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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0 09: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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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格涅夫

出版社:中央编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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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使屠格涅夫享誉文坛的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经典新读)

猎人笔记(使屠格涅夫享誉文坛的批判现实主义代表作)(经典新读)试读:

序 言

1846年底,青年屠格涅夫把一篇题名为《

霍尔和卡里内奇

》的随笔交给《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当时他对这篇小小的散文作品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随即便起程去了巴黎。在这之前,他写过一些抒情诗和四部长诗以及几个中篇。虽然他的长诗《帕拉莎》和《地主》得到了别林斯基的赞扬和肯定,但他在文学界毕竟还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并未产生较大的影响。而且,就当时文学的发展趋势来看,诗歌创作已不大景气,他的诗人梦想看来也十分渺茫,他对自己的作品几乎失去信心,甚至想以这篇随笔来和文学界告别。

1847年《现代人》第一期上,刊载了《霍尔和卡里内奇》,编者还在题名下加上了“摘自《猎人笔记》”的副标题。这篇作品发表以后,获得巨大成功,读者纷纷给《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写信询问,《猎人笔记》续篇何时刊出。这是屠格涅夫始料不及的。别林斯基读完这篇作品以后,立即写信给屠格涅夫说:“根据《霍尔和卡里内奇》来判断,您的前途无量,这是您的形式,《霍尔和卡里内奇》为您成为未来的卓越作家指明了方向。”《霍尔和卡里内奇》的成功,给屠格涅夫以巨大的鼓舞,他重新把工作重心放回到文学事业上来,继续为《现代人》写《猎人笔记》。从1847年到1852年,他陆续写了二十二篇,并由《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冠以《猎人笔记》的书名出版了单行本。二十年以后,屠格涅夫又继续写了三篇这样的“笔记”,分别是《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1872)、《大车来了》(1874)和《活骷髅》(1874),并于1880年把这三篇新作收入《猎人笔记》。这样,这本由作家生前亲自编选的随笔故事集就作为定本一直保留至今。《猎人笔记》以进步的思想内容、动人的艺术力量和令人耳目一新的风格得到俄罗斯进步舆论界和人民群众的热烈欢迎。别林斯基、涅克拉索夫、赫尔岑都著文赞扬《猎人笔记》,他们把《猎人笔记》的问世看作文学界的重大事件。根据作家自己回忆,有一次他在一个小火车站遇见两个青年农民,当他们很有礼貌地问明他就是《猎人笔记》的作者时,便脱帽向他致敬,其中一个还说以“俄罗斯大众的名义”向他表示“敬意和感谢”。

但《猎人笔记》的发表和出版也触怒了沙皇政府和地主阶级。沙皇政府的教育部长秘密上书沙皇尼古拉一世,称“《猎人笔记》有侮辱地主的绝对倾向”。于是,批准《猎人笔记》单行本出版的官员被撤职;1852年4月,屠格涅夫被捕,后又被遣送原籍软禁一年,除了他违反禁令写了纪念果戈理的文章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写了《猎人笔记》。《猎人笔记》以反映农村生活的新角度和别具一格的艺术形式给文学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给作者带来了巨大的文学声誉。艺术上的成功促进了屠格涅夫创作个性的形成、稳定和发展,他找到并确定了与自己才能相适应的艺术方法和艺术形式,他对自己的文学前途充满了信心。

作为一位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的创作道路可以说是从《猎人笔记》开始的。

俄罗斯农民的赞美歌《猎人笔记》的成功,首先取决于它的思想价值。但以往在谈到这一点时,人们谈得很多的是《猎人笔记》如何真实地反映出农奴制度下俄罗斯农民的悲惨命运。这的确是它的思想价值之一。不过,仅仅这样去认识《猎人笔记》还是片面的,很难解释《猎人笔记》为什么会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一股新的气息,也很难解释别林斯基对屠格涅夫的赞语:“从以往任何人都没有这样接近过的角度接近了人民。”

须知,在屠格涅夫创作《猎人笔记》以前甚至同时期,已有不少作家创作过农民悲惨处境这一题材,如格利戈罗维奇的中篇小说《乡村》和《苦命人安东》就是这样的作品:前者写一个孤儿的命运,后者描述的是一个正直善良农民的悲剧。别林斯基和屠格涅夫对这两部作品都做了充分的肯定。《猎人笔记》的角度之所以新,就在于屠格涅夫没有仅仅从格利戈罗维奇这样的作家所选择的角度去反映农村的生活。他在描写农民不幸命运的同时,以更多的笔墨表现了他们卓越的才干、美好的精神世界和高尚的道德力量,赞美了他们纯洁、善良的天性。这种对俄罗斯农民诗意的描绘,是以往的或同时代的作家没有写过的,或者很少写过的。这种诗意的描绘也是与屠格涅夫的天性和创作个性相适应的。而一些西方学者,由于主观或客观的原因,不能理解《猎人笔记》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把《猎人笔记》视为与西欧所谓“田园小说”相类似的作品。显然,这也是非常片面的看法。

翻开《猎人笔记》,首篇就是《霍尔和卡里内奇》。霍尔与卡里内奇是两个农奴,他们住在卡路格森林的深处,过着较为独立的生活。这两个人性格不同,却是一对好朋友,他们以各自美好的品质和才干吸引着我们。霍尔是一个秃头、矮身材但很壮实的老头儿,相貌“很像苏格拉底”,一举一动都表现出自信和自尊。他精明能干,讲究实际,善于营生;他住在树林的沼地里,可以远一点避开地主老爷的耳目,埋头苦干,靠自己的力量盖起了一栋木房子;他生养了一群身强力壮的小霍尔,建立了一个大家庭,还积攒了一些钱财;他不但关心周围的事情,还关心政治和世界,虽是一个农奴,但表现出惊人的独立性,能驾驭自己的全部生活。与霍尔不同,卡里内奇却是另一种性格的人,用作者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理想家、浪漫主义者。他身子很瘦,不像霍尔那样壮实;他没有家小和家业,无牵无挂,日子过得马虎但满足;他热爱大自然,性情也像大自然一样淳朴和充满诗意,常常采些鲜花送给好朋友霍尔;他拥有多方面的才能,唱歌、弹琴、会读会写、会念止血咒、会治病,甚至精通一般人很难学会的养蜂……他虽是一个农奴,但在主人面前毫无半点奴颜婢膝之态。

在残酷的灭绝人性的农奴制度之下,俄罗斯农民中竟然会有霍尔与卡里内奇这样的人物,他们的性格各不相同,但又互相补充,体现出俄罗斯农民卓越的创造才能和美好的精神境界。这不仅是真实的生活,也是屠格涅夫进步的思想立场和敏锐的艺术眼光的结果。屠格涅夫就是这样怀着对农奴制的愤懑和对农民的同情,在以后一篇篇“笔记”中写出了一曲曲俄罗斯农民的赞美歌。而作为《猎人笔记》的首篇也是最出色的一篇——《霍尔和卡里内奇》,则为这一曲曲旋律定下了基调。《美丽的梅恰河畔的卡西扬》中的卡西扬,也是一个卡里内奇式的人物,他的绰号叫“跳蚤”,既没有家眷和产业,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他是大自然的宠儿,是一位农民哲学家。猎人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正躺在阳光下,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脸向着天空,用上衣蒙着头。他热爱大自然,离不开大自然,并且他把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拟人化了。他一走进树林就忘记了一切,他模仿鹌鹑的叫声,接唱云雀的歌儿,与林中百鸟呼应,全身心都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他善于思索,说出的话富于哲理。如他说:“血是神圣的东西!血不能见到太阳,血要回避光……让血见光,是最大的罪恶。”他的理想就是要让“一切人都过富裕、公道的日子”,而且他决定穿上草鞋,行乞到库尔斯克草原那边去寻找真理。他慈祥、善良,然而不被人理解,人们把他视为“疯子”。屠格涅夫通过卡西扬这个人物赞美了俄罗斯农民的淳朴、善良和美好的本性。在《歌手》中,屠格涅夫赋予农民歌手雅什卡以真正的艺术家的素养,细腻地描写了他的歌声和魅力。即使是对于在场听歌的农民,作家也赋予他们以艺术家的气质,他们热爱美和艺术,能够真正欣赏美和艺术。

屠格涅夫善于描写少女形象,在《猎人笔记》中他写了一系列的农家少女,赞美了她们纯洁善良的天性,表现了她们对自由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比如,《活骷髅》中的露凯丽娅,她原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后来因患病变成一具“活骷髅”,一个人孤独地在林中一间草房里躺了七年。但她从不诉苦,还在大自然中寻找乐趣。病魔折磨着她,然而她身上美好的天性却没有泯灭,还时常关心着别人。当偶然在树林中发现她的猎人最后和她告别时,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自己一无所求,却提出要女主人为农民减点租役。《契尔托普哈诺夫的末路》中的吉卜赛女郎玛莎,怀着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毅然舍弃拼命追求她的老爷所给予的荣华富贵。《幽会》中的阿库丽娜,虽被负心汉抛弃,但她对于爱情的真诚追求使人深深感动。这些动人的农家少女形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俄罗斯农民高尚、丰富的精神世界。

屠格涅夫没有忘记农民的希望——他们的后代,在脍炙人口的《别任草地》中,他以充满诗情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群可爱的农家少年,他们天真烂漫、勇敢、充满幻想,在夏夜的篝火边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些动人的鬼怪故事。在作品的结尾,作家重点描绘了瑰丽的晨曦、初升的太阳,这其中渗透着作家对农民后代的希望、赞美和祝福。

自然,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也描写了农奴制度下俄罗斯农民的悲惨境遇,这本身对农奴制就具有一定的揭露和批判作用。但《猎人笔记》的点睛之笔不在这里,艺术家总是把自己的观点包含于生动的艺术描写之中,他的观点“越隐蔽越好”。所以,我们看到在《猎人笔记》中,一方面是俄罗斯农民拥有丰富的精神世界和创造力量,另一方面是他们处在被奴役和被摧残的底层社会,这种极为矛盾的状况“显然地证实农奴制的不可不废”(瞿秋白语),屠格涅夫就是在这样的艺术描写中巧妙、含蓄但又有力地表现了他反农奴制的思想。

俄罗斯地主的讽刺画《猎人笔记》描写了各种类型的地主。如果说充满诗意的农民形象是屠格涅夫从前人未有的或少有的角度给俄罗斯文学带来的新的创造,那么他笔下各种各样地主的“肖像画”,却是以果戈理为代表的“自然派”作家所创造的“画卷”的延续。

这些地主有的凶残暴戾,有的贪婪狡诈,有的无耻放荡,有的伪善阴险。尽管他们声势显赫,但无一不愚蠢、卑劣和空虚。可是这些腐朽、反动的人物却占据着高位,奴役欺压那些无论是在才干方面,还是在道德方面都要比他们高得多的农民。屠格涅夫把这些地主与农民对照起来加以描写,其中分明包含有极大的讽刺性和揭露性。《独院地主奥夫谢尼科夫》中写了一个专横残暴的大地主。他骑马外出,走到小地主的土地上,一挥手说:“这是我的领地。”于是,这块土地就归他所有。小地主的父亲要向法庭提出申诉,却遭这个大地主派来的猎师的毒打。大地主硬是把这块土地夺去,并且还为这块土地取名为“棍子地”,即用棍子夺来的土地。但就是这个残酷无情的大地主,对他的狗却表现出无比的关心和温存,在他一只爱犬死了的时候,他竟下令奏起音乐,为狗立碑。《两地主》中的斯捷古诺夫是一个“照老例行事”的地主,他把守旧和保持古风奉为美德。房子是按照旧式建造的,仆人都穿着老式的服装,屏风上贴着古画。他信奉的哲学是:“老爷总归是老爷,农人总归是农人,如果父亲是贼,那么儿子也是贼。”他贪婪无比,肆意侵吞农民的财物,甚至连一只鸡也不放过;他冷酷残忍,把鞭打农民视为乐事。他甚至一面喝着茶,一面配合鞭打农民的鞭子声打着节拍,仿佛在欣赏美妙的音乐一样。仅此一幕,其残酷面目便暴露无遗。屠格涅夫笔下也有“文明”的地主,在《总管》一文中,屠格涅夫写了一个青年地主、退职近卫军军官宾诺奇金。他受过“良好”的教育,风度翩翩,说话柔声细语,在家也十分讲究礼节,甚至称家奴为“仁兄”。可就是这个表面处处模仿西欧自由主义者的“文质彬彬的地主”,内心同样也是残忍、冷酷的。一次,仅仅因为葡萄酒没有温热,一个家奴就遭到他的毒打。别林斯基在听完屠格涅夫亲自朗读完《总管》后,愤慨地说:“多么刁钻的恶棍!”后来他还撰文痛斥这类“优雅的”恶棍。列宁也多次提起这个人物,他在《纪念葛伊甸伯爵》一文中写道:“在我们面前出现一个文明的、有教养的地主,他举止优雅,态度和蔼,有欧洲人风度。地主请客人喝酒,高谈阔论。他向仆人说:‘为什么酒没有温?’仆人默不作声,脸色苍白。地主按了一下铃,轻声地对进来的仆人说:‘菲多尔的事……去处理吧。……’他是那样人道,竟不关心鞭挞菲多尔的鞭子是否用盐水浸过。他这个地主自己对仆人不打不骂,他只是远远地‘处理’,他不声不响,不吵不嚷,又不‘公开出面’……真像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

除上述地主外,屠格涅夫还以讽刺的笔调描画出其他类型的地主,如穷奢极欲、荒淫无度的伯爵彼得·伊里奇(《莓泉》);狡诈的草原马市主人阿纳斯塔赛·伊凡内奇(《列别江市》);还有冷酷无情的女地主兹维尔科夫太太(《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等。这些地主的“肖像画”构成一幅长长的“画卷”,大大地丰富了果戈理所开创的俄罗斯地主的“画廊”。

在《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对农民的反抗较少进行正面的反映,但并非没有,如《孤狼》就暗示出农民的反抗情绪。作家更多是从整体上相对立地描绘了农民和地主的生活,以真实的艺术描写显示出作家的思想倾向。也有一种意见认为,没有正面写出农民对地主的反抗是《猎人笔记》的不足之处,但是更多人认为其实屠格涅夫不仅打算写这一点,而且也确实写了这样的作品。在未发表的《食地兽》中,他写了农民怎样弄死了一个年年夺取他们土地的被称作“食地兽”的地主。然而,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公开发表的。

描写大自然的圣手

翻开《猎人笔记》,俄罗斯中部地区的大自然带着绚丽的色彩和扑鼻的芳香展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儿有璀璨的朝霞、晶莹的露珠、轻纱般的薄雾、跳动着的篝火;这儿有鲜红的花朵、翠绿的草原、洁白的浮云、蔚蓝的湖水;这儿有云雀的铃声、夜莺的歌唱、知更鸟的啼叫、鹌鹑的啁啾。屠格涅夫笔下的大自然,真是色声香俱全。无怪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盛赞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这是他拿手的。他以后的作家不敢在这方面动手……只要他写上两三笔,自然景物就发出芬芳的气息。”如果从《猎人笔记》中抽掉大自然,那么《猎人笔记》的光彩和魅力即使不是消失殆尽,也会大为失色。

但美丽的大自然风光主要是与农民美好的精神世界相联系的。《猎人笔记》中精彩的风景描写几乎都围绕着农民或与农民相关的事物展开,腐朽、贪婪、庸俗的地主则几乎是与大自然无缘的。《别任草地》中七月的早晨、灿烂的霞光、明亮的太阳、闪烁的群星是属于那些天真、纯洁的农家少年的:他们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沐浴着大自然的阳光和雨露,他们是大自然之子,又是大自然的主人。同样,幽深奇妙的树林是属于卡西扬和卡里内奇他们的,也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了解和欣赏树林无穷无尽的奥妙。此外,美丽的大自然还属于那些美丽、善良、纯洁的农家少女,也许她们最后遭到不幸,也许她们身心受到摧残,但她们美好的心灵世界始终与美丽的大自然深深相契。《猎人笔记》最后一篇作品《树林与草原》中的大自然美景中,更是洋溢着世世代代在这儿劳作和生活农民的质朴精神。作家以这一篇压卷,以对春天的赞颂作为结尾,似乎在向人们指出——那个不合理的、违反自然本性的制度终将结束,而象征着美好未来的春天就要来到了。

屠格涅夫笔下的大自然,很少带有纯客观的性质。别林斯基说,屠格涅夫“不仅在自然诗意的外貌上描写它,而且按照他所理解的那样描写它”,这话概括得十分准确。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常常是通过故事的叙述者——猎人的眼睛来写大自然,有时还喜欢用第二人称来加以描述,作家仿佛是在邀请读者加入他对大自然的欣赏中,于是,这种欣赏就不仅是作家单方面的描述,而变成作者、猎人和读者三方面的“共同欣赏”了。在这样的欣赏过程中,作家的主观情感和评价会很自然地感染读者,从而产生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此外,在《猎人笔记》里,大自然画面常常和作品中一定的人物心理变化或一定的情节发展相关联,这种手法在作家后来的中长篇小说里运用得更为广泛。《猎人笔记》中的自然景色描写充分显示出屠格涅夫卓越的艺术才能。屠格涅夫描绘大自然时,注意表现色彩、音响和气息,讲究层次,有时突出一点,有时兼而顾之,但不管是哪个画面,都表现出作家敏锐的观察力、听力和细腻的感受力。《树林与草原》中的画面色彩斑斓,层次分明;《霍尔和卡里内奇》中农家之夜的种种信息,令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猎人笔记》中许多地方都写到各种鸟儿的叫声,就作家对这种种叫声的捕捉之敏锐、感受之细致、描述之准确而言,的确非一般作家所能为之,无怪乎一向十分自信的托尔斯泰也断言,在自然风景描写上屠格涅夫以后的作家是无人敢动笔了。“笔记”——一种独特的形式《猎人笔记》的成功,无疑也取决于它独特的形式。俄罗斯农民真实美好的形象之所以被描写得这样动人,与“笔记”这种轻便灵活的形式和精练活泼的语言不无密切关系。别林斯基当年就对屠格涅夫说过:“这是您的形式。”

不过,关于《猎人笔记》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裁,俄罗斯学术界一直是有争论的。有人说它是随笔;有人称它为短篇小说;有人干脆把它叫“随笔故事”。这些争论也许就说明《猎人笔记》形式上的非同寻常之处。

如果仅就题材而论,20世纪40年代俄罗斯文坛上,以狩猎为题材的随笔并不少见。在《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B.科瓦廖夫著,莫斯科1980年版)一书中,比较详细地谈到当年这一类作品十分流行的情况。当年《现代人》杂志编辑巴纳耶夫发表《霍尔和卡里内奇》时,顺手给作品加上副标题“摘自《猎人笔记》”,也间接地证明这一形式在当时可能是很时兴的。所以,仅就题材而言,《猎人笔记》并不是屠格涅夫的发明。屠格涅夫的创新首先是内容上的创新,他突破了当时流行的“随笔”单纯知识性、娱乐性的格局,自然而然地,甚至看来是漫不经心地把当时社会的迫切问题即农民问题引进了这一题材,从而使得他的《猎人笔记》既保留了一般“随笔”那种浓郁的地方风情,又包含有严肃的社会问题。这种对旧形式的借用和改造,不但取决于作家的进步立场,同时也取决于他的艺术情趣和才华。

何况,屠格涅夫本人就是一个出色的猎人。当年他与法国女歌唱家维亚尔多结识时,人们在介绍他时首先提到的就是“出色的猎人”,其次才是他的“诗人”的身份。自然,屠格涅夫的诗人才华在那时还没有充分地显露,也没有被人们充分地认识,可尽管如此,当他诗人的情怀和才华与猎人的敏锐、智慧和丰富的阅历加在一起的时候,文坛上就无人能和他匹敌了。《猎人笔记》之所以开篇就非同凡响,显然就在于这种不可多得的“结合”。

从叙事的角度看,《猎人笔记》中的绝大部分作品都围绕一个主要的故事展开。在有关人物和情节的叙述中,有时作家还相当多地采用了描写,甚至是相当细致的描写。屠格涅夫在这里发挥了他“猎人”的感受力和观察力的作用。就叙述的细致性和描写的精确性而言,《猎人笔记》远远地超过了作家以往的诗歌创作,甚至也不亚于他后来的长篇小说。可是,在《猎人笔记》中,有关情节和人物的叙述与描写,在很大程度上还只是对生活本身的再现,人物性格的塑造并不明显,或者说性格塑造还只是处于一种“自然形态”。所以与其说它是“短篇小说”,的确不如说它是“随笔”或“随笔故事”。因为就塑造人物性格这一点看,《猎人笔记》不但远不如作家以后的小说创作,甚至还不如他以往的诗体短篇小说。俄罗斯学术界关于《猎人笔记》的体裁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性格塑造”这一点展开的。准确点说,《猎人笔记》是用优美的散文写成的故事,它还不能称作“短篇小说”,虽然其中也有某些典型化手法,但典型化还没有上升到主导地位。自然,在俄文中“短篇小说”和“故事”都是一个词,但从文学批评的角度看,这二者之间是有明显界限的。

在《猎人笔记》的行文结构中,有两点尤其引人注目,一是“猎人”的形象;二是大自然的形象。它们的作用是多重的。如果说《猎人笔记》中每个故事都是独立的,那么在每一个独立的故事中,又几乎少不了“猎人”和“大自然”的形象。“猎人”作为故事的叙述人把所有的故事都串联起来,使它们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这是一种十分灵活的结构方式。从作品集的整体看,这是一种“聚零为整”,但在当年却是一种“化整为零”。屠格涅夫当年单篇发表的“笔记”,从表面上看似乎也和当时流行的以狩猎为题材的随笔差不多,尽管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其中包含的某种严肃的成分。可是等到这些“笔记”串联起来,其中所显示出来的严肃的思想内容就很清楚了。这之中,“猎人”的故事讲述人的身份和作用是很重要的。其次,“猎人”第一人称的叙述角度,缩短了故事中事件和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第三,“猎人”的形象本身也具有多重的意义。他首先是一个“猎人”。从整部作品看,这位“猎人”多半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真诚善良和富于同情心的人。他徜徉于树林和草原,一面打猎,一面关心着他周围的人和事;他讲述着他亲身的经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讲述的真实性。“猎人”的形象博得了读者的喜爱,读者喜欢他的为人,喜欢他的故事。但“猎人”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屠格涅夫自己,换句话说,屠格涅夫常常以“猎人”的身份在作品中出现,“猎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往往代表作家本人,他的声音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的声音”,“猎人”的声音和“作者的声音”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绝对的界限,它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模糊性”,这就给作者表达自己的主观评价和情感留有极灵活的余地,而这正是屠格涅夫在结构上的高明之处。

在《猎人笔记》中,除了“猎人”之外,始终伴随着作品中的人物、同时也伴随着读者的是大自然。从内容上说,大自然作为屠格涅夫的描写对象,在《猎人笔记》中显露出它的千姿百态和迷人的魅力。甚至我们可以说,对俄罗斯大自然的着意描绘也是《猎人笔记》的写作目的之一。如果在《猎人笔记》中抽掉有关大自然的描写,那这部作品的价值和魅力即使不会消失殆尽,也会大大地降低,而最重要的是“猎人笔记”将不再是《猎人笔记》了。因为没有大自然的“猎人笔记”将不是真正的《猎人笔记》。从结构上说,大自然在整部作品中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它既是作品中所有人物活动的一个总体背景,又是一定情节之中的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同时,大自然的变幻与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也构成一定的关系,也就是说,屠格涅夫对大自然的描写有时也成为屠格涅夫刻画人物心理的一种重要手段。除上述特点之外,《猎人笔记》中大自然描写的根本之点还在于作为主体的“猎人”和作为客体的大自然之间的相互沟通、相互渗透。屠格涅夫很少静止地、客观地描写大自然,他总是用“猎人”的眼睛去观察大自然,通过“猎人”的感受去表现大自然,也就是别林斯基所说的“按照他所理解的那样”去描写大自然。如果说在“猎人”参与的一定情节中,“猎人”也不一定就是作家本人的话,那么在“猎人”对大自然进行观察和描绘时,“猎人”却毫无疑问就是屠格涅夫自己。“猎人”的主体和大自然的客体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一方面,诗意盎然的大自然以其绚丽多彩和千姿百态吸引着“猎人”,引发出“猎人”的种种感受、情致和思索;而“猎人”又把这些传染和传达给读者。正因为如此,《猎人笔记》中有许多地方是用第二人称来写景的。另一方面,面对着大自然的“猎人”又不是消极的接受者,作为主体,他总是用“自我”去拥抱大自然,按他所理解的那样去表现大自然。在这样的描写中,作者的情感充溢在树林草原之中,“作者的声音”响彻于湖光山色之间。这里要特别提到《树林与草原》,这是《猎人笔记》中唯一的一篇没有具体人物和情节,而只有对大自然的热情洋溢进行抒写的作品,它可以说是一首用散文写就的抒情诗。屠格涅夫把它作为《猎人笔记》的压卷之作是意味深长的。他也许觉得穿插于一定情节之中的大自然描写还不能使他尽兴,而要用这一篇专门献给大自然的作品将内心的情感作淋漓尽致的抒发;他也许是在告诉人们,我的《猎人笔记》不光是狩猎的故事,不光是农民和地主的故事,同时也是诗。《猎人笔记》的写作是屠格涅夫由诗歌驶向散文的一次“试航”。在这一举成功的作品中,屠格涅夫在民主精神、人道感情和真诚善良的天性的驱使下,以其诗人的天才和“猎人”的阅历,真实地描绘出一幅幅俄罗斯农村生活的画卷,显示出生活的发展趋势,否定了违反人道、违反自然的社会制度。与此同时,作为反映这一生活内容的载体,“猎人笔记”也成为一种屠格涅夫式的“随笔”,它以“数学般精确”的描写和浓郁的抒情色彩拓展了一般随笔的范围、功能和意义,甚至随笔这一体裁,也因《猎人笔记》的问世而提高了它在各类文学体裁中的地位。《猎人笔记》在屠格涅夫的全部创作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不仅是作家的成名之作,而且它的问世也标志着屠格涅夫创作个性的形成和他现实主义道路的开端。

在写作《猎人笔记》之前,屠格涅夫的创作探求中出现不稳定倾向,他的抒情诗和叙事诗中虽不乏优秀之作,但毕竟免不了模仿的痕迹,他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才能特点的方式和途径。他甚至还对自己的才能失去信心。《霍尔和卡里内奇》的成功促进了他创作个性的稳定和形成,沿着这条成功之路,他开始在一系列“笔记”中逐步确定与自己才能相适应的表现方式和自己的美学追求。他后来的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种种个性化的特点,如对美好的富于诗意事物的敏锐感受,对人的心灵世界的关注,对大自然的精细描写,动人的抒情力量,含而不露的讽刺,精美简洁的语言等,这些都已在《猎人笔记》中初露端倪,就是《猎人笔记》这种灵活的、简练的片段式的形式,我们也能在他后来的被人称为“俄罗斯最浓缩的长篇小说”中找到它的痕迹。应该说,作为具有世界性影响的俄罗斯文学的“三巨头”之一,作为“小说家中的小说家”,屠格涅夫是从《猎人笔记》起步的。《猎人笔记》也是屠格涅夫现实主义道路的开端。在这之前他主要是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在文坛上初露头角的。但《猎人笔记》的成功不能仅仅归结于屠格涅夫的才能,其实人们早就注意到他的才华,别林斯基的眼力是不会错的,但为什么他没有获得更大的成功呢?问题在于他还没有找到与他的才华相适应、同时又合乎时代要求的创作方法。在某种意义上说,《猎人笔记》的成功与其说是屠格涅夫文学天才的结果,还不如说是艺术方法和时代要求的使然。《猎人笔记》的成功促使屠格涅夫最后和浪漫主义分手(需要说明的是,屠格涅夫创作中的浪漫主义因素是另外一个问题),从此以后他把自己的笔触深深地扎入现实的土壤之中,创作出一部部被誉为“社会编年史”的长篇小说,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获得了比《猎人笔记》更为巨大的成功。应该说,作为一位卓越的现实主义作家,屠格涅夫也是从《猎人笔记》起步的。朱宪生[1]霍尔和卡里内奇

谁要是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大概会对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明显差别感到惊讶,奥廖尔省农人的个头儿不高,身子佝偻着,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住的是很不像样的山杨木小屋,要服劳役,不做买卖,吃得很不好,穿的是树皮鞋;卡卢加省代役租农人住的是宽敞的松木房屋,身材高大,脸上又干净又白皙,流露着一副又大胆又快活的神情,常常做奶油和松焦油买卖,逢年过节还要穿起长筒靴。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说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通常四周都是耕地,附近有冲沟,冲沟总是变为脏水塘。除了少许可怜巴巴的爆竹[2]柳和两三棵细细的白桦树以外,周围一俄里之内看不到一棵树;房屋一座挨着一座,屋顶盖的是烂麦秸……卡卢加省的村庄就不一样,四周大都是树林;房屋排列不那么拥挤,也比较整齐,屋顶盖的是木板;大门关得紧紧的,后院的篱笆不散乱,也不东倒西歪,不欢迎任何过路的猪来访……对一个猎者来说,卡卢加省也要好些。在奥廖尔省,所剩无几的树林和丛莽再过五六年会全部消失,就连沼地也会绝迹;卡卢加省却不同,保护林绵延数百俄里,沼地往往一连几十俄里,珍贵的黑琴鸡还没有绝迹,还有温顺的沙锥鸟,有时忙忙碌碌的山鹑会噗啦一声飞起来,叫猎人和狗又高兴又吓一跳。

有一次我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野外遇到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波鲁德金,就结识了这个酷爱打猎、因而也是极好的人。不错,他也有一些缺点,比如,他向省里所有的富家小姐求过婚,遭到拒绝而且吃了闭门羹之后,就带着悲伤的心情向朋友和熟人到处诉说自己的痛苦,一面照旧拿自己果园里的酸桃子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作礼物送给姑娘的父母;他喜欢翻来覆去讲同一个笑话,尽管波鲁德金先生认为那笑话很有意思,却从来不曾使任何人笑过;他赞赏阿基姆·纳希

[3][4]莫夫的作品和小说《宾娜》;他口吃,管自己的一条狗叫“天文学家”;说话有时带点儿土腔;在家里推行法国膳食方式。据厨子理解,这种膳食的秘诀就在于完全改变每种食品的天然味道,肉经过他的妙手会有鱼的味道,鱼会有蘑菇味道,通心粉会有火药味道。可是胡萝卜不切成菱形或者梯形,决不放进汤里去。然而,除了这少数无关紧要的缺点,如上所说,波鲁德金先生是个极好的人。

我和他相识的第一天,他就邀我到他家去过夜。“到我家有五六俄里,”他说,“步行去不算近,咱们还是先上霍尔家去吧。”“霍尔是什么人?”“是我的佃户……他家离这儿很近。”

我们便朝霍尔家走去。在树林中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的林中空地上,是霍尔家的独家宅院。宅院里有好几座松木房屋,彼此之间有栅栏相连;主房前面有一座长长的、用细细的木桩撑起的敞棚。我们走了进去。迎接我们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二十来岁,高高的个头儿,长相很漂亮。“噢,菲佳!霍尔在家吗?”波鲁德金先生向他问道。“不在家,霍尔进城去了,”小伙子回答,微笑着,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您要车吗?”“是的,伙计,要一辆车。还要给我们弄点儿克瓦斯来。”

我们走进屋子。洁净的松木墙上,连一张常见的版画都没有贴;在屋角里,在装了银质衣饰的沉重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一张椴木桌子,不久前才擦洗得干干净净;松木缝里和窗框上没有机灵的普鲁士甲虫在奔跑,也没有隐藏着沉着老练的蟑螂。那年轻小伙子很快就来了,用老大的白杯子端着上好的克瓦斯,还用小木盆端来一大块白面包和十来条腌黄瓜。他把这些吃食放到桌子上,就靠在门上,微微笑着,打量起我们。我们还没有吃完这顿饭,就有一辆大车来到台阶前。我们走出门来,一个头发卷曲、面色红润的十四五岁男孩子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正在吃力地勒着一匹肥壮的花斑马。大车周围,站着五六个高个子男孩子,彼此十分相像,也很像菲佳。“都是霍尔的孩子!”波鲁德金说。“都是小霍尔,”已经跟着我们来到台阶上的菲佳接话说,“还没有到齐呢,波塔普在林子里,西多尔跟老霍尔上城里去了……小心点儿,瓦夏,”他转身对赶车的孩子说,“赶快点儿,把老爷送回去。不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要小心,慢点儿,不然,会把车子颠坏,老爷肚子也受不住!”其余的小霍尔们听到菲佳的俏皮话,都嘿嘿地笑了。波鲁德金先生庄重地喊了一声:“把‘天文学家’放上车!”菲佳高高兴兴地举起笑得不自然的狗,放进大车里。瓦夏放开马缰,我们的车子朝前驰去。波鲁德金先生忽然指着一座矮矮的小房子,对我说:“那是我的办事房。想去看看吗?”“好吧。”他一面从车上往下爬,一面说:“这会儿已经不在这儿办事了,不过还是值得看看。”这办事房共有两间空屋子。看守房子的独眼老头儿从后院跑了来。“你好,米尼奇,”波鲁德金先生说,“弄点儿水来!”独眼老头儿转身走进去,一会儿带着一瓶水和两个杯子走了回来。“请尝尝吧,”波鲁德金对我说,“这是我这儿的好水,是泉水。”我们每人喝了一杯,这时候老头儿向我们深深地鞠着躬。“好,现在咱们可以走啦。”我的新朋友说,“在这儿,我卖了四俄亩树林给商人阿里鲁耶夫,卖了好价钱。”我们上了马车,半个钟头之后,就进了主人家的院子。“请问,”在吃晚饭的时候,我向波鲁德金问道,“为什么您那个霍尔单独居住,不跟其他那些佃农在一块儿?”“那是因为他是个精明的庄稼汉。大约在二十五年前,他的房子叫火烧了,他就跑来找我的父亲,说:‘尼古拉·库兹米奇,请允许我搬到您家林子里沼地上去吧。我交租钱,很高的租钱。’‘可你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去?’‘我要这样,不过,尼古拉·库兹米奇老爷,什么活儿也别派给我,您就酌情规定租金吧。’‘一年交五十卢布吧!’‘好的。’‘你要当心,我可是不准拖欠!’‘知道,不拖欠……’这么着,[5]他就在沼地上住了下来。打那时起,人家就叫他霍尔了。”“怎么样,他发财了吗?”我问。“发财了。现在他给我交一百卢布的租金,也许我还要加租。我已经不止一次对他说过,‘你赎身吧,霍尔,嗯,赎身吧!’可是他这个滑头却总是说不行,说是没有钱……哼,才不是这么回事儿呢!……”

第二天,我们喝过茶以后,马上又出发去打猎。从村子里经过的时候,波鲁德金先生吩咐赶车的在一座矮小的房子前面停了车,大声呼唤道:“卡里内奇!”院子里有人答应:“来啦,老爷,来啦,我系好鞋子就来。”我们的车子慢慢前进,来到村外,一个四十来岁的人赶上了我们。这人高高的个头儿,瘦瘦的,小小的脑袋瓜朝后仰着。这就是卡里内奇。我一看到他那张黑黑的、有些碎麻子的和善的脸,就很喜欢。卡里内奇(正如我后来听说的)每天都跟着东家外出打猎,给东家背猎袋,有时还背猎枪,侦察哪儿有野物,取水,采草莓,搭帐篷,找车子。没有他,波鲁德金先生寸步难行。卡里内奇是个性情顶愉快、顶温和的人,常常不住声地小声唱歌儿,无忧无虑地四处张望,说话带点儿鼻音,微笑时眯起他的淡蓝色眼睛,还不住地用手捋他尖下巴上那稀稀拉拉的胡须。他走路不快,但是步子跨得很大,轻轻地拄着一根又长又细的棍子。这一天他不止一次同我搭话,伺候我时毫无卑躬屈膝之态,但是照料东家却像照料小孩子一样。当中午的酷暑迫使我们找地方躲避的时候,他把我们领进了树林深处,来到他的养蜂场上。卡里内奇给我们打开一间小屋,里面挂满一束束清香四溢的干草,他让我们躺在新鲜干草上,自己却把一样带网眼的袋状东西套到头上,拿了刀子、罐子和一块烧过的木头,到养蜂场去给我们割蜜。我们喝过和了泉水的温乎乎的透明蜂蜜,就在蜜蜂单调的嗡嗡声和树叶簌簌的絮语声中睡着了……一阵轻风把我吹醒……我睁开眼睛,看见卡里内奇坐在半开着门的门槛上,正在用小刀挖木勺。他的脸色柔和而又开朗,就像傍晚的天空,我对着他的脸欣赏了老半天。波鲁德金先生也醒了,我们没有马上起身。跑了很多路,又酣睡过一阵子之后,一动不动地在干草上躺一躺,是很惬意的。这时候浑身松松的,懒懒的,热气轻轻拂面,一种甜美的倦意叫人睁不开眼睛。终于我们起了身,又去转悠,直到太阳落山。吃晚饭的时候,我谈起霍尔,又谈起卡里内奇。“卡里内奇是个善良的庄稼人,”波鲁德金先生对我说,“是个又勤奋又热心的人;干活儿稳稳当当,可是却干不成活儿,因为我老是拖着他。天天都陪我打猎……还干什么活儿呀,您说说看。”我说,是的。我们就躺下睡了。

次日,波鲁德金因为和邻居比丘科夫打官司,上城里去了。邻居比丘科夫耕了他的地,而且在耕地上打了他的一名农妇。我便一个人出去打猎,快到黄昏时候,我顺路来到霍尔家。我在房门口遇到一个老头儿,秃头顶,小个头儿,宽肩膀,结实健壮,这就是霍尔了。我带着好奇心把这个霍尔打量了一下。他的脸型很像苏格拉底:额头也是高高的、疙疙瘩瘩的,眼睛也是小小的,鼻子也是翘翘的。我们一同走进房里。还是那个菲佳给我端来牛奶和黑面包。霍尔坐在长凳上,泰然自若地捋着他那卷卷的下巴胡,跟我聊起来。他大概觉得自己是有分量的,说话和动作都是慢腾腾的,有时那长长的上唇胡底下还露出微笑。

我和他谈种地,谈收成,谈农家生活……不论我说什么,他似乎都赞成;只是到后来我才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我觉得我说的不对头……这情形颇有点儿奇怪。霍尔说话有时令人费解,大概是因为谨慎……下面是我们谈话的一例:“我问你,霍尔,”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向你的东家赎身呀?”“我为什么要赎身?眼下我跟东家处得很好,我也交得起租……我的东家是个好东家。”“不过,有了自由,总归好一些。”我说。

霍尔斜看我一眼。“那当然。”他说。“那么,你究竟为什么不赎身?”

霍尔摇了摇头。“老爷,你叫我拿什么来赎身呀?”“哼,算啦,你这老头儿……”“霍尔要是成了自由人,”他好像自言自语般小声说,“凡是不留[6]胡子的人,都要来管霍尔了。”“那你也把胡子刮掉嘛。”“胡子算什么?胡子是草,要割就割。”“那你怎么不割呢?”“噢,也许,霍尔要成商人呢;商人日子过得好,商人也留胡子嘛。”“怎么,你不是也在做生意吗?”我问他。“做点儿小买卖,贩卖一点儿奶油和焦油……怎么样,老爷,要套车吗?”

我在心里说:“你说话好谨慎,你这人真机灵。”

但我说出声的话是:“不用,我不要车,我明天要在你家周围转一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在你家干草棚里过夜。”“我欢迎。不过,你在干草棚里舒服吗?我叫娘儿们给你铺上褥单,放好枕头。喂,娘儿们!”他站起身来,喊道,“娘儿们,到这儿来!……菲佳,你带老爷去吧。娘儿们都是些蠢东西。”

过了一刻钟,菲佳提着灯把我领到干草棚里。我扑倒在芳香的干草上,狗蜷卧在我的脚下;菲佳向我道过晚安,门吱的响了一声,就关上了。我很久不能入睡。一头母牛走到门口,哼哧哼哧地呼了几口气,狗神气十足地朝母牛吠叫起来;一头猪从门外走过,若有所思地哼哼着;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匹马嚼起干草,还不住地打响鼻……到后来,我终于睡着了。

黎明时分,菲佳叫醒了我。我很喜欢这个愉快、活泼的小伙子。而且我也多少有些看出来,老霍尔也特别喜欢这个儿子。这爷儿俩常常很亲热地彼此开点儿玩笑。老头儿出来迎住我。不知是因为我在他家里歇了一夜,还是别的什么缘故,霍尔今天对待我比昨天亲热多了。“茶已经烧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咱们去喝茶吧。”

我们在桌旁坐了下来。一个健壮的娘儿们,是他的一个儿媳妇,端来一钵子牛奶。他所有的儿子一个个走进屋里来。“你家儿子一个个都这样高大!”我对老头子说。“是啊,”他一面咬着小小的糖块,一面说,“对我和我的老婆子,似乎他们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们都跟你一起住吗?”“都在一起。都愿意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都娶亲了吗?”“就这个滑头鬼还没有娶亲,”他指着依然靠在门上的菲佳,回答说,“再就是瓦夏,他还小,还可以等几年。”“我干吗要娶亲?”菲佳反驳说,“我就这样才好。要老婆干什么?要老婆吵架解闷儿,还是怎的?”“哼,你呀……我才知道你的心思哩!你是风流哥儿……只想天天跟丫头们鬼混……‘不要脸的,讨厌!’”,老头子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才知道你的心思哩,你这个图自在的鬼东西!”“讨老婆有什么用处?”“老婆是个好长工,”霍尔很严肃地说,“老婆是伺候男人的。”“我要长工干什么?”“这不是,就图自个儿快活自在。我就知道你这鬼东西的心思。”“好,要是这样,你就给我娶亲吧。嗯?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呀?”“哼,算啦,算啦,你这调皮鬼。瞧,咱们也不怕吵得老爷心烦。我会给你娶亲的,放心吧……噢,老爷,别见怪,孩子还小,不懂事。”

菲佳摇了摇头……“霍尔在家吗?”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里内奇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束草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尔的。老头子亲亲热热地把他迎住。我惊讶地看了卡里内奇一眼:说实话,我没想到一个庄稼人会有这种“温情”。

这一天我出门打猎比平常晚三四个钟头。随后三天我也都是在霍尔家过的。两位新相识使我很感兴趣。不知道是我哪一点博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跟我谈话毫不拘束。我很愉快地听他们谈话,观察他们。这两个朋友彼此一点都不像。霍尔是个认真、务实的人,有经营管理头脑,是个纯理性主义者;卡里内奇则相反,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属于热心肠、好幻想的一类人。霍尔讲求实际,所以他造房子,攒钱,跟东家和其他有权有势的人搞好关系;卡里内奇穿的是树皮鞋,日子过得勉勉强强。霍尔有一大家人,一家人和和睦睦,全都听他的;卡里内奇曾经有过老婆,他很怕老婆,一个孩子也没有。霍尔看透了波鲁德金先生的为人;卡里内奇非常崇敬自己的东家。霍尔很喜欢卡里内奇,常常袒护他;卡里内奇也很喜欢霍尔,十分尊重他。霍尔很少说话,不时笑一笑,有什么看法放在心里;卡里内奇很喜欢说话,虽然不像能说会道的人那样花言巧语……然而卡里内奇有不少特长,就连霍尔也是承认的,比如:他会念咒止血,能治惊风和狂犬病,能驱蛔虫;他会养蜂,他的手气好。霍尔当着我的面请他把新买的一匹马牵进马棚,卡里内奇带着又认真又笃定的神情把马牵了进去;霍尔不见到事实,总是不肯轻易相信的。卡里内奇更接近自然,霍尔更接近人和社会。卡里内奇不喜欢深思熟虑,对一切都盲目相信;霍尔自视甚高,以至于常常用嘲弄的目光看待人世。他见多识广,我跟他学到不少见识。比如,我从他的叙述中得知,每年夏天,割草季节快到的时候,就会有一辆式样特别的小四轮车来到各个村子里。车上坐一个穿长衣的人,来卖大镰刀。如果用现钱,他要一卢布二十五戈比至一个半卢布纸币;如果赊账,他要三卢布纸币至一个银卢布。不用说,所有的庄稼人都是赊账。过两三个星期,他再来收钱。庄稼人刚刚收完燕麦,有钱清账了。庄稼人跟买卖人一起上酒店去,就在酒店里清账。有些地主想点子,用现钱把镰刀买下来,也按那样的价钱分别赊给庄稼人,庄稼人却很不高兴,甚至非常懊丧。因为这样一来就失去不小的乐趣,不能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在手里转来转去,也不能向油滑的小商贩问上二十遍:“喂,怎么样,伙计,镰刀不咋样吧?”买卖小镰刀也用同样一套办法,不同的是,这时候娘儿们也参与了,有时缠得小商贩不得不打她们,只要一动手,她们就能捞到便宜了。不过娘儿们最吃苦的还是做另一种买卖的时候。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委托一些专门人员收购破布,这些人在有些县里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手里领得二三百卢布纸币,便出来打食儿。但是,他和那种高贵的鸟完全不同,不是公开地、大胆地扑向食儿,而是使用狡诈的花招儿。他把自己的车子停在村子附近树窠子丛里,自己却来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转悠,装作过路人或者无事闲逛的人。娘儿们凭感觉猜测到他的到来,就偷偷地前去跟他会面,匆匆忙忙中把交易做好。为了换取几个铜板,娘儿们交给“鹰”的不仅是所有无用的破布,甚至常常有丈夫的小褂和自己的裙子。近来娘儿们发现一种顶合算的办法,那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特别是大麻布偷出来,用同样的办法出卖,这么一来,“鹰”的收购业务就扩大了、完备了!不过,男子汉们也学乖了,稍微有一点儿可疑,一听到远处有“鹰”来到的响声,就又快又麻利地采取防范措施。说真的,这不是够窝囊的吗?卖大麻是男子汉的事,而且他们的确也在卖大麻,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卖,还要亲自运去,是卖给外来的小商贩。这些小商贩因为不带秤,总是拿四十把当作一普特。诸位该知道,什么叫一把,俄罗斯人的手掌是什么样的,特别是当手掌“竭诚效劳”的时候!像这样的事,我这个涉世不深、没有在农村里“滚过泥巴”(如我们奥廖尔省人常说的)的人,真是听了不少。不过,霍尔不是一个劲儿地自己讲,他也问了我许多事。他听说我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就来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不过,卡里内奇喜欢听我描述自然风光,描述高山、瀑布、奇特的建筑物和大都市;霍尔感兴趣的却是行政管理和国家体制方面的问题。他逐个儿对一切进行分析、询问:“这种事儿在他们那儿跟咱们这儿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说说,老爷,究竟怎样?……”卡里内奇在听我叙说的时候却只是表示惊讶:“啊!哎呀,天哪,有这种事!”霍尔则不作声,皱紧浓眉,只是有时插一两句:“这种事在我们这儿可是不行,能像这样才好,才合道理。”我无法向读者诸君一一转述他的询问,而且也无此必要;但是从我们的交谈中,我得到一种信念,这恐怕是读者怎么也预料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表现了俄罗斯人的主要特征,他的俄罗斯人特征就在于他的革新精神。俄罗斯人非常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刚强,不怕改变自己;很少留恋自己的过去,勇敢地面对未来。凡是好的,他都喜欢;凡是合理的,他都接受;至于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一概不问。他的健全的头脑喜欢嘲笑德国人干巴巴的理性;但是,拿霍尔的话来说,德国人是一些很有意思的人,他也愿意向他们学习。霍尔由于他地位的特殊和实际上的独立性,跟我谈了许多话,这些话从别人嘴里是听不到的,如一些庄稼人说的,是用棍子撬不出、用磨也磨不出来的。他确实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我和霍尔交谈,第一次真正听到淳朴而机智的俄罗斯庄稼人语言。就一个庄稼人来说,他的知识是非常渊博的,但是他不识字;卡里内奇却识字。“这鬼东西识字,”霍尔说,“他养的蜂从来也不死。”“你有没有让你家孩子识字?”霍尔沉默了一会儿。“菲佳识字。”“别的孩子呢?”“别的孩子不识字。”“为什么呢?”老头子没有回答,并且转换了话题。可见,不论他多么聪明,他还是有偏见,在某些方面很顽固。比如,他从心眼儿里瞧不起妇女,在他高兴的时候就取笑和嘲弄妇女们。他的妻子是个爱唠叨的老婆子,一天到晚不离炕头,不住地嘟囔,骂人;儿子们都不理睬她,可是媳妇们却像怕上帝一样怕她。难怪在一支俄罗斯民歌里婆婆这样唱:“你不打老婆,不打年轻妻子,算什么成家的人,算我什么儿子……”有一回我想为媳妇们说说话,试图唤起霍尔的怜悯心,但是他心安理得地反驳我说:“何必管这些……小事,让娘儿们吵去吧……不叫她们吵,反而更糟,再说,也犯不着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有时凶恶的老婆子从炕上爬下来,把看家狗从过道里唤出来,嘴里嘟哝着:“狗,你来,你来!”拿拨火棍照干瘦的狗背直打,或者站在敞棚底下,跟所有过路的人“吵骂解闷儿”(这是霍尔的说法)。不过,她还是怕丈夫,只要他一声令下,她马上就回到自己的炕上去。不过,特别有趣的是听听卡里内奇和霍尔的争论,尤其是在问题涉及波鲁德金先生的时候。卡里内奇说:“霍尔,你别在我面前说他。”霍尔反驳说:“那他干吗连一双靴子也不给你做呀?”“啊,靴子,瞧你说的!……我要靴子干什么?我是个庄稼人……”“我也是庄稼人嘛,你瞧……”霍尔说到这里,把脚抬起来,让卡里内奇看看他的皮靴,那皮靴好像是用毛象皮做的。卡里内奇回答说:“哎哟,别人怎么能跟你比?”“那至少也要给几个钱买树皮鞋,你天天跟他出去打猎,恐怕一天要一双树皮鞋吧。”“他给我树皮鞋钱。”“是的,去年赏过你十个戈比。”卡里内奇懊恼地扭过头去,霍尔便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他那一双小小的眼睛成了两条缝儿。

卡里内奇唱歌唱得很好听,还弹了一阵子三弦琴。霍尔听着听着,忽然把头一歪,用伤感的调子唱了起来。他特别喜欢《我的命运呀,命运!》这支歌。菲佳不放过取笑父亲的机会:“老人家,怎么伤心起来啦?”可是霍尔依然用手托着腮,闭着眼睛,只顾抱怨自己的命运……可是,在别的时候,再没有比他更勤劳的人了:一双手总是不闲着——不是修理大车,就是整修栅栏,检查马套。不过他不喜欢特别干净,有一次我提到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屋子里要有人住的气味。”“你去看看,”我反驳他说,“卡里内奇的蜂房里多么干净啊。”“老爷,要是不干净,蜜蜂待不住呢。”他叹着气说。

有一次他问我说:“怎么样,你也有领地吗?”“有。”“离这儿远吗?”“大约一百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自己领地上吗?”“住在领地上。”“恐怕多半是打打野味消遣了?”“说实在的,是这样。”“这也不坏,老爷,只管打你的松鸡吧,不过村长要经常换换。”

第四天傍晚,波鲁德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子依依难舍。我和卡里内奇一同上了大车。“好啦,再见吧,霍尔,祝你健康。”我说,“再见吧,菲佳。”“再见,老爷,再见,别忘了我们呀。”我们动身了。晚霞刚刚发出火红色。“明天准是好天气。”我望着明朗的天空说。“不,要下雨啦。”卡里内奇却说出不同的看法,“瞧,鸭子拼命在拨水呢,再说青草发出的气味又这么浓。”我们的大车来到树丛里,卡里内奇在架车座位上轻轻颠动着,小声唱起歌来,并且一次又一次眺望晚霞……

次日,我离开了波鲁德金先生好客的家。[7]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一起去打“伏击”……不过,什么叫伏击,也许不是所有我的读者都清楚的。诸君,那就听我说说吧。

春日里,在日落前一刻钟,您带上枪,不要带狗,到树林里去。您在林边找个地方,四下里望望,检查检查引火帽,和同伴交换交换眼色。一刻钟过去,太阳落山,但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明净而清澈,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嫩草闪烁着绿宝石般悦目的光彩……您就等着吧。树林里渐渐黑暗;晚霞的红光慢慢地从树根和树干上滑过,越升越高,从低低的、几乎还是光秃的树枝移向一动不动的、沉睡的树梢……终于树梢也暗了,绯红的天空渐渐变蓝。树林的气息渐渐浓烈,微微散发出暖烘烘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到您身边便停息了。鸟儿渐渐入睡,不是所有的鸟儿一齐睡去,而是各类鸟儿有先有后:最先睡着的是燕雀,过一会儿是红胸鸲,然后是黄鹂。树林里越来越暗,一株株树木渐渐融汇成黑黑的一大片;蓝天上羞羞答答地出现第一批星星。所有的鸟儿都睡了。只有红尾鸲和小啄木鸟还在无精打采地叫着……终于红尾鸲和小啄木鸟也安静了。在您的头顶上再一次响过柳莺那清脆的鸣声,黄莺不知在哪里凄婉地叫了一阵,夜莺初启歌喉。您正等得心焦,忽然——不过,只有猎人才懂得我的话——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一种很特别的呱呱声和沙沙声,可以听见敏捷的翅膀有节奏的鼓动声——就有丘鹬姿态优美地弯着自己的长嘴,轻快地从黑郁郁的白桦树后面飞出来迎接您的枪弹了。

这就叫“伏击”。

就是说,我和叶尔莫莱去伏击。不过,诸君请原谅,我得先把叶尔莫莱给你们介绍一下。

这人四十五岁上下,瘦高个儿,又长又细的鼻子,窄窄的脑门儿,灰灰的小眼睛,蓬乱的头发,宽阔的嘴唇带着嘲笑的神气。这人无论冬夏都穿一件黄黄的德国式土布褂,但腰里却系一条宽腰带;穿一条蓝色灯笼裤,戴一顶羊羔皮帽,是破落的地主一时高兴送给他的。腰带上系两个袋子,一个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两半,分装火药与霰弹;另一个袋子在后面,是装猎物的。至于棉絮,叶尔莫莱则是从他那魔袋似的帽子里去掏。他本来可以很容易用卖猎物所得的钱为自己买一个弹药袋和背袋,但是他甚至从来没想过买这类东西,只管用老办法装他的枪,保险不会使霰弹和火药撒落,也不会混杂,其手法之巧妙,使观者吃惊。他的猎枪是单筒的,装有燧石,而且天生有猛烈“后坐”的坏脾气,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总是比左颊肥胖。他怎样能用这支猎枪打中野物,连最机灵的人也无法设想,但是他却常常打中。他也有一条猎狗,名叫“杰克”,是一条十分奇怪的狗。叶尔莫莱从来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哩,”他断然说,“再说,狗是聪明畜生,自己能找到东西吃。”确实也是,尽管那狗瘦得出奇,连漠不关心的过路人见了也吃惊,但是它照样活着,而且活得很长久;甚至于,不管境遇多么可怜,一次也没有逃跑过,而且从来没有想离开自己的主人的表现。年轻时“谈情说爱”,有一次离开过两天,可是那股“傻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杰克”最了不起的特点是它对世上的一切都异常淡漠……如果这说的不是狗,那我要用“悲观”这个字眼儿了。它常常坐着,把短短的尾巴蜷在身子底下,皱着眉头,不时地哆嗦几下,从来不曾笑过。(大家都知道,狗是会笑的,而且笑得非常可爱。)它的模样儿奇丑无比,不论哪个闲着没事儿的仆人,一有机会就毫不客气地嘲笑它这副尊容;但是“杰克”对这类嘲笑甚至挨打却毫不在乎。每当它由于不光是狗才有的弱点,把饥饿的嘴伸进暖烘烘、香喷喷的厨房半掩着的门里时,厨子们就立刻丢下手头的活儿,又叫又骂地追赶起它来,那是厨子们特别开心的事儿。在出猎的时候,它从不感到疲劳,而且嗅觉极其灵敏。但是,如果偶然追到一只打伤的兔子,它就远远躲开用种种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方言喝骂的叶尔莫莱,钻到绿树窠子底下的阴凉里,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吃得只剩下一点儿骨头。

叶尔莫莱是我的邻村一个旧式地主家的人。旧式地主一般都不喜欢吃“鹬鸟”,而喜欢吃家禽。除非在特殊情况下,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选举的日子里,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烧起长嘴鸟,因为俄国人一向是越不懂怎么做越上劲儿,一旦来了劲儿,就会发明千奇百怪的调制法儿,以至于大部分客人只能又好奇又出神地注视着端上桌的美味,绝不敢动口尝一尝。规定叶尔莫莱每月给东家的厨房送两对松鸡和山鹑,其余的一切由他,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们都不和他交往,认为他一无所长,像我们奥廖尔人说的,“窝囊”。火药和霰弹自然是不发给他的,这是有章法可循的,就像他不喂狗一样。叶尔莫莱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很喜欢说话,表面看来又懒散又笨拙;非常喜欢喝酒,不喜欢在一个地方久住,走起路来两脚擦地,摇摇摆摆,就这样两脚擦地,摇摇摆摆,一昼夜能够走五六十俄里。他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惊险事儿,在沼地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睡过觉,不止一次被关在阁楼里、地窖里、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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