来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他对朱朱太痴心,一痴心就特别容易一条道儿上跑到黑。老人脑子里不想好事,不时闪现朱朱和她娘她爹血糊糊的影子,还有小乐那无畏的豪气。小乐个子不小,可他心里还跟个孩子似的。一股火蹿上来就不管不顾了。你也不想想,为朱全德的那个宝贝闺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儿,值吗?老人盼着小乐在举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悬崖勒马。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这是早春季节,夜气寒寒的。这时的气候比冬天还要冷一些。赵老巩瑟瑟地缩着脖子走着。他估摸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再走半拉钟头就可以到家。老人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已经颠不起来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着。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为这里是全村小康户集中的地方。

一排排小楼多数的窗口已经黑暗。黑暗里老人也能感觉到小楼的气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体声的录音机播放出的音乐和歌声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老人还记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这日子,好人会是一生平安吗?如果好人永远平安,那他赵老巩家今天夜里就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但愿是一场虚惊。老人瞅着路边的小楼,心里有一种说不上了的滋味。他家如今还住在很旧的普通砖房里。如果他家也早早盖上自家的小楼,也许小乐就不会跟着人家偷运私盐,就不会入狱,说媳妇就不会让他发愁。老人掐指算了算,这些住上小楼的人家都是养船的大户。养船的都发了,可他这造船的日子过的还很寒酸。老伴儿没有跟他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她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边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据说常吃海货的人不得癌。老伴儿舍不得吃螃蟹和大虾,他总是吃那些剩饭。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赵老巩家吃剩饭的。这时老人眼前又浮现了老伴儿的那张多皱的黄脸。他不由对老伴儿对儿子产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楼。可他怕小乐出狱后闲着,就把舵多年的积攒造了这艘中等的机帆船。这就花去了十几万。这钱有大儿子赵振涛平时给的,还有女儿们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场挣下的。他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搬进小楼的希望破灭了。可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小楼和住进小楼的庄户人。不是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吗?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赵老巩不服气的是,早富的人里多有不三不四的坏东西。就说承包村里造船厂的葛玉琴吧,这个娘儿们毒哇!

全村里,赵老巩最不服气的就是葛玉琴这样的人,可他还得给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赵老巩图那娘们手里的财,其实,明眼人才知道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个徒弟。赵老巩几次甩手不干,葛玉琴威胁说,你这个老东西前脚走,俺后脚就把你这几个徒弟给开喽!赵老巩怕徒弟们丢了饭碗,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熬着。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榨不出多少油来了,葛玉琴这骚货在他身上图的是别的。这老女人眼里有历史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赵老巩已经悟出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里的。他记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轮,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这个女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她厉害在那双眼睛上,这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尽管她这几年害了眼病,睫毛几乎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着充血的炎症,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可她的眼睛锐气不减。她是老蟹湾海霸葛七的女儿,葛七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不眨眼。临解放那年,葛七带家眷乘船逃走,是从海路逃的,身为农会主任的赵本贵与儿子赵老巩驾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儿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儿葛玉梅和大儿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罗锅福浅,压根儿就没有沾女人一点光,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陪着,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也没有她们,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算命先生说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就注定大福大贵的。时来运转,改革开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来了,自家光景说好就好了。她发家于老蟹湾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能出远海了,渔船只能在近海里溜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粥,葛玉琴瞅准了,就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精鬼的是,油运到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葛玉琴的手里了。她就轰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司,葛玉琴当上了总经理。这几年越干越大发,有自己的船队,把村里的造船厂也买断了。赵老巩还听说葛玉琴把公司办到了城里,在北龙市买下了小别墅。公司还给北龙大港的工地供料。钱财滚滚而来。最初赵老巩心里恨恨地骂:日她个奶奶!每年大儿子赵振涛回家过年,老人总是讲葛玉琴的坏话。赵振涛微笑着说这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慢慢地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什么遗憾和愤怒。

此时此刻,赵老巩胸中的遗憾和愤怒却转移到朱全德一家。朱全德是老蟹湾的灯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三个儿子一个宝贝闺女。赵老巩知道他家底儿,用赵老巩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如果重新划分成份,他们老哥俩儿还是贫农。他知道朱全德是个老实人,可他做不了佬伴儿辣花的主,辣花是个图虚荣的娘们儿,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总觉得闺女嫁给小乐有点屈。她巴结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当工人。赵老巩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这两个娘们儿将朱朱说服才退亲的。赵老巩不知不觉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门前。他收住脚,屏息去听院里的动静。院里静静的,没有出现杀人越货的迹象。难道小乐利利索索的干完逃了?赵老巩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朱全德的两声极为难听的咳嗽,他的心才渐渐平顺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晃晃地走了。

赵老巩走着想着就到家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软软的。两个闺女准是到外头找那个杂种去了。找到小乐没有?他心里悬吊吊地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就撅跶撅跶地走出来。

灯光跳出来,给黑黑的村夜捅出许多漏洞。赵老巩借着灯光就能看见小街路旁两排挺拔的树干。早春的槐树还刚刚发芽,凭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树干旁边摆放着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细瞅,他才看清是一条生产队时期造的大肚蛤蟆船。这是队里分给对门儿姚老二家的船。这条船是他赵老巩挑头打造出来的。它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悠荡了三十来年,终于光荣下岗了。赵老巩拿不准去哪儿,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几眼。船板油漆脱落,油松已经风化了,脱形走相地呲咧着嘴。赵老巩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吞着木头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大船顺着老河口缓缓驶向大海。他来不急去慨叹去留恋,从不对生活发问造船给他的生活究竟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去欣赏玩味自己的创造。在若干年以后的这个不平常的夜里,他竟然细细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他记起来了,造这艘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呦嘿呦,嘿呦嘿呦——

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这时赵老巩实在找不出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是男是女啊?赵老巩说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他喊着就哐哐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的最好的一只鹰。这时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鼓鼓楞楞的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置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上,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的指尖儿,遍布老人的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老人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对老动的自尊和崇拜。夜黑咕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赵老巩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行车朝这里蹬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出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他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他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他啥光啦?”“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屈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只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么啰唆,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胞!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噘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子?”

赵老巩张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奈!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帘子。他有些忧心地说:“俺瞅这海走邪啦,怕是这几天有风暴潮啊!赶紧睡吧,明早儿把你那个养殖厂好好弄弄。”四菊不以为然地说:“爹,真是老不舍心,快去睡吧。”赵老巩终于挪着瘦小身躯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了一句:“回头,叫你大哥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小乐!”

赵老巩连衣服也没脱,就囫囵着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上。他身量小,浑身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他不在想小乐,他在回味着站在门口老船一旁的感觉,时间老人慢慢消蚀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流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活———

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着被子哽咽起来。

四菊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洗脸、刷牙、梳头。

四菊没有听见父亲屋里的动静。她正认真地照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出额头上有一块淤血,紫颜色的淤血。那是小乐抡她时跌在地上撞的。可这并不影响她这张俊秀美丽脸庞的质量。在她们四姐妹中,每个人的特点都很明显。大姐的端庄,二姐的泼辣,三姐的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赵振涛的话说,则是集三个姐姐的特点于一身。他眼黑,脸白,嘴角处还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这种妩媚端庄的俏美,足以有力地弹回任何一个男人轻佻的目光。她上学时的成绩是不错的,可考大学那年,她落了。她与朱朱是同学,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时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大嫂还专程从省城跑回老蟹湾,安慰她,劝她继续复课考学。如果她实在不愿复课,大哥就给她找一所自费大学。三个姐姐姐夫都同意出钱赞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全家人越对她好,她就越难过。让她惊讶的是,这几天父亲红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当时,三姐还没有跟姐夫分居,小乐又在蹲监狱,爹太孤单,他养儿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边得有个照顾。那时,父亲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让她的心很沉地停跳了一下。这一刻,四菊对自己的命运做了最后的决定,她淡淡地说,大哥,大嫂,姐姐姐夫,您们的好意俺记一辈子,可俺这样一个乡下姑娘能出息到哪里去?俺认命了,留在老蟹湾,替你们照顾咱爹!在场的人惊呆了。赵老巩长满络腮胡须的老脸一抖,老泪纵横。大哥感动地说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见低。四菊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那种必要的微笑:“咱老蟹湾就不能活人了吗?”她这句富有挑战的话,果真被应验了。她与几个同学搞起了海水养殖场,她被推举为场长。尽管每年的收入不多,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三八红旗手。在个人感情上,她有自己的主意,她是重情感的女人,她绝不用自己的纯情来交换自己所没有的一切。绝不准自己更不准别人了亵渎她。就说刘连仲吧,她还在考验着这个彪悍的小伙子,她带着新鲜和持久的情感打量着他。

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把镜子收起来,上床睡觉。

四菊不像爹,她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早上醒来,她玻璃瓶一样亮洁不脖子,红红地睡出细汗,脸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色。一抹被蓝色的墨竹窗帘过滤后,就淺了,粉粉的,妖妖的。她听见爹的屋子里有了不小的动静。还听到了汽车剎车的声响。过后就是刘连仲瓮声瓮气的粗门大嗓:“赵大伯,俺送小乐回家啦,您夜里惦记坏了吧?”赵老巩点头:“连仲啊,四菊都跟我说了,多亏了你呀,不然这杂种还不知给俺惹出啥乱子来呢!”赵小乐惶惶地看了赵老巩一眼,理亏似地走进屋里。

四菊赶紧爬起来,利利索索穿好衣裳。

赵老巩瞅着小乐,气得脊椎骨都在痉挛。老人憋了一夜的话,像暴雨点子往他脸上砸:“你小子出息啦?露脸啦?人家把你给蹬了,你要是俺赵老巩的儿子,就自个儿长个脸,活出个人样来!你喝两口猫尿,就舞刀弄棒地耍光棍儿,算是哪门子本事?你闹你闹哇,非闹得大盖帽儿送你一颗枪子,你就舒服啦!”

赵小乐闷闷地站着,喘息着。

刘连仲说:“大伯,小乐醒酒之后,俺劝过他啦,他也知道后悔啦,您就别说他啦。”说完他转身出去了。

赵老巩对小乐是不依不饶:“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吗?这几年的大狱你白蹲了吗?你这次减刑,是你大哥求了人,冲谁?不是冲你赵小乐,是冲你爹俺!你小子不骑骏马骑瞎驴,净走歪道,真出了大事儿,你大哥也保不了你!”

赵小乐痛苦地扭皱着脸,瞅了爹一眼。

赵老巩看着儿子的可怜相,心软了:“孩子,别跟朱朱过不去,崄眼气没有用。你傻不傻呀?你爹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行他人不仁,不行咱不义!你爹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那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说,你爹还图个啥?不就是想看着你成个家,平平安安的。”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说,你对得起爹不?你要是不学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交代?唵?爹这辈子对得起你不?”老人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哽咽了。

赵小乐嗵地一声跪在老人脚下,从腰里抽出那把刀,双手捧到脑顶,声泪俱下:“爹,俺对不住您,今儿个这把刀给您,俺从今往后要是不成人,您就用这把刀将俺的手砍下来!”

赵老巩弯下身,接过刀,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身子向前扑了一下,险些跌到。

这里的声音都被对面屋里的四菊和刘连仲听到了。刘连仲想走过来看看,都被四菊拦住了。赵四菊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刺激得她的鼻子有些发酸。小乐哥哥能不让家里人操心了,老爹就会多活几年。这是她的心愿,等着她将来成家了,就把老爹接过去,小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刘连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四菊的肩膀上,讨好似地说:“四菊,俺发现你对这个家够上心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妇,俺会把他们爷俩儿照顾好的!”

四菊瞪着他说:“谁说嫁给你啦?”

刘连仲仓促地回应道:“你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告诉俺,你会成为俺刘连仲的老婆。俺有这个自信!”

四菊问:“俺的眼睛?俺是黑眼睛,黑眼睛是看不出什么的。就凭昨天晚上?为小乐的事?俺会嫁给你”她微微翘起了下巴。

刘连仲挪开手,目光很倔地射向四菊:“那不算啥,俺是凭自身的魅力来征服所爱的女人。俺不会像小乐那样,刀子是拢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拢不住心。没有擦出一点火花来的婚姻,没意思!”

四菊笑模笑样地听着。

刘连仲眨眨眼睛走过来,又一把搂紧了她:“四菊,俺觉得咱们的火候到了,嫁给俺吧,俺懂相术,你的脸相有怪骨,骨头结构属于异相,俺也是异相,两个异相三人结合了,就能和和睦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四菊挣开刘连仲,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刘连仲茫然地看着她:“你,你笑啥?

四菊说:“俺笑你也学会了空手套白狼。告诉你,傻小子,俺不是娇小姐,俺们劳动人民从不考虑嫁人是多么神圣,也就很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烦。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俺很实际,俺能随随便便地还俗嫁人。”

刘连仲咧咧嘴说:“俺明白了,你想嫁个趁钱的。俺刘连仲在老蟹湾不算大款,也是个小款吧?”“你呀,继续努力,还差老鼻子呢!”四菊说。

刘连仲如数家珍地说:“俺有船,有汽车,有房子,有养殖场,有存款,你还要啥?”

四菊用手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这儿穷!”

刘连仲摸着后脑勺愣着:“别开玩笑!俺都糊涂啦!”

四菊念念有词地说:“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己,就啥都模糊了,这叫着事者迷!”

这时赵老巩喊:“四菊,连仲,快到你们的养殖场看看吧,天儿不好,八成是狗日的捂着风暴潮呢!”

四菊和刘连仲答应着往外走。

赵老巩盯着小乐吼:“你也去,帮着四菊干点活儿!”

赵小乐颠颠地跟着他们走了。

在去海边的路上,四菊听见小乐和刘连仲悄悄地嘀咕着什么。有几句她是听清了,小乐还在为朱朱退亲的事耿耿于怀。他和刘连仲商量,先弄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脸是谁,然后再想个招子治治那个家伙。四菊装着没有听见,心里盘算着养殖场怎样抗过风暴潮。走到海滩养殖场的时候,早晨的海雾还没有散去,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海鸟的叫声也模糊着,凉嗖嗖的海风充斥了十里长滩。海面上有些骚动不安。四菊指挥着小乐和刘连仲将孵化室里的仪器兜里,又将三只舢板船抬岛岸上。因为是早春,孵化场还没有孵化虾苗和蟹苗。秋天闹起风暴潮,怎样准备都避免不了损失。干完了,四菊让小乐和刘连仲都回去了,自己再做些善后事情。她蹲在大堤上,饶有兴味地看滩涂上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她并不知道海里的天说变就变了。她嗅到了一种很浓郁的海腥气,一抬头,不由吃了一惊,狂风将她的喘息声一同吹向了远处。一人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地袭来。

发天啦!八级强台风卷起的风暴潮席卷老蟹湾。

第二章

谁也不会想到,老蟹湾的一场风暴潮,会迅猛地掀开北龙市的政治帷幕,更不会想到紧跟着一场令人震惊的廉政风暴。

第二天上午,北龙市委市政府接到了两份灾情报告:盐化县蟹湾乡和北龙港工地受到风暴潮袭击,新建跨海大桥坍塌,防潮坝冲毁,一千六百亩虾池被淹,盐场七十垛原盐被浸泡,九个自然村房屋进水,死亡四人,三人失踪。直接经济损失达七千三百五十万元。

灾情传到远在省城的市委书记高焕章和市长胡勇那里,这两个北龙的一二把手竟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陷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忧虑和恐慌之中。高焕章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大红请帖,狠狠地攥在手心里,揉成了一个纸团,揉出了满身的冷汗。他沉痛地说:“真是天有不測风云啊,走,不能再见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了。回去救灾吧!”

胡勇市长惶惶地没了主意,点头说:“那就赶紧走吧,省得潘书记知道我们在这儿,会大发雷霆的。”

果然就给胡勇猜着了,省委潘书记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内情,派秘书张立新把他们两人叫到了潘书记的办公室。潘书记并没有发很大的火,语态里充满焦虑和埋怨:“前两天,气象部门没有风暴潮的预报吗?”高焕章说:“没有,要是有,我们也就不到省城来请领导们啦!潘书记,不管怎么说,我这一把手是要负全部责任的!”

潘书记神色威严地问:“现在不是查责任的时候,我要问一句,跨海大桥,不能抵御八级风暴潮吗?”

胡勇把目光集中在高焕章的脸上:“能,设计施工是能防御十级的,高书记,难道是施工质量有问题?”

高焕章脸色十分难看。潘书记想了想说:“你们先回去,搞好救灾工作,力争把损失压到最低限度。同时,要派一个调查组,给省委写一个详细的灾情报告。我随后到你们北龙!”

高焕章和胡勇鼓鼓涌涌地走了。

潘书记望着他们的背影很沉地叹了口气。阳光出奇地耀眼,折射到潘书记眼睛里的却是严峻。潘书记的眼神里飞速地旋转着,好久好久才抓起桌上的电话:“喂,组织部吗?赵振涛去中央党校报到没有?”

组织部的同志回答:“没有,他是下个星期报到。”

潘书记胸有成竹地放下电话,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省常委会议室走去。就在这个会议上,省委决定由赵振涛出任北龙市委副书记和代市长。

赵振涛和妻子孟瑶走到华联商场,孟瑶拉着赵振涛的手往里走。赵振涛就怕跟老婆逛商场,连连退着身子说:“别去了,我还要看几个朋友,跟他们打个招呼。”孟瑶不高兴地说:“你以为我有逛商店的瘾啊?我是想给你买几件换的衣服。”赵振涛说:“我到的是北京。北京什么买不着哇?你以为我是去乡下扶贫啊?”两口子正一句一句地争执着,赵振涛的手机响了。是省委组织部耿副部长打来的,耿副部长的声音很急:“振涛同志,情况有很大的变化,你不要去中央党校报到了,潘书记要找你谈话。”赵振涛无奈地瞪了孟瑶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在潘书记的办公室里,赵振涛接受了一次关键性的重要任命。他将被派往北龙市出任市委副书记和代市长。他还不知道北龙闹了灾,不知道北龙港经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也就没有料到这次任命是这样急迫,这样突然。潘书记语重心长地说:“小赵啊,本来先派人找你征求一下意见,可是没有这个时间啦,我刚才用电话跟高焕章书记打过招呼,他是非常欢迎你的!你还有什么想法吗?”

赵振涛激动地说:“潘书记,我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怕是辜负了您的厚望啊!”

潘书记笑着说:“大胆地干吧,省委是了解你的,也一定支持你!你知道,在这个时候走马上任,是受命于危难之际。省委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你是北龙人,对北龙有着很深的感情,另外,我是从那封诬告信中了解到你这两年,一直参预着北龙港的事情。省委机关大院都传说,你赵振涛成了北龙住省城的办事处啦,哈哈哈!这很好嘛!”

赵振涛愣着,看着潘书记。

潘书记说:“你在开放办干了三年,当然知道我省的环渤海的对外开放战略,海陆空齐头并进!你看,位于旅游胜地的秦岛港,是一个百年老港,它的海运能力已经是超负荷啦,而且距离西半省太远,可是西面的黄连港,目前刚刚勘查立项,眼下最为关键的就是北龙港啦。口岸少不仅使省内企业深感头痛,国外大客户也望而却步。没有足够的对外开放口岸,改革开放的进展就步履维艰。省委提出海陆空口岸架金桥!你的北龙港担子不轻啊!

赵振涛郑重地点点头“潘书记,我懂了,我懂了——”

潘书记说:“今天下午,我和沈秘书长把你送到北龙!”

远海苍灰,看不真切。

风暴潮退去的那一刻,赵老巩像个怪物,摇摇晃晃爬上了河堤。这时的太阳已经鉆出云层,在悠悠不绝的拢船号子里,红懒懒的日头在远滩上一滚一滚的,便在遥远悠长的钝喉声里恹恹跌落下去了,灰的海流子像脐带似地在老人眼前飘飘悠悠忽隐忽现,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这是确实的,直到如今,老人再也没有看到这样的海景。有人说,灾难临头的那一刻,海是最美的,出奇地好看。老人这时还看见一位姑娘站在空旷辽阔的滩涂上画画儿。“赵师傅,您没事儿吧?”徒弟小全喊他。赵老巩扭过头来,瞅见小全浑身血糊糊的走来。

赵老巩吃了一惊:“哎呀,这是咋搞的?咋还受伤啦?”

小全哆嗦着说:“不好啦,出大事儿啦!肖贵录,肖大哥他——”

赵老巩慌了:“贵录他,他咋啦?”

小全哭了:“新建的跨海大桥塌了,肖大哥他,他给砸死啦!嗯嗯嗯——”

赵老巩身子一软:“天哪,天哪!”他的老泪也下来了。

小全和肖贵录都是赵老巩的徒弟。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乡党委书记齐少武来了。他是带着乡里的所有干部赶来抢险的。村长就带着齐书记到村里村外找人,找到造船厂,当时葛老太太不在,代理厂长老三也不在,赵老巩就私自做主让两个徒弟去了。他还有一个徒弟左海明,恰巧海明家里媳妇有病,没来上班。齐少武见了原来的老岳父,很想说上几句好听的话,可情况紧急,他只是朝老人笑笑,就急匆匆地走了。赵老巩知道这个齐少武正逼着海英找赵振涛给他跑官,眼下碰上了风暴潮,他表现一下子的机会来了。果然给赵老巩猜着了,此时的齐少武带着几百人马直奔北龙港的工地去了。他绕开了遭受风暴袭击的乡冷冻厂、盐厂和造纸机械厂,他对抢险的人们说,眼下考验蟹湾人的时候到了,咱们不能盯着小家而不顾大家,北龙港是咱省的重点工程,我们要和工人弟兄一起保卫北龙港,我们与北龙港共存亡!乡里人有意见,可也说不出口,齐书记说的完全在理。在港池前,齐少武带着人与工人一起筑起一道人墙。他还第一个跳进港池里,把嵌有钢板的木桩子扶住,死死地抱住。在场的人都感动了。齐少武在第一线上拚死拚活地干了一天一夜。从港池里爬上来的时候,齐少武捂着受伤的胳膊十分清醒地想,就凭这一拚,还有赵振涛的关系,他在这次换届选举中会稳操胜眷了。这时的齐少武还不知道赵振涛已经当上北龙市的父母官了。此时他也不知道跨海大桥倒塌了。赵老巩眼下没有闲空去想齐少武的事,老人正为失去一个好徒弟,而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老人的五脏六腑都往上翻,翻上来的就是老泪:“天杀的!这桥难道是签扎纸糊的?咋说塌就塌了呢?”

小全有些后怕地说:“俺差一步就跟肖大哥去啦!俺是眼瞅着大桥哗啦啦的散了架的!刚上了桥的还有几个抢险的武警战士!都,都卷走了——”

赵老巩问:“难道贵录连个尸首都没留下?”

小全叹说:“往哪留?都顺着老河口卷走啦!”

赵老巩说:“弄一条船,俺们爷两去找他!贵录出过海,他有水性,说不定还活着,还活着。”

小全嘴上说着没指望,还去搬扣在泥里的舢板船。

一阵汽车的笛声响,造船厂厂长老三和葛玉琴老太太从车里走下来。葛老太太心痛地看着被风暴吹垮的造船厂,刚造半截儿的白茬子船被浪头拍散了,东倒西歪地丢了形。她灰槁的脸皮几乎全耷拉到嘴角上,身子僵了样地往前走了几步,险些跌倒。她咂咂舌尖儿哼了一声:造孽呀!老三见主子不高兴了,就有些慌神儿,阴着胖脸朝赵老巩和小全走来。他的胖身子显得臃肿、横阔。走上一块油松木板,木板被潮水洇湿了,将老三划了一个跟头。老三爬起来,冲着赵老巩吼着:“你们是咋看着厂子的?连几条白茬子船就没能保住!你们几个是吃干饭的?”

赵老巩闷着没吭,老脸干瘪而皱巴。

小全拢不住火了,委屈地说:“你嚷嚷啥?这里就俺赵师傅一个人,他老都这么大年岁啦,能顶着,还活着,就不错啦!”

老三一愣:“就他一个人?那你们,肖贵录,左海明,都跑哪儿去啦?”

赵老巩忍不住了,蠕着瘪嘴巴说:“海明请假了,小全和贵录他们,到海港抢险,小全伤了,贵录失踪了,这天灾人祸,谁抗得住啊?”

小全哭泣着说:“贵录大哥,不是失踪,是死了!”

葛老太太和老三都吃了一惊。老三与葛老太太递了个眼色,葛老太太就钻进汽车里去了。老三的声气缓了些:“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咱丑话可说在前头,肖贵录是乡里叫去抢险死的,他的后事与俺们造船厂无关!”

赵老巩没好气地说:“没人找你们偿命。”

老三又说:“你们抓紧把船厂拾掇拾掇,明天照常开工。”

赵老巩说:“你们可以不管贵录的后事,可你们得把他的工资开了吧?你们还欠俺们三月的工钱呢!”

老三咧咧嘴说:“眼下资金周转不过来,大户村的张老蔫买了咱的船不给钱,你们先担待着点儿吧。”

小全说:“俺和赵师傅的钱,托些天没啥,可贵录大哥都这样了,你们可不能拖了,他还有老娘,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可怎么活呀?”

老三叹了声说:“不看僧面看佛面,给他,给他!”

老三钻进汽车里走了。赵老巩朝着汽车的背影呸了一声。他一看葛老太太那个样子就来气。一幅小人得志的贵族样。她每次到船厂来都不说话,就是说上很少的一句,也缓缓地翘着下巴,就像朱元璋做皇帝时的样子,下巴翘得那么难看。老人此时被什么东西剜得心里一疼。就想起徒弟肖贵录了,默默地与小全推舢板船,船到水里,他们急急地划走了。瘦驴一样的舢板船,被赵老巩和小全摇着,摇着,摇到海汊子里的时候,发现渔政处的救护船打捞尸体回来。赵老巩和小全爬上救护船,一眼就瞅见了死去的肖贵录,两人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发送肖贵录的场面还是很隆重的,乡里的齐少武书记也来了。肖贵录与那几个武警战士一起被追认了烈士,可赵老巩还是从没有过的难受。老人把肖贵录用过的刨子、米尺和短锯包裹起来。他没有料到的是,在船厂的财务室给贵录领工钱的时候,竟忘了自己的老年人的身份,与老三大打出手。从此使赵老巩与葛老太太分道扬镳。老人拿到贵录工钱的时候,细细一数,发现老三口扣了贵录的六十元的夜班补助。赵老巩质问老三:“这不行,你还差六十块的夜班补助呢!老三啊老三,你个大活人还跟死人斤斤计较?”

老三不耐烦地说:“老赵头,俺这抓管理的不管活人死人,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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