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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0: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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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孜,陶立夏等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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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致生活方式指南(套装共5册)

精致生活方式指南(套装共5册)试读:

版权信息COPYRIGHT INFORMATION书名:精致生活方式指南(套装共5册)作者:安孜,陶立夏等排版:Clementine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40477974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上篇和敬清寂因缘际会一

凌晨三点四十分,余震又袭击了东京。

蒙眬中听见房间角落的地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卫生间马桶里的水摇晃四溢。路捷被吵醒,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但仍然能够看见遮阳帘的拉链在大幅摆动。然后一如既往,地板和床垫才开始传来一波又一波的震动。

已经记不清这是大地震后第多少次余震了。恐惧的心理不是没有,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静静躺在床上,等待地震波稍稍退去后,路捷起床,光脚走到书桌前,拨通电话。“阿什夫,在吗?”

电话那端传来冷静的声音:“你醒了?速报说是里氏6.8级。接着回去睡吧,明天见。”

然后他挂了电话。二

10月初的东京还是夏末的样子,六本木中城商场外还有不少欧美游客躺在草坪上享受日光浴。从都营大江户线六本木站出来,走过长长的地下通道,搭电梯来到地面,第一个路口左转是米字旗巷。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路捷就读的国立政策研究院。

这是一幢很有现代感的建筑,红砖和玻璃相间的外立面,走进去后却满是裸露的金属楼梯和不经粉刷的墙面,有种loft风格,让这里更像是艺术家的工作室。

进门处的保安不一定总是在,但在的时候就需要进出的人员出示证件。大厅的右侧是学院行政人员的办公室,透过透明的落地窗,总能看见工作人员腰板挺直、一丝不苟工作的样子。

走上楼梯。大厅中间的楼梯连通地面上的三层和地面之下的两层,每一级台阶都是金属格子构成的,在总高五层的空间里,每走一步都能够看见地下二层的灰色地面。对于略有恐高症的路捷来说,多少感觉有些不自在,但这种金属的通透感也构成了独特的情调。

路捷从包里掏出相机,一边战战兢兢地上楼,一边寻找最佳的角度来构图。终于在五楼的铁栅栏顶端找到了满意的位置,既可以看见整个金属楼梯,又有玻璃天棚透射进来的足够光线。她蹲下来,凑近栅栏,变换光圈拍摄了几张照片。

不觉间装在牛仔裤后口袋里的镜头盖“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路捷回头,一个身穿蓝色衬衫的男士已经帮她捡起镜头盖递了过来。他有两道浓眉和黑白分明的眼眸,身材挺拔,肩膀厚实。“谢谢你。”路捷点头致谢。“不必客气。我叫阿什夫,来自巴基斯坦。”他伸出手来用力一握路捷的手,“你喜欢摄影?我父亲也有这个爱好,他用禄来双镜头反光相机。”“他可比我发烧得严重。”路捷笑了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相机被他卖了。不过禄来的快门声我还记得。”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同。

这人有点怪,路捷心里想。“四岁的时候我也听过禄来的快门声。那天我父亲把一台禄来挂在我的脖子上,然后用另一台海鸥双镜头相机给我拍照。脖子上的相机太重,我用手去托着,结果不小心按到了快门,拍了一张废片。那时候胶片昂贵,于是我挨了父亲一顿骂。”路捷转过头又拍了一张,接着说,“所以我不喜欢禄来的快门声。”“我也不喜欢。”他说。

他表情复杂,路捷不能辨别那是什么样的情绪。三

来到日本之前,路捷的生活稳定富足。在政府经济部门工作已经五年,工作内容驾轻就熟,很多时候就是熬时间和重复性劳动,来自工作本身的挑战已不存在。每天的日子波澜不惊,除了一些小小的办公室政治,没有不在掌控的部分。

这是很多人梦想的生活,路捷明白。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种规划好的、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生活产生了不同的感受。做被交代的事情,不能出错,也不能出格。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每一分钟都不属于自己,必须随时待命,等待来自领导的要求和指示。每个人都不是自己,而只是这个庞大机构的一个部件。当程序运转到自己这里时,只要正常地发挥作用就可以。

这种按部就班感渐渐变成了束缚感。分析材料不能有太多个人观点,代拟的讲话必须顾左右居中庸,不可以授人以任何口实。稿件的第五稿与第一稿相比,可能面目全非,但第十五稿时又得按照领导英明的指示,粘贴回第一稿中95%的内容。返工不是问题,问题是干得太快太好会让领导吃惊。很多次在会议室里集中修改文稿,看着十几个人为一个标点符号争论不休,并不断留心领导的神色以调整立场,路捷心生烦躁。觉得被束缚到无力呼吸之时,她就去卫生间,把自己关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坐着。听旁边隔间的同事来了又去,哗啦啦的冲水声冲不走郁闷。走出隔间,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灰扑扑的,没有神采。

路捷知道这样的生活不能继续下去。偶然间她看到日本政府奖学金的启事。经济学硕士学位,英语授课,只需要提交现成的雅思或者托福成绩就可以申请。一年多前考的雅思7.5分成绩单眼看要过期,不如试着申请一下。

一个多月后她收到了面试通知。那是12月底,面试的地点在国贸二期。上午十点钟的太阳很刺眼,迎着阳光走进面试室的瞬间路捷有点睁不开眼睛。已经有两位面试官坐在长条桌的对面。左手边的一位年纪大些,留着仁丹胡,穿一身铁灰色的西装。右手边的年轻考官穿棕色格纹西装,自我介绍说是来自一桥大学的松浦教授。

面试的内容无非是自我介绍、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分析以及将来的研究计划。年长的考官一直没有说话,不停翻阅他面前的材料,路捷猜那是她的简历。

直到松浦教授问完了所有问题后转头征求他的意见,他才抬起头:“你有金融学学士和法律硕士学位,英语也很不错,按说可以在跨国公司或者外国律师事务所找到不错的工作,还能有很高的收入。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选择了在公立机构工作,并且还要申请我们这个并不太丰厚的奖学金项目?”

一瞬间,办公室洗手间镜子里那张灰扑扑的脸出现在路捷眼前。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因为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想要换种生活方式。”但理智还在,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出口。

路捷略微沉了口气,说:“我知道进入私立机构可能对个人的经济条件有很大的改善,但富足的个人生活不是居于我价值观顶端的东西。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对自己和所处的环境有过客观的评估。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和质量都行进在快车道上,而我们的管理体制却远不能适应经济发展的要求。这个国家需要更多有经济学、法律背景的宏观管理人才,而我恰好具有这样的条件,这是我当年选择到政府部门就职的原因。不过,五年过去了,我的观点有一点需要修正。”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两位考官都紧紧盯着她,等待她说出下一句话。“在政府部门工作五年后,我发现宏观管理者除了需要有复合知识背景,还需要有广阔的视野。这包括丰富的工作阅历,也包括学习国际上的先进做法。现在我申请到日本学习,就是希望能够有机会站在国际视角,看看中国的政策还可以怎样进一步优化。”

松浦教授微微点头,路捷接着说下去:“让个人获得经济利益不是我追求的目标,如果说我有野心,那我的野心是要发挥自己的专业优势和能力,为更多人的生活发挥作用。”

她说完,面试室里忽然非常安静,静到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移动的声音。

几秒钟后,年长的考官站了起来,绕过长条桌来和路捷握手:“欢迎你到国立政策研究院就读,我是田中。”

走出面试室,路捷觉得有点恍惚。刚才这番话,究竟是不是发自真心?当年她放弃许多世界五百强和上市公司的工作机会,确实说明自己并非唯收入至上的人,但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这几年,她是否真如自己所说,挥洒了自己的所学所能,获得了职业成就感?因为借助英语这个非母语的媒介说出,刚才的话可能更接近内心,并非为了得到录取而编造的谎言,那是她发自肺腑的职业理想。但是办公室卫生间里那张灰扑扑、充满倦怠感的脸,才是工作的现实。路捷知道,这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差异,恐怕不是一个海外就读的机会可以改变的。

路捷在心里说:“田中先生,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四

10月末,学院组织所有国际学生做东京半日游。两辆大巴载着新入学的几十个留学生从六本木出发,一路经过明治神宫、皇居,然后来到仲见世通和浅草寺。对于大多数外国学生来说,浅草寺门前硕大的雷门灯笼非常有趣,于是大家纷纷凑上去留影。推推挤挤,欢声笑语。

太过喧闹,路捷反而没有了拍摄的兴致。盖上镜头盖,抄起相机,她转到人群的后面,冷冷地看着别人的欢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捷发现自己越来越回避与他人一起从事的活动。也不是抵触,而是觉得这不是属于她的,甚至觉得,快乐太过肤浅,保持一定的距离和一定的沉默,是让自己清醒的必要方式。“太热闹了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背后有人说。

路捷回头,是阿什夫。

她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有点敷衍地回道:“安安静静看着别人的热闹也不错。”

他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作为一个穆斯林,这些神社啊、寺庙啊,在我的眼里几乎都是一个样子,乏味。”“可这是信仰,我们要尊重。”“不是所有的信仰都正确,很多人是误入歧途。”

又是一个尴尬的话题,路捷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地望向神社庭院的角落。来自巴基斯坦的另一个留学生卡米尔正在屋檐下铺开礼拜毯,准备开始祷告。“现在是礼拜时间吧?”路捷问阿什夫,“你为什么不像卡米尔那样去做礼拜?”“不是每个人的信仰都表现成一样的方式,很多人是误入歧途。”“你是指卡米尔?”“我是指每一个人。”“你这个人很奇怪,有点含沙射影的感觉,又不肯明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我请你喝茶,到时候再明说。”

他向路捷眨眨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五

巴基斯坦奶茶的味道比想象的香浓,烹煮方法比想象的简单。水和牛奶1:1混合,临近沸腾时投入红茶包和肉桂,再煮个三四分钟就好了,离火前加上适量的糖调味。

路捷坐在A幢十一楼的公用厨房里看着阿什夫煮奶茶。他们住在同一个国际社区。这个社区坐落在台场的海边,临近著名的船舶科学馆。据说二十年前填海开发台场青海一丁目的时候,日本民众对这片海边滩涂上建立新社区的安全性很不放心,沙地上的高层建筑,是否能有可靠的防震性?为了打破质疑,也为了吸引人气,日本政府通过留学振兴机构的名义,将这里开发成了专门提供给外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的国际公寓。

公寓由四幢建筑构成,临海的一侧有十四层,由A、B两幢组成,A幢是酒店标准间式的公寓,B幢是具有独立厨房的单身公寓,背海的两幢层数较低,其中C幢适合夫妻申请,D幢的设备更适合有孩子的家庭。

通过国立政策研究院的面试后,路捷收到学院行政人员发来的住宿申请表。台场的A、B公寓都在可选范围内,同时供选择的还有位于中野区及千叶县的住所。几乎毫不犹豫,她在台场B幢公寓后面打了钩。这是最贵的选择,但它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那就是独立的厨房。

入住那天,这间公寓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穿过半开放式走廊,路捷来到B406室前。用IC卡打开门,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平方米大小的通间。玄关铺着花纹细碎的瓷砖,两侧是鞋柜和置物柜,这显然是日本人的习惯,供一进门换鞋和收纳背包使用。一平方米的玄关之外就是铺着实木地板的房间,开放式厨房里有电磁炉、微波炉和洗衣机,操作台上方还贴心地安装了小灯,这个厨房果然成为她此后生活的重心之一。厨房的对面是干湿分离的卫生间,外间是具有加温和洗浴功能的智能马桶,以及一个洗面池。打开里间的折叠门,是不到一平方米的淋浴间。房间的尽头是大大的落地窗和面向社区庭院的阳台。走到阳台,A幢和C幢的灯火尽在眼前。“选择住在A幢,是因为你很少做饭吧?”坐在公用厨房里,看着阿什夫煮茶,路捷问道。“你应该知道,在伊斯兰教国家,我们男人不进厨房。”“那真得感谢你肯屈尊做奶茶给我。”她揶揄他。“真要感谢,你得感谢我妈妈,是她教会了我怎么做奶茶。”他打开一袋和式饼干,倒进小餐盘,然后把餐盘推到路捷面前。

阿什夫说话的语气,总有一点与人抬杠般的挑衅,可是看他的神色,却又好像一点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妈妈住在伊斯兰堡吗?”

伊斯兰堡,这是路捷当时能想起来的唯一一个巴基斯坦城市的名字。不对,还有白沙瓦,那个在国际新闻里频频出现的地名,但每次都和塔利班、反恐、爆炸、自杀袭击等联系在一起。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人,不会是来自白沙瓦吧?

阿什夫说:“我家在费萨拉巴德,旁遮普省。原来我们住在拉合尔,我父亲曾经是拉合尔一家大棉纺厂的所有人,我妈妈出嫁前是拉合尔百年甜点铺子老板唯一的女儿。”“你出身名门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双手支在餐桌上,用右手转动戴在左手小指上的戒指,银戒指圈上镶嵌着一大块虎眼石。“旁遮普北部有种植棉花的传统,我父亲的家族经营棉纺厂有好几代人的历史。我的祖父年轻时曾在德里的大学学习农业,那时候印巴分治还没有多久。他很有能力,家族产业经营的规模越来越大。他把两个儿子送到利物浦学习,我父亲学经营,叔叔学机械。“我叔叔在利物浦认识了一个英国女孩,没过多久两个人决定结婚。但是女孩的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女儿皈依伊斯兰教,我的祖父为此勃然大怒,坚决反对这门婚事。叔叔最终选择了爱情,他再也没有回过巴基斯坦。“我父亲回国接管家族的全部产业,那时候企业的规模已经很大,工人就有好几百。祖父很有远见,在退休前为我父亲把婚姻大事也安排好了。婚礼举办得很风光,我妈妈的嫁妆就装了三卡车。“我对家族的富足还有印象。依稀记得家里的司机戴着白色手套,张口闭口称我为Sir。送我去幼儿园的路上,他会先把车停在我外祖父家门口,让我妈妈下车去和她的兄嫂喝茶。我也记得,每天下午我被接回家后,都要先到二楼的吸烟室去见父亲。那时他总爱穿一套绛红色的天鹅绒吸烟装。他抽水烟的样子很酷。“但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我父亲娶了我母亲,然后一切就不同了。”“你母亲?”路捷怀疑自己听错了。“她是我父亲的第二个妻子。”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家里的变化。”阿什夫一面说一面从厨房的落地窗望出去。这时候能够看见临近黄昏的阳光,洒落在宗谷号旁的海面上。

1938年,当时名为“领地丸”的宗谷号以商船身份下水;1940年,“领地丸”被征召入军籍,正式命名为“宗谷号”,经历了战争中的血雨腥风;1956年,为完成日本首次南极科考任务,宗谷号入厂强化,被改装为科学勘测船。在六次完成科考任务后,宗谷号再次被改装,成为配属北海道的巡视船,运行在青森和北海道附近海域,累计搭救被暴风雪和浮冰围困的渔船十九艘。1978年,宗谷号正式退休,一年后停泊进台场船舶科学馆旁的永久锚地,这艘命运波折的大船终于安定于此,成为临近社区的一部分。

阿什夫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说:“我父亲的经营才能和运气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祖父去世后,家里的棉纺厂也渐渐出现问题。先是有客户拖欠款项,然后工人开始闹着涨工资。那个时候市场也发生了变化,传统的材质和图案受到冷落,人们受到宝莱坞电影的影响,转而购买从印度进口的纱丽。“但我父亲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在他的心目中,这第二个妻子才是他真正的配偶。她出身于不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接受过中学教育。相貌算不上出色,但还算秀丽。据说他们相识于父亲堂兄举行的家庭舞会上。父亲对她一见钟情,然后就托了媒人上门求亲。“虽然《古兰经》允许男人娶四个妻子,但在我父亲那个时代也很少有人再娶两个以上的妻子了。经济负担是很多人不选择多妻的原因,也有很多人是受到了西方观念的影响,接受夫妻间的忠诚义务。我父亲不是不明白,但他坚持说《古兰经》的教义是要能够平等对待妻子,只要做到这一点,他就没有违背信仰。他让我妈妈搬到后院,让新妻子住在前院,然后把办公室也从厂里搬到了前院,这样,他待在前院的时间就更加理所当然。“那天放学回家,司机把我直接带到前院去见父亲,他正站在他们的新卧室里。房间布置得很西式,墙上挂着父亲从英国买回来的油画,摆着有厚重帷幔的床,房间里铺着手工地毯,角落里还放着一架钢琴。“父亲对我说:‘去和你的新妈妈打个招呼。’“那时我七岁,但也明白妈妈只能有一个,父亲让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过于复杂。我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一切,但是显然太难了。我看见父亲瞪着我,等我做出反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我害怕自己做得不对,父亲会揍我,我也害怕自己的行为会给妈妈带来磨难,虽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样的磨难。“想保护自己,又想保护妈妈。我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真主保佑我,突然间我做出了让自己都吃惊的举动,我走到父亲新妻子的身旁,轻轻地说了一句‘母亲好’。我看见她一下子抬起长长的睫毛,吃惊地看着我。“七岁的我无师自通地发明了自以为不会冒犯任何人的称呼方式:我称父亲的新妻子为‘母亲’,称我真正的母亲为‘妈妈’。父亲对我的态度很满意,当即奖励了我一把阿富汗匕首。我拿着这把镶满了青金石的小刀,刚才的压力烟消云散,高高兴兴地从前院回到后院。“推开妈妈的门,我看见昏暗房间里一个孤独的背影。我冲过去兴奋地说:‘妈妈,你看我的礼物。’“她转过脸的瞬间我永远记得。我看到一双绝望的眼睛,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下来。”七“我的童年几乎是泡在妈妈的眼泪里。”

面前的奶茶已经凉透,窗外的晚霞渐渐退去,暮色已浓。厨房里已经开始有人走动,在料理台冲洗食材,准备做晚饭了。

不过阿什夫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存在,继续说:“厂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生产出来的布料找不到买家,大卷大卷地堆在仓库里。厂里渐渐雇不起那么多工人,于是父亲着手裁员。被辞退的工人非常愤怒,隔三岔五地到厂里和我们家里闹事。终于有一天,有人纵火,烧掉了堆满布料的仓库。“这下彻底击垮了棉纺厂的运作,连采购棉花的现金都没有了。父亲非常着急,四处去筹钱。让人借钱给我们并不顺利,父亲屡屡碰壁。一天早晨,他难得地到后院来,站在我妈妈面前,冷淡又严厉地让她回娘家去借钱。“我妈妈是非常传统的旁遮普女人,勤劳、顺从,甚至有点愚钝。出身于富庶家庭,我的三个舅舅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我妈妈却没有上过学。她的童年和青少年都是在深宅大院里度过的。衣食无忧,需要什么东西都可以让父兄买回来。每天五次,我的外祖母会带着她和我的舅妈们一起做礼拜,剩下的时间,她们就做家务打发时间。“我妈妈从小就喜欢待在厨房里,七八岁时就学会了煮奶茶。那时候外祖父家里人口多,还经常有客人到访,妈妈就一个人搬来一桶牛奶,坐在柴火灶边,一煮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一边煮奶茶,一边在烤盘上做几个帕帕冬。”“帕帕冬?”路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那是一种薄薄的面饼,很脆。煎或者烤的时候要很小心,不然一下子就会煳掉。”阿什夫简单地解释道,“那天,我父亲来到后院的时候,我妈妈就正在厨房里煎帕帕冬。“父亲的语气很急迫,让她马上回一趟娘家,务必借出钱来,不然就不要回来。“因为烧着劈柴,厨房里烟熏火燎。我站在装满面糊的陶罐旁边,看见妈妈抬起手背来擦眼睛,然后又被烟气熏得咳嗽起来。父亲没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厨房。我和妈妈都沉默着,眼看着一张帕帕冬在锅里变得焦黑。”八“那天晚上,妈妈回来得很晚。我听见司机把车停在前院,父亲下楼的声音,然后是他们的争执声,最后传来的是妈妈一个人的啜泣。“外祖父和我的舅舅们都拒绝向我父亲伸出援助之手。这不奇怪,他们对我父亲的第二次婚姻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对他们家族的公然侮辱。他们熟知商业运作的规律,看到父亲接管棉纺厂后生意一落千丈,也对他的能力不抱有任何希望。舅舅提出让妈妈带着我搬回外祖父家,单纯的母亲把这些话告诉了父亲,父亲勃然大怒,说:‘你离开就永远不要回来,而且你一个人走,阿什夫必须留下来。’“妈妈于是又回到了后院,从此不再和外祖父一家联系。她无法解释自己的命运,只好更加虔诚地礼拜祷告,祈求真主能够帮助她和我们这一家人。“半年后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伊克巴尔出生了,我们的日子过得更加拮据。父亲开始变卖家里的一些细软,包括他从英国带回来的禄来相机。我妈妈的很多陪嫁也被他拿到市场上卖掉。即便这样也还是入不敷出。终于在我十岁那年,父亲把家传的棉纺厂贱价卖掉了。“没有了棉纺厂,我们继续住在拉合尔就成了问题。作为旁遮普的省会,拉合尔云集了一大批富贾和政要。这里富人的消费可能比在伦敦还高,很多人的宅第里有硕大的游泳池,每周都召开奢华的聚会。我的父亲曾经是这些聚会的常客,他衣着光鲜,言谈得体,还经常出手阔绰地给舞娘们大笔小费。他是拉合尔古典摔跤俱乐部的成员,连续三年蝉联年度锦标赛的冠军。他常去的几家水烟馆里备着他专用的烟筒,伙计一看见他就笑脸相迎,他会在周五的聚礼结束后揣着大把钞票去地下马场赌马,也带着猎枪开着吉普去郊外打野兔。拉合尔是他的城市,这里有他熟悉的一切,我们却无法在这里生活下去。“那年斋月开始之前,我们全家离开拉合尔,搬到了费萨拉巴德。和拉合尔相比,费萨拉巴德完全就是乡下,街道上尘土飞扬,到处是驴子拉的木板车。我们买不起以前那样的大房子,只能租下一个院子,妈妈和母亲的卧室在院子的对角,中间是她们共用的厨房。“在听到附近礼拜寺传来的唤礼声后,父亲在院子的回廊里展开礼拜毯,而一墙之隔的卧室里,妈妈也开始念礼拜词。他们都向真主祷告,但我不知道他们向真主祈祷的是否是一样的幸福。“开斋节过后,父亲把家里的车卖了,跟了我们十几年的司机自然也就辞退了。司机离开的第二天,我一个人走路去上学。走到学校的时候,我的皮鞋已经被尘土遮盖得严严实实,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

阿什夫陷入回忆。路捷起身离开时,他都没有注意到。朝露云霓九

元旦的假期结束后,路捷去见田中教授,想和他谈谈。

田中教授的履历丰富。出生在北海道,父母经营一家房地产经纪公司。十八岁时考上早稻田大学,但没过多久便获得了康奈尔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于是刚满二十岁的他离开了日本。他笑称这次离别超乎意料地长久,因为再回国已是四十年之后。

拿到宏观经济学和政治学两个博士学位后,他开始了在联合国的职业生涯。在四十年里,他做过经济社会理事会的项目官员、常驻过秘鲁和委内瑞拉,职级从开始的P2一直做到司长级的D1。2009年退休后,他还作为特聘专家继续为联合国效力。2010年,他回到日本,在以英语为教学语言的国立政策研究院开始教授生涯。

长期的美国和国际组织生活经历,使田中教授不同于其他日本教授。他的英语不带口音,总是笑容可掬,他不会下意识地鞠躬,笑说总忘记自己穿着破了洞的袜子,因为在美国没人会让他脱掉鞋子,但在日本就总是露馅。田中教授和其他日本教授最大的不同,是他同夫人都要说英语:“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日裔美国人,我怎么能要求她每天说日语、穿和服?”

路捷敲开田中先生办公室的门时,他正在煮咖啡:“正好,一起来喝一杯正宗的越南咖啡。”

路捷坐下,不知如何开口。到日本三个多月了,生活上的困难已经渐渐克服,她开始感觉自己如鱼得水般地融入了这里。独自一人去镰仓看了红叶,也在六本木附近的酒吧里喝了日本威士忌“白州12年酿”。日语还是不通,但这已经不能妨碍她去国立新美术馆观赏凡·高的真迹展,也不影响她到国立剧场去看一场冗长繁复的歌舞伎表演《义经千本樱》。

每日的学习也按部就班。微观经济学是路捷熟悉的内容,统计学也不算陌生,计量经济学略有些难,但熟悉了模型和软件的应用,也不是不能掌握的部分。传说中最令人胆寒的宏观经济学,似乎也不似学长们口中所言的可怕。入学伊始,路捷就听说,前两年曾经发生过两名中亚留学生在这门课程的期中测验中不及格,而立即被取消奖学金并遣送回国的事。阿什夫也告诉她,一个前来进修的巴基斯坦高官也曾在这门课上拿到一个D,然后被迫转为旁听。但路捷的感受并没有那么可怕,无非是每周完成宏观经济学的作业要花去至少五个小时,期中考试时的阵仗格外大些罢了。

那是12月初的早晨,教授宏观经济学的西班牙教授到得很早,站在考场外迎接每一个来考试的人。然后严肃地要求所有人脱掉外套,桌子方圆一平方米之内不准有任何东西。他虎着脸检查每个人的桌椅文具,但其实题目并不难,无非是平日作业的翻版。题量稍大,要在三个小时内全部答完有些难度。结束铃声响起来时,西班牙教授收走考卷,然后发给每个考生一块KitKat巧克力。据说嚼食KitKat发出的咯吱声,在日本意味着考试通过。

但后来听说有好几个人在期中考试后被转成了旁听资格。KitKat对路捷可能有效,因为那次考试她的成绩是第一名。“田中先生……”路捷望着墙上挂着的三只钟,不知道该如何把心思说出口。这三只钟显示三个不同的时间:日本、美东和美西时间,三个秒针却发出一致的声音。

她还是决定坦诚说出来:“先生,您是否记得在北京面试时,我向您表达过要做政策制定者的意向?现在我的想法有点变化……”

冬天的阳光照在他们中间的长桌上,反射出暖洋洋又刺眼的光。田中先生慢慢喝了口咖啡,问路捷:“现在的想法是什么?”“到日本后我的学习很顺利,论文方向也已经确定。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感兴趣的不是经济,也不是政治。”路捷说得磕磕巴巴,一方面因为自己的思路并不清晰,另一方面,她不知道田中先生会不会失望。“那你感兴趣的是什么?”田中先生盯着她的眼睛。“我喜欢不同的文化,喜欢不同的人。我想遇见更多不同的生活,把它们记录下来。”路捷鼓足勇气,一口气说了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后,田中先生开口说:“你知道我在国外一漂四十年的原因是什么?康奈尔博士毕业那年,我收到了同志社大学的就职邀请,可以直接回日本做副教授。但我那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太太说,她不要做一个普通的日本家庭主妇,她的梦想是去看看世界的其他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愿让她放弃梦想,于是我们一同进入了联合国工作,这是当时我们能够想出来的最能兼顾生计和梦想的办法。“四十年里,我们去过八十二个国家。作为项目官员,我参与了不知多少个经济社会援助计划,这些计划很多取得了成功,更多的是不了了之。如果用参与的政策性工作的成败来评判我的职业生涯,那我可得不了高分。但我和太太阅历了世界的广大与不同,这也可以算作另一种成功。“我相信你对我说的话,无论是在北京面试时说的,还是现在你所告诉我的。人的想法会随着阅历不断变化,只要真诚对待自己和别人就无所谓对错。我很高兴你对日本文化产生了兴趣,听说你每天都在拍摄照片?”“是的,我想尽量多地记录下在不同文化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很好,我愿意看看你的作品。不过,作为教授,我还是要提醒你,课要上好,论文也必须认真写好。”田中先生举起右手食指晃了晃,“在打开人生一扇门的同时,尽量不要去关上其他的门。”

路捷不知该说什么好,站起来向田中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出办公室时,田中先生举着咖啡杯对路捷说:“下周六我太太在家里举办potluck聚会1,邀请的都是在日本的各国外籍人士,欢迎你来。别忘了带上相机。”十

元旦期间阿什夫去了京都。他用三天的时间去了这座古都的大部分景点。他在电话里对路捷说,绝大部分时间看的都是他并不感兴趣的寺庙和神社。

假期结束的第二天下午,他来路捷的研修室,递过一盒包装精美的八重桥生果子,然后拉过邻座的转椅在路捷旁边坐下来。

包装打开,绢纸包裹的盒子里,端正地摆着八枚草莓夹心的糯米饼。阿什夫看着路捷把一枚糯米饼放进嘴里,问:“不很甜,是吧?”“对我来说,这甜度刚好。”路捷说。“南亚的人都嗜甜,我家人尤其爱,别忘了,我的外祖父可是甜点商人。”阿什夫说,“我妈妈从小吃惯了甜食,做奶茶时总是不自觉地放太多的糖。后来我们搬到费萨拉巴德,家里的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量使用,可我妈妈总是忘记,为此不知道挨了我父亲多少斥责。“搬到费萨拉巴德后,我父亲和第二个妻子的关系慢慢变得不像以往那样亲密。母亲生了伊克巴尔后,经常抱怨父亲对两个儿子不能一视同仁,说当年能够买给我的玩具,现在一样也不能买给伊克巴尔。就连衣服,伊克巴尔穿的也都是我的旧衣服。父亲被这些念叨弄得心烦意乱,于是渐渐减少在家里停留的时间。费萨拉巴德没有拉合尔那样丰富的夜生活,但也遍布大小茶馆。于是我父亲成了泡茶馆的常客。很多时候,母亲和妈妈想见他,都会叫我去各家茶馆寻找他。在茶馆里,我听过传统艺人的吟唱,也见过肚皮舞女的表演。年纪幼小的我不是没有被这些吸引过,可是我总记得两个无助女人的期盼和家里举步维艰的生计。每次我走到父亲身旁,都会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襟。他每次都会不耐烦地挥手把我打发走。“后来父亲有段时间和一个肚皮舞女走得很近,凡是她的演出父亲都去捧场。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晚上就在茶馆的包间里过夜。他的钱不够给舞女购买绚丽的行头,于是就回家找东西变卖。一天他强迫妈妈打开她的箱子。那只木箱上雕刻有繁复的花纹,是妈妈当年陪嫁的一部分,曾经的三卡车陪嫁,如今就剩下这一只木箱了。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只泛黄的象牙手镯。他离开的时候,我妈妈没有哭,只是平静地把弄乱了的物品收拾整齐,然后轻轻盖上了箱盖。“我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愤怒和痛苦充满了我的心。”阿什夫的情绪有些激动,看得出他在尽力保持平静。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问路捷:“你有兄弟姐妹吗?”“没有,我是独生子女,和绝大多数同龄的中国人一样。”“那你可能很难理解我对伊克巴尔的感情。”阿什夫接着说,“不过,即便有兄弟姐妹,怕是也很难理解我们的感情。“伊克巴尔自幼就身体单薄,这点和我正好相反,但他的手非常巧,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用报纸制作风筝,并且会用铁丝挑开挂锁,打开父亲的铁皮柜,从里面偷出父亲藏给自己做夜宵的蜂蜜花生酱,拿来跟我分享。“伊克巴尔五岁那年,天热得很早,5月就出现了超过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一天我放学走回家,远远看见伊克巴尔和往常一样,站在桥头等我。费萨拉巴德种植着很多小麦,灌溉用水主要靠人工修造的水渠,很多水渠上都有圆木搭成、没有扶手的桥。伊克巴尔那时就斜跨在木桥边上,正探着身子往水里看。顺着他的视线,我发现水里浮浮沉沉地漂过一大堆类似书籍的东西,好像还有木板车的零件和车胎,可能是上游有人过桥时连车带东西一起掉进了水里。“我正在想不知道有没有人也掉进了水里,突然就看见伊克巴尔头朝下栽进水中。顾不得想,我跳进了混浊的渠水里。正是下午三点钟,太阳很高,渠水被晒得热乎乎的,这减轻了我心里的恐惧。我朝着伊克巴尔游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T恤领子。伊克巴尔挣扎着把头探出水面,我看见他脸色灰白,因为憋气的时间太长,眼睛都充了血。“我们游到岸边时都筋疲力尽了。把伊克巴尔拖上岸后我才发现,这小子怀里紧紧抱着两本书。书全湿了,但所幸没有散失内容。伊克巴尔咳出不少水后,把书翻过来,我这才看到书名,是《英语—乌尔都语双语百科全书》和《霍乱时期的爱情》。“后来伊克巴尔总说,这两本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如此,我知道的是从我救了伊克巴尔那天起,给我煮奶茶的就不只是我妈妈了,母亲煮的奶茶也常被端进我的房间。”十一

六本木中城的地下一层有很多餐厅,每到周围各大商社的午休时间,这些餐厅都是一座难求,甚至买个特制便当都要在门口排上很长时间的队。虽然非常拥挤,但这里的餐厅有着别处很难有的优势,那就是方便单身女子一个人就餐。

在日本生活得足够久了就会发现,这个国家充斥着很多外国人想象不出来的规矩。比如绝对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因此没有人在电车上打电话,即便在电车上看报纸,也要折成小小的一块,防止侵入别人的空间。如果这些是可理解的不成文规则,还有些规矩简直是路捷这个外国女性难以理解和接受的。身为女人,在日本有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如果是一个人就餐,就几乎不能走进日式火锅店;人气很旺的立式乌冬面店或者馄饨店也是女性望而却步的所在。这些规矩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只要尝试着走进一次,周围人那冰冷的眼光就能令路捷知道自己已经踏入化外。

所以尽管中城的餐厅又贵又挤,她还是喜欢在这里解决午饭问题。这天路捷的决定是在越南餐厅吃份鸡肉粉套餐。侍者非常贴心,等另一位独自前来的年长女士就餐完毕后,就把路捷直接带向位于餐厅角落、只配有一把椅子的小方桌旁,椅子上铺着粉红色的坐垫,桌上放着超小份的鱼露和甜辣酱调料盒。

在等餐的时间,路捷从帆布包里拿出《霍乱时期的爱情》,随意翻开,正好看到这样一句:“爱情,首先是一种本能,要么生下来就会,要么永远都不会。”

她想起两天前,阿什夫打电话来:“陪我出来走走好吗?”

半小时后他们在船舶科学馆前碰面。阿什夫步伐很急,大步走在路捷前面。从风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我叔叔去世了。”

那是晚上七点半,天已经黑透。2月初是东京最冷的时节,还刮着五级风。路捷把羽绒服的帽子竖起来,尽量遮挡一点透骨的寒意,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他走。“我叔叔生命的最后十年过得并不如意。他和英国妻子生了两个女儿,十年前他们分居,三年前他被诊断为肺癌。伊克巴尔刚才打来电话,说叔叔一个人死在纽卡斯尔的公寓里。“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总是在爱情上遇到麻烦。我想这是因为基因带有的诅咒。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到《霍乱时期的爱情》时说过的那样,我们整个家族都不懂爱情,不通人道,这就是我们孤独和受挫的秘密。“我的叔叔为了这段爱情背叛了家族,我的父亲从不知道自己所谓的爱情为两个女人带来了多少痛苦。”

阿什夫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灯火闪烁的品川港,自言自语一般说:“很可能我也一样。”

风声呼啸,但路捷还是听清了这一句。十二

2月初的冲绳比想象中寒冷。路捷就读的项目将寒假的实地考察设在冲绳,于是她和同学一起搭乘航班前往冲绳的首府那霸。

在冲绳停留的几天里总是浓云密布,很少能够看到天空。这是日本最南端的国土,是如今的那霸,曾经的首里城。这是个充满悲情的城市,一路从动荡中走来,数百年臣服于中国的明清王朝,当近代风云变幻后栖息于大和民族的羽翼之下,但冲绳岛民对日本的认同并不稳固,很多老年人依然固执地坚守着琉球方言。可是多舛的命运还未铺陈完毕,二战中冲绳是太平洋战场上战斗最为激烈的几处岛屿之一,美军占领时曾发生岛民集体蹈海的悲剧性抵抗。家国不再的悲怆激发了琉球人性格里的阴鸷决绝,但依然难逃被美军托管数十年的命运。即便今天,冲绳随处可见的美军基地依然证实这座岛屿尚不能独立掌控自己的命运。

白天的时间,路捷和同学一起参观冲绳的主要历史景点,夜幕降临后他们在海边流连,大风呼啸,沙滩冰冷。路捷拉上针织外套的拉链,再把一条长围巾当作披肩裹上。同来的伙伴们兴致很高,几个人买了冲绳特产的Orion啤酒边走边喝,还有几个人在讨论博士项目的申请书,因为寒假结束后,日本政府资助的国费博士项目就开放申请了。

路捷的手机忽然响起,是阿什夫打来的电话:“今天是我弟弟伊克巴尔订婚的日子。”“恭喜他啊,你一定也很高兴。”“我希望伊克巴尔幸福,但是我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正确。”“为什么这么说?”“三年前的夏天,一天晚上我和伊克巴尔去夜市转悠。伊克巴尔说口渴,于是我和他去到一家冰激凌店。那里有最好的现做冰激凌。“我们点了一公斤杧果鲜奶口味的冰激凌。伊克巴尔一面吃一面打量店里的其他客人。那时已经接近子夜,店里人很少。一个穿着传统sherwani 2长衫的男孩子走近我们,在桌子对面坐下来。他自我介绍说叫扎法尔,是费萨拉巴德最大地主的侄子。这个家族我和伊克巴尔都听说过,他们的家族产业包括棉田、甘蔗园和杧果园。“扎法尔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眼睛很大,瞳孔不是黑色,而是一种介于琥珀色和咖啡色之间的颜色。他的长衫做工非常考究,黄铜扣子上有家族的标志。他和伊克巴尔似乎分外投缘,那天相识以后就经常来往。“三个月前扎法尔给伊克巴尔介绍了他的远房表妹,据说是个漂亮贤惠的姑娘,今天是伊克巴尔和她订婚的日子。”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有点嘈杂,但路捷依然能够分辨阿什夫的情绪似乎非常低落。她说:“那你应该为弟弟感到高兴啊。”

他说:“可是父亲拿不出钱。为了今天的订婚仪式,他把家里唯一的奶牛卖掉了。从此以后家里可能再也喝不到奶茶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决定不申请博士项目了。拿到这个硕士学位,我就回到巴基斯坦去做公务员。家里需要稳定的收入来源。”

不等她说什么,他挂了电话。路捷这才发现同伴们已经走远,天空也开始掉下雨滴。十三“你有没有爱过哪个姑娘?”坐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里,路捷问阿什夫。

这天是2月14日,Daily Yamazaki便利店里满是情人节限定的商品。在日本,情人节要分成两个来过,2月14日这个是女生送男生礼物的日子,便利店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一个月以后的3月14日被称为白色情人节,那一天则是男生们还礼的时间。

阿什夫对巧克力毫无兴趣,也似乎并不想回答路捷的问题。他坐在便利店的高脚餐椅上,打开一瓶三得利乌龙茶,喝了一口后皱了皱眉:“怎么又是没有甜味的?”

路捷笑着说:“你不是在巴基斯坦啊,入乡随俗吧。”“可是在英国喝茶也是甜的。”阿什夫一脸严肃地说,“早茶和下午茶端上来的时候都会配糖。”“那也不会是你在巴基斯坦习惯的那样甜吧?”

阿什夫不回答,他把乌龙茶的瓶盖拧紧摆在一边,打开一包饼干递给路捷:“还记得伊克巴尔拼了命从水里捞起的那两本书吗?”

路捷点点头,拿起两块饼干:“它们真的改变了你的命运?”“中学毕业后我考上了费萨拉巴德农业大学,因为这是唯一一所能为我免除学费的大学。大学期间我的同学们都在忙着追求女同学或者聚会闲聊,对于这些我没有一点兴趣。每天除了上课,我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学习英语上。”“用伊克巴尔给你捞起来的那本双语百科全书吗?”路捷半开玩笑地问。

阿什夫一本正经地说下去:“是的,那本书被我当作单词书,反复读了好几遍。大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准备得基本充分了,所以我决定去考雅思。“可是我没有钱交报名费。我不能去跟父亲要,要了他也不会给我,于是我决定自己想办法。我开始在周末给同学的弟弟妹妹补习英语,收取一点费用。“我的第一个学生是同班同学穆克塔尔的妹妹,名叫蒂塔。第一次到她家上课,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纱丽克米兹,鹅黄色的杜帕塔头巾在脖子上松松地绕了一个圈。她很聪明,英语的基础也很好,只是语法方面略有不足。在我给她补习的时候,她的哥哥穆克塔尔就坐在我们身后的沙发上看报纸。“在巴基斯坦,女性受教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富庶的旁遮普省还较为宽容,在靠近阿富汗边境的部落地区,多次发生过炸毁女子学校的事件。蒂塔的家境殷实,正在上高中,父亲希望她能够到英国接受大学教育,把海外留学作为嫁妆,帮助她嫁入豪门。“给蒂塔的补习大概持续了半年,我终于攒够了报名费,就和蒂塔一起报名参加了同一场雅思考试。让我高兴的是,那次考试我的成绩是7.5分,蒂塔也考了6.5分。几个月后,蒂塔和我都拿到了英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她在利兹,我则去了南安普顿。”“你们后来在英国有没有见过面?”“我曾经坐火车去利兹看她。那时她借住在远房亲戚家,见到我来很开心。我们在附近的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她点了松饼和大吉岭茶,我要了一杯拿铁。她一边往茶里加糖,一边对我诉说她的梦想,说要像希娜·拉巴尼·哈尔一样,成为下院的女性议员。过了一会儿我结了账,离开了利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她?”“我不是豪门,也不能帮助她成为议员。我甚至连自己在英国的生活费用都无法负担。”说完,阿什夫把最后一块饼干递给了路捷。深谷高岸十四“为了考雅思,我第一次去了伊斯兰堡。“从费萨拉巴德到伊斯兰堡并不容易,需要一早去长途车站。10月初的天气已经转凉,天还没有亮,我和很多人一起挤在车站,等待司机把车开来。有人戴着冬季的普什图帽,也有人穿着羊毛马甲。“车来了,为了抢到一个座位,大家互相推搡争抢。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争抢,所以毫无悬念,这七个小时的路途我都是站过来的。“到达伊斯兰堡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车站外的街道上有几只流浪狗,不停地对着我们吠叫。“第二天是雅思考试的日子,上午笔试,下午口试。第三天我本想去市郊的玫瑰和茉莉公园转转,但后来还是决定去市区的医院看望一个远房亲戚,他刚刚做完阑尾炎手术,还没有出院。“那是一大早,我一个人穿过嘈杂的街道。那天的阳光特别明亮,街道上的灰尘像跳舞一样,缓缓落下。八点五十分,就在我走进亲戚病房的一瞬间,五层楼高的医院大楼忽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眼前的一切好像都开始扭曲。“我看见有护士从我身边冲向门口,手里还攥着注射器,也看见几个病人家属样的女人瘫倒在地,走廊里有人叫喊:‘地震了!’“脚下的地板像针织物一样扭动,病房的窗户玻璃开始掉落。我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这时候我看见我的远房亲戚还躺在病床上。顾不得多想,我冲过去背起他。“我不记得跑出医院大楼花了多少时间,只记得等我们到达医院前的开阔地时,我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五层住院大楼的右半边已经开始坍塌。“后来我从新闻里知道,在震源位于西北边境省的这场里氏7.6级的地震中,7.3万人失去了生命,近7万人重伤,350万人无家可归。“把亲戚送回家后,我又在伊斯兰堡等待了五天才坐上返程的大巴。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想,来时和我一起搭乘大巴的那些人,有多少像我一样平安地回到了费萨拉巴德。”十五

寒假结束后,路捷的必修课只剩下两门,在学院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去图书馆查阅期刊和参考文献上。

3月11日上午是宏观经济学的大课,中午路捷在楼下餐厅吃了个烤青花鱼便当,然后就回到五层研修室上网检索论文。学院的暖风空调开得有点猛,她脱了羊毛外套仍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给自己泡了一杯无印良品的袋装茉莉花茶。

茉莉花的香气从虎牌保温杯的杯口溢出,她把杯子放在笔记本电脑旁,然后继续工作。忽然间,剧烈的晃动从脚下袭来。那是上下跳跃的一种波动,好像地板变成了蹦床。

下意识地,路捷伸手握住保温杯,在剧烈的晃动中把杯盖拧了上去。她身边厚重的防火门剧烈摇晃,墙上挂着的装饰画大幅摆动,身旁来自非洲的同学一脸惊恐,跌坐在地板上。

是地震。

天摇地动持续的时间很长,座椅不停晃动,眩晕感强烈。眼前发生的一切令路捷太过震惊,甚至没有来得及感到恐惧。面前的笔记本电脑还在工作,网络居然还通着。在晃动中,路捷给家人发了报平安的微博私信,然后匆匆下线,切断了电源。

第一波晃动减弱时,开始有人组织紧急疏散。路捷抓起外套,怀里抱着笔记本电脑和满满一保温杯的茉莉花茶,随着人流奔向楼梯。有个日本女孩子在楼梯边双腿瘫软地跌倒在地,然后无声地哭泣。有人伸手拉起她,然后大家继续静默地排队疏散。当路捷终于来到校园的空地上时,她看见对面高层的写字楼顶还在摇摆,玻璃幕墙如同有弹性的镜子,在晃动中反射着阳光。

整个学院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校园里。很多人的惊恐情绪已经过去,有人开始用手机搜索新闻。里氏9级,震中宫城海域。日本同学和学校工作人员甚至都不敢相信这个速报的震级,即便在久经震灾演练的日本人心目中,里氏9级也出乎他们的意料。几乎所有的国际学生都还未从刚才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每个人心中都在想:这样的大地震如果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祖国,可能都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可是这里是日本,是世界上对地震准备最充分的地方。虽然还是惊魂未定,但既然已经安全无虞,很多人心里的好奇和亢奋就渐渐抬了头。开始有人谈笑风生,虽然听起来有些刺耳,但听到他们若无其事的谈话,多少会产生一丝异样的安全感。也有人非常焦虑,不过这焦虑不是来自于自己的安全。一个越南女孩焦急地请求学校工作人员为她拨打十公里外公寓管理员的电话,她的母亲两天前刚刚来到东京探亲,不知不通日语的她现在如何;一个中国男孩子一脸沮丧,在刚才的地动山摇中,他的一杯咖啡全泼在了笔记本电脑上,现在电脑无法启动,可是他需要与在中国的家人联系,不然难以想象家人会焦急成什么样。

不知什么时候,阿什夫来到路捷身边:“你还好吗?”

路捷点点头:“我不知道你今天也在学院。”

他回答:“下午有节海关税则的课程。地震的瞬间日本教授有点惊慌,但他坚持自己拉着教室的门直到每个人都撤出。还记得几天前我跟你讲过在伊斯兰堡的地震经历吗?所幸这次是在日本,真主保佑。”

学院的行政人员打开了电视,NHK的突发新闻说目前东京的公共交通已经全部停运,局部有突发的小型火灾,建议人们有序疏散,可以考虑前往就近的避难场所。在六本木区域,国立政策研究院就是区役所指定的震灾避难处。

余震还在不时发生,每一次晃动来袭的时候路捷还是有些恐惧,不过恐惧在慢慢减轻。越南女孩的母亲已经联系上,她在公寓间的开阔地,一切平安。学院的工作人员开始陆续返回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如同平日一样继续工作。

打开笔记本电脑,路捷看见妈妈和堂妹发来的信息,再次向她们确认安全,然后和阿什夫一起在大厅的角落坐下来,这里正对着打开的电视机,可以看到实时更新的状况。

震中的宫城和岩手遭遇了海啸。混浊的海浪扑上十几米高的防波堤,吞没了房屋和无数的车辆,伤亡数目不详,但情况不容乐观。东京都内的很多公司已经通知员工疏散,一些街道由于车辆太多而出现了拥堵。几处局部的火灾已经被扑灭,没有人员伤亡。

路捷和阿什夫都不通日语。作为中国人,路捷试着从电视滚动字幕的汉字里推断出一些信息,然后断断续续地给阿什夫翻译。画面里闪过超市货架倒塌的情形,阿什夫忽然站起来,匆匆走出了大厅。十分钟后他带着两桶速食面和几块巧克力回来,说:“附近的自动售货机基本空了。我们需要想想今晚在哪里度过。”十六

两小时后,他们决定和其他几个住在台场的国际学生一起走回公寓。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学院前米字旗巷的路灯没有全开,但拥堵的车辆前灯照亮了路面。3月中旬的夜里还有寒意,他们几个人汇入日本人的疏散队伍中,安静又迅速地向东京塔的方向走去。

路上没有人惊慌失措,每个人都如同参加演练一样,整齐有序地快步行走。不少人戴着安全帽,看来疏散时严格执行了自小接受的防灾程序。手机信号已经基本恢复,有人拨打电话向家人报平安,为了不增加系统的负荷,简短的几句话后就挂断。路边的自动售货机前有人排队,沉默又快速地投币取物,没有人购买多于一瓶的饮料。街道中间非常拥堵,车辆几乎寸步难行,但没有人按响喇叭。

平日里都是搭乘地铁来学院,几个人只是依稀记得台场的大概方向。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他们接近了第一个地标东京塔。塔顶的灯还亮着,红白相间的光和以前并无两样,但是每个人都发现了,铁塔顶端的那根避雷针被震歪了。

阿什夫走在路捷身后,她听见他说:“我记得你说过,有个愿望是登上东京塔?”

来到日本之前,路捷曾经规划过自己的梦想清单,春日赏樱以及登上东京塔,是最早写下的愿望。如今在夜色中看见弯曲的东京塔尖,她知道要实现这个梦想,恐怕是很难了。“你还记得吗,克什米尔大地震发生后,我在伊斯兰堡又停留了五天,才买到回费萨拉巴德的车票?”“我记得。那时候你害怕吗?”“我并不害怕,可是那五天里,我妈妈几乎崩溃了。那时伊斯兰堡的通信完全中断,我无法和家里取得联系。“地震发生时,费萨拉巴德的震感也很强烈,好在家里没有什么损失。妈妈放心不下我,就让伊克巴尔去市区的茶馆寻找父亲,好让父亲想办法打听我的音信。伊克巴尔跑了三家茶馆才找到父亲,但父亲只让他带回家一句话:一切如真主意愿。然后就继续喝茶抽水烟。“我妈妈听了这句话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含着泪水一遍遍地祷告,直到五天后看见我平安回来,她才痛哭失声。”“你今天有没有向家里报平安?”路捷问。“我妈妈是看不到国际新闻的,我父亲看到新闻也只会说一声如真主意愿。”阿什夫的语气冷淡平静。

他们走到轻轨百合鸥线的日之出车站旁,看见工作人员拉起了警戒线,通知线路关闭。二十米外的轨道上,一列空荡荡的车厢停在上面。再向前走就是连接港区和台场的彩虹桥,身着灰色制服的保安依然如常地戴着白手套,做出禁止通行的手势,同时一遍遍通知聚集在此的人们:由于接到余震和海啸预警,彩虹桥暂时处于封闭中。

他们和人群一起,静默地等在彩虹桥的引桥前。夜越发深了,海风拍打在身上,寒意深重。没有人惊慌,但夜风中的静默也会让人不安。好在半小时后他们终于获准进入登桥的步行梯。这是非常逼仄的空间,平日里因为电梯可以使用,这里几乎没有人进入。相当于七层楼高的楼梯,攀爬中没有人停下歇一口气。走在近八百米长的彩虹桥上,每个人的心情都不轻松,不敢想象如果此时发生大些的余震或者海啸,被困在桥上会是什么样的感受。走到桥中央,来自蒙古国的灿达忽然拉住路捷的羊毛外套袖子,路捷什么也没有说,紧紧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子夜时分,他们终于回到了台场的公寓。一楼的公共活动室里,电视播放着震灾直播新闻,不少人聚集着聊天,气氛安宁平静,好像是来参加一场灵修聚会。

电视新闻里的海啸预警尚未完全解除,但预警显示东京港的浪高不会超过两米。几个小时的紧张和长途步行让路捷觉得非常疲劳和困倦,她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没有搭乘电梯,路捷一个人走进楼梯间。粉刷成苹果绿色的楼梯上,清晰可见不少开裂的痕迹,一些地方还有墙皮脱落。四楼的走廊非常安静,不知道邻居们现在都身处何方。打开房门前路捷做好了一片狼藉的思想准备,但眼前的场景让她安心不少:除了跌落下书架的几本书,冰箱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十几厘米外,房间里一切如常。

热水器和冰箱都还在工作。路捷用热水洗了脸,把冰箱里的几瓶饮料取出来,从壁柜里拿出一条羊毛毯,将这几样东西和相机一起装进旅行袋里,放在床头。然后她和衣躺下,怀抱着有自己气息的枕头,拉开棉被盖上。

迷迷糊糊中路捷接到了阿什夫打来的电话,他嘱咐她注意安全,然后说声晚安就挂断了。十七

那一夜余震和新的地震不断,路捷开着电视,里面不断传来地震速报和海啸预报。太过困倦,每次她只是勉强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然后就继续昏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路捷甚至对昨天发生的一切感到恍惚。和妈妈通了电话,路捷将话筒放在电视机的扬声器前,让妈妈听到日本主播平静如常的声音,但是路捷没有告诉她,主播们播报的内容是:福岛核电站的一号、二号机组可能发生了泄漏。

路捷拉开冰箱,发现里面几乎空空如也。她想,灾后的紧急状态会持续一段时间,必须有足够的食物储备,于是拿起背包出发去超市。

平日搭乘的百合鸥线轻轨还在封闭中,路捷穿过青海一丁目走路去台场的超市。社区的游乐场里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在滑梯上玩耍,路边的蒲公英也已经开花,似乎什么异常都没有。超市里也几乎一切如常,主妇们安静地挎着购物篮,冷鲜区的冰柜依然散发着寒气,路捷挑选了新鲜的切片鲔鱼和速冻的生饺子。

但是面包和牛奶的货架空空如也,瓶装饮用水区也空出了大排的货架,上面还贴着一张告示:每位顾客每天限购一瓶饮用水。“看来我们来得有点晚了。”

路捷回头,发现是阿什夫,他的购物篮里是饼干和能量饮料。他们一人拿了一大瓶矿泉水后,结账走出超市。

几辆消防车和警视厅的车辆从他们面前驶过。阿什夫说:“以前我总认为日本社会太过疏离冷漠,没有陌生的日本人和我说过话,甚至没有人主动看我一眼,他们总是匆忙赶路,或者对着手机屏幕发呆。昨天地震后,我对日本的印象完全不同了,如果不是这场灾难,我不会知道日本民族的纪律性如此之高,更不会相信他们可以如此镇定。在灾难面前,没有人惊恐和抱怨,这在其他任何国家都是无法想象的情况。“我没有看到任何建筑物严重受损,那是因为日本人一直在为抗震做着准备。他们几乎从一出生,就在经受不间断的预警训练,并用一生等待未知的灾难。昨天地动山摇的瞬间,很可能他们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终于到来的释然。“我甚至想,面对这样巨大的自然灾难,日本人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冷静了?今天早上我看到直播的记者会上,菅直人首相数度哽咽,看来镇定之下也有着人性的波澜。倒是很多外国人表现得非常惊恐,听说成田和羽田机场都已经人满为患了。”“阿什夫,你会离开日本吗?”“我的一切都在真主掌握中,如果真主意欲,我在哪里都会一切平安。你呢,会离开吗?”

路捷抬头望向几只飞过的海鸥:“我想不会。”十八

突如其来的地震打乱了每个人的生活节奏。学院的工作人员在群发邮件中通知大家:即日起停课两周。

不必去上课,时间一下子变得充裕。但这并不是假期,除了不时发生的余震和核辐射扩散带来的困扰,在无所事事中等待未知的感觉也并不好受。

虽然不通日语,路捷还是一直把电视频道锁定在NHK。地震发生的第三天后新闻报道内容转向,不再是不间断的灾难现场直播,取而代之的是对东京及周边交通情况的通告,以及温馨励志的公益广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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