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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06: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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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术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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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

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作者:易术设计:李洪达排版:郝禾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8-05-02ISBN:9787505743212本书由北京磨铁数盟信息技术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80后作家,青年导演,摩羯座,湖南人,现居北京。著有《没有梦想,何必远方》《不再让你孤单》《借我春风如少年》《蝴蝶飞不过沧海》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多部作品被译介到美国、日本、韩国等地;2017年执导电影处女作《人间喜剧》。代序 | 赤子——我想和十八岁的自己谈谈

1999年9月4日的晚上,十八岁的你坐在湖南师大5舍626的房间里,室友只来了两个,此刻他们应该已经睡着了。你一个人坐在桌前,手里转着一支水笔,窗外隐约可见岳麓山的轮廓,像只沉睡的巨兽卧在不远处,你有些害怕。这或许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年少的你并不知道,长大以后,这样的失眠将是常态。你看着窗外的星空发呆,正想着如何度过这孤独的漫漫长夜。

别着急,请等等,等我穿越这十八年的时空,穿越层层星光与云朵,穿越北京西客站、东四环北路、橘子洲头、樟园、爱晚亭……抵达那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坐在你面前。

然后,我想和你谈谈。

我听说,时空穿越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无论我说什么,未来的你一定避不开即将遭遇的沮丧、挫折和伤痛,所以不要试图从我这里提前得到任何警示。尽管如此,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有三件事我依然要小心翼翼地叮嘱你。

第一件事,是关于你爸妈的。

今天下午,你赶走了他们俩,你总觉得大学新生报到就像一个成人礼,正式向世界宣告了你的长大,而他们在你的成人世界里似乎是多余的,所以你迫不及待地让他们回了常德老家。我现在还记得,那辆车开动了几秒钟,突然停下,你妈妈下了车,跑过来,又朝你手里塞了几百块钱。她总担心你的钱不够花,你却一脸嫌弃地催促着:“好了好了,你们快走吧!”你并不知道悔恨会来得那么快,我没说错吧?不知所措的你,想必已经知道了这个举动有多幼稚与浑蛋,因为在这个晚上,你开始想家了。

亲爱的少年,不是我说你,你真应该多留他们一会儿,一起吃个晚饭再让他们回去。你甚至可以要两瓶啤酒,你爸一定不会骂你,说不定他也挺想跟你喝一杯。不要小看这简简单单的一顿饭,两年后,他们会离婚,从你二十岁开始,你们一家三口再也没有在一张桌上吃过饭了。很惊讶吗?听我说,不要去挽救什么,他们早就决定分开了,只是之前觉得你还没有长大。不过……别伤心,后来的你并不会像你以为的那么伤心。他们分开后,各自有了新的伴儿,从两个人疼你,变成了四个人疼你。多好啊,你没有失去任何人,他们会把对你的亏欠变成更多的爱。唯一的遗憾是,你曾经那个完整的家,并没有贯穿青春的始终,而你在家人面前的撒娇与任性,随着你的长大,慢慢变得有一些客气。逢年过节,在哪个家里过,变成你未来无法回避的矛盾。除此之外,爱你的依然爱你,没有任何差别,至少一直到你三十六岁,他们依然身体健康,以你为荣。

那么我要说的是,接下来的两年,请多珍惜你们三人每一次的相聚,哪怕那顿饭全是爸爸的数落和妈妈的絮叨,也不要急着放下筷子。因为……可能太多年了吧,我已经忘记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的画面了,我原本以为那会是根植我心中的记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画面再也不可能出现。很难过,也很无奈。

现在跟你说这些,不是在责怪什么,这是你的命运,接受吧。

说点儿有趣的吧,关于你的青春。你一定不知道青春是什么,这很正常,青春是一种美好而不自知的东西,你身在其中一定不会懂的。没到老的时候,谁会去惦念青春啊?

十八岁的你多美好,春风扑面,日月同辉。尽管你步入大学后的第一个夜晚看起来有些孤单与漫长,但我得提醒你,其实这是你人生中最短暂的时光。这样的孤单还会延续一段时间,第一个学期,你很自闭,班上的同学议论起你都以为是个哑巴,你惆怅地以为大学四年都得这么形单影只地过了。放心吧,不会的,不久以后,一切都会被改变。

但你一定要听我的,记住了,我现在要说第二件事——1999年圣诞节前一天,也就是三个月之后,你一定要去河东买礼物给家人,一定要!千万别一时犯懒把自己关在宿舍。因为这一天,你会遇见两个很重要的朋友,涛涛和童童,他们坐在5舍楼下,也计划着去河东逛街。你们会在这里相遇,他们会对你打招呼,然后你加入了他们的小队伍,从此改变你的人生——他们带着你走出桎梏,去参加辩论赛,让你勇敢地站在众人面前说话;去电台做主播,倾听人情冷暖,这会是你未来写作的重要素材;他们还带着你偷偷搬离宿舍,去校外租房子,认识粟智、认识黄瑾、认识一些将在你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人。他们俩的出现,像多米诺骨牌助推的那一下,总之,你会从那一天开始发现,原来大学生活是这么缤纷,而你从此不再觉得孤单。

当然你们后来也会有矛盾、冲突、不堪,甚至到最后大家分崩离析,各安天涯。你们还会有一段仇视对方的日子,但也没有关系,时间会让你们放下所有的枷锁,你也会渐渐明白,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陪伴你走到最后。所以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后悔那一天走到5舍楼下。我知道,他们是我青春里的太阳。倘若再来一次,看见他们热情的招呼,我依然会选择坚定地走向他们。

在你开学的第一天跟你说毕业,似乎是一件特别滑稽的事儿。但你曾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毕业散伙饭,一瞬间就到你面前了。

亲爱的少年,我要跟你说的最后一件事,是一定要去北京、一定要去北京、一定要去北京!重要的话说三遍。毕业之后,你会听到很多声音,你也会犹豫,是不是留在湖南更惬意、更舒适,毕竟去一个庞大又陌生的城市会让人胆怯,而在此之前也有各种关于北京的传闻——北风冰冷,竞争惨烈,很多人像一叶小舟,在浪涛里漂泊多年,最后也只能打包好行囊,回到老家这个最安全的地方,陪伴父母的老去。但你记住了,那些都是平庸的人,你不是,你是不平凡的那一个,你只有在这个城市才会变得强大,超乎想象地强大。

现在的你一定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年少的你,脑中有限的素材拼凑不出自己未来的样子。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会在这个城市出版你的作品,如你自小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被一些人喜爱的作家,用你的文字温暖他们;你也会创办自己的公司,与你最好的朋友粟智一起尝遍个中辛酸;你会买车、买房,获得世俗眼中的成功;你甚至还会拍电影,成为一名导演,把文字变成迷人的影像,变成更多人的期待。

所以,你必须去北京。

当然,你可能有过后悔的念头,因为你写的书,常常不被看好。为了销量,出版商们杜撰着各种营销的谎言,你被包装成一个取悦市场的商品,写作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让你痛苦的事情。你害怕自己的文字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被轻薄、被评论、被比较,于是你把自己关起来,不与任何人来往,经过漫长的思考,最后你会在2008年做出一个决定——无限期地中止写作。你偷偷隐匿起来,离群索居,渐渐被人们遗忘,如你所愿,终于又回到了一个不被人所知的纯粹的你。

你误打误撞地开始创业,做了一家公司,有了不少员工。你不让任何人知道你曾是一名清高骄傲的作家,收起了那些可笑的自负。你开始写PPT去向甲方提案,鼓起勇气介绍你的项目,就像大学时你勇敢地站在辩论赛的讲台上一样,但你很痛苦,因为你并不想做这些,你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可以做什么。你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既然开始了,就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向前走,可每一步都那么疼。那段时间,你很讨厌周末,无比期待周一的来临,因为你认为到了工作日,正在洽谈的项目或许会有进展,新的项目或许会到来。摩羯座的你要面子,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好。我想如果“魔鬼的契约”真的存在,让你用活着的日子来交换公司的顺利平安,你一定会答应。可惜的是,你的努力并未得到尊重,你低估了创业者的卑微与艰难。那些年,你遭遇了各种挫败,被诋毁、被伤害、被背叛……你遍体鳞伤,却没有人懂你的疼痛。

让我意外的是,你比我想象的更加乐观、豁达,你学会了用自己的方式疗愈伤口,云淡风轻地面对人们的不理解。你昂着头,一年一年地熬了下来。

当然不会一直如此,命运总会给你馈赠。2013年,你会在网上遇到一个名叫红豆的读者,她从你的第一本书就开始喜欢你,多年来从未忘记,她带着你的旧作去了美国,她的信漂洋过海抵达你的手中,那封信记载了这些年你每一篇文字对她人生的影响。她问你,还写不写?你在那一瞬间意识到,文学的力量竟然这么绵长而强悍,于是你决定重新开始写作,带着你蛰伏多年后的巨大激情,带着你这些年的历练与勇敢,写出了更美好的文字。

回归创作后的你,有了新的梦想——拍电影。这在很多人眼里,是多么滑稽的梦啊。在一片质疑声中,你破釜沉舟,放弃了公司,一点一点地去接近这个梦想,用能力去征服那些不相信你的人,最后依靠自己的力量抵达了目的地,从此你又多了一个备感光荣的身份——导演。你不再迷茫,写作、电影以及少数几个你深爱的人,将占据你未来全部的生活。

我知道,说到这里,现在的你一定目瞪口呆,你不敢相信未来会发生的一切,但它真真正正地发生了啊!此刻,我很认真地告诉你,如果没有来北京,你一定不会收获这些。三十六岁的我,不止一次地庆幸,还好我选择了漂泊,尽管现在依然没有靠岸,但每一次航行都如此快乐,那么就这样无止境地漂下去吧!

想要跟你说的话还有很多很多,可是,未来那么多惊喜与反转,是不可以剧透太多的,等待着你自己去感受、去拥抱吧,不然又何来生命的趣味呢?总之,接下来的十八年,你会过得很精彩,你会拥有一段意想不到的青春。你或许会忘记我今天说的话,没有关系,此刻能看到十八岁的你,依然如我记忆中那样安静地坐在626的桌前,我无比感动。

如今我已三十六岁,当我意识到青春是什么的时候,它已经渐渐离我远去了。但幸运的是,回想起这些年的过往,心中无怨无悔,因为我曾经那么热烈而澎湃地活过。

我接下来要出版的这本《你是千堆雪我是长街》,讲述的便是这十八年的故事。今天是你离开家的第一个夜晚,从明天开始,书里的故事就要发生了。我曾经写过很多很多关于青春的文字,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写青春,因为这是我最完整的一次记录,写完这本书,我知道是时候向青春道别了。我也明白,不能永远沉湎于回忆之中,十八年过去了,我要用一种更加笃定的姿态去迎接下一个十八年。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呢?

天快亮了,故事的序曲已经响起。

亲爱的少年,我要走喽,早点睡吧。

最后,谢谢你的笨拙与赤诚,让你跌跌撞撞地度过十八年,最后成为三十六岁的我。我很满意。易术2018.1.15暮霭沉沉雪漫山

南方的秋天,潮湿又闷热。

木兰路上已经有了落叶,薄薄一层,像一件巫女的披风,带着某种使命感似的保护着这条路。清洁工不厌其烦地把落叶扫成一堆,再用铁锹铲进垃圾车。原本写意的画面,就这样被破坏了。不应该被扫走的啊,许愿悻悻地想。

这条从宿舍通往联大文学院的必经之路,他每天都会走好几次。踩在落叶上的感觉让他觉得无比踏实,偶尔踩到一片干枯的叶子,刹那“碎掉”的触觉从脚底如电流般直抵内心,一种怪诞的满足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于是他低着头专找那些看起来枯败的叶子,一脚踩上去,清脆地粉碎。但此刻,路上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这点小小的幸福都被剥夺了。

许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唉,我还真是矫情啊。”

入校已经快两个月,浑浑噩噩的一个月军训结束后,他每天都徜徉在这条路上。学校有个传统,大一新生要请大二学长吃饭,报名那天晚上,一群人在食堂二楼吃小炒,边吃边听学长滔滔不绝地说着联大的历史与传说,说春天的时候木兰路两旁茂密的木兰树会开花,落一地的白色花瓣;在女生宿舍楼底小道上把花瓣摆成“I love U”的形状跟心爱的女孩子表白,几乎没有失手过……还真是个老土的方法呢,许愿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是传说,便是从来没有见过。学长说,还没到春天呢,再等几个月这条路“开花”了,大家就可以跟心爱的姑娘一诉衷肠了。他们用这样廉价的老套故事骗来了学弟的宴请,估计这也算联大的传统吧。

其实如果昂首挺胸,许愿还真是个俊朗明媚的男孩儿,但他永远低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假装什么都看不见,这样不想打招呼也不会得罪人了,他常常暗自为这点小聪明而骄傲。

他来自临近的一座小城市,那里离长沙差不多有两小时车程,秋天也一样潮湿闷热,从家走到高中念的那所学校,也要经过一段像木兰路一样的小道。小道两边种了高大的香樟,茂密浓郁,秋天的时候也有落叶掉下来,厚实的一层,骑自行车碾过,一路听见噼里啪啦清脆的叶子粉碎的声音,那是属于少年时的幸福感。

那时候,许愿并不是个孤独的人,放学时都有郑小苔跟他结伴而行。骑自行车在那条香樟小道上飞驰,他们的头发像柔软的蒲公英一样随着风飘动。她停下车回头,对身后的许愿说:“喂,跟上来啊,掉队了可没人等你哦。”

郑小苔是他青梅竹马的同桌,许愿原本也没什么朋友,寡言少语,活泼的郑小苔主动跟他成为朋友,带他去机场滑冰,深夜偷偷溜出来去街边的卡拉OK唱歌,趁着午休的时光在学校后门的水塘钓鱼。甚至连选科时,许愿想读文科,爸爸想让他学理,犹豫不决时是郑小苔眉眼一横说:“我读文科,你看着办。”许愿这才鼓起勇气,瞒着爸爸填了文科。

少年时的美好仿佛是不会失去的。那时两人心比天高,约好一起考去北京,两人的成绩永远是班上的第一、第二,到最后班主任害怕批评他们影响高考,甚至分别找两人谈话,要求他们千万不能在高考前分手。结果郑小苔家在高考前给她办了出国留学,手续办完后她就急匆匆地去了“日不落”,留下他茫然地扎在书堆中,独自一人奋战高考。

1999年,在通信并不发达的年月,一个人一旦消失,简直可以做到让人寒冷彻骨。永远没有人接的座机号码,像个诅咒,“嘟嘟嘟”响着,仿佛在向你昭告一段关系的结束。原来失去一个人是那么容易,许愿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无可奈何。

许愿在浑浑噩噩中迎来了高考,那一年的语文,作文考题是“假如记忆可以移植”。他咬着笔头,脑海里忽然全是郑小苔的模样,绑着高马尾,头一偏,认真地对他说:“喂,你不许记得我。”许愿不解地皱着眉问:“为什么?”她等了半天,才说:“因为我要出国了,以后天各一方,你把关于我的记忆都清空了吧。”说完这句话,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她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等他回过神来,离交卷时间只剩十五分钟,他潦草地码了一堆文字,铃声响,卷子交上去。同学们扎堆咒骂这坑人的作文题,问许愿:“你作文那么好,你怎么写的啊?”许愿一愣,竟然忘了自己写的什么。

反正是砸了,许愿叹了口气。

他记得那天打电话查分数,那冰冷的人声从听筒里传来,他不相信。他反复拨打了五遍,还是那毫不留情的声音:总分——534分。他有些无奈,去北京是无望了。无所谓吧,既然郑小苔出国了,去不去北京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些事,只有和有些人一起做才有意义。

许愿的爸爸许志新曾小心翼翼地问过他:“要不要复读?再努力一年,搞不好能上个更好的大学。”

许愿不是没有犹豫过,连老师也劝他复读,最后还是爸爸帮他做了决定。

许志新说:“只有这么多分,也就别抱太高指望了。长沙也没什么不好,回家也方便。”

这句话有点刺激到了他,尽管他也同意去长沙念大学,却非要倔强地回一句:“你当然希望我早点离开家,眼不见为净嘛。”

许志新正要发火,许愿恹恹地回了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的墙上挂着爸爸和罗素梅的结婚照,两人笑得甜蜜,像在嘲讽着这即将离开的尴尬的家。接下来,这个高考失利的男孩儿就像任何一个高中毕业生那样经历着煎熬的暑假。放榜,他考上了联大,不好也不坏,也算是个体面的大学,说出去不丢人。收到通知书后他便每天倒数着开学的日子。许愿自我疗愈的方式之一——把某个时间节点当作分水岭。比如开学第一天,那么之前所有的悲伤与伤痛,仿佛一笔勾销,我们重新开始,对命运在这一天之前给予的不堪既往不咎。

一天天过着,终于到了开学这一天,爸爸和罗阿姨开车载他来到了长沙。他手忙脚乱地变成了联大中文系的学生。

能读中文系,大概是他高考失利后唯一的安慰吧,他从小爱写作,初一就开始看《红与黑》,上作文课时永远是被老师点赞,读自己文章作为范文的那一个。能与一群文友吟风弄月地度过四年是他曾经的梦想。可让人懊恼的是,入校后他才发现,原来大部分中文系的学生并非真心热爱文学,基本上是分数不够上法学系与新闻系而被调配过来的。中文系招生多,毕业证也好拿,所以看似是联大第一大系,其实集结了一大群郁郁不得志的少年。在宿舍夜夜笙歌,练吉他的、喝酒打牌的,人人都像是要把高三耽误的欢乐一股脑儿捡回来似的。大家日复一日地混着日子,毕业好像遥遥无期。许愿只能像现在这样,孤独地走过木兰路,去文学院看书。他挨到快要熄灯才回宿舍,洗漱之后往床上一躺,拉起蚊帐自成一个世界。

他倒也没有觉得特别难过,爱写作的人很懂得自我安抚——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素材,生活的考验都是创作的源泉。他在自己的日记里称王称霸,真实世界里的不如意,也统统消失不见了呢。“还没准备好,就要一个人面对人生了。”许愿在日记里这样写道。

以上的一切都发生在许愿的十八岁生日之前。

1999年10月28日下午6点23分。这一天是许愿十八岁的生日,其实他是一个很喜欢过生日的人,可能生活中的nobody都喜欢这个专属他的日子吧,哪怕是一些俗套无趣的仪式感,都会让他觉得,这一天我好歹是个主角。可是联大寂寥的生活,让他只能孤独地度过这个生日。

这天,他多买了只鸡腿,然后坐在食堂靠窗的位子,落日的余晖洒在窗边,像是给这腐朽的木头窗棂贴了一层薄薄的金箔。

窗口正对着的是女生宿舍1号楼,女孩儿们走去澡堂就一定会经过食堂的窗边。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了三个女孩儿端着脸盆从宿舍走出来,左边那个短发、瘦弱,眉眼清澈,穿一身素色的棉质长裙,看起来有些眼熟,像在哪儿见过;右边那个虽然也美得利落,但一看就是个张扬跋扈的主;中间那个长发、高挑,棱角分明,像一只鹤一样骄傲地昂着头。三人把这个暗淡的黄昏瞬间点亮了。

他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位长发女孩儿身上。她就像有着巨大磁场,“啪”的一下把黄昏时所有的光亮都吸了过去,仿佛整个世界跌入黑暗,只有她仍然熠熠生辉。这一束光亮幻化成一只温暖厚实的手,伸过来,把郁郁寡欢的他从深渊里捞了起来。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得救了。他甚至并不急着去知道她是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就已经满足了。

许愿呆呆地看着,长发女孩儿扭头看了看他这边,他赶紧低下头吃饭。再抬头,只见陌生的人群,那三个女孩儿已经消失不见。

这算生日礼物吗?下午6点23分,他记住了这个时间。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这个时间,许愿都坐在食堂的这个位子上,等着那三个女孩儿的出现,可他不敢上前打扰。窗棂就像一个画框,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就是这幅画的魂。每天这短短的几秒钟,成了许愿最期待的事情。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看着她,已经足够美好了,女生宿舍1号楼,住的也是大一的新生。我至少可以看四年呢,许愿开心地想着。

又一天,他早早地坐在这里,狼吞虎咽地吃完饭,托着腮等着她们的出现。

耳边传来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你是在等苏暮雪吗?”

许愿紧张地扭头一看,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儿,满口长沙腔,没有恶意地嬉皮笑脸。他和许愿隔了一个座位,喝着可乐,腿搁在餐桌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许愿脸红了,继续埋头吃饭,嘟囔了一句:“你说的那人是谁?”

他又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我叫柏千阳,也是99级中文的,住622,你住626吧?”

许愿看了看他,迅速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柏千阳的模样。好像在宿舍水房遇到过,满嘴刻意的长沙腔,声调拉得很高,很爱说话,跟谁都能聊上一阵儿。看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人。许愿一贯把陌生人先当作敌人,假设你会伤害我,如果没有,那么算我走好运啦。

柏千阳继续说:“注意你好几天了。说实话,文秘班的苏暮雪,学习部部长,喜欢她不丢人,不过我可告诉你,听说咱们学校有一半单身男青年用她的照片做电脑屏保,上至博士后,下至少年班,到处都有她的粉丝。”

许愿刚想解释,柏千阳放下可乐,眼睛望向窗外:“我靠,来了。”

她们三个再次出现在窗外。

许愿假装毫不经意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哪个?”

柏千阳:“长头发的啊,最高的那个,听说她还单着呢!”

许愿瞥了一眼柏千阳,心虚地说:“我不是看她。”

柏千阳目不转睛,喋喋不休地说:“你不会口味重到看沙璇吧?兄弟,我劝你一句,那姑娘你搞不定的。”

许愿:“我……我是看那个短发的,有点眼熟。”

柏千阳有些意外:“哦?她叫应晓雨,新闻系的,她们仨一个寝室,那姑娘也不错,但太瘦了,一把骨头,不好生养,你们小朋友就喜欢这种。”

三人消失在人群中。

许愿:“你真像个数据库。”

柏千阳站起身,把喝完的可乐罐瞄准垃圾桶一扔,准确无误。他走过来,拍了拍许愿的肩:“别着急,哥帮你,我住622,有空来找我玩儿。”说完,他哼着跑调的小曲,扬长而去。

许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念着刚听来的名字:“苏——暮——雪,暮霭沉沉雪漫山,好听。”

离开食堂时,他看见那扇油漆斑驳的大门上贴了一张手写的海报——联大校报诗歌特刊征稿。

走过622宿舍,柏千阳正在里面抱着吉他大声唱着《恋恋风尘》,几人围绕着他,弹着并不标准的和弦,唱得不好也不坏,没有走调但也并不动听。只是他大胆地唱着,那种热情瞬间感染了许愿,这个挺平常的画面似乎正是中学时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大学生活,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嘛。他放慢脚步,忍不住朝622瞄了一眼。柏千阳看见了他,挥了挥手:“哥们儿,来,一起呗!”

只差一点点,许愿真的要走进去了,他甚至恍惚地觉得自己已经跟他们围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唱着歌了。但他最终没有走进去,不熟悉的人超过三个,他就没有安全感。他脑子里闪现一个画面,万一他觉得很别扭,又已经坐在其间,如何开口说要离开呢?

于是他踌躇几秒,挤出一句:“不了,谢谢,我还有事。”说完快步朝前走,身后继续传来他们的歌声,青春洋溢。他心里又开始懊恼,怎么就不能勇敢一点儿,大方地走进去呢?这磨磨叽叽的个性,真让人痛恨呢。

依旧嘈杂的626,许愿拉起蚊帐,躺下。

半天睡不着,他轻声自言自语:“暮霭沉沉雪漫山……”

然后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墙上一笔一画写了一个“雪”字,盯着这个字,聚精会神地看了好半天。许愿的诗

女生宿舍比男生的要更乱。桌上一堆杂物中,一台破旧的老款收音机正卖力地贡献着最后的力量。电台在播放王菲唱的《出路》:“听说1999年是世界末日,到时候我们一定要结婚,并且有个孩子,在他还没做太多坏事之前,让上帝把他带进天堂,也许我们也能沾光……”

那时候王菲跟窦唯离婚不久,全世界都在议论这段娱乐圈里最著名的婚姻。这首歌被电台反复播放,像是对这个情路坎坷的女人的嘲弄,又像是对这段爱情慌乱收场的扼腕。

苏暮雪赤脚坐在宿舍的窗边,手里拿着校报,看着诗歌特刊的一首诗——雪午后某一刻风声在窗外厚厚地堆集被冬天一束一束地捆扎记忆的时空以外鸟还不曾来过唯有风喋喋不休一切耳语恍如隔世水滴中的夜晚心跳出奇地厚重一片叶子飘进来我听到了鸟飞的声音系着缎带的百合以最沉默的方式述说一份蒙尘的祷告我已无法聆听请问那个守候的人在约定的地方还能等多久是停留还是会马上走最后一瓣雪跌进交错的掌纹趁它还没融化成眼泪赶在日出之前拥抱你

她边给身边的君子兰浇水,边小声念着作者的名字——许愿。

苏暮雪从来不乏追求者,但她并不是一个自恋的女孩儿,但这一次,她总觉得这首诗跟自己有关。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毫无来由的猜测,学校里两万多人,名字里带“雪”字的肯定不止她一个,但她依然有种预感。这位名叫许愿的作者是不是为她而作,这个“雪”,是不是苏暮雪的“雪”?但她没有任何线索,甚至不知道许愿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这么细腻的字眼,如果真是个男孩儿,想必也是个眉宇忧郁的人吧。

她靠着窗发呆,心里还想着前些天和应晓雨、沙璇去洗澡时,路过食堂看见的那个男孩儿。那天是个黄昏,她们每天这时都会结伴去澡堂,食堂窗边是必经之路,沙璇突然用胳膊撞了撞她,说:“苏暮雪,有人看你。”

她看了过去,那男孩儿慌张地埋头吃了起来。但那一秒钟的四目相对,她看到的是一张干净的孩子气的脸,真是清澈啊,她甚至想多看一眼。少女的矜持作祟,她望天三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怎么知道是看我?说不定是看应晓雨、看你。”说完,加快步伐朝澡堂走去。沙璇不屑地看了看那男孩儿:“相信我的直觉,他看的就是你。”

一连好几天都看见那男孩儿,怎么会这么巧,莫非他每天都坐这个位子是为了等着见她一面?如果是这样,倒真是个痴情的小男孩儿。

那么,这首诗的作者许愿,就是那个男孩儿吗?

苏暮雪摇摇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随即她又想,如果真是他,那便可以确定了,他的这首诗一定跟自己有关。

还在苦思冥想着,她的思绪却被门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

沙璇和应晓雨回来了。

沙璇大大咧咧地把门推开,见苏暮雪坐在窗台上,大惊失色:“我的亲姐姐啊,你怎么了?要跳楼吗?你可不能死啊,我的摇钱树!”

苏暮雪笑而不语,不接茬儿。她曾经评价沙璇是个榴梿一样的女孩儿,她简单直率,又有股子仗义的女侠范儿,但满嘴砒霜,常常得理不饶人,如果喜欢她,就会非常喜欢;如果不喜欢,那一定是敬而远之。

沙璇:“你给我下来,有好东西给你。”

苏暮雪一脸疑惑:“什么好东西?”

应晓雨边收拾自己桌面的书,边插嘴:“今天有三个人托沙璇给你递情书,被她狠狠宰了一顿,扎堆来啊,撑死我们了。”应晓雨捂着肚子,夸张地做了个鬼脸。她只有在这两个姐妹面前,才会如此放肆。相比沙璇,苏暮雪更心疼应晓雨,常形容她静若处子,像朵清晨绽放的睡莲,不胜凉风的娇羞,是一个需要守护的纤弱女子。

沙璇趴在床上,一封封拆,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第一个是历史系的马学长,哎哟,这写的都是古文繁体字呢。跟他谈恋爱,天天过得跟考古代汉语似的,长得吧,像一小老头,递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谁的爹呢,我做主,这个out了。”

应晓雨倒水吃药:“还有一个经管系的,长得不错啊。”

沙璇:“得了吧,那哥们儿我知道,也是个奇葩,听说他前女友找他借20块钱,他居然让人给他写借条!今天托我送信,我说给姐买点儿好吃的呗,姐帮你跟苏暮雪说说好话。他说行啊,我讲客气说,千万别买多了,一点点就好,你猜怎么着,他从口袋里给我掏了一把葵花子,你说气不气!这个也不行,out!”

苏暮雪和沙璇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呢?”苏暮雪很喜欢听沙璇吐槽这些奇葩追求者。“这个好,”沙璇神道道地凑过来,把信给苏暮雪,“柏千阳,中文系的,长沙人,独生子,帅,有诚意,今天请客去食堂二楼吃了大盘鸡。”

苏暮雪看了看柏千阳写的情诗,不禁莞尔。

沙璇:“怎么样?”

苏暮雪没好气地把信扔进垃圾桶:“前半段抄了舒婷的,后半段抄了席慕蓉的,席慕蓉的这首诗还是写给她妈的。”

应晓雨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沙璇一脸失落的神情。

沙璇:“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呀?柏千阳要追我,我肯定答应。抄首诗算什么,诗能当饭吃吗?”

苏暮雪想了想,其实她从不相信择偶标准,爱情是没有道理的,她说:“我要找的那个人,是一个能在心灵上满足我的人。他可能不那么出色,也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但他一出现,我就非常确定,就是他。你知道那种停泊靠岸的踏实感吗?我一直在等待有个人可以让我拥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们给自己未来的Mr.Right设定了很多标准,但那个人真的出现了,这些标准一定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沙璇撇了撇嘴:“我很实在,像我这种好不容易从小地方考来长沙的,可不能再回老家了,我得找个条件好的,他至少得能让我留在长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晓雨,你呢?”

应晓雨放下水杯,认真地说:“我还没打算谈恋爱呢,初恋都是支离破碎的,明知不得善终,还不如不要开始。要做,就做他最后一任。”

沙璇搂住应晓雨:“哟,开学典礼那天,应该由你上台演讲,学校那帮像从封建社会来的爷爷、奶奶肯定爱死你了。”

两人玩闹起来,有沙璇在,宿舍里总是无法安静。

苏暮雪又沉入思索当中,一不留神手里的报纸滑落,从窗口掉了出去。一个男孩儿经过,捡起报纸。苏暮雪挥挥手,正要说话,见到的竟然是那个在食堂窗口对视过的男孩儿。显然,那个男孩儿也非常惊讶,两人就这么隔空对视着。那男孩儿示意了一下手里的报纸,她马上点点头。

苏暮雪慌张地穿上鞋,冲出宿舍门,走到楼底路边,那个男孩儿却消失不见了。宿管科大妈拍了拍她的手,递来刚才的那张报纸:“一个男同学说你掉的,以后注意了,这次是报纸,下次要掉了花盆砸了人,麻烦可大了。”

她接过报纸,急切地问:“他人呢?”“走了。”

她走出去,看了看,已不见他的身影,转身又问:“他叫什么?”“我怎么知道?”

走在光秃秃的木兰路上,许愿的心还在超速跳动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这样突然地在食堂之外的地方偶遇苏暮雪,他捡起报纸抬起头时,看见坐在窗台边的苏暮雪,惊讶得差点儿叫出声。巧合的是,她正在看校报,想必也看到了他写的那首诗。短短一分钟,许愿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会不会觉察到了自己的偷窥?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变态?会不会猜到了这首诗是为她而作?额头上冒出汗珠,他拿着报纸,尽管非常迫切地想很认真地对苏暮雪做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但最终还是决定把报纸交给宿管科大妈。唉,这个不争气的自己,竟然落荒而逃。躲起来,是许愿最擅长的方法,他转念一想,其实并不是懦弱,总感觉和苏暮雪的相遇应该在一个更为庄重正式的场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此潦草地就碰了面。

他走回宿舍,上楼梯时,遇见刚打球回来的柏千阳。“许愿,快六点半了,去吃饭吧!”他热情洋溢,一点儿也不像是客套的邀请。“不了,今天在宿舍吃。”许愿仍惊魂未定。“不想见你的应晓雨了?”

许愿一怔,挤出一点儿笑容:“我还有事呢。”然后加快步伐,走上楼梯。

柏千阳抱着球,看着急匆匆离开的许愿:“小样儿。”

一回宿舍许愿又被室友刘科科缠上了,他手拿一份校报,像只精瘦的猴儿一样从上铺蹿下来,一屁股坐在许愿的桌上。“许愿,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咱们宿舍都是一群文盲,没想到还出了个诗人。”刘科科摇头晃脑的,他是计算机系的“弃儿”,宿舍分满了,被调配过来跟中文系混住,但他活泼好动、古灵精怪,跟大家相处得也亲如兄弟。

许愿抬头看了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饼干,不声不响地拆开吃。“总得请个客吧。”刘科科不依不饶。

许愿拿着饼干,把手一伸:“请!”“真小气。”刘科科伸手拿了块饼干,失落地塞进嘴里,正嚼着,瞥见许愿的饭卡放在衬衣胸口的口袋里,他机灵地抢了过来,在许愿眼前晃了晃,“谢了!我只吃两荤一素。”刘科科穿着拖鞋拿着饭盆,欢天喜地地冲出了宿舍。

许愿懊恼地回头,没一点儿办法。

坦白讲,许愿并不讨厌这个宿舍。一共六个人,除了刘科科,其他都是中文系的,大家彼此照顾,虽然每天活得无精打采,但还算团结友爱。而且六人都来自五湖四海,没有一个是长沙人。最初知道了大家的籍贯,许愿有点庆幸,来长沙念书前,有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热心地交代他,去长沙念书一定小心点,别得罪了长沙人,他们脾气挺冲的,南门口天天打群架的,都是一群长沙的年轻人,然后是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许愿对长沙人最初的印象都来自这位同学,仿佛长沙男孩儿都脚踩一双人字拖,嚼着槟榔,吐着烟圈,就像……对,就像柏千阳那样,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柏千阳那口音,是长沙人准没错了,但又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长沙男孩儿那么讨厌,他的热情不像是装的,也许是本地人的缘故,看起来大方、自信,那咧着嘴坏笑的样子,竟然让人有种奇怪的信赖感。而这些,都是许愿缺少的。

许愿想,如果跟柏千阳成为朋友,也挺好的呢。

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还是在那条从老家去上学的小路,旁边长满香樟,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金色的落叶,阳光透过香樟的枝丫斑驳地染在地上,他骑着自行车,追赶着前面那个女孩儿。阳光让她的背影变得耀眼,他终于追了上去,那女孩儿扭头看着他,原来不是郑小苔。是苏暮雪,是那个坐在窗台浇花的苏暮雪,她迎着阳光,灿烂地对他笑着。

敲门声阵阵,许愿睁开惺忪睡眼。

隔着蚊帐,看见窗外蒙蒙亮,原来已近黎明。“谁啊?”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许愿伸个懒腰,问了一声。

不出声,只是继续轻轻敲着。“我来开。”上铺传来刘科科的声音。

刘科科正要上厕所,他掀开被子,穿个裤衩,一跃从上铺翻身而下,先踩在桌上,又跳到地上,准确无误地踩在拖鞋上,跟个体操运动员似的。打开门,刘科科瞬间清醒,面前是个打扮滑稽怪异的女生,烫了一头不合时宜的卷发,戴个硕大的黑色太阳帽,一袭绿色碎花连衣裙,肉色丝袜配白凉鞋。最可怕的是那张布满青春痘的脸。为了遮盖痘痘,她扑了一脸白得瘆人的粉,却越显得痘痘呼之欲出,感觉使点劲儿,里面的脓汁就要喷薄而出了。

大早上的,怕是见了鬼了。

刘科科吓得捂住下身,又矫健地跳回桌上,翻身回到上铺,迅速钻进被子。“请问许愿在吗?”门口那姑娘清了清嗓子,然后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道,那种迷之自信的普通话,把“在”读成了“债”。

刘科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朝下铺指了指,许愿见状警觉地朝身后挪了挪。

那姑娘开心地径自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许愿床边坐下了。

许愿不自觉地裹紧了被子:“你是谁?”

姑娘害羞地笑着,环顾四周,揭开许愿的蚊帐,好半天才回答:“我是你们中文系的学姐。”

许愿:“学姐好。”

姑娘:“我姓屠……呵呵。”

许愿自言自语的:“屠……”

姑娘:“嗯,南京大屠杀的屠。”

许愿倒抽一口凉气,这时宿舍又有几个人醒来,大家屏住呼吸,静待故事如何发展。“屠学姐,您……您有事儿吗?”“我看了校报,看到了你写的《雪》,觉得你特别有文采。”“谢谢。”“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不知道啊。”“我住2号楼,每天晚上去洗澡,路过食堂的时候,都会发现你在窗口偷偷看我。一次就算了,两次,三次,好多好多次,这一定不是巧合,是你在努力遇见我。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你的名字,昨天又在校报上看到了你为我写的这首诗。”屠学姐微微娇喘,急切地诉说着这一切。“为您?”“你是不是也偷偷打听了我的名字?我叫屠雪娇啊!”“啊……”“两个人打听着彼此,却总是错过,真是一件忧伤又美好的事。昨天我没有等到你,今天我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来了,我们不用躲躲藏藏了。”“屠学姐,我想您误会了……”“什么也别说了。”屠学姐打开包,拿出一袋吃的,有包子、茶叶蛋和烧卖,她笑眯眯地看着惊慌失措的许愿,“吃吧,你们男生都爱睡懒觉,不吃早点可不行……嗯,你不用太感动,是你先感动了我,我只是投桃报李。”

对面铺的室友醒来,见这一幕,有些茫然:“这位女士,您是早上刚来还是昨晚没走啊?”

宿舍一阵哄然大笑。

这样一来屠学姐便觉得有些羞涩,缓缓起身,小声地说:“我得走了,不能一直待下去,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再说……我也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她捋了捋头发,慢慢走到门口,有些不舍地离开。宿舍随即一片安静。五秒后,门又被猛地推开,屠学姐探头进来,微微一笑:“今晚食堂老地方见。”又礼貌地拉上门。

宿舍里一阵爆笑。

几位室友鱼跃而起,瓜分了屠学姐送来的早点。

刘科科咬着烧卖,坐在许愿床边,娇嗔地靠在他膝边说:“是你先感动了我的,我只是投桃报李。”

一群人笑得人仰马翻,许愿一把推开刘科科,忍不住也笑了。不想过圣诞的圣诞老人

快圣诞了,长沙的冷风像把不留情面的刀子。寒风起,便“锥心刺骨”。

许愿缩在一件大棉袄里,木兰路的树已经没有叶子,地面被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一条条细腻的扫帚扫过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瞬间清醒。快圣诞了,孤独的人都害怕过节,平常的日子得过且过也就罢了,圣诞节想必是锣鼓喧天,满大街成双成对。好好的中国人,过什么洋节,没劲。许愿撇了撇嘴。

这些日子,许愿依然是一个人,他没再去食堂偷看苏暮雪,一来为了避开屠雪娇,自从她上次光明正大地闯进许愿的宿舍后,又约了他好几次,他每次都婉言谢绝,听几位学长提起这奇葩女子,啧啧称奇,说她留了两次级,有点走火入魔,经常骚扰不同男生,手段如出一辙,还是躲为上策;二来,上次在苏暮雪宿舍楼下的偶遇,让他有些担忧,如果被她发现自己经常偷偷看她,还为她写了一首诗,会不会在相识之前就留下极不好的印象呢?刚有了这样的想法,又迅速地自嘲起来,他这样的小透明,人家真会这么在意吗?归根结底,还是自己想太多。既然柏千阳也是苏暮雪的拥趸之一,那么应该在不同的场合,比如教室、宿舍、小卖部等,还有更多的人在偷偷关注着苏暮雪。美好的事物,都是全世界一起分享,哪里轮得到他独自占有呢?就像小学时,班上有女生买了林志颖的明信片,在背后写上“男朋友”,信誓旦旦地说长大后要嫁给他,幼稚得可笑。这种出类拔萃的鹤,或许只能遥遥相望吧,而孤独的自己,命中注定是要一辈子孤独下去的吧。

许愿走在这些枯萎的灌木丛中,踢了一脚一根已经毫无生气的树枝。这该死的冬天,让好不容易快要缤纷起来的大学生活,瞬间又变得如此枯败。那么多的希望,就像刹那璀璨的烟火,刚刚“砰”的一下盛放,然后马上被扼杀在头顶那灰暗的天空中。

就在这天空中,传来了苏暮雪的声音。

校广播站开始广播,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跟想象中没有差别:“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文学院文秘班的苏暮雪,也是学校学习部部长。下学期学校将举办辩论赛,每个学院都将成立辩论队,希望同学们踊跃参加。用你的语言魅力赢得属于自己的掌声,为你所在的学院争光……”

许愿呆呆地站在那里,广播已经在播放音乐,苏暮雪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此刻,他多希望她真实地站在面前,告诉他,我看了你的诗,我很喜欢,你不用再偷偷看我,我们可以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点燃这个无聊阴郁的天空。

他继续孤独地朝前走,一如从前。

许愿最近都在一家小店吃馄饨。这家店在学校食堂附近的半山坡上,位置偏僻,人不多。他一直对大食堂的人海心有余悸。军训时实在太饿,只能跟着宿舍的兄弟们挤进这动辄上千的人群中,伸出手大喊着“要三两饭”。跟大饥荒时的难民一样,导致他每次到了饭点都开始焦虑而恐慌。后来有段时间,他都挨着饿,等到人群散去,再走进空荡荡的食堂,不疾不徐,伸出饭盆,打点儿剩菜剩饭,然后坐在一角狼吞虎咽。看着头顶一盏一盏熄灭的日光灯,许愿想:孤独什么滋味儿,我算是吃出来了。后来要不是为了偷看苏暮雪,他才不会在人潮汹涌的饭点去凑热闹。

现在好了,安安静静地在这家无人光临的小店吃着馄饨,无人打扰。

他喝完最后一口热汤,馄饨店的门被粗鲁地推开,撞在墙上,清脆一声响惊得许愿抬起头。他看见屠雪娇带了三个男生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威武雄壮,像个蒙古套马的汉子,有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架势,只是穿着土气,粗布棉袄上还有一片片煞风景的油渍。另两个,精瘦矮小,一个斜视、一个龅牙,明显是来凑数的。

许愿缓缓放下碗,跟屠雪娇对视。

屠雪娇对着身边那“套马”的汉子说:“哥,就是他!”

汉子开始撸起袖子,边撸边走上前:“你就是许愿?”

许愿点点头,很奇怪,他也不怕,有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勇猛。他已经对这波澜不惊的大学生活死心了,偶尔来点风波,竟然有点兴奋。只是这汉子块头大,真要打架怕是赢面太小,但他一听这质问声,跟他高大魁梧的身材却极不般配,难道他不应该是粗犷放肆的大嗓门吗?听起来却有点娘呢。

汉子:“你为什么玩弄我妹妹?!”

许愿还没咽下的馄饨呛了出来,他擦了擦嘴:“玩弄她?”

屠雪娇配合着汉子的节奏,号啕大哭,汉子又开始数落起来:“你每天在食堂偷看她,又在校报上写诗公然挑逗她,现在我妹喜欢上你,你又躲了起来,你说,你什么意思嘛!”果然是亲兄妹,汉子也把“在”读成了“债”。那神情,不像是恶汉问罪,反倒像泼妇骂街了,感觉最后那两句,他激动得快要叉腰跺脚了。

许愿:“我没偷看过她,也没给她写诗,她误会了。”

屠学姐停住哭声,看了一眼汉子,又哀号起来:“哥,他撒谎,我去过他宿舍,我还坐过他的床,当时他都承认了。”

汉子和两位随从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按住许愿,馄饨店的服务生小妹见状赶紧躲在柜台后。

毕竟对方有三个人,许愿挣扎不得:“你们想怎么样?”

屠雪娇边哭边嚷嚷:“你如果要抛弃我,就赔钱!”

汉子应和着:“对,赔钱!”

突然一个可乐罐扔过来,砸在汉子的头上,汉子“啊”的一声捂住头。柏千阳和满毅从二楼走了下来,柏千阳叼着烟,大摇大摆的架势,一副看戏的神情:“赔多少?”许愿抬起头,他兴奋起来,打死他也没想到,在这个学校竟然还可以遇见救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如果自己有天突然消失了,估计都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被人发现呢。

汉子咬牙切齿:“少说一千!”

柏千阳脸色一沉,用力吸了口烟,扔掉烟头:“给你一千万怎么样?”

汉子和屠学姐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柏千阳猛一脚踹过来,汉子撞在墙上,没站稳,瘫坐在地上了,众人震惊。“一脚一千万,要不给你凑一个亿?”柏千阳晃了晃脚,“欺负我哥们儿,找死!”说完再次抬起脚。

汉子吓得叫唤着逃了出去,眼角飞溅出泪水,随从迅速放开许愿,一阵风便消失不见。剩下屠雪娇一脸惊恐,随即又恢复了羞涩的微笑,她走过来,冲着柏千阳眨眼睛:“你也是中文系的学弟吗?留个电话呗。”也许是刚才惊恐的表情太过浮夸,导致她脸上熟透的痘痘更加“生机勃勃”,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就会爆炸。柏千阳一阵反胃,他挥起拳头:“我数三下,马上给我消失,不然女人我也打,三!”

屠雪娇如闪电般冲出了馄饨店。

柏千阳看了看许愿,指了指门外:“你跟那女的……”

许愿连连摇头。

在622,许愿换上了一身圣诞老人的装束,滑稽的红帽、茂密的白胡子,还有肥大的外套和大肚子。他极不自在地站在镜子前,柏千阳在身后鼓掌,连声说真像、真像。许愿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搞笑,这身装束,谁穿上不像呢?

为了报答柏千阳,许愿决定和满毅一起扮演圣诞老人,配合柏千阳在三天后的文学院圣诞晚会上表演一个节目。许愿在宿舍看过晚会的节目单,表演嘉宾都有名有姓,并没有柏千阳的名字。镜子里看到他坏笑的模样,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想耍什么花样。“圣诞老人”转过身,看着柏千阳问:“我需要做什么?”

柏千阳点了根烟,吸一口,吐个烟圈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许愿:“可我不会跳舞。”

柏千阳:“不用你跳舞。”

许愿:“我也不会唱歌。”

柏千阳:“也不用你唱歌。”

许愿:“那我需要做什么?”

柏千阳:“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许愿很清楚,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报答柏千阳为自己解围。他太需要朋友了,在此之前,扮演圣诞老人在晚会上表演节目这种事,对许愿而言简直比杀人放火还可怕。但当柏千阳提出这个邀请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似乎在渴望着柏千阳提出点什么要求,仿佛一起去做点什么、去完成一个目标,哪怕是一件毫无营养的事,都会离他理想中的大学生活更近一点儿。这些日子,每当在宿舍楼遇见柏千阳,看见他前呼后拥地招摇过市,许愿是有些羡慕的,他甚至幻想变成柏千阳身后的小跟班,一群人呼朋引伴,俗气吗?但多青春啊。

可他不知道要穿着这身衣服做什么,满毅也是一问三不知。他有点紧张,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文学院的圣诞晚会在大礼堂举行。文学院是联大的第一大院,师资力量和学生数量都排全校第一,否则,平安夜这么重要的日子,大礼堂怎么轮得到他们占用。说是学生活动,其实也挺讲究,辅导员梁文彬最喜欢筹办这样的活动,一来锻炼院学生会的组织能力,二来上下齐心,培养各系的感情。

两个“圣诞老人”尴尬地躲在后台的黑暗角落,等待柏千阳发号施令。

满毅:“我的亲哥,什么时候上场,我们需要做什么?”

许愿扭头看了看舞台,现在是一个舞蹈节目,激情万丈,台下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他回过头,看了看满毅,紧张得发抖。

柏千阳也瞄了一眼舞台,说:“差不多了。”他从背包里拿出两个袋子,分别放在两人手中,看着他们的眼睛笑了笑。

许愿伸手进去抓了一把:“糖果?”

满毅也伸手进去,拿了一颗准备吃。

柏千阳一巴掌过去,满毅赶紧把糖放回口袋。

柏千阳:“听着,一会儿你们跟着我上台,站我两侧,当我挥手,就往台下撒糖。”

满毅:“老大,你有啥喜事啊?”

柏千阳白了他一眼:“没有,但快有了。”

音乐结束,舞蹈节目结束了。主持人走到舞台中央,拿起话筒:“谢谢由98级中文系带来的节目《渔舟唱晚》,曼妙的舞姿让人惊叹,真不敢相信这么完美的表演是出自我们文学院。接下来我们将邀请文学院组织部部长、97级学生韩家阅为大家带来一首歌曲《深秋的黎明》,让我们掌声有请!”

台下掌声雷动,看得出,大家都非常期待这个节目。

后台的韩家阅整了整领带,正要上场,突然柏千阳伸手摁住他的肩,韩家阅回头,一时摸不着头脑。柏千阳使了个眼色,两位“圣诞老人”紧跟其后,三人快步走上舞台,站在中央,台下一片哗然。

柏千阳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喂喂”试了下音。主持人一脸茫然,踮起脚张望,不远处幕布旁的韩家阅耸了耸肩,表示不知所以。

柏千阳:“大家好,我是中文系99级的新生柏千阳,大家圣诞快乐!”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柏千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在他高大挺拔,外形尚算养眼,大家觉得新鲜好奇,不但没人轰他下台,反而被这突发事件吸引,再度鼓起掌来。而柏千阳身边的许愿,此刻真是度秒如年,他尴尬地拿着口袋站在柏千阳身边,还好那大胡子挡住了他已经滚烫通红的脸,只能自欺欺人地想,反正没人认识,今天就当为交个朋友豁出性命了。他看了看一旁正享受着掌声的柏千阳,再望向观众,腿一软,差点儿摔一跤,那人群中分明站着苏暮雪三姐妹啊,她们交头接耳,想必也在猜测台上三人是要演哪出吧。

柏千阳伸手晃了晃,示意各位停下掌声:“小弟初来乍到,能遇见各位都是缘分,听说今天从大一到研三的兄弟姐妹都到齐了,想拜托各位为我见证一桩大事。”说完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

沙璇在台下大喊:“你倒是说啊,什么大事?”

数百人被沙璇逗乐,一片哄笑。

柏千阳:“听咱们文学院的师兄说,文学院历来出美女,刚入校的时候我不信,我还反驳他说,你当联大艺术学院是空气啊,军训第一天,我就彻底沦陷了,我……爱上了一个人,她也是新生,她们连队就站在我们连队的对面,我正好可以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非常美、非常动人的脸,我一瞬间就被她征服了。那天我们去岳麓山拉练,她的连队里有个女生中暑,烈日当空,这姑娘二话不说跑去买来药和冰水,上山下山,分秒必争,及时地协助教官稳住了那女生。这事儿让我特别感动,后来我常去打听她,却不敢打扰她,这几个月,她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知道她喜欢王菲,知道她爱看张爱玲,知道她身高174厘米、体重98斤,双眼视力都1.5,我还知道她养君子兰,知道她用海飞丝,知道她单身,知道她——就在现场!”

大礼堂内立刻沸腾了,此刻的苏暮雪有些不知所措,她已经认出了眼前舞台上的这个男孩儿。她经常在不同的场合偶遇他,他们很多次擦肩而过,现在看来,那都是这男孩儿精心设计的邂逅吧。她并不反感他,相反觉得他勇气可嘉,尤其是他提到的军训中暑的女孩儿,就是应晓雨,当时他还过来帮了一把。但此刻,这大庭广众下把自己内心的爱意公之于众,这不是爱,只是表演爱啊。

柏千阳大手一挥:“她就是99级文秘班的——苏暮雪!今天我要昭告全天下,苏暮雪,我喜欢你!我要追你!”

满毅打开口袋,掏出糖果朝观众撒去,许愿却木然地呆在那里。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这喧嚣的画面似乎变得静止。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幻的几何图形中,四周都是硕大的LED屏,那些挥着手喝彩的观众,那些撒向台下的糖果,那些闪烁的五彩霓虹交织其间,旋转变幻着。一切都那么光怪陆离。

柏千阳一巴掌拍过来,许愿缓过神来,听见台下疯狂的尖叫,他也赶紧掏出糖果撒下去。

苏暮雪被众人围观,她有些厌烦地看了看台上,转身正欲离开。

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文秘班的姑娘容不得你如此亵渎!”苏暮雪看过去,观众席内有个高个子男孩儿搭了把板凳,踩上去,义愤填膺地喊了一句。

她认识,也是文秘班的,名叫孟繁华,长沙本地的,看穿着就知道他家境不错。之前他三番五次地假借联谊活动的名义,约苏暮雪宿舍的女生们吃饭、唱K,混熟之后开始单独约她,她去过两次,都带着沙璇。沙璇也心领神会,每次都大吃大喝毫不客气,而且对苏暮雪寸步不离,让孟繁华好生尴尬。就在两天前,孟繁华还打电话给苏暮雪,约她去录像厅看片,说是他办了包厢的会员卡,一年能看两百部。学校附近有不少商家开了录像厅,那包厢又小又闷,根本不是用来看片的。苏暮雪当然知道孟繁华的用意,当机立断就拒绝了,末了还加上一句,快期末考试了,大家都以学习为主。没想到今晚被柏千阳点燃了这气氛,看来没办法轻松收场了。

柏千阳被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惹得很不开心:“你谁啊?”

孟繁华:“本人99级文秘班孟繁华,文学院乃联大第一大院,岂容你个搅屎棍在这儿搞得乌烟瘴气,识趣的,给我下来!”

柏千阳:“我要不下来呢?”

屠雪娇穿越重重人海,差点儿把孟繁华从凳子上撞倒,她叉着腰,使出她的“蛮荒之力”大吼一声:“不下来,就给我打!”

孟繁华:“打!”

一群文秘班的男生涌上前去,爬上舞台,跟柏千阳打成一片。大礼堂刹那变成一锅沸腾的热粥。两个“圣诞老人”被文秘班的男生揪下舞台,满毅力气大,挣脱开来,朝大门逃去。柏千阳见状,拿着话筒对着台下大喊:“许愿,你快跑啊!”

许愿。

正被沙璇和应晓雨拖着要逃离的苏暮雪,心脏像被电击了一样,她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许愿原本倒在地上,他起身推开身边的人,慌乱中他的红帽子和白胡子被蹭掉了,一转身与苏暮雪四目相对。

两个人在这一片不堪的场景中,看到了彼此。

柏千阳跳下舞台,一把抓住许愿:“你发什么呆,跑啊!”他拽着许愿朝大门跑去,许愿回过头,看见人海中的苏暮雪,一切又好似安静了。他好像又置身于那个奇怪的几何图形,双脚悬空着奔跑,而不远处的苏暮雪也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周围的人都变成了LED屏幕里晃动跳转的画面。

沙璇抓住苏暮雪的手:“走不走?”

苏暮雪回过神,点点头。

许愿,真的是他。

校团委办公室,团委书记孟思思大发雷霆。她拍着桌子,那精心设计的发型也因为她的激动而稍稍有些乱了,她把滑下些许的眼镜推了推:“梁文彬老师,学校把礼堂批给你们文学院不是为了让你们搞事情的!”

梁文彬看了一眼柏千阳,连连点头称是:“孟老师,这几个学生是我教导无方,还请原谅,我保证再也不会出这样的问题了。”

柏千阳、许愿和满毅贴着墙老老实实地站着。

孟思思不屑地叹了口气:“梁老师,昨天这个事情,校领导还不知道,往小了说,是学生淘气,导致晚会出了意外,但风波已经平息;往大了说,这是一场恶性的寻衅滋事啊。你们文学院,素来严苛律己,遵守校纪校规,怎么会出这样的学生啊?真是一粒老鼠屎毁了一锅粥啊!你们必须深刻地检讨,好好反省,不然我没办法跟领导交代呀!”

柏千阳没好气地说:“孟老师,是孟繁华先打人,我们是正当防卫!”

梁文彬:“柏千阳,你给我闭嘴!”

孟思思冷笑一声:“孟繁华是代表同学们制止恶性事件的发生,好好一台晚会,被你们折腾得乱七八糟,你们对得起梁老师的良苦用心吗?你们知道为了争取大礼堂,他费了多少口舌吗?这倒好,因为你们破坏纪律,导致了这么严重的后果,你还有脸怪孟繁华?”

梁文彬:“孟老师,您放心,这几个学生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事儿,希望就到此为止,您也给我个面子,校领导问起来,就说晚会流程出了问题,但同学们反响不错,顺利平安地结束了,改天我请您吃饭。”

孟思思白了他一眼:“行了行了,一人记一个小过,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梁老师,这几个孩子,以后你给我看着点,搞三搞四的,不晓得以后还会犯什么事。”

梁文彬点点头:“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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