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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03: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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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牧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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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来前书

奇来前书试读:

奇来前书序

那些曩昔旧事当中犹闪烁存在于记忆的,在不断隐显迭代的过程里,有些属于蒙昧,蒙昧所以恐惧,和认知,以及认知带来的喜悦。我不知道一个人在忧患以后,就窗前坐下,于是提笔追想在这之前,遥远的时光岁月里曾经发生过一些细微或徒然庞杂,一些浮沉于感官与精神二层次间的事——童騃的敏感更曾经使那些故事显得具体而真实,无限大于其表象——如果我们可以假定窗前疾书的笔于痛定之后,不只是深刻多情而已,它对文字的信任和依恃是如此自然,近乎绝对,然则无可置疑的,我知道这时墨迹所保存,划定的篇幅必然同样具体,真实。或者,我们应该说,它比最久远的那些蒙昧和恐惧,以及认知的喜悦等等更抽象,所以就更真实。

起初,无非就是想把胸臆里一磅礴充斥的恋慕之情寻到可以付托的位置,那些嵯峨,蒙翳,澌浅,浩瀚无垠的感召,呼唤,如此靠近,何等遥远,在我们侥幸的生命里,一天比一天突兀有力地提醒着,和人情一样令人不安,其至和我们对知识的热诚,或某些欲望,以及形而上,令人为之献身的信仰一样教你为之迷失,必须寻到一个供奉的龛:坚持着无声的呐喊,努力将那瞬息提升为永恒的记忆

夏天末尾的水面鼓荡着缅怀的色彩,长尾蜻蜓盘旋于霞光涟漪,刺水芒草抖动,空气里有柴火穿过烟囱飘出来的香;我听到一些干燥的阔叶在高处被风吹响,坠落空洞,阴凉的庭院;池塘上仿佛有歌,蛙鸣次第喑痖,这时,蟋蟀声起,遂占领了曩昔的荒郊,有意“将一切必然化为偶然”。

这也就是说,曾经有过的那些气味和声音必然是曾经有过的,却可能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候,在一种沉湎的疏离状态里,逐渐淡去,归于遗忘。或是因为心神过于鸩溺追求的概属有形,或是因为意志屡次犹豫在路歧,我曾经往返彳亍,几已颓唐放弃,虽然确切感知它飘浮,震动,存在我怀抱深处;又似乎本身就具有一种消弭意志的力量,解除我心神的武装,若是我不谨慎提防,随时以果决的心去试探它,碰触它。在一段长久的时间里,我就因为拥有这样的秘密而内疚,甚至在我们已经习惯于使用文字去摹写大自然和人情内外的块垒,痕迹,为爱与同情,为悲伤,可怜悯的灾厄,美,缺憾,为伟大的和卑微的寻到共同与殊异,尝试下定义的时候,我还是迟疑着,虽然我知道我不愿意枯坐等待那些就此消逝无形,使一切必然化为偶然。

有一天早上站在窗前看院子里枫叶落,那是一个无所谓寒暑的秋天。细致的叶子迎着小风肆意飘零,掉在草地上,池塘中。我知道那时空气里浮着的是什么一定使你为之震动的宇宙之粒子,但我就是那样萧索站着,决定不追究。啊完整,或者早已变形的秘密,我解识它在异国,一个更疏离的秋天,是如此靠近,何等遥远。这时依稀又看到薄薄的太阳光洒在高低不平的草木上,围墙,和树篱上,于是就明确听到剪刀的声音快意交击,遽尔加强,一种慈和的杀戮,我想,追踪在持续进行,却又看不见园丁的影;红色的树子,成熟的葡萄架,松下堆着举火的枯枝,旁边是含苞待放的菊。我彷徨寻觅,似乎看到谁的手上持有那器械,他是季节的神,“在试探我以一样的锋芒和耐性。”这同时,我确定已经记起了秀姑峦溪畔苍茫的他们的世界,说不定又将那些短暂遗忘。可是文字留下,那就不是徒然。我已经开始给青年诗人写一系列的信,谈文学抱负,大自然和记忆之于诗,谈生存环境如何固守,如何突破,即将正面思考文本阅读和诗创作的远近高低如何息息相关。那是八十年代中的事,我下笔疾书,胸怀里有一片悠远的绿色山谷,深邃如神话重叠的细节,形貌仿佛隐约,伦理的象征永远不变,那崇高的教诲超越人间想象,不可逼视,巍巍乎直上云霄。我收敛情绪,沉思,仰首:奇莱山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与秀姑峦和玉山相颉颃,永远深情地俯视着我,在靠海的一个溪涧蜿蜒,水姜花竞生的,美丽的冲积扇里长大,挥霍想象,作别,继之以文字的追踪,而当文字留下,凡事就无所谓徒然。

这样又过了若干年,有一天雨后我和朋友驱车沿东海岸山脉的陂陀公路向南行,湿润的村野时见彩色斑斓的禽鸟交叉掠飞,来不及集止灌木就急切地发出咕咕相呼的鸣声。山脉在左边缓缓升高,植被青翠近乎碧绿,深浅不一的色泽浮动,但总是维持着一种羞涩的姿态,永远是羞涩的,一种微末的情绪吧,相对于右边远处一贯伟壮,连嶂绝顶终于插天的峰峦。我们迅速穿越木瓜溪,而其实就在当我们到达桥中央一剎那,朋友认真地说:现在你向右看。大家都相信,他说,从花莲望过去,这是惟一直接看得见奇莱山的地方——早上天刚亮的时候。然后呢?我问。然后云霭就将那山遮起来了,他说:太阳光照到的那一刻。我们相继接不上话来,各自沉默,眼睛望着窗外。我看到熟悉的草木在春夏之交的山谷地带竟如此蓊郁,快速地生长,点缀一种提早结有红色小果子的矮树,像星星一样为我逐日淡去的如梦的夜空燃起记忆的火光。我们从一山隈转弯升高,遂在广袤田野边缘一棵独立的苦苓树下停车。这时,海岸山脉稍稍有了岑陡上升之势,但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它,转身看眼前空旷里犹层次分明地种植了许多不同的农作。最远是山,自北依倚而下,互相拥挤着且迤逦南走,偶尔在那里抹着一朵洁白,孤单的浮云。我认得那北边最高的峰群,和那些云,就在忽明忽灭的太阳光照耀之下,这一刻,雾气快速聚散,那峰群卓尔的背面,凛然严峻,直接以它超越的光明注视着我的,就是奇莱山。二○○二年冬 台北

山风海雨

战火在天外燃烧

1

最初是阳光耀眼,照满明亮清洁的厨房。我坐在靠窗的长凳上,记忆里它比别的凳子要宽些,上面的红漆早因为母亲时常用力洗刷而脱尽了。母亲不喜欢油漆的家具,总是拿炉灰把所有木制品用力刷回本色,摆在阳光下晒,然后小心搬回屋里放好。刷过的长凳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早晨的太阳光里飘着,浮着。我坐在上面张望,地上是棋盘状的日影在不断闪动。太阳应当才从海面升起不久,正在小城的东方向高处攀爬;海面必定也涌着千万种波光,我记得那些波光,似乎很遥远,又好像很近。平常的夜里我时常听见低低的持续涌动的水声,我问那是什么;母亲说:“那是大海,太平洋。”那大海自然是很近的。太阳兀自从海面升起,穿过窗格子便照在清洁的地板上,屋里飘浮着一种稚气的清香。

我从凳子上滑下来,穿好木屐,走出厨房的小门。院子里有一座帮浦抽水机,比我还高些,木柄也被炉灰刷得很干净,而铁制的帮浦身上永远泛着厚重的水气,用手去摸,感觉惊人的沁凉,那是地下水透过钢铁凝聚起来的冷冽。再往前走就是一棵巨大参天的阔叶树。我不知道那树的名字,只见它庞然罩住半个院子,覆在一间小柴房上,树叶呈青灰色,比我的手掌大得多,而且长着一层绒毛。掉下的叶子永远那么干燥,弹指有声。以后数十年读书的日子里,每次遇见有人描写梧桐铿然落地,我都倏忽回想到它。夏天它为我围起一片阴凉的小天地,秋风起便陆续将阔叶一片一片掷落,积在院子里。我穿木屐去踢那些落叶,喜欢那粗糙的声响,并且带着一种情绪,仿佛大提琴在寂寞的午后发出的装饰音,倾诉着什么样一种情绪;那时我不懂,现在大概懂了。我站在院子里看夏天的大树,透过层层的绿叶寻觅,强烈的阳光在树梢簸摇,最高的是破碎的蓝天。我把眼睛闭上,感觉黑暗的世界里突出一点红光,慢慢溶化;然后我又睁开眼睛去找。树枝上停着一只蝤蛴,忽然间小风吹过,却看到一只金龟子斜飞落下,又奋勇挣扎起来,以它最快的速度冲高,没入重叠的阔叶中。

这些发生在太平洋战争的初期。战火在天外燃烧,还没有蔓延到我的大海来,还没有到达我的小城,没有到达我小城里笼着密叶的院子。阳光几乎每天都在竹篱上嬉戏,篱下几株新发芽的木瓜树在生长。我蹲下来观察那木瓜一天一天抽高,蚯蚓在翻土,美人蕉盛放。隔壁院子里一只大公鸡在骄傲逡巡,老母鸡领着小雏争啄谷粒,在金针花下奔跑,猪圈里传来有节奏的沉重的鼾声;再远处是邻居他们另一道篱笆,外面响过一辆脚踏车的铃声,丁令丁令到巷尾左转。那边还有成排的人家,正对着后门的那家廊下总坐着一个小脚的老妈妈,她是瞎子。向右转就得下坡,群树错落处是一畦一畦的菜园。再远的地方我就不太清楚了。

战火还没有烧到花莲。

那是一个宁静的小城,在世人的注意和关心之外。那是一个几乎不制造任何新闻的最偏僻的小城,在那个年代。小城沉睡于层层叠高的青山之下,靠着太平洋边最白最干净的沙滩。站在东西走向的大街上,你可以看见尽头就是一片碧蓝的海色,平静温柔如丝幕悬在几乎同样碧蓝的天空下。回头是最高的山岭,忽然拔起数千公尺,靠北边的是桑巴拉堪山,向南蜿蜒接七脚川山,更远更高的是帕托鲁山,立雾主山,太鲁阁大山,在最外围而想象中还能看清楚的是杜鉾山,武陵山,能高山,奇莱山,奇莱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与秀姑峦和玉山相颉颃,远远俯视着花莲在沉睡,一个没有新闻的小城。火车缓慢地吐着煤烟在纵谷里爬行,狭窄的公路削过断崖,空旷里偶然驶过一队车辆,小心在隧道和隧道间进出盘旋。是的,花莲就在那公路和铁路交会点上沉睡,在一片美丽的河流冲积扇里,枕着太平洋的催眠曲,浪花涌上沙滩,退下,又涌上,重复着千万年的旋律,不管有没有人听到它。花莲就在高山和大海衔接的一块小平原上,低矮的房子藏在槟榔树,凤凰木,老榕,面包树,和不知名的栖息着蝤蛴和金龟子的阔叶树下。河畔和湖边是芦苇和水姜花。

我的天地很小,大半就在院子里树荫底下,看日影闪烁,晒干帮浦下的水渍,或者照在竹篱笆上,左右晃动制造许多奇异的幻象。有时我坐在榻榻米上,靠着窗口的矮几看母亲的照相簿,一张一张翻过去,唐装的和洋装的,还有穿和服的人像,背景大多是轮船一角,有帆缆和舵轮,救生圈系在舷边,下面摆一盆兰花。榻榻米有一股稻草的味道,幼稚的清香,在太阳光下飘着浮着。窗外是一个极小的天井,那边隔壁住了一对几乎完全讲日本话的夫妇;起先我以为他们是日本人,后来母亲说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台湾人,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开口讲的都是日本话。日本话我也会,不但会听而且大概也会讲,但除了玩游戏唱童谣以外,我们尽可能不用它。有一次我在门口的榕树下拿蜻蜓喂蚂蚁,隔壁的男人出来用日本话骂我腌脏,我也用一长串的日本话回骂他。记忆里日本话有许多骂人的成语,用起来比台湾话还方便。这时正好走过来一名穿制服的日本警察,他严肃地说:这个“子供”很会讲话啊——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了。

夏天的黄昏的阳光斜斜照在巷子里。2

日本警察好像叫“刑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民事的纠纷有台湾小吏排解处理,而刑事案件必须由制服严整的日本警察来办。也许不见得如此,但在我幼稚的印象里那制服是十分令人心折的。我偶然看到那几个穿制服的人,总不免产生惧怕和羡慕的感觉。我想我惧怕的和羡慕的都是他们的权威,而且就根据那不曾完全成熟的判断,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是外来的统治者,表情特殊,何况他们说话的口气是许多台湾人怎么学都学不像的。至于那些台湾人为什么那么努力在学习日本人的表情和口气,想到那已经是太平洋战争的时代,日本已经统治台湾将近五十年,而且皇民运动已经推行了不少时日,甚至不少张三李四也已经改名为渡边田中,夏日里喜欢穿一条相扑大汉的白色丁字裤在街衢廊下乘凉,并以不准确的破碎的日语互相请安——想到这些,我现在应该懂了。日本统治这个地方都快五十年了,台湾处在一种疲惫的意识里,似乎感悟到了什么,战火在天外燃烧,总有一天将波及我们的小天地罢,说不定也将改变这天地里一切是非和荣辱,人的形象和价值,说不定可是不能确知。战火在海外,有人等待它迅速蔓延过来。可是它始终还只在海外疯狂地烧着。

从这个时候一直到美军开始在花莲投弹,甚至到战争结束迫使他们撤离为止,我记忆里碰见到的日本人非常少,印象最深的仍然只是刑事警察而已。但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带长刀的军人,那应当是冬天的上午罢,他穿着军大衣在街上沉默地迈步,脸上几乎也是没有表情的,只是唇上的小髭带着一种寂寞的傲气,在那皇军战事正节节失利的年代,他沉默地迈步,一手扶着长刀,在偏僻的小城里,当冬天的寒气弥漫着太平洋的涯岸,而俯视的峻岭稳重地立在那里,桑巴拉堪山,立雾山,奇莱山,峰顶积着白雪,比挫折中的统治者和惶惑的台湾人更沉默,沉默地守护着,却必然也轻轻诉说着些什么。我是听得见山的言语的。

花莲向南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叫“吉野”的,据说是日本人群居的地方,从那古色古香东洋风的名字判断,就知道那是某种特区的所在。吉野也坐落高山脚下,但它不像花莲那样面对海洋,因为就在它直东的方向,海岸山脉于焉升起,苍莽南走,一直到卑南溪口才结束。吉野所遥遥面对的正是海岸山脉的起点,所以那村庄也正潜伏在台东纵谷的开端,火车从这里南下,一径都是在平行的两条山脉间游走。日本人选择这个所在群居,并赋予古典的村名,据说还认真地实验着一类蓬莱米的新品种,以有限的收获呈献给他们的天皇,剩下的便自己享用,以表示其优越。

吉野的日本聚落我至少去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原因,邻居有一位平时常带我玩的大姐姐说她今天要去吉野,就把我扶到脚踏车上,坐在她后面出城。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离开我蝤蛴和金龟子的小天地,去到一个最远的地方,但山的形状不变,还是维持着它一贯的姿态,很亲切地俯视着我,坐在脚踏车的后座,看水田和农家的槟榔树,风在耳边吹,无数的蜻蜓在空中盘旋。我们进了一户日本人家的玄关,静悄悄的散发着味噌和腌黄萝卜的气息里,有一种陌生的异国情调。我们被让进一间榻榻米小屋,坐在矮几旁等女主人出来。墙上挂着一幅中堂,好像只写了一个大字;当时我还不认识那写的是什么,现在回想大约不外乎“忍”字,很庞大,很潦草的一个“忍”字。忽然间有人小碎步走进屋里来,是一个披着轻便和服的日本妇人,衣带没有系上,双手拢着下摆,露出胸前一对奶。她坐下和那姐姐说话,声音又急又清脆,不知道在谈什么。我坐在一旁东张西望,又好奇地看觑她裸露的胸脯,觉得很不好意思。那日本妇人一直很和气很自然地对我微笑,但每当她眼睛转向我的时候,我都不得不把头低下来。

到了太平洋战争的末期,统治者更发动台湾人在吉野附近赶筑一个新机场,计划以它为基地,供神风特攻队的自杀飞机出发去海上和美国战舰拼命。但机场构工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天皇就透过无线电广播宣布投降了。现在想想,幸亏他们投降得早,否则不管多少自杀飞机要栽进美国战舰的烟囱,以宣扬其武士道的末流精神,不管多少疯狂的日本青年要继续为那“圣战”牺牲生命,花莲一定会挨更多美国军机的轰炸,而且一定不只吉野的日本聚落要被摧毁,恐怕我们常年沉睡在河流冲积扇里的小城也会被夷为平地。然而战争结束后,日本人就在我毫无感觉中完全撤离了,槟榔树还在,以及凤凰木,老榕,面包树,和栖息着我最熟悉的昆虫的阔叶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些都在;河畔和湖边也还都是芦苇和水姜花,蜻蜓也在阡陌上飞舞。我记忆里的日本男人穿着骄傲的制服,佩长刀;而记忆里的日本女人总是披着一件没有腰带的长衣,坦露着她令人不好意思的胸乳,坐在榻榻米上微笑地说话,声音又急又清脆,可就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3

在那个年代,幼稚而好奇,空间所赋予我的似乎只是巍峨和浩瀚,山是坚强的守护神,海是幻想的起点,从那绵绵不断卷来的白浪和泡沫开始,稍远处已经可以想象当然存在着一种汹涌的深邃,底下是阴寒黑暗的,有礁石,海草,和游鱼;更远的就不太能够想象了,无非又是礁石,海草,和游鱼,更大更凶猛的鱼。有时我会直觉以为花莲外海深处应该还匍匐着一些沉船,因为海盗厮杀或者风暴的原因,沉在最冰冷的水底,腐朽生锈的战船,歪斜的桅杆,铁索被海水镕成一团,一箱又一箱的珠宝和钝刀断剑散落在珊瑚树下,旁边是三两具死去久远的水手的髑髅;只见七彩的水族在其间泅游,吐着泡泡,蟹类和海星在蠕动,为寂静的水底世界敷上一层恐怖的颜色。但这些只能在我的幻想里摇曳晃动,我相信它应当就是这样的,可是我从来不曾幻想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可以尝试做一名潜水夫,像别的男孩一样,想做一名探索幽暗世界的潜水夫。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我偶然放纵自己去勾划海底的景色,但我更热中为自己创造一个遥远的海面,在我们眼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水平线以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大气鼓荡,撞击,震动,产生一阵谁都不能抗拒不能抵挡的狂风暴雨……

台风来了。

台风来自遥远的海面,总是选择花莲为它登陆的地点。在夏天漫长而炎热的一长串又一长串日子里,有时我们会感觉天地间突然好像有一点反常的运作,日头黯淡,到处吹着不缓不急的风。起先就是这样的,那风也不是夏日海边习习的凉风,那风带着一层郁燠的气息,甚至是温热的,但又没有一点湿意。树叶飘飘自相拍打,蚂蚁在墙角匆忙地奔走,隔壁院子里的公鸡奇怪地和带着小雏的母鸡一起挤在雨廊下,很不安地东张西望,电线杆上的麻雀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若是抬头看后面的大山,你会发觉那山比平时更清朗更明亮,树木历历可数,苍翠里仿佛镀着一层银光。

这时照小城的规矩,街上的店铺提早打烊;卖酱菜的,补锅碗的,修皮鞋雨伞的,挑担子剃头的,阉猪的,所有行走于大街小巷谋生的人都纷纷回家,因为照传统的办法,他们要从柴房里捡出去年用过的木板,将门窗一一遮起来钉牢。所以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可以听见四邻到处砰碰敲钉子的声音,在热风里震荡。母亲忙着把晒衣服的竹竿收起来,固定在走廊地板上,把柴薪和木炭搬进屋里,又把新腌的黄瓜和萝卜干也一坛一坛捧进来,尤其更不能忘记发酵好了的豆瓣酱,和晒了半个夏天已经快成熟的豆腐乳,也小心捧了进来。厨房里顿然变得好热闹。我坐在椅子上看,或者滑下来走走摸摸,觉得家里很温暖。台风真好,我想,听见四邻钉门窗的声音砰碰作响。台风真有意思,我揩着脖子上的微汗想:台风就要来了,呼——呼——台风就要来了。

起先是阵阵急雨被强风刮来,击打铁皮屋顶和木板墙。坐在榻榻米上,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到风雨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大。那时我可以想象,来了来了,从遥远的海面正有一团黑黑的气体向花莲这个方向滚来,以一定的速度,挟万顷雨水,撕裂广大的天幕,正向这个方面滚来,空中的云烟激越若沸水,在宇宙间袆离合,海水翻腾摇摆,愤怒地向陆地投射。起先我们还可以听见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在讲话,甚至在新闻和政令的空档里播放一些不切实际的音乐,试图盖过门外的风雨声。收音机旁摆着几根蜡烛,一盒满满的火柴。我坐在昏黄的电灯下专心听台风猛烈地拍着,摇着,呼吼着。我倾耳再听,可以感觉到海岸上狂涛攻击防波堤的号角和鼙鼓,一阵急似一阵,而天就这样黑下来了。

是的,台风从海上来,迅速扑向这低伏在山下的小城。像过去的年代一样,也和未来的年代一样,人们似乎很习惯于它威赫的来势,甚至觉得那是夏日里应该有必须有的涤洗,说不定还能驱除虫虱和瘴气。所以在风球一一升起之后,在收音机广播员的催促下,也许不然,是在感觉到那反常的热风和目睹那紧贴住山峦下最透明的大气之后,我们知道风将带着巨量的雨水狂奔过小城的上空,把一些大树连根拔起,把篱笆一一掀倒,把电线杆推翻,甚至把谁家将就的屋顶吹跑,把桥梁和铁路移动一个位置,让山石和泥泞倾入公路,堵住来往的交通。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台风带来一个狂暴的奇异的夜,电灯不亮了,小桌上点一根蜡烛,火光在轰然的黑暗里摇晃,有时爆出一朵花来。我瞪着那烛光看,听风雨呼啸通过,似乎不会有停止的时候,然后眼睛就累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安全地躺在蚊帐里,风雨早已停了,明亮的光线透过窗上那木板的隙缝照在我脸上,很安静,只有帐外一只蚊子飞行的嘤嗡,和平常一样在清晨的微凉中飘忽来去。台风已经远远走了。

我赶快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前面窗下去张望。原来昨天钉上去的木板早就在我睡觉时拆下来了。哇!这都是真的!巷子里好几棵榕树已经被风雨吹倒了,电线杆大都斜在路边,工人正在泥泞里抢修;到处是残枝败叶,贴在路面和湿漉漉的走廊下。大人在房子四周一边拆门板一边交谈,有时大声喊叫,把溜出门的小孩赶回屋里去。这时巷外缓缓驶进一辆牛车,车上堆满了长短粗细的木头,那是赶车的人凌晨出门到海边去捡回来的飘流木。我站在窗前看,想象台风早已经掠过小城,向山里窜去,狂打着严峻的高峰和古老的森林,雨水在深山里泻注,冲进陡削的山溪,哗哗然直落几条大河,卷倒无数的树木,和溺死的野兽一起顺河流下,淌进太平洋,即刻又被掀天的狂涛卷回岸上,几次往返起落,树上的枝桠和叶子早已经折断流失,人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浪头抢拾飘来的原木,接受大山迂回送来的赠礼。所以我想,台风现在还猛烈地吹打着伟大的森林,说不定已经靠近奇莱山了,拔起许多树木,快速冲进太平洋。海边站着许多冒险的人,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注视着长短粗细的飘流木——然则那到底是山的礼物还是海的礼物呢?台风一定已经越过奇莱山了。越过了奇莱山,它就离开了花莲的境界。奇莱主山北峰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插入亚热带的云霄,北望大霸尖山,南与秀姑峦和玉山相颉颃,远远俯视苏醒的花莲,人们在污泥和碎瓦当中,在断树和倾倒的篱笆当中勤快地工作,把飞落的铁皮钉回屋顶上,将窗户和前后门打开,让太阳穿过干净的空气晒进来。我坐回厨房的长凳上,似乎又闻到一股稚气的清香,从院子里飘进来,又慢慢飘出去,这样持续地对流着,扩散着,浮在活泼的晨光里。

那风雨只是花莲的夏天最平凡的插曲,并不能制造太惊人的新闻。那风雨来去迅速,拍醒沉睡的小城,在一阵习惯性的忙乱之后,又安静地睡去,睡在太平洋的催眠曲,和层层叠起的大山的守护里。它仿佛不是真的,虽然它年年发生,却又那么容易被我们忘记。而记得住的也是它,以及阳光耀眼,照满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流冲积扇。

接近了秀姑峦

1

夜里我躺在覆着蚊帐的榻榻米上,听海潮的声音哗然来去,很细微却又仿佛猛烈地流过我的胸膛,很温柔,带着一种永恒的力量,绝对不会止息的,持续地哗然来去。我听着那声音,一遍又一遍来去,巨幅的同心圆——我就靠着枕头躺下,作为那不可计数的圆圈的中心,精神向外逸走,在无限的空间里涌动,向外界延伸,直到最不可思议的抽象世界里,似乎还缥缈地摇着,闪动着,乃沉沉睡去——睡在大海的温柔里。

大海,其实大海上已经充满了血腥的战斗。一九四四年夏天,日本偷袭珍珠港三年半以后,美军正节节从南太平洋向前推进,终于在六月中旬打下了塞班岛。美军从那里开始,配合新几内亚的攻势,指向菲律宾。到年底更以塞班岛为基地,派遣B29轰炸机空袭日本本土;一九四五年初麦克阿瑟将军重返马尼拉,紧接着攻陷了琉璜岛。

我睡在大海温暖的旋律里,那么平安,几乎是完全不忧虑的。其实那时已经有无数住在台湾的日本人被鼓动去参加“圣战”,在雄壮却又带着东洋伤感风味的军歌里离开他们统治的社区,永远没有再回来过。吕宋战役前后,更有许多台湾人被遣去南洋当军夫。这些台湾人真不知道为什么必须卷进这场暴虐可耻的战争里,而且死在荒谬的热带海外,没有英勇可信的号召,也没有庄严或贪婪的目标,死在沙滩上,丛林里,死在焚烧着爆炸着并且旋转下沉的战舰上,而他们的毁灭并不曾荣耀大和的英魂,如他们的日本长官所喧嚣训诲的;也不会荣耀大汉的英魂,如他们的祖先藏书里的记载,如何在战争时勇敢地捐躯,身死神灵,魂魄始终是鬼世界的英雄。没有,这一切都和颠踬于南洋战场上的台湾兵夫无关;他们的死延续的是一种被迫的羞辱,并不曾突出任何再生的喜悦。许多人失落在海外。我睡在大海温暖的旋律里,不知道这些都在烟波外剧烈地发生着,疯狂地进行着。我幼稚地编织自己的梦,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忧虑思考。梦里的世界和醒来的世界一样美丽,我能够张臂高飞,飞越水田和高山。

白天是带着香气的时光。山的形象不变,除了云雾浓淡以外,山永远是不变的,俯视着我,并且自动凝然向南北两个方向蜿蜒突兀。我是听得见山的言语的,远远地,高高地,对我一个人述说着亘古的神话,和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那些秘密我认真地藏在心底。可是有一天巷口忽然拥着一群小孩,并且努力向圆圈里挤着,我跑过去一看,是两个大男人在展示一头野獐。他们大概是业余的猎人,而那獐已经被他们打死了,从深山里扛回来的,血迹大半都冲洗掉了,睁着眼睛躺在地上,夕阳掠过屋顶照在它身上。它的嘴角带着浅浅的水斑,那样紧紧地闭着,有一条美丽的弧度,好像在微笑。邻居一个大人摸摸它的背,惊讶地说:“还是温的!”我抬头看山,山很高,可是那么近,就在屋顶和树梢上,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它的衣带。我心里惘然,它和我共有不少秘密,我听得见山的言语;可是它并没有告诉我今天黄昏有人会从它那里扛来一只死獐,并且摆在巷口地上,这么残忍吓人。然而我终于多了些知识,山是很高,而在云雾和艳阳的森林里,想象到处都是飞瀑泉水,滑落涧谷之下,水边是鹿獐和野兔,上面垂挂着古老的树木,猴子成群在嬉戏,吱喳争吵,抢摘多汁的水果,树下蹒跚行过一头大熊,趴下看乱草间无声的穿山甲;偶尔游来一条碧绿斑烂的小蛇,沙沙辗过碎叶,向密林里消逝。远远看得见一群野猪,挺着勇敢的獠牙,它们是山林里最大无畏的兽,随时攻击猎户和他们狺狺的走狗。我听到很多关于野猪的故事,在夏天晚上乘凉的廊下,听大人描述他们离奇的遭遇,如何以武器支援猎犬来捕捉它,而野猪却又那么勇敢地反抗着,甚至攻击着,直到力竭死亡,和血倒在残枝败叶并且翻滚过无数遍的尘土上。我想,野猪是最大无畏的兽,是所有狩猎故事里,最让我着迷同情的,真正的英雄。

大约就在B29开始飞临日本上空,并且轰炸骄傲的日本军人的家乡的时候,一九四四年夏秋之交,美国飞机也出现在台湾岛上,造成可怖的空袭。但几乎所有的轰炸和扫射都是偶发性的,而且都集中在北部和西部较大的城镇,也许根本没有来到过花莲。海潮依然平静地拍打着山岭俯瞰下的小城,结着一条又一条永恒的白纱带,在丽日下,风雨中,不停地涌来,升起又落下。然而不久以后,我们终于听到美国飞机掠过花莲的消息了;它在港口附近投了几颗炸弹,并且以机关枪袭击这里仅有的几间大工厂。空袭来了,终于,战火终于波及这没没无闻的小城了。

飞机空袭花莲的次数愈来愈多,那大概是冬天当美军逐渐逼近菲律宾群岛的时候。等到麦克阿瑟将军把日本人悉数驱逐出吕宋以后,美军却决定跳过台湾和澎湖,直接扑向琉璜岛,而仅对我们的家乡展开密集的空袭。我们听说港口和南北两个小机场时常被轰炸,但一般民房并没有受到严重的骚扰,惟有不及走避的行人,有时不幸被他们自空中扫射,死在路上。大家开始想到疏散的必要,设法逃到山地里去,然而多半的人都宕延着,观望着,每天听警报声起就躲进防空洞里,直到警报解除了才出来站在街上谈论着,忧心忡忡地交换彼此的经验。B29在空袭日本和台湾几个比较重要的城邑,但我想它从来没有飞临花莲,虽然有些人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后,总夸张地诉说他如何如何看到巨型的轰炸机,并且不太有把握地说:那一定就是B29了。这时有些特别睿智的人开始感到不安,若是飞机有一天把花莲南下的铁路炸毁,疏散到山地去的路就断了,或者就很不容易走了。一般人都想到向南疏散是最好的途径,因为花莲北部是纯粹的山地乡,进入那些村庄和山地人杂居仿佛太不可思议。而向南虽然也都是些山地聚落,但到底沿铁路的村庄里群居的都是汉人,有些村庄以客家人为主,有些以闽南人为主;而离铁路越远,向山脚下深入的,则依然是山地人错落的小村。若要向南疏散,非在铁路还通的时候动身不可。2

从花莲往南行的火车一开动,不消几分钟就进入纵谷地带,左边远处是海岸山脉,右边还是伟大的中央山脉。海岸山脉对我说来除了遥远和陌生以外,什么感觉都没有,不如右边的大山那样,似乎所有连绵和迤逦都是属于我的。坐在火车上,我们最努力观看的必然是右边的大山,而我们就在那山脚下迂回推进。从花莲南下,想象西边巍巍第一层峰峦是木瓜山,林田山,玉里山,都在两千公尺以上,比海岸上任何突出的山尖都高出一倍。第二层是武陵山,大桧山,二子山,它们都接近三千公尺了。而和我们的奇莱山——啊!伟大的守护神,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同为第三层次环叠高耸在花莲境界边缘的,是能高山,白石山,安东军山,丹大山,马博拉斯山,大水窟山,三叉山,却以秀姑峦山为最高,拔起海面三千八百三十三公尺,和玉山并肩而立,北望奇莱山,同为台湾的擎天支柱。

秀姑峦山原名马霍拉斯,由它东麓流下了几条巨水,马霍拉斯溪和米亚桑溪在神秘的山林里汇合,又东南行接纳马戛次纯溪和塔洛木溪,河水扩大称乐乐溪,又向东流,到距离大海仅只十二公里的地方竟为海岸山脉所阻,乃以巨大的水势北行二十余公里,这时它已经获得秀姑峦溪的名字了,遂东流并终于切过海岸山脉的火山集块岩,在两岸尖锐陡削的石壁和古木俯视下,以急湍汹涌的姿态飞快出海。秀姑峦溪是花莲惟一发源于中央山脉并且能够奋勇横切海岸山脉以注入太平洋的河流。在它最后预备横切海岸山脉所以东流的转折处,不远的火车站叫瑞穗,瑞穗旧称水尾,距离花莲五十公里;在稍早当它刚进入纵谷忽然北走的地方,不远的火车站叫玉里,距离花莲七十公里。瑞穗和玉里同为东线铁路上重要的大站,镇上聚居了很多汉人。

当美军飞机空袭花莲的次数不断升高的时候,我的父母终于决定纠合亲戚一起疏散到瑞穗或者玉里附近的山地区域。

火车离开花莲进入纵谷地带,水田逐渐被旱田取代。铁路附近的小村落表面上都很相像,无数的槟榔树便围成一个家园,绿竹和面包树参差其间,简单地盖着铁皮或稻草的农舍,屋旁有牛棚猪圈和鸡窝之类的附属物,有些房子外还看得出帮浦抽水机,有些在院子里带有一口加了盖的井。槟榔树外是蔬菜园,离房子更远的才是稻田,农夫和耕牛在初春的阡陌间工作,孩子们在田埂和小溪岸上游戏;蜻蜓在空中飞,溪旁和池塘岸边长满了芦苇秆和水姜花。飞机想必很少到达田野上空,感觉上战争并不曾扰乱这纵谷农家生活的秩序,一切都很和平很安宁。火车驶得非常慢,吐着浓厚的煤烟。这条铁路是台湾最窄的铁路之一,和西海岸纵贯线的宽度不能比,而车速也完全不能比,突突,突突,缓慢地蜿蜒着,尤其在爬坡的时候,可能还不如行人的速度,突突。可是每当它逼近河口的时候——那些发源于大山的河流一一注入秀姑峦溪——它就好像快起来了,甚至必然就拉长了汽笛“呜”一声,即刻飞也似的在铁桥上奔了起来。我从窗口看河流上游,藏在烟雾渺茫的深山脚下;河床很广阔,积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但是真正有水流淌而来的只是一衣带宽而已,上面架了竹子编结的便桥。这些河流平时就是这样,但逢到台风季节山洪暴发的时候,狂潮从高山倾泻奔来,即刻把整个堆积着大小石头的河床注满浊水,上面漂着连根拔起的原木,枯树和野草,淹死的禽兽,和许多不可辨识的来自深山的东西。这时原来我们在火车上看见的竹桥当然早已被冲进秀姑峦溪,卷入大海;有时火车的铁桥也被震撼歪斜,或流离到下游的浅滩上。台风过后洪水渐稀,人们开始整顿铁桥,并且越过积石将新编的竹桥架到那一衣带的剩水上,挑担的行人和车辆便又小心地来往通过。

火车呼啸过完铁桥,便又困难地爬起坡来了,突突缓慢地向前推进。水田越来越少了,这一带平地里种植的大半是甘蔗和树薯,还有些我永远不认识的作物;山坡上几乎全是麻竹,栉比丛生,从铁路旁一直上升到眼睛看不清楚的岭巅,偶然杂有别的树木,在高地的冷气里哆嗦。

这五十公里的火车路程,在我记忆里好像花了一整天才到,可是感觉上并不像疏散逃难,倒更像是一次令人快乐的春季旅行,因为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空袭警报的声音。火车每进入一个小站,都要休息良久,或是接驳别的台车,或是耐心地等从台东北上的火车来交会,然后继续前进。这一路上太平静了,我坐在车厢里看农舍和田地,看河流和山林,看电线杆一根一根向后退,完全没有战争年代的恐惧不安。可是等我们进入山地住定后,有一天我听大人在传说,晚我们几天离开花莲的一班列车在木瓜溪附近曾遭遇到美军飞机的攻击。起先当飞机忽然出现的时候,列车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就在旷野里停了下来。飞机开始低飞向车厢扫射,片刻之后,有些人看飞机转变方向,就冒险翻出车厢跑到堆积了无数岩石和长着芦草的野地里去匍匐,谁知飞机很快转了一个弯又回来了,并且猛烈向野地里趴倒的避难者开火,杀死了很多人,然后才掠过木瓜溪上空,向海外飞去。多年后我上中学的班上,有一个男同学曾经对我说,战争时代他和他母亲正好就搭上了这班不祥的列车;他自己幸免于难,然而他的母亲却在那血腥的扫射里被机关枪打死了。他是我的好友,我记得他的父亲一生未曾再娶。

我们在午后四点钟左右到达瑞穗前一个很小的小站,火车戛然煞住。人们将各种行李,包括衣服被褥和炊食用具,扎捆在扁担两端,陆续跳下火车。那小站就像所有东线铁路上的小站一样,泛着一层灰黯的颜色,静谧萧条,但空中飘着怡人的农村气息。我们在站外的槟榔树下换乘牛车,过了铁路平交道,向大山的方向摇过去。我大概在这沉闷的山路里睡着了,感觉过了许久,颠得非常疲惫厌烦,才终于到达山坳里一片小小的空地,夜色里看得见空地上立着三四间小茅屋,有人出来招呼,让我们在煤油灯下吃晚饭。大人都在小声说话,我饭没吃完便又累了,四周虫声喧闹,但很黑暗,喧闹里反而透着无边的寂静,煤油灯在跳动,很奇异,但也没有恐惧不安的感觉,然后就睡着了。3

我醒来的时候天好像还没有全亮,躺在床上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知道我们已经坐了一天火车,后来又换上牛车,来到一个很远的从前没有来过的地方。我又想起好像半夜曾经醒过一次,看到煤油灯低低的火焰,并未能照明一间小屋,我来不及再想别的就又沉沉睡着了。可是现在,天耿耿欲明的清晨,我终于都记起来了:火车,铁桥,山和河流,竹林,小站的颜色,气味。

我起床走到窗口向外看,新辟的空地里到处都是枝桠和枯叶,成材的木头大概已经缴给了官厅。从窗子望出去,不远就是竹子和杂树林,地势上升;我推门出去再看,上升的地势正是山坡的一部分。这几间小屋背山而筑,而屋前也是树林,有一条崎岖的小路萦绕而过,忽然开朗的地方竟是水田;而最远处也还错落着一些农舍,低藏在槟榔树里。田里已经有人在耕作了,牛在草地上啮着,灵巧地甩着尾巴,为了驱赶永远跟着它的一群蚊蚋。

看到水田,我们就知道这块小山坳里的居民大概以汉人为主,不是阿眉族,虽然这里距离铁路线已经相当远,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应该是个山地村。阿眉族人不太种植水稻,喜欢旱作的小米。我们到达这小山坳的时候正是春耕的开始,田里很忙,而现在太阳已经从海外升起来了,照满整个乡野,春天的寒气逐渐消逝。我看到那些耕牛在啮草甩尾巴,又看到白鹭鸶飞掠于阡陌水塘之上,那么简单纯洁的颜色和风姿,是我下定决心要记住的。我站在水田的这一边看过去,觉得这是一个丰美茂盛的天地,竹林槟榔树和农舍外起伏的是一系列小山,正好环抱这小小的平原。那是一系列苍翠碧绿的小山,小山后面是高入云霄的大山,遥远而缥缈,和我从花莲南下一路上看见的一样,带着原始的青灰色调,在早晨的云雾里和我凝然对望。阳光遍晒山坳,我回头看我们避居的小屋,隔着那密林,几乎不能相信那里还会有人家。再抬头看后面的小山,也是苍翠碧绿的。我对这个新奇的天地感到兴奋和满意。

几天以后,我已经熟悉了这山坳的整个环境。前面的树林里经常有成群的鸟类来集,有时聒噪的声音会引我深入去寻找它们。我曾经在一棵小树上发现一个鸟巢,巢里有刚才破壳的雏鸟,光秃秃地张嘴扭挤着;我扶在树干上看它们,直到一只大黄鸟倏忽飞回,急躁而凶猛地在我对面扑打它宽厚的翅膀,我才赶快滑下树来。那是小鸟们的母亲吧。有一天我在后山看到一个竹竿编造的高架子,一条细绳紧张地绷在上面,尽头倒悬着一只鸟,在垂死的边缘哆嗦。阳光照着它美丽的羽毛,随风摆荡。我正在想不知道怎样可以将它放下来,树林后走出来一个矮小黝黑的男人,一语不发抽下那细绳,把鸟解下来并用腰下另一条绳子缠住它的双脚,看看我,又伶俐地把架子上的细绳整理好,一语不发走了。我注意到他腰下已经绑了一长串死鸟,和他有鞘的弯刀碰撞着,了无声息。

不久当林外的稻田都注满了清水,而农夫正预备插秧的时候,忽然山外传来一阵急似一阵的呜呜声响,起先我们以为那是火车的汽笛,再听下去才知道是空袭警报。大家都没想到飞机会深入这一带,只好赶紧跑进后山躲避,但警报很快就解除了。这以后几天时常听到警报声,农夫只好抛弃秧盆奔到水沟里暂避,我们也习惯快步跑过山腰,到一个低洼的土坑里去坐下,但我从来没看见过飞机,甚至连它的声音都没听到过。猜想那飞机是从花莲顺着铁路飞下来的,沿途扔几颗炸弹,用机关枪射杀一些行人,然后挑一个很宽的河口左转回到海上去。在这种情形下,农夫照样把秧插好,而耕牛也更闲散地在水边啮草,甩尾巴,白鹭鸶在田里驻足,或者翩翩翱翔。我时常跑到水牛啮草的地方去采水姜花,并且和放牛的小孩玩游戏,天气渐热的时候,甚至全身脱光到河渠里游泳。有一次从水里爬起来,正好一个放牛的小孩允许我骑他的牛,上去以后数到二十就得下来。我困难地上了牛背,当然非常兴奋;可是因为没穿裤子,觉得牛背的长毛弄得我全身好痒,就大声笑了起来;忽然又觉得牛的身体很烫,所以很快就跳下来。从那次经验以后,我自以为完全懂了,为什么牛那么爱洗澡?为什么它没事就泡在小河里,只露出一颗带着两根尖角的大头,傻得不能再傻的样子?为什么?我自以为是完全懂了,因为它的体温太高。

田里的秧越长越密,人们不太认真地躲着警报。有一天下午警报解除以后,我自己往山上爬,在森林里穿梭。不久转进一片阳光明亮的空地,看见三个男人和一头水牛在那里。男人讲的是闽南话,可见他们不是阿眉族,但他们看到我从树林里钻出来就互相摇手不说话了;牛颓丧地站在一边,缰索紧紧系在一棵大树上。我好奇地看看那三个男人再看看牛,发现那牛在流眼泪。“看啊,你们的牛在哭!”我说。那三个男人很尴尬地互相看了一眼,忽然也变得和牛一样颓丧起来了。其中一个挥挥手凶恶地叫我走开。我一夜没有睡好,不断梦见那流泪的牛。第二天午前我又循原路走到那明亮的空地,发现树下布满了血渍和一大滩牛屎,蝇虫和蚊蚋在现场盘旋。我虽然很幼稚愚騃,但我知道那三个男人昨天下午屠杀了那流泪的牛。

这个屠杀在我心灵里造成极大的震动,虽然我并没有亲眼看见那些人的攻击和那牛的死亡,但我可以想象得到,想象那三个男人如何联手以重物将它打昏,如何利刃肢解它,致使现场一片血腥污秽;而牛是如何沉默,在一生辛苦的耕作和拉车之后,发觉它所服役的人类竟如此残忍如此无情。说不定那三个男人还是它一向认识的农夫,所以它就悲伤地哭了,为它自己也为人之残忍无情而哭。我在最愤懑最惧怕的时候,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那三个男人是盗牛贼,绝对不是它的主人。纵使这样,我已经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恐怖,即使死去的只是一头水牛;我闻到了人间暴虐的气息,那气息剎那间扩散开来,掺进农村表面的纯朴。这山坳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和平安逸,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清洁。我开始在幼稚愚騃的心里培养一份抑郁和怀疑,在无聊的警报声里长大了不少。初夏,稻穗在田里随风摇曳,蜻蜓越来越多,白天的警报声也从来没有断过。忽然父母亲说我们要离开这个地方,搬到玉里西边的山里去,也就是秀姑峦溪进入纵谷后忽然转折北流的那个地方。我想到那屠杀,心里也很愿意走出这个令我失望的天地。我们和一些邻人合组了一个牛车队沿秀姑峦溪的左岸向南走;为了提防飞机的袭击,我们选择了白天歇息晚间跋涉的方法,这样翻过一些山头,又横渡几条秀姑峦溪的支流,到达二十公里外一个以山地人为主的村庄。

我现在知道,当我们离开那稻穗渐渐成熟的山坳,仓皇迁移到这个山地村的前后那段日子,空袭的次数之所以特别多,是因为那正好已经到了太平洋战争的末期。一九四五年四月初美军大举进攻冲绳,战事延续了将近三个月。日本政府眼看敌人已经到了门前,遂发动青年去奋勇牺牲,组织了“神风特攻队”,在那燃烧的三个月内从事疯狂的自杀战术。美军为了防止台湾岛上日本军人的参与,更可能已经风闻他们正在花莲海滨扩建南机场以提供自杀飞机使用的情报,所以对东台湾的空袭反常地剧烈。铁路大半时间都不通,因为桥梁随修随毁;即使当火车能行驶的时候,一般乡民也不敢搭乘,深怕天外倏忽掠过的军机回旋攻击。我们在那二十公里的路途上,就看到许多断垣残壁,还有不少完整的家园却无人居住,人们都躲到靠近高山的小聚落里去了。秀姑峦溪的支流大半都是细小的,虽然河床广阔,积满了大小石头。有一次遇见一条不寻常的支流,水势很大,天黑以后我们在阿眉族人的向导下涉水通过。我坐在高高的牛车上,身边是一路上随行的鸡鸭,鸡笼叠在鸭笼上,听说鸡怕水淹而鸭不怕。

这个山地村飘着另外一种气味,我一时完全不知道如何接受它。以后我每次进入任何阿眉族的村庄都闻到那气味,起先有点厌恶,不久就习惯了,甚至有点认同的喜悦。这里真的没有水田,而到了战争末期,稻米也就越来越缺乏了,母亲开始在锅里加上少量番薯和米一起煮;时间越久,番薯分量越多。有时阿眉人会驮一包小米来推销,但往往喜欢以物易物就感到非常满足了。母亲后来也把小米煮成稀粥当我们的主食。我又开始在飘着新奇气味的山林里穿梭,看阿眉猎人进出谷壑,在竹林和香蕉园之间快速闪动。我并没有忘记那流泪的牛。然而夏天还没结束,这一带竟也传起空袭警报了,呜呜地响着,一天比一天频繁。不过现在我们再也不用远远跑进山林躲避了,因为这村子到处都是防空洞。我始终不能忘记那流泪的牛,在另一个山坳,在一次解除警报后,被三个男人联手屠杀的水牛。我怀疑我的童年是不是已经随着那屠杀而结束了。4

那一年盛夏,我更能体会那飘浮在山村里的气味,我变得非常敏感,觉得它好像要告诉我一些什么,启发我一些新的知识和关怀。那是阿眉族特有的气味,我知道,它粗犷,勇敢,纯洁,乐天,在青山绿野中生长,而似乎又带着一种宿命的欠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决心去寻觅。

这时从村子外跑进一个人,一边喘气一边大喊:“太平了,太平了——”人们从屋子和树林走到空地上,并且狐疑地迎向他。“太平了,”他大声说:“太平了。”日本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中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就这样结束了,而我的寻觅还没有开始。

他们的世界

1

在他们的世界里,我确定,真的是弥漫着一种很特殊的气味。

我第一次感觉到那气味,是在接近秀姑峦的林木区域,一个深陷的山村里。那正是中央山脉缓缓俯及海岸的地带,又因为别的地理因素,未曾真正到达咸水的岬澳,就柔和地数度起伏,很优美很成熟地结束了它的东麓。一条涧水通过那山村,流向远处并注入比较宽阔的河床,然后慵懒地汇合了秀姑峦溪,在平常的日子里;或者疯狂愤怒地倾泻而下,在山洪暴发的时刻。当山洪从原始森林中飞腾来到……

当山洪从原始森林飞腾来到,有一种巨大的声响指示着它的方向,如兵马前哨的号角,却又更沉重更庞大,如雷霆,却又比雷霆更持久更漫长,也许就是连续的雷霆的声响,没有闪电警告,夹带无边豪放的雨水,击打这深陷在山坳里的小村。我们在屋里避雨,好像并不是恐惧。我扒在窗前往外看,踮起脚尖,滚滚的大水在山坡下呼吼,浩浩荡荡向野烟和雨雾里流逝。原来那小小的涧水已被冲成一条长河。我把潮湿的窗子关上,想了一想,又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忽然觉得那景象我曾经目睹过,当台风飞过花莲的时候;但我其实并没有看到过,那只是幻想,而我的幻想很接近真实。急速的大水里漂着禽兽和树木的形象,起伏,旋转,跌撞,稍纵即逝。屋里很阴暗,由我任意吸取天地的惊异,在我幼稚好奇如初生的熊罴的年纪,能看,能咀嚼那形象和速度,也能听,记取那声响和色彩,并且屯积在心臆,构成我野性的一面,只要我不忘怀那些,那野性的一面永远不会消灭。

山洪退了以后,阳光明亮地晒遍这里每一个角落。原来那小涧的河道拓宽许多倍,但水量只和以往一样,依然浅浅地缓缓地流着,泼动着。芦苇和芒草很快又再生于两岸以及干燥的河床;有时我向上游走过去,在转折深处碰见一丛百合花,雪白的带着清洁的香气。我爬上去采摘那百合花,只采一朵,就又继续漫游于森林,旷野,和水泉之间,花在手上。我记得那丛百合的位置,明天还可以再来。阳光照在水后的山村里,竹鸡和鹌鹑在矮树林里咕咕喊着。我时常隔着浓密的树林听见那喊声;有时声音歇止,我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和人语匆匆划过。那人语清脆而响亮,不是我听得懂的,那是阿眉族人在狩猎过程里的对话和传呼。

偶然我也瞥见他们,或者有一次甚至和一个猎人面对面地遭遇了,站在那里,沉默地端详着彼此。然后他好像觉得很无趣地,掉头又走。在那山洪以后短短的夏日里,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代表他整个部落的族人,即使当他(也许不是他,是他别的族人)驮小米来交易的时候,起初我不免还是觉得害怕,并没有勇气认真去看他。我时常听见他和他的族人间的对话和传呼,在树林背后,如鸟鸣,如风吹,如雨点,震动于各种枝叶树干和花朵的背后,在我不能认知的方向,在我常识的背后,虽然我始终都是那么好奇甚至是勇于探索的。

那人语真确如山林,是我急于认识的。香蕉林,木瓜树,盐酸子,八腊,槟榔,野橘,酸柚;还有芦苇花,旱芷,凤尾草,扶桑,百合,牵牛,美人蕉,在夏日里争相炫耀,如广阔的交响乐。木麻黄,相思树,青毛梧桐,纤密凤凰木,老须榕,麻竹,棕榈,矮姑婆,和矗然耸立的香杉,黑松,红桧,或竞生于我脚边,或冷冷凝立在我视线的极限,也不断对我示意,对我招手,甚至呼喊着,要我去接近它们拥抱它们,进入它们当中。我记得那些植物的名字——有些名字是我为它们取的。然而那人语虽然真确地闪烁于山林的背后,我捕捉不住它的意思,只能任它飘摇而过,留下一些困惑,并单独站在我这边,依旧如此,安全地站在无穷的好奇里。

有一天早晨,我迂回走过一座巨大的香蕉林,太阳照在山坡上,忽然一声蝉叫,顷刻间整个山坡便充满知了的声音。我在知了声里向前走,并开始攀爬一座从来没有来过的小岗峦,夏天的凉风吹在我身上,汗水浸湿了我的身体。站在那岗上,我远远看得见我们的小屋,盖着一层稻草,稻草上又平铺了树枝和枝叶,一方面为了防热,一方面也为了躲避空袭飞机的注意。其实在那段日子里,纵使警报的声音不断传来,但美军的轰炸机从来不脱离铁路线,从来没有深入过这一带山地。这时我向另一边张望,在更低垂的山谷中,矮矮地蹲着一些很小的小房子,点点焦黄的颜色在快绿和金黄的叠嶂里沉默地蹲着。我迅速朝那方向奔跑下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芥子沾满了我的衣服和裤子。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罢,我想,就在喘息未定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一个黝黑的妇人,烈日下还穿戴着繁琐的头巾和衣饰,背着巨大的篓筐。她嘴上含着一枝粗烟卷。我虽然没有正面看过这样奇怪的人,但我知道她必然就是一个山地土著,不会错的,她就是我一直想认识的阿眉族当中的一个人,却是一个妇人。

那妇人开口对我叽哩咕噜讲了一串话,指指我,又指山后,又指自己,遂将背上的篓筐取下,从里头掏出一根香蕉递到我手中。她把烟卷扔进筐里,蹲下来认真地打量我,眼神中流露着善良和好奇。我想她对我的好奇绝不下于我对她的好奇。然后她拉住我的手站起来,又熟练地背起篓筐,带我向前走。不久,我们背后已经跟了一群阿眉孩子,兴奋地吵着嚷着。那妇人和我走进草屋错落的小村里,而就在那前后恍忽之间,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气味,很陌生,很吸引人。起先我以为那是树叶或者野草,或者是一种我未曾遭遇的花卉,或者甚至是飞禽掠过空中留下的痕迹,是兔子跳跃草地激起的尘埃。我想,这是什么气味呢?莫非就是槟榔树长高的欢悦,是芭蕉叶尖隔宵沉积的露水,是新笋抽动破土的辛苦,是牛犊低唤母亲的声音。那是一种乐天的,勇敢而缺少谋虑的气味,那么纯朴,耿直,简单,开放,纵情的狂笑和痛哭,有时却为不知所由的原因,于一般的氛围里,透出羞涩,恐惧,疲倦,慵懒,那样无助地寻觅着虚无黑暗里单调的光芒,那样依靠着传说和图腾的教诲,为难以言说的禁忌而忧虑。那气味里带着一份亘古的信仰,绝对的勇气,近乎狂暴的愤怒,无穷的温柔,爱,同情,带着一份宿命的色彩,又如音乐,如婴儿初生之啼,如浪子的歌声,如新嫁娘的赞美诗,如武士带伤垂亡的呻吟。那气味是宿命的,悲凉,坚毅,没有反顾的余地,飘浮在村落空中,顷刻间沾上我的衣服,我的身体和精神,而且随着我这样成长,通过漫漫的岁月,一直到今天。

我从那山地村落回来后,心神处在激奋的状态里,仿佛于冒险探索的过程中,命定必须而且确实已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的世界。那世界既单调又繁荣,现实的色彩中涂抹着稍纵即逝的神秘。

战争结束后不久,我们又雇了牛车,抄小路回到附近的小镇等火车回花莲。那是夏天的末尾,在群山兀自苍翠的清晨里,鸟在树林中安宁地呼叫,地上积着一层露水,更远的地方有烟和雾。忽然又是蝉声大作,我回头看屋子后的小山,很迷惑地向它道别;我在心中默默依恋,但又不像是那么依恋的——小山的另外一边更有一个新奇的世界,他们的世界。我很迷惑,也很坚决地在心中盘算着计划着,像真的一样,我会再来,等我长大了以后再来。希望赶快长大啊,就会再来,长得和那些猎人一样高一样强壮,和他们一起奔跑穿梭于更深的山林,说不定我还能使用他们的语言交谈传呼。我希望赶快长大啊。牛车离开那山脚,我知道我的眼泪在睫毛后面涌着,小山和树林扩大成一片模糊的幻影,眼泪还在涌着,但我下了巨大的决心,我不让它流到脸上来,然后它退了回去,只在睫毛上残留一些浅浅的潮意。2

台湾的土著,在我们出生的那个年代,已经可以分为平埔族和高[1]山族两种。虽说是两种,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民族通过世代迁徙分布的过程,产生了些次要的文化特征,遂被外来的更具强势的文化断然加以分类的结果。所谓平埔族原来住在西海岸肥沃的平原上,很早就能于渔猎外从事简单的农耕。荷兰人占领台湾四十年间,积极教导他们饲养耕牛并且种植水稻。后来经过明郑和清朝的统治,又历日本殖民者有意的规划,逐渐分散全岛各地,最远的甚至翻山越岭迁到东岸的太平洋边才停止。高山族一般说来开化较迟,群居在靠近中央的山地一带,在丛峦叠嶂有限的谷坳和平原里,也就是后来迁入的汉族足迹少到或根本到不了的区域。高山族当中又依生息方式和地点的不同,被分为十族,即赛夏族,泰雅族,邵族,曹族,布农族,鲁凯族,排湾族,卑南族,和住在兰屿岛上的雅美族,以及我从幼小接触的阿眉族。

高山十族当中,人口最多的是阿眉族,分布在台湾东部的山地和海边,从立雾溪口延伸到卑南溪的这一条狭长土地上。其中最南的一支更住在屏东半岛上,孤立地生存在排湾,鲁凯,布农,和卑南当中,这是我们所知道的恒春阿眉;而卑南溪以北的一支称卑南阿眉。有人合称这两支为南部群阿眉。再往上住在海岸山脉以东沿太平洋滨一带的称海岸阿眉;另一支住在秀姑峦溪流域,也就是海岸山脉西侧靠近中央山脉脚下的,是秀姑峦阿眉,和深山里的布农族相邻,并和少数辗转南来的泰雅族接触。这两支合称为中部群阿眉。最靠北边的一支称为南势阿眉,就住在花莲附近;他们和泰雅族及布农族相毗邻,同时也和从宜兰迁入的噶玛兰平埔族来往——噶玛兰平埔族在花莲叫加礼宛,是十九世纪中叶才被开辟兰阳平原的汉人逼到这一带来的——南势阿眉单独称为北部群阿眉。阿眉族是一个母系氏族社会,这一点和台湾其他各土著种族不同。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虽然阿眉族一向被视为高山土著,但他们群居的聚落多已靠近山麓以下良好的平地,而且除了打渔和狩猎以外,在我们记忆里,阿眉族很熟练于农耕的生活方式;虽然他们种植的作物不见得一定是水稻,但他们自有他们的田园。

我现在想,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当我第一次进入那飘浮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的山地村时,纵使我自己不明白,但我已经接触了一个台湾的原住部落,在无知里撞进他们的世界,然后出来,心中震动着不曾理解,但那经验存在我的精神里,或者是沉淀了,直到许多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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