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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3 04:3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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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比尔·布龙

出版社: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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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动物园

夜袭动物园试读:

作者注解

这部小说中的语言既包括来自伯明翰、黑乡、老伍斯特郡、英格兰克利山区的方言与俚语——这些方言与俚语有些正在渐渐消失,有些则在慢慢形成,也包括来自圭亚那英语中常见的短语,在未来背景下形成的推测性词句。我还会在更加晦涩难懂的地方或难以理解的术语旁添加脚注,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故事。

one

聆听动物园

二零五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最新发现的彗星——“库伦-兰泊思”逐渐逼近地球。一个体弱年迈、过度肥胖的男子用肩膀挡开四周厚厚的树篱,挤进了地球上最后一座公共动物园。刚刚年过九旬的卡斯伯特·汉德利——最近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自己魁梧而脆弱的骨架所能承受的范围内,尽可能迅速地爬进灌木丛(即便如此,也快不到哪儿去)。紫杉和榛树粗糙的树枝刮伤了他的手臂、脖子和脸,他却没有察觉,让他疼痛的是自己良心的鞭笞。“加把劲儿啊!”老头自顾自地嘟囔着,勉强用一双大手护住自己的眼睛,“走啊,你这个该死的笨蛋,赶紧钻啊!”

去想、去感受都令卡斯伯特心如刀割,但最伤人的是回忆。片刻间,他看到了男孩的脸——那张渐渐沉没的脸庞,以及那双如河水般深邃的黑色眼眸。他还看到了长长的嘴唇,如同紫色鸢尾花瓣般脆弱,苍白的前额被一团灯心草环绕。他再次瞥见了那双爪子一样的小手,紧紧攥着溪边的蕨类植物叶片,整个身体,整个人,缠绕在时间的绿色细丝中,垂直下落,旋转,穿过上个世纪的悲哀,坠入深渊。

那里,或是某个地方,有他失踪的可爱哥哥,那个水獭男孩。这里,此时此刻,八十年之后,卡斯伯特会找到他。

卡斯伯特从未停止过寻找。“德莱斯坦,”老头儿喃喃自语道,停顿片刻,大口喘息起来,把耳旁的一根嫩枝拽了下来,“我会找到去你那里的路,还有前往其他人所在之处的路。”

那跟这颗彗星又有什么关系呢?

整个世界都在沸沸扬扬地讨论它。卡斯伯特觉得,它是最糟糕的预兆。“库伦-兰泊思”似乎预示着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集体自杀正进入一个疯狂阶段——现在英国数万人、海外数百万人及动物已死于这种流行疾病。

正如最强势、规模最大的狂热组织——源自加利福尼亚州,名叫“天堂之门”——声称的,动物位于“低于人类的层级”,因此必须根除动物,自杀后的狂热分子才更容易进入“高于人类的层级”。他们宣称,地球就是一艘“废置的船只”,是精神升华的技术障碍。他们还称上帝“修改”了耶和华与诺亚的契约。《创世记》里的“云[1]中之虹”——上帝承诺再也不会摧毁地球上生物的古老记号——不再备受推崇。狂热分子说,根据白色彗星的运行轨迹,以及不再包含动物的新契约的指示,他们陆续在多个大陆上找到了方法,将整个濒临毁灭的生态系统彻底摧毁。

迄今为止,国际上的反应一直都很迟钝,莫衷一是。在大多数狂热组织的起源地——美国,自杀和屠杀动物的行为看起来正日益增多,该国已掀起一场“认知监控”运动。不过,该运动尽管处于美国军队的延伸机构——新“国家警察”的控制之下,却并未在纽约以外的地区获得批准。似乎只有其他几个国家——韩国、印度、尼日利亚和英国——打算大战一场。

作为地球上最后一个“完整”的大型活体动物资源库——尽管基因组克隆可行,但数量仍在减少——伦敦动物园如今已被狂热分子列为头号目标,至少在卡斯伯特看来是这样的。动物被唤醒了——他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英国(实际上是世界)正处于令人绝望的险境之中。物种正大规模地、以自中生代以来就不曾出现过的速度消失于野外。因此,很少有动物物种还能在这个森林遭到滥伐、地面被人类削平的有毒星球上存活。于是,伦敦动物园在真正意义上成了某种乘载所有彼此联系的生命的“方舟”——一艘方舟,也是一座死囚监狱。

趁一切尚未为时过晚,这些明智的动物想要卡斯伯特帮助它们出逃。

卡斯伯特是个身材魁梧的男子,非常高大,是大部分英国人身材的两倍,却不及他们一半那么讲究。尽管处于半流浪状态,但不知为何,他总有办法找到食物,尤其是他最爱的冷腰子馅饼和腌鱼。他对英格兰的爱也超乎寻常,简直与他对无情的亨利九世国王的尊敬不相上下。他的手指像欧洲萝卜一般粗壮、肮脏,一双脚又长又窄,像鳗鱼一样油滑。一套陈旧的永联牌肌袖将他衰老的身体绑在一起。不过瘦削的身板上却挂着个肥大的肚腩,数十年的高血压引发的心肌病,导致他心壁增厚,心脏扩大,要费不少力气才能在他鼠海豚般的身体里抽动几加仑的血液。然而,这个最不可能的客体——卡斯伯特·汉德利,一个很久以前出生在黑乡某个机械师家庭的卑微贱民,却是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天赋异禀之人,他是所谓“奇技”的最新一代,也可能是最后一代传承者。

那天,他一直在等待,直到暮色的阴影笼罩大地,动物园里的访客结束一天的参观各自散开。当附近的步行大道和毗邻的操场已空无一人时,他以令人震惊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以免自己纤长的四肢引起别人的注意。如今,他已经无法保持快速爬行了。一根树枝戳着他的脖子,另一根则抽打着他的大腿。他紧紧闭上双眼,向前踢着腿,动作丑陋,形成一个由破布与怒火制成的人力巨型旋转风扇。树篱的枝杈比他记忆中硬多了,也更锋利。他挥动着自己“老朽”的前臂,回避、躲闪,大口吸气,快速摆过另一只粗壮的手臂,就仿佛他正试着嘲弄一群威胁用紫杉木棍刺伤他的瘦弱男子。

毕竟,他周围曾有这么一群人。卡斯伯特此生大部分时间都依靠救济金生活,后来又领“伤残抚恤金”。他戒不掉弗洛特,却完全不会因此而不安。他听到一些声音——很多声音。去年有一半的时间,他的心思都被类似老虎的影子和鬼影的幻觉所萦绕,如同一只被困在点着蜡烛的灯笼里的惊恐万分的蛾子。这比初次戒断弗洛特所带来的典型的、众所周知的可怕结果还要糟糕得多。不管看到什么动物,流浪猫或者趁着列车冲进车站、沿着“新铁路”轨道奔跑的老鼠,他都很确信它们正准备对他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或是二者皆有,直到它们终于这样做了。他能够听到动物的语言,或是说,他相信自己能听到,所以他得这么做。

他来到这里,试图闯入古老的伦敦动物园。“快到了,”他边说边喘着粗气,“就要成功了,伙计。”

卡斯伯特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财产,却通过奇技学会了聆听英格兰的动物说话。这种事就连受他尊敬的伟大的国王也无法理解。通过这项技能,他将挽救英国,挽救这个国家的生物。

不幸的是,地球上活着的人中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这个弗洛特成瘾者,一个疯子。

众所周知,喝了弗洛特的人会相信,来自弗洛蒂卡星球,留着紫罗兰花一般额发的微小访客,在每一片草叶顶端都保留了城堡,相信最后一只塔斯马尼亚老虎其实并没有在一九三六年因为一个无能的动物园管理员而冻死。无疑,弗洛特还未开始危害人间时,曾是地球上最好的合法迷幻药和镇静剂。它不只是让人如痴如醉、如释重负,还能带人飘过一颗颗白紫色的愉悦星球。它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备受追捧的老牌麻醉剂氯胺酮(又叫“老K”)一样,能给人带来一种绝对的存在感,一种令人惬意的孤独感。不同之处在于它也能给人带来本体感受的错觉,让人感到自己仿佛长出了格外纤长、柔软而有力的双腿。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能否从弗洛特里“爬起来”或是“升起来”,关乎自制力的强度。喝了弗洛特,整个世界都在你的脚下。在几英里远的地方,地球仿佛变成了一个遥远的白紫相间的紫罗兰花田,你能感受到的只是花在脚踝处轻柔地搔痒。你什么也不需要,谁也不需要——上帝、爱人、宠物猫,统统不需要。

卡斯伯特已经为袭击动物园做好了适当的准备,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距离茂密的灌木林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秘密洞穴,是他这个月早些时候用紫杉木、榛树树篱和几棵短茎山毛榉搭建起来的。他用干燥的手来铲土,小心翼翼地折断嫩枝。他还在那里藏了一瓶备用的弗洛特,以及一把有力的剪线钳。他计划等到天黑之后为自己剪出一条路来,然后尽可能多地损坏几个笼子——特别是水獭的笼子。这是他几十年来做过的最有条理的一件事了。不管是从公园还是从动物园里面望过来,都看不到洞穴。它位于距离动物园坚硬的铁围栏一米远的地方——靠近豺狼区,也靠近铁围栏上一条罕见的缺口。不过,他宁愿这个洞口在法国,也比现在这个位置好——想要靠近它太困难了。

卡斯伯特又向前拱了几步,直到纠缠的榛树树杈再也不肯退让,将他封锁在绿叶交织的笼子中。顷刻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男孩,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的瘦削男孩,正在几米之外的灌木林中和他一起向前挤。“小德!”卡斯伯特说,“看看我。这儿!”男孩很快就消失了。偶尔,一根树枝会在重压下断裂,笼子的“栏杆”便有所松动,卡斯伯特得以再次移动。有一刻,娇小的嫩枝堵住了他的鼻孔和嘴巴,搞得他像只花园精灵一般,脸上不断地“长”出树叶。“哦,该死!”他气喘吁吁地说着,从嘴里吐出了几片碎叶子。第一次戒断的糟糕感觉也来了,将他向下拽去,用力拉扯着他的神经,抓紧他的肌肉以及他脆弱的心脏。弗洛特瘾异常恶毒的地方在于它拥有双重戒断综合征,呈两条钟形曲线的态势。不管是刚刚戒瘾的人还是长期戒瘾的人,都会被相隔十年或者更久的两次综合征发作的急性期所击垮。双重戒断综合征会让戒瘾者经过第一段精神错乱的地狱,来到一座和平与清醒的岛屿,然后再把他们拽进第二次戒断的狂风暴雨之中。

这些年来,自大权在握的首相时代与欧盟走向穷途末路,到大开荒和财产权起义,再到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各种狂热组织的缓慢崛起,直至二零二八年新国王的第二次复辟,颓废的卡斯伯特不知怎么都幸存下来了。这期间,他一直在固执地寻找自己失踪多年的哥哥——德莱斯坦。他记得,哥哥是在两个人还年幼时消失的。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事情了。从那时起,他离开了黑乡,也学会了如呼吸一般自如地应对伦敦日常的病态现象。污秽的老城似乎滋养了他,为他寻找兄弟的旅途提供了燃料。他学会了所有下流的脏话,吃过每[2][3]一种由廉价土豆制成的薯条三明治,还学会了能够骗取弗洛特的所有卑鄙诡计。一切的一切,如此自然而然、不由自主,全都指向靠近野兽的这个布满荆棘的角落。在卡斯伯特看来,如果伦敦的整个历史——从铁器时代到数字皮肤时代——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这个地方了。他确信,这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可爱哥哥德莱斯坦会归来留驻的地方。

上天为鉴,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一次次周期性疾病暴发和亨利九世几乎吸干了英国疲惫血管里的最后几滴能量。数千名艺术家、哲学家和作家纷纷加入自杀性狂热组织或是维基精神网络——这是一个植入性的多功能公共网络,生长于人的身体组织之中——那些厚颜无耻的自我鼓吹者的行列,但最有创造性的思想面对的是彻底的冷漠。

维基精神网络很早便不再处于“维基智者”的自由操控之下了。其内部运行方式不再通过开放源代码,而是“公开加标”,由服从亨利九世、贵族和教条法令的助理编辑进行垂直编辑。在英国境内发送信息价格高昂,还要经过集中管理与审查。在美国、印度、斯堪的纳维亚和远东的部分地区,维基精神的相对自由产生了一系列自己独有的麻烦(尤其是狂热组织问题)。但即便是在那些地方,开放的网络协议也已作废,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已成往昔。受密码保护的维基精神网络“追踪”已经替代了全球资源定位器。在英国人中,维基精神传[4]播的主要是“老九哈利”的官方言论,以及一个土里土气的“新闻娱乐”节目。“哦,小德。”卡斯伯特大声说道,把一只手伸向围栏。他握紧一大片稚嫩、边缘微微呈锯齿状的榛树叶,借力将自己向前拽过去。“小德!”

对卡斯伯特来说,找到这个男孩不只是他花费毕生时间的一种寻找,还是一个命令,一个方向,一个神圣的目的地。

要是他失踪的哥哥还活着,应该有九十二岁了。但这一点对于老

[5]卡迪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在他的心里,德莱斯坦永远都是个孩子。

卡斯伯特转过身,靠在刚刚穿过的围栏上。他发现围栏正支撑着[6]自己的全部重量,一个男人二十二英石重的身体和喷了漆的网眼、含微量毒素的镍条交织在了一起。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前一夜下过雨,几滴水正从他的脸颊上缓缓滑过,流下他的脖子。“嘎勾嘎。”他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嘴里重复着动物园里的动物几个月前传递给他的最神秘的词句。“嘎!勾!嘎!”他尖叫着,听上去和他知道的原始动物没什么两样。他是怎么知道这句发音时嘴里溢满口水、咕咕噜噜的词句的,它是什么意思,从何而来,而他又为什么不停地重复——这一切他都不甚了解。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说。

嘎勾嘎。

动物园并不是动物声音的唯一来源,却是其中最强烈的一个。这些日子以来,他到处都能听到这些声音。英格兰伴随这些声音(尤其是那些猫发出的)一同咆哮和尖叫。深夜,走在街道上很难不碰上家猫,它们告诉他月光下的蛾子正在施法;沿着霍洛威花园墙壁生长的蓝色锦葵花闻起来是石油的味道;或者要求他抚摩自己——要摸这里,不要碰那里,这里不要,那里要,就是这儿,在两只耳朵中间,那里,这里,那里,其实就是些猫咪的普通想法。[7]

英国的狗也有很多话说。玻色子巴士上的一只拉布拉多导盲犬告诉卡斯伯特,城里所有的人行道、街道、房子、“新地铁”或玻色子巴士上都存在纵横交错的隐形网格线。在它看来,伦敦与毕达哥拉斯的哲学理念贴合得天衣无缝,很是抚慰人心。而在卡斯伯特时常经过的伊斯灵顿的一扇木头大门后面,一只狂吠的刚毛猎狐梗会带着顽童般的活力尖叫:“快乐的暴怒!快乐的暴怒!快乐的暴怒!”卡斯伯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对其深信不疑。[8]

声音络绎不绝,来自整个阿尔比恩。新福里斯特地区的黑眼小马想要更大的牧场。锡利群岛附近的肥胖灰海豹想要更清洁的繁殖海域。那年秋天,从锉刀山崎岖的黑色卡尔斯山谷中传来了发情期雄性赤鹿叫春的愤怒声音。还有英国的四千万只羊。卡斯伯特怀疑,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小想法。

和弗吉尼亚·伍尔芙笔下会说希腊语的鸟,或是吉卜林笔下那些高尚的、反对紧缩的狼不同,准确来说,这些动物并不是在和他“说”话。词语不是通过口鼻或下颌骨传出来的。尽管如此,动物还是能向他表明自己的主张。它们发出的信息,时而明朗,时而隐秘,但都能够感知。有些是在咿呀学语,有些富有表现力且十分准确,大多数都神秘莫测,但无一例外撩动了他的心弦,哪怕只有一点点。

它们的措辞也特别精练。通常动物园里的动物只会透露一两个意味深长的词语。“萨利克”,沙猫会这样低语。“摩可摩可”,河马嘟囔着。“进步与主权”,至高无上又常常特别啰唆的狮子会这样吟诵。诸如此类。忽然从某一天起,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简化词语竟突然在卡斯伯特的心里得到了完美的解读。举例来说,按照卡斯伯特的理解,“摩可摩可”显然意味着“让河马向泰晤士河进发”。他想,这话还要说得多明白呢?

他用手臂拎起树篱间富有弹性的一团稀疏枝丫,转过身,试图倒退着进去。他要确保没有人看到自己。考虑到自身情况,他感觉今天已经准备得非常充分了。他穿上了黑色的保暖衣和绿色的裤子作为掩护,还戴上了保暖衣的帽子,将它紧勒,只露出自己黝黑的脸颊。他看上去就像早年电视节目中又高又黑的天线宝宝——一个新角色,名叫醉鬼,肚皮上托着被砸碎的电视屏幕,眼睛则是紫色的弗洛特瓶盖做的。

今天晚上,爬往这个秘密据点似乎比他那个星期的两次演练还要困难。他感觉自己仿佛正钻进一条叠好的、充满利刺的被子。放低脑袋后仰面钻了进去——呆板又笨拙——来到了一个非常扎人的位置上。他必须快点行动。要是路人发现了他——一个肥胖的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树篱间——肯定会引发骚乱的。要是这种情况发生了,一切就完了。他解放所有动物的宏伟计划就泡汤了。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某些真正令人难以理解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了卡斯伯特的眼前。就在树篱里面。在树叶和枝杈留下的婆娑碎影中,一个宽阔健硕的人影悄悄爬上了他的身体,将他笼罩在金绿色的光晕之中。卡斯伯特惊恐地颤抖开来,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你!”卡斯伯特尖叫道,“就是你!”

那个影子似乎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般,如一棵巨大的、结着鲜红浆果的紫杉树。片刻间,它开始向四周喷吐泡沫,绿色树枝夹杂着被吹起的黑土狂乱地旋转、摆动,夜云雀、小猫头鹰扑棱着翅膀冲出树篱。成群的黑色小型动物如同阴影做成的野兔一般,从窝里“倾泻”而出,飞入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大的紫杉树影子朝卡斯伯特移动过来,吓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你想要我怎么样?”他问道。

那个影子答了一句:“嘎勾嘎。”这个声音和他听过的其他动物发出的声响不同,很熟悉,却又极其模糊,听起来有点古怪,像是某个巨大森林发出的密码,从它的一条最深邃、最黑暗的小河里发出的密码。

卡斯伯特悄声说道:“德莱斯坦?”

堕落的执业医生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卡斯伯特和自己的全科医生萨布金德·辛格·巴杰瓦走得很近。后者一直在努力保护卡斯伯特不伤害自己。要是他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一定会像他常做的那样,开始用中指敲自己的书桌。

在霍洛威周围的贫民窟里,有一小批不被看好的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精英为当地的穷人提供服务,巴杰瓦医生便是其中一位。在当地人眼中他是个格外有耐心的好人。正因如此,他陷入了性命攸关的境遇之中。一谈到穷人看病的问题,新贵族便会残忍地根除自己的同情心。的确,同情(在所有人眼里,除了亨利九世)是一种堕落。

但巴杰瓦医生仍然爱着这些贫民——以许多堕落的方式。就他而言,政权是会压倒自己的。众所周知,他钟爱纸张,喜欢用墨水在过时的便笺上书写不必要的备忘录。他总是会把这些备忘录递给自己的病人,但他的病人本来就会在每次问诊后收到几十通自动发来的角膜电话——这是音频通话、短信以及角膜垃圾信息的统称,这些信息都通过维基精神的神经-视觉界面传输。除了卡斯伯特,很少有人知道这位医生沉默、宽容、热爱纸张的表象下还潜伏着更狂妄自大的个性。

在过去六个月的时间里,早在卡斯伯特把自己和树篱中的绿色幻影困在一起之前,一谈到这个特殊成瘾者的福利问题,医生的责任感和困惑便会油然而生。这个固执的老弗洛特成瘾者,这个蠢人,已经表现出了人格解体障碍的症状,说不定还有科塔尔氏综合征的种种症状(产生这种幻觉的病人会相信自己已经死了)。此外,尽管对巴杰瓦医生来说卡斯伯特很有趣,但同样也令他难以忍受。

卡斯伯特曾多次和他谈起自己的幻想:与动物之间存在心灵感应。巴杰瓦医生——或是朋友、熟人口中的“巴杰”——总是会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一脸痛苦状,奉上自己热爱的众多英语习语中的一个。医生会说四种语言,而英语被他视为其中最奇怪的一种。但他喜欢能将分崩离析的城市生活归入整洁、自信方框中的英语习语。“我明白,你这一次是真的要迎难而上了。”有时,他会对卡斯伯特这样说,多半还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卡斯伯特与动物之间的事情开始于去年十月的某天早上。他总是和巴杰瓦医生谈起自己在摄政公园漫步的一次经历——动物园有三面都被这座公园包围着。和往常一样,他喝多了弗洛特,走起路来左摇右摆的。

事情发生的这一天正赶上当季公园露天剧场最后一次演出。尽管[9]剧场附近正进行着一场声嘶力竭的抗议,《维洛那二绅士》还是被匆匆搬上了舞台。卡斯伯特认为这些抗议者太过吵闹,不配做天堂的守门人,因为他们会把遭禁的、陈旧的畅销平装本《哈姆雷特》撕成一页一页,攥成纸团丢向前来看戏的富人。剧中还有一只活生生的狗。这只缺乏训练的獒犬腮部下垂,狂吠不止,有时近乎咆哮。

抗议者穿着黑色的紧身衣,留着长发,戴着发光的珍珠,有几个人还在脸颊上文着小小的形似“铁窗泪”的黑色文身,实际上是在模仿伍斯特郡黑梨,他们令敬畏皇权的卡斯伯特感到害怕与憎恶,但他东倒西歪的,无力对此做些什么。还有那只狗,那些压着嗓子、无休止的狂吠,这一切都令他极度心神不宁。

汪!汪!汪!汪——汪——汪——汪!“谁在折磨那个‘木钻’?”他打着哈欠质问那些抗议者。他们笑着忽视了他。“难道没有任何人对上帝创造的生物存有一丝敬畏之心吗?”

正当他准备伸展四肢,在一张空荡荡的长凳上打个盹儿时,那个神秘而又狂野的刺耳声音对他说起话来。“咿啊,啦!喳!”向巴杰瓦医生复述时,这个噪声还真让他撞上了一条长凳。“就像这样。”他说。卡斯伯特在椅子上微微后仰,仿佛要进行演示。“摄政公园动物园里的动物似乎并不在乎任何‘二绅士’。”他说。“那只狗,还有那些愤怒的学生之类的——就这么着,我想这些噪声或多或少刺激到了动物园的动物,你懂吗?这是我自己小小的推测。剧场就在——动物园的听力范围之内,对吗?”“我能想象。”巴杰瓦医生答道。此时此刻,他相信卡斯伯特是在和他开玩笑,也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于是,其中一只水獭说,”卡斯伯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不,[10]是它们说,哦,它们说,它们想要被放进那几个缺口里去,就是摄政公园背后的那几个,懂吗?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漂亮的船停靠的地方。”“你是指,它们说?‘说’?”

卡斯伯特垂下目光,仿佛有些难为情,然后补充道:“其实,可能应该说‘叽叽喳喳’——真的有点像是这样。”“叽叽喳喳。水獭。卡斯伯特,我——”“没错。”

医患二人就这样坐在伦敦北部一幢维多利亚风格办公楼后院的咨询室里。大部分地板上都铺着锈红色与白色相间的阿夫沙尔地毯,上面印有涡纹叶片的图案。巴杰瓦医生身上的古龙水所散发出来的无花果树和雪松的味道充满了这片空间——要不是它闻上去如此令人宽慰,卡斯伯特可能会少说几句。随着透进室内的一抹暖绿色阳光,一阵春日里的微风缓缓穿过办公室那古老的镶钻竖铰链窗。医生总是会把窗户稍稍打开一些。伴着香甜的清风,巴杰瓦医生的希望破灭了,卡斯伯特不是在欺骗自己。“你能听到动物说话?在你的脑海中?”“什么?不。”他端详了一会儿医生的脸,“在我的耳朵里,大夫。在我的耳蜗里。”

很快,更多的细节接踵而来。卡斯伯特声称,伦敦有上千种动物——猫、狗、老鼠、花园中的狐狸、实验室里的猴子、野兔、宠物沙鼠,当然还有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试过和他说话。“它们就是不肯停下来,大夫。”卡斯伯特说,“这还挺困难的——处在接收信息的这一端。”他还说,他会在这些时候想象自己早已去世的外祖母那张和蔼的脸庞,还有她眼前偶尔垂着的纤细发卷。她可能会为卡斯伯特的抱怨感到些许悲哀。你不能为奇技而抱怨——不能对家族以外的人提起这些事情。“你都无法想象,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只猫。”

巴杰瓦医生听着,有些震惊又有些麻木,出于礼貌而非默许,还时不时点点头。“眼下,就有一只有点儿浑蛋的黑猩猩在对我发火呢。”那天,卡斯伯特说道。他扫视房间,仿佛正目睹黑猩猩不断敲击着墙壁。“它警告我不要烦它!”

医生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这听上去是个十分明智的做法。”他答道,声音里带着可靠的坚定。

卡斯伯特抿起嘴唇,指尖轻轻地搔了搔自己的前额。“有可能。”他说,“应该是的。”“你要记得,你会得到帮助的。卡斯伯特,有人会帮你,帮你恢复身体以及心理健康。”巴杰瓦医生轻缓而柔和地说道,“你要记得我们说过的所有话,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出事的,对吗?”“啊,你是我的好朋友。”卡斯伯特含混不清地回答。

把手伸向被抛弃的心

萨布金德·巴杰瓦医生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长着粗壮的脖子,触觉十分敏锐。除了药理学,用手解决问题是他的首选。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他学会了一些技能,比如驾驶一种太阳能直升机。只需要简单的手部推拉动作,这种飞机便能旋转着穿过最剧烈、数千英尺高的气流旋涡。在咨询室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只十五公斤重的镀铬哑铃,他喜欢利用两个病人交替之间的那段空闲举一举重。他可能有点儿自负,却一直都是温暖的,细长而温和的双眼泛着小豆蔻的焦绿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子更像是被人画上去的。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天生这般有力。在婚礼和家庭庆典上,他能让三四个年幼的侄子、侄女像松鼠一样吊在他的一只手臂上荡秋千。

病人总是会用显而易见的赞叹眼神望着桌子上的那只闪亮的哑铃。它能让他们感到安全——保护他们不受疾病和自己的侵害,何况身旁还有一个比亨利国王和温莎的狂热分子更肌肉发达、更强壮的人。

卡斯伯特在贫民区里有一间自己的公寓,他却几乎不在分配给自己的这个小窝里居住。从结构上来看,贫民区的公寓属于危房,那里人烟稀少,过去的二十年中,频发的犯罪问题致使许多居民纷纷抛弃了自己的公寓。在他开始时不时地叙述动物的声音时,他已经正式成了巴杰瓦医生手上越来越多“无固定地址”的病人中的一个。近年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从陌生人手中讨张沙发,在充斥着肺结核病菌的小客栈、传教机构和淫秽的早餐住宿酒店之间搬进搬出(在他全科医生的记录中,唯一在列的家人是他的表姐丽贝卡,住在赫特福德郡的一名NHS精英级别服务护士。她的维基精神密码被填在了卡斯伯特最后的紧急联系人处,但她已经自愿搬去了一家镇定机构)。

巴杰瓦生活在一个更加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可那里也并非不存在分裂和意外分离。他曾是一名顶级的运动医学研究员,却在王朝复辟时被剥夺了自己珍视的实验室出入权。医生比卡斯伯特年轻三十岁,但和卡斯伯特很像,他也不能融入自己的国家。

能够融入这个国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伴随二零二五年的《男爵爵位赡养法案》和二零二八年的《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维多利亚时代通过的许多受英国人珍视的社会改革都惨遭废除。国家扩大自治权的做法“失宠”了,使得苏格兰与威尔士的国民议会失去了[11]核心权力。一支新的奥兰治党军队在贝尔法斯特迅速萌芽。令人震惊的是,为了在城市外围的新兴大豆农场里换取稳定的工作,在家庭宿舍谋得一席之地,得到免费的基本餐食以及令人头脑麻木的尼克萨尔帽治疗,全英数千名城镇职工都欣然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尼克萨尔帽是用纤维布料制成的大脑造影头盔,呈角锥状,颜色是无所不在的NHS的精英蓝。人们会把这种帽子套在自己的脑袋上——通常都是自愿的,但也并非一直都是如此,他们多半会在政府运营的镇定机构中利用这种帽子向自己的神经元轴突输送安抚信号。这些信号也可以被“阅读”、监控和操纵。在持续几个小时到连续几天的治疗过程中,这种帽子就像某种用于治疗精神病的木刨子,能将大脑活动抛光和打磨。其效果可以持续几个星期。)

有了新的法案,陈旧的NHS也分裂成了小规模的私人遗赠级别服务(针对世代相传或通过金钱买来爵位的贵族、某些公务人员以及庞大的新贵族)和粗糙的、正慢慢遭到废弃的免费精英级别服务(针对英国的七千万贫民和众多落魄的中产阶级下层人士)。许多英国中产阶级,尽管没有受到维基精神网络中娱乐信息的摧残,却成群结队地加入狂热组织中,遭到残害。剩下的数百万中产阶级在《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中失去了选举权,在所谓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开垦中正式堕落为贫民。数万亿英镑在金融市场中化为泡影。

作为准男爵爵位赡养法案下的一名医生,巴杰瓦医生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能被授予非世袭的爵位,但他的存款还够不上一个新的“小男爵”。况且巴杰瓦家族也缺乏人脉(医生的亲弟弟巴尼多年前因过量吸食海洛因死亡。正如其父亲所说的那样,尽管整个家族努力要“将巴尼扫地出门”,但他还是害全族人背负上了“不可靠”的评价)。此外,巴杰瓦也时常直抒己见,表达自己对于穷人的仁慈之心——这在亨利九世或穷人口中的“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可是个毁灭性的习惯。

对于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精英级别服务所强调的治标不治本的神经学——这种学说用缓解疼痛代替了研究和一对一的护理——巴杰瓦在所谓的朋友中,公然做出过抨击,他也因此被分配到了霍洛威路对面的一间精英级别诊所,那家诊所正对着一家彩票商店和一家妓院。与更加富庶的伦敦中心区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用来打菌丝球的宁静绿地(类似一种慢速的网球,将由基因组制造出来的、只有一个小时寿命的兔状菌丝球小心翼翼地“打到”草场对面去)、艺术画廊、减税奢侈品店和教授女性礼仪的新式学校都会在伦敦中心区域扎根。“你的那些误解,”有一天,他对卡斯伯特说,“听着,如果你不按处方服药,就戒不掉弗洛特——卡斯伯特,听着,你听我说——这就是代价。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点。你肯定明白我什么意思。如果你当众做了什么蠢事,就会发现自己被戴上了一顶帽子,我的朋友。或是失踪,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在乎。”卡斯伯特说,“至少这里不是惠灵顿医院。”“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惠灵顿医院……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医生回答,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作为伦敦最后一家体面的免费医院,也是剩下的唯一一家收治成瘾患者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精英级别服务站点,靠近拱门地区的惠灵顿医院遭到了过分的中伤。“惠灵顿医院起不了什么作用。毫无希望。我不明白哈利国王怎么能允许它落到这种地步。到那里去还不如戴尼克萨尔帽呢,对不对?”“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尼克萨尔帽将是……你的终点。一切的终点。惠灵顿医院可以是个起点。那里还是有人在努力尝试的,是有希望的。有希望,就有成功的机会。”

卡斯伯特眨了几次眼,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第一次去戒弗洛特时,我顶多挨了几天。我猜,我得承认惠灵顿医院的人很聪明。我能感觉那群人……喜欢我。以他们的方式……”“看到了吗?你在那里是有朋友的。”医生说,“你要到惠灵顿去。我会安排你进去的,快速通道。随时。一通知就走。为什么要担心第二次戒断呢?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对大脑血清素激活系统所产生的双周期有毒神经作用,造成了弗洛特独特的钟形曲线双重戒断综合征。和大部分以禁欲为基础的戒毒康复过程不同,戒断弗洛特的康复过程是,风险会随着年月的流逝从糟糕变为有所好转,再到致命。成瘾者所能期待的最佳康复时期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戒断之间那相对平静的几年——通常为十至十五年——紧随其后的则是愤怒和失眠的黑暗时期,伴有轻度谵妄性躁狂的症状——这标志着第二次戒断期的到来。

卡斯伯特靠在椅背上,将全部重量压在椅子的后腿上,很快又将椅子放平,微微歪着头,聆听着。他跷着二郎腿,向着上方凝视,此刻他的笑容变得更透彻了,仿佛正盯着一份令人满意的电影演职人员名单。“我希望我能再告诉你些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动物,你看。我能听到它们说话。现在是狐狸。它们想要说……谢谢?谢谢这座肮脏老城里的所有人。”卡斯伯特窃笑了几声,“谢谢!哒!很好笑,啊?‘干杯!’有什么好谢的?”卡斯伯特的笑容消失了,眼晴闪着亮光,“那些狐狸是无辜的,是愚蠢的。它们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医生注意到,这个年迈男人的双唇在说话时会出现一丝颤抖。他每天都会服用小剂量的抗精神疾病药物阿立哌唑——现在这些药已经过时了,但可观的弗洛特摄入量会抵消药物的作用。“为什么它们是无辜的?”“它们信任我们。”卡斯伯特答道,“它们不该信任我们。”

巴杰瓦医生的手指在办公桌上画起圈来。紧接着,他开始用力地敲打——其实是在捶击桌面。“这就是你的大脑——这是弗洛特。”敲,敲,敲,“你得对自己的话……谨慎一些。你明白吗?”“我会试着谨慎一些的。”卡斯伯特答道,“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动物会和我说话。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的。事情就该发生,明白吗?”

医生知道,在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平民精神治疗部门——平等镇定机构委员会的掌控下,卡斯伯特是很难拥有自己的空间来无拘无束地讲话的。他害怕坦然。即便是非正式的谈话疗法,也被认为是为新贵族保留的一种奢侈。平等镇定机构的心理治疗师,又称P-levs,其法定作用是代表国王与这个时代的病毒式狂热组织和政治激进分子做斗争,但已经成了平民百姓中最简单的医护方式。

巴杰瓦医生的生活中也出现了一些不起眼的新麻烦。最近,他感觉自己很反常,很容易喘不上气;支气管炎怎么也好不了;他的男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为了蓝眼睛的英国男孩抛弃了他;他的家人则批评他不够“有志气”;而他的朋友们全都搬去了富有争议的南极洲新殖民地。不过,和他生活中的其他问题相比,哈利政府介入到他与病人之间更令他愤怒。尽管卡斯伯特之类的贫民在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受尽了暴行,卡斯伯特本人却仍将君主制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是个极端的爱国主义者——而他这样的人在贫民中绝非另类。“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比英格兰的强。”有时,他会含含糊糊地告诉巴杰瓦,“我们的猫是最好的,足球也是最好的。老哈利也是那群该死的人中最优秀的。”

这样的陈述会悄然激怒巴杰瓦。但卡斯伯特的善良、保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可以算是富有艺术性的夸张混合在一起,其中有什么令他入了迷。他想要去理解。

一天,医生从过时的布纹纸笔记本上抬起头,故意朝卡斯伯特露出了微笑。“水——獭。”巴杰瓦大声说着,用粗大的镀金钢笔蘸着黑色的墨水,用力地写下每一个字母。这支钢笔上镌刻着一句梵文,翻译过来就是:只有行动才能定义我们。和大多数同事不同,他知道如何使用钢笔,而且厌恶时下流行的那种能让人在皮肤上读写信息的“皮肤工厂”数码喷雾剂。“为什么是水獭?为什么是它们?”

卡斯伯特斜睨着巴杰瓦医生:“它们……也是很神圣的生物。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吗?”“是的。”巴杰瓦试着用友善、坚定的语气作答,但话音中还是透露出了一丝烦躁,“我当然想要知道。好了,等我一下……”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了听诊器。“让我来。”他边说边解开卡斯伯特衬衫的上面几颗纽扣,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将听诊器的膜片按在了卡斯伯特的胸口上,聆听着他嘟囔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怦怦”声响。事实上,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六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二英石重——随时都有可能倒地死亡。“你的心肌症并没有恶化。”医生说,“但你需要放轻松。”他把听诊器放回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至少有两种新的心脏核心模块可以治疗卡斯伯特这种类型的心肌增大,但二者都严格归属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遗产级别服务项目,或是必须花上数百万才能在私人模块市场中买到。

三十年前,通过旧身体模块的抽奖活动,卡斯伯特赢得过两款成本较低的模块——一块廉价的心室壁板和多能性干细胞一次性灌注。八十岁出头时,他还设法弄到了一卷克莱龙身体网和一组二手的永联牌套管,2XL号的。这组套管还带有配套的软骨药和免费的安装服务。“水獭,”卡斯伯特说,“它们有一个消息,要带给整个英格兰。”“这都是你的想象。”他说,“只不过是你的想象。不过若是你无法戒掉弗洛特,完成第一次戒断——听着,卡迪——你知道那是一个友好的地方。他们很聪明、很谨慎,卡迪。”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会让你远离平等镇定机构的。这是个简单却致命的健康问题,我的好朋友。”“哦,上帝啊!”卡斯伯特答道,“我应该把我的臭嘴闭上。别提惠灵顿医院。我说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巴杰瓦医生把手伸向办公桌的另一边,握住了卡斯伯特的双手,坚定又温和地捏了捏。他的身子大幅前倾,以至于蓝色西装外套的一个腋窝处发出了微弱的撕裂声。

卡斯伯特朝他笑了笑,但干涸的双唇有些颤抖。“不,你告诉我的肯定还不算太多。”医生回答。他感觉自己仿佛想要把手伸进病理学的深蓝色外壳中,抓住眼前那颗被人抛弃的巨大心脏。“你必须相信我。惠灵顿医院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你……你……病得……太重了,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大好人,先生。”卡斯伯特表示,“但放开我的手。”他边说边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卡斯伯特记不得上一次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是什么时候了。医生的手比他想象的更凉一些。卡斯伯特能够闻到他身上蒂普提克古龙水的无花果香。“我已经受够惠灵顿了,打心眼里放弃它了。”卡斯伯特说,“我感觉,我……我真的应该放水獭们到运河里去。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他给了医生一个狡猾的眼神,“国王也能用得上。”“你不该这么说,我的朋友。我是说,卡斯伯特,他们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医生在自己的拍纸簿上写了起来。“不过,接着说。说吧。我——我认真听着呢。说到水獭——你指的是那些又脏又臭,还很贪玩的家伙吗?”“水獭。”卡斯伯特重复道。一道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在巴杰瓦医生看来,事情的确如此。在伦敦北部的全科医生办公室里,你肯定时常听到“水獭”这个词。“你知道我失踪的哥哥小德吗?我觉得他有可能变成了一种水獭。”卡斯伯特轻轻咬了咬自己脸颊的内侧,那里有一块顽固的隆起,有时候,他很愿意为此感到担忧。“可以这么说吧。”

巴杰瓦医生答道:“我知道你会感到失落。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质疑后,我相信你的感受会更加强烈。在经历了数十年的……伤痛之后。”“不,不,不。”卡斯伯特边说边摇了摇头,“他回来了,你明白吗?德莱斯坦已经回来了。我觉得他就在动物园里。可以说的还不止这些呢。远不止这些,医生。但我不能再说了。”

巴杰瓦医生想了一会儿,揉搓着优雅的短胡须。“我想要你远离动物园,卡斯伯特。躲开显然会令你感到心烦意乱的事物。这些从动物园里传来的声音——它们不是你的朋友。”医生咳嗽了几声,似乎被什么病传染了。“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对吗?”

卡斯伯特是很聪明,但他并不理解,也无法理解,而且不愿去理解。

遭水獭语孤立

起初,事情就是这样。巴杰瓦医生只是建议卡斯伯特躲开摄政公园。任何能够逐步削弱卡斯伯特心中迷恋的做法似乎都在向前迈进。医生认为,躲开摄政公园,那些“动物园里传来的声音”就会消失。他的处方就是这么简单明了。“如果你仔细想想,动物园这种地方还是挺让人紧张的。”巴杰瓦医生对卡斯伯特说,“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卡斯伯特很少预约,而是会像这样直接出现,虽然衣衫褴褛却一脸踌躇满志,臂弯里还抱着一大堆的醋味薯片,或是大衣里揣着一瓶温热的、紫色的、球形弗洛特。他会被皱着眉头的管理员送到诊所里来,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文件夹,脸上挂着和往常一样的羞涩微笑。“动物园的门票居然要二十五镑,见鬼!”有一天,他告诉巴杰瓦医生,“我看到大门口的标牌了。”他把两只手扣在一起。他的手脏兮兮的,布满了白色的牛皮癣和雀斑。“没什么人会去——这就是为什么。”巴杰瓦医生答道。

几年前,在北京动物园和布朗克斯动物园关闭之后,有关伦敦动物园的爱国故事在维基精神网站上短暂地风靡过一阵,遵循的台词大多都是“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存在的动物园”,尽管“第一座”的说法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但是,野外已经没有动物了,还有数以万计的物种刚刚灭绝。北极熊、大熊猫,还有大多数的大型海洋物种、野生雪貂、鹤——这些动物只存在于有钱人家的基因组软件中,供他们的小孩打印小型娃娃、洗澡玩具和逼真的活动雕塑。

卡斯伯特从未进过动物园,在他还是个孩子时就没有去过。医生想要维持这样的现状。“但你还是会到公园里去。”医生强调,“你这是在自找麻烦。你没有意识到。一个溺水的人是不会为下雨而感到困扰的。难道我们没有说过要躲开整座摄政公园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我的朋友。”“嗯。”卡斯伯特答道,“但是那些水獭——还有豺狼之类的其他动物,它们都有自己的小办法,不是吗?要是我忽视它们的话,还能去哪儿?”他移开目光,望向了窗外。“我钻进了芬斯伯里公园的图书馆,却在书桌旁睡着了。有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图书馆管理员,脖子上戴着该死的三眼吊坠,说他要是再在这里看到我,就把我交给警卫队,丢到监狱里去。至少在公园里,和动物们在一起,我不会被关进监狱。”

巴杰瓦医生知道,红色警卫队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和大部分公共场所不一样,在皇家公园里巡逻的通常不是警卫队,而是一些年迈仁慈的警官。对于卡斯伯特这种无权无势的人来说,被警卫队拘留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想到荒谬而虚弱的卡斯伯特会被一身红装的警卫队队员用神经波长矛拖走,他就吓得不轻。卡斯伯特会和其他患有精神疾病的贫民关在一起,被人推到一顶尼克萨尔帽下面。他的心跳可能会骤停。

医生咳嗽了几声——干燥、疯狂,力道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哦。”他答道,有点儿头晕眼花,“空气太干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刚刚在想,”缓过神来,他说道,声音仍是低沉而沙哑的,“去一趟动物园也无法让你冷静一些吗?”他又咳了两声。“啊。”卡斯伯特用黑乡的方言夸张地应了一句。有些时候,当他感觉厌倦、恐惧或是和某人特别亲近时,这样的方言就会悄悄混进他的言语中。“这话说得有道理,老兄。要是我能见见水獭,就一次。我就可以,比如说,探讨几件事情,对吗?”他掏出紫色的球形弗洛特,把它举到了再次咳嗽起来的医生面前。这瓶没有加热过,不过也能起作用。“你还好吗,哥们儿?你想来一口吗?”“别这样。”医生答道,“我没事。把那东西拿走!”顷刻间,他感觉自己对卡斯伯特简直怒不可遏,“我们能不能只把一件事情搞清楚?如果你去,能不能记住,这些动物不是真的在对你说话?而且你可不可以远离你的弗洛特?”

卡斯伯特朝他露出了恼怒的微笑,嘴唇的边缘因为压力而发白。“还有,你得自己出钱。”医生补充道,“你能做到吗?”“这取决于你说的‘出钱’是什么意思。”卡斯伯特回答,“要紧的不只是钱。还有那个男孩。”他说起话来一本正经,一副实事求是[12]的样子,那双通常泛着布立吞人的赤褐色光泽,如同安格尔西岛土壤一般松软的眼睛,似乎重新变得坚定、清澈起来。“我已经把自己的心付出去几十年了。”

路过的一辆玻色子大巴车的色荷压缩机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有可能是二十九路汽车,在霍洛威路以外都能听得到。“当你的哥哥变成一只动物时,会促使你思考的。”卡斯伯特补充道,听上去十分冷漠。“当然,当然。”巴杰瓦医生答道。他能感觉怜悯的长剑正戳进自己的身体。他讨厌这种感觉。他鄙视毫无用处的怜悯。但它就在那里——为遭人撕碎的花茎永远也触不到地面而感到悲哀。巴杰瓦医生努了努嘴,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

卡斯伯特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椅子,微微吸了吸鼻子。“我为什么要去动物园?”卡斯伯特双眼含着泪水,“我出了什么问题?”他恍惚地凝视着天花板:“当我的父母抛弃我时,主会带我走。”他径直望向巴杰瓦医生,更加疯狂地重复起来:“我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巴杰瓦医生回答,“我不太明白。但你似乎需要这些……声音。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他从桌面上的一本天蓝色便利贴上扯下一页,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维基精神网络密码,就像他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然后把它递给了卡斯伯特。“要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可以发消息给我。不过,我希望事情不会落到这种地步。去见见那些水獭好了。别做任何蠢事。”不知怎的,话刚一出口,他就为自己的建议感到了后悔。“我会弄到钱的。”卡斯伯特兴奋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会的。”“我知道你会的。我知道。”

医生把手伸到办公桌的另一边,尽全力捏了捏卡斯伯特的手,真的非常用力。他把一枚十英镑的硬币放在那只干燥的手里——少了一些无情,多了一些轻率。“保重。”医生说,“至少要少喝点儿弗洛特,你这个老傻瓜。”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卡斯伯特尽力省下了自己的失业救济金,还讨了一点儿钱,加上巴杰瓦的十英镑,很快就凑齐了动物园门票所需的二十五英镑——他感伤地注意到,这些钱足够买上六升的平价版黑标弗洛特了。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把一件事放在了一口弗洛特前面。几个下午,他甚至一直都是清醒的,虽然清醒似乎会放大那些动物的说话声,让他的心肆无忌惮地悸动起来。某个清醒的下午,他再次听到了水獭的声音。“嘎勾嘎。”它们不断说着,“嘎勾嘎……”

一反常态,卡斯伯特对巴杰瓦医生开始有所躲闪。他想用自己的独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某一刻,他还决心要给巴杰瓦发送一条角膜信息,给他个惊喜。尽管大多数识字的贫民每天能接收和阅读数十条角膜信息,却很少有人能够有钱去发上一条。通常,要想发送这样的信息,你需要一瓶皮肤喷雾之类的优质表皮气溶胶和维基精神网络的高级使用权。要知道,这是贫民中很少有人能够负担得起的。即便是抢险工作者,也要在严格的控制下工作,通常不准用皮肤气溶胶来发送信息。“我想要你用角膜给我的全科医生发条信息。”某个不安而清醒的午后,他告诉街上的一个熟人,“是医疗方面的问题,可以吗?”

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名叫盖奇,拥有一盒偷来的皮肤喷雾,因而在街道上颇为引人注目。皮肤喷雾是发送角膜信息最简单的方式——如果算不上是最邋遢的话。它是一种高需求、价格不菲的仿生物电子软化剂,喷在表皮上,使用者就能在自己的皮肤(通常是前臂)上进行阅读和录入、交换触觉、显示数码图像——在少数情况下还能“感知”这些图像。

盖奇的少量存货也是货真价实的——这才是重要的。要知道,黑市上流通的一些东非新工厂制造的危险仿冒品会烫伤数码皮肤的使用者,据说有时还会引发精神疾病。“可以啊,医疗问题,嗯?”他问道,“哈!”“告诉他,‘我是卡斯伯特,巴杰瓦!这是上帝的神迹!我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滴酒未沾了’——这几个字全都要大写!——‘我正在为动物园的事存钱!卡斯伯特·汉德利敬上。’把这几句话告诉他,好吗?每句话后面都要加上惊叹号,求你了。求你了,盖奇,帮你朋友一把……”

盖奇假笑起来,拉起自己油腻的西装外套袖子,用华而不实的、有些浮夸的方式甩了甩头。他把红色的数码气溶胶喷在了毛茸茸的前臂上,揉了揉,直到一个卵形的维基精神网络入口在他的手臂上亮了起来。大部分人都会在自己的身上喷涂数码皮肤,多半是为了性快感,不过它们也可以用于任何平坦、光滑且温暖的表面。“我是在帮你一个大忙,卡迪。”盖奇说。他长着一张狭窄、生硬的脸庞,下巴又长又贪婪,一双深色的眼睛紧紧靠在一起。

盖奇在皮肤上录入角膜信息,肮脏的手指十分紧绷,卡斯伯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好了。”盖奇说,“我发好了。你欠我的。”“你是个好人。”卡斯伯特答道。听罢,盖奇“噗——”地放了一个很长的屁。

收到那则角膜信息,巴杰瓦医生松了一口气,感觉到了一种紧张的快乐。“卡斯伯特”这个名字从他的角膜上滑过,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次奖赏。他的心里还有一种感觉,尽管不那么强烈,他不该和一个贫民纠缠在一起,不过这更多的是出于安全因素考虑。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被灌输过锡克教的平等主义和帮助穷人的重要性。他在谒师所[13]里洗过多少个盛放豆汤的盘子啊!他又曾骄傲地在共享餐桌上摆过多少个装满酸奶的金碗!尽管工作中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高尚的,然而巴杰瓦就是很喜欢卡斯伯特。虽然他和所有弗洛特成瘾者都差不多,但他是诚实、温和、聪明、可靠和善良的——比老九哈利深不可测的恐怖统治下大部分的英国人要好得多。

一月末的一个刺骨的星期六,在动物们的声音开始出现三个月后,卡斯伯特终于以付费游客的身份来到了动物园。终于,他得以直接观察活生生的水獭,为其他市民自一八二八年以来就在享受的一项特权付了钱。

穿过正门的验票闸门后,卡斯伯特开始无力地朝水獭所在的动物园北部慢跑过去。这样的努力驱使他的心脏进入了过早收缩的状态,害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大口喘着气,身旁是第二次复辟期间被当作一种注意力转移策略竖起来的托尼·布莱尔雕像。前任首相脸庞衰老而痛苦,眼睛凝视远方,由略显廉价的青灰色青铜铸成的外表更显支离破碎。“你好吗,托尼阁下?”卡斯伯特问道。他感觉自己应该礼貌一些,“你懂的,我不常投票,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的妻子,她太可爱了。”然而,这位拘谨的政党领袖空洞的思想已经被廉价的合金包裹了起来,似乎正向卡斯伯特头顶后上方望去。

刚刚来到水獭的围栏旁时,卡斯伯特只是注视着这种鼬科动物在绿波莹莹的岩石水池里跃进跃出、玩耍嬉戏,自己则继续喘息着。看到活生生的水獭,与其说他有些失望,不如说是气馁。

他这才开始像往常那样,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拥有所谓的奇技。相信德莱斯坦拥有奇技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真的拥有这些能力。”他反思道,“就不会成为一个放不下酒瓶的酒鬼了,不是吗?”“是你们吗,想和我聊聊?”他询问水獭,“还是说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就像巴杰瓦说的那样?”

现在恰逢喂食之前,所以它们都很活泼。其中一只体形庞大的雌性水獭格外关注卡斯伯特,在另一只雌性水獭和它的幼崽们猛撞它时站得笔直,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询问。这只庞大的雌性正好处在“几近怀孕”的状态,身体里充满了被人植入的精子。胚胎在一两个月内就会开始妊娠。与此同时,幼崽们还在试图啃咬另外一位母亲的脖子。它们想要喝奶。

卡斯伯特觉得水獭的栖息地太过狭小,似乎只是在灰浆和岩石制成的人造河岸旁嵌入了几个现成的水族箱。水獭的毛发是浓重的污泥色,经过数千次潜水后,顺滑地贴在脑袋上。不同角度折射的光线,让其散发出彩虹般的光辉。此前,卡斯伯特只见过一次这种迷人的生物。那只雌性水獭仿佛是由整个英格兰地区的水汽凝结而成,如同一[14]只猫,只是肌肉更发达,看起来还有些模糊。它是只苏非派生物,他暗自盘算着,向后伸出手,回忆起了自己多年前上大学二年级时吸食大麻与乱服迷幻药的糟糕往事。水獭不完全是陆生动物也并非水生动物,既不全然真实也并非纯属想象,它占据着一块奇怪的中间地带,属于夹在绝对中的绝对与卡斯伯特丑陋人生之间的苏非派特征中的一个。“你们好,无赖们。”他说,“我现在安全了,对吗?你们还记得我吗?想当年?和德莱斯坦在一起的那些事?”

他突然觉得十分想念德莱斯坦。“你们中有谁是德莱斯坦吗?是你吗?”

它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在情感和精神上,卡斯伯特被一种遭到水獭语言孤立的感觉淹没了。他依然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奇技在起作用,可他感觉得到德莱斯坦带着薄荷清香的存在。“小德,”他低语道,“求你了。”

他少有的半清醒状态也将这样的体会强化了十倍。他直视着巨型雌水獭的双眼,那双如同河底一般的棕黑色的眼睛。一股渴望似乎在它心中聚集起来。还是说,那是他的渴望?谁知道呢?无论如何,它深邃的双眸中饱含着一种迫切的需要,引发了这样几个词语:

嘎勾嘎,嘎勾嘎,嘎勾嘎,

米尔特桑,米尔特桑,米尔特桑。

在动物园小路上任何一个路过的参观者看来,这顶多是一只挺着大肚子、眼神贪婪的水獭正耸着肩膀趴在展区的栅栏上。但在卡斯伯特的心里,自然、历史、超自然和回忆,全部爆发出来、混合在了一起。

雌水獭立起腰,俯身朝着卡斯伯特靠了过来,嗅着他身上散发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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