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部之乱(豆瓣读书2015年度榜单好书,收入24篇怪诞而富有诗意的短篇小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18 05:5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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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岳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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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部之乱(豆瓣读书2015年度榜单好书,收入24篇怪诞而富有诗意的短篇小说!)

说部之乱(豆瓣读书2015年度榜单好书,收入24篇怪诞而富有诗意的短篇小说!)试读:

原路追踪

是这样,你身处这么一个世界:这里只有一种植物—仙人掌,各式各样的仙人掌;只有两种动物—灰熊和兔子。兔子都是棕色的,身形庞大,和灰熊差不多大。灰熊吃兔子,兔子吃仙人掌。兔子不怕扎嘴,它们的嘴部没有神经。

这个世界只有一条路,一条回旋向下的柏油公路,路修得还算平整,路的两侧是无尽的旷野,一侧永远比另一侧低些。旷野上星星点点地生长着仙人掌,隐藏着熊和兔子。行进在公路上,你会有一种幻觉,仿佛这条路是大地的一条轴心线,但是从公路两边的旷野中看,它总是标志着边缘、边界。

这条回旋向下的公路极为绵长,长得令人恐怖,但它还是通向一个地方,至于那是怎样一个地方就难说了,没法证明有谁真的到过那里。不过关于那地方的谣传很多,最常听到的说法是,那里是一片浅蓝色的淡水湖;还有人说,路的终点是一座透明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有一架电话机,谁能抵达那里就可以免费打个电话;最可信的一个版本是,那里是一座椭圆形的溜冰场,有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为溜冰场守大门。但是不管怎样,你只能沿着这条公路盘旋而下,因为你是一名刀客,只要还当刀客,就不能停留,不能生活在路边,刀客只能在路上,在路上追踪其他刀客,之后展开生死搏杀,直到尽头。

作为刀客,你有两样简单的装备:一辆轻型卡车、一把狗腿形的尼泊尔弯刀。所有刀客的配备是统一的,在这方面你占不到便宜,你别指望突然得到一挺XM806式机枪。在这个世界,唯一能让你变强的方法,就是阅读文学作品,具体说就是小说、散文、诗歌,你读到的文学作品越多越好,你的战斗力就越强,你获胜的几率就越高。这条法则,或说原理,你应该记住。

好了,宏观的情况就说到这里,咱们回到实际。现在,你正面对一具尸体,一具刀客的尸体。这个刀客够强悍,他肯定读过不少文学书,可是他死了,被干掉了,死不瞑目。你很清楚他是被谁杀死的,那个杀他的人正是你在追踪的目标,刀客并不总是有一个确定的追踪目标,大部分时候都是遭遇战,而你的目标明确,那个人的名字叫“摩德万”。

你把尸体检查一番,只发现一处伤口,但也是致命的,他的心脏被刺穿了。你盯着伤口,静静地站着,看不出什么所以然,你得找个巫师,请他帮你看。巫师也读过大量的文学作品,他们经验丰富,眼光毒辣,他们能根据刀客尸体上的伤口—它的位置、形状、大小、深浅等等,识破杀人者的刀法路数,看出杀人者大概读过哪些文学作品。然而巫师不参与追踪和搏杀,也没有刀客去招惹他们,那不合规矩,巫师只充当顾问的角色,他们散居在公路两边旷野中的帐篷里,对于杀向路的尽头已没有兴趣。巫师都曾是刀客,后来他们有了女人,就放弃了,或者说,失去了刀客的身份,成为停留在路边的巫师。巫师有女人,还有大量的书籍,但除他本人以外,没人能找到他的书籍和女人,女人们带着书藏在旷野深处极为隐蔽的地方,那里才是巫师们真正的家。他们的帐篷只不过是接待过往刀客的办事处。

你连拖带拽,费了很大力气才把那具尸体搬进你那辆小卡车的拖斗,这家伙实在是个大块头。干完这件体力活儿,你掸掸身上的土,朝公路上吐口唾沫,便钻进驾驶室,你又要上路了。你要把这尸体带到最近的一位巫师那里,请他给看看,除非在此之前你就与摩德万遭遇。你一边驾车疾驶,一边在思索:要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刀客会将他杀死的对手尸体藏起来,这并不困难,在旷野上有许多裂缝,它们就像是大地绽开的伤口,尸体一旦被扔进裂缝就很难再被找到。把干掉的对手留在公路上是种狂妄的做法,是一种挑衅,这么干的家伙不担心追踪者们根据尸体揣测出他的刀法路数,这表明他读过太多的文学,任何揣测都会导致错误判断,那将是致命的。摩德万就是这么一个恼人的家伙,他也许已经意识到你的存在,他知道你在追踪他,他把尸体留给你,这可能是一个信号,也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在误导你。你在开车的时候想的就是这些,你想了很多。

你开着车,路两边的风景一味重复,除了仙人掌还是仙人掌,偶尔能看到灰熊在追逐棕兔,它们奔跑时会扬起一片沙尘。你不理会它们,你还有足够的食物。同样,你也无暇理会那些竖立在路边、饱经风雨剥蚀的铁皮邮箱。这些邮箱并不是用来传递信函的,刀客们用它交换书籍。假如你想得到你从没读过的书,就下车,打开邮箱,从里面取你需要的书,同时,你得把你的相应数量的书放进邮箱,你拿走的那些书的原主就在附近藏着,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交易得大体公平,当然,你没准儿走了眼,用一本经典之作换到一本垃圾书,但那是眼力和运气的问题。有时候,要是你心里有谱儿,你也可以不作交换,径直将对方的书拿走,接下来就会有一场拼杀,书的主人会冲出来跟你较量一番,直到你们中的一个倒下。你可能白得一本好书,也可能丢掉性命和你的全部财产。还有些时候,即使你放下了自己的书,对方仍然会冲出来杀你,那意味着,这不是交易,邮箱里的书只是一个诱饵,于是你还是会陷入一场拼杀。就是这样,无论如何,下车走向邮箱是去赴一场赌局。而现在,你对这一类赌局提不起兴致,你已有过足够多的书籍,你已经疯狂地将它们读过一遍又一遍,此刻,你的心中只有你的目标—摩德万。

夜幕降临,气温陡降,为打发旅途的无聊,你拧开车上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一首歌:“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这首歌就这样不断地唱下去,伴随着严重的杂音。这个世界上的每辆小卡车里都有收音机,但是只有一个电台、一个频道、一首歌,这首歌没有名字,它只有一句歌词—“这邪恶的城市”。没人理解这句歌词。这个世界既无城市,也无邪恶。据说歌手是个干瘪的独眼老头儿。在漫漫长夜里,你把这句歌听了许多遍。

当天边重现一线曙光,你瞧见一辆小卡车停在路边,接着就发现一具尸体横在路中央,在它旁边站着一个黑影。你踩下刹车,推开车门,跳出来。这一次,你的手里拎着那把尼泊尔弯刀。寒冷的晨风吹在你脸上,令你精神一振,你提着刀大步走上前去。但很快你就看清,站在尸体旁的是个瘦弱的女孩儿,她正背对你不住发抖,她不会是摩德万。你松了口气,俯身查看尸体。这尸体又是摩德万留下的,或许正是留给你的,你能认出他的手法,尽管这次与上次的情形大相径庭,尸体遍布伤口,每一处都足以致命。

等你抬起头来,迎着初升的朝阳,你看清了那女孩的脸,她的两只眼睛被挖掉了,眼眶里充满血污。“眼睛怎么了?”你问她。“没了。”她说。“怎么没的?”“我一个人在公路上走,我看到前方路中央有两个刀客在决斗,一个杀了另一个,我吓呆了。后来,那个杀人的走过来,说我看了不该看的,我对他说我并不想看,可是没用,他用弯刀挖掉了我的眼睛。我疼得昏了过去。那好像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什么样?”“你让我搭车我就告诉你,我不想死在路边。”“好吧,我会带你一程。”说完,你就转身去扛那具尸体,这是一具苗条的尸体,你没费力就把它搬上了卡车拖斗,让它与之前那个大块头并排躺着,你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水笔,在第一具尸体的脑门上写下“1”,在另一个的脑门上写下“2”。然后,你收好水笔,上了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招呼女孩上车。她寻着你的声音,摸索着走过来,吃力地爬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你开车时用余光打量身边的女孩。假如她的眼睛还在,她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她面庞白净、衣着朴素,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背着一只白色挎包。“好了,现在告诉我,他什么样?”“等我说了,你就会把我扔下去,然后杀了我。”女孩沉着地说。“不会。”你说。“好吧,既然不会,那我就告诉你,他个头很高,身材魁梧,有个特别突出的方下巴,三十来岁,但是头发已经白了,他有一双绿眼睛,看了让人恶心。他显得镇静自若,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但那是强装出来的,他就快发疯了……对了,他的卡车布满锈迹,是铁红色的。”

你边听,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划着,将火柴梗衔在口中。在这里,人们不抽香烟,而抽火柴,一共有两类火柴,长梗红头的和短梗绿头的。你偏爱长梗红头的这种。火柴梗是由几种仙人掌芯混合制成的,每家火柴厂都有自己的配方。你叼着它,鼻子轻轻吸着火柴燃烧时冒出的白烟,眯起眼,想象着摩德万的样子。“你来一根吗?”你问女孩。“不,谢谢,我抽火柴会晕。”她微微摇头。“你看得这么仔细,难怪他要挖掉你的眼睛。”“是啊,可能是职业习惯吧……”

你克制住好奇,没问她的职业,你知道,跟一个女孩不能说太多话。而她却打开话匣子,对你讲起她的身世来—她是个孤儿,被一家路边旅馆的老板收养,从五岁起,就给这家旅馆做女佣。没日没夜地辛苦劳作,没有任何报酬,只能偷偷藏起一些客人给的小费,这才有了一小笔积蓄。后来她爱上一个人,一个在旅馆养伤的刀客,可她从没吐露这份爱意,她感到他也爱她。她想就这样默默地相爱也挺好,可是有一天,刀客在旅店外的公路上被砍死了。于是,她离开那家旅馆,沿着公路游荡,再后来就遇上摩德万,被挖掉了双眼。“这么说,你还有一小笔积蓄?”你问。“对。”她低声说,双手抓紧了挎包。“能给我看看吗?”“你会把它抢走。”“不会。”“好吧,那就给你看看。”她打开挎包,掏出一沓儿书页递给你。

在这个世界,人们用拆散的文学书的书页充当货币。阅读这些零散的书页,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一个人的战斗力。你一只手掌控方向盘,另一只手随意翻动着女孩的书页。“这些是漫画,你看,这是《超人》漫画,这是《丁丁历险记》,它们不是文学,是伪币,你被耍了。”你说。“怎么可能?!”女孩伸出双手摸索着她的书页。“哦,还好,里面还有一些诗集的散页,这还有点价值,不过它们只能当邮票用,四行诗剪下来是一张邮票,这个你懂吗?你可以给很多人寄信,你有不少诗。”“可我能给谁写信?唉,我一点儿不懂什么是文学。”她喃喃地说。

你拧开收音机的旋钮,车厢里又响起那支歌,歌声尖细嘶哑:“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这邪恶的城市……”“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她忽然说。“你叫什么?”“伊嘬拉。你呢?”

你没回答。

中午的时候,你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拿出一袋晒干的熊粪,用它当燃料,在路旁生起篝火,而后又拿出清水和几块腌制好的熊掌、兔肉、去了刺的仙人掌片儿,用一根钢钎穿起来,在火上烤热。你和伊嘬拉分享这些食物。伊嘬拉吃得很少,她一脸忧郁。吃过午餐,她用清水将眼眶中的血污洗净,蹒跚地摸到一棵仙人掌,她掐了两朵仙人掌的白花,把它们插在眼眶里。“这样感觉好多了。”她说。

你看着她的两朵白色的“新眼睛”,它们挺漂亮。

那以后,你们又上路了,你仍旧听着那首单调的歌,伊嘬拉歪着头,睡着了。直到黄昏时分,她才醒来。“我在哪儿,怎么那么黑?”她一醒就问。“你在车上。你已经瞎了。”你提醒她。“哦,对,我想起来了,”她一只手捂着头,“我做了个梦……”“别说,这不合规矩。”你说。在这个世界,一个刀客听别人的梦,被视为一种剽窃。

但她不理会你,自顾自地讲起来:“我梦见我们的日子被分成了两种,熊的日子和兔子的日子。在熊的日子里,只有熊会说话,在兔子的日子里,只有兔子会说话。但是没有人的日子,所以人不会说话,人只能听动物说话。在一个熊的日子里,我听一头瞎眼的母熊对我说,‘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那是瓦雷里《海滨墓园》里的一句。一定是有人为你读过那句诗。”你说。是的,你真读过不少文学书。你在想,也许是她曾经暗恋的那个刀客念给她听的,这句诗流入了她记忆的深处。“不,不是瓦雷里,是一头瞎眼的母熊,这是它说的。”她说完,叹了口气。

天黑以后,你决定不再继续赶夜路。你交给伊嘬拉一条毛毯,让她睡在驾驶室里。你来到车后,提着一盏马灯坐到拖斗的边缘上,细细研究那两具尸体,1号和2号。你研究得入了神,彻夜未眠。

再次起程时,你有一种预感,你们很快就会遇到第三个躺在路上的刀客。

事情如你所料,还不到正午,你就发现了它。只不过,这一次情况有些特别,在尸体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你蹲下身,用弯刀撬开它的嘴巴,但只看到一口烂牙。“怎么啦?”伊嘬拉把头探出车窗,大声问。“没什么,留在车里!”你冲她喊。

这时,在你们的身后,一辆轻型卡车飞驰而至。这车一直开到你的车旁才猛然刹住。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一个头戴宽檐毡帽的小伙子,他又瘦又高,皮肤发红,满脸疙瘩,右手拎着一把尼泊尔弯刀。“嘿,可追上你了。”他说了一句,声音挺响亮,而后向你走过来。

你从容地站起身,将手中的刀在裤子上蹭了蹭。“知道吗,我追踪你很久了,我了解你的刀法,我还跑去请教巫师,但请教之后就觉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你主要读爱伦·坡、博尔赫斯的东西,对吗?”

你低哼一声,注视着这小子的一举一动。“博尔赫斯只是个小品文作家,爱伦·坡太粗糙了,不是吗,他写的最好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些怪诞的哥特式神话故事,连小说都算不上,更别提他那些蹩脚的诗了。他们根本没有力量,这你没法儿不承认,所以你的刀法也注定平庸……”他提着弯刀,围着你缓缓转圈,嘴里不停地说着这类屁话。

终于,他结束演说,实实在在地出招了,一招接着一招,你立时被笼罩在刀光之下。可是,这些招数华而不实,没有一招是真正能够致你于死命的。

忽然,你的车门开了,伊嘬拉连滚带爬下了车,朝这边跑过来,插在她眼眶里的白花掉落在漆黑的柏油路上。“真麻烦。”你心里一阵烦躁。

你的对手也吃了一惊,但马上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就在这一瞬间,你的刀锋切开了他火鸡般的脖子,切断了他的喉管。他用左手捂住伤口,盯着你,好像还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倒在地上,死了。

接下来,在正午的日头下,你做了几件事:一、喝令伊嘬拉回到车上去;二、掏出火柴盒,抽出一根长梗红头火柴,划着后叼在嘴上,静静地把它抽完,火柴燃烧的速度很慢,火柴梗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等它快要烧到嘴唇的时候,你把它吐在地上;三、将那个被你干掉的刀客拖入旷野,扔进一条深深的地缝里,眼下你不想留下尸体自找麻烦;四、将那具找不见伤口的尸体搬上卡车拖斗,和另外两具放在一起,并在它的脑门上写下“3”;五、到那个被你干掉的刀客车上搜寻一番,你只找到两本像样的小说,一本《洛丽塔》,一本《刀锋》,你翻了翻,书页的字迹有些模糊,不过是真的(假如你干掉了一个对手,那你可以到他的车上拿走他的书,这合乎规矩);六、你回到自己车上,将《洛丽塔》和你的另外两本书一并捆扎好,而后耐心地用弯刀把《刀锋》一页页裁开,这些散页将被当钱花掉。

在做完这些事以后,你对伊嘬拉说了句:“好了,我们上路。”

又经过一段长途跋涉,你望见旷野中有一座巫师帐篷。你把车开上旷野,碾过几棵仙人掌,一直开到帐篷边。“在车上等我。”你对伊嘬拉说。“我要和你一起去。”她的语气坚决。“好吧,随便你。”

你拎上捆扎好的三本书下了车。伊嘬拉小心地跟在你身后。帐篷的门是敞开的,你们走进去,光线略显昏暗,巫师正坐在一张长方形办公桌后,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沉静地看着你们。这是个干瘦的老头,皮肤蜡黄,戴一顶考究的黑色毛呢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火柴。“您好,先生。”你不自然地笑笑。“你好,年轻人!”巫师示意你们坐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你坐下了,但是伊嘬拉仍旧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你是刀客吗?”巫师问。“当然。”“你怎么会带着……一个女人?”“搭车的。”“找我帮忙?”“是的,我想请您看三具尸体。”“这么多……”“这是支付您的报酬。”你说着,把带来的书放到巫师的办公桌上。

巫师灵巧地拆开细绳,将三本书摊放在眼前。它们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凯瑟的《一个沉沦的妇女》和法雷尔的《头脑中的女孩》。“还可以。”巫师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谁也不会把最好的给我,对吗?”他找补了一句,随后拧开书桌旁一只小保险箱的门,将三本书收进去。“那么,尸体在哪儿?”巫师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就在外面的卡车上。”你已经在前面引路了。伊嘬拉仍然呆呆地站着,你没理睬她。

你将三具尸体从拖斗中拖拽下来,按编号从左到右摆好。巫师俯身从1号开始看,他看得极其细致,而且津津有味。“你追踪的目标,起码读过《尤利西斯》前十章的内容,他还熟悉荷马史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穆齐尔、托马斯·曼、苔菲、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以及,挺奇怪,紫式部的作品。他是个强大的对手,非常强大。”

接着,他又蹲伏在2号尸体边,“啊……这是《芬尼根的守灵》,那本传说中的书,需要一千个小时才能读完,需要巫师们忙活三百年才能彻底破解。看啊,他用刀把他对这部奇书的理解写在了对手身上。”巫师指点着那一处处伤口,“除非你对《追忆似水年华》了如指掌,否则你无法与之匹敌!”他转过头对你喊。“那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它似乎连一个伤口也没有。”你指指3号。“让我看看!”巫师已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他如饥似渴地翻看着3号,看了许久也没说一句话。“他是怎么死的?”你等不及了。“很难说,也许只有一种解释,这家伙死于绝望。对手在他面前演示了一套极高超的刀法,令他绝望而死。人在极度绝望的境况中会突然死去,就是这么回事儿。”老巫师低声说着,神情茫然。“那这种能让人死于绝望的刀法是得自哪本书?”“不知道……很抱歉,这是一本我闻所未闻的书,我敢说,你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它。”“您是说摩德万也会杀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伊嘬拉悄无声息地来到你身后,此刻她双手紧紧抓着你的胳膊,大声问巫师。“没错儿,可能轻而易举。”巫师看看你,费劲地站直身子。“好吧,我该走了。”你甩开伊嘬拉的手,长长呼出一口气。“你干吗不干脆留在路边,在附近做个巫师?”老巫师突然说。“那不可能。”你马上说。“为什么不可能?”“我得去公路尽头。”“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你知道吗?”“是地狱,”他说,“所有死掉的刀客,他们的魂魄会直接下地狱,而活着的刀客只是顺着这条公路往那里赶。一个刀客最幸运的结局也不过是活着抵达地狱。”“这是个新鲜版本,”你走向车门,随口问道,“您能留下这女孩吗?”“这事儿不成,我妻子不会答应。”巫师笑了笑。“好吧,那请您帮我处理这些尸体。”你上了车,伊嘬拉也气呼呼地坐到她的位子上。“没问题,我会把它们埋在我的仙人掌花园里,这是上等肥料。”老巫师向你们挥手作别。

在车上,你和伊嘬拉都一声不吭。起风了,风从旷野深处吹来,呜咽着,夹带着一股腥气,天空一片灰暗。你知道,不久之后将开始一场大暴雨。在这里,暴风雨一来就要持续好几天,大量仙人掌会在雨水的浸泡下在旷野中烂掉。“你会娶我吗?”伊嘬拉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仍然不说话,目视前方,像没听见一样。“你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一个女孩。”她说。

她说的对,这地方女孩很稀有,有时开车走上几千公里也遇不见一个。但你依然沉默不语。“你可以娶我,然后当个巫师,在路边支个帐篷,我替你守着你的书,你下班以后就回到咱俩在旷野深处的家里,我会给你烤熊掌、兔肉和仙人掌片,好吗?”“这不可能。”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请你吻我……”女孩说着,朝你扬起脸,将鼻孔对着你。在这个世界,情侣是用鼻孔接吻的,接吻时彼此交换气息。可你没把鼻孔凑过去,你拒绝了她的吻。她在失望中渐渐蜷缩起来。“你知道一个女孩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她会蜕变成非现实的东西,蜕变成一个梦。”她问,“你要拒绝我吗?”“是。”你低声说,随后拧开收音机,驾驶室中又响起那支歌—“这邪恶的城市……”“关上车窗好吗?下雨了。”你对伊嘬拉说。她听话地将车窗摇上,她很安静。

天空像是存心要将荒芜的旷野淹没,大雨滂沱,车外的景色一片模糊。你打开雨刷,凑近挡风玻璃,努力透过雨雾观望。这种天气无法赶路,你们必须找个路边旅馆住下。尽管巫师们神出鬼没,但他们的办事处通常就设在旅馆附近,他们会把自己的子女送到这些旅馆当学徒,孩子们有的终生留在旅馆工作,有的会成为刀客。

不久,你就找见这样一家路边旅馆。它是一座用白垩色石块搭建的二层小楼。你扭转方向盘,把车开过去。这时你看到在旅馆前方停着一辆铁红色的卡车,在暴雨的冲刷下,它的斑驳反而更为醒目了。“是摩德万……”你不由低声说出来。你能感到身边的伊嘬拉哆嗦了一下,但你没去看她。你把车刹住,让车和旅馆保持一段距离,而后,你拎起弯刀冲入雨中。

当你跑到旅馆前,发现旅馆的门不知为何被拆掉了,这让它更像一个石头洞穴了。你走入其中,由于高度紧张,你的眼睛马上适应了昏暗的环境,看清了屋内的情况—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不该在的地方,仿佛刚刚刮过一场室内龙卷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站着三个浑身裹满纱布的人,就像三个木乃伊。“怎么回事儿?”你问。“一个刀客疯了,太可怕啦!”其中一个木乃伊说。“他叫什么名字?”“‘摩德万’,旅客登记簿上是这么写的。”“他在哪儿?”“在医院里。他疯了,毁了我们的旅馆,我们想按住他,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但后来他自己昏倒了,我们是开旅馆的,没权利杀人,只好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谢谢。”你退出旅馆门厅,跑回你的车上。一来一回,你浑身都湿透了。

伊嘬拉已经不见了,正像她说的,她蜕变成了一个梦,一个让你稍感窒息的梦。她的座位上只留下一沓散乱的书页,她一生的积蓄,一些漫画、一些诗,多数是伪币。你开动卡车,摇开车窗,将这些书页丢进雨里。

你开车冒雨疾驰,你的计划被打乱了,这让你有点恼怒。你找到了旅馆附近的那家医院,它同样坐落在公路边。医院比旅馆要气派得多,是一座三层高的长方形建筑。你下了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步走进去。

这医院空空荡荡,走在其中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绕了几圈,你才在二层发现一个正在抽火柴的医生。他嘴里叼着十来根火柴,有长有短,一片白色烟雾飘浮在他面孔前。为了跟你讲话,他不得不将没抽完的火柴统统吐掉,这是个肥胖的家伙,一脸横肉像个屠夫,他的络腮胡子被烧得焦黄,打着卷儿,如果他没穿白大褂,你不会想到他是位医生。“你找谁?”“找那个发疯的刀客。”“噢,明白了,你在追踪他。但是对不起,他现在是这儿的病人,你不能跟病人动武。”“我并不想跟他动武,我只想看看他。我没带武器。”“真的?”“真的。”“那你跟我来吧。”胖子在前面领路。你们来到三层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前,胖子推开房门,示意你和他一起进去。

这是间单人病房,摩德万正躺在病床上。他的样子一如伊嘬拉所描述的。此时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并不显得虚弱,一缕白发盖住了他的左眼皮。“这医院里只有我一个医生,”胖子对你说,同时看着摩德万,“我忙不过来,要是我有时间,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什么办法?”你问。“给他读这个。”说话间,医生像变戏法一样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本书。你接过来看了看,书名是《数学物理中的微分形式》,你猜想这不是一本文学书。“如果你想让你的目标尽快苏醒,那就给他读这本书,好吗?”医生说完就拉开门走了。

室内一片寂静,外面的暴风雨反而加强了这份寂静。你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摩德万的病床旁,尽量沉下心来,开始读这本《数学物理中的微分形式》,这里面的内容你一点儿也不懂,有些符号你不会念,只好跳过去,你甚至感到困窘。但你渐渐习惯了,不停歇地小声朗读着,你想这一定是些咒语,医学是如此神秘。

不知过了多久,摩德万忽然说话了,你心里一惊,以为他醒了。但他并没醒转,他只是在说梦话,一些奇怪的话:“我站着,我就站在这儿,我就这么站着,我看看,我不信,我就看看,我看会怎么样,我就站着那么看,看会怎么样?我就看看我站着会怎么样,我就站着、看着我站着会怎么样,我就这么站、就这么看,我就是不信。我看着,我就站在这儿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就站着……”而实际上,他正躺着,闭着眼。你只能更大声地朗读你的咒语,压过他的呓语。

这样的梦呓时断时续。你感到累了,放下书,走到病房的窗前。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正开着两朵白色的小花,窗外,暴风雨依然猛烈,透过倾泻而下的雨幕,你望见旷野上一个模糊不清的动物身影在小步移动。由于公路两侧旷野的高度不同,一边旷野中的雨水正缓慢地流淌到另一边,雨水刷洗着黑色的公路。你想,这雨水最终会流到路的尽头,那里难道不会被淹没吗?你又想,摩德万正在醒来,随后,你们会像两个微小的影子,在这旷野之间的柏油路上搏斗……也许就在这雨里。

默片人

他们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又换乘旅游大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进入一片陌生的山区。在最高一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家小旅店,他们住了进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在外面过夜,他们是情人,但彼此还缺乏深入了解。这天夜里,当男的脱去上衣后,女的发现在他的左胸上有一个奇怪的孔,孔是规则的圆形,直径大约2.5公分,上面覆有一层膜,就像个小镜头。“这是什么?!”女的把头凑过去仔细看。男的则向后退缩。“你身上怎么会有个孔啊,是伤疤吗?”“不是,一生下来就有。”“是通着里面的吗,能看见心脏?”“看不到,别瞎说了……不过确实能看到些东西。”“能看到什么?”“我没看过。我爸妈看过,他们说那里面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默片?”“对,默片,就是无声电影。但是他们不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内容,我问过很多次,他们就是不说。”“去医院检查过吗?”“没有,这又不是什么病,我可不想被人关起来搞研究。”“怎么会有默片呢,你胸腔里在放电影?”“不是,这应该和胸腔没关系,我也想过很久,后来得出个结论,是这层膜在作怪,它可能有种致幻功能,就像一些飞蛾的翅膀。”“就是说默片只在这层膜上,后面什么也没有?”“没错,就像电视一样,屏幕上有人影,但里面只是一堆零件。”“我好像明白了,真奇怪!”“是有点奇怪。”“还有其他人看过吗,除了你爸妈?”“没有了,我从小就很小心,不让人看到它。”“我不信,就没别的女的看过?”“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不就早知道这部默片演的是什么了?”“对啊,这么说我是第一个能告诉你默片内容的人。”“你要看吗?”“非看不可!”“我想默片的内容肯定不太好,不然我爸妈为什么保密……”“不看怎么知道?”

说到这儿,女的已经把眼睛凑到了那个孔上。默片果然在上演。

一个小孩在雪地上快步走着,他来到一座礼堂前停住脚步,看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海报,原来这座礼堂是一家电影院。他从兜里掏出钱买票,售票口的人似乎不愿意卖给他,一个劲摇手。但小孩一定要看电影,反复央求卖票人,可以看到他脸上急切的神情。最后,卖票人心软了,给了小孩一张票。

小孩进入电影院,影院里没多少人,他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灯光熄灭,电影开始了。银幕上的影像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在放映一部恐怖片,因为画面十分阴森怪异。孩子看了一会儿,就从第一排换到了第二排,又过了一会儿,从第二排跑到了第三排,他不再坐在中间的位置,而是靠边坐着,像是在随时准备逃跑。随着影片的推进,孩子不断往后排换,有时需要向上迈一层阶梯。影院中的其他人并没注意到他,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可以看到他们神情僵硬的脸,就像一些假人。

银幕上出现一张脸孔的大特写,随后是这张脸孔上的嘴唇的大特写,嘴唇一动不动,不知在表现什么。

孩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开始向更后排跑,但这次他似乎不想再停留,而是要跑出电影院。

这时,忽然切换成了主观视角,她的眼前是一排又一排座位,它们向上延伸,静静地没入不可测度的黑暗。

说部之乱

一切也许是从很久以前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儿开始的。他最初学会说的话,不是“妈妈”、“爸爸”,而是诸如“反正一样”,“一切都因为你”,“哎呀,老爷”一类的只言片语。这自然令他的父母惊讶不已。他们以为这些话是什么人偷偷教给孩子的,于是把孩子放置在了一个相当封闭的环境里,并加强了对他的看护。但是,孩子的语言在自行发展,仿佛不受外力控制,他开始说出更复杂的语句:“车夫叹着气,诧异地看着我”,“我的叫声十分粗野”,“你当真疯啦”,“我只是一,他们是全体”……他的父母被吓坏了,他们带孩子去看医生,从耳鼻喉科到神经内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但是没有医生能找出病因,也没人听说过类似的病症。既然医学无法解释这件事,这对夫妇便求助于巫医、术士、宗教人士,这些人虽然给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却无法将孩子治愈。

在一番徒劳的寻医问药之后,孩子的父亲开始用心记录孩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隐约觉得这些话属于某个整体,他把这些记录拿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看。直到有一天,一位阔别多年,终于从国外回来的朋友看了这份记录,说出了这些语句的出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这位朋友还从图书馆翻出了一个古旧的译本,在上面逐一标出了那孩子说过的部分。但是,这孩子并非早慧,他只是随机地、机械地背诵出那些句子,其实并不理解它们。

这件事被披露出来,引起广泛关注。人们对这一特异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分属各个派系的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遗传学家乃至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都参与了对它的研究。最终,从科学立场出发所作出的唯一解释是:“纯属巧合”。这当然等于没有解释。而专家们提供的治疗建议无非是:继续观察;后续潜台词则是,“直到公众厌倦,并遗忘此事。”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专家们的预料。由男孩儿之口说出的《地下室手记》只是一个征兆,就像一份战书或一道莫名出现在杯口的裂纹。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那孩子并不是孤独的,另一个病例现身了,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他躺在病床上,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背出了一大堆《呼啸山庄》中的句子,其家人都做证说这位老人生前几乎从不读小说。

据说,为不可思议之物命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住它的力量,基于这种信念,医学界很及时地给这种“疾病”起了个动听的名字:罗曼司症。起初,这个新名词只在专业领域内流通,但是随着形势的急转直下,它迅速变得家喻户晓了。不自主地说出某部小说中的语句的人,即罗曼司症患者,越来越多。除了说出的话语,人的意识似乎也被各不相同的小说侵入并占据。患者陷入一种梦游状态,他们仍能凭借本能寻找水和食物以维持生命,但恍恍惚惚,不再有清醒、自觉的时刻。这种疾病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没人能找出病因,也就无法预防,无从施治。人们盲目地销毁小说,四散奔逃,病患被严格隔离,以避免传染。但所有这些努力显然都不得要领。在几年的时间里,世界一步步地崩溃了。

以上所说,是我们后来从当时的报刊上读到的,其中难免包含猜想的成分。至于我们,具体而言就是陆德和我,是如何逃过此劫的,至今仍是个谜,这大概只能归功于我们当时距离人类社会足够遥远,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心理上。

灾难发生的那几年,我们在西域一片无人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要感谢陆德。他偶然在关于古图瓦鲁人的文献记载中发现一段传说,大意是:曾有许多条黑龙从地下冲出,令图瓦鲁人万分惊怖,他们的巫师也无计可施。此时,一名游脚僧恰巧途经这片荒芜之地,他将这些黑龙降服,并以一张微小的咒符把它们封在了地下。图瓦鲁人在公元四世纪就销声匿迹了,但这则传说却引起了陆德强烈的兴趣,他认定,所谓黑龙,其实是地下喷发出的石油,在古图瓦鲁人生活的区域很可能存在一个储量丰富的油田。他鼓动朋友们一起去勘察,可大家都认为他是少见多怪,此类传说在古文明中屡见不鲜,根本不足以说明问题。而陆德对这一假想却很执著,甚至有些入魔。他是那种好像有意要用一次次失败摧毁自己的理想主义,却又总也摧毁不了的人。而我之所以立即同意与陆德一同前往无人区,完全是由于一次感情挫折所引发的厌世情绪作祟。我只想尽快去到一片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躲上一段时间。

这注定是一次徒劳的考古、勘探之旅,那里除了荒漠还是荒漠,陆德一无所获,我却得偿所愿。我们自认为准备充足,但后来给养用尽,过往的商团也不见了,我们几乎成了野人。陆德不得不暂时与现实妥协,同意暂且返回文明世界。但是,当我们历尽艰辛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发觉罗曼司症已然令一切面目全非了。

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到处找寻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们已经湮没在混沌一片的人海中了。实际上,伴随人们意识的错乱,世界仿佛还发生过空间的置换,我们的城市里随处可见大批患上罗曼司症的外国人。后来我们明白了,这是曾经发生过的大混乱和大逃亡的结果,这些外国人随着疯狂的潮水涌来,当潮水退去,便如杂物般滞留于此了。

我们决定先稳住阵脚,再考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们挑选了一座大学校园作为临时基地,将那些在校园内梦游的罗曼司症患者都驱赶出去,又找到一架发电机,恢复校园的电力供应,接着便开始偏执地囤积纯净水、汽油、天然气罐、药品、各类食物乃至烟草、咖啡和酒。我们开着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在街上漫游,搜罗想要的东西。有一天,没有任何预谋,我们从街上捡回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她们被梳洗一番之后,都显出一副苍白脆弱的面容,双眼空洞、恍惚,身姿纤弱,简直就像两具玩偶,只不过还有基本的生存本能和活动能力。她们还会说话,但说出的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小说片段。陆德和我这么做不全是出于欲望,我们的欲望在无人区的时候就近乎沙化了,我们或许只想借助女人制造出一点生活的幻觉。也是在那一天,陆德傍晚开车出去,直到深夜才返回,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来福枪和两箱子弹。

我们将学校主楼两间宽敞的办公室布置成卧室,带着属于自己的女伴,各住一间,感觉就像两个小家庭。这样,我们就算在这校园里安顿下来了。陆德每天很早起床,吃早餐,八点半准时钻进学校的那座大型图书馆去“搞研究”,中午在图书馆外的长凳上随便吃点东西,下午一直工作到五点半,只有周六、周日休息。我很纳闷他为何坚持过这么有规律的生活。他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我们的存在已经失去参照系,所以现在,拯救人类就变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灾难是源自书籍,他相信解决之道一定也存在于书中,而书就码放在图书馆里。这位有着无穷活力的理想主义者邀请我跟他一同工作,就像在无人区时一样。但我没被他的话打动,我不相信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们不过是这迷津细微的支脉,就像深壑中的溪水,只须静静流淌,随遇而安。

没过多久,陆德便向我提出一个拯救方案。他的策略是,先把一个普通人一生所可能说出的全部句子总结出来,再将这些句子组合成一部小说。当这部小说占据一个人的意识之后,此人就等于掌握了普通人的全部语言。陆德正在搜罗诸如《日常英语九百句》一类的书,其中的例句都是普通人会在生活中用到的。在搜罗整理完毕后,他将动手把这堆例句拼接成小说。我不得不向他指明,这么做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一个人一生说出的句子虽然有限,但掌握的句子其实是无限的,或者说,一个人掌握的并不只是句子,更核心的是生成句子的方法。听过我的意见,陆德承认的确有道理,他带着无从掩饰的沮丧,放弃了创作“例句小说”的计划。那以后,他又提出过许多拯救方案,但都经不住推敲,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花在图书馆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在我眼里,他渐渐变得陌生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是“巡逻”。我每天早晚两次,沿着铺满枯枝败叶的林荫路,巡视整座校园,陪伴我的是一条从街上领回来的秋田犬。早上的巡视完毕,我会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再散一会儿步。我总是围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跑道本来环绕着一片规整的草坪,如今那里只有东一片、西一片的荒草。有时候,我也把我们的女伴带来,把她们安置在看台上,让她们晒太阳。下午,我喜欢在校园一角的园圃中消磨时间。这片园圃原先可能是一块供植物系或园艺系的学生做栽培实验用的园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玻璃温室,温室外铺展着一大片枯萎的芍药花,四周是疯长的野草,墙上爬满各种攀缘植物。当黄昏的光束投洒下来的时候,温室反射着微弱的黄色光晕,那片花田虽已朽败,却显现出层次分明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消逝之前,我会开始晚间的巡逻。

我还喜欢从紧邻图书馆的一家小书店里挑一两本书,拿回卧室躺在床上翻看,读过之后再把它们放归原处。我从不去图书馆找书,甚至对那地方有一种恐惧感。那是疯狂的陆德的地盘,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会把图书馆想象成一座庞大的水族馆,陆德则是趴伏在其中一个深水池底的海怪。

我还有一项消遣,就是听女伴大段大段背诵小说中的句子,就像听广播一样,在那些淅淅沥沥下着雨的清晨,或是风声呼啸的夜晚……

列车离站了,罗伯特倚在车厢的窗边,无动于衷地告别小岛和大海,对岸小岛在泛着淡红色的灰蒙蒙的烟霭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个露天营地,一大群人,一支大军,一群民众,在寒冷的天空下寒冷的大地上,倒在了他们从前站立过的地方……

我们三个人有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随意生长的草坪和干涸了的旧池塘……

这些小说中的话语从我女伴的口中说出,显得陌异而动听。她目视前方,神情宁静,她的意识仿佛正闭锁在这些小说虚构的世界里。而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自由的呢?没准儿我也正在某篇小说里,一次又一次回到相同的段落。

我曾经爱好文学,有些小说,即使只听一两句,也能说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我的女伴究竟说出过多少部小说的片段,我实在搞不清,大部分小说我也对不上号。毕竟这世界上的小说太多了。

就这样,寒暑罔替,我们在这校园里度过两年时光,可以说,我享受到了劫后余生所特有的那种宁静。直到一个冬日阴沉的午后,陆德找到我,向我说出他的新假设。

陆德消瘦得厉害,因为长期待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他的肤色变白了,但是白得很不自然。他蓄着长发,双眼通红,说起话来十分亢奋。两年来海量的阅读大大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这让他的假设也变得有几分博学和有趣了。

他让我先仔细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它讲的是,在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座碉堡,碉堡的门永远锁着,每一代国王继位都要在碉堡的门上加一道新锁。但后来有个篡位者不听劝告打开了这些锁,进入了碉堡。在碉堡的第一间屋子里,有许多金属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而在最后一间屋子尽头的墙壁上写着一段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后来,这个王国真的被占领了。博尔赫斯在这则故事下面加了一条说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这能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陆德马上又拿给我一本《水浒传》,让我看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讲到,洪太尉游山,发现一所殿宇,名为“伏魔之殿”,门上交叉贴着十数道封皮。陪同的道士向太尉解释:“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洪太尉不信道士所言,执意打开殿宇大门,放走了里面的妖魔。

随后,陆德递给我第三本小说,《人生拼图版》,作者是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在第二十页的地方,佩雷克在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下再次讲述了博尔赫斯的那个小故事:“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一把。”

我读过之后,陆德说出了他的假设。为什么从《一千零一夜》到《水浒传》,再到博尔赫斯,再到佩雷克,他们总要把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讲一遍?很可能他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加一道锁或封皮”,他们要封锁住的就是“小说妖魔”,小说本来被印在纸上,像塑像一样静止不动,但如果不加封印,它们就会变成流动的、活的东西,侵入人们的意识,横行无阻。封印被破坏了,就是造成这次大灾难的原因。要想拯救人类,平息这场小说引起的变乱,就得继续《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施耐庵、博尔赫斯、佩雷克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工作,再次讲述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

就在陆德推出他的奇谈怪论时,我已经在琢磨如何反驳他了。我提醒他注意,博尔赫斯读过施耐庵的书,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施耐庵的文章。至于“《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很可能是假托的,博尔赫斯当然干得出这类事。所以故事的初始来源也许本就是《水浒传》,博尔赫斯只是将其改头换面,而佩雷克则是在戏仿博尔赫斯。事情就这么简单。关于封印的想法,玄乎其玄,完全没有科学性。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陆德对自己的理论竟也毫无信心,方才论述时的亢奋激动只是虚张声势,经我一驳,他的意志立即垮塌下去,陷入沉默,就像一团火焰骤然熄灭一样。

那天夜里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还没停。我醒来时浑身乏力,非常怕冷,感觉是得了重感冒,一试表还有些低烧。我到一间充当库房的教室去取了些药,之后就缩在床上,没去巡逻。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清脆、响亮的枪声,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枪声一下接一下,是从我们居住的主楼楼顶传来的。难道有敌人?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毛毯,跑出房间。

推开楼顶的小门,冷空气一下冲进我的鼻腔,大片的雪花还在扑簌簌飘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很快看清了,是陆德正趴在覆雪的地面上朝远处射击。这个方向正对着体育场,可以望见体育场那边白茫茫一片,人影皆无。“你在朝谁射击?”我问。“我在射那些雪片,简直无穷无尽。”陆德说。“别冻着。”我说。“我不怕。”他坐起身,面朝我笑笑。“和我下去吧,咱们一起吃点热乎的。”“不了,我想再待会儿。”“好吧。”

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多少有些担心。但那之后枪声便没再响起过。我很清楚,所谓希望,只是纷扰不息的妄念,当它们统统破灭,展露在人面前的就只有一片丑陋的礁石。陆德现在必须学习面对,甚至凝视这片礁石。

吃过感冒药,我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种种不安化为光怪陆离的梦魇。最终,一声巨响把我惊醒。这一次我不再那么慌张,认真穿好衣服,缓步上到楼顶。雪已经停了,天边的乌云掀开一角,绽露出鲜红的夕阳。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血泊中的陆德。他死了。他是坐在地上,用下巴顶住枪口开枪自杀的。

后来,每当我回忆陆德的自杀,总是想,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两三个小时,那世界在他眼中会不会变得就像一部电影或者一本薄薄的小说?

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模式把日子过下去,但当巡逻经过那座如今已变得黑洞洞的图书馆时,总感到心中惶然。陆德的鬼魂似乎还在那里面徘徊。我知道,这两年来搭建起的宁静幻景,随着那声枪响,已经粉碎了。

我尽量不去琢磨“现在我是唯一清醒的人”这件事,可我的确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我想,我最好离开这校园,找一片荒僻、原始的海岸,在那里搭一间小屋,重新构筑生活的幻觉。不过,我可能必须完成某项使命才能离开这里,否则陆德的幽灵还会纠缠不休,这是一份微妙的责任。于是,我接受了陆德最后那个假设,并着手写一篇讲述“加一道锁或封皮”的小说。写完之后,我就逃走。此刻,等待我的那片海岸已经在我眼前晃动了,浑浊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声,提醒我要一直凝视它们。

黄金

他的身材魁伟,肌肉极其发达,皮肤漆黑,却有着一头金发。他骑着一匹壮硕的黑马,从一个镇游荡到另一个镇,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他一到镇子上就先找酒馆痛饮烈酒,然后去妓院,再下赌场,直到把口袋里的金子挥霍一空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金子的,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喜欢称呼他为“黑伯爵”。

有一次,这位黑伯爵喝得酩酊大醉,有个不怀好意的人试探他,问他金子的事。他说这是个秘密,反正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他问心无愧。又干掉几杯后,他补充说,这金子来之不易,一次比一次难,因为一次比一次疼。那以后他就被一个探子盯梢了。当他骑马离开镇子时,探子就悄悄跟在后面,这家伙很有一套,即使在空旷地带,也能想办法避开黑伯爵的视线。

探子跟着黑伯爵来到一座僻静的山谷,天已经黑了,黑伯爵在一处断壁下停住,下了马,找来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探子绕上对面一座小山,在山顶上爬着,用望远镜观察他的猎物。只见黑伯爵跪在篝火前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祷告,随后他脱去上衣,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用枪口顶在自己的左肩头,仰起头,双眼紧闭,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然后他把枪口从左肩头移开一段距离,扣动了扳机,紧接着又朝左腿开了两枪。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像死了一样。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放在火上烧一烧,而后看看小刀,又拿起一根树枝,用牙咬住,接着就开始剜自己的肉。他从肩头剜出一样东西,捏着它在裤腿上蹭掉上面的血,这东西在火光映照下闪着金光,黑伯爵着迷地看着它,咧嘴笑了。那之后是腿部的挖掘,耗时更长,当大功告成,黑伯爵已然精疲力竭。

探子对眼前发生的事十分惊异,但他也看清了门道。很快,探子就把这个秘密报告了他的老板。他的老板可不是什么生意人,而是一个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匪帮头子。

当黑伯爵再次出现在一座小镇上,已经是两个月后,此时的他又强壮得犹如一头公牛,但他不知道有一伙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一如既往,狂饮烈酒,逛妓院,下赌场,然后骑马离开。当他走到旷野中,匪帮包围上来,几把枪同时瞄准了他,他没机会反抗或是逃走。他们命令他下马,绑住他的双手,扒光了他的衣裳。他被押着在旷野中走了一段,来到两棵歪脖树前。他们在歪脖树间架起一根杆子,将他吊在上面。

匪帮头子走过来对黑伯爵说话,他说自己很佩服他,说如果不是为了金子他们没准儿会成为朋友,他还说他是条硬汉,配得上伯爵的头衔,所以,他不准备长期折磨他,决定给他来个痛快的。黑伯爵不发一言,只是点点头,像是表示谢意。

那之后,匪徒们站成一排,朝着黑伯爵正面开火,枪声响彻旷野,激烈得像一场战争。而后,他们换了个方向,站成一排朝黑伯爵的后背开火,这一次,他们打光了全部子弹。匪徒们把嵌满子弹的黑伯爵从杆子上放下来,满怀期待地掏出刀子。这时已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他们从这具黑色躯体中剖出了大把大把的金子,捧在手上,晃得睁不开眼。

词隐

……绝没有什么/像两个攻杀的词语撞击的锋刃。——史蒂文斯 诗 王道士 译

周围的白色已变得昏暗、冰冷。空茫中,两个黑点相对而坐。“嘿,那边的,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未问。“说来话长,我已经这么老了,讲起来会没个完,还是从你开始吧。你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盲的?”对方把问题送回给未。“我倒很想讲讲我的遭遇,这会儿那么冷,我又什么都看不见……”“好了,说吧。”“我本来是来,不是未。那时候,我在《红楼梦》军团,第二十二回的一个小队,我的左侧是凭,右侧是去,上方是空白,下方是因何。我们很强大,屡战屡胜,后来我们撞上了《魔山》军,不是原著军团,只是个译本军团,我们没把它放在眼里。“要是你足够老,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大军团作战,是行对行的厮杀,但很容易被打乱。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从远方的白色上,瞬间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词,他们急速逼近,随后插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当时有些措手不及,之后,我所在的第二十二回和《魔山》军的第六章接上了火,和我们这三行对阵的是‘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我们以自身锋锐的笔画砍击对方,直到他们破碎。我的对手是波涛,起初,在笔画的撞击中我能听到我自己的音‘来’,也能辨别出他的音‘波涛’,之后我们的音混杂在一起,直到我的音越来越强,他的音逐渐减弱,他的偏旁被砍掉一个,于是整个崩溃了,失去那个偏旁他就什么也不是。我就这么赢了。但这时候,我发现我的小队已经被分割包围,周围《魔山》军的词越聚越多。我侧耳倾听,千万个词的呼啸声回响在这片白色上,我辨不清方位。我想,《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一定是被打散了。“之后我们奋力突围,摆脱了一波波涌上来的《魔山》军,他们追击我们一直追出好远,等我们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战场,跑到一片陌生的白色上。这时队伍里已经少了三个战友:喜、密、碌碌。我们在原地等了一阵儿,看他们能不能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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