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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17 04:4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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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清影

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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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时代

镀金时代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镀金时代作者:夏清影排版:辛萌哒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时间:2019-04-01ISBN:9787553514628本书由果麦文化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向往自由的你Chapter1Swirl登陆1.

白驹死的时候是日落时分,他的身体放松地展开,始终保持着仰望的姿势。头顶上方是二十五米断崖,通向一个雪洞入口,雪从上面一簇簇落下,像是只手可摘的星辰。死神似乎对他的勇气有什么误解,在坠落的大结局之后竟又加了二十分钟戏——人体在这种低温环境里至少还能撑这么久。然而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冷,而是疼:体液放缓流动,肌肉开裂,疼痛一寸寸钉入骨髓。冰冻的残忍在于它无法像火烧一样找到释放点,它扩张的途径是挤压、收缩,让身体里的部件彼此拧绞,无处可逃……

这不科学。按照常规剧情,此时应有一位世外高人飘然而至,朝他后背拍上几掌,接下来的日子就是在雪洞中学习独门秘籍,再出山时已是独步天下。可惜死神并不熟悉这种操作,下个念头升起之前,黑暗已经在深处聚拢。眼前的晶莹消失了,不过听觉倒是得到了大幅度提升:由远及近,一层一层,他能听见上面那个世界人潮汹涌,呼救声吞没了直升机的轰鸣;往下沉,是三千世界冰雪不断融化和凝结的声音,当然最为清晰、深重的是自己的呼吸声,不紧不慢,安稳如常。从始至终,他没有叹过一口气——这个青年刚满二十四岁的年纪,还没学会那些道歉、下跪和回头。他的骄傲是真诚的:大不了就等上一百年,到时你们再来向我证明,此时走和彼时去有什么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双耳同双眼一样进入了死寂,周身唯一的知觉都在左臂上。他想要移动手臂来抚摸身体,只可惜所触之处皆如顽石,仿佛这具躯壳原本就不属于自己。这么想着,他反而松快了下来。不知为何,他忽然记起有人说过,非洲部落的少年会通过钻木取火来证明生存的能力。生火的原材料是一根细杆和一块软木,杆子插入软木上的小洞,在其中规律地搓动……烟灰一起,火星猛地蹿到了世上,在枝条上越长越密;风裹着火苗往上冲,整个部族霎时欢腾起来!好鼓得拿出来敲,好肉要经得住烤,牛脊背、牛蹄子、牛身下的两只睾丸在火中嗞嗞喳喳。姑娘们胸脯饱涨,肌肤滚烫,焰心的光芒在双腿之间富丽得流油……

2016年夏,警方在西雅图附近的G雪山中发现了一具二十四岁的中国留学生的尸体。死者生前曾以荣誉学位毕业于全美第一的W商学院,在华尔街从事一年私募后转投硅谷,继而果然不负众望,一步登天。2.

——这帮留学生拿着父母的钱在外面玩,这次玩大了吧。

——听说警方在一个月以后才找到尸体……

——这真的是场意外吗?

——会不会是他杀?国外变态很多啊。

——难道是自杀……像他这种人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应该把他带回国葬在生父的墓地里吧?

——他的生父不是贪官吗?

——他生前好像说过走哪儿,死哪儿,葬哪儿。

——所以一个中国人就永远睡在异乡了?

是的。

神父站在青草地上,临空展开一面中国国旗,国旗安稳地落在精装修的棺木上。如果人生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那白驹是赚大了。他落户在如此秀丽的小镇里,不仅以每平米三千人民币的低价拿下了这种山景房,而且能享受永久土地居住权,这性价比,难怪不想回国……

司马金站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这么想着。3.

司马金何人?一个脾气比胸大的姑娘,靠的就是腿长。她常常坐在纽约下城的酒吧里吞云吐雾,吸引着和她一样自恋的人在身旁落座。最难耐的自然是中年男人,他们喜欢这样的设定:二十来岁的姑娘喝着他们专属的曼哈顿酒,抽着他们专属的雪茄,好比猎物一脸无辜地把玩着他们的猎枪,让人越看越着急。然而着急也没有用,因为在异国的烟酒之间充斥着诱人的孤独;而在孤独背后,是抓不住的自由。

司马第一次来到美国时十七岁,代表高中来参加模拟联合国活动,顺便考察一下美国大学校园。在她飞抵JFK机场的一刻,纽约的灯火接通了她体内的电流。半年后,司马把美国布朗大学和加州伯克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在了父母面前——布朗的生活文艺闲适,而伯克利以先锋、自由闻名,无论选哪个似乎都是一次志在必得的远逃。“为什么不考虑一下P大呢?”司马她爸从一堆快件的废壳下面翻出了美国P大的录取通知书。“这是你们非要让我申的,不就是因为那儿有商学院吗?伯克利也有啊!”“不一样,”司马她妈重点强调,“P大是常青藤,伯克利不是。”“那布朗呢?布朗也是常青藤呀……”“但它没有商学院。”“你们为什么非要我读商学院?就因为我名字里带个‘金’字?”司马一脸不屑,“俗,太俗!妈,为什么我以后不能像爸一样拍电影,或者像你一样当个作家?”“因为这是一个看钱的世界,要当就要当甲方。现在捷径就在眼前,千万别走我们的弯路!”

她妈补充道,“而且如果你选P大,你将是你们高中第一个进入这所名校的学生。”

是,其实是这句话戳中了司马。在做最后的决定前,她参加了常青藤联盟在国内的宣讲会。大厅里挂着八面校徽,她不由被P大的那面深深吸引住了——倒V的形状上有三个孔,像是和尚脑袋上的戒疤,上方是一个画风感人的生物,形似尸蟞。而且,在各家都有萌宠当吉祥物的情况下,P大的“吉祥物”居然是个人…… 一个长相随意的贵格教徒……“大家好,我刚在P大完成了一年学习,有很多故事想要分享,”一个男低音在台上响起,“我想先从我个人很喜欢的这个校徽说起……”

司马呵呵一声,往台上看去,只看到了高低错落的后脑勺。“P大校徽上的图腾来自创始人本杰明·富兰克林的家徽,而富兰克林本人正是所有美国梦的原型。P大是一个大家庭,设有十二所研究生院和四所本科生院。本科分为文理学院——代号“红狮”,商学院——代号“绿蟒”,工程学院——代号“蓝鹰”,以及医护学院——代号“黄獾”。本科生在完成自己专业学分的基础上,可以选修十六个学院内任何一个学院的课程,我们的资源如此丰富,你可以在早上拜访诺贝尔奖学者,然后在下午约上商界大佬谈笑风生。最棒的是,《花花公子》杂志曾明确指出,P大是全美排名第一的派对大学,狂欢是我们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非常适合在座血气方刚的大家!我知道各位都是学霸,你们的奋斗途中从来不缺成功学,但我觉得你们最需要听见的一句话其实是:不要害怕自由。和美国相比,中国是一个文化意识相对封闭的国度,刚出国的时候,你会带着不自觉的民族成见……”

司马在台下似懂非懂地听着,在其他学校的商业互吹中,只有P大这个演讲她听进去了。虽然看不清台上的人物,但她莫名欢喜,走出礼堂之后,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也听见了妈妈难得满意的笑声。4.

十二只轮子在地上齐刷刷地滚动。司马一手抓着妈妈,一手抓着爸爸——呃,那是在很久以前。现在,她紧紧抓着两只大号托运箱和登机箱,像猎手拽着跃跃欲试的狼犬,几乎失去了控制……车门一开,一只脚伸了出来,像所有电影会给的下车镜头那样,司马踩着高中最喜欢的一双运动鞋,辉煌地钻出了出租车。迎面一座高挑的石灰拱门,各色神兽盘踞其上,呼应着院落四角上的碧色圆顶。褐红的砖墙横跨整条街道,上面矗立着灰白色的三角联排阁楼,一扇扇窗户整齐敞开,新鲜的人影在其中流动——这里是P大最古老的Quad宿舍院落。“Hey,别忘了箱子!”司机追了上来,“车费一共40刀。”

40×6.5……从机场过来一趟短程要260 人民币!“还需要加20%的小费……你是新生吧?韩国人?”“中国人。”“不好意思,你很漂亮——韩国人都很漂亮,”大叔尬笑着帮她抬起行李,“我的意思是,我本来是想夸你的……”“谢谢你,”司马手忙脚乱,一脸得意,“我是中国人。”

小电梯嘎吱到了三楼,眼前铺出狭长的走廊。司马推开尽头一扇扇厚重的防火门,脚步轻快得像是活性气体漫过实验室的试管管道。七拐八绕之后,她一眼看到了门上的标识——Room 301: Jin Sima & Tania Gupta——到家了!

推窗风来。室外的大草坪被叉形小路分成了四个方阵,常青树排列路旁,夕阳慢炖在远方的天空。家具是木头的,地板是木头的,到处都是司马喜欢的旧木头。她在房间里蹦来跳去,把每一个能打开的地方都开了一遍,又坐在两侧桌椅上比较一下,选中了自己的一边。妈妈亲手叠好的床单在空中飞展,喷香的味道落在破旧的席梦思上。“This is JUST SO wonderful! ” 她关上灯,对着幽暗的房间刻意吼了一句英文。声音如同飞蛾,扑进窗外的路灯里,一下子就灭了。

没有窗帘,没有枕头,没有关系。

还有——今晚不刷牙。

就不刷。

司马一头倒在床上——从这一刻起,她必须控制自己只使用英文思维:“Hi I'm Jin...I uhm...I'm originally from China...”“小金,我听说你们学校40街往西就是黑人区,那儿刚发生了枪击案,平时千万不要走过去啊……”“妈——uhm...”“小金,我在地图上都给你查好了,这是银行地址,你一去先办好卡和保险……”

“Dad...”“中餐馆在这里……信用卡的密码再报一遍……”

“Guys, could you stop speaking Chinese to me? ”

司马半梦半醒,意识四处跳转——每当她想用英语重新编码脑中信息的时候,父母的声音总会喷涌而出。不行,这样不行……她深吸一口气,猛一起身,深夜寂静如一。

异乡宁静的夜,连这宁静都是陌生的……为什么睡不着呢?

起来刷牙。

司马打开门锁,一个人裹着浴巾走在无人的长廊里。她像是提前赶到片场的女一号,四处打探布景,结果走了一整个长镜头才找到一间男女合用的厕所……以后怎么办?自己在家可是有独立浴室的,而这里不仅宿舍楼不分男女层,连卫浴都是共用的……司马加速洗漱完,匆匆逃回了房间。“Si——Ma——Jin! ”刚一推门,一个印度妹就冲上来给了她一个全方位的拥抱。视线正前方,一位印度大叔正踩在窗边的小冰箱上叮叮当当挂窗帘,旁边站着一位抱着微波炉的大婶……莫非,这就是室友Tania一家子? 司马定了定神,刚想开口进行一段准备充分的自我介绍,Tania的父母就接二连三地抱了上来。看着房间里两人混为一体的行李,司马突然产生了从此休戚与共的觉悟,虽然她从没和同龄人分享过这样亲密的空间……“Jin,你的中文名是什么?你喜欢我叫你什么?你多大了?你家人没来送你吗?你有信仰吗?”

信仰?共产、资本、封建、权贵、科学、民主、儒释道……该如何解释中国特色呢?

Tania的印度口音不重,她从小跟着外交官父亲走南闯北,喜欢探索新文化,对中国文明也是刨根问底。司马的口音有明显模仿美音的痕迹,表达也不流畅,讲不清楚的地方手脚并用,像是刚学会脱把骑车,松开母语的车把,一个劲儿往前蹬。就是从那晚起,她意识到想要进入美国社会的核心,不能只做一个语言过关的学习机器,而是要尽力扩大世界观,并保持住自己的国际特色。5.“OMG Jin,你不觉得我们宿舍床很小吗?!万一我交了男朋友怎么办?”

新生入住首日,人声鼎沸。Tania的父母前脚刚走,后脚门就啪一声锁上了——两个女孩相对大笑。“不对,我们不能锁门,”Tania将耳朵贴在门上,“大家都在串门儿,我还指望能搞搞hall-cest呢。”“hall什么?” 司马赶紧打开文曲星查了一下——同宿舍楼恋情。

就在此时,迈阿密小gay Joey、加州嬉皮Bryant、希腊贵少Hercules、德州愤青Hector以及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交换生(兼吉他手)Nick已经闻声出动……无奈楼道狭长,中间堵着一辆行李车。说时迟那时快,纽约黑哥Matt从房里应声而出,一使劲儿把车靠墙放好,楼道那头的大部队已经拥到了这边。大伙儿把脑袋往每个房间里探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司马和Tania的房间是整条走廊最大的,以后都要来这儿派对。“哇,这个好漂亮!”Joey看上了司马橱里的一条围巾。“这是我妈给我织的,他(He)……”“他(He)?你也是gay couple领养的孩子?”“啊?不是……对不起,在中文里“他她它”都是“ta”,我总搞错……”“那又是什么?”Joey指着司马橱顶挂着的一套汉服。“这是我的民族服装,我拿下来给你看看。”司马看着Tania,指了指她的凳子,“我能借下你的……呃……”

“Stool?”“Yup. Stool. 对不起,记不得词的时候总感觉自己特别蠢。”“Jin,你别动不动就道歉——只有做错事的时候才需要道歉,母语不是英语难道是你的错吗?”“对啊,依我看,不出一个月你的英语就要比我还美国了,”加州Boy忽然搂住司马的肩膀,“但我喜欢你的中国口音,像我们自己的口音真是太无聊了。”“你……”司马小心地指向他光着的双脚,“你一直都这样不穿鞋?”“对啊,我是一个自然主义者,我认为人只有光脚走在地上,才能感受自然的真气,进而懂得保护自然。”“你要不试一下变成我们印度人这样的素食主义者?”Tania问他。“这个就算了——人类可不是食素才爬到食物链顶端的。”加州Boy往走廊里吹了声口哨,“午饭时间到了,大家一起去逛食堂吧?”

食堂的自助餐厅里挤满了这样的新生团伙,从淋满芝士的意大利面到撒满果仁的冰淇淋,大家发挥出了咬肌的最好水平,每样都要尝一点——这就是为什么这帮孩子很快将经历传说中的“freshman 15”(大一过后每人至少要胖15磅)。“Tania,你吃这么少?”“今天的素食窗口只有蘑菇奶油饭。”“哎,你们听说过蘑菇的故事吗?”Joey笑容神秘,“有一天,一个蘑菇走进了酒吧。酒吧老板说,Hey你长得太丑了,不能在这里喝酒。你猜蘑菇说了什么?”“说什么?”“Why not? I’m a fun-gi……(为什么不行?我是一个特别fun的人)”(谐音真菌)

众人大笑,司马赶紧跟着笑了起来,可很快她又思绪纷飞——fungi不是真菌的复数吗?一个蘑菇能说自己是fungi吗?可她没有时间想这些,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学习桌上十几种面包和芝士的叫法,并记住每种的味道,这样,下次点餐就不会被打菜的墨西哥大妈抱怨了。最快的学习方法当然是问人,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像小学生一样一个个问同学,他们语速这么快,彼此交流得这么开心,这样插话会不会招人讨厌?一念之差,她又错过了一段对话,渐渐脱离了眼前欢笑的群体……

同样使她焦虑的是逛超市,CVS的货架上堆满了她不认识的食物和生活用品,一旦遇到熟悉的商标,比如海飞丝,都能让她兴奋起来。她当然痛恨自己一直在求助的样子,但此刻的自尊必须让位于长远的考量。想起国内同学还在食堂打饭,宿舍居然没有空调,她决定好好珍惜这个用高昂学费砸出来的乐园。6.“Hi,你是司马金?”嗯?好几天没听见中文了……司马好奇地看着这个从超市货架旁走来的中国女生:她身形小巧,瘦却有些肌肉;眉眼精巧耐看,没化妆也是神采飞扬。“我是林淑瑶,在P大隔壁的A校读书,和你是同一届的。”“你怎么认识我?”“我看过你爸的电影……”女孩将抹胸裙往上提了提,“你在挑化妆品?听说P大今晚有个Toga Party……我来帮你吧?”“哦,对。”司马扶正眼镜——这是她第一次买化妆品,在货架前研究了40分钟,一被打扰就忘了查到卸妆水成分中的哪个单词了……

食指在眼球外几度犹疑,仿佛对着的是电源洞口。当司马终于戴上了隐形眼镜,大伙儿都准备出发了。Tania把自己的粉底往司马脸上盖去,却发现印度人用的色号不太适合;Joey给她打上腮红,却始终无法保证左右脸一样红,幸亏有淑瑶坐镇才收拾妥当……

Toga Party是P大的传统节目:在入学前,大一新生可以在半夜裹着床单合法胡闹两个地方——P大博物馆和费城市立艺术博物馆,床单就是他们的通行证。出发前,Joey弄来了一瓶香槟(当然是用假ID买的——美国公民二十一岁前禁酒),整层楼的人都分了一点。司马自视为中国人不受酒令限制,应景喝了几口,却就此滔滔不绝起来。尤其是在P大博物馆看见昭陵二骏的时候,她酒入愁肠,拉着美国同学强行普及了半个小时的国宝被盗史。同学听完故事也是各起乡愁,连家就在两小时车程之内的纽约黑哥也嚷嚷着想回家,唯独Joey一人遗世独立,搂着不远处的一尊裸男雕像狂笑不止。情窦1.

今天是大学的第一堂课,aka本年度最齐的一次出席。当然,每个人都表示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P大女校长Amy G.走上讲台,向在座的学生致辞。司马所在的这个项目叫“红狮会”,项目创立的宗旨是培养能够跨越文、理、社三科进行综合研究的学者。作为项目里唯一的中国人,司马刚开学就甩掉了优等生的包袱,文科全班垫底。每节课只能听懂70%,需要录音回家反复听;笔记要借多本对照,因为美国同学的笔迹不好认。虽然小组讨论的时候,助教会在每人身上都下功夫,但课后司马依然需要单独辅导。除了上课,她把其他时间都花在了每周三百多页的阅读上——从古希腊悲剧到法院案卷,没有一次能读完。GPA已经不能看了,更糟糕的是精神打击:这只是大一刚起步,课业量现在是最小的,她绝不能输在开始。

在某次课堂讨论中,司马一时兴起,讲起了自己的成长,以及为何来到美国寻找学术自由。这话不仅是说给同学和老师听的——当全班为她鼓掌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源于自我的信心。2.11:55 pm检查古典学资料引用格式……11:57 pm来不及了,先提交经济学报告!11:58 pm“Jin!作业搞定了吗?……”“你今天这么早就做完了?等我一下。”司马匆匆刷新系统,“due due due,都是12点due!”11:59:30 pm文件重命名手抖中……11:59:40 pm狂按提交……“完美,收工!”司马长长抒出一口气,“院长群发邮件来说正在烤饼干,我们去蹭一下?”“等一等,”Tania低头看了眼手机,“咱们之前洗的衣服不还在公共洗衣筒里吗?去迟了可能会被人移走……”

果然,洗衣房现场惨烈,干净的衣服被胡乱地堆在地上。“Du——”司马一脸无语。“你是不是想说‘dude’(我勒个去)?”“呃,好像是。”“哈哈哈哈,第一次听你说‘dude’,好有意思。”Tania收起衣服扔进烘干机。“你内外衣不分开洗的吗?”“谁像你还用手洗内衣?”“我妈就是这么教我的,”司马一脸真诚,“洗完都没地方晒。”“晒?你变态吗?”Tania看了眼手机,“咱们快点回去,Joey约我们打桌球。”

打桌球的地方很隐秘,在宿舍顶楼的老式图书馆里。这儿号称“红狮会密室”,零食和书本撒了一地,通宵都有“学习派对”,但今天屋里居然没人。司马拿起球杆刚胡乱擦了两下粉,灯就灭了。“什么情况?万圣节不是还有两周吗?”

一片黑寂中,楼上忽然打出了一束光。

Tania带着她爬上阁楼——“红狮会”所有同学都在那里。Joey亲手烤出的蛋糕上刻着司马的名字,而且是歪斜的中文字样, 司马差点泪目。 这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在人群中左拥右抱,恍惚觉得自己大概从出生起就天然属于这个群体,然而谈笑声越近,却越感觉不真实……3.

雨后放晴,马路的灰色一成不变。司马把眼镜顶到鼻梁顶端,呆呆地盯着公交车站旁的梧桐落叶。

在学校和家孤单的连线中,她曾生出很多古怪的想法,比如去沙漠中徒步——话语在空中浮动了很久,无人赞同也无人质疑,直到消失无踪。生活只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黑板与作业之外全凭想象。比如在家人推不掉的饭局上,她会一边听着大人们漫长的对白,一边将不同食材调在一起试味道,思考为什么有些菜里的姜切得比另一些更薄。再比如,学校最近推出的模拟联合国活动——作为被选拔出的学生代表之一,司马时常想象自己全权代表了地球上的某某国家,以及正义本人。她演技真诚,在台上老练地模仿各种手势,表演着“我讲什么都可以,反正大人们也不会当真”的自信。然而每天回家以后,她会把自己关进房间,开启一个新世界。她直觉在那些新闻读物背后。在大人们的千篇一律背后,一定有一个甜蜜蜜、咸滋滋、湿漉漉、血淋淋的真相,可惜她的眼镜还没有配到能把真相一眼看清的度数。

公交车怎么都不来,司马在寒风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从没如此渴望能挤进上车的人堆里。青春期是紧绷的、随时亢奋的,像是刚刚展开的空白画布,连皱褶都充满了可能性。她想起了老师的话:现在是你们最美的花期。她心算了一下,所谓花期总共也就几万个小时,而每天她却要把成就了无数诗人的夕阳,浪费在等一辆永远迟到的公交车上。

而刚坐上车,开到路口又堵住了。

人生大抵如此。4.“人生大抵如此”是语文老师教给司马最重要的一句话,用在任何句子后面,都能让文章上升一个高度。

司马端坐在写字台前,默默展开成绩单:语文90,实际可考95;生物96,实际可考100;数学是因为心态不好,外语是缺乏语感……为什么总差一点?她拿起红笔在成绩单上打了个叉,工整地写下了“失败”两个字。窗外,大朵烟花在夜空中无声地开落。司马疲惫地抬起双手,摘下眼镜——妈妈说,摘眼镜一定要用双手,否则镜架会变形的,而且不能用手揉眼睛,因为手上有细菌……然而她还是忍不住揉了起来。

她喜欢裸眼的感觉:光斑点点,线条幻散,每样事物的颜色和边界都在消融,就像鱼儿在水中张望,地平线只在十米开外……

然而很快她就后悔了——揉掉了两根睫毛。据班上知识面最广的男生说,女生最性感的部位莫过于睫毛。作为好学生,司马一早就发现了测量睫毛长度的最优解法:往玻璃上哈口气,小心地将眼部贴上去,再用尺子压一圈,水汽上便能留下睫毛的痕迹。取样三次以后,她在日记本上郑重记下了睫毛长度的变化,想了想,又写了句“加油”。“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大年三十还在学习!”“她就是个傻孩子,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夸她是天才儿童,结果她回家就哭了,以为说的是天残儿童。”就这个梗,司马她爸每年都要说一遍。“小金,快出来,”司马她妈敲了敲门,“叔叔阿姨都等着给你发红包呢!”

司马迅速把成绩单藏进日记本,一把将老妈拽进房间:“妈,这次我总分全班第一,但在年级只排了第二,所以老师说我还是个‘千年老二’。”“成绩单拿给我看看。”“扔了……妈,我不想考清北了,反正我腿长,可以去当模特。”“胡说!腿是父母给你的,不算本事,一个真正优秀的女孩应该用大脑去征服别人。”“可我除了文艺,没别的爱好。”“如果你把不爱的事也做好,才能最大程度地证明自己,对不对?”“好吧……学校课外公益总评一栏帮我签个字。”“写什么活动?”“随便编几句就行了——妈,我要抑郁了。”“瞎说。”“我要攒钱。”“你什么都不要想,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你只要学习……”“小金,别太担心成绩了,”她爸忽然从门外冒出一句,“看淡一点,有的时候也要学会让一让。”“别听你爸瞎说!中国社会竞争多厉害!关系多复杂!一个东西出来不管有没有用,所有人都要抢。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当仁不让!”“当仁不让!”司马高声宣布,“我已经收到了学校通知,他们公派我明年去纽约参加模联,所以你们先出去吧,我还要再学一会儿……”

司马锁上房门,屋内漆黑。她打开手电筒,对准满墙英文单词随机照射,每答对一百个词,就吃下一块巧克力。当别的家长问她为什么能十年如一地保持全优的成绩时,她不知道该不该分享这样的经验:人终归是一种动物,最有效的训练方式就是通过奖罚形成的条件反射来训练自己,而想要对一件事保持恒心,就得把它变成一场刺激不断的游戏……5.

十八岁的生日歌响起,Joey捧起蛋糕,烛光触发的回忆被司马一口气吹灭。那个独自守着国内灯火长大的小女孩,逐渐模糊了身影。“Hey,你是Jin?”一只手忽然从她背后伸了过来,“Gin(松子酒)是不是你最爱的酒?”

呵,这么俗的搭讪……司马转身一看,然后满脸堆笑地握住了那只手——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金发碧眼、身高一米九的少年。“Hi,我是Nicolas,和你在同一个项目里,也住同一层,不过我住在走廊最里边。”“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希腊哥的室友!”司马没心没肺地打趣,“听说你是从维也纳来的?他们说你们房间像是欧洲使馆,整天放着交响乐……”“是吗?”Nicolas腼腆地笑了,略略握紧了她的手,“我其实是美国人。”“Hi,Jin,我是JoJo,” Joey的手没心没肺地伸了过来,“我和你在同一个项目里,也住同一层。”6.

生日过后就是万圣节,校长Amy每年都会在家中举办派对。今年,她打扮成了NASA女宇航员漂浮在人群中,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彰显了平权意识,也符合Amy一贯的作风:不过,今年她在合照的时候留了点心。去年她就在忙乱中和一个打扮成恐怖分子的学生合了影,上了头条。

现场都是熟人:经济学老教授(全校几乎所有人都选过他的课)打扮成了一只小蜜蜂;物理学教授戴着一顶“疯帽子”;Joey的希腊女神造型让他几乎寸步难移;Tania女扮罗宾汉,那胡子不停往下掉。但最让司马无语的是人群中的一顶大盖帽——什么鬼?居然有人扮成了中国城管。司马匆匆瞄了一眼那个亚裔男生,只见他搂着一个深肤色姑娘,转眼消失在了人群中……

嘈杂间,一席燕尾服挡开了众人。Nicolas每次出场都自带交响背景乐,还有,这家伙穿得和平时没区别呀,这是扮成了钢琴家?指挥家?可他坚持说扮的是《傲慢与偏见》的男主Mr. Darcy……扮的?他难道不是Darcy本尊吗?

万圣之夜,校长家的派对只是预热,好戏还在后面。这边兵分两路,Tania要去找一个犹太小哥。那边Joey死活要拉司马去gay party转转,大概是怕自己喝醉了没人给带回来。P大的LGBT中心常举办派对,直男去得少,但直女们会去喝免费的酒水,顺便收集八卦。比如今晚,“红狮会”项目里一个平时和女友高调秀恩爱的男生居然出现了……O.M.G!他吻上了一个男生!闪光灯嚓嚓嚓,Snapchat、Instagram、Facebook全部炸开了!但在一切点赞之前,让我们先来自拍一张。

大伙儿一直闹到了深夜,司马一口酒也没敢喝,想着还得把Joey给扶回来。但Joey信誓旦旦地要跟一个橄榄球运动员回家,并许诺自己明早不仅会按时上课,而且会分享一些月色撩人的细节。

司马挣扎着走回房间,刚想洗漱却已沉入梦乡,她梦到自己一直在说英文,好像中文都不利索了。这么一吓,硬是吓醒了。

凌晨时分,社交平台依然活跃,手机屏忽明忽暗。Tania不知何时回来的,正歪在床上,一下一下吐得满身都是。司马开灯把她推醒,用毛巾裹着,去浴室帮她清洗。“我的朋友和我的犹太小哥亲热了!”在极度疲倦中,司马只听见Tania重复着这句话。

然而,名校的第一守则是:Work hard,Play hard 。玩起来颠倒日夜,学起来更是不分黑白。P大有句话叫“最高分即是均分”。在脑力精英圈里,全才是一种常态,多国语言是标配,外挂非武即艺,而其中一些人在家境、相貌、社交上表现得更优越,这让入校时都自带光环的学生们不再感到特别——新的竞技已经开始,越往塔尖走位置越少,一旦摔落,代价极高。亚裔对此尤其警惕,因为他们既不属于主流的WASP(盎格鲁—撒克逊系的白人新教徒)群体,也不属于被平权法案重点保护的深肤色族裔。加上亚裔应试优势明显,校方和雇主通常会把录取率控制在最低,以保证“政治正确”。

幸而,目前这一张张脸还只是孩子的脸。他们深信大学求知的纯粹,更无法不陶醉在即将高潮的荷尔蒙中。7.

一觉醒来已是下午,草地上落满了阳光。天气这么好,不妨在Locust Walk上溜达溜达。Locust Walk横贯东西十个街区,从最东边的工科蓝鹰的地盘一直通向最西边的绿蟒大本营——传说中全球排名第一的W商学院,江湖诨号“金融技院”。

呃,对,就是这个长得很像保温壶的筒楼。

北美校园鄙视链始于常青藤盟校,而W则是超脱于常青藤之上的神奇存在。现在,让我们来活捉一条绿蟒,听听他的想法:“常青藤有八所?除了城乡接合部的普林斯顿,全靠纽约撑着的哥大,以退学闻名的哈佛,剩下来还有谁?没有斯坦福吗?我们毕竟孵化了他们……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谷歌、领英、苹果、特斯拉?使用过强生、通用电气和飞利浦的产品?你读《时代》周刊吗?喝百事可乐?用Paypal付账?使用UPS邮寄东西?化妆品喜欢倩碧还是La Mer?Bobbi Brown还是MAC?这些都出自雅诗兰黛旗下。你出行是乘American Airlines还是US Airway?坐的多半是波音飞机吧?以上品牌有什么共性?很巧,我们为这些公司培养过总裁。

我们是狂人特朗普,钢铁侠马斯克——别提巴菲特,他辍学了。前辈掌握着黑石和纳斯达克,后辈则充斥高盛大小摩。是的,我们稳坐金融界的头把交椅。我们是钱,是交易,是口中的立意、脑中的利益。公式给我安全感,数据使我高潮。你无须喜欢我,但你得需要我,如果你没有需要,那我就想办法创造出来,前提当然是我能满足它。这样就叫双赢:我赢了你一次,然后又赢了你一次。问个简单的问题,你是否想过此生何求?给你三十秒时间整理思路……

还剩三秒……

没关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想不明白,所以我建议你先赚钱。不要被‘钱’这个字迷惑,它不是哲学家口中的罪恶,而是流通,是自由!作为社会的一般等价物,它能让你衡量任何你想要的东西的价值,包括那些你认为无价的。一百元换不来,一百万呢?一百万不行,一百亿呢?只要你对这些数字作出了不同反应,差别再微小,你都已经开始了估价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必定会导向一个最终可量化的结果。除了估值,钱还能帮你交易。如果你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交易,物质或精神,有形或无形……你是否很早就意识到了,人类所有行为的本质都是交易?没有吗?因为你太笨。而我能够帮助你,量化分析你的行为,最优化配置你的资源,使你能最大程度满足自己的欲望——虽然你并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迷茫的你应该把资产交给我来打理,你的房产、股债、钱包、存款、你孩子的储蓄罐——别管是谁的钱,钱在谁手里,谁就有钱。每天我的工作对象就是钱,我不赚钱谁赚钱?我的意思是,让我们一起以钱养钱,以钱生钱!”

以上便是这位同学在一晃神中做出的思考。只见他面露笑容,伸出手来得体地握住了你的手:“很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事请邮件联系。”

商学院的旁边是一座人行天桥,司马去桥下买了一盒比萨回屋。“Jin,你在吗?我受伤了。” Nicolas一瘸一拐地走进司马屋里,“你吃比萨居然用筷子?”

眼看着比萨已经到了嘴边,司马只好默默放下……

她听Nicolas倾诉怎么在P大公园里踢球受了伤,那个地方又是多漂亮——紧邻着思古河,河对岸就是费城市中心。司马还没去校园外转过,就已经在他眼里看到了全景。她小心地给他的伤口消毒包扎,然后,就在他眼里看到了光。

真奇妙,明明上一刻她还在想着那块比萨。

于是她有恃无恐地望进Nicolas的眼中,仔细记录着他的心动。只是她没发现,自己的心跳也超标了。8.

腿伤事件以后,Nicolas每天都来找司马闲聊。司马觉得以前自己因为太年轻,才会那么犬儒——谁说世上没有童话呢?Nicolas就是童话里的人物,有着一头金发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他出身音乐世家,后来去了维也纳,加入了金色大厅合唱团。多国背景使他熟练掌握了五国语言,除了在P大学习,他同时在Curtis音乐学院主攻钢琴,成了郎朗的校友。最让司马心动的还是他的绅士风度。走路一定女士优先,到了门前先开门,落座会帮女士脱挂外衣,这些习惯在他做来是天生的情理,毫无低就俯顺之意,倒像是清风过叶一样自洽。司马泡在他调制的蜜罐里,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所有的心思就是等待他告白,而他只是偶尔把手伸过来,无言地弹奏着她的手指,熬出了一种很好的情调。

日子慢慢过去,他们每天一起上课、消闲,在同学们的目光中享受着若即若离的关系。终于,Tania看不下去了,决定组队助攻。某夜,她在希腊哥的授意下潜入了他们的房间,从Nicolas的抽屉里翻出一张纸,迅速拍下了纸上的字。

叮叮,一层楼的Facebook群聊同时响起,楼道里笑声一片。

Nicolas:世上唯一醉人的酒是Gin 。

而此时,司马正在房里看书,手机调到了静音。Tania不动声色地在她俩的房门外挂了一条领带——这是校园经典暗示语:内有男客,请勿打扰。所以,司马直到入睡的时候才听见有人敲门。

门一开,Nicolas低着头:“我来道个晚安。”“晚安。”司马歪着脑袋,轻轻关上门。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Bonne nuit.(晚安)”Nicolas挺直了背。

司马一脸好奇,见他没再说话,便关上了门。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司马咬住嘴唇,才没让笑声漏出来。“Jin,我正在rush一个兄弟会……”Nicolas清了清嗓子,“我从没约过中国女孩儿……你愿意当我的女伴吗?”9.

兄弟会,就是一帮患难见真情的哥们儿互拜把子。战争年代一起出生入死,和平年代只能娱乐至死。外界盛传,兄弟会最喜欢的投名状就是让人养一个学期金鱼再在期末吞掉,以表忠心。不过,这在P大学生眼里都不是事儿,因为更折磨人的是那些可能会威胁到课业的任务——比如指定你明天一早5am必须出现在纽约中央公园里,找到兄弟会一接头人,对他唱一首Call Me Maybe,再回费城去考当天的考试……所以他们宁愿接到一些简明的任务,比如裸奔去超市偷塑料叉或者在校园各处的富兰克林雕像的手指上套上安全套。这些很明显都不是Nicolas的风格,所以当他带着司马走进Castle会馆的时候,壮烈之情堪比就义。“城堡”是位于校园中心、最堂而皇之的兄弟会会所,建筑浮面上有一对城堡雕饰,里面住着PU兄弟会成员。今晚,他们将进行投名状前最后一轮受邀申请,候选者被要求带上女伴去一座旧式礼堂社交。在会所里等待的时候,酒水和笑声已经很浓烈了。大家姿态娴熟地攀谈着,而Nicolas却一心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琴键定格成黑白光影,记忆一次次对焦,模糊复又清晰——司马始终记得,他额前有一缕头发垂下,随着琴声战栗。

原本是她先在帘子后面找到了一架钢琴,无奈手冻得僵硬,Nicolas见状把自己的手捂了上来——结果比她的还冰。司马便大着胆把手探进了他的口袋,却被他牵出来放在了自己脖子上,见他被冻得龇牙咧嘴,她便把他的手也放上了自己的脖子。

两个傻子只知道对望着傻笑。“稍等。”Nicolas像忽然得了力量,掀起燕尾服坐上琴凳,开始一曲《船歌》。满场的喧闹混着电子乐,却被半块帘子隔成了对岸。他邀她坐在肖邦的船头,起伏绵长的旋律化作了夜色中的河水,精致的颤音是偶尔倒映在水中的粼粼波光。下了船,他们携手舞进旧式礼堂。司马穿着一身旗袍,高高的鞋跟在地毯上作画,Nicolas的脚步虽有些笨拙,却也富有创意——变着法儿踩她的脚。两人即兴编舞,疯狂旋转,完全忘了身处何方。

舞步还未停歇,人流就涌进了一个吵闹的小酒吧——派对以后还有after-party(“派后派对”),很多人正在暗处放纵。司马看了Nicolas一眼,两人会心一笑,推开酒吧的门,逃到了空荡荡的街上。

凌晨时分,空中飘着雪花,街口信号灯闪烁。他将手滑入她掌中,十指交错着扣紧,像花朵自然地开放。“还想听琴吗?”“想啊。”“我带你去我在Curtis练琴的地方看看?”“好啊,远吗?”司马双脚肿痛,便干脆脱下高跟鞋,赤脚踩在地上。

Nicolas见了,弯下腰来将她横空抱起。

笑容被双唇读取了最深的柔软,雪被风吹成了星空……

司马伸手搂住Nicolas的脖子,心安和困倦袭来,直想就此睡去。在零星路人的侧目下,他横抱着她肆无忌惮地穿过大街小巷,连等红灯的时候都不肯放下。只可惜,Curtis的琴房上了锁。“咱们干脆去中国城吧!”司马从他怀里跳下来,想起中国城应该就在附近。那时还没有Uber,街上也打不到的,两个新生不太熟费城,只能在飞雪中乱走,连走了几个街区,居然真找到了一家还在营业的中国饭店。

一进饭店,司马就发现了一道名菜。“这是什么?”Nicolas看着面前的一盘管状物。“Niubian stewed with medlar,枸杞炖牛鞭。”“Niubian是什么?”

咳咳,司马的眼神已经完全到位。

似乎该说点什么了。“牛”这个词是ox还是cattle……“Cow's penis.”她坚定地答道。

这是一个周五的晚上,Quad里处处飞雪笙歌。Quad宿舍是一个梯形的大院落,里面套着三个小院子,内部一共三十九栋老房子,全部互相联通。院长家的烤箱一开,香味一泻千里,等着领救济粮的学生们一阵欢呼。房门开开合合,消息一路递送,Nick一把吉他哐哐响。瓜分完饼干和牛奶,大家围着房里的水烟壶坐下,依次传读着古希腊先哲的诗集。烟圈一朵接一朵上演,Joey的打呼声与纽约黑哥不相上下。司马依偎在Nicolas 怀里,十根手指缠绵。轮到她读诗的时候,她推开诗集,微醺着吟诵了一首《折桂令》: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

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

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最后轮到了Nicolas,他在司马耳边柔声细语:“Ivy comes readier without our care; In lonely caves the arbutus grow more fair; No art with artless bird song can compare. (常青藤若无人照料会更茂盛;孤独的树洞里杨梅长得端正;没有艺术之歌能与天然的鸟鸣相提并论。)”

司马在这样的诗句中来了灵感,回屋拿来一瓶风油精滴在了水烟壶里。就这样,大家瞬间清醒过来,又忍不住逃回梦中。“Honey,奶牛好像没有那货。”Nicolas枕在她腿上喃喃自语。

众人相依而眠,沉沉昧旦。桃源1.

拿到第一个B+时,司马有点儿崩溃。P大的成绩等第分为A、B、C、D,对应着优、良、中、差,可由于GPA满分只有4.0,每降一个等第在百分制的尺度上来说差距非常大。尤其在亚裔群体里,素来有“见B死”之说: A不是优,是Average;B是Below Average;C,你可以考虑休学了;D……以为是罩杯吗?司马将这个B+在心中苦嚼,旁边的加号更是讽刺——它极力肯定了你绝不只是B。是,你几乎就是第一流的。

然而你不是。

打击接二连三,古典学当堂作文连续两次得了C+。司马找了一个僻静的厕所大哭。哭完以后,她抓紧时间找助教分析考卷,听着听着,眼泪又下来了。司马知道,精英和天才不是一回事,在短期内她并没有能力跨越文化和语言障碍。这就像一个平时活蹦乱跳的人爬到了高原上,缺氧的压抑感是时刻存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适应。幸而有Nicolas在身边,司马才能熬过这段日子——从《理想国》到《失乐园》,Nicolas陪着她读完了每个章节;周末提交论文前,她也会找Nicolas修改,总结哪些表达不优美、不地道。这样的讨论在每晚会延展到整个楼道:加州Boy和Tania为环保游行争论着;希腊哥把哲学社新出的辩题抛给了Joey,却被偶尔路过的数学教授接住了。宿舍过道狭长,大家紧贴着两旁墙壁,一言不合,就堵了路。

今晚的气氛格外微妙。Nicolas的小提琴家哥哥来访,不幸的是,他哥毕业于普林斯顿……是的,P大和 Princeton 是双P死对头。“很抱歉,听说你们输了今天的篮球赛,”他哥微笑,“想当初Nicolas被P大录取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宾州州立大学,傻傻分不清楚。”“宾州州立?”Joey翻了个白眼,“没听说过。”“要我说是你们的校名有问题——用州名听起来特掉价,不像我们普林斯顿……”“我们也考虑过叫Ben啊,只是和Big Ben(大本钟)重名了。”“那干吗不叫Franklin?”“我们不喜欢F-word……”司马难得机智了一下。“对,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宾州州立大学’,”Joey的白眼已经翻出了天界,“新出的一款校服上就印着这句话呢,Not Penn State…”“好好好,我明天就去买一件穿!”Nicolas赶紧把他哥推进了房里。

大伙儿笑个不停,没注意纽约黑哥在一旁咕哝起来:“唉,司马,我最近是不是又胖了?”见司马没注意到他,他又转向一旁的吉他手:“Nick,你平时吃垃圾食品吗?你们埃塞俄比亚是不是连吃的都没有?”Nick正想拨两下琴弦作为回击,加州B已然敲锣开嗓:“喂,大家有没有读网上那篇《经济高层VS美国人民》的文章?听说‘占领华尔街’的行动要开始了!”

交响乐在唱片机上打转,酒精与烟味难舍难分,俏皮话此起彼伏,却没人记得自己说了什么。Nicolas和他哥朝走廊里喊了一声“打篮球去”,大家就套上装备冲向了体育馆。打完球,外面大雨倾盆,可谁也没带伞,于是便一起冒雨去Kiwi吃酸奶冰淇淋。“冰淇淋化掉一点才好吃,就像吃Gelato一样。”Nicolas在雨中把司马高高地举起来,逗得她笑个不停……

后来,司马在毕业的时候去看过那条走廊。

空空如也。

她拍下了照片,也偶尔想起那个篮球之夜。毕业后,她才知道,纽约黑哥是困难户,拿着全奖进的P大。他的屋里总是堆满汉堡薯条,无法控制体重,因为这些食物是最便宜的。他也曾想通过同学关系加入某个兄弟会,这样就可以住进兄弟会的房子里,把房租省下来给弟弟上学用,但最终没能入选。其实,在这个几乎没有种族、语言和文化歧视的桃花源里,每个人的最深处却从未被拆封过。人终是孤独的,秘密说不出,红尘看不破,偶尔掏出了心肺,也不一定有人能听懂。然而,大家至少都真诚过,付出了那样的热情和努力。有那么一瞬,世上仿佛已经没有了阶级。2.

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经济虽然在复苏,但贫富差距持续拉大,新兴的高学历有色人种和主流的白人中产阶级之间的矛盾也在加深。“占领华尔街”的游行适时引爆,几千人长驻在华尔街附近,前后持续了近两个月。当然,反战还需端军校,防火最好掐火源。光占领华尔街是不够的,占领W商学院的示威活动也开始了——不仅有费城居民日夜举着标语坐卧楼前,P大红狮也对绿蟒展开了内战。教授们纷纷把《大空头》等揭露金融黑幕的书籍列为必读书目,在课堂上批判商学教育。工科蓝鹰则在一旁默默观战,这些高瞻远瞩搞技术的,看不懂红狮古典自重的情怀,更讨厌绿蟒世俗功利的大胃口。至于黄獾?那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学院。大概三方鏖战受了伤,才会想起医护人员的重要性来。

司马身处闹剧中,却是隔岸观火,因为美国大学到了大二才需要选择专业,学院之间也可以互相转。未来变数很大,只有Nicolas才是眼前最为稳定可靠的——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搂着她。她躲在他的臂肌和腹肌之间,就像石缝间开出的一朵小花。

Nicolas在P大划船队里,每天早上五点半就要起床晨跑到河边的船屋。全队下水后,迎风向北划过四座桥。校队如军队,不能迟到或早退,每次回来上课,他都会累得瞌睡。然而,当他看见司马脸上贴着P大Logo在桥上蹦跳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忽闪忽闪的,真的是满面春风。

年轻意味着一无所有地拥有着一切。司马想象不出自己还能怎样爱别人,或是爱得更久远。她和Nicolas活在一张毯子就能圈出的世界里,蓝宝石中总有一抹东方的茶色。她想带他去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将中国的上下五千年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她还想赚钱。如果她能养家,他就可以专心研究学问,在太太的客厅里,和朋友一起批判人世的丑恶和虚伪……虽然他们暂时都不缺钱。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追随物质,就有人依赖精神活着,尤其是这些从未惑于饥寒的学生。弱肉强食的海洋世界里,他们是上帝的金鱼,天真、骚动,愤怒地觉察着这个世界,直到满怀激情撞向鱼缸玻璃的一天,才发现自己根本还不在游戏里。3.

大一的生活为司马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应接不暇,忙起来很少和父母联系。文化上的煎熬和转变将生活拉成了一个迷离的长梦。她几乎忘了国内的事,与中国同学的主要联系都在华裔舞团里。舞团里同届的还有一个大陆学生秦舞,他是黄獾学院的一名医科预备生。秦舞五官端正,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劈完竖叉可以直接转横叉。然而在国内上学的时候,家人不支持他跳舞,因为他生来是个大胖子。

今天是舞团一年一度的演出,地点在教堂剧院。演出前一周被称为Hell Week:大家既要忙考试,还要连轴训练到午夜。每个成员必须卖出一定数量的票,于是司马把“红狮会”的同学都请来了。也有不少中国留学生来看,不过他们大都不认识司马,而是来看舞团里的另一个中国女孩。

演出开始前,舞者们在台下围成一个圈,为身前的人按摩放松。秦舞坐在司马身后犹豫不定,落下的拳头轻一下,重一下。“算了,我直接替你表白了吧,”司马用力捏了捏前方女孩的肩膀,“学姐,我后面这家伙很喜欢你,想约你去Ben & Jerry吃冰淇淋。”

女孩笑容软糯。她的衣领微微敞着,胸脯丰润,头发松垮地落在肩上;人不算瘦,但看起来有些虚弱,使人心里莫名生怜。学姐名叫陈云瑾,刚从哥大转来P大,在商学院主修金融。她和大部分商院学生气场不同,平淡中自有味道,春雨一样若有若无。说实话,司马不觉得秦舞有机会,可云瑾却答应了约会。她向来行踪神秘,似乎没人知道她爱好什么,但她就是脾气好到从不拒绝别人的要求。4.

演出结束后,Nicolas给司马带来了巧克力和气球,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说自己上的那门宗教课要进入最后一个月的“闭关修行期”了,等修行一结束,他就带她去华盛顿父母家中看樱花。司马也没多问,刚把“红狮会”的同学送走,中国同学就聚拢了过来。“司马你可真忙,一年也没和我们聚过几次,”本届GPA 4.0的学霸开了金口,“你不会变成那谁了吧——我都忘了她的中文名了,她现在见到我们只说英文……”“好了你别逗她了。”云瑾笑着护住司马,“司马,刚刚有个叫林淑瑶的女生在门口找我问了些事情,你和她熟吗?”“熟啊,她是隔壁A校的——她人呢?”“她说要急着赶往纽约就先走了,这是她送的花。”“她来找你干吗?”“问我关于Kevin Liu的事儿。”“Kevin Liu是谁?”“一个在哥大读书的ABC,我和他以前是一个高中的。”云瑾的眼中开出了小小的栀子花,“你那个朋友好像很中意他。”5.

自从有了Nicolas,司马对国人之间的八卦就不太关心了,她只知道秦舞和云瑾果然没成,而自己和云瑾倒像是谈起了恋爱。Nicolas开始“闭关修行”以后,被要求和外界切断所有信息沟通。理论上,他在这个月不能使用电子设备,也不能和任何人有语言、肢体或眼神交流。其他课的教授事先收到了通知:每周,他只能和宗教课的教授谈一次话,并记录感想。在和Nicolas隔离的日子里,司马整个人空了大半,幸而云瑾一直陪着她——除了舞蹈训练,她们一起美牙,一起追剧,或是去体育馆攀岩。云瑾的桌上总是堆着不知谁寄来的零食,大多进了司马的胃。司马想到什么话就和她说,而她都能默默听完,于是司马把对一个男生所有的思念和焦虑都编成了网,把云瑾也网在了里面。

渐渐地,司马和其他中国同学都混熟了。大家在异乡打德扑、玩三国杀,到了冬天就围着火锅坐着,感情都在一双双筷子里。他们来自祖国的天南地北,说话间也影响了彼此的口音,其间还一度流行过一种奇怪的四川味的东北话。总之,只要是中文都好听。

暑假越来越近,司马紧张地数着日子——Nicolas的修行就要结束了。一个月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接触,只是有次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飞了个吻过来。司马为此辗转反侧,每天在纸上抄写古诗,从《锦瑟》到《凤求凰》,她一遍遍地默写,想要给Nicolas一个惊喜……6.

终于,到了费城马拉松的日子。马拉松的终点设在了P大的中心草坪上,第一批到达的选手将在这里引爆一场彩粉派对。Nicolas特意将修行的最后一天放在了这样隆重的赛事上,让司马更加慌张。她等了很久,直到Nicolas越跑越近,等他站在眼前的时候,她还在发愣。于是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把她拥入怀中。这是一个很美的画面。

它描绘出了所有感觉的消失。

肢体往往完胜语言,它让原本需要经过大量思辩的问题在一秒内就得出了一个残忍而准确的答案:小别之后,两人没能找回从前的引力。“好久不见……你跑得不错。”“谢谢,你很少穿这种草绿色的裙子,很漂亮。”“谢谢,你的运动鞋也很漂亮。”“谢谢……”“其实我的裙子不是草绿色的。Nicolas,我和你说过青团吗?”“中国饮食我还是比较了解的,但青团是什么?”“一种中国甜点,草绿色的。”“像薄荷味马卡龙那样?”“不是,是我们在中国万圣节的时候吃的,很难形容。”“具体一点呢?”“就是……大汤圆……冷的大汤圆……对。”“你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好吧。青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团子。清甜劲道的皮,馅儿一定要是芝麻的。我不爱豆沙。豆沙绵腻,而芝麻味道又香又尖。记得小时候我第一次吃青团,特别害怕它草一样的颜色,我妈就哄我说,吃了青团,草地会永远碧绿,春天不会走……对不起。”“司马,你干吗对我说中文?”“对不起,Nicolas,你暑假来我家好不好?我可以给你取个中文名字——你能和我回一趟中国吗?”

司马送过Nicolas一本英文版的《浮生六记》。她想学林语堂,为中国文化做出最精准的翻译。但无论怎样努力,她在他眼里只是一本英译版的中国小说——她就是The Journey to the West,什么齐天大圣、东土大唐,都像她一样套入了西化的思维,被困在了平平的字母里。

太年轻,太害怕失去自己。

他们迅速订好了回国的双人票,开心如常地和舍友们说笑。然后取消了机票。就像那天,数百人一齐将彩色粉尘抛向空中,世界在刹那间梦幻纷呈。所有人都是彩色的,没有种族之别,肤色之分。然而人心底的欲望和念想,是这千百种引力中最强大的内心引力。它支配着人生轨迹的最终走向,直到尘埃落定。7.“几点了还有这么多人!幸好你先来占位了。”“没事儿,我正好和你们一起复习。”淑瑶看了司马一眼,“我这次申请转学进P大没有成功,所以还得麻烦你以后给我发一些W商学院金融课的资料。”“好吧……我记得你们学校是可以在P大选修的?”“是,但热门课都选不上,我这学期就挑了个冷门的犯罪学。”“这么好玩儿?你们都研究什么?”“情杀,仇杀……”“狼人杀?”“差不多吧。唉,最近的留学生情杀案你听说了吗?密歇根有个富二代为了杀女友,特意去学开飞机,然后you jump I jump……”“情杀也要搞成大片?有资本加持果然不同。”“司马!好消息!”学霸带着备考的大部队前来会师,“上次小考的结果出来了,我们班上只有两个C,你猜那两个得C的是谁?是班上的一对印第安人兄弟,这明明是巧合,教授却被举报种族歧视,看来这次有希望改分,我们可以从B刷到A了。”“你担心什么,”司马直言,“你不是修了中文课来刷GPA吗?”“美国人出题特别难,比我们自己还认真,都考《淮南子》《道德经》什么的。试问我们在座诸位,有谁真的通读过这些中国经典?”“读这些有什么用呢?”淑瑶抬头,“还不如多读一些股票研报。”“这倒是实话,”学霸点点头,“你们记得那个为了林徽因终身未娶的金岳霖吗?他原来就是咱们W商学院的,后来转去哥大读了哲学——这就是个错误。你想,林徽因能放弃徐志摩,说明她是一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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