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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1 13: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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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凯雄/王必胜

出版社:辽宁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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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中国最佳散文

2010中国最佳散文试读:

序真情与纯朴的回归

王必胜

散文是文学大餐中一道醇味绵长的菜,是一台晚会中颇有人气的小夜曲。无论其本身的创作现状如何,散文仍然是至今各类报章杂志中常见的文体,甚至是主打的文体。

散文是什么,散文写什么,如今并不重要,自有人研究始,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如何写与写什么,曾为诸多论家说道,然而,莫衷一是,难定一尊。大家高手们没有找出哪一种写法或者哪一类内容,最能代表,也最是其流行而正规的范本。而且,散文的研究和评述也鲜见于世,或者说,与散文发展的纷杂斑斓并不相称。

或许,这就是散文。这也是散文的现状。

难得的是,今年初秋,民族文学杂志承办了中国作协的散文现状与发展的

高端论坛,稍微宽慰了对散文有所期待的人心,尽管只是一种引领式的神仙会.议。在目下,少有人进行散文的专门研究,一些应有的数据也很少见诸新闻报端。散文创作在冷寂的环境中默默地生存。所以,一年一度的散文创作,没有像小说那样,有人能说出个大致的创作状态,或者有数据的统计和现象的综合。散文也还算争气,在各类报章杂志上,在各类媒体中,花自飘零水自流,兀自地开放也还算优雅地生长着,所以,说她是一道文学的有意味菜肴,是一支喜人的小曲,丰富着每年的文学景象,不为过。

从新世纪起年不久,我们就一直跟踪散文的发展,凡近十年,我以为,散文无论是题旨,还是手法,在总体上看,是由激烈高昂而平稳平和,经历了稍有变化而并不显见的过程。现如今的散文,在各种新试验和新探索的多元文化势头中,保持一种深挚的人文情怀和文化意味。散文过去所谓的精致,所谓的灵动,所谓的以小见大,等等,都成为一种对社会人生和过往生活的深挚的书写。不仅是题旨的扩大和题材的丰厚,而在对生活的认知上,取一种更为广大的视角,这就是,以较宽宏的文化眼光书写。这是我们对于散文最明显的评价。

正是这样的一种视角,今年的散文创作以一种平稳的态势前行。一年一度,杂花生树,姚黄魏紫,各有千秋。无非是在文心的自觉,文情的充盈,理性、文趣、智识,以及史实的开掘方面,有着增强和充实。换言之,这一年度的散文创作,循着既定的路数,在写人记事、述情说理,或者在亲情故事、游历纪行,这诸多方面,仍然是真实的抒写与真情的表达,于是,我们读到了散文回归于一个真、一个纯的传统面貌。这也是如今文学能打动和吸引我们的地方。文学的基点,文学的内在的诸多元素,可以有众多不一的说法和角度,但对于散文,你缺少了这个基本的真诚与纯朴,就少了魂灵,少了壮骨健体的钙质类的东西。当众多的大散文、新散文,这样的那样的命名散文,成为一时热闹之景致时,我们说,所谓散文的实质和内涵,其实最为本原的东西,还是那个朴素的品质:真纯与真诚。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黄沙始到金,还原真金,这实在是散文艺术的圭臬。

由此,我以为,今年的散文表现为,一是真情实感的书写,成就了写人散文醇厚绵长的滋味与趣味。二是情理与事实的互为映照,丰富了纪事生活类的,特别是描绘当下人生感怀顿悟的纪实散文,有鲜活生动的一面,在纷纭驳杂的生活面前,为我们所期待与愿望的那种精神层面上的展现,体现出一个文人的思索。三是保持着对于新鲜事物的敏感,对于现代化生活中的种种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源于当下,始于忧虑。繁纷与浑然,庞杂与琐细,坚守与坚韧,从这些或大或小的现实精神层面开展,指向现代人生问题,不乏焦虑和迷失,忧郁和困惑,但真实地展示和真切的探问,体现出散文作者们深挚的人文心理。四是多年来支撑着散文大树的一类见闻游历文字,也有精神性的探索,情趣与智识的引入,丰富性与史料的活用,相得益彰,提升了这类文字的文化品位。这四类作品中,我们从写人,记事,描绘生活情味,展示游历心得诸多方面,见识了散文对于当下生活的书写,也见识了作者们真情表达的文心。

读者可以从目录中看出,开篇是温家宝总理的《

再回兴义忆耀邦

》,这篇不长的文字,并非仅是写了一代革命家平民作风与身先士卒的高迈情怀,而是作者遣情感于笔端,活写出一代领袖的精神风范,也把散文真切求是的主导品格表达得十分充分。回忆的文字,长歌当吟,一唱三叹,寄怀绵邈,令人叹为观止。这样的人物书写,尽显散文写情于人物的故事与细节中,当得首篇。再如写事,池莉的《一朵叫紫荆的玫魂》,陈忠实的《我经历的狼》等。还如一些生活故事和游历感怀的文字,这些不同的侧面,蔚成当年度的文学大观,也如是,人物、事物、景物,这些散文的基本题材,作家们笔下生花,囊括了当今散文的基本面貌。更何况,这些有意味的文字,让你感受描绘的现场氛围,体味人生三昧,认知当下社会生活的诸多情状,林林总总,岂不有益,岂不快意之极?

是为序。2010年11月3日写于库尔勒一乌鲁木齐飞机上再回兴义忆耀邦温家宝

前些天,我到贵州黔西南察看旱情。走在这片土地上,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我情不自禁地想起24年前随耀邦同志在这里考察调研的情形,尤其是他在兴义派我夜访农户的往事。每念及此,眼前便不断浮现出耀邦同志诚挚坦荡、平易近人的音容笑貌,胸中那积蓄多年的怀念之情如潮水般起伏涌动,久久难以平复。

1986年年初,耀邦同志决定利用春节前后半个月时间,率领由中央机关27个部门的30名干部组成的考察访问组,前往贵州、云南、广西的一些贫困地区调研,看望慰问各族干部群众。耀邦同志想以此举作表率,推动中央机关干部深入基层,加强调查研究,密切联系群众。

当时,我刚调任中央办公厅副主任不久,耀邦同志让我具体负责组织这次考察访问工作。2月4日上午,耀邦同志带领考察访问组全体成员从北京出发,前往贵州安顺。由于安顺大雾,飞机临时改降贵阳。当天下午,耀邦同志又换乘面包车奔波4个多小时赶到安顺。晚饭后,耀邦同志召开会议,把考察访问组人员分成三路,分头前往云南文山、广西河池和贵州毕节地区。

第二天清晨,耀邦同志带着我和中央办公厅几位同事从安顺出发,乘坐面包车,沿着曲折的山路在黔、滇、桂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穿行。耀邦同志尽管已年过七旬,但每天都争分夺秒地工作。他边走边调研,甚至把吃饭的时间都用上,每天很晚休息。离开安顺后的几天里,耀邦同志先后听取贵州镇宁、关岭、晴隆、普安、盘县和云南富源、师宗、罗平县的汇报,沿途不断与各族群众交流,了解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他还在罗平县长底乡与苗族、布依族、彝族、汉族群众跳起《民族大团结》舞。2月7日傍晚,耀邦同志风尘仆仆赶到黔西南州首府兴义市,入住在州府低矮破旧的招待所。

时已立春,兴义早晚的天气仍然阴冷潮湿。由于没有暖气,房间里冷冰冰的。我们临时找来3个小暖风机放在耀邦同志的房间,室温也只有12°C左右。经过几天马不停蹄地奔波调研,耀邦同志显得有些疲惫。我劝他晚上好好休息一下,但他仍坚持当晚和黔西南州各族干部群众代表见面。

晚饭前,耀邦同志把我叫去:“家宝,给你一个任务,等一会儿带上几个同志到城外的村子里走走,做些调查研究。记住,不要和地方打招呼。”

到中央办公厅工作之前,我就听说耀邦同志下乡时,经常临时改变行程,与群众直接交流,了解基层真实情况。用他常说的话就是,“看看你们没有准备的地方”。所以,当耀邦同志给我布置这个任务时,我心里明白:他是想尽可能地多了解基层的真实情况。

天黑后,我带着中央办公厅的几位同志悄悄离开招待所向郊外走去。那时,兴义城区只有一条叫盘江路的大路。路旁的房子比较低矮,路灯昏暗,街道冷清。我们沿着盘江路向东走了10多分钟就到了郊外。这里到处是农田,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东南西北。看见不远处,影影绰绰有几处灯光,我们便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到近处一看,果然是个小村子。进村后,我们访问了几户农家。黑灯瞎火的夜晚,纯朴的村民们见到几个外地人感到有些意外,但当知道我们来意后,很热情地招呼我们。

晚上10点多,我们赶回招待所。我走进耀邦同志的房间,只见他坐在一把竹椅上正在等我。我向他一五一-h地汇报了走访农户时了解到的有关情况。耀邦同志认真地听着,还不时问上几句。他对我说,领导干部一定要亲自下基层调查研究,体察群众疾苦,倾听群众呼声,掌握第一手材料。对担负领导工作的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就是脱离实际。多年来,耀邦同志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经常在我耳旁回响。

2月8日是农历大年三十。耀邦同志一大早来到黔西南民族师范专科学校,向各族教师拜年并和他们座谈。接着,他又兴致勃勃地赶到布依族山寨乌拉村看望农民,并到布依族农民黄维刚家做客。黄维刚按照布依族接待贵客的习俗,把一个炖熟的鸡头夹放在耀邦同志的碗里。就这样,耀邦同志和黄维刚全家有说有笑地吃了顿团圆年饭。

随后,耀邦同志又乘汽车沿山路行驶一百多公里,赶到黔桂交界处的天生桥水电站工地,向春节期间坚持施工的建设者们致以节日的问候。当晚,耀邦同志在武警水电建设部队招待所一间简陋的平房中住下。不久,他开始发烧,体温升到38. 7°C。事实上,从午后开始,耀邦同志就感到身体不适。不过,他依旧情绪饱满地参加各项活动。

除夕之夜,辞旧迎新的鞭炮在四周响个不停,但大家没有心思过年。我和耀邦同志身边的工作人员一直守候着他。2月9日,初一早晨,耀邦同志的体温达到39°C。这里远离昆明、贵阳、南宁等大城市,附近又没有医院,大家都很着急。好在经过随行医生的治疗,耀邦同志到晚上开始退烧,大家的心才放了下来。

2月10日上午,身体稍稍恢复的耀邦同志不顾大家的劝阻,坚持前往广西百色。经过320多公里的山路颠簸,耀邦同志于晚上6点多到了百色。在百色期间,耀邦同志带着我们参观了中国工农红军第七军旧址,并与百色地区8个县的县委书记座谈。2月11日晚,我们赶到南宁。随后两天,耀邦同志在南宁进行短暂的休整。我根据耀邦同志的要求,又带着几个同志到南宁市郊区就农业生产、水牛养殖、农产品市场等问题进行调研。每次回到驻地,他总是等着听我的汇报。14日和15日,耀邦同志经钦州前往北海市,先后考察了北海港和防城港的港口建设。2月16日,耀邦同志又折回南宁,与三路考察访问组人员会合。接着,他用两天半的时间听取了考察访问组和云南、广西、贵州的汇报。

2月19日下午,耀邦同志根据自己13天沿途调查的思考并结合有关汇报,在干部大会上作了即席讲话。他特别强调,中央和省级领导干部要经常到群众中去,到基层去,进行调查研究,考察访问,密切上级与下级、领导机关同广大人民群众之间的联系。这样,不仅可以形成一种好的风气,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实现正确的领导,减少领导工作的失误,提髙干部的素质,促进干部特别是年轻干部健康成长。

1986年2月20日下午,耀邦同志率领考察访问组回到北京,结束了历时半个多月的西南贫困地区之行……

时光飞逝。耀邦同志当年带领我们在西南考察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今年4月3日,当我再次来到兴义市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先低矮落后的小城已发展成为一个髙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兴义城区现在的面积比1986年拓展了 4倍多,城区人口增长近3倍。

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耀邦同志派我夜访的情景又在眼前,一股旧地重寻的念头十分强烈。当天晚饭后,我悄悄带了几个随行的同志离开驻地,想去寻找那个多年前夜访过的村庄。灯火辉煌的盘江路上,商铺林立,十分热闹。原先那个村庄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髙楼。我坚持要再夜访一个村庄,仍然只带随行的几个工作人员来到郊外。在远处几片灯光引领下,我们走进永兴村,敲开农户雷朝志的家门,和他及他的邻居们聊了起来……

耀邦同志离开我们21年了。如今,可以告慰耀邦同志的是,他一直牵挂的我国西南贫困地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竭尽毕生精力为之奋斗的国家正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阔步前行。

1985年10月,我调到中央办公厅工作后,曾在耀邦同志身边工作近两年。我亲身感受着耀邦同志密切联系群众、关心群众疾苦的优良作风和大公无私、光明磊落的高尚品德,亲眼目睹他为了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夜以继日地全身心投人工作中的忘我情景。当年他的谆谆教诲我铭记在心,他的言传身教使我不敢稍有懈怠。他的行事风格对我后来的工作、学习和生活都带来很大的影响。1987年1月,耀邦同志不再担任中央主要领导职务后,我经常到他家中去看望。1989年4月8日上午,耀邦同志发病抢救时,我一直守护在他身边。4月15日,他猝然去世后,我第一时间赶到医院。1990年12月6日,我送他的骨灰盒到江西共青城安葬。耀邦同志去世后,我每年春节都到他家中看望,总是深情地望着他家客厅悬挂的耀邦同志画像。他远望的目光,坚毅的神情总是给我力量,给我激励,使我更加勤奋工作,为人民服务。

再回兴义,抚今追昔,追忆耀邦。我写下这篇文章,以寄托我对他深深的怀念。

原载《人民日报》2010年4月15日

落红萧萧为哪般

迟子建

萧红出生时,呼兰河水是清的。月亮喜欢把垂下的长发,轻轻浸在河里,洗濯它一路走来惹上的尘埃。于是我们在萧红的作品中,看到了呼兰河上摇曳的月光。那样的月光即使沉重,也带着股芬芳之气。萧红在香港辞世时,呼兰河水仍是清的。由于被日军占领,香港市面上骨灰盒紧缺,端木蕻良不得不去一家古玩店,买了一对素雅的花瓶,替代骨灰盒。这个无奈之举,在我看来,是冥冥之中萧红的暗中诉求。因为萧红是一朵盛开了半世的玫瑰,她的灵骨是花泥,回归花瓶,适得其所。

香港沦陷,为安全计,端木蕻良将萧红的骨灰分装在两只花瓶中,一只埋在浅水湾,如戴望舒所言,卧听着“海涛闲话”;另一只埋在战时临时医院,也就是如今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的一棵树下,仰看着花开花落。

我3月来到香港大学做驻校作家时,北国还是一片苍茫。看惯了白雪,陡然间满目绿色,还有点不适应。我用晚饭后漫长的散步,来融入异乡的春天。

从我暂住的寓所,向南行五六分钟吧,可看到一个小山坡。来港后的次日黄昏,我无意中散步到此,见到围栏上悬挂的金字匾额是“圣士提反女子中学”时,心下一惊,难道这就是萧红另一半骨灰的埋葬地?难道不期然间,我已与她相逢?

我没有猜错,萧红就在那里。

萧红1911年出生在呼兰河畔,旧中国的苦难和她个人情感生活的波折,让她饱尝艰辛,一生颠沛流离,可她的笔却始终饱蘸深情,气贯长虹。萧红留下了两部传世之作《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前者由鲁迅先生作序,后者则是茅盾先生作序。而《生死场》的原名叫《麦场》,标题亦是胡风先生为其改的。可以说,萧红踏上文坛,与这些泰斗级人物的提携和激赏是分不开的。不过,萧红本来就是一片广袤而蔵_的原野,只需那么一点点光,一点点清风,就可以把她照亮,就可以把她满腹的清香吹拂出来。

萧红在情感生活上既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爱慕她的人很多,她也曾有过欢欣和愉悦;不幸的是真正疼她的人很少。她两度生产,第一个因无力抚养,生下后就送了人而在武汉生下第二个孩子时,萧红身边,却没有相伴的爱人,孩子出生不久即夭折。婚姻和生育,于别人是甜蜜和幸福,可对萧红来说,却总是痛苦和悲凉!难怪她的作品,总有一缕摆不脱的忧伤。

萧红与萧军在东北相恋,在西安分手。他们的分手,使萧红一度心灰意冷。不久萧红东渡日本,那期间,她的作品并不多,有影响的,应该是短篇小说《牛车上》。赴日期间,鲁迅先生病逝,这使内心灰暗的她,更失却了一份光明。萧红才情的爆发,恰恰是她在香港的时候,那也是她生命中的最后岁月。《呼兰河传》无疑是萧红的绝唱,茅盾先生称它为“一幅多彩的风景画,一串凄婉的歌谣”,可谓一语中的。她用这部小说,把故园中春时的花朵和蝴蝶,夏时的火烧云和虫鸣,秋天的月光和寒霜,冬天的飞雪和麻雀,连同那些苦难辛酸而又不乏优美清丽的人间故事,用一根精巧的绣花针,疏朗有致地绣在一起,为中国现代文学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后花园”,生机盎然,经久不衰。

萧军、端木蕻良和骆宾基,这几个与萧红的情感生活紧密相连的男人,在萧红故去后,彼此责备。萧红身处绝境,一盏灯即将耗掉灯油之际,竟天真地幻想着尚武的萧军,能够天外来客一样飞到香港,让她脱离苦海。萧红临终前写下的“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可以说是她对自己凄凉遭遇的血泪控诉!事实是,萧红去了,但她的作品留下来了,她用作品获得了永恒的青春!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追逐着萧红足迹的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先生,对我讲起他当面指责端木蕻良辜负了萧红时,端木突然痛哭失声。我想无论是葛浩文还是我们这些萧红的读者,听到这样的哭声,都会报之以同情和理解。毕竟,那一代人的情感纠葛,爱与痛,欢欣与悲苦,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端木蕻良能够在风烛残年写作《曹雪芹》,也许与萧红的那句遗言不无关系:“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而且,按照端木蕻良的遗嘱,他的另一半骨灰,由夫人钟耀群带到了香港,埋葬在圣士提反女校的树丛中,默默地陪伴着萧红。只是岁月沧桑,萧红那一杯灵骨的确切埋葬地,没人说得清了。只知道她还在那个园子里,在花间树下,在落潮声里。

萧红在浅水湾的墓,已经迁移到广州银河公墓,而她在呼兰河畔的墓,埋的不过是端木蕻良珍存下来的她的一缕青丝而已。一个人的青丝,若附着在人体之上,岁月的霜雪和枯竭的心血,会将它逐渐染白;而脱离了人体的青丝,不管经历怎样的凄风苦雨,依然会像婴孩的眼睛一样,乌黑闪亮。

圣士提反女子中学规模不大,但历史悠久,据说范徐丽泰和吴君如就毕业自这里。它管理极严,平素总是大门紧锁。有一天放学时分,趁学生们出来的一瞬,我混进门里。然而一进去,就被眼尖的门房发现,将我拦住。我向她申明来意,她和善地告诉我,萧红的灵骨确实在园内,只是具体方位他们也不知道。如果我想进园凭吊,需要与校方沟通。她取来一张便条,把联系人的电话给了我。我怅惘地出园的一瞬,忽闻一阵琴声。循声而望,那座古朴的米黄色小楼的二层,正有一位梳短发的女孩,倾着身子,动情地拉着小提琴。窗里的琴声和窗外的鸟鸣呼应着,让我分不清鸟鸣是因琴声而起呢,还是琴声因鸟鸣才如泣如诉。

我没有拨那个电话。在我想来,既然萧红就在园内,我可以在与她一栏之隔的城西公园与她默然相望。圣士提反,是首位为基督教殉难的教徒,他是被异教徒用石块砸死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女校,有一股说不出的悲壮,更有一股说不出的圣洁。其实萧红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只不过她信奉的教是文学,并且也是为它而殉难。她在文学史上的光华,与圣士提反在基督教历史上的光华一样,永远不会泯灭。

清明节的那天,香港烟雨蒙蒙。黄昏时分,我启开一瓶红酒,提着它去圣士提反女子中学,祭奠萧红。我本想带一束鲜花的,可萧红在园内四季有鲜花可赏,那红的扶桑和石榴,紫色的三角梅和白色的百合,都在如火如荼地盛开着。萧红是黑龙江人,那里的严寒和长夜,使她跟当地人一样,喜欢饮酒吸烟。我多想洒一瓶呼兰河畔生产的白酒给她呀,可是遍寻附近的超市,没有买到故乡的酒。我只能以我偏爱的红酒来代替了。

复活节连着清明,香港的市民都在休长假,圣士提反女校静悄悄的。我在列堤顿道,隔着栏杆,搜寻园内可以洒酒的树。校园里的矮株植物,有叶片黄绿相间的蒲葵,有油绿的鱼尾葵,还有刚打了骨朵的米子兰。我把它们轻轻掠过,因为它们显然年轻,而萧红已经去世68年了。最终,我选择了两棵大树,它们看上去年过百岁,而且与栏杆相距半米,适合我洒酒。一株是高大的石榴树,一棵则是冠盖入云、枝干遒劲的榕树。铁栏杆的缝隙,刚好容我伸进手臂。我举着红酒,慢慢将它送进去,默念着萧红的名字,一半洒在石榴树下,另一半洒在树身如水泥浇筑的大榕树下。红酒渐渐流向树根,渗透到泥土之中。它留下的妖娆的暗红的湿痕,仿佛月亮中桂树的影子,隐隐约约,迷迷离离。

洒完红酒,我来到圣士提反女校旁的城西公园。一双黑色的有金黄斑点的蝴蝶,在棕榈树间相互追逐,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而六角亭下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女孩,她举着小镜子,静静地涂着口红。也许,她正要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如今的香港,再不像萧红所在之时那般的碧海蓝天了,从我居所望见的维多利亚港和它背后的远山,十有七八是被浓重的烟霭笼罩着。大海这只明净的眼,仿佛患上了白内障。而圣士提反女校周围,亦被幢幢高楼挤压着。萧红安息之处,也就成了繁华喧闹都市中深藏的一块碧玉。不过,这里还是有她喜欢的蝴蝶,有花朵,有不知名的鸟儿来夜夜歌唱。作为黑龙江人,我们一直热切盼望着能把萧红在广州的墓,迁回故乡,可是如今的呼兰河几近干涸,再无清澈可言,你看不到水面的好月光,更看不到放河灯的情景了。我想萧红一生历经风寒,她的灵骨能留在温暖之地,落地生根,于花城看花,在香港与拉琴的女生和涂红唇的少女为邻,也是幸事。更何况,萧红临终有言,她最想埋葬在鲁迅先生的身旁。

走出城西公园,我踏上了圣士提反女校外的另一条路— 柏道。暮色渐深,清明离我们也就越来越远了。走着走着,我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轻抚了一下,跟着,一样东西飘落在地。原来从女校花园栏杆顶端自由伸出的扶桑枝条,送下来一朵扶桑花。没有风,也没有鸟的蹬踏,但看那朵艳红的扶桑,正在盛时,没有理由凋零。我不知道,它为何而落。可是又何必探究一朵花垂落的缘由呢!我拾起那朵柔软而浓艳的扶桑,带回寓所,放在枕畔,和它

一起做星星梦。

原载《文汇报》2010年5月10曰

万事翻覆如浮云

叶兆言1

父亲在北方有许多朋友,每次去北京,最想看望的是林斤澜伯伯。我们父子一起去京的机会不多,在南京聊天,父亲总说下次去北京,带你一起去看你林伯伯。忘不了有一次,父亲真带我去了,我们站在一片髙楼前发怔,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大,转眼之间,新楼房像竹笋似的到处冒出来。一向糊涂的父亲,一下子犹豫起来,就跟猜谜似的,他完全是凭着感觉,武断地说应该是那一栋,结果真的就是那一'栋。

我忘不了父亲找到林伯伯家大门时的那种激动心情。他孩子气地叫着“老林”,一声接着一声,害得整个楼道里的人,都把头伸了出来。我也忘不了林伯伯的喜出望外,得意忘形,乐呵呵地迎了过来。两个有童心的老人,突然之间都成了小孩。友谊是个很珍贵的东西,杜甫在《奉简高三十五使君》里曾写道:“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父亲那一辈的人,并不是都把朋友看得很重,这年头,名利之心实在太重,只有淡泊的老人,才会真正享受到友谊的乐趣。

父亲过世后,林伯伯在很短的时间里,写了两篇纪念文章。仅仅是这一件事,就足以说明他和父亲的私交有多深。在贵州,一次和当地文学爱好者的对话会上,我紧挨着林伯伯坐在主席台上,林伯伯突然小声地对我说,他想起了我父亲,想起了他们当年坐在一起的情景。此情此景,物是人非,我的心猛地抽紧了一下,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我想父亲地下若有知,他也会和林伯伯一样,是绝对忘不了老朋友的。

林伯伯比我父亲大两岁,他长得相貌堂堂,当作家真有些可惜。女作家赵玫女士的评价,说他的五官有一半像赵丹,有一半像孙道临。准确地说,应该是赵丹孙道临这些大明星,长得像林伯伯。林伯伯已经70多岁了,可年轻人也没有他现在的眼睛亮。年轻一代的作家叫林伯伯自然称林老师,他们知道林伯伯和我们家的关系,跟我谈起来,总喜欢说你林伯伯怎么样。年轻人谈起老年人,未必个个都说好,但是我从没有听谁说过林伯伯的不是。年轻人眼里的林伯伯,永远是一个年轻的老作家。

还是在贵州,接待人员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当地的小吃。一人一大碗牛杂碎,林伯伯热乎乎地吃完了,兴犹未尽,又换了一家再吃羊杂碎,还跟柜台上的老板娘要了一碗劣酒,酒足饭饱,红着脸,从店铺里摇晃出来,笑我们这么年轻,就不能吃,就不爱吃。马齿虽长,童心犹在,老作家中的汪曾祺和陆文夫,都是有名的食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然而他们的缺点,都是没有林伯伯那样的好胃口。没有好胃口,便当不了真正的饕餮之徒。只有像林伯伯这样的童心,这样的好胃口,才能吃出天下万物的滋味。

父亲在世时,常说林伯伯的小说有些怪。怪,是对流行的反动。他不是写时文的高手,和众多制造时髦文章的写手混杂在一起,在林伯伯看来也许很无趣。道不同不相为谋。林伯伯写毛笔字,写的是篆书。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大红大紫过。我刚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就听林伯伯说过,他和汪曾祺先生的小说,都不适宜发头条。现在已有所改变,他和汪的小说屡屡上了头条,说明时文已经不太吃香,也说明只要耐着性子写,小水长流,则能穿石。出水再看两脚泥,文章小道,能由着自己的性情写下去,总能在历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20多年前,高中毕业无事可干,我在北京待了将近一年,那段时间里,常常陪祖父去看他的老朋友,都是硕果仅存名震一时的人物。后来又有幸认识了父亲一辈的作家,经过1957年反右和“文化大革命”的双重洗礼,这些人像出土文物一样驰骋文坛,笑傲江湖,成为当代文学的中坚。前辈的言传身教让我得益匪浅。林伯伯曾戏言,说我父亲生长在“谈笑皆鸿儒”的环境里,我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也跟着沾光。对于自己亲眼见过的前辈作家,有许多话可以侃,有许多掌故可以卖,然而林伯伯却是我开始写的第一位。2

以上文字写于1996年的12月,当时何镇邦先生在山东《时代文艺》上主持一个专栏,点名要我写一点关于林斤澜的文字。我一挥而就,并扬言这样的文章可以继续写下去,结果以后除了一篇《郴江幸自绕郴山》写了汪曾祺和髙晓声,从此就没有下文。陆文夫过世的时候,很多报刊约写文章,我在追思会上也表示要写一篇,转眼又是好几年过去,文字却一个也没有,真有些说不过去。

大约是上世纪70年代末,我正在大学读书,动不动逃学在家。有一天,父亲领了一大帮人来,其中早已熟悉的有高晓声和陆文夫,不熟悉的是北京的几位,有刘绍棠,有邓友梅,有刘真,印象中还有林斤澜。所以要说印象中,是事情过了30年,重写这段往事,我变得信心不足,记忆开始出现问题。或许只是印象中觉得应该有,本来还有一个人要一起过来,这就是刘宾雁,他临时被拉去做讲座了。

多少年来,一直都觉得那天林斤澜在场,当我认认真真地要开始写这一段回忆文字时,突然变得谨慎起来。本来这事很简单,只要问问身边的人就行,可是过眼烟云,父亲离世已17年,高晓声和陆文夫不在了,刘绍棠不在了,当事人林斤澜也走了,刘宾雁也走了,刘真去了澳大利亚,国内知道这事的只剩下邓友梅。当然,林斤澜在不在场并不重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年头的右派常有这样那样的聚会,而林却是混迹其中唯一不是右派的人。

林斤澜没当上右派几乎是件笑话,能够漏网实属幸运,他和右派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也没少犯过错误,也没少受过迫害。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想想1949年以后,改革开放之前,作家哪有什么好日子可过。林斤澜从来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把他和右派们放在一起说,没有一点问题,有时候他甚至比右派还右。上世纪90年代初,我去北京开会,好像是青创会之类,反正很多人都去了,一时间很热闹很喧嚣,我打电话问候林斤澜,他很难得地用长辈口吻关照,说多事之秋,做人必须要有节操,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做人不一定要狂,但是应该狷的时候,还是得狷,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乱说。狂者进取,读者有所不为也。我明白他说的那个意思,让他尽管放心,我本来就不喜欢在公众场合表态,更何况是说违心的话。

还是回到那天在我家的聚会上,之所以要想到这个十分热闹的场面,因为这样的聚会属于父辈这一代人,只有劫后余生的他们才能分享。右派们平反后,行情看涨,开始扬眉吐气,一个个都神气活现,文坛上春风得意,官场上不断进取。记得那天话最多的是刘绍棠,然后就是邓友梅,说什么内容已记不清楚,不过是高谈而阔论,口无遮拦指天画地。北方人总是比南方人嗓门儿髙一些,我念念不忘这事,是想不到在我们家客厅,竟然会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文坛上的著名右派。说老实话,作为一个晚辈,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也轮不到我插嘴,只是觉得很热闹,觉得他们一个个返老还童了,都太亢奋。

2006年开作代会,在北京饭店大堂,林斤澜抓住了我的手,很难过地说:“走了,都走了! ”反反复复地念叨,就这一句话。眼泪从他眼角流出来,我知道他是指父辈那些老朋友,一看见我这个晚辈,就又想起了他们。终于平静下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爸爸走了,曾祺也走了,老高也走了,老陆也走了,唉,怎么都走了呢?”

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哀和无奈,林斤澜是最幸运的,与过世的老朋友相比,他最健康,心态最好,创作生命也维持得最持久,直到80多岁,还能写。这时候,他83岁了,精神还不错,两眼仍然有神,可是走路已经缓慢,反应明显不如从前。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见面。今年4月,程绍国兄发信给我,告诉不好消息:

兆言兄,林斤澜先生病危(全身浮肿,神志时清时不清),离大去之期不远矣。这是他五妹今早通知我的。悲恸。

第二天晚上,又来了一信,像电报一样,只有几个字:

a

林老下午去世。绍国。

我打开信箱,见到这封信,无限感慨,心里十分难过,傻坐了一会儿。回了一封短信:

刚从外面回来,刚看到,黯然销魂。无言。兆言。

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1979年四次文代会召开,据说有一个很感人的场面,就是大家起立,为过去年代遭迫害而过世的作家默哀。从此,文坛旧的一页翻了过去,新的一页打开。当时有一个流行词叫“新时期”,还有一个词叫“重放的鲜花”,这鲜花就是指父亲那辈人,那些在50年代开始写作的作家们又重新活了过来。时过境迁,新的那一页也基本上翻了过去,重放的鲜花大都凋零,父辈的老人中虽然还有些幸存者,譬如邵燕祥,譬如李国文,譬如王蒙和邓友梅,还有张贤亮,还有江苏的梅汝恺和陈椿年,但是那个曾经让他们无限风光的时代,却已无可奈何地结束了。3

右派平反以后,中文系的支部书记约我这个学生谈话,说是在我的档案中,有一些父亲的材料,要当面销毁。我觉得很奇怪,说为什么要销毁呢,这玩意儿已存在了很多年。书记说销毁了,对你以后的前途就不再会有什么影响,这可是黑材料。我拒绝了书记的好意,认为它们既然未能阻止我上大学,那么也就阻止不了别的什么。

右派是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我实际上是直到右派平反,才知道父亲和他的那些朋友是右派。这些并不光彩的往事,一直都是瞒着我,在此之前,我只见过韩叔叔陆叔叔。韩是方之,他姓韩,方之是笔名,陆就是陆文夫,他来过几次南京,是我应该称之为叔叔的父亲众多好朋友之一。在我的记忆中,“探求者”成员被打成右派后,互相往来很少。除了父亲和方之,他们都在南京,是标准的难兄难弟,根本顾不上避嫌疑,其他的人几乎断绝音讯,譬如高晓声,父亲就怀疑他是否还在人间。

和知道方之一样,我最早知道的陆文夫,既不是作家,也不是美食家。方之与陆文夫在“文革”中都下放苏北农村,粉碎“四人帮”后,分别回到南京和苏州,然后就蠢蠢欲动,开始大写小说,加上一直蛰伏在常州乡间的高晓声,很快名震文坛享誉全国。陆文夫是江苏第一个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人,也是获得各种奖项最多的一位。加上方之和高晓声,紧随其后跟着获得大奖,在80年代文学热的大背景下,一时间,只要一提起江苏的“探求者”,人们立刻刮目相看。

陆文夫在“文革”后期有没有写过小说我不知道,反正方之和高晓声是努力地写了,在那个特定时期,他们的小说不可能写好,也不可能产生任何影响。“文革”后期开始文学创作,思想虽然不可能解放,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提前预热,先活动活动手脚,俗话说一着先吃遍天。当然右派作家还有一个优势,早在50年代已开始写作,有着很不错的基础,本来就是不错的写手,赶上新时期这个好日子,水到而渠成,大显身手独领风骚便在情理之中。显然,江苏作家中的陆文夫运气要好一些,一出手就拿了个奖,方之没那福分,他的《在阁楼上》与陆文夫的《献身》发表在同一年《人民文学》上,同样是重头稿,而且还要早一期,也有影响,却只能看着《献身》得奖。

说到文学风格,方之自称为辛辣现实主义,称高晓声是苦涩现实主义,称陆文夫是糖醋现实主义。方之小说的辛辣味道,一度并不见容于文坛,其代表作《内奸》被退了两次稿,这让他觉得很没有面子,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骂娘。好在《内奸》还是发表了,而且很快得了全国奖,这个奖被评上不能说与方之的逝世有关,然而在评奖之前,方之的英年早逝引起文坛震惶,连巴金都赶写了文章悼念,也是不争的事实,毕竟是影响太大,说红就红了。

平心而论,在80年代初期,高晓声要比陆文夫更红火一些。这时候方之已经过世,如果他还健在,也可能会在陆文夫之上。无疑是与个人的文学风格有关,不管怎么说,当时是伤痕文学的天下,整个社会都在借助文学清算过去,都在利用小说出气,辛辣和苦涩未必见容于官方,却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真正奠定陆文夫文坛地位的是后来的《美食家》,不仅因为又得了全国奖,而是它产生的影响连绵不断,一浪盖过一浪。相比髙晓声和方之的一炮而红,陆文夫略有些慢热,一开始可以说是不温不火,在《美食家》之前,既能够被别人不断说起,有点小名气,又还不至于充当当时文坛的领军人物。《美食家》改变了一切,陆文夫名声大震,小说到处转载,又是电影又是……

我一直觉得美食家三个字,是陆文夫的生造,在没有《美食家》这篇小说前,工具书上找不到这个词。有一次,一个朋友让我写信,催陆文夫许诺要写的一篇序,我冒冒失失就写了信,结果陆很生气,立刻给我回信,说自己从来没答应过谁,说别人骗你来蒙我,你竟然就跟着瞎起哄。反正我是小辈,被他说两句无所谓,只是朋友向我诅咒发誓,认定陆文夫是当面答应过的,他现在又赖账不肯写了,也没有办法。后来我跟陆文夫讨论此事,他笑着说,要答应也肯定是在酒桌上,或许是有的,不过喝了酒说的话,自然是不能作数。

陆文夫与父亲还有高晓声喝酒都是一个路数,喜欢慢慢地品,一边喝一边聊,酒逢知己千杯少,从上顿喝到下顿并不罕见。我不善饮,只能陪他们聊天父亲生前常常要说笑话,当面背后都说,说陆叔叔现在已成了“吃客”,嘴越来越刁了,越来越不好侍候。“吃客”是苏州土话,也就是美食家的意思。父亲是苏州人,陆文夫长年客居苏州,他们在一起总是说苏州话,而这两个字非得用方言来念才有味道。如果陆文夫的小说当初以“吃客”命名,说不定现在流行的就是这两个字。

父亲的话有几层意思,首先作为老朋友,他过去并不觉得陆文夫特别会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父亲见过很多能吃的前辈,说起掌故来头头是道,以吃的水平论,陆只能算是晚辈。其次陆文夫不好辣,缺此一味,很难成为真正的美食大家,父亲少年时曾在四川待过,总觉得川菜博大精深,不能吃辣将少了很多乐趣。第三点更重要,好吃乃是一件很堕落的事,是败家子和富家子弟的恶习,是男人没出息的表现,陆文夫并非出自豪门,主要人生经历都在建国以后,生活在红旗下,不是搞运动,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就是“文化大革命”,哪来吃的基础。

右派平反以后,老朋友经常相聚,有一次在我家喝酒,方之怀旧,说到了他的自杀经历,说自己曾经吞过两瓶安眠药,然后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醒来时不知身处何处,只听见妻子十分痛苦地问他觉得怎么样。往事不堪回首,说着说着,方之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来,父亲和陆文夫也立刻跟着流起了眼泪。

哭了一会儿,方之说:“你们都没有过死的体会,我算是有过了!”

这句话又勾起了大家的伤心,在过去的岁月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生不如死,谁没有过想死的心呢。“文革”中,父亲确确实实想到了要结束自己的生电视。不只是文坛,而且深入到了民心,影响到了国外,上到政府官员,下到平头百姓,只要提到一个吃字,只要说到会吃的主,就无人不知陆文夫。4

命,但是没有勇气一个人走,便相约同是被打倒的母亲一起死,母亲断然拒绝,说我们这么不明不白地一死,那就真成了阶级敌人。陆文夫最难熬的却是在“文革”前夕,当时他戴罪写了几个短篇小说,因为茅盾的叫好,正踌躇满志,没想到有关方面正好要挑刺儿,便说茅公是“与党争夺文学青年”。陆文夫经过了反右的风风雨雨,刚有些起死回生,又突然成了 “妄想反攻倒算的右派”。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一时间万念俱灰,不想再活了。有一天傍晚,他走到一个小池塘边,对着静静的湖水发呆,想就此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这几乎就是一个小说中的情节,然而千真万确,所幸被一位熟人撞见,拉着他喝了一夜老酒,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方之过世,陆文夫从苏州赶到南京,先到我家,站在门外,叫了一声“老叶”,便情不自禁地哭了。然后缓缓进屋,坐在方之生前喜欢坐的红沙发上,又掩面痛哭,像个伤心的小孩子。又过了10多年,轮到了父亲要走了,我忘不了陆文夫悲哀伤心的样子,在医院里,他看着已经头脑不清醒的父亲,眼睛红了,叹气不止。这以后,他一次次在电话里关切询问,然后又匆匆从苏州赶过来奔丧。

进人了新时期,文人陡然变得风光起来,陆文夫更多的是向人展现了自己靓丽的一面,人们很难想到他并不光鲜的另一面。很显然,陆文夫并不喜欢“糖醋现实主义”这种说法,事实上他文章中有着太多的辛辣和苦涩,人们只是没有那个耐心去读。要知道,他本是个愤世嫉俗的人,说到脾气大,说到不随和,“探求者”成员中,他丝毫也不比别人差,当然吃的苦头也就不比别人少。陆文夫的两个女儿身体都不好,大女儿开过刀,做过很大的手术,小女儿更是很年轻就撒手人寰,都说这与她们从小被动吸烟有关。

在陆文夫写作的艰难岁月,大部分时间居住环境十分恶劣,都是关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小房间苦熬,而且经济条件限制,吸的是最差劲的香烟。这种蹩脚烟老百姓也抽,很少是躲在完全封闭的环境里,百无一用是书生,那年头的文化人哪有什么今天的健康意识。

陆文夫打成右派后,当过工人,“文革”中又下放了很多年,这本是文化人的宿命,没必要过分抱怨,更没必要心存感谢。一个人并不能因为吃过苦,就一定应该享受甜,落过难,就应该获得荣华富贵。写作并不比别的什么工作更伟大,人生最大的愉快,是想千什么,就能干什么。陆文夫的手很巧,他当工人,曾是一名非常出色的技工,但是更擅长的还是写作,只有写作才能让他真正的如鱼得水。如果说起陆文夫的不幸,也就是在说整个50年代作家的不幸,整整20年,给作家一些磨难也没什么,吃点苦也行,然而真不应该无情地剥夺他们的写作权利,不应该扼杀他们的创作生命D5

我对林斤澜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他和父亲关系很铁,除了“探求者”这批老哥们儿外,北京的同辈作家中,与父亲私交最好的就是他。为了这个缘故,在刚开始写作的那段日子,父亲曾把我的一个中篇小说习作交给他,让他提提意见,其实是投石问路,看看是否能在《北京文学》上发表,这话自然没好意思明说,老派的人都m讲究面子,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藏着为好。林斤澜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封很长的信,首先是说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来提意见,说你老叶身边高手如云,往来无白丁,干吗非要绕道北京,让他这么一个并不被文坛看好的人出来说话。

这是我唯一没有拿出去发表的小说,至今也想不明白当年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是穷疯了,居然把压箱底最糟糕的一篇小说拿了出去,毕竟林斤澜和父亲最熟悉,说不定就能在他主编的刊物上发表了。来信中有大量的鼓励,说文字还很不错,也蛮会说故事,就凭这样的小说去做一个现成作家,自然是当仁不让。很多表扬其实就是枇评,我始终记得最后的几句话,说写作可以有很多种,然而驾轻车走熟路,未必就有什么太大意思。

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句话牢记在心上,当做座右铭。熟路就是俗路,就是死路,一个写作者必须坚决避免,不能这样不知死活地走下去。很感谢林斤澜没有把那篇小说发出来,他把这篇小说退给了我,没让我感到沮丧,只让我感到羞愧,感到醒悟,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不少写作的道理。一个人在刚开始写作的起步阶段,肯定会有些蒙头转向,肯定会不知轻重,这时候,有一个人恰到好处地对你棒喝一声,真是太幸运了。

不能说50年代开始写作的那一辈作家,没有文字上的追求,但是要说林斤澜在这方面最用心,最走火入魔,并不为过。据说汪曾祺对林斤澜的文字有过批评,在50年代说其“纤巧”,后来又说其“佻”,所谓纤巧和佻,说白了,都是用力有点过的意思。这个也就是父亲说的那个“怪”了,玩文学,矫枉不妨过正,语言这东西,说平淡,说自然,其实都是一种功力,都得修炼。事实上,汪曾祺自己的文章也有同样问题,也是同样的优点缺点。明白了这些,就能明白为什么林斤澜和汪曾祺会走得很近,会惺惺惜惺惺,奇文共赏,毕竟他们在艺术趣味上有很多共同追求的东西。

汪曾祺早在40年代末就开始写作出名,千万别小看了只早了这么几年,有时候几年就是整整一代人。汪的文字功力一下子远远地高于50年代的作家群,后面的这茬作家,先是没有意识到,后来明白了,要想追赶上汪曾祺,必须得花很大的气力才行,而这里面最肯玩命,玩得最好的,基本上就是林斤澜了。

林斤澜的小说在80年代并不是太被看好,他是名家,谈不上大红大紫,如果说因为汪曾祺的走红,带火了林的小说,听上去很不入耳,然而也不能说不是事实。汪曾祺让大家见识了什么叫艺术,推动了一代人小说趣味的行情上涨,也顺带提高了林斤澜的地位。林斤澜的短篇小说写得很棒,是一个始终都有追求的作家,小圈子里不时有人叫好,朋友们提到他都乐意竖大拇指,但是真正获得全国奖,却是迟了又迟晚了又晚。他那一辈的作家都得过了,都得过好几轮了,才最后轮到他。然而获奖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除了汪曾祺,林斤澜是50年代开始写作的老作家中当然的老大哥,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年龄,既是岁数大,又活得长,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小说成就,他压得住这个阵。出水再看两脚泥,他的作品毕竟比那些当红一时的作品更耐看,很多人都愿意佩服,也就不是没有道理。6

陆文夫当了中国作协的副主席,他自己不当回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却喜欢议论,聚在一起常要切磋,研究这相当于什么职务。在一个讲究级别的社会,一说起让人捉摸不透的“相当于”,就难免书呆子气,就难免不着调和离谱。说着玩玩可以,一是一,二是二,千万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千万不要把作协主席和副主席真当领导。

毕竟作家是靠作品说话,作品写好了,这就是真的好,就是真正的功德圆满。陆文夫其实是个很有架子的人,内心十分骄傲,一点儿都不愿意低调,我看到有些文章说他待人接物非常随和,很乐意与普通老百姓打成一片,心里就觉得好笑,夸人不是这么夸的。我们总是习惯于这样来表扬人,父亲生前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人家总是这么说他,其实文人没有一些脾气,没有自己特立独行的品格,只是充当一个和事老并不可爱,而且也不真实。“探求者”中的这些作家,眼光一个个都很高,都牛,背后说起话来都挺狠挺损,我可没听他们少攻击过别人,说谁谁谁不会写东西,谁的小说惨不忍睹,这些话是经常挂在嘴边。

很显然,陆文夫根本不会把中国作协的副主席头衔放在眼里,但在别人看来就不一样,有的人专门看人脸色,喜欢观察別人对自己的态度。陆文夫并没有什么改变,他天生就有些狂,可是偏偏有人觉得是当了副主席才变了。由于美食家的称号,晚年的陆文夫给人感觉更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名士,出入有高级的轿车,交往多达官贵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却不知道他即使是最落拓时,也仍然不失为一翩翩公子。髙晓声和方之,还有我父亲都属于那种不修边幅的人,就算是成功了,也仍然一副潦倒模样,陆文夫不是这样,用今天时髦的话说,他一直是位帅哥,一直相貌堂堂很有风度。

陆文夫还是江苏的作协主席,他不止一次跟我谈过,不想兼这个可有可无的差事。当初还没有高速公路,铁轨上也没有飞驰的动车,他远在苏州,有时候为了一点儿屁大的事,得火烧火燎地赶到南京。人情世故匪夷所思,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不想干反而会让你干,想干又未必干得了。好在当不当都是做做样子,为了请他出山,当时负责分管文化的省委副书记孙家正赶到苏州,亲自做他的思想工作。这样隆重的礼遇让陆文夫觉得很有面子,同时也让他找到了自己还是应该出来当这个主席的借口。后来孙去北京当了文化部长,陆文夫年纪也渐渐大了,不打算让他再干下去,新的分管领导约他到南京谈话,短短的几分钟,便从本来就是挂名的主席,变成了更加是挂名的名誉主席。

这个变动让陆文夫感到不太痛快,他不在乎那个主席,更不在乎名誉主席,在乎的只是一个礼数。不同的官员会有不同领导风格,对文人的态度从来就不一样,赵匡胤杯酒释兵权,陆文夫没什么实权,只有一些虚名,他觉得有些话如果在酒席上提出来,或许会更合适一些。7

我与林斤澜有过三次同游的经历,每一次都很有意思。第一次是在江苏境内,先在南京,然后去扬州,镇江,常州,再返回南京。这一次因为还有汪曾祺,汪是才子型的文人,到什么地方都会有热情的粉丝求题字,因此林虽然是陪同,却常常是躲在后面看热闹,一边与我说悄悄话,一边呵呵地笑,我们都很羨慕汪能写一手好字。

第二次是长途旅行,仿佛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在地图上南来北往东奔西窜。从江苏的无锡出发,转南京,去山东,去安徽,去江西,去福建,去浙江,去上海。华东六省一市偌大的一个区域,该玩的地方都点了卯,是名胜都去报到,拜访了曲阜,登梁山黄山武夷山和当时尚未完全开放的龙虎山,游徽州皖南民居,逛景德镇看瓷器瓷窑,还有太湖千岛湖富春江西湖,总之一句话,玩的地方太多了,根本就数不过来。老夫聊发少年狂,我这个年龄的作家都时常喊吃不消,他却无大妨碍,兴致勃勃率领老妻,一路喜气洋洋。

第三次就是在贵州,这一次,我干脆是与林斤澜同一个房间住,当时还很少让作家住单间,即使老同志也不能例外。我们朝夕相处,老少相知有素,天南海4匕说了很多。难得的是林斤澜始终有一份年轻人的好心情,能吃能睡更能玩,更能说笑话。与他在一起,你永远也不会觉得无聊。他喜欢谈论过去,褒贬身边的朋友,尤其喜欢对我倚老卖老,说他当年跟在那些老作家后面,像对待老舍什么的,那就是老老实实,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看着听着,就像我现在对待父辈作家一样。

又说有一次陪沙汀去看李劫人,李提出来要弄几个好菜招待,沙汀一口拒绝了,坚决不答应。这事让林斤澜一想到就连声大喊可惜,李劫人是老一辈作家中赫赫有名的饕餮之徒,他一出招,亮两手绝活,后来的美食家汪曾祺和陆文夫,都得乖乖地服输靠边站。林斤澜说自己当时那个动心,那个懊恼,这不只是一个解馋的小问题,关键是可以大幵眼界,领略大师的美食风范。这么好一个机会,活生生失之交臂,焉能不着急,岂能不跺脚。

林斤澜也喜欢玩点收藏,不收藏珍版书,不收藏名人字画,藏书也不算太多,可是他收罗了大量的酒瓶。跟他在外面一起周游,看到有点奇怪的酒瓶,他的眼睛便会像顽童一样放光。我已经记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反正是去参观一家工厂,专门为各种名酒做酒瓶,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林斤澜看了,从头到尾都是感慨,我们就不停地问他想要哪一个,他东看西望,一个劲儿地喊:“好确实是好,可太多了,不好带呀!”

还是在贵州,我们天天吃火锅,看着汤里翻滚的罂粟壳,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好吃,为什么会一筷又一筷不肯停嘴。离开贵州前,我们异想天开地想带点回去,结果东道主就弄了一大包过来,明知这是违禁之物,飞机上不可以携带,可是我们光想着回家也能吃火锅,还是每人悄悄地分了一包。看到林斤澜很孩子气地跟大家一起冒险,我们感到很高兴,都觉得有他老人家陪着,闯点小祸也没关系了。所幸安检都没事,当年还不像现在,有胆子试试也就蒙混过去了。8

鲁彦周先生安排一批老友去安徽游玩,给我这晚辈打了个电话,让我陪陆文夫去,说是一路可以有个照顾,可是陆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临时变卦不能去了,我又不愿意独自成行,结果便把储福金拉了去。这其实又是一次小规模的右派分子聚会,自然还是热闹,动静很大,有王蒙,有邓友梅,有张贤亮和邵燕祥,还有东道主鲁彦周,都是老右派。在一个风景如画的景点,鲁彦周很遗憾地对我说,考虑到兄弟们年龄都大了,此次出行专门请了医生护驾,可是没想到就算如此高规格的安排,老陆还是不能来,真是太可惜。又说老陆真要是来的话,能玩则玩,随时又可以走,这多好,老朋友能聚一聚不容易。言辞很悲切,他提及当年曾想约我父亲到安徽看看,总以为时间很多很容易,没想到说耽误就耽误了。

陆文夫与鲁彦周同岁,比他早走了一年。在陆文夫追思会上,江苏一位老作家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形容,这个说法很值得让人玩味。从世俗的角度来看,上世纪50年代开始写作的这批老作家,很多人虽然被打成右派,历经

原载《收获》2010年第1期了种种运动之苦,只要能写出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后来都能名利双收,晚年总体上还是比较幸福。国家给的待遇也不算太低,方之走得最早,沾光最少,仍然分到了一套在当时还说得过去的房子,高晓声是三套,陆文夫只有一套,但是就其面积和规格,已足以让人羡慕。

父辈作家最大幸运是熬到了“四人帮”被粉碎,有一个新时期的大舞台供他们大展身手。否极而泰来,重塑文学辉煌的重任,既幸运又当仁不让地落在了他们身上。没有他们,就谈不上什么新时期的文学繁荣,而我们后来的这些作家,其实都是踩在父辈肩膀上,才冒冒失失开始文学创作。必须以一种感恩的心态对待他们,然而要重新评价前辈,却不可回避地会遭遇到两个问题。首先,如果最初的青春岁月不被耽误,不被摧残,不是鲜花重放,而是一直尽兴地怒放,他们的文学成就会达到一个什么样髙度。其次,当耽误和摧残这些词汇不复存在,待遇被普遍提高,地位得到明显上升,作家的镣铐被打开以后,前辈的实际成就又究竟如何。认真地研究这些,对当代文坛的创作无疑会有好处。

晚年的陆文夫时常会跟我通电话,基本上都在谈他的身体状况,或是由身体引起一些话题,服用了什么药,效果如何。试用了某种进口药后,他非常热心地推荐给我伯父服用,因为伯父也是肺气肿。这时候,对文坛他已没多少兴趣,更多的是反过来关心小辈的健康,提醒我不要不顾一切,犯不着为写作玩命。烟早就不抽了,酒也不能喝了,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长者,一位非常慈祥的老人。

江南的冬天非常难熬,因为没有暖气,数九严寒北风怒吼,在室内待着很难忍受。陆文夫的肺不太好,呼吸困难,有一次他向我抱怨,说空调里散发出来的热风,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埋怨气候不好,我们正好处在不南不北的位置上,纯粹北方就好了,房间里有热水汀,地道的南方也行,干脆气温髙一些。江苏的气候要么把人热死,要么就让人冻得吃不消。此后不久去上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评奖,快经过苏州的时候,我想到了卧病在床的陆文夫,想到了空调散发的让他不爽的暖风,突然决定中途下车,直奔苏州的电器店,买了一个取暖油汀,然后送到陆文夫家。他感到很吃惊,没想到我会出现,更没想到我会给他送这玩意儿。我也觉得很有意思,怎么就会灵机一动,为什么不能早点想到呢,取暖油汀使用起来,显然要比空调舒服。

这是我与陆文夫的最后一次见面,早就知道他身体不好,早知道不可能恢复,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就跟自己的父亲当年过世时一样,明知道事已不可避免,明知道那消息就要到来,可是从感情上来说,还是不太愿意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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