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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6 01:2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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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天童荒太,不夜山 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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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潜者

月夜潜者试读:

第一部

1

阴历十七的夜,海平静得引人入睡。月亮升起,把小镇从幽冥的深底捧了起来。

迟了满月两天,月亮应已有缺,但看上去依旧圆鼓鼓的。今夜晴空无云,月光倾泻,将这并不繁华的小镇,微微照亮。

濑奈舟作开着小型卡车行驶在沿海公路上。路旁人家,灯火稀疏。这固然是因为此时已近夜半,也因为这些房子,很多并没有住人。

道路右手边,沿着海岸线与突堤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空地。在这块空地上,零星有些房屋。房屋的建材看上去都是新的,设计也很别致。

墙壁是白色或米黄色,屋檐是映衬大海的蓝色或藏青色,在月光下,也发出幽淡的光。试想,若站在那些房子里推开面向外海的窗,晴天的早上自不必说,即使如今天的月夜,那广阔开放的景色也必定令人赞叹不已。若不知内情,谁都会对住在这里的人心生羡慕。

然而,在海的那一边,这些房子的墙壁、阳台、屋内的柱子、台阶甚至是地基,都遭受巨浪冲涤,已经无法修葺,令人不忍直视。这些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了。

这些房子,有的是新房,有的是近年刚建好的。建房的时候,房屋被牢牢固定在混凝土地基上,因此免于被巨浪冲走。周围别的老房子都采用较老式的建法,几乎仅是将房屋搁在地基上,所以几乎在一瞬间便被退潮的巨浪卷到海里去了。这片沿海的街道,如今之所以看上去空空如也,即是这个原因。

残留下来的房子已经不能居住,但它们的主人仍须偿还建房时签下的贷款,且改建或拆迁费用比贷款更贵。因此,灾后四年,这些房子无人过问,一如受灾之时。其中,也有些房主在海啸当时便已不幸离世,而他们的亲友不愿承其负债,所以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房子。

纵贯日本东部的国道上,即使是深夜,往来车辆也络绎不绝。重要地段上,加油站、餐馆、便利店鳞次栉比。灯火通明处,几乎让人不觉得有月光。但是,国道一旁供当地居民使用的海岸公路上,却不见一车一人。

这个小镇未被划入避难指示区,但四年前当地居民暂时离此避难之后,带着小孩的家庭多数选择在避难地落地生根,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中老年人回来。而那些以捕鱼和水产加工业为生计的人们,因着现实的原因,也逐渐搬离了这里。

虽已入秋,但夏天并没有过去,舟作开着卡车的窗子。然而,听不见人讲话,听不见音乐,听不见任何与日常生活有关的声音。连大海都太平静,听不见半点海浪声。

舟作审慎地开着卡车,速度比最高限速慢了近十千米。虽说今天月光明亮,但街上路灯很少,仅凭卡车的灯光,他担心会注意不到路上的陷坑或者忽然掉落的东西。这个小镇,他小时候放暑假时来过多次。记忆中,街上的路灯比现在要密集得多。估计路灯、电线杆多在那次海啸中被拦腰折断或者连根拔起,到如今,也没有完全复原。

即便如此,尚能通电,总不至于太坏。由此再往北去的海边小镇,至今仍不能通电。居民们只可以暂时回家清理打扫,到了下午四点,必须离开。街道重建的工作人员,傍晚也都离开。只剩万古不易的月光,照着被暗云裹挟的小镇。

卡车驶向一个熟悉的L形弯道,舟作今天要去的渔港,就要到了。

他将卡车速度减到最低,贴着直角般的弯道,大大地转了方向盘。卡车的大灯像探照灯一样,依次照亮了正前方到右前方的视野。

灯光扫过,混凝土的残骸碎块一个一个从茂盛的杂草间浮现出来。这些都是在巨浪中断折的房柱或者崩塌的地基,可见当时激流的蛮横。随处可见断折的钢筋暴露出来,前端弯曲,像枯槁的芒穗一般。一根高约两米的混凝土柱子仍伫立在原地,或许原是房子的顶梁柱,建得坚牢,所以没有断折。另一处,除了连接二楼的楼梯尚在,整个房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废墟背后,还有很多至今尚未拆除的房屋残骸。

因地势的原因,涌过来的浪潮很容易在这里汇流成股。据说当时潮水扑来时,浪头远远高过了防波堤。舟作开着卡车行驶的道路右边当时是一片临海住宅区,那里的房子在大浪中几乎瞬间就消失了,徒留一片空地。灾后人们将土垒高加固,打算在上面建一个狭窄的绿地公园。公园尚未竣工,小型挖土机仍停放在垒起的土堆上。

突然,卡车的后轮轧在了一个硬块上,可能是施工时打飞落到路面的石头。后轮很快从硬块上滚过,整个卡车也跟着猛烈颠簸了一下。松浦文平端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胳膊睡觉,脑袋也随之被震得弹起。但作为捕鱼的行家,他早习惯了海上的惊涛骇浪,这点颠簸全然惊醒不了他。

卡车继续慢慢向前行驶,右手边渐渐能看到一处低矮的山岩。开过山岩下的公路,再拐弯绕到它的背面,就到了今天要去的渔港。

这处低矮山岩与稍远的山岩连成一道微微内曲的海岸线,很早以前,人们就在此建了一个渔港。灾难来时,或许是出于地形偶然,山岩此侧的住宅区遭受海啸侵袭,房屋尽毁,很多人不幸离世。而它背面的渔港却并无太大损失,停在里面的渔船也几乎全部安然无事。

由此往北去,很多渔港因为更靠近震源,即便同样是依托海湾而建,也没能从这次的灾难中逃脱。大多被破坏殆尽,渔船也所剩无几。地震过后,有的地基甚至下沉了七八十厘米,至今仍未恢复功用。

然而,与其他并无不同的是,这里的渔港也被禁渔了。

地震引发的核泄漏污染了海水,对海产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随着时间的过去,海水的污染浓度自然降低。而且据文平说,县里的渔业协同组织联合会自主制定了比国家安全标准更严格的检查指标,以保障海产品安全无害。但核事故后,很多人杯弓蛇影,加之政府对很多海产品的销售限制尚未解除,现在除了一些地方的实验性捕捞之外,这里的渔业目前基本处于停顿之中。

舟作出生并赖以谋生的故乡,在离此更北的渔港。那里无论是陆地还是海里,都没有受到核污染,出水的鱼虾依旧行销全国各地。但是地震之后,渔港几乎全部毁坏,至今只有五成得到修复。若想要恢复到渔港全盛时期的海产品产量,恐怕还要很长的时间。

月光把暗夜溶解,渔港透过卡车的前窗玻璃浮现在眼前。靠岸的渔船,渔业协同组织联合会的办事处,仿佛朦胧的剪影,也一一浮现。

在面向渔港中心部的下坡公路前,舟作停下了卡车。由山岩延伸过来的公路边都设有护栏,唯独在这里开了一个三米长的口子,由一个台阶连到沙滩。

舟作拉起手刹,下车站到路上。他身着运动服,脚上穿着袜子,踩着凉鞋。这身装束在白天太热,现在却正好。

不远处的渔港,虽在管理上与舟作所属的渔协有所不同,但据文平说,这里几乎所有的渔夫也都是以沿岸渔业为生计,物流买卖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

若在以往,现在的时间正该是渔港停车场灯火通明、车满为患的时候。除了小型卡车和面包车之外,偶尔会有年轻小伙子炫耀他们的高级轿车。而渔港中心的办事处前,也早该明灯煌煌,职员们或目送已出港的渔船,或催促仍未起锚的渔夫。性急的水鸟,已在卸货场上空飞鸣交替。整个渔港热热闹闹,仿佛过节一般。

但现在,渔港里的人声鸟语,一并悄无。办事处熄灭了灯火,深深沉入暗夜。往昔海平线上摇曳的渔船灯火,现在却一处都看不到了。海风中也没了柴油味,曾经也是渔夫的舟作,此刻倍感凄清。

站在岸边往海上望去,海面如同无垠的草原或者沙漠。一切都不见,唯有投映在海面的粼粼月光,从岸边一直摇漾到水天相交处,告知你这里是大海。

舟作又看了看渔港四周和公路前后,确认无人,这才转头向驾驶室内喊道:“文平叔,文平叔,我们到了。”

松浦文平今年六十六岁,和舟作的父亲是同级生。平时不觉得,睡着的他眼窝和两颊深陷,颇显老态。可能是老来肌肉松弛了吧。舟作想:倘若父亲还在世,睡着的样子也是这般老了吧。“文平叔,我们开始吧。”

他又叫了一声,拍了拍文平的肩膀。文平的肩膀略显瘦削,但健硕的肌肉依然无愧于他渔夫的身份。“健太郎……”文平叫的却是自己儿子的名字。健太郎与舟作同龄,也是四十一岁,两人上小学时就互相认识。其后三十年,关系亲如兄弟。但是灾后再不能捕鱼,健太郎整日无所事事,加之每三个月都有赔偿金汇进来,本来性格温厚的他竟也染上了赌,由此欠下巨款,不容于故乡了。“是我,我是舟作。我们到渔港了。开始吧!”

文平这才睁开眼睛,颇尴尬地望了望四周,伸开他那撒了五十多年网的长满老茧的手,揉了揉因为常年在海上晒得黝黑的脸。老渔夫的干练和狡猾,逐渐从表情中显现出来。

舟作从方向盘底下取出LED提灯点亮,绕到载货台,把灯系挂在载货台与驾驶室之间的横杆防护栏上,然后打开放在载货台上的大型储物箱。储物箱里是干式潜水服、内穿背心、潜水面罩、手套、蛙鞋、内置铅块的配重马甲、浮力调节背心、水中照明灯、头灯、水中照相机等水肺潜水所必需的器材。他把它们全部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路面上来。然后,再取出横放在储物箱底的气瓶,也小心翼翼地卸到路上。最后,他将提灯从防护栏上解下,并在载货台边上轻轻敲了敲。

这时,已经坐到方向盘前的文平收到信号,将卡车往渔港的停车场开去。

舟作拿起提灯,照了照通往海滩去的台阶。这片海滩就在渔港边上,主要供钓鱼的人停泊小船。偶尔也有人把小船停在这里,戴着防水眼镜潜到海岸边的水下捕鱼或者拾贝。现在,岸上正泊着五艘小船。

舟作找到他的那艘船,把灯放在船边。然后回到公路上,把潜水器材一一搬到海滩上来。除了空气瓶外,东西都先装到了小船内。小船内还放着两件救生衣、两支桨、伸缩钓竿、贝壳网、折叠锚、绳子、竹片束以及用于外挂船舷的简易梯子。船外机也已经事先安好了。文平家离这里近,这些都是今天傍晚他过来预备下的。

舟作脱下凉鞋,取下不值钱的手表,装进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的方便袋里,也放到了小船内。他从装进小船的器材中找出内穿背心,套在运动衫的外面。这背心从肩膀到胯骨,盖住整个躯干,看上去像薄的防弹衣。据说是为了保护内脏器官不受某种物质伤害而开发的。接下来,他将潜水衣取出放在了水泥地上,铺开以便穿着。这种干式潜水服,为防止水进入设计成了连身衣样式,还包括了头罩及靴子。

除了出海捕鱼之外,舟作二十多岁时就取得了水肺潜水教练员的执照。自那时起,他就为自己量身定做干式和湿式潜水服。不过最早定做的潜水服长年磨损,早已不堪再用。现在他穿的,已是第三套潜水服了。所幸身材与年轻时相比,基本没有变化。

潜水时若想将海水完全隔绝在外,当然可以将手套也与潜水服连成一体。但考虑到自己是深夜下潜,并且去的净是不能丝毫掉以轻心的地方,所以,潜水时用的手套,他一定要用自己用惯了的。

舟作先将运动裤的裤脚塞进袜子里,然后将两只脚先后穿进连在潜水服上的靴子里。干式潜水服不比湿式潜水服那样紧身,很快便提至腰间。接着将吊裤带挂到肩上,又将胳膊钻进袖子。最后一步是将头套进面罩内,这一步稍微费了点劲。面罩内窄且紧,加之潜水服下面又穿了背心,所以不是一般的热。调整好面罩露出脸的部分后,舟作在下巴处稍稍撑出一点缝隙,下蹲一次,挤出潜水服内的空气。然后将缝隙又闭上,待站起身来,潜水服便紧紧贴在了身上。“今天的浪看起来不错啊!”

文平把卡车停到停车场后回来了。他光脚穿着凉鞋,从台阶上走下来,将手里提着的塑料瓶放进小船内。瓶子里面装着归港时必不可少的燃料。“文平叔,您帮我把后面拉上。”

舟作转身背对着文平,因文平的个头比自己矮了大概二十厘米,于是跪了下来。“今天月亮好,也没云,应该能顺利潜到目标地点的。”“嗯,你在水里,也能更自在嘛。”

文平熟练地将拉链拉上,敲了敲舟作的肩,示意已经拉好,然后转身往小船内探去。

长约八十厘米的竹筒被竖着劈成了两半,大概三十多片,用绳子捆住预先放在了船里。文平抱着这些竹片,走下十多米高的斜坡到海边,伸出左手,像抚摸养熟了的小狗的脑袋一样,探了探海水。如此,似乎就能判断今天波浪的情况和捕鱼的收成一般。“嗯,不错,不错!”

文平对着大海喃喃说道。他把抱来的竹片浸过海水后,解开绳子,将拱形的面朝上,按照一定间隔从水边一直铺到小船边。竹片看上去就像铁轨一样。

其间,舟作将手腕上防止海水进入的密封带缠好了。接着扶起横放在地上的气瓶,又从小船内取出形似救生衣的浮力调节背心,将其背部与气瓶连接到一起。为防止脱落,束带扣是牢牢扣住的。

接下来,他把用于呼吸的调节器安装到气瓶上,又将调节器上延伸出的中压管连到浮力调节背心的充气筒上。通过这个充气筒,可以调节进入背心的空气量,从而达到调节浮力的作用。然后,他打开气瓶阀门,用残压计测了瓶内的空气量。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将面罩与气瓶调节器连接起来,看气瓶内的空气能否顺利供给呼吸。“舟作啊,有个马后炮的事儿本来不打算问的……能告诉我一下吗?”

铺好竹片轨道的文平,不知何时已经站到舟作的旁边,看着他做潜水的准备。

舟作抬了抬眼皮望着文平,示意:“啥事?”“就是你背在背上,连着氧气瓶的这个像背包的东西。家里的老婆子管这个叫背包,我说不是,正笑她蠢,她却反过来问我是什么。我说这叫BS,没想到那老婆子说BS不是广播卫星嘛,反过来笑话了我一通,顶得我没话说。来,你给我好好讲讲,下回得给她抵回去。”“您是说BC吗?”“哦,是BC啊!它就没别的名字吗?横着写的洋文不懂啊!”

浮力调节背心,英文简称BC——不过这些解释起来太麻烦。于是舟作回答道:“没有。这东西就叫BC,可以自由充气放气,类似救生衣。穿着它在海里,能很好地控制沉浮。再一个,我背着的不是氧气瓶,是空气瓶。里面装的不光是氧气,是压缩的空气。”

话罢,舟作又检查了一次穿在身上的潜水服和组装好的器材,确认无误后,将器材与气瓶一起装进了船舱内。“好嘞,我们走吧。”

文平把脖子左右摇摇,发出脆响,将手搭在了小船的右舷上。

舟作将提灯放进船舱内,也把手搭在了左舷上。

两人看准浪来的时机,文平叫着号子“一二三”,合力把小船向海里推去。

小船就着铺在斜坡上的竹片轨道,向海里滑去。船底和竹片摩擦发出的声音,高得甚至盖过了波浪声。

小船滑至斜坡下面,船底正好迎上涌来的海浪。它静静地乘上退去的海浪,毫发无损,漂到了海面上。

2

舟作也随着蹚进水里,直到海水漫至膝盖。为防止小船随波浪漂走,他伸手拉住了船舷。

文平将适才用作轨道的竹片收起来捆好,放在停船的地方后,迈着罗圈腿走下斜坡,“嘿哟”地叫了声号子,向船尾爬上去。

待文平上船坐稳,舟作轻轻将船推出去,同时也上了船。他坐到船头的横坐板上,与船尾的文平相对。文平将救生衣掷给他,两人分别穿上。

舟作从船底取出桨来,将桨板放到水里,开始划船。

船上两人皆沉默不语,唯有欸乃声声。

钓鱼小船的停泊场与其他渔船的停泊场被防波堤隔开。欲出海去,还得绕过外围的一道S形防波堤。舟作巧妙地划着桨,先避过对面左侧凸出来的防波堤,又绕过右侧凸出来的防波堤,这才出了海湾。“嗯,到这里行了。”

舟作得到指令,收了桨置于船内,站起来转身对着船头,又重新坐下来。

挂在船尾的船外机,螺旋桨高出船体。文平把倾斜的船外机调整好角度,使螺旋桨没入海水中。接着调整好燃料栓、变速杆,然后握住把手,用力拉起启动绳。

发动机一次便启动了。若是以往,这点声音谁也注意不到,现在却响遍了渔港一带。文平转动油门调整好发动机的转速,然后将变速杆推至前进挡。

小船缓缓前进。文平又加快速度,破浪疾行。

渔港的灯塔,即便如今不能捕鱼,光亮依旧。小船穿过这片光亮,向着太平洋的海面疾驰而去。为防万一岸上有人看见,舟作关上了提灯。

海上无风三尺浪。今天的海面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船在水波上前行时,船头还是不时被冲起,看着就像海面上时不时凸起的小疙瘩一样。船头扬起又立刻落下来,发出咚的一声,船体也跟着一震。为了不让气瓶滚动,舟作将它连同浮力调节背心一起踩在了脚底下。

待船又前行一段,速度也逐渐安定下来时,文平扬声盖过发动机的隆隆声,对舟作喊道:“这回要是还像上次那样没什么收获,人家可要怀疑你是不是真在潜水了!”

舟作嘴里嘟囔了两声,文平没有听见,又问:“你说啥?”

舟作稍微向后面侧了侧头,道:“要是因为这点事他们就怀疑的话,最开始就不会雇我;再说了,要真是这种人,我也不揽他这差事了。”“嗯,这倒也是……”

文平听罢絮叨了几句。但海风中,几乎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不过,再怎么说,”文平又高声道,“我担心的是,那些人的‘宝贝’你要是不给他们一点一点捞上来,他们可能就灰心了。唉,怪可怜的啊!”

舟作心里知道,他真正担心的是这些顾客要真灰了心,对他们来说数目不小的临时收入也就没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了回去。跟巧舌之人辩理,只会招来两倍、三倍甚至更多的说辞。

舟作从小就比一般人话少,已经去世的哥哥生前就常常笑他脑子转得慢。其实,每要跟人辩理时,他心里便大概知道对方会怎么反应,知道即使和人家辩解下去,也不过是原地兜圈子或者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说了也白说,于是他也就干脆不说了。

文平见舟作一言不发,大概以为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也就不再追问。

向北极目远望,能看见远处的海上有船的灯火。再抬眼向上看去,只见天空中闪烁的星光,却不知海天在何处交界。印象中的星光比起渔船的灯火要柔和得多,此时却是更加耀眼。

夜深如此,天空中却仍有飞机飞行。其灯光不减一等星的亮度,明灭交替,从夜空中渐渐划过。它们去向哪里呢?舟作追随着灯光的轨迹再翘首仰望,只见中天的月亮把月光不住地向自己的小船倾倒下来,比在陆地上看到时更明亮。月光下,海面上浪起处银白,浪影处黢黑,明暗相间的条纹一直绵延到远方。

这时,一颗流星似一束渐渐燃起的火光越来越亮,斜对着月亮滑过,留下光的影子,消失无踪。虽早就过了看到流星就许愿的年纪,但舟作每次看到流星,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还是想着:多可惜啊,还是许个什么愿吧。

文平掌着舵,将出海的船头逐渐调向岸边。船身从涌动的波浪上切过,带来与之前大不相同的震动。

远方低处,有聚拢的光散在各地。那里应该是海边的集镇,灯光越明亮,就意味着居民越多。受灾之前,这里的灯光更明亮,也更密集,看上去简直和海岸线连成一体。然而现在,很多地方都已经沉入了暗夜之中。

小船又转了一个大弯,朝着岸边驶去。

可能是之前一直藏在视野的死角里没有注意到,小船掉头时,岸边几处高亮度照明灯直直闯入眼帘,好似从侧面撞过来一般。

但那里并不是市镇。市镇的灯光更分散,而且家用的灯光也会更柔和。那高亮度的灯光并没有照着大楼或者一般住宅,而是集中在海岸沿线大概一千米的地段上。而地段两边绵延开去的皆是深沉的黑夜,再无光亮,唯有这一地段异样地显眼。

文平掌着舵,如同飞蛾扑火一样,朝着这过分明亮的灯光驶去。

舟作和文平把这里叫作“光区”。

这里的照明灯,看上去很像夜间棒球比赛时的照明灯。但比起棒球场,这里的灯光所照之处更为广阔,甚至都影响到了海上。从岸边向海上延伸的南北两侧的防波堤,在灯光下,投射出分外鲜明的影子。南堤向海里凸出,北堤后踞,就好像一只呈防守姿态的巨蟹举起的两个大螯一般。海水穿过狭窄的两堤之间,又被尽头长长的堤坝拦了回去。

待到了近岸处,高大的防波堤遮住视线,估计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现在离岸边尚有距离,可以看见防波堤和防波堤背后被垒高的陆地、架设在高处的照明灯以及灯下巨大的建筑物。

沐浴在这尤其明亮的照明灯之下的,是两栋建筑。它们差不多位于光区的中央,大约有三层楼那么高,形似汽车工厂,并排向两侧长长地延伸开去。

这两栋建筑的左后方和右后方又分别露出一栋建筑,覆盖着类似白色墙壁的东西。舟作从大概四年半前的报道中第一次了解道,后面本来应该有四栋建筑的。但中间的两栋,一栋因为顶部坍毁严重,覆盖物设得比较低;另外一栋因为外表并无损坏,也就没有封顶。因此,现在从海上看过去,中央的两栋建筑都被前面的建筑挡住,看不见了。

另可见三根排气筒——建筑物近处两根,稍远处一根——冲着夜空,高高耸立。顺着这些高高的排气筒抬眼望去,这附近天空明亮,不亚于白昼,往里去应该有更多光源吧。

小船慢慢靠近光区,敲铁打孔的声音越过海面,从岸上逐渐传来,令人仿佛置身于高楼大厦的施工现场一般。

建筑物周围、排气筒附近,可以看见大量起重机的机械臂,其中有一些正在上下左右动着,说明岸上有人。

但现在小船离岸边尚远,而且海面与陆地之间的高度相差很大,从海上看不见岸上活动的人。反之,岸上的人也不会特意去看防波堤之外的海面。

小船接着向前行驶,眼见防波堤的前端近在咫尺时,文平转舵。于是,小船顺着防波堤外围向北边转头,开始离开光区。

文平自孩提时,就常跟父亲和友人来这片海域钓鱼,因此熟知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的海流变化。离开光区不多时,文平又转舵,向着一片黢黑的岸边靠过去。在近旁光区漏过来的灯光和月光下,他确认好陆地水平线,关掉了引擎。

从海面上传过来的类似施工现场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似乎能使海面皱起细细的波纹来。所以,他们这边即使有些声响,也绝对不会为人察觉。

舟作又站起身来背对船头重新坐下,取出桨插入水中,轻轻划动不激起浪花,使小船向前行动。

他背对着岸,慢慢地划着船,眼里看不见漆黑的岸。岸上往日的光景如今已经不再,但舟作却生生觉得一切依旧,后背不由得发起麻来。

其实他现在已经习惯很多了,刚来这里的头两次,他握桨的手都不住地颤抖。

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今年四月上旬。当时满月当空,云虽有点多,但只要月亮从云里出来,平静的海面便立刻粼粼生辉。满月洒下明亮的月光,为他们二人把失去的小镇从幽冥深处捧起。但或许是被旁边光区那异常强烈的灯光晃到眼睛了吧,最开始两人并没能看见小镇。

那天夜里,舟作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又或是文平开船弄错了方向。其实,他的心底是希望弄错了地方。他不愿意去直面灾后的惨状。

脱云而出的月亮,不遗余力地将光倾倒下来。随着两人的眼睛渐渐习惯周围的光线,人们曾经生活的地方,终于浮现在了眼前。

面对月光下的景象,舟作和文平失了言语,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

一时万般思绪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令人不知如何自处。恐怖拘住了身体,令人手足无措,然后化作撕心裂肺的悲痛当胸袭来。胸中翻滚的怒气,差点让舟作对着天空的黑云吼叫出来。但自己的吼叫又有谁能听到呢?他又感到阵阵虚无,只觉两腿发软,几乎都要屈膝委地。为什么?为什么!他悲情不能自制,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舟作的老家也是像这样被巨浪冲涤,击碎,切断,然后消失的。

海啸来时,他的父母和哥哥正在渔船里做事。大浪退去后,在岸上横倒的渔船内,人们扒开散发着浓浓海潮味的淤泥,找到了他们三个人的遗体。

大水甫过,舟作即回到老家的镇上搜救幸存者。当时镇上已经一片狼藉,泥沙、木屑、钢筋、瓦砾四散遍地,尘埃满天。他穿行其中竭力搜寻,时而踉跄,时而匍匐,于四周全然不顾。他呼喊不停,直到声嘶力竭也不愿放弃最后的一丁点希望。

搜救中,每每有房屋的残骸和堆高的淤泥堵住去路,舟作想方设法除去,结果只是找到一具具遗体。其中很多,比起自己的双亲和哥哥,遗容更加悲惨。他用手将他们从混凝土的瓦砾中拉出来,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不由得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因此,舟作明白。他明白那令人手足无措的恐怖,明白那撕心裂肺的悲痛,明白那翻腾的怒气,明白那令人欲对黑云吼叫的冲动,明白这样的吼叫谁也听不见的虚无感。因为他亲身经历过,深深知道那种令人不能自已、不禁要责问苍天的悲情。

即便如此,当他看到月光下浮现出来的曾经的小镇时,精神上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想民大灾过后,几乎没有人来清理过这里的废墟吧。

听说警察和居民穿上防护服,在有限的时间内曾来这里搜寻失踪的人。但,也仅限于此。那之后风吹雨淋,而且这里与沿海其他地方一样,受地震影响地盘下沉,涨潮时的潮水都冲刷到了小镇内部。比起受灾当时,肯定多少还是有些变化的。

不过与那些动用车辆和机械重建过的地方相比,这里几乎保持了大水过后的原貌。

舟作永远也忘不了灾后老家的惨状。但是,那之后四年半的时间里,人们逐渐清理崩塌破碎的瓦砾等建筑垃圾,灾后重建一刻也没停下。每次他回去给亲人扫墓时,都会看到人们为了新生活不断努力的情景,所以不知不觉间,当时的悲惨情景,也逐渐从自己的脑海中淡化了。所幸也是有所淡化了,若不然再次看到这种景象,他早就崩溃了。

也许是因为仅凭月光,他并没能清晰地看到全景,所以还能勉力支撑。

又或许,他所看到的只是没有人烟的空地。本来那里就没有民房、公寓、商店、学校、医院、居民办事处,只是茂盛的杂草里伫立着混凝土的碎块。就像在别的受灾地偶尔看到的一样。舟作的记忆和想象混在一起,所见情景,一幕一幕,皆是被海啸吞没前的景象。面对废墟,他却分明看见街上鳞次栉比的民房,亮着明灯的公寓;看见商业街上行人如织,学校里学生在上课,幼儿园里孩子们在玩耍;也看见老人们从医院里进出,人们在邮局和居民办事处前来去。这一切如梦如幻,却又历历分明。

那次舟作和文平到那里时,涨潮渐满,海水已经漫向陆地高处。海浪冲向岸边又退去,在淡淡的月光下,不断翻卷,发出微微的白光。

茫然呆望间,舟作觉得那不断翻卷、反射出微微白光的浪花,看上去就像飞翔的白鸟一般。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圣域”这个词来。

九岁的女儿,很喜欢看飞来飞去的鸟儿。舟作偶尔带着女儿和七岁的儿子一起到水边公园的鸟类保护区去参观。保护区四周设有栅栏,禁止人类出入,被称作“鸟类圣域”。

禁止人类出入的圣域。

神圣的地方。

看着那宛若飞翔的白鸟一般的浪花,舟作脑子里顿时涌出这些意象来。

这里,或许就是圣域吧。

所以,眼前的这片海也可能是圣域的一部分吧。

他心里想着:自己和文平就要侵入这片圣域,免不了要遭报应。“差不多了,先停一下吧!”

文平的话,止住了舟作的回忆。

文平就着月光确认了一下周边的情况,打手势示意舟作再往左边去一些。

待舟作将船划到合适位置,文平示意他停下,细细确认海水的动向。“这里距离上次潜水的地方大概往南十多米吧。”

文平嘴里说着,手里将折叠式的船锚打开,确认好连着的绳子后,将它抛到了海里。船锚不一会儿即落到海底,绳子上的刻度显示这里海深八米。

舟作将提灯点亮并调弱光线,脱下了救生衣,再一次确认潜水设备。他先将内置铅块的配重马甲盘在了腰上。仅凭人体的密度,难以消解海水的浮力,若不穿配重马甲则不能下潜。

接着,他穿上浮力调节背心,背上空气瓶,扣好腰间和胸口的带扣,戴上面罩。罩内供有空气,可以让人用鼻子呼吸。比起仅覆盖住眼睛和鼻子的潜水面罩,这种面罩保证人可以用鼻子呼吸,可以透过面罩讲话,还可以隔绝海水。舟作又牢牢地系好皮带,确保面罩内不留缝隙。

待他戴好手套之后,文平将手腕密封带仔细地替他缠上。至此,舟作的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部位是露出来的了。

继而,舟作又将潜水微机表戴在了左手腕上。这种设备形似表,可显示潜水时间和上浮速度,用于防止减压症。

潜水时探照用头灯是用绑带和面罩连在一起的,手电筒则用带子系在了浮力调节背心靠近胸口的D形环上。舟作仔细检查了头灯和手电筒是否能正常亮灯。水下用的照相机也用带子系在了另一个D形环上,为免影响潜水,还被塞进了背心的口袋里。最后,舟作穿上了蛙鞋。“喂,别把重要的东西忘了!”

文平将一种名叫贝壳网的渔具递给了舟作。这种渔具的网口以金属制成,开口很大,网身向后拖很长。潜水捕捞时多用来装贝壳,捕捞来的贝壳由网口进入,顺流行至网底。他将贝壳网接过来,把连着的绳子系在腰间皮带上并调整好位置,确保潜水时网身是向自己身后浮动的。

再一次确认好装备后,舟作坐到了船舷上。

他看了看自己背后的海面,海水将月光反射过来,仿佛关上了门。

为何要来这里潜水?这里即是圣域,贸然侵犯很可能会遭报应。

不,正因为如此,才决定来这里潜水。因为再没有其他人愿意来了,而总得有人来做这件事。

答案就在这海底下——舟作心里这么觉得。但,什么的答案?他也不明白。尽管如此,他还是强烈地感觉到,答案就在这片海的下面。

他转回头,调整呼吸,对文平做出“OK”的手势,文平点头示意。

舟作随即用左手按住面罩的面部和头灯,右手按住面罩后部绑住头灯的绑带,利用气瓶的重量,向后一仰,翻入了水中。

3

背后的气瓶先入水,舟作并未觉得身体受到很强的冲击。

只是随着自己落入水中,海水泛起浪来,似乎在拒绝自己,要把自己推回去,却又不能,最终只好接受。海水悲鸣怒号的声响盖过了自己的呼吸声,并透过面罩传到耳朵中来。它支配了他的听觉。舟作耐心等候,直到海面再次平静下来。

因为浮力调节背心中存有空气,舟作很快便利用浮力将头探出了水面,看见文平手里提着LED灯。

就着文平手里的灯光,他逐一检点自己身上的设备,检查入水时有没有掉下什么东西。

确认没有问题后,他对着文平将拇指向下指了指,示意准备下潜。文平看到后,回以“OK”的手势。

舟作左手将充气筒举过肩,按下排气阀门,排出浮力调节背心里面的空气,同时徐徐吐出自己肺里的空气。待空气排出后,他直立着身子,慢慢沉到水中去。

水下一片漆黑,连呼气的水泡都看不见。舟作用右手打开头灯的开关,看见自己呼出的无数小气泡穿透暗灰色的海水向上浮散开去。气泡比海水略白。

即便眼里看不见,舟作全身都能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下沉。不到一米,便需要平衡耳压。戴在脸上的面罩是用硅胶制成的,鼻子部分很柔软,可以捏住鼻子憋气用劲或者吞唾液以打开耳管。但他从小潜水,早已习惯,只需抬起舌根向上颚顶去,即可打开耳管平衡耳压。下潜过程中,他如此反复多次,以保证听觉。

四月上旬,他便先来检视了这片海域,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又来试潜过一次。试潜的时候,先从小船上打灯探照海中情况,再戴上潜水眼镜下水查看,迅速确认海底是不是有障碍物。

这附近的海域,水深七至八米。这是通过文平的经验加上用锚测量后得出的结果。所以入水视察时,舟作首先设想的障碍物便是沉没的渔船,其次是被海浪卷下来的房屋,以及插在房屋、汽车残骸上的铁塔和电线杆。

因为水里不比直接在太阳底下看得分明,所以他们多次在这片海域附近来来去去,检查海水中是否有危险的物体。两人交替戴上眼镜下水窥探,时不时用长柄鱼钩近乎执拗地到处试探,丝毫不敢疏忽大意。之后,两人大概每个月来下潜一次。这次已经是第七次了。虽然海潮涌动会引起一些变化,但海底的情况舟作已经大致掌握了。

舟作一边看着仪表确认水深,一边就着头灯确认地形。找到一片开阔的沙地之后,慢慢着底。为了不搅起泥沙,他将身子前倾,保持双脚不动,先以蛙鞋着底,依次是膝盖和双手。再拉住浮力调节背心胸口前的D形环,顺势将手电筒握在左手,打开开关。仿佛于一个狭窄密闭的空间,突然开了一扇门通向外界一般。由此,海中广阔的景象终于出现在了舟作的视野里。

这片海域附近没有船只通过,大灾之后,也再没有集镇的废水流进海里,所以海水本身并不浑浊。但四年半前大灾的时候,岸上大量泥沙和建筑残骸被卷进海里,搅动了原本堆积在海底的陈年泥沙,使得现在的泥沙碎屑更容易随海潮漂浮。腐蚀的木屑铁屑之类的各种粉尘,随着潮水涌动,聚散浮沉。舟作在水下,看不到很远。

因此,手电筒射出的扇形的光虽然可以照到十米开外静谧灰暗的世界,舟作却只能看清距离自己三四米的东西是什么。再远一些的,便是一团阴影,不知究竟。他拿着手电筒,首先顺次检查了自己四周,确保没有危险的障碍物。灰暗的水中,除了四处浮游的粉尘之外,满地滚落着大大小小的岩石,上面已经生了海藻。有些地方的暗影,远看似乎是石头,靠近细看,原来是几乎被挤压成球的轿车的残骸。脚下看似平坦的沙地,只要稍微挖一挖,有时也会挖出汽车的发动机盖或者房屋的墙壁来。

舟作打开充气阀门徐徐向浮力调节背心里充气,以调整自己的位置。先是稍稍抬起上半身,保证蛙鞋仍踩在海底;待直起来之后,继续充气,使整个身体离开海底轻轻向上浮去;紧接着调整背心里的空气量,维持悬浮状态。如此,他就可以在近似失重状态的海底游动了。

调整到悬浮状态之后,舟作轻轻蹬了蹬蛙鞋,稳定身形,再次调整姿势使自己面向海底,并将灯光朝海底照去。粗浊泥沙覆盖着的起伏的海底,就这样呈现在灯光圈中。

在靠近海底的地方若上下拨动蛙鞋,容易搅起泥沙。舟作浮在水中,像蛙泳时一样翻动蛙鞋,慢慢向前移动,查看海底的情况。

这里有很多断坡,比一般的海底显得不自然多了。估计下面都深藏着一些比较坚固的物体,缓慢的海流不足以冲垮或冲散它们。

这时,一道略略发白的墙壁堵住了舟作的去路。暗灰的海水中,墙壁较之海水时明时暗,看不大清楚。舟作扫动灯光四下打量,确认墙壁的全貌。这是两段连在一起的混凝土块,看上去似乎是防波堤的一部分。高约三米,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贝壳。四周还有一些比这两块小一些的混凝土块,高一到两米,堆叠在一起。

缠绕在这些混凝土块上的钢筋,弯曲纡绕,早已面目全非。钢筋上挂着一束电线,上面粘满了海藻状的碎屑,看上去就像奇怪的深海长鱼,或者海蛇的尸体。舟作顺着这束电线徐徐挥动灯光探照过去,看到半截红绿灯从海底探了出来。

舟作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伸进浮力调节背心胸口前的口袋里,掏出照相机打开闪光灯,从不同角度将眼前的光景拍了下来。拍完后,他将照相机放回口袋,蹬了蹬蛙鞋,向西侧游去。

前方出现一段黑乎乎的斜上坡,上面也是贝壳密布。坡高两米,有四个面,整体呈金字塔状。凭经验,舟作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

他继续往前探视,在黑乎乎的金字塔后面是一段幅度较大的斜上坡,宽约五米,微微泛白。这段坡向上约一米半即折而向下,呈横倒在地的巨大的三角柱状。

舟作将灯光打到更西侧,又看见一个三角柱状黑乎乎的物体,高四五米,横倒在地。它的中部覆盖着一个略小略白的四角锥。四角锥的顶部探出一根铁棒,上面缠绕着一个圆盘状物体,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微微折射出白光。一有海流经过,圆盘便晃动不已,看上去摇摇欲坠。四角锥不是别的,就是陆地上常见的电视卫星天线。

而那些金字塔状或者横倒在地的巨大三角柱状的物体,都是屋顶。海啸的时候,大浪朝集镇席卷而来,将房屋从地基上冲走;退去的时候,又将它往海里拖曳。如此反复,墙壁和柱子都坍塌断折,只剩屋顶保留了原来的形状。

重量相近的物件往往都集中在一块。屋顶和刚才看到的堆叠在一起的混凝土块,都是如此。这是因为重量基本相近的物件被反复涨退的潮水带入海中后,受地形及重力的影响,容易堆积在同一个区域。

四月和六月,在别处也发现过数个屋顶残骸的堆积场。

五月,发现六辆被压扁的乘用车和四辆摩托车;七月,发现一辆巴士和横倒在旁的卡车;上个月,发现一辆被压扁的进口车和两辆刻着养老院名字的单厢车。

发现汽车的时候,舟作一边小心地护着潜水服不被车体割破,一边仔细搜查车内。至今,尚未发现遗体。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带出水的,他只拍了些照片。

为了让失主认出自己的车来,拍照的时候他都会选择一些标志性的东西,如汽车的牌照或者徽标等。但很多时候,车体损坏得太严重,甚至连车种也无法辨识了。

其实,舟作也想过以更广阔的视野来确定搜查地点。但头灯和手电筒的探照范围毕竟有限,至今也不能把握这一带海底的全貌。

之前倒是听人拿着地图和照片解释过这片集镇的建筑设施及其配置,心里大致有了数。但等到自己实际下水一看,舟作立刻明白那些说明一点作用也没有。要想知道哪些东西聚集在海底的哪些地方,必须一点点重新绘出地图才行。

然而考虑到体力的极限以及这一带海水对健康的影响,每次下潜的时间被商定为四十五分钟。今天是第七次下潜。所以,真正在海底摸索的时间并不太长,舟作只能靠着有限的灯光,将看到的局部景象在头脑中像拼图一样一件一件整合。

今天晚上,他的搜查目标就是这些屋顶及其附近。比起刚才见到的混凝土块,这里似乎更能找到人们想要的东西。

舟作先拍了几张屋顶的照片。他转换角度尽量多拍了些,心里盼着有人看见这些照片后能认出来。然后调节浮力背心里的空气,使自己轻轻地落在平坦的沙地上,不搅起泥沙来。

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晃过。舟作连忙转头去看,只见一条鱼的尾鳍向漆黑的海水中游去了。原来,是他惊起了躲在屋顶下面的鱼。

听文平说,这一带的海岸线以前水草丰茂,鱼也很多。“大叶藻特别多,里面有成群的小鱼。”

在文平提及的那个区域,舟作下潜时并没有看见大叶藻,只有石头和混凝土块滚落在泥沙之上。与其他渔场和海岸线一样,汹涌的浪潮不仅将人们生息的集镇连根拔起,也将沿海的水草剜掘殆尽了。

不过现如今,岩石、沉没的汽车、屋顶上又到处生长着多种藻类和短小的海草了,偶尔还有大大小小的鱼穿梭其中。舟作还碰到过待在车里并不逃走的鱼——大概是舍不得那样的好窝吧。

倘若见条鱼就分神,那便做不了事;但有时鱼出其不意,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动起来。一旦搅起泥沙,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舟作将手电筒灯光稍微调暗,挂在背心前胸的D形环上。在堆叠的屋顶前,深深弯下腰去,将脸贴近海底,就着头灯开始工作。

他之前也想过,要是在白天天晴的时候下来,强烈的太阳光能直接照到海底,便可以看得更广阔更分明。不过同时,海底惨烈的景象就会像岸上看到的一样,太过悲惨使人心理受挫,再也不能下潜。

在有限的灯光下,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当然,每当看见房屋和汽车的残骸时,仍难抑悲伤——可能正是这不能一睹全貌的焦虑感,反而促使舟作能保持心志安定,继续潜水。

现在,舟作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茫茫海底中头灯光圈照出的那一点上,全神贯注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拂去海底表层的泥沙。

这海底的泥沙,有的是海流从远处带来的,有的是退潮时裹挟来的,有的是海底沉积的泥沙被翻搅之后又沉淀下来的,总之所积甚厚。若是沙子和软泥的话,即便厚一点挖起来也不是难事。但若是碰上凝固得像石膏一样的泥土,手指不使些力是难以挖开的。可一旦使力,就不免带起细泥弄浑水流,从而遮住视线。

幸运的是,这次并没有碰到硬泥块。不一会儿,舟作的指尖触摸到了一个规则的物体。

一般情况下,他能够凭经验辨别摸到的东西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这次是一个金属制的四方带框的东西。

舟作继续往下挖了挖,发现不成,便停了下来。埋在这里的究竟是什么,一时难以判定。目前挖出来的金属面长度约有二十厘米,尚有部分埋在下面。可能是个微波炉或者电视机,也可能是更大个儿的冰箱或者洗衣机。要想全部挖出来很不容易,挖出来后带到海面的小船上去当然就更困难了。

他与人约定的是,所采集物品的长度不得超过二十厘米。

于是,舟作将其丢在一旁,继续往别处挖去。过不多时,挖到一截木料。发现并没有明显的特征,弃之往别处。再挖,是一块混凝土碎片,立即又换了地方。

重量相近的东西在海底往往聚集在一处,小物件也是如此。汤匙和刀叉,常常一起被挖出来;杯盘之类的餐具,差不多全都碎了,也聚在一堆。

舟作果断决定换个地方试一试。虽然这样做,若迷失了标记,下次潜水的时候,很可能会重复挖掘。但因为每次下潜的时间有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次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

他抑制住自己的焦虑,慎重地继续将泥沙拂拭开去。挖到一个不锈钢的板状物,弃之不要;摸到电线插头,估计是电气制品,也弃之不要。这时,一个U形提环出现在眼前,舟作心想有戏,继续向周围探查。

原来是一个单肩包陷在沙地里,露出了上半部分。然而可惜的是,下半部分卡在硬泥块里面,很难拔出来。舟作小心翼翼地解开包上的金属扣,一边注意着不让包里的东西漂出来,一边伸进手拨开包里面的泥沙。首先摸到的是一本口袋书。将书推到一边,继续掏了掏,摸到一个似乎是眼镜盒的东西。他轻轻拔出来细看,发现果然是个眼镜盒。舟作心想着要是能物归原主就好了,将眼镜盒放进了腰间的贝壳网里。

包里面的东西,他不能一次性全部带出水去。因为要为尽量多的人寻找失物。他将包的里外各拍了照片后扣上金属扣,并从浮力调节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白色的带子系在包的提环上,任其随海流漂荡。

下次再来潜水是一个月后,或者更晚。到时候这根带子未必还在,权且先留个记号。

舟作继续四下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重量相近的包。很快,便摸到两个球状物,像螃蟹的眼睛一样突了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手提包的金属扣。这两个包,是同属一家人的呢,还是放在咖啡店里被水冲到一起的?不得而知。

他仔细地扒去泥沙,打开手提包的金属扣,找到一个看似钱包的东西。钱包里面可能有身份证之类的证件,但他没有打开,拍了照片后又放了回去。接着查看别的物品,找到一个月票夹,里面似乎是就诊卡和电车月票。他将月票夹放进贝壳网里,又重新扣上了金属扣。

在手提包的旁边,手指又探到一个钥匙扣,上面挂着五六把钥匙。这是一个设计成吉祥物式样的钥匙扣,估计失主应该能够认出来,于是舟作也不再考虑钥匙扣究竟是从包里掉出来的还是被海水冲过来的,先装进了贝壳网里去。

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他心里自然明白,这种时候慌乱是大忌,但还是想再打捞一些东西上去。

舟作继续将附近的泥沙拂拭开去。指尖摸到什么东西时,凭感觉先判断东西的大小和材质。如果太大或是钢筋,则马上换到别处。这时,又摸到一个方形物体,像包又像文件袋,但整体陷在坚硬的泥土中,很难挖出来。

全面罩下,舟作几乎要“啊”地叹出声来。低头再看,只见眼前这个方形物体的封口处,有个物体露出一角来,似乎是手机。

他小心地除去泥沙,取出来细一看,发现果然是手机。手机的挂带虽已经断了,但表面有几张可爱的贴签,其中还有女孩子的大头贴。失主见了肯定能认出来。尽管这样的想法有些武断,他还是觉得更有干劲了。

舟作判断,这一带再找一找,应该还能找到一些东西。他把手机放进贝壳网中,又开始在周围摸索起来。这时,手腕上的潜水微机表发出铃声,警报灯开始闪烁,提示时间已到,必须上浮了。

只是,找到手机的喜悦使他难以立刻就收工上浮。有意无意间,总想再多找一找。

作为持有资格证书的潜水教练员,舟作知道自己是明知故犯。但指尖摸索到一根细带,分明是幼儿园小朋友的书包肩带。他自己有孩子,肯定没错。

舟作一心想把这个书包带上岸去,然而它牢牢陷在了泥里。必须上浮了。可是,下次再来还能找到这个书包吗?时间紧迫,不及犹豫,也顾不得搅浑海水,他使劲拽起书包的背带。

手上的感觉由重瞬间变轻,同时泥沙像喷烟一般迅速涌起,视野一片浑浊。

他并不慌张,调节背心里的空气量,摆动蛙鞋,使自己以合适的速度轻轻抽离。

不多时,手腕上的潜水微机表发出另一种铃声,表示此时身处水下五米。上浮时,此处是安全停止的位置,必须先停留三分钟。

舟作看了看自己右手里拽着的背带,发现带子断了,并没能把书包一起拽上来。

他调高手电筒的亮度,向海底探查。适才自己搜索过的地方,海水浑浊,什么也看不清了。

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手电筒的光来。舟作来回摇动手电筒,找到那个反射源,凝神细看。只见它闪着光,从浑浊的海底扶摇而上,仿佛暗云之中,微微发出光亮的月牙一般。

舟作将背带放进贝壳网中,等着这个“月牙”浮到自己的近处来。

反射手电筒光线的“月牙”越来越亮,他伸出手,如在暗云中摘月一般,将它捉在了手里。此刻,沮丧与安慰交织。“月牙”原来是一个小女孩用的发冠。舟作的女儿上幼儿园时,几乎每天都戴这种发冠,现在小学三年级了也偶尔会戴一下。可能是刚才拽起背带的时候,顺势从包里掉落出来的吧。只是,发冠镶着数颗宝石,作为小孩子的发饰似乎有些过分华丽了。对着手电筒细看,原来只是小孩子的玩具。

短暂犹豫后,他还是将发冠放进了贝壳网内。

安全停止的时间已过,舟作抬头向水面看去。

从小船垂放到水中的防水灯发着光,上方也没有障碍物。

他调节气阀,减少浮力背心里的空气量以减慢上浮速度。五米的水深,花了大约三十秒钟慢慢浮了上去。

干式潜水服隔绝水冷,出得海面后倒也不觉得温度有什么变化。四周依旧一片漆黑,透过面罩,抬头只见皓月当空,分外明亮。

4

舟作向浮力背心里充气,稳定浮力。等自己如同穿了救生衣,可以安稳地浮在海面上时,心下感慨——终于回到活着的世界来了。

答案找到了吗?

他抬头看着月亮,思考着。

不,还没有找到。

文平似乎是注意到了舟作的头灯,打着电筒朝这边照过来。舟作回了个“OK”的手势。

文平划动船桨,朝舟作靠过来。舟作也向小船游去,抓住垂在水里的简易梯子。舟作在水里脱下蛙鞋,递给文平。文平戴着橡胶手套接过去。然后,舟作解下系在腰带上的贝壳网,也递给文平。文平接过,像打鱼收网一般将贝壳网收到了船上。

舟作担心脚滑又掉进水里,并不立即摘去面罩,而是直接踩住梯子慢慢爬了上去。与此同时,文平控制着船的平衡,等他上船。

他爬上船,向着船头坐下,摘去面罩,解下束带,将背上的气瓶与浮力调节背心一并脱下。这时候,才终于松了口气,不禁长叹一声。“闹钟没有响吗?”

背后传来文平的牢骚。

舟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闷不作声。文平过来给他解开潜水服背后的拉链,见他闷声不响,心头窝火,三两下就把拉链给扯开了。“不管捞到了东西没有,总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一个人也承担不了。要真出了什么事,会给什么人添多大的麻烦,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给我牢牢记在心里!”“不好意思,我下次注意。”

舟作背对着文平,低头赔了不是。

文平取下挂在船舷上的简易梯子,卷起放到海中的锚绳,将锚收到了船上。

舟作解下手腕上的密封带,脱下手套,取下潜水帽,稍微松了松身上的潜水服。“给!”

文平说着,将一个布手提袋放在了他的身旁。他从里面取出预备好的毛巾,擦干净手和头脸。手提袋里还有文平的妻子预备好的保温茶壶,他取出来,将热茶倒在茶壶盖子里,徐徐饮下,身体由内而外渐渐暖起来。这时他才确实地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文平启动船外机的引擎,驾驶小船移动起来。

回去的途中,一旁的光区又映入眼角。习惯了海里面的黑暗,对着突然而来的强烈光线,舟作一时感到目眩。

他像洗脸一样轻轻揉了揉眼睑,再次朝那边看去。只见靠海的建筑物的上方,出现了彩虹。彩虹有三四种颜色。

明月当空,当然没有下雨。估计是那建筑物附近有人在用水,溅起的水雾在强光的照射下成了彩虹吧。

小船驶向渔港,在靠近防波堤的地方,文平关闭了发动机。

舟作操纵船桨,将小船划进渔港。

天还没亮,周围没有人。

船一直划到岸边。舟作先下来,用手抓住船舷,免得它再随海浪漂走。文平也跟着下船,铺好竹片轨道。然后两人合力,把小船推到了岸上。

舟作开始脱去潜水服,文平则去停车场取卡车。

待文平开车过来,两人将小船内的设备又一一搬回到了卡车的载货台上。除了月亮落下去很多外,一切都和来时一样。

开了大约十五分钟的车,两人便到了文平的家。文平的家建在山腰上,小山位于国道和海岸公路之间,须顺着狭窄的上坡道爬到头才能到达。周围只此一家,没有邻居。

选这样的地方盖房子,很符合文平乖僻的性格。或许当地这种怪人很多,少则一间,多不过两三间的房子,零零散散地占据着各个山头,直教快递员们叫苦不迭。这些房子大多是老练的渔夫们建的。据文平说,这些渔夫从小就知道海的可怕之处,选址建房都喜欢地势高的地方。地势高了才能极目远眺,随时观察海上的情况。

两层楼的房子,门前亮着灯。院子里除了文平的小轿车外,别无他物。舟作将卡车停在了小轿车旁边。

院子的角落里设有自来水管道,紧挨着水管的是一个浴缸。浴缸是由拆迁公司便宜转让的,专为潜水打捞所用。两人晚上出发前,在缸里蓄满了淡水。缸旁边竖着一根杆子,上面夹着照明灯。“我们回来了!”

文平拉开拉门,朝屋里喊了一声。然后从门口拉出备用的电线,插上插头,点亮了浴缸旁的照明灯。

舟作从卡车的载货台上取下潜水设备,一一放进了浴缸内。那个装着打捞物件的贝壳网,也一并放了进去。

文平拧开水龙头,抹好沐浴露,仔细地清洗脸和手脚。待脚下穿的凉鞋也洗净之后,似乎终于松了口气,哼着小曲,取过挂在水管上的毛巾,将打湿的地方擦干。

待文平洗完,舟作也跟着将脸和手脚洗了一遍。

比起现在,四五月份时的气温低,水也很冷。洗洗脸和手脚尚能忍受,但当时两人长时间清洗潜水器材,手指都冻僵了。那以后入冬了该怎么办,目前没有计划。文平也说往后海上的浪会越来越大。所以打捞这件事情到底要不要继续做下去,还要进一步商讨才行。“小舟啊,洗澡水准备好了!”

门口传来文平的妻子邦代的声音。

邦代年轻时是这一带的海女,就在眼前的这片海里潜水捕捞。舟作使用的贝壳网,是她曾经用过的渔具。

舟作的父亲和文平从小就很要好。即使后来搬家分开之后,两家依旧保持了很好的关系。

舟作小时候每逢暑假,经常住在文平家,和同龄的健太郎一起玩。真正教他潜水的,正是邦代。以前的邦代,即使下潜很久,也不觉得冷或者累,脂肪饱满的身体十分丰润。如今消瘦不少,皱纹也多了,明明只有六十四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岁。“你先去洗澡吧!”文平吩咐道。

舟作依着吩咐,拿毛巾擦干身体后,走进熟悉的房子里。来到浴室,他先从头到脚冲洗一遍,再爬进浴缸里浸泡身体,舒缓疲劳。从浴缸里出来后,打起精神把头发和身体又洗了一次。

洗完澡穿上衣服到院子里时,文平正戴着橡胶手套,从贝壳网里取出捞到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在了铺开的蓝色塑料布上。眼镜盒、月票夹、钥匙扣、手机、幼儿园小朋友用的书包背带、发冠。

在海底暗淡无光的东西,如今一个个现出颜色来。红色、米黄色、银色、金色、黄色、粉红色,连同塑料布的蓝色,缤纷多彩,一并映入舟作的眼帘。“这回收成还可以!这个眼镜盒比上回捞到的假牙盒子成色好些啊。不过假牙盒子好认些,失主可能更满意吧。这个月票夹子也不错,里头有就诊卡,名字应该还看得清楚。这个手机,他们应该很满意!”

文平颇中意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不过,这根带子是个啥子?这种东西捞起来干什么?”“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咱们先别管,听人家怎么说吧。”

舟作应着话,戴上备在一旁的橡胶手套,往泡着潜水设备的浴缸走去。“好吧,也不是不行。但这个呢,能行吗?”

文平拎起那个发冠,半信半疑地嘟哝道。“这只不过是个小孩的玩具。上面的假宝石,都是拿塑料做了粘上去的。”

舟作自己也有点担心,但还是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这谁看不出来?但是……唉,算了,我们开始吧!”

文平打开水龙头,抓着刷帚,点上洗洁精,开始刷洗放在塑料布上的东西。眼镜从眼镜盒子里取了出来,就诊卡也从月票夹里抽了出来,这些东西的内部也得仔细地洗干净。

同时,舟作也勾着腰,一一清洗泡在浴缸里面的潜水设备。洗完一遍,放干水,然后灌满干净的水,又洗一遍。洗完后,将潜水服和背心挂在了文平家的晾衣竿上。其余的器材,也都一一摆在了院子角落里的一张长椅上。

长椅是二十年前健太郎从家具店买来的。他说,打鱼归来坐在这椅子上,看着海喝一杯是人生幸事。

文平清洗结束后,连上吹风机,将洗干净的物品吹干。

天上的月亮渐渐隐去,东方既白。

舟作将卡车的载货台也冲洗了一遍,这才告一段落。“我这边也好了。来测一下吧!”

文平做完手里的事,从屋里拿来放射性检测仪。“把胳膊抬起来。”

依着吩咐,舟作站在文平身前,伸开两臂,举到与肩同高的位置。

文平左手拿着检测仪,右手拿着像熨斗又像吸尘器吸头的东西,用前端平滑的部分一一滑过舟作的头、脖子、肩膀、胳膊、手掌、手指、腋下、侧腹、腹部、胯骨、大腿、小腿和脚趾。之后吩咐舟作转过身去,再次检测他的头后部、耳背、脖颈、背脊、腰部、臀部、小腿肚和脚底。全身上下,左右前后,无一遗漏。如此才终于放心地对舟作说:“嗯,没问题!”

接着,舟作接过检测仪,将文平全身也检查了一遍——包括穿过的拖鞋。结果并无异常。

然后是潜水器材和潜水服的受污染程度,也没有问题。

最后是从海底捞起来的物件。“怎么样?”

文平凑近来看检测仪上的数字。还好,每一件都低于基准值。“最怕的就是这个过程。看不见的东西,到底习惯不了啊。”

他长长舒了口气,将检测仪放回到屋里,出来时又提了个箱子。箱子是搬家公司搬运玻璃、陶瓷等易碎物品时专用的,里面有缓冲材料。

舟作接过箱子,将捞来的物品一件一件间隔着放了进去。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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