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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2 15: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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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慧贤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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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点

午后三点试读:

铁匠家的狼

1

狼趴在街边的防护栏上。天色未亮,小城裹在厚厚的雾气里睡得死气沉沉。

狼出神地盯着天上某个地方,直到板结的云层裂开一条银亮的细隙,细隙状如闪电跳动不安,似乎想对狼说些什么。狼痴心地盯着它,等它开口,就像痴心地蹲在猴子墓前等猴子出来。可狼的等待往往落空,猴子在坟墓里一言不发,哪怕狼等得脖子发直泪眼婆娑也没用。

狼比较了解街上的事情,特别是一夜后丢弃在街边的那些垃圾的心思。它们虽然也不说话,但狼了解它们就像了解自己装在背带裤里的大尾巴。

每天这个时候,万物将醒,风却要睡上一会儿。在这座被称为“沙”的小城,风是个声名狼藉的家伙。

你知道清明节吗?对,就是大家都必须去扫墓的那天。百灵子不知道清明节,看见别人买花圈她也买花圈,别人买了花圈献在亡人墓前,她买了花圈送进法院。百灵子一旦有了好东西都想送进法院,法警不许她进,她就扯乱自己的头发,或者把衣服脱光。

百灵子会学鸟叫,她坐在垂柳下叫几声,便能引来一群鸟跟她比嗓音。狼听着听着就想带上百灵子跑进山林再也不回来,可百灵子不跟狼走,其实狼自己也不能走,他得等猴子从坟墓里出来。

百灵子还会剪窗花。狼的母亲拿起百灵子剪下的窗花对着亮光看,她说,百灵子的剪刀比照相机还好使。

说到照相机,狼就想到老猫。那年秋天老猫从省城弄回一棵玉兰树,早春开了两朵花,漂亮得像两只要飞起来的白鸽。老猫站在花下手里把玩着车钥匙,仰头向楼上喊他老婆拿相机来。楼上一阵开拉抽屉的声音响过,老猫的老婆裹着睡袍趿着拖鞋下来,手里提一个猪头大的相机。这时,小城的风突然刮起,夹雪带沙,刚开的玉兰花倏地败了。骑在自家烟囱上的狼大笑,老猫捡起花坛里的鹅卵石照狼脸上砸来。狼没有躲闪,老猫这家伙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狼想,与其躲来躲去让他把屋顶的瓦片砸个稀烂,还不如让他一下打中自己算了。“不许打人!”狼的母亲在院子里抗议,风呼地卷走她的话,空气里只留下细微的嗡嗡声。狼嘿嘿笑,风太厉害了。

小城年年清明前夕都有人盼下雨,据说清明无雨,日后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黄风,你是个傻子也能想到,刮七七四十九天大黄风,日子怎么好过。

然而狼知道,小城街边的废纸团塑料袋之类都喜欢风,特别是这个时候,它们做梦都想被风踢上一脚,以便满天飞。易拉罐也等着,它们实在都等不及了,肚里生出又酸又臭的怨气大骂风他娘呢!易拉罐如此暴怒事出有因,捡破烂的就要来了,他们是小城最早起床工作的人,比清洁工还早,看见易拉罐,他们眼里就会发出一道强光,易拉罐碰上它就蔫了,任凭人一脚踩扁扔进手中的蛇皮袋子。

狼确信易拉罐脾气很坏,因为这小子跟铁沾边儿,狼认为世上凡跟铁沾边儿的,脾气都说不上好。狼有资格这么想,狼的父亲就是个铁匠。“跟我上山砍柴。”狼刚能提动筐子,父亲就在狼耳边说,“山上有马兰花。”马兰花狼很熟悉,母亲常给狼讲马兰花和马郎的故事,母亲说不准马兰花的颜色,它在狼的想象里便发出金色的光芒。

上了山,父亲并不寻找马兰花,而是把狼吊在树上抽陀螺玩。父亲的鞭子又准又狠,每抽一下狼就得转上十几圈。狼刚刚适应这种玩法,刚刚觉得不像开始那么痛了,父亲又改变了花样。他把绳子一头挽成活套儿套在狼脖子上,把另一头甩过树杈。狼记得,父亲走到树下捡绳头时好像发现手上粘了什么,他拍了拍手,山里便响起一连串的回声,恍惚有很多人将他们父子密密麻麻围住不停地鼓掌。父亲惊惶地扬起脸,成百上千的鸟儿从他头颅里争相飞出,嘈杂的振翅声令狼头皮发麻。父亲往天上看,又往大山更深处看,狼也跟着看,可除了满眼青天白云青山绿树又能看到什么呢?父亲把手放在裤腿上擦擦,咬牙拉动了绳子。狼感到自己像一桶水也许更像一条死狗被高高吊起。狼嘴里的舌头吐了出来,肚里的肠头也垂了下来,狼正担心自己的眼珠也要掉出去,天上下来一个人。狼眼前一片血光还是猜到来人是他母亲,母亲身上淡淡的清凉油味儿让狼生出一肚子眼泪。

父亲是个铁匠,因为跟铁有关系所以脾气很坏。他把黑皮肤的狼往井里推。天生的黑皮肤能泡白吗?狼抓住井轱辘决心跟父亲讲讲这个道理。父亲没有耐心听狼说话,他嗨的一声举起铁锤,打铁的硬气大浪一样向狼冲来,狼失手掉进了井里。井水太凉了,狼的肚子疼了起来,狼担心自己会拉肚子弄脏井水。那时一口井要供十几家吃用,每天早晨大家都要排队打水,起晚了只能打到半桶泥水,甚至只能打到铁桶撞到井底的哐当声。如果狼弄脏井水,人们还不得上门骂他家八辈祖宗,也许有人还要加上一句“老鳖盖”,火爆的父亲听到这句话又得嘴唇哆嗦,睡在炕上几天不吃饭。

狼在离井口较近的地方停止了攀爬,父亲的影子山一样压在井口上,他身上的烟草味儿辣中带甜。狼算计父亲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拉上去,于是仰头叫了声“爸爸”。父亲手里的铁锤应声砸在狼的头盖骨上,狼龇牙惨叫,叫声沉到井底激起一道又高又白的水柱,柱头张着满是尖牙的大口飞到井台上咬住了父亲的脖子。父亲双手一抖,铁锤轻飘飘掉向井底,轻得似乎不是一把铁锤而是一张废纸。

父亲决计离家出走。母亲追到巷口扯住他的蓝涤卡外套,父亲的身体灵巧地从外套里脱出,像鱼挣脱了网。父亲的影子投在地上,狼踩住影子,父亲举手一划,影子丢在地上,他不回头地走了。

2

风说醒就醒,街边的废纸团塑料袋张扬地飞起来做出各种快乐造型。易拉罐被风推着满街跑,美得就像老猫坐在大奔里,嘴里唱着跑调的歌。

狼搞不懂,为什么不论什么东西,包括一个易拉罐,一旦高兴就要唱歌呢?耳朵又不像眼睛,眼睛不想看什么就可以闭上不看,耳朵是个倒霉的垃圾桶,什么破烂玩意儿都能塞进去。有时某种尖啸不期而至,就像那天百灵子的父亲斜刺里撞向汽车,弄得狼毛发直竖一身虚汗。K歌厅的声音更糟糕,它就像是一把磨钝了的锯子,在狼耳朵里锯个不停,锯得狼心麻腿软仿佛病得不轻。狼把耳朵用手捂严用被子捂严能起点儿作用,可时间稍长就会捂得浑身难受像生了虱子一样。

狼换上运动服在他家旁边的K歌厅门前的小广场上打拳,K歌厅转眼就空了,人们都来看狼打拳。

打拳的活儿狼很拿手,拳王猴子曾经是狼的师傅。就像老猫不是猫,猴子也不是猴子。老猫打小儿肥嘟嘟的,猴子精瘦,舞起花棍跟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一样神武。

有一年,西街和北巷的男孩子打群架,双方事先下了战书,约好打架的时间和地点,狼早早爬上电线杆等待观战。

北巷是小城北边一大片地盘的总称,七拐八岔住着百十户人家。狼先前躺在茶馆南窗下晒太阳,听到有人谈起北巷,说北巷已经不是一条小巷了,根据它现在的规模,应该改叫北城或城北。狼不同意这个说法,例如现在没有铁匠炉了,铁匠也走了,大家还叫他铁匠家的狼,谁也没说要改一改呀。狼凑过去想跟那人探讨一下,却被浇了一脸开水。

西街就是西街。在十字街口买半包瓜子向西走,嗑不了几颗就到县联社。每年腊月年关狼都会跟母亲去县联社买红纸鞭炮,数九天,小城的空气冻得灰里透紫,县联社里却暖融融红通通的。

狼平时也来县联社闲逛。年货下了柜,县联社里只能闻到锄头犁具的铁锈气,生硬冰冷。跟百货公司笔直的柜台不同,县联社的柜台像个圆球似的向外鼓出,让人根本不能自在地靠在上面摆出一副没有钱但时间十分宽裕的样子。

狼羡慕地看到一个小女孩儿竟然坐在柜台上面的有机玻璃板上。她穿一件白底红点的小纱裙,腕上的玩具手表发出真实的光泽。她不像别的小女孩儿,她不怕狼,发现狼站在那里看她的手表,她不仅没有尖叫反而微微一笑:“上来。”她向狼招手,还拍了拍柜台,意思让狼快点儿上来。

狼坐在小女孩儿身边,闻到她身上有一股令人愉快的香蕉水的味道,狼猜出她刚才买香蕉水喝了,狼也喝过香蕉水。小女孩儿问狼愿不愿意让她在他腕儿上画一只手表,狼感激地伸出手。小女孩儿从铅笔盒里取出一把小剪刀,非常认真地在狼的手腕上刻下一只大盘手表,时间是9点10分25秒。狼又哭又叫几次想抽出自己的手都被小女孩儿用一种吓人的眼神制止了。望着她吓人的眼神,狼确信如果他敢动一下她就敢用手中的剪刀刺瞎他的双眼。

出了县联社再往西便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掉头再看西街,临街七八户人家,女孩子多男孩子少。西街女孩子漂亮,钟家一对姐妹花最惹眼,穿同样的卡腰军上衣,梳同样的齐肩双辫儿,扎粉红色蝴蝶结。他们的弟弟小军也跟猴子学过拳,连个虚步也扎不好被猴子踢过屁股。百灵子也是西街女孩儿,猴子说她最漂亮,狼以为这是因为别人见了猴子都叫猴子她却叫猴子哥哥的缘故。狼想,如果哪个女孩儿肯叫他哥哥,他也会把她看作最漂亮的一个。

那天,猴子穿着雨衣雨鞋戴着防水镜和医用大口罩,手握一把特制的两头都能扫的大扫帚在十字街头面北而立。钟小军跟几个西街男孩儿先后抬来两口大黑铁锅放在猴子两侧然后退到女孩儿的队列里。狼看见了百灵子,他没法不看见她,她也穿了雨衣雨鞋戴着防水镜和医用大口罩,手里还拿一朵深红的睡莲。

猴子穿的那双雨鞋狼能认得,鞋头上补了两块对称的肉红色自行车内胎,是钟小军他爸钟师傅的。

钟师傅是小城唯一会怀小孩儿的男人,狼亲眼看见有人拍钟师傅的大肚子问他几时能将小孩儿生出来。怀着小孩儿的钟师傅曾经快跑近一站路追赶狼,他把狼压在当街上,嘴里喷出搅着豆腥味儿的烧酒气逼狼叫他爸爸。狼起先不肯,他便一手伸进狼的裤腰揪住狼的命根,一手从雨鞋里抽出一把小尖刀横在狼眼前。狼叫了他几声爸爸,同时记住了那双雨鞋。补着肉红色的自行车内胎的雨鞋,眼下正穿在猴子脚上。

猴子穿的那件雨衣也是钟师傅的。狼跟踪过钟师傅,知道他在饲养场工作。他穿一套半旧的灰色中山装走出家门,进了饲养场便换上雨衣雨鞋往一个大作坊里走。大作坊像个巨大的盒子扣在饲养场南面的沙梁前,外墙罩着一层砂灰,上面隐约有些血迹,黑色的是已经风干了的,暗红的是刚才从门里出来的那个人顺手抹上去的。狼知道大作坊就是屠宰场。屠宰场门口汪着一脚深的污水,大块头的钟师傅大摇大摆地走过污水踩起一片响亮的水花。

狼认定钟师傅是个屠夫,有段日子狼像怕狗似的怕他,老远照见他的人影儿,狼便藏在门背后、躲进墙角里或者靠在树干上机警地转向不易发现的方向。有一回在大嘴食堂眼看就要与他迎面相遇,狼赶紧趴在地上把头伸进柜台下,却在那里捡到一块钱。这时听到有人批评钟师傅做的豆腐水太大。狼把一块钱装在袖筒里,有点儿愤怒地从柜台下抽出满是灰尘的脑袋,看见钟师傅正弯腰抱着一筛豆腐往灶房走,豆腐水从筛眼里漏出来淋在他的雨衣雨鞋上。

北巷为首的张姓三兄弟率一群男孩儿喊声震天地来了,他们手持擀面杖大瓦刀长把儿铁熨斗以及板砖石头,看上去杀气腾腾。

正是夏日漫长迷人的黄昏。狼在电线杆上可以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也看到了霞明云淡的天空下绿浪滚滚的麦田。此时,麦穗刚刚饱满尚未成熟,摘一串尝尝,甜甜嫩嫩仿佛某种时令水果。狼不等把麦穗勾出的馋涎咽进肚里就闻到露天公厕的臭气,只见猴子跳起来两脚左右一扫掀开身旁的两张锅盖,将大扫帚两头分别在两口锅里狠狠一搅,抖动手腕耍起他绝色的花棍。

风声呼呼,一把飞旋的大扫帚将猴子前后左右遮得密不透气,子弹大炮也难近身,北巷男孩儿在铺天盖地的污物秽雨中落荒而逃。一场预期的生死决战眨眼之间臭气熏天地结束了。而战败方的灾难才刚刚开始,他们多数被家长扔到河中冲刷然后殴打,张姓三兄弟中的大哥被他父亲吊在大梁上一天一夜没给一口水喝,而张大哥没说一句软话没掉一滴眼泪。几年之后,也许是十来年之后,狼记不清这些,但肯定是在猴子被子弹打爆脑袋之前,张大哥变成了烈士,被人装在一个小木匣里抱回小城。

猴子望着张大哥的小木匣久久不愿离去,狼感觉猴子也想成为一个烈士,但不可能,因为猴子死不了,而烈士都是死人。

猴子死不了。他曾在小木桥上对狼说了些秘密话:“总替小鬼们抬轿,我他妈没日子死了。”狼想了又想,给阴间的小鬼做事大概也只能得到死不了的好处,但他拿不准“死不了”算不算一种好处。桥下的河水绿得发蓝,紧挨桥墩的地方开了一丛深红的睡莲,静幽幽又闹哄哄的。狼想下河看看,狼已经丢下猴子往河畔走了,又想起自己是来给猴子缴学费的。

学费是他俩在井道里说好的。

那天刚吃过早饭,狼发现井道上空烟气缭绕,一阵沉甸甸的笑声贴地传来震得狼脚板儿酥麻。狼溜过去探过断墙往井道里瞧,看到地上撒落一层扑克牌,较为隐秘的东北角上三个青年正把猴子打得跪地求饶。这三个人,统一飞机头喇叭裤,小城没几个人不躲着他们,狼一见他们就肚子疼腿抽筋。

猴子发誓再挨一下打他就跳井,三个青年这才停下来。领头那个叫乌龟的把两根手指头生硬戳进猴子鼻孔,鼻血从猴子嘴角流下来。“记住,你欠我们一块钱。”

狼替会耍花棍的猴子叹了口气,乌龟转过脸露出一口烟熏牙叫了一声:“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了。狼没有跑,他认为跑也跑不掉,白费力气。

乌龟顺耳朵把狼提进井道,扒下狼的裤子,请大家欣赏他的作品——菊花,那是早先他用香烟头儿烫出的一片疤痕。除了猴子,其他人都兴奋地站起来,也要在狼身上烫个图案。乌龟打开一张从中药店顺手牵来的针灸穴位图,建议按图上的穴位烫。他说:“没准儿还能把狼烫出人样来。”

天色渐晚,狼全身的毛都着了火,乌龟他们往狼身上撒了尿,又把猴子踢了几脚,下馆子去了。

猴子蹲在狼跟前说:“给我一块钱,我教你打猴拳。”

狼没想过要学猴拳,但他正好有一块钱,就是在大嘴食堂捡到的一块钱,压在家里炕席下。

狼把一块钱递给猴子,猴子看看钱又看看狼,脸上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难过,喉咙里发出咻咻的喘气声,听上去像是有人在老远的农田里赶麻雀。

狼认为,猴子有气管炎所以才住在中药店旁边。那个中药店据说已经开了一百年了,中药味儿隔街过巷都能闻到。猴子说中药味儿苦中带甜就像一道好茶,闻到中药味儿他的病况就会大大缓解。每次经过中药店猴子都要张大嘴拼命地吸气,活像一条玩过了头一不留神蹦到了岸上的鱼。

3

你见过中药店的老郎中吗?他不像在百货公司拐角处摆摊的算命先生那样留着一把陈年古旧装作什么都懂的白胡子,相反,他的脸刮得很干净,手上尽管遍布老年斑十指却仍然修长柔韧,他从不板着脸也不是笑呵呵的样子,没人看病买药他的目光就会落在门外某处。那时候他的眼神会变得十分奇特,仿佛玻璃上蒙了一层水雾,玻璃里边的情景透露不到外边,玻璃外边的情景里边人也看不见或者不在意,因此狼走进中药店站在老郎中眼皮底下,他也没什么反应。

店里的小学徒在老郎中背上瞟了一眼,很有含意地对狼一笑。狼没搭理他,狼顺着老郎中的视线看见门外有条他从没见过的铺着大块青砖的街道,天上下起大雨,街上很快积起一层水,水面被雨柱敲出蚕豆大的水泡,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有人站在对面大嘴食堂门口往中药店张望,可是狼找不到大嘴食堂,替换它的是一家布鞋店,货架上七彩八素的布鞋发出棉布特有的温软的光泽,如同此刻老郎中脸上的表情。那人头发剪得很短,如果深蓝色的袄襟下没有挺出明显足月的大肚子,简直认不出她是个女人。女人巴巴地往中药店望过来,哀求的目光一团一团扑上狼的脸,狼感觉自己的心也潮漉漉的,忍不住想出去看个明白。他刚伸出头,白色的雨唰地浇到他脖子上,他连忙缩回中药店。

女人消失了。大嘴食堂的小喇叭不知疲倦地广播:“肉粉汤五角一碗,素粉汤两角一碗。”一条西街行人寂寂,一辆自行车由西往东驶来,车架上的红旗标志似乎在迎风舞动。骑车人一路打着转铃,声音清脆得让狼发呆。

狼坐在木凳上,一只手习惯性地伸进一个小纸盒抓山楂吃。老郎中手边放一个黄铜等子,等子锃明透亮,狼想把家里的铜马勺也擦洗成这样。有人曾向老郎中讨方儿,老郎中一会儿指着太阳说用日月打磨,一会儿指着挂钟说用时间打磨,谁也别指望老郎中告诉你什么方子。狼不止一次看到,有人头疼,老郎中在他屁股上拔火罐儿;有人拉肚子,老郎中在他腿上刮痧。病人多数好了,给老郎中送来锦旗,然后靠在柜台上吞吞吐吐想问治病的验方儿,老郎中坐在椅子上只笑不说话,好像自己不是个中医大夫而是个魔术师。

老郎中撮了一等子山楂倒进纸盒里,顺手摸了摸狼的额头。狼困惑地望着老郎中,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发烧了。

发烧可不是个好滋味。怪谁呢?母亲说大雪天狼不该在街上游荡,陌生人问路用手大概指一下就行了,狼不该贪玩给他们带路。

狼很贪玩。狼最喜欢跟老猫一块儿玩但不喜欢“演电影”,可老猫每跟狼玩必定要“演电影”。狼一般只扮演一个固定角色,就是那个想白吃西瓜不给钱的日本翻译,后来被游击队员用西瓜砸了头。西瓜多贵呀,又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老猫便用板砖替代。

刚想到西瓜狼又想到睡莲。

睡莲开花的时候西瓜就上市了。狼天天都想在农贸市场新搭的西瓜棚前溜达,然而母亲这些天却与狼寸步不离,连上厕所也要狼在外面等她。公厕用碎石烂砖垒砌的矮墙只遮到母亲腰部,母亲一边解裤腰带一边皱着眉头叮咛狼要活得像个人。

公厕里响起急促的撒尿声,狼在混合着土腥味儿的尿臊气里看见猴子捡起一块西瓜皮啃了几口,又抡圆胳膊将西瓜皮扔上对面老远的西瓜棚。狼叫了声好,猴子却不看他。猴子瞅着脚底傻笑,狼也笑了,他猜想猴子一定是发现了一根较长的烟蒂,或许是有人刚点着没来得及抽就扔掉了。这可不是常能遇上的好事,即使你踩着猴子的肩膀钻进电影院按他的指示进行地毯式搜索也难捡到这样一根。猴子烟瘾不轻,主要靠捡烟蒂,手头儿阔绰了也会塞给狼一毛钱:“去,给哥买盒羊群。”

狼气喘吁吁跑进副食公司把钱递给坐在板凳上闲得拍脚丫的男售货员:“给哥买盒羊群。”男售货员龇起牙,抓起算盘在狼头上猛敲一记,同时把香烟扔上柜台说:“我是你爷爷。”

猴子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直等到烟圈渐渐扩大消失,他才缩起双肩对狼挤眼笑,并将那只夹着烟蒂的手向后有力一挥——狼感到一阵强劲的吸力,身体失控地往前闪了闪,心里非常想跟猴子走,但是母亲站了起来。

等到农贸市场的西瓜堆成了山,母亲就会买一个回来。

狼坐在炕上看见母亲两手抱着西瓜用肩膀掀门进来,脸上的笑凉丝丝甜津津的。

狼想,熟透了的西瓜砸在头上也许很软和,说不定还很舒坦,但是板砖砸在头上疼极了,一点儿都不好玩。狼这么想着却蹲在老猫指定的地方不挪身。

老猫“演电影”从来不走过场不说台词,他总是麻利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板砖在狼头上拍断就走。狼也总是不顾鼻青脸肿甚至满头是血抱住老猫的腿掩住老猫的袖子苦求不止:“再玩会儿,再玩会儿。”

据狼推测,老猫跟狼同年生,因为狼觉得他每次跟老猫或者老猫的同学一起玩都像一棵白菜长在白菜地里。

老猫的同学比老猫好说话,他们同意狼扮演好人——地下工作者,他们扮演军统特务。狼喜出望外地趴在长凳上任他们绑起来。“说!”假特务手里拿着真皮鞭。

皮鞭是从搬运队库房偷出来的。没人怀疑搬运队赶马车的那帮老头儿曾经是一伙儿英勇无畏的青年,曾经在战争年代多次冒着枪林弹雨为革命队伍运送过战略物资,尤其是他们驾着满载货物的三马大车从物资公司门前那条大约一公里长的斜坡上冲下来时。你看,黄尘搅得阳光汹涌,他们的马车就像走在云中,他们就像一群神仙,再不是几个又老又破的赶车人。老猫坐在大奔里哪有那阵势!

狼觉得被人用皮鞭抽打的疼痛还能忍几下,上老虎凳也可以撑一会儿,可灌辣椒水烙红铁柱十指缝里钉竹签子几乎要了他的命。

母亲带狼到公安局告状。民警靠在门上吸着烟,半笑不笑地看了看狼全身上下的各种伤痕。狼也看他,觉得他靠在门上把制服都弄皱了,更不应该卷着一条裤腿,露出密织的腿毛。“你有证据吗?”民警问母亲。母亲给狼穿好衣服,问他什么是证据。“可以证明狼被人打伤的东西。”“你不都看见了吗?”“我只看见一个狼,身上长满疤痕。”“疤痕是长出来的吗?”母亲问。“狼是人生出来的吗?”民警反问。

母亲大哭而归,告诫狼再不许跟老猫玩。狼做不到,只要老猫爬上墙头轻轻叫一声:“狼——”狼就会在最短时间里跑到老猫身边。

4

狼希望猴子下次给鬼抬轿的时候带他一起去。狼非常想见到鬼,主要想问鬼一个问题:“来世我会变成什么?”这个问题不是狼想出来的,是那个算命先生。

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被算命先生叫住。“干什么去?”“给我妈买线。”“买什么线?”“一团天蓝线,一团海蓝线,一团夜蓝线。”

算命先生呵呵笑:“你小子快成人了。”狼粘住他,问自己什么时候变人。算命先生请狼先付钱后算命,狼把身上的六毛钱全给了他。算命先生拉着狼的手左看右看,一本正经地说:“要变人你还得三世轮回,下辈子你会变成一只老鼠。”

狼很不满意,想要回自己的钱,算命先生死攥住不给,狼踢翻他的摊子揪下他几根胡子。

狼在前面跑,算命先生在后面追。狼一直跑到河畔,扭头看不见算命先生才停下来。

河水泛出淡灰色的柔波,睡莲又开了,白的,蓝的,绿的,沿河畔开出一条幽香的小路。

那些深红的睡莲仍然开在桥墩下,神秘兮兮地簇在一起,让狼想起最近在小城盛传的关于百灵子的某种谣言,仿佛还看到猴子追问百灵子为什么不理他。百灵子不回头地说:“我爸爸不喜欢。”狼觉得百灵子的爸爸是个怪人。那天,猴子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让狼送给百灵子。百灵子不在家,她爸爸打开了门,看见狼站在面前,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脸上没有露出狼惯常在别人脸上看到的那些表情,好像他看见的不是狼而是其他什么人,这让狼很惊讶。他对狼说:“你好,请问有什么事?”狼从来没见过这样对他说话的人,于是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兽!兽!兽!”

算命先生到底还是追上来了,他站在高坡上鼓动两条野狗朝狼扑来。狼听说只要人站着不动狗就不敢下口咬人。可他是狼,他无论站着还是跑着狗都不放过他。狼一边拼死挣扎一边想,幸亏他不是一件毛衣,不然今天就要被咬成一堆烂毛线了;又想,就算他不是一件毛衣,今天也免不了被咬成一堆烂毛线了。狼发出绝望的嚎叫,他看见自己的叫声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窜跳出他的肚子,又一窜跳过了河岸,隐没在老远的树林里。树林里跑出一个人,是猴子,他叫骂着将手里的藤子棍隔河扔过来,两条野狗夹着尾巴逃了。

猴子给狼清洗伤口,河里白的蓝的绿的睡莲被狼血染得一色红。猴子掰开狼嘴敲了敲他尖利的狼牙问他为什么不以牙还牙。“用牙?”狼觉得自己受了侮辱,“我又不是狗。”

猴子说:“你不是狗,但你他妈是狼。”“我是不是一只狼呢?”这个问题就像一根自己会搅的棍子在狼脑子里搅来搅去搅得狼头痛难忍。狼想赶它走,可它偏不走,它赖在狼脑子里。狼从早到晚不给它好脸色看,没用;狼用手推它,用鸡毛掸子打它,也没用;狼发狠在墙上撞它,撞得自己东倒西歪眼前金花四溅,还没用。狼翻出铁匠当年的那把柴斧在马路的盲道上磨了三天。

除了狼,没人看出盲道是磨斧的好地方,磨刀也不错。第三天太阳尚未升起之际斧刃发出一声蜂鸣,一道白光腾空而起,一个过路的瞎子睁开双眼,赞道:“好利斧!”狼便晓得磨斧的事成了。狼用报纸包严斧刃回了家。“你,走不走?”狼最后一次问它。那家伙根本不理会,狼甩开膀子捣了它一斧头,房子摇晃了半天,那家伙还一动不动,狼只得剥掉报纸调转斧刃向它劈去,结果被母亲夺下柴斧。

狼躺在医院病床上,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坐在地板上把一根三寸长的铁钉往脑袋里敲。“他想死。”狼把男人指给母亲看。母亲问狼是不是在做梦,狼摇了摇头。

狼认为自己不会做梦。老猫说他常能梦到平日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他打青同学的眼睛,老师却让他当了班长。狼也想做一个梦,他想梦见自己变成人。狼经常在睡着以后狂奔不止试图在醒来之前找到自己的梦,但是那条睡着以后铺开在他面前的道路就像老猫放在阳台上的跑步机,你一口气不歇地跑,跑到只剩一口气,也到不了梦想去的地方。

猴子提着一盒饼干来探望狼,狼问猴子自己为什么病了,猴子说不上来。狼只记得那天下了很厚的雪,他在电影院外边看新挂出来的大海报,两个陌生人凑过来抱着膀子向他问路。狼见他们头上系着麻绳腰里也有,心里就明白他们急着赶路。狼家里也来过几回这样装扮的亲戚,进门就给人磕头,不是说他父亲死了就是母亲死了,一个个全都忙乱乱的,有的站起来喝口水,有的直接就走了。

狼决定给他们带路。经过小城西面的红果林,他们突然不走了,提出要跟狼玩一会儿,接下来的事狼全忘掉了。猴子说遗忘是人体内最高强的内功,它保肝护心清脑健胃,比老郎中十全大补方儿管用得多。

狼捉摸猴子话里的意思是:狼不是狼,是人。狼非常感动,他把母亲给他做的揪白面片全给猴子吃了。

猴子给狼喂水,那个男人依然坐在地板上,不厌其烦地将铁钉往脑袋里敲。狼让猴子过去劝劝他,猴子不明白狼在说什么,他看不见那个男人。

猴子告诉狼,他在红果林找到狼的时候,狼差不多已经死了,他把狼背到中药店,老郎中只看了一眼便栽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打战;他又把狼背到县医院,肛肠科的医生命护士把狼推进手术室。“你应当拿牙咬,咬死那帮孙子。”猴子又一次提醒狼用牙,狼打翻了猴子手里的水杯。

狼一出院就去了中药店。小学徒留起一字胡坐在老郎中的椅子上,老郎中在治疗室叫狼进去说话。

狼走进治疗室却看不见老郎中,治疗用的窄条儿床上躺着一个病人,狼想问他知不知道老郎中上哪儿了,却发现他就是老郎中。狼想起猴子说过老郎中病了。老郎中没有在自己身上扎那些长长短短的银针也没有拔什么大大小小的火罐。狼似懂非懂地笑了。

治疗室的床太窄了,狼很担心老郎中会掉在地上,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老郎中,老郎中装没听见。狼不得已,只好盼着老郎中马上掉下去,这样就能证实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狼在老郎中身旁待了很久,可是老郎中在窄条儿床上睡得很平稳,两只眼睛说不清酸甜苦辣地望着狼一句话也不说。狼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儿什么。“有人想用钉子钉死自己。”“他又活了很多年。”“他是谁?”“是我。”“你是谁?”“我是你爸爸。”“我才是你爸爸。”

狼在老郎中胸口捣了一拳,老郎中终于从窄条儿床上摔下来,翻出了白眼。

5

钟声响了,小城学校的钟声,狼的意思是它应该响了,很多年前它总在这时响起,缓慢悠扬地送走小城一夜的睡眠。狼忘不了那个瘦高的敲钟人,他始终穿着一套看不出式样的黑布衣服,过长但没过臀部的上装也没能使他的长腿显得稍短一些。他敲钟,狼蹲在大门柱旁看他,他站在钟架下单薄笔直,就像一道直竖起来的影子。他敲出的钟声就像一杯略带甜味儿的温开水,而后来的电铃声却像一串刺猬扎在人赤裸的心上。狼经常想念那钟声,虽然它从来不曾为狼响过。

母亲曾经想让狼上学,狼当然也想上学,像老猫那样,钟声一响就背起书包离开家,书包里还装着一块馍或半张饼。

校长跟副校长在办公室下棋。“他上学?”校长以为自己听错了。副校长说:“你问问哪个班主任肯收他。”母亲走出校长办公室真要去各班问,跟在她身后的狼被学生们看见了,女生哭叫,男生捡起石头土块往狼身上扔过来。狼忍着不动。校长催狼和母亲快回家去,他说:“人贵有自知之明。”

母亲找居委会主任评理,主任正择韭菜叶儿,她说下班时间不谈工作。母亲找到“革委会”主任,主任说狼上学一事得讲民主,请狼的母亲广泛征求学生家长的意见。母亲坐在县委大院的花栏上哭了一阵,拉起狼的手说:“程仁,我们回家。”

狼以为除了母亲再不会听到谁正儿八经地叫他的名字了,可世事往往超出想象。

小城每天都有新鲜事。有一阵子大家都在议论民主选举。老猫端一碗烩菜蹲在人行道旁的松树下说得顾不上吃。狼坐在树上数了数,有二十三个人挤在老猫跟前,接着又变成二十五个,乞丐老贾携着他的小孙子也挤进来。老猫说人人都能给自己想支持的候选人投一票,得票少的候选人,哪怕他是上级派来当县长的,对不起,也得滚蛋回家。“选票什么样?”老贾戳了一下老猫。“跟车票一样。”答话的是钟师傅,他已经满头银发,人也瘦小了许多,像个缩了水的茄子,狼都快认不出他了。“不会。”老猫往嘴里吸了一根粉条儿,“应该跟戏票差不多,戏票大。”

狼不认识什么候选人,手里也没有选票让他投到哪里,但他可以去看热闹,他有的是办法钻进会场坐在小城人民代表中间。

会议往往令人昏昏欲睡。狼经常参加各种会议,狼十分同情那些夹着公文包到处开会的人,他们比不上狼,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们却得硬熬着。“程仁,程仁同志一票。”

狼无聊得正想走,主席台上的唱票人叫他的名字,还称他为“同志”。会场突然静下来,就像正说书中弹断了弦,但断弦很快又续上了,台上台下笑成一团,所有的眼光都聚焦在狼身上。

狼往主席台前挤,他要领回自己的那一票。保安人员将狼押出会场,狼不肯离开,叫嚷不停,执意要领回自己的一票,保安人员只得动用拳脚好使他快点儿清醒。

乞丐老贾坐在马路牙子上咧嘴笑,他的小孙子专注地啃着一个苹果。老猫开着大奔经过,从车窗里扔给老贾一个空饮料瓶。

老贾对狼说:“老猫没有,我和我孙子也没有,你瞎嚷什么!”

还是说说狼打拳的事吧。

狼在K歌厅前的小广场上打猴拳,起先人们只是围上来看看,时间一长就有人跟着狼一起比画,也有人拿着刀枪棍剑穿得很武林开始演练各自的功夫或者教导一些徒弟。冬天雪晴之后,小广场上来了十几个老太太,提着录音机跳了一会儿街舞受到热烈欢迎,她们便天天来跳风雨无阻。老猫的奶奶不跳舞,她在K歌厅门面墙上倒立,据她自己说这样可以延年益寿,还说不信你上网查。春末玫瑰花开了,中年妇女的腰鼓队打进了小广场,她们就像决堤的河,应该说她们引来的观众就像决堤的河。狼把自己正扎的弓步改为小马步,又改为并脚立正,单腿站立,可他的脚上很快又叠起别人的几只脚,狼只得跳上楼顶。人越挤越多,K歌厅的简易二层楼轰然倒塌。

狼坐在废墟里,发现老猫的奶奶压在一块楼板下直喘气,想起她说过的延年益寿的话,狼捡起一只皮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老猫奶奶蹬了蹬腿,像老郎中一样,死了。老猫把狼送到公安局。

从哪天开始呢?狼不断进出公安局。在狼看来,这里的一切都随院子中央的大树一起生长:大门越来越大,办公楼越来越高,就连写字桌都越来越阔。“砸东西了?”“破坏公物有罪。”“打人了?”“打人犯法。”

写字桌后面年轻警察的脸愤怒得变了形:“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只狼彻底解决掉。”

狼脑子里啪地响了一声——猴子的脑袋被子弹打爆了,红白相间如同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狼又闻到人脑特殊的香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枪毙犯人没什么新花样,犯人一律由大卡车从公判大会现场拉来,五花大绑。猴子那天穿一身黑,他把脚上的白球鞋都尿湿了。当然只有狼看他的球鞋,其他人都盯着猴子的脸。猴子脸黄如土。不知谁叫了声“猴子”,猴子猛地睁大眼睛,像被人从梦里叫醒:“不是我干的,冤枉。”

北巷当年的男孩子们挥着拳头喊:“狗熊!”

人群里传出一阵嘘声。百灵子出现了,光着身子,手里仍然拿一朵深红的睡莲,她父亲抻着一张大被子满头大汗跟在她身后跑。

百灵子既不看猴子也不理其他人,口中自言自语:“法院搬哪儿了?”猴子抽了抽鼻子,似乎想哭却又没掉下眼泪。狼想听猴子说一句话:“我死不了!”可猴子垂下头闭紧了嘴巴。

枪毙犯人真没什么新花样,子弹飞出枪膛,猴子的脑瓜噗地炸开,像一个烧爆了的小灯泡。人们失望地嗨了一声,普遍认为枪手的枪法不好。枪法好的会让子弹从犯人后脑勺打进去再从前额钻出来,犯人头上只留指甲盖大小的洞,流不到半炒勺血。

法医拿一根筷子在猴子脑里搅了搅,宣布猴子死了。狼站在离法医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笑,他笑法医被猴子骗了,猴子给鬼抬轿,死不了。

狼一心想见鬼,猴子总不答应,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又答应了,让狼当晚9点到北郊玉米地来,并且又一次提醒狼,急难关头要用牙咬。

9点之前狼来到北郊。蝈蝈在狼耳里有规律地吹着口哨,猴子喉咙里赶麻雀的咻咻声悄悄溜进来,尽管声音很低狼仍然听了出来,狼对自己的耳朵很满意。“他妈的,晚了。”猴子扔掉烟蒂伸出手腕,狼看到他手表盘面上的夜光绿莹莹的像一圈狗眼。玉米地夜晚的空气凉得像冰镇过的水,狼后悔自己迟来一步与鬼错过,他“下辈子会变成什么”的问题不知又该去问谁。

月亮出来了,又大又圆,狼看到一只七星瓢虫安稳地睡在一片边缘发黄的玉米叶上,玉米下面躺着一个长发女子,身上散发出一种白花花的让狼憋不住想撒尿的气味。她手腕上也戴一块夜光表,跟猴子的那块一模一样,不用细看她的脸狼也认得,她是百灵子。她好像已经死了。狼尿在了裤子里。“别看了!把你他妈的狼脑袋转后面去。”猴子把藤子棍塞在狼手中,一边脱上衣一边像快要断气似的喘着。狼听着喘息声,忽地把发生在红果林的事情全想起来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猴子想干什么,也许他已经干了什么。狼问猴子:“你说我到底是狼是人?”“有什么不同!”猴子没心情搭理他。“狼不使棍子。”

猴子笑了,笑里发出苦辣辣的中药气,一点儿甜味儿也没有。狼莫名地想起落叶满地的秋天,猴子穿一双破黄胶鞋推着板车在建筑工地上当临时工给百灵子赚手表钱。狼想,也许他应该听猴子的话到玉米地外面守着,却听到猴子说:“我认为,你他妈是人。”

狼一棍打蒙了猴子。

那时还没有夜市,夜晚静得像真正的夜晚。北街国营食堂林老儿的叫卖声远远传来——“烧鸡,香喷喷的烧鸡。”

狼似乎看到林老儿提着香腻的烧鸡篮子游走在昏暗的街灯下,影子在背后拖得很长很长。

狼走过整个夜晚,走进了公安局。

狼说:“猴子把百灵子……打死了。”

小城没人拿狼的话当真。有一回狼看到国营旅社二楼朝北的一间客房往外冒烟,连忙呼叫救火。门房老头儿从油黑的铺盖卷上支起身,看见是狼,便拿起喇叭筒喊来几个青年把狼拖进厕所扔进小便坑里。狼从小便坑里爬上来时,火已经要烧到天上了。然而狼告发猴子的话却似乎百分百被当真了,没多久,猴子就被判处死刑。

行刑前几日,百灵子从早到晚站在法院门口,脱得一丝不挂,她爸爸抻一张大被子徒劳地遮着她的背影。

狼遍体奇痒,就像钻进了毒蚊子窝。

狼再次走进公安局,找到那天给猴子立案的民警,告诉他百灵子还白花花地活着呢。民警怪异地笑了:“原来你小子也懂。”说完便把狼赶出办公室。“狼打死了我奶奶。”狼感觉老猫在公安局里这么说,也许老猫并没有真这么说,总之当老猫跟那个想把狼彻底解决掉的年轻警察小声谈话时狼以为自己会被枪毙。

啪!猴子在狼的回忆中又一次倒在枪口下。啪!狼在自己的想象中也倒在枪口下。狼心里生出还完债的快感。

把狼送往监所的路上狼的母亲哭个不停,老猫递给她一沓纸巾,向她保证他会把狼保出去,只要她肯把那个破铁匠铺让给他。母亲把纸巾扔在老猫的脸上。

看到监所狼很兴奋,小城的大小机关门市广场包括前几天摆出来的活动公厕狼都进去过,唯独监所是个缺项。狼早就想进监所转一转。

狼在监所遇见的第一个熟人竟是乌龟。乌龟端着一个大塑料盆往水房走,看见狼他便跪在了地上,塑料盆里的一堆袜子裤头儿倒在走道上,恶心的气味熏得狼也差点儿跪下。

这是乌龟第二次给狼下跪。第一次是在猴子墓前,大雨天,他跪着求狼不要再等猴子了,他说猴子死了,死人不会再从墓里钻出来。他说猴子是他害死的,又说不是他,是猴子命不好撞上了“严打”,不然也不至于给人毙了。

狼不信乌龟的话,小城人都知道乌龟疯了。乌龟跟他那帮朋友在青海搞运输,同一天在同一个弯道三辆货车全滑进了深沟,只留下乌龟一个活人,乌龟当场就疯了,见人就下跪,说百灵子是他们一伙儿骗到玉米地轮奸的。乌龟回到小城公安局自首,公安局把他送进疯人院,疯人院又把他撵出来。

狼猜想疯人院不收乌龟是因为他疯得太离谱了,果然就听到他在县委县政府门口闹上吊,还打了大红条幅:我要认罪。后来又听说他背了几麻袋报纸去炸公安局。折腾了一些日子,他真的被收进了监所,在那里做长期临时工。

狼帮乌龟把袜子裤头儿拾进塑料盆,看到乌龟头上生出许多草莓疙瘩。乌龟告诉狼,他依旧喜欢打牌,这些草莓疙瘩全是因为输了牌天长日久被犯人们弹脑瓜蹦儿给弹出来的。狼盯着乌龟看,越看越觉得他不像乌龟。这时乌龟突然抓住狼的肩膀问:“真有猴子这个人吗?”不等狼答话,他又问:“为什么就像没有一样?”

6

狼闻到了太阳的香气,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小城西北角伸出来扯走了雾气,小城像突然摘掉帽子的秃头晃得狼眯起眼睛。河里的睡莲又开了,狼看到了它们映在天上的影子,也看到了那座木桥。睡莲在河里是什么颜色映在天上还是什么颜色,木桥映在天上就变白了,桥上还站着一对小人儿执手相望,他们也是白的,带着一股棉花糖的甜味儿。

百灵子死了之后,狼时常整日整夜坐在河边看睡莲。猴子说睡莲一年只开一回,可狼每到河边睡莲都开着,他不知道是一年比一天还短还是一天比一年还长。河上的木桥有时探身到水里看望狼,狼对它说:“漂亮毯子。”木桥点点头。狼又说:“睡在上面很漂亮。”木桥又点点头。百灵子就是睡在花上死的,衣服扔在岸上,一头天生的长过腰际的卷发缠住了花茎,捞尸人下了九次铁钩才钩起她。

家里飘出浓郁的中药味儿,的确像猴子说的那样,苦中带甜,但狼不确定它是不是真像一道好茶。

中药是老郎中生前送来的,在狼的记忆中那是他第一次到这儿来也是最后一次。他小声对狼的母亲说:“必要的时候,如果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狼的母亲把他赶了出去,但并没有将中药一起扔出去。“程仁,回家喝药。”

听到母亲的叫声狼最后往天上看了一眼,终于看见了猴子。在云端里,猴子缩起双肩对狼挤眼笑,那只夹着烟蒂的手向后一挥,狼又感到一阵强劲的吸力,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更强劲。但是狼的身体却一动没动,狼向猴子点点头,意思让他略等一等。

母亲把药汤分成两碗放在桌子两端,她在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来,像是有什么话要对狼说,狼也有话要说。他想说,往后铁匠铺归老猫家了,他再不是铁匠家的狼了。但是他觉得应当先把药喝了。狼喝干了自己面前的药,看见母亲端起了另一个药碗,他上前夺了过来,说:“你不要跟着我了。”他仰头把药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说:“妈,我不再跟着你了。”

母亲的哭声在狼眼前越来越稀薄的黑暗里变成空旷的明灰色的天地。没有云彩,也找不到猴子,狼站在无边无际的风里,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耳际传来铿锵的打铁声,狼蓦然回头,又看见铁匠炉里扑出鲜艳的热烈的火焰。拉风箱的那人头发剪得很短,如果深蓝色的袄襟下没有挺出明显足月的大肚子,简直认不出她是个女人。牛  猪

马庄腊月的黎明充满冰碴子的味道,爬出热被窝开门出去,像迎面撞在一堆碎玻璃上。

老焦揉了揉生痛的脸,袖着手朝洼地的那片灯光走去,他的棉衣敞着,绒衣上面对应心脏的位置横插一把尖刀。刀刃两寸宽,长九寸八分,雕花银柄,是老焦爷爷传下来的。半年前在县城菜市场的肉店里有人曾出价一千元想买这把刀,老焦把刀往肉案上一扎,仰头喊道:“卖肉啊,买刀的滚。”买刀人骂了句什么,老焦身边的伙计迅捷从肉案上跳出去一拳打得买刀人口鼻流血,老焦掏出十张百元大票塞进买刀人的衣领,扬长走了。

肉店由三四个伙计看管,老焦只是偶尔去转转,就像现在他想去杀坊转转。

往常这个时候老焦都在梦中。

老焦是个多梦之人。高考那些年他的梦最多,有几回他连完整的试卷都梦见了,却因极度乏困抬不起眼皮,一个字都没看清。骑着一根麦秸在马庄飞,想起谁便会落在谁家房顶,是老焦常做的梦。王茂茂新婚之夜老焦就在他家房顶。他没想王茂茂,也不愿意想王茂茂新婚的妻子高小红。自从高小红在黄芥地里告诉他,她要跟王茂茂结婚,他便再不愿意想她。

王茂茂结婚那夜,被锣鼓唢呐聒噪了一天的马庄显得异常疲惫冷清。二十才刚出头的老焦几乎整夜梦见自己坐在黄芥地里:大片的黄芥花齐腰开,味道类似豌豆花又像苦艾,它使老焦想起许多美妙又苦涩的事情,比如爱情以及建立在爱情之上的未来。老焦的这些曾经都与高小红有关,所以他不得不想起她,想起她戴着一顶大檐草帽在那些相同又不同的早晨或傍晚沿着地埂微笑着一次又一次向他走来。当夜色快要翻过马庄西山的一瞬,麦秸不可阻挡地带他飞到王茂茂家房顶。落脚之处石棉瓦咯吱作响,老焦猫着腰踮起脚尖跑到屋脊上,为自己尴尬的处境难过得不知所措。夜的寒风把无星无月的马庄吹得瑟瑟发抖,像一张掉进药水里的底片。老焦想点一把火,烧得马庄如同白昼,好让自己快点儿从梦中醒来,但是在梦里往往找到火柴找不到干柴,找到干柴又不知把火柴搁到哪儿了。

今天,梦早来了一步。老焦看见一辆小车停在杀坊前面。车灯一灭,黎明前的黑暗立刻把马庄塞了个水泄不通。有人敲响杀坊的铝合金门框说:“让您久等了。”杀坊的门被风吹开,门口站着一人,像是真在那里等了很久,手里端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刚够照亮他的脸,他是老焦。

敲门人猪样身材,低着头,一副十分谦逊的样子。门口的老焦侧身请他进去,敲门人对老焦说:“您先请。”老焦看见自己吹了灯,前面走了。

妻子鼾声响亮。老焦推醒她,想说梦里的事,又觉得无聊,便说他要去趟杀坊。妻子从枕下摸出刀给他。老焦拉亮灯,习惯性地看了看刀柄上的雕花图案:一面刻龙凤呈祥,另一面是两个西洋人,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像要亲吻的样子。“好东西啊!”老焦他爸在世时这样夸它。它是老焦爷爷当年护身的家伙,杀过敌。到他爸手里被放进了土豆窖,每年春末他爸都坐在土豆窖里用它挖掉土豆芽子。

老焦第四次高考落榜背着铺盖回到家不吃不喝睡了两天,第三天清晨他从被子的一个破洞里伸出乱蓬蓬的头,问他爸要那把刀。他爸哽咽了一声,愣在门口。老焦双膝打战扶着墙壁站起来,决绝地宣布:“我要学杀猪。”他爸流下眼泪,旋即又笑了。

师傅是镇上最有名的屠家,头发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身上从不带刀。听说老焦考过多年大学,他转身就走。老焦拦住他说:“我学过人体构造。”师傅眯起双眼将老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个学问用得上。”他说,“猪跟人区别不大。”

师傅的杀坊是一所五间一掏空的土房,设四张杀床,两口煺锅。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三排肉架全空了,靠门口的那张杀床上绑着一头黑底白点的猪,大概是绑得久了,竟放松地打着鼾。灶台前面靠墙角处有几个年纪不等的女人围着一张湿漉漉的大桌翻猪肠。老焦跟在师傅后面走进杀坊,煺猪水刺鼻的味道熏得他干呕了一阵,翻猪肠的女人们望过来,用不同的方式笑了,其中一个抬起正在桌上操作的手捂住自己的嘴。老焦没有想到,七个月之后这个女人成了他的妻子。

猪突然凄厉地嚎叫起来,肥大的猪脑袋拼命摇晃,把本来短得几乎看不到的脖子拉出很长。师傅温和地弯下腰,老焦以为他要给猪说点儿什么,却见一把刀子已经捅入猪脖。师傅一手握着刀柄往更深处一捅一转,一手拿着一块红毛巾捂在杀口上,面色柔和,像县医院某个正在给病人打针的老护士。猪血顺畅淌进杀床下的血缸,猪入梦似的死了。一道阳光从大敞的正门照进来,给师傅的两耳罩了一圈宁静的光环。

距灯光还有百十来步,一股热腾腾的脏腥味儿把老焦抱了个满怀,老焦打了声喷嚏,便听到徒弟小张的声音:“老板来了。”老焦像个年轻人似的冲进杀坊。

伙计们按大小个儿站成一排,嬉皮笑脸地问老板好,老焦骂他们的祖宗,问他们是不是背着他耍奸偷懒,伙计们摇头的摇头赌咒的赌咒,老焦一一给他们散了香烟,软中华。

老焦抽软中华有些年头了。第一次买软中华那天下着大雨,他特意没带雨具,陕北深秋的冷雨能浇死一头壮猪,老焦在雨里走,从马庄走到镇上,反而越走越热——他要竞选村长。当他走进烟酒店,老板娘竟被他全身滋滋往外直冒的热气吓黄了脸。

老焦用五六个塑料袋把两条香烟套了又套夹在腋下往乡政府走,想起从前乡政府院子里像是长满了野草,只有十来岁的老焦穿了一条绽缝的裤子溜达到乡政府门口,瞧见又大又深的院子里野草有柳树那么高,随风起伏不定,他觉得一阵窒息。跟那回在深水坝捞鱼小腿突然抽筋沉入坝底的感觉一样,盘旋在坝底的几条长蛇向他窜来,如果不是同去的王茂茂舍命相救老焦早没命了。

乡政府怎么会长野草?这个记忆像是假的,却真实留在老焦脑海几十年。而他与妻子五女初次见面分明是在弥漫着血腥气和煺猪味儿的杀坊里,五女笑了,把一只正翻猪肠的手捂在嘴上,但老焦回忆往事总是首先想起第二年正月十五在县城看完秧歌又去体育场猜灯谜,灯火辉煌处,一个打扮得光光鲜鲜的姑娘招手叫他。

老焦站在路上,想将真与假的问题做一番哲学思考,然而雨停了,天上出了彩虹,仿佛预示他要做的事会成。

老焦敲开乡党委书记的门,也许那天乡党委书记的门开着,他只是敲了敲门框。书记头也不抬地练毛笔字,老焦把香烟放在桌上,书记说他不抽烟。老焦说明来意,书记让他去做村民的工作。老焦想放下香烟,书记坚决不收。老焦急得犯了口吃:“书……记,这,这不……是给你,你你抽的,这是是是……”老焦想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书记把香烟扔出门外。

回到马庄,彩虹还在天上。老焦坐在一片沙蒿林里,打开香烟盒取出里面的两沓人民币在膝盖上敲了敲,卡在喉咙里的话蹦了出来:“这是给你花的,书记。”大把大把装在上下衣兜里的烟卷儿全泡了雨,只能晒干自己抽了。谁知泡过雨晒过太阳的中华烟味道仍然不赖,抽了一段日子,老焦便再不想抽以前那种牌子了。“抽!”老焦在杀坊里给伙计们散烟,“年底每人发一条。”

徒弟小张戴了一顶牛仔帽,耳后夹着一个貌似剃刀的物件,老焦猜它是他的屠刀,开始想象他用它轻快割开猪喉,猪再不嚎叫,浑身喘气,一时半会儿不能死掉。老焦问小张:“要不要再补一刀?”小张答道:“那是一定的。”“为什么?”“好玩。”

肉架上尚未开豁和开豁了一半的死猪在伙计们身后老焦眼前打秋千似的摇动起来,老焦胸口的肉抖了一下,包里的手机跟着响了,村委会的秘书发短信提醒他7点开会。伙计们看出老焦要走,个个显得很兴奋。老焦不禁怀疑他的杀坊在他不在的时候是个恐怖场所,当然是对猪而言。但怎样的杀坊不恐怖呢?各种音质不同的猪嚎挤满了老焦二十多年的杀猪生涯,老焦开始头痛。老焦把当年师傅说过的话说给伙计们听:“猪跟人差别不大。”伙计们嘿嘿笑,像是笑他喝醉了酒说醉话。老焦又说自己的想法:“给猪一个痛快死法是屠家的道德。”伙计们笑得更凶,特别是小张,大张着嘴,使老焦想起将要挨刀的猪,也想起小张杀猪先要用绳扎紧猪嘴巴。后来有人给老焦发匿名短信说小张不用绳子了,改用七寸长钉,老焦突击检查了几次都没逮到。

小张害怕听猪叫,他曾经对老焦说:“猪知道那事。”老焦明白他说的“那事”就是指将要被人杀死的事。那天是小张出师磨刀开杀的日子,老焦请他在一小饭馆里喝酒庆贺,他喝了两杯便说:“我想,不等动刀猪已经吓死了,刀快不快无关紧要。”老焦问他重要的是什么,他眼里放出两道红光:“屠家是一种职业,我要学会享受其中的快乐。”

老焦决定迟走一会儿,他要现场杀一头猪然后立下规矩:在他的杀坊里,谁不按他的方式杀猪谁就另谋出路。

伙计们赶进来一头棕毛大猪,它不哼不叫,猛一看谁都会认为它是一头巨形牛。老焦此生第一次开杀遇上的就是这种大家伙。师傅曾经告诉他,它叫牛猪,极为罕见,传说是由野牛在母猪肚里下种而生,非一流屠家撂不倒它。

刚进杀坊那些日子,老焦负责给师傅端洗手盆。杀床一空,师傅向门口喊了一声:“再上。”

一头棕毛大猪挤进门来,个头比今天这头略小,也是不哼不叫,两眼死盯着对面的师傅。师傅叫来几个壮汉舞弄了半天也没能把它放倒,反被它咬伤两个,更别谈将它绑上杀床。师傅摆摆手,让众人包括老焦都退后。他坐在凳子上抽了支烟,起身脱下身上的衣服鞋子,穿上屠家的皮大褂子长腰雨鞋。

那头牛猪一直望着师傅,目光轻蔑,就像眼下这头望着老焦。

师傅向牛猪猛冲过去,老焦看出他是要用左肩撞翻它然后给上一刀,于是叫了个好,音声刚落师傅已被牛猪掀上房梁摔在杀床上。杀坊里所有人都望着老焦,牛猪也望着他,仿佛刚才那声好是他给它叫的,他是它的同谋。老焦羞愤不已,扔掉洗手盆,使出比师傅更猛的劲头撞向牛猪,牛猪侧翻在地(老焦至今不敢忘记而且仍然觉得奇怪,那头牛猪其实没等他撞上就倒了),他从裤腰上抽出尖刀胡乱要了它的命。

牛猪撞坏了师傅的腰,也没能成就老焦,师傅把女儿五女交给他,却拿杀坊抵了账。

老焦婚后在别人的杀坊揽工杀猪,隔三岔五跟老板赊上三四十斤猪肉骑着借来的人力三轮车到县城去卖。五女继续翻猪肠,四年给老焦生了三个儿子。第五年老焦的弟弟结婚要房,老焦主动搬到家里放柴草的破窑洞里。他天天有肉吃,也经常喝酒,喝得烂醉的时候却是最兴奋的时候,管他雨天雪天脱了鞋拼命在河畔上跑。五女担心他掉进河里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儿在后面追他,追不上便大骂他的父母兄弟,他听到了总要返身回来打她,他打她的时候她也就抓住他了。

一年一度的荞麦花又一次如期而开,马庄的柏油路上出现四川养蜂人的车队,蜂蜜甘甜的香气融入初秋湛蓝的空气,盈袖扑鼻。养蜂人戴着纯白的硬瓜壳儿帽蒙着面罩,摇摇晃晃坐在车厢里摞得极高的蜂箱上打着瞌睡,一群蜜蜂追在车厢后面,一群孩子追在蜜蜂后面。老焦的大儿子跑得最快,汽车转弯离开马庄的时候,别的孩子再没看见他。

老焦到派出所报案,缴了五十元的立案费,却缴不起上千元的办案费用。他背了一壶水几块干馍,沿着养蜂车的气味踏上寻子之路。第三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老焦在一个陌生农妇家的驴圈里睡得黑甜无梦。次日清晨,他发现被水洗过的天地万物干净美丽,让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新的,同时发现一路引他前行的养蜂车的味道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正处身于陕北最重要的一个交通枢纽,一时难以数清的各级道路伸向四面八方。老焦在短暂的绝望悲伤之后抓到一只蜜蜂用一根细线绑在它的细腰上,然后由它引领继续前行直到再次闻到养蜂车的味道。又过了十四天,在另一个省份的荞麦地上,老焦找到了那些曾经路过马庄的养蜂人。他们黄绿色的帆布帐篷搭在无垠无涯的粉红色花丛中,他的大儿子坐在其中一个帐篷前,穿戴成四川娃的模样,拿着一个蘸了蜂蜜的油饼吃得连爸都没顾上叫。养蜂人想留下孩子,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给老焦。老焦抱着孩子眼泪滴在地上,问他是想留在这里喝蜂糖水,还是想跟爸回家。孩子扔掉油饼把小手放进老焦的大手里。养蜂人想送给孩子一罐蜂蜜,被老焦谢绝,养蜂人尊重老焦的意愿,打算与他握手告别。老焦没理会他伸过来的手,出人意料地转身对着养蜂车跪倒磕了三个响头,大声说:“感谢教诲。”

在成为马庄村村长之后,老焦先后盖了杀坊开了肉铺把大儿子送到了省城上学。最近几年,老焦的主要收入已经不靠杀猪卖肉了,老焦也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一流的好屠家了,可牛猪又出现了。

皮褂子是师傅传给老焦的,挂在杀坊最显眼的粗柱上,他从不穿它,可要杀这头牛猪,还得换上它,不然会弄脏他身上一万多元的西服。

老焦在棉衣上擦净手,弯腰拍了拍裤腿,毕竟是上万元的东西啊,摸上去感觉就是不一样。省城中大国际的一个服务生两眼空洞地指了指请勿触摸的牌子,老焦的手在西服袖子那块停了一下,然后狠捏了一把:“我买两套。”他向上伸出两个指头,露出腕上的名表,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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