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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4 20: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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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威廉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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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中国史6·最后的中华帝国:大清

哈佛中国史6·最后的中华帝国:大清试读:

推荐序

葛兆光

卜正民(Timothy Brook)教授主编的“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2013)共6卷,由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负责《秦汉》《南北朝》《唐朝》三卷)、库恩(Dieter Kuhn,负责《宋朝》卷)、卜正民(Timothy Brook,负责《元明》卷)、罗威廉(William T. Rowe,负责《清朝》卷)等四位学者分别撰写,现在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这是一个应该关注的事情。我们知道,习惯于专题研究的欧美学者,对撰写上下通贯、包罗万象的通史,向来抱持谨慎态度,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欧美中国学界撰写系统的中国通史并不多,除了卷帙浩繁而且内容专深、至今也没有全部完成的多卷本“剑桥中国史”系列和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为入门者撰写的较为简单的单卷本《剑桥插图中国史》之外,在我有限的视野内,还没有一部通贯上下而又分量适中的中国通史。这套上起秦汉,下至清代的6卷本通史系列出版,或许可以呈现近年来欧美学者较为全面的中国历史认识。

承蒙卜正民教授和严搏非先生的信任,让我为这套书的中译本写一篇序。我很乐意在这里谈一下我的读后感,严格地说,这并不能叫作“序”,只是一些感想,特别是一个在中国的中国史研究者的感想。一

我曾说过,20世纪以来现代中国历史学的变化,大致可以概括为四点:一是时间缩短(把神话传说从历史中驱逐出去);二是空间放大(超越传统中国疆域并涉及周边);三是史料增多(不仅仅是新发现,也包括历史观念变化后更多史料进入历史视野);四是问题复杂(分析历史的问题意识、评价立场、观察角度的多元化)。这四点当然说的只是清末民初以来20世纪中国的历史学,现在虽然已经是21世纪,而且这套“帝制中国史”也并不是中国史学界而是欧美学术界的作品,不过,无论这四点变化是否属于“现代性的历史学”(据说“现代性历史学”在如今这个“后现代”的阶段已经过时),或者只属于“中国的历史学”(中国现代学术始终与世界现代学术有所不同),但在我看来,它表现出来的历史研究与通史叙事之变化,仍在这一现代历史学延长线上,这套著作呈现的历史新意,恰好也可以分别归入这四个方面。

先看“时间缩短”。作为“帝制中国”的历史,这套书是从秦汉开始,而不是像中国学者的中国史那样,总是从上古(甚至从石器时代,即毛泽东所说“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写起。这一“截断众流”的写法,是否暗示了“秦汉奠定‘中国’”这一历史观念?我不敢断言,因为这一问题相当复杂。但是,这里可以简单一提的是,由于对“中国”/“帝制中国”的历史这样开始叙述,不仅避免了有关何为“最初的中国”这样的争论(这些争论现在还很热闹),也表达了秦汉时代奠定“中国”/“帝制中国”的观念。陆威仪在《秦汉》这一卷中说,“(前帝国时代,人们)要么以‘秦人’‘齐人’‘楚人’为人所知,要么以其他诸侯国国名命名,或者以某个特定地域命名,比如‘关内人’”,但是,秦的统一,则“把这些不同的人群在政治上联结起来”。我同意这一看法,虽然殷周时代可能已经有“中国”意识,但只有到秦汉建立统一帝国,先推行“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后在思想上“独尊儒术”,在制度上“霸王道杂之”,一个初步同一的“中国”才真正形成。陆威仪指出,秦汉历史的关键之一,就是“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国家边境的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如果说,由于秦汉在制度(在文字、货币、行政、法律、度量衡以及交通上整齐划一)、文化(通过政治力量,建立共同的生活习俗与文明规则,由帝国统一去除地方化,建立共同的神圣信仰,通过历史书写确立帝国边界,形成共同历史记忆)、社会(在政治上有共同国家观念,在社会上形成声气相通的群体,在思想上有共同伦理的士大夫阶层)三方面的推进,使得“中国”/“帝制中国”成为一个具有内在同质性的国家,那么,包括秦之“销锋镝”,即《史记》所说的“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十二金人;汉之削藩平七国之乱,中央派遣官员巡行天下,使军队统一由中央管理;加上对四夷用兵以凸显“内部统一,四夷环绕”,都对形成统一帝国起了巨大作用。正如他所言,“把天下想象为由游牧民族和中国二者所构成,标志着一个巨大的进步”,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内部的同质化,通过外部的“他者”塑造“我者”意识,形成国族的自我认同,于是有了明晰的“中国”。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学界有一种不断发掘历史、把“我们的中国”向上追溯的潮流,从官方推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文明探源工程”,到近年由于考古发掘而重新认识“最初的中国”,这里面当然有相当复杂的动机和背景,不过,越追越早的历史也碰到一个理论与方法的瓶颈,这就是原本“满天星斗”的邦国,什么时候才可以算内在同一的“中国”?在什么样的历史形态下,那片广袤区域才有了一个“中国”共识?这套“帝制中国史”用了“帝制”这个概念,把这个问题放在括号中搁置下来暂缓判断,无疑是聪明的方案。当然,帝制中国是一个“帝国”,既然作为“帝国”,秦汉疆域内仍然有着多种民族与不同文化,不过重要的是,在这个“帝国”之内,那个叫作“中国”的政治——文化共同体也在逐渐形成,并且日益成为“帝国”的核心。陆威仪在讨论秦汉时代的历史意义时,就指出在这个帝国控制下,“中国”,也就是帝国的核心区域,由于制度、文化、社会的整合,不仅在内部“去军事化”,而且在政治——文化——生活上逐渐“同质化”。这一点对我们来说相当有意义,对于此后的历史叙述也相当重要,因为这可以说明历史中的“中国”的形成、移动和变化,当然也是在扩大。因此,我们看到《南北朝》卷相当突出“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所谓“重新定义”,就包括长江流域以及南方山区(即属于古人所说“溪洞濮蛮”的地区)的开发,它拓展了“中国”的疆域和文化,而《唐朝》卷则再一次强调“中国地理的再定义”,指出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转移和南北经济文化重心的变化,在这一过程中,“中国”的形成与扩张才逐渐显现出来。

这一思路几乎贯穿各卷,像卜正民撰写的《元明》这一卷的第二章《幅员》,就非常精彩地从蒙元的大一统,说到它的整合与控制;从明朝的版图缩小,说到明朝对西南的“内部殖民主义”;从交通邮递系统对国家的意义,说到元明的南北变化;从元明行政区划,说到人口与移民。就是这样,把族群、疆域、南北、经济一一呈现出来,在有关“空间”“移动”“网络”的描述中,历史上的“中国”就不至于是“扁的”或“平的”。而罗威廉撰写的《清朝》一卷,更是在第三章《盛清》中专列《帝国扩张》一节,浓墨重彩地叙述了大清帝国的疆域扩张,正如他所说,当这个帝国“在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个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渐渐地,中国士人开始接受此重新定义的中国,并认同其为自己的祖国”。传统“中国”在帝制时代的这些变化,换句话说是“中国地理的定义与再定义”,应当就是这套历史书的一个主轴。

这当然也带来了“空间放大”。在现代有关中国的历史学变化中,“空间放大”即历史研究超越汉族中国或中央王朝的疆域,是一个很明显的特征。但是,这不仅是“中国”/“帝制中国”的空间在扩大,而是说,理解这个变化的“中国”就不得不了解“周边”,把历史中国放在亚洲背景之中,这或许是中国历史研究的一个应有的趋势。19世纪末以来,随着道光、咸丰两朝有关西北史地之学的兴起,以及欧洲和日本学者对于“四裔之学”的重视,到了20世纪,中国“周边”的历史地理逐渐被纳入中国史研究的视野,满、蒙、回、藏、朝鲜、苗以及各种边缘区域、民族与文化的文献、语言、历史、田野研究,使得有关“中国”的历史研究发生了深刻变化。当然,21世纪更引人注目的变化,则是“全球史”的流行。中国学界常常引用梁启超所谓“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这种自我认识三阶段的说法,来证明我们也一样接受全球史,但在真正书写中国史的时候,却常常“中国”是“中国”,“世界”是“世界”,就像我们的历史系总是有“世界史”和“中国史”两个专业一样,甚至我们的各种中国史也对“边缘的”和“域外的”历史关注很少。这套书的撰写者都来自欧美,当然身在全球史潮流之中,主编卜正民教授本人就是全球史的身体力行者,他的《维梅尔的帽子》(Vermeer’s Hat)、《塞尔登的中国地图》(Mr. Selden’s Map of China)等著作,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全球史的杰作。因此,这一套书虽然说是“中国”的历史v,却特别注意到“周边”。卜正民自己撰写的《元明》一卷,就特意设立一章讨论南海,通过《顺风相送》《塞尔登地图》《东西洋考》等新旧文献,“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明朝在世界中的故事”,正如《塞尔登地图》不再以大明为中心,而以南海为中心一样,一个15、16世纪海洋贸易圈,把中国、日本、菲律宾、印度,甚至欧洲联系到一起,呈现了一个全球史中的大明帝国。尽管卜正民认为明朝仍然只是一个“国家经济体”,但是,他也看到了越来越影响世界的“南海世界经济体”在那个时代的意义。

同样,把全球史视角引入晚期帝制中国研究的“新清史”,也刺激了这一清朝历史书写的转向,在《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列举出近年清史研究的三个转向,除了“社会史转向”之外,“内亚转向”和“欧亚转向”占了两个,而这两个转向,都使得中国/大清历史不得不突破以汉族中国为中心的写法,扩大历史书写的空间视野。正如罗威廉引用孔飞力(Philip A. Kuhn)的话所说的,“一旦我们更适切地以清朝的观点来理解清史时,历史学家或能在新清史中‘重新把西方带回来’”,在这种全球史视野中,欧美学者“不再将中国描写成(帝国主义的)受害者或一个特例,而是(把清帝国看成)众多在大致上相同时期之欧亚大陆兴起的数个近代早期帝国之一”,并且特别注意的是“并非帝国间的差异,而是其帝国野心的共同特征:在广大范围内施行集权管理的能力、精心经营的多元族群共存与超越国族边界,以及同样重要的、侵略性的空间扩张”。他们不仅把清帝国放在与同时代的欧亚帝国(如英、法、俄、奥斯曼)对照之中,也把清帝国越来越扩大的“四裔”安放在历史书写的显要位置,这样才能理解他在《结语》中说的,“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

表面上看,“史料增多”这一点,在这一套书中似乎并不明显,但阅读中我们也常常有意外惊喜。毫无疑问,中国学者可以先接触新近的考古发掘、简帛文书、各种档案,这一点欧美学者并没有优势。但问题是,新发现需要新解释,缺乏新的观察角度、叙述方式和论述立场,新材料带来的有时候只是“增量”而不是“质变”,并不能使历史“旧貌换新颜”。西方学者虽然不一定能够看到最多或最新的资料,但他们善于解释这些新史料,并且有机地用于历史叙述。比如,陆威仪撰写《秦汉》卷,就能够使用各种简帛资料(包山楚简、睡虎地秦简、马王堆帛书、居延汉简),其中《法律》一章,基本上依赖睡虎地、张家山等出土文献,而库恩所写的《宋朝》卷讨论辽金的佛教,也能够引入诸如房山云居寺、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应县木塔等考古与建筑资料;特别是,往往眼光不同,选择的史料就不同,卜正民撰写的《元明》一卷,不仅用了《天中记》这样过去通史一般很少用的边缘史料来作为贯穿整个明史叙述的骨架,而且用了严嵩籍没时的财产簿、《吴氏分家簿》《余廷枢等立分单阄书》《孙时立阄书》《休宁程虚宇立分书》以及耶稣会士被没收的物品记录等,讨论明代各种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的家当,让读者更直观地感受到,明代各种阶层与各色人等的一般经济状况;同样,他还用《塞尔登地图》等新发现和《顺风相送》《东西洋考》等旧史料,来讨论南海以及贸易往来;更特别设立《物华》一章来实践物质文化史,讨论文物、家具、书籍、瓷器、书画,讨论当时文人的艺术品位、文化修养与艺术商品和市场问题,因此,过去一般通史写作中不太使用的《长物志》《格古要论》《味水轩日记》之类的边缘史料(当然,如果研究艺术、物质、文化的著作,会常常使用它们)就成为重要史料。这里显示出他对于史料有着别具一格的判断、理解和阐释。

当然,作为西方学者,他们常常能够以西方历史作为背景,时时引入欧洲资料与中文文献互相参照,这就更加扩大了史料边界。二

欧美学者写中国通史,当然与中国学者不同;21世纪写中国通史,当然也与20世纪不同。以往,中国的中国通史,基本上会以政治史为主要脉络,因此,政治、经济、军事等关系到古代王朝更迭的大事件,在历史叙述中总是占了很大的篇幅,其他领域大体上只是依附在这个主轴上。尽管从梁启超《新史学》和《中国史绪论》开始,中国通史写作就一直试图改变这种历史叙述的方式,但总体变化似乎并不大。

在写这篇序文的时候,我正准备和日本、韩国的几位学者讨论国别史与东亚史之间的叙事差异,因此,恰好在翻阅以前中国学者编纂的一些通史著作。从晚清、民国流行的夏曾佑、缪凤林、钱穆,到1949年以后成为主流的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白寿彝,也包括各种通行的中国历史教科书。我注意到,中国学者撰写的各种通史,大体都是一根主线(政治与事件)、若干支流(社会经济、对外关系、思想文化),历史主线与各种支流在书中所占的比重大体固定。但在这套书中,我们则看到当下国际历史学界风起云涌的环境气候、性别医疗、社会生活、物质文化、宗教信仰等各种角度,越来越多进入了历史。虽然这套书还不能说已经是“复线”的中国史,但它也多少改变了以往“单线”的书写方式。例如,在几乎每一卷中,都专门设有一章讨论社会史意义上有关宗族、亲属、性别、日常礼仪的内容(如《秦汉》卷第7章《宗族》、《南北朝》卷第7章《重新定义亲属关系》、《唐朝》卷第7章《宗族关系》、《宋朝》卷第7章《人生礼仪》与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元明》卷的第6章《家族》、《清朝》卷的第4章《社会》),其中,像《秦汉》卷第7章《宗族》中借用韩献博(Bret Hinsch)、司马安(Anne Behnke Kinney)的研究,对于秦汉女性与儿童的叙述,不仅展示了秦汉女性在宗族组织和社会生活中的状况,而且讨论了女性在政治权力角逐中的作用,不仅讨论了秦汉帝国儿童的生命、寿夭、健康,还通过儿童讨论了“孝道”与“政治”,这是过去各种通史著作很少有的;《宋朝》卷第12章《公共领域中的私人生活》则体现了当下社会生活与物质文化研究的趋向,其中运用考古、图像与边缘文献讲述有关卫生、装扮、保健与福利的情况,比过去通史提供了更加立体和生动的宋代生活场景,使历史不再是严肃、刻板的单一向度。在这里,物质文化史的影响痕迹也相当明显,前述《元明》卷对于“物华”,即文物、书籍、家具、瓷器、书画以及欣赏品位与商品市场的描述,都是过去中国的中国通史著作中不太常见的。特别是环境史,众所周知,气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因素,尽管20世纪70年代以前竺可桢就陆续写出了杰出的论文《中国历史上气候之变迁》(1925)、《中国历史时代之气候变迁》(1933)、《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1972),但除了寒冷气候对于北方游牧民族迁移和南侵的影响外,我们的通史著作并不那么注意环境与气候在政治史上的意义,卜正民所写的《元明》一卷,却用“小冰河时代”这一因素,贯串了整个13世纪至16世纪的中国历史。尽管这套通史中所谓“小冰河期”与竺可桢的说法有些差异,元明部分关于“小冰河时代”(13世纪到15世纪)与宋代部分对于“小冰河时代”(10世纪末到12世纪)界定也有些冲突,有的证据(如用明代绘画中的《雪景图》证明气候变化)也多少有些疑问,但是,把这一点真正有效地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并作为政治变化的重大因素,确实是令人大开眼界,也使得历史本身和观察历史都变得复杂化了。

说到“复杂”,对中国读者来说,最为重要的当然就是“问题复杂”。所谓“问题复杂”,说到底是一个观察历史的立场、角度和方法的变动与多元。20世纪以来,研究中国历史的现代史学比起传统史学来,不仅增加了“古今”“东西”“中外”等分析框架,也用进化的观念代替循环的观念,以平民的历史代替帝王的历史,打破原来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其转化为现代的文史哲学科,在文献之外增加了考古发掘与田野调查,对历史资料进行客观的审视和严格的批判。但到了21世纪,本质与建构、想象与叙述、后殖民与后现代,以及帝国与国家、国别与区域、物质与文化、疾病与性别等,五花八门的新观念、新角度、新方法,使得“中国”与“历史”不得不被拿出来重新认识,因此,这一套帝制中国史书系中涉及的很多新说,也呈现了晚近理论和方法的变化,这或许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

我一直强调学术史要“别同异”。对于海外中国学研究,我们特别要注意它自身隐含的政治、学术和思想背景,千万别把他们研究“中国史”和我们研究“中国史”都用一个尺码评判或剪裁。有人误读我的说法,以为我是把海外中国学看成“异己之学”,将海外学者“视为另类”,其实不然,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我们所研究的“中国”不同,所以,我才认为特别要重视这个“异”。透过海外中国学家对“中国/历史”的叙述,我们不仅能看到“异域之眼”中的“中国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国史”背后的理论变化,也看到重写“中国史”背后的世界史/全球史背景。其实,当他们用流行于西方的历史观念和叙述方法来重新撰写中国史的时候,另一个“世界中的中国史”就产生了。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那么,我们还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他山之石才可以攻错,有所差异才互相砥砺。总是说“和而不同”的中国学者,往往只有“和”而缺少“不同”,或者只有“不同”却没有“和”。所谓“和”应当是“理解”,即理解这种历史观念的“不同”。中国读者可以从这些看似差异的叙述中,了解欧美中国历史研究的一般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些颇为异样的思路之来龙去脉。比如《宋朝》卷中,在提及欧美有关宋代科举与社会流动的研究时,作者列举了贾志扬(John W. Chaffee)、李弘琪、柯睿格(E.A.Kracke)、郝若贝(Robert Hartwell)的研究;在有关宋代日常生活仪礼的研究中,则介绍了华琛(James L.Watson)、伊沛霞、裴志昂(Christian DePee)、柏清韵(Bettine Birge)、埃琛巴赫(Ebner von Eschenbach)的成果。而对于明代政治,卜正民更指出,当年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曾经认为,明代是宋朝皇帝与蒙古大汗两种传统的结合,蒙古野蛮化把帝制中大部分对皇权的限制都摧毁了,这就形成明代所谓的“专制统治”(despotism),而范德(Edward Farmer)则更有“独裁统治”(autocracy)的说法,把明代这一政治特点从制度设计层面提出来;接着贺凯(Charles O. Hucker)又以胡惟庸案为个案,讨论了明代初期皇权压倒相权的过程,以及“靖难之役”使得皇权进一步加强的作用。这样,我们大体上知道美国的中国学界对于“专制”这一问题的讨论经过,也知道了有关明代“专制”研究,美国与中国学者的差异在哪里。

读者不妨稍微注意他们观察中国历史时的聚焦点。前三卷中有个做法很好,撰写者常常会将他关注的议题开列出来,使我们一目了然。例如对秦汉,他关注(1)在帝国秩序之下逐渐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2)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4)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帝国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5)农村地区富裕的豪强大族的兴旺。对南北朝,作者说明这一时期的历史重心应当是: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它的内在结构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新的社会精英,世袭制的军事人口和新的军事组织,影响后世的宗教使中国不再严格按社会与政治来划分人群,等等。对唐代,他关注唐宋政治与文化的转型、中国地理格局的再变化、商人与外部世界、城市中的商业与贸易引起的文化与文学变化,而在卜正民所撰写的《元明》一卷中,虽然并不像前几卷那样明说要点,但他一方面说,“我们只需举出元明史上的两大主题——独裁制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在宋代尚不见其踪影,而到了元明时期,它们在质和量上已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因此,他“没有把它(1368年元明易代)当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捩点,而是连接两段历史的纽带。使明王朝崛起的叛乱,确实终止了蒙古人长达一个世纪的统治,但也使蒙古人的遗产得以历数百年而传承不绝。元明两代共同塑造了中国的专制政体,将中国社会解体,重新以家族为中心聚合起来;并且,为更好地积聚商业财富而重建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别辟蹊径,不仅把社会结构(《家族》)、自然环境(《经济与生态》)、宗教信仰(《信仰》)、物质文化(《物华》)以及外部世界(《南海》)各列一章,而且特别指出“这两个朝代所在的时期恰好是研究世界其他地方的气象史专家所说的小冰河期(the Little Ice Age)”,因此他特别详细地叙述了自然灾害——饥荒、洪水、干旱、飓风、蝗虫、流行病。从这里,读者或许可以看到他对于元明两代历史的新认识。同样,对于清代历史来说,我们也可以注意,为什么罗威廉在《治理》这一章中那么重视“理藩院”“内务府”和“军机处”这三个他所谓的“创新”?因为这三个“创新”,其实就是“管理”“保护”和“控制”,它指向清王朝政治统治最重要的三个方面:一是对汉族中国本部十八省之外的管理(大清帝国的多民族与大疆域);二是对皇帝个人及其有关家族的保护(异族统治者的利益和权力保证);三是满洲统治者对核心权力包括军事权力和行政权力的高度控制。

这或许是理解清朝作为一个“帝国”的关键。三

这套“帝制中国史书系”,值得击节赞赏的地方很多。比如,我们常常以为欧美学者总是习惯追随新理论,但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新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限度,也有相当清楚的认识。举一个例子,我很赞成《清朝》卷中罗威廉的一个批评,他说,一种所谓“后殖民主义”观点指责20世纪初中国的政治精英,说他们总是认为中国应当走欧洲式的民族国家道路,因而这一思想便成为中国民族主义力量的部分原因。罗威廉冷静地指出,这一说法“貌似合理且引人入胜,但必须记得,晚清的中国精英们没有这样奢侈的后见之明。对于越来越多的人来说,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存活,把他们的政体重建成强大的西式民族国家,确为当务之急”,这才是同情理解历史的态度。再举一个例子,在讨论中国史的时候,这些来自西方的学者总能不时引入世界或亚洲背景,使中国史超越现代中国的“国境”,与世界史的大事彼此融合、相互对照,因此对一些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不免多了一些深切理解和判断,与那些盲目相信“中国崛起”可以“统治世界”,因而对中国历史做出迎合时势的新解释的学者不同。如卜正民关于哥伦布与郑和航海的比较,就批评一些趋新学者把郑和当作探险家,并且比作哥伦布的说法。他指出,哥伦布的目的不是外交或探险而是经济利益,而郑和的目的是外交,即“不是一个为了在海上发现新世界的职业探险家,而是一个皇室仆人为了达成一个僭位称帝者的迫切心愿——获得外交承认”,因而这两个同样是航海的世界性事件,引出的历史结果大不相同。当然,我们也可以从中学到欧美学者在历史中说故事的本事,自从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叙事的复兴》(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以来,西方学者对历史如何叙事,重新有了更大的兴趣,而卜正民正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在《元明》卷中,他仿佛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对元明两代历史的叙述,会让我们想一想,中国通史著作非得写得一本正经地教条而枯燥吗?

毫无疑问,这套书也有一些我不能完全赞同的地方。作为一个中国历史研究者,阅读之后也有我的疑惑。首先,从文献资料上说,我要指出的是这套书有的部分虽然开掘了若干边缘文献,但有时不免过于轻忽主流历史文献(比如二十四史、通鉴、十通等等)的引证,甚至有一些常见的正史文献要从今人(如唐长孺)的著作中转引,这是中国学者难以理解的,而从学术论著之参考上说,对于近年中国学界的论述仍然较为忽略,以中古史为例,虽然陈寅恪、郭沫若、唐长孺、王仲荦、韩国磐等人的著作时有引述,但是,显然对近年以来中国学者的新研究了解相当不足,即以北朝之“子贵母死”一事为例,作者没有提及田余庆精彩的研究就是一例。其次,我也要说,如果以较严格的水准来衡量,书中有些论述也有不完整、不深入或者还有疑问的地方,比如,《南北朝》卷对中古时期的佛教与道教论述,似乎略有问题,至于《唐朝》卷说“在隋唐时代,佛教最终分成了四个宗派”(天台、华严、禅和净土),这更是不太可靠;《宋朝》卷虽然注意到宋真宗时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但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深入分析为什么这是一个“历史转折点”,其实,可能更应当指出从“安史之乱”到“澶渊之盟”两个半世纪之间出现的胡汉、南北、儒佛、君臣四大关系的新变化;再比如,对于宋代儒学从反官僚体制到融入意识形态主流的曲折变化及其政治背景,似乎简略或者简单了一些,让人感到对于理学的叙述深度不足,而在《元明》卷对蒙元叙述过少,与当下蒙元史作为世界史的热潮相左,这一做法令人疑惑,而在有关王阳明与“大礼议”关系的论述中,作者似乎认为,由于王阳明支持嘉靖尊生父而使得王阳明之学得以兴盛,这一论述根据也许并不充分,结论也稍显简单,因为事实上,嘉靖皇帝并未因为王阳明和他的弟子们在“大礼议”中的立场,而改变禁止“王学”的政策;至于《清朝》这一卷中,罗威廉对于费正清朝贡体系的批评似乎也不能说服我,尤其是他用来批评费正清之说而举出的例子,即大清帝国和朝鲜、越南在“引渡与边界”方面“基于对等主权国家的模式”,这一说法恐怕缺乏历史证据。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任何一套通史著作,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也是通史著作被不断重写的意义所在,历史不可能终结于某一次写作。正如前面我所说的,这6卷帝制中国史新书,即使仅仅在思路的启迪上,就已经很有价值了。四“帝制时代”在1911年结束,这套6卷本从秦汉开始的“帝制中国史”也在清朝结束之后画上句号,但掩卷而思,似乎这又不是一个句号,而是省略号。为什么?请看罗威廉在最后一卷《结语》中提出了“帝制中国”留下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国家。他说,“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但是,此后从“帝制中国”转型来的“现代中国”,也面临清朝遗留的种种问题,他追问道,现代中国将如何维持这个多民族国家,如何解决蒙古人、满人、藏人、穆斯林的分离主义趋向?

第二个问题是政府。他说,清王朝是一个省钱的小政府,很多政府工作“转包”给了当地精英(士绅、乡村领袖、地方武力领导以及商业上的中介者)、团体(宗族、村庄、行会)。但是,当清政府19世纪面临国际侵略和内部问题时,“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借政治以求生存,一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国家机器似乎就成为必要”。这也许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后见之明”,抑或是为庞大的现代中国政府上溯源头,那么,这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政府”将给现代中国带来什么后果?

第三个问题是“公”领域。罗威廉说,19世纪中叶以来,以公众利益为名开办并给予正当性的各种事务(如慈善、防卫、基建、商业行会)突然发展,开始在地方蔓延,虽然这可以视为“国家扩张的伪装方式”,但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使得国、共两党得以利用,另一方面使中央政府需要对这些领域重申控制的必要。那么,这是真正意义上(如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吗?它在清朝之后的中国发展状况如何?它在当代中国又将是个怎样的命运?

走出帝制之后的中国,似乎仍然残留着帝制时代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值得继续深思。若干年前,孔飞力(Philip A. Kuhn)曾经在《现代中国的起源》(Origins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一书中试图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近些年来,东洋学者撰写的中国史,较新的如讲谈社之“中国史”系列,较旧的如宫崎市定之《中国史》等,都已经翻译出版,并且引起中国读书界的热烈反应。我听说,引起热议的原因,主要是它们不同于中国久已习惯的历史观念、叙述方式和评价立场,这让看惯或读厌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读者感到了惊奇和兴味。那么,现在西洋学者撰写的这一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史”书系呢?人们常引苏东坡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比喻在不同角度,往往观察各有所得,如果说,日本学者对中国史是“横看成岭”,那么,西洋学者编纂的这套哈佛版“帝制中国历史”书系,是否也会“侧看成峰”,并且引发中国读者新的思考和议论呢?2016年7月18日初稿于上海2016年8月14日修订于芝加哥

中文版总序

卜正民

20世纪90年代初我到北京参加一次会议时,幸运地发现清史研究专家朱维铮教授也出席了同一会议。在朱老师这一代人中,他可谓极富才学,或许性情也最火暴。对我而言,他还是一位慷慨的良师益友,在我需要之时往往不吝提出明智的建议。我想通过回忆自己与朱老师在北京月坛公园的一次谈话来为中国读者介绍这一套书。当时我俩正散着步,我突然向他袒露心声,说自己曾数度迷茫——90年代初的我正处于迷茫之中——既然我不是中国人,那当一名中国历史学家到底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能够像朱老师那样阅读第一手文献,但还是极度渴求拥有他那般理解中文文献的本能。到底怎样我才能像理解自己的母文化那般,更真切地理解中国呢?

朱老师做了这样一个比喻来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象中国是一个仅有一扇窗户的房间。我坐在房间里面,屋里的一切都在我的目光之中,而你在房间外头,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里的景象。我可以告诉你屋内的每一个细节,但无法告诉你房间所处的位置。这一点只有你才能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历史研究需要外国学者。”

朱老师或许对中国同事们的研究局限多有责备,但对那些愿意付出真正的努力来了解中国的外国人,则往往慷慨相助。他相信,我们的确能够带来些什么,而且我们拥有一种中国人无法依靠自身开辟出的观察视角,因为我们对中国的观察受世界其他地方的政治、社会、文化生活经验影响,而这些经验是中国人所没有的。听他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明朝时的一句俗语:中国人用两只眼睛观察世界,欧洲人只用一只眼,其他地方的人则都是瞎子。我相信,朱老师是觉得他这一代的中国学者只睁开了一只眼,而外国历史学者正好为他们提供了第二只眼睛。

作为一个二十来岁才开始研究中国的学者,我自然是站在房间外面来观察中国的。然而重要的是,我二十来岁的光阴正好是在20世纪70年代——这意味着我大致上与中国所谓的“文革一代”同辈。彼时正是西方史学经历大转折的时期,历史不再是伟人和强权间相互影响所取得的成就,而转变为普通人在其所处社会的约束与机遇中经历的生活。对于一个在此时拥抱中国明代社会和经济史的外国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讽刺,因为彼时我最想求教的历史学者并非来自西方,而是一个中国人——傅衣凌。傅衣凌对与我同辈的中国历史学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展示给了我们具体的研究路径,让我们知道如何用明代史料写出各个阶层民众经历的历史,而不是统治家族支配的历史。70年代末,我有幸在北京见过傅老师一面,至今我仍后悔没能向他学习更多,像我从朱老师那里学到的一样。

当哈佛大学出版社邀请我主编一套中国帝国时期的历史时,我找到了与我同辈的三位历史学者,他们多多少少形塑了我在社会关系和物质文化方面的兴趣。我们并非用同一种语调或同一种国家视角(三人中一位是德国人,两位是美国人,我是加拿大人)来论述问题,但我们差不多是同一代人,踩在同一片知识的土地上。我并未做多少导引,主要是请他们引用自己和其他人近期研究的一些成果,这样他们的描述才能够与时俱进,跟上现在的知识脚步。我可不想我们只是在重复老套的故事。另外,我请他们仔细考虑在他们所写的那个时代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从这个角度来进行写作。我希望他们抱着生命经验之复杂的想法,而不是退回到“历史事件之所以发生就是因为它该发生”那一套统一的、早已建构出的历史叙述中。他们应该从自己所写时代的内部而非外部来呈现那些岁月,但同时,他们的写作也需要囊括该时期内中国所征服的地区,这就要求他们不仅从内部来观察,还要具备全局眼光,使影响该地区历史进程的非汉人形象更加具体。这套书仍保留的一个传统是按照朝代来划分中国历史。之所以这么做,部分是因为朝代变更往往意味着正式统治者的改变,由此人民的生活组织方式也改变了;更重要的是因为朝代的确提供了时间定位,方便人们明白自己在历史的何处徜徉。所以,读者会在这一套书中见证朝代兴衰,但也能更多地了解某个时代的经济、社会、文化,以及人民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像在故事书中那样只看到皇帝和大将军们的传奇故事。

我所写的元明卷与其他几卷有一个显著不同,这种不同是在整个系列的编纂后期才逐渐显露出来的,所以该特征在其他几卷中并没有出现。正如我提到的,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待历史,这么做最开始是为了满足我对自身的要求——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环境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而这些成果正不断涌现。然而,我逐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在元明四个世纪的历史中,对民众生活经历和政治时运产生影响的最重要因素正是气候变化。气候虽不能回答历史提出的所有问题,但我发现要回答元明时期的许多历史问题就不得不把两个最基本的物质生活条件——整个世界的寒冷和干燥程度——考虑进来。元明卷并非完全在论述中国自中世纪暖期到小冰河时代的环境历史,但它的确是在将气候变化影响纳入考虑的框架内对历史进行阐释的。

现在,我邀请你们走进这个中国历史的房间,而四位学者正站在外头观察它。我希望你会同意,我们的确看到了一些你会错过但值得留心的东西。我还希望我们发现的一些具有挑战性的问题,能够激励中国读者用自身的内部观察视角来检视中国的过去与未来。2016年6月2日(田奥 译)

导言

大清帝国是曾立基于今日中国地区的政治实体中最庞大的一个。比起其在1644年取而代之的明帝国,清帝国的疆域是明代的两倍多,而人口则超过明代的三倍,至清末已达到5亿之多。在清帝国内不只有视自己为“中国人”的人群,亦有许多过去从未整合进中国王朝政体中的族群,包括西藏人、维吾尔人、某些蒙古部族、西南边境的缅甸人与傣人、台湾及其他新近被开发的边疆与内陆高地之原住民,乃至于占有清帝国皇位、后来被称为“满洲人”者。其广大领土或至少其中的一大部分、众多且不断增长的人口,以及随之而来的紧张关系,都为其后续政体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所承继。可以从许多角度来看待清帝国,其中之一便是将之视为2000年帝制中国史的最终一章。

能统治这个史无前例的广大帝国近300年之久,是由于清朝在其全盛时期发展出比之前任何朝代都更有效率也更有效力的行政管理与沟通体系。而能同时养活史无前例的众多人口,则是因为其生产力水平不仅远迈前代,其经济管理的体制可能也较之前世界任何地方都更有野心,也更有效。研究中国艺术与文学的学者,或许可以合理地主张清代的美学作品不能与唐代的诗歌、宋代的绘画或明代的瓷器相媲美,然而其活跃兼容的文化在这些领域都有卓越贡献,且更在小说、戏剧,甚至是印刷报刊等新的艺术表现形式上开疆拓土。虽说把中国历史上任何时间点视为与世隔绝都是错误的,然而清帝国与欧亚大陆另一端的交流和相互影响,在性质上无疑比过去更为密切,同时也有更多冲突发生。此影响至今仍未解决。

与四五十年之前相较,史家对大清帝国有相当不同的理解。实际上,或许恰当地说,在20世纪50与60年代世界大部分地方实际上没有“清史”这种说法。当然,中国史家长久以来以代代相承的统治王朝来组织中国历史,根据儒家朝代循环的模式兴衰更迭,清代仅可当作是这其中的最后一个王朝。根据这个观点,1912年之后初兴的中华民国政府如同之前的新王朝一样,开始编修官方的前朝历史,终而在1927年出版由前清遗老赵尔巽主编的《清史稿》。5年之后,无畏的学者萧一山出版了他自己的《清代通史》,尔后基本上成为这个科目的标准模板。

然而至少在西方,20世纪下半叶之前儒家朝代式的史学写作传统已不再风行。取而代之的是哈佛大学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将中国过去500多年的历史,以1842年区分为两段的观点。他是美国的中国现代史学之父,以惊人的旺盛精力撰写教科书、为其他大学培训师资,并且监制了一套具有开创性的现代东亚史学术丛书系列。依照他的观点,1842年之前的中国历史是“传统中国”的一部分,而“现代中国”则从鸦片战争与《南京条约》带来的西方“冲击”开始。从此清朝历史被分为两个部分,由两群不同的学者分别研究。虽然费正清从未明言(即使其他人这么说),1842年分水岭之前的帝制中国史本质上是“停滞”的,真正有发展性的变化则始于中国对西方的回应,但是其时代分期却有这样的暗示。受到哈佛学派的影响而产出的最佳中国现代史教科书中,理所当然地只简略地涵盖清朝前200年,而绝大部分关注焦点仍是从1842年到现在,也就是“真正的”、西化的现代时期。

费正清及其追随者抱持的这些明显具有欧洲中心观的时代分期,并未受到中国史家的挑战。在列宁主义认为西方帝国主义是中国近代唯一主导力量的假定之下,北京的中国社会科学院以鸦片战争为分界,将其学者组织划分为历史研究所与近代史研究所。而在台北,受到“现代化理论”的风潮所及,“中央研究院”也分设历史语言研究所与近代史研究所两个机构,分别研究1842年之前与之后的时期。虽然战后日本的清史研究未有如前述划分的制度,但是也以类似的分工为基础。特别是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东京大学学者,对他们来说,“现代”中国从鸦片战争方开始。

在20世纪70年代确实有一些少数派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当时如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学者感到非常兴奋。然而就我所知,当时只有一项学术倡议迥然不同地主张将清代史视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忽视了鸦片战争的分界。此为当时尚为研究生的史景迁(Jonathan Spence)于1965年在耶鲁大学创办的期刊,这份实属学会通讯的刊物鲜明地以“清史问题”(Ch’ing-shih wen-t’i)为名。而在中国,难能可贵的《清史研究》在约25年后的1991年方开始由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出版。

回顾近半个世纪以来,美国的清代史研究之演进主要以三个重要的修正性转向为标志,唯此情况并不限于美国。首先是转向20世纪70年代与80年代缓慢成长的社会史。这个转向受到的影响主要来自由法国历史学派及其标志性刊物《年鉴》(Annales: économies, soc iétés, civilisations)所激发的欧美史研究。他们的重点不在政治、军事或外交事件,也非过去的伟大人物;强调的不仅是“时局”(conjuncture),而是相对的、在历史“长时段”(longue durée)中缓慢消长的社会、经济与文化结构(structure)。这个学派对中国史领域略为迟来的影响由两个因素促成。首先是美国的中国史学者逐渐吸收了“二战”后日本中国史学者庞大的社会经济史著作,接着是台湾与北京的大量清宫档案先后在70与80年代向外来研究者开放,令学者可以尝试进行年鉴学派所主张的那种长时段历史研究。

此社会史转向之结果有三。第一,史家开始批评“冲击与回应”(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模式对中国近代史起了重要作用的观点,转而将焦点集中在中国内部的各种变化,强调中国自身的历史有诸多可能性,而非停滞不前。这个新潮流由费正清大弟子之一的柯文(Paul Cohen)精简地以“在中国发现历史”(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这句话来表示。在这种对清史的修正论叙述中,西方对清帝国的影响日益被边缘化,这是必要的修正,但也许往后亦会引来对这种修正观点的再修正。最终,一旦我们更适切地以清朝的观点来理解清史时,历史学家或能在新清史中“重新把西方带回来”(bring the West back in)。

亚洲四小龙(中国香港、新加坡、中国台湾、韩国)的经济奇迹与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所促成的第二个社会史转向之结果,是逐渐抛弃了对清史的失败者叙述。探究如“为什么19世纪的中国没有资本主义或工业化”(通常与明治时代的日本做相形见绌的比较)之类的研究问题,现已被视为是建立在受误导甚至是错误的前提之上。比较社会学家与美国的中国史专家开始主张至迟到18世纪中叶,清帝国可能比大部分的西欧有更繁荣的经济与普遍较高的生活水平。

第三个,也是更显著的结果是关于时代分期。就在将清朝视为一连贯整体的观点开始胜过“传统/现代”的二元区分时,朝代鼎革亦被视为仅是中国历史结构演进中表面的涟漪。1975年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 Jr.)曾评论道:

社会史家逐渐开始认识到,从16世纪5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的这段时间,乃是自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学者放眼中国最后400年的历史直至共和时期之间的历史演变,而非视清朝为过去历史的复制,或将1644年与1911年视为重要的起讫点。长江下游的都市化、以支付银钱取代徭役、某些类型的区域贸易发展、大众识字率的增长与士绅群体的扩大、地方管理活动的商业化等等,这些从晚明开始的现象开启行政上与政治上的变化,在整个清朝持续发展,而某种程度上在20世纪初期结束。

然而该如何称呼这个超越明清分界的新时段?一个较薄弱、容易被接受且较流行的词是“帝国晚期”(late imperial)。这个词意味着不仅是清朝,整个或部分的明朝也同样属于一个单一连贯的历史时期。另一个比较有力而我也赞同的说法是“近代早期”(early modern)。然而这个说法同样也有许多明显的包袱。举例来说,这种说法似乎暗示迈向成熟现代性之前有某些必要过渡的阶段,而此现代性也许是一种具有工业化与代议政府、与西方相当近似的现代性。然而这正是修正派史家亟欲挑战的观念。更广的来说,“早期近代性”(early modernity)是有意从欧洲史学研究中借用过来的概念,使用这种概念似乎会将一系列从西方经验启发的预设强加在中国之上,以至于模糊了中国历史自身的实际状况。此议题至今仍未有定论。

第二种对清史基础的概念重构化现在通常称之为“内亚转向”(the Inner Asian turn)。这是紧跟在社会史革命后的文化史革命之发展结果。重视“再现”(representations)甚于既有“事实”,文化史主张对性别或种族等基本范畴去本质化,视其为文化协商或历史偶然的结果,而非与生俱来的。对性别角色变迁的关注,是过去数十年间中国史研究中最有成果也最令人兴奋的发展之一,然而是种族或族群认同的相关研究与我们将清朝视为一个历史时期的概念重构有更直接的关联。

在修正派提出的核心主张中,“满洲”认同是满洲人在征服中国后的历史建构。清朝接管中国是审慎营造“征服组织”(conquest organization)的成果,其中种族或族群认同很重要,但又可替代更换。这个以满人为中心的新王朝与之前大部分的王朝(特别是与明朝)有根本上的不同。清朝有意识地将自己视为一个普世帝国、多民族的政体,而前明的属地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显然是最核心且经济上最有生产力的一部分。为了将大清帝国与之前中国历朝的循环模式分离开来,有些学者坚持清朝自立年号的1636年方是清朝的建立年代,而非征服明朝的1644年。

清朝的统治者并非要全然汉化其领地,仅是扮演着儒家的天子角色,一如其他同时用来统治其多元族群属民的各种角色。其不同属民各自的族群认同亦未被汉化所消灭,清廷反而谨慎地经营这些认同(虽然通常是在其汉人大臣背后)。今日通常归入“少数族群”政治标签的非汉族成员,因而被赋予一种新的积极主体性与自主动力。在此观点下,这些少数群体和个人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上,与其满汉邻居及统治者共同协调他们自我的认同。

这样的新清史逐渐取得优势,推动了一股研究清帝国边疆扩张的潮流(这些扩张通常为汉人文臣所反对,认为将因此忽略中国本土的内政需要)。重点从视中国为19世纪末西方或日本帝国主义下被动的受害者,转变成中国本身为帝国主义行动的积极参与者,在18世纪之时最为显著,然而即使在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亦是如此。同时,如同稍早“在中国发现历史”的运动欲寻求克服欧洲中心主义的偏见,新的清史研究则直接与中国中心主义对抗。受到南亚历史学家对民族主义的后殖民批判所影响,此时清史研究指出如“中国帝制时期历史是现代汉民族国家兴起的漫长序幕”,或是更普遍的,像“民族国家是历史发展必然终点”等观点中的缺陷。汉族民族主义的史学研究被批评是将一套由西欧偶然经验得来的进步模式强加在另一套相当不同的文化之上,若非这些20世纪民族主义精英自我本位的行动,也许会有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第三个重大转向也许可称之为“欧亚转向”(Eurasian turn),其主要是从第二个转向发展出来,但同时也受了世界史与生态史这两个由来已久的次领域影响。这两个领域过去只是偶尔注意到中国这个次大陆的发展,其首次与清史的重要相遇,是在中国史学者对所谓“17世纪普遍性危机”与此危机如何加速明清朝代更迭的研究上。在论及此危机如何影响帝国晚期的中国时,有些学者强调跨国的经济因素,特别是国际白银流动的剧烈波动,但同时亦有学者认为应归因于有小冰河时期之称的气候转变。

然而,从近代早期帝国的比较研究最终引导出一个欧亚大陆整体的新视野。过去欧洲挑战、亚洲响应的二分法历史被取代,新的历史强调欧亚大陆整体的不同部分沿着可相比较的发展轨迹而又各自不同的历史进程。清帝国不再是孤立的特例,开始被认为与奥斯曼帝国、莫卧儿帝国、罗曼诺夫王朝,甚至拿破仑帝国等陆权帝国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在新沟通科技之下的中央化行政管理、精心建构的多元民族体制与具侵略性的陆地殖民等等。欧亚大陆的新势力即以这些条件从不同的方向围攻、排挤那些较古老的(且通常是游牧民族)文化。

此欧亚大陆修正观点同时也与断代问题有重要关联。如果说“内亚转向”对好不容易才取得胜利的“以中国为中心的清史”抛出问题,“欧亚转向”隐然挑战将明代与清代包含在一起的“中华帝国晚期”与从晚明开始的“中国近代早期”等修正派的概念。罗友枝(Evelyn Rawski)在一篇发表于2004年、也许可视为欧亚转向之宣言的文章中,修正她在1996年认为清朝与其之前中国朝代在性质上不同的说法,更断然地主张如此史无前例的中央集权帝国相当大部分是满洲统治下的独特运作,不可能在汉族统治者下的明朝出现。换句话说,中国的“早期近代性”确然开始于改朝换代的1644年,而非之前。也许以朝代断代的古老儒家传统并非全然错误。

因此,本书所讨论的大清帝国是个在不停移动的目标。大清帝国在中国历史脉络或广阔的欧亚大陆有何无与伦比的独特之处,仍然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因而,从我们自己的历史时代研究这个时段、这个地方会有很大的收获。第1章征服

1688年,正蓝旗官员佟国纲上书康熙皇帝,希望将他正式登记的族属从“汉军”转为“满洲”。他的伯祖父佟卜年于1580年左右出生在辽东,而后迁徙到位于华中的武昌。他以武昌为籍通过1616年(明万历四十四年,后金天命元年)的会试,先是担任明朝的县官,之后受召前往东北防御满洲。在一场惨烈的败仗之后,佟卜年被控叛国,于1625年死在狱中,但他始终坚称自己忠于明朝。他的儿子佟国器在武昌长大,并在武昌编了一本族谱,证明自家至少十代以来都是明代忠勇的军士,以此为父亲的忠诚辩护。不过佟国器于1645年在清军征服长江地区时被俘,他与他的家族都被编入正蓝旗汉军。

然而原来那些被佟国器诚实地收入族谱、佟家在辽东的后裔,在清军的征服事业中也表现得一如保卫明朝的佟卜年那样英勇。实际上,辽东佟家的其中一位,后来成为康熙皇帝的外祖父,而使得佟国纲自己亦可算是康熙的叔伯辈。因此,康熙皇帝同意佟国纲的请求,将他重新纳入满洲,然而皇帝也指出,如果将他的远亲也一起改籍可能造成管理上的不便。从此之后,佟国纲和他的部分亲属成为满人,而其他佟姓族人则仍保持汉人身份。在这样的时空下,族群认同远非由基因所决定,而是模糊且具有弹性、可以经由协商改变。

像这样的故事对重新从历史理解这个在1644年入主中国的统治者来说非常重要。不久以前,一般对满族的认识一方面来自“种族终究是种族”的本质性预设,认为每个种族(如同满族)都是由生物或基因因素所决定,一旦决定便永远如此;另一方面,这样的本质性观点也同时建立在一种目的论式的汉族民族主义史学之上,认为在20世纪出现的汉族民族国家是中国2000年王朝历史的必然结果。在这个逻辑之下,包括异族统治在内的所有国祚较久的朝代都大体相似。如满洲或蒙古等外族或可征服汉人的地盘,但如果要让政权保持下去,就得以中国的方式统治,而最终将他们自己变为中国人。

在这种对清朝统治的设想之下,满洲作为一个种族或族群在征服明朝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虽然他们在各方面都是“野蛮人”,在文化上较汉族低等。但在他们入主中原之后,经过一些内部辩论,满人选择以儒家的天子概念来统治中国。这样的决定不可避免的导向文化“同化”(assimilation),甚而在生物层面上也令满族消失。一些满族统治者如乾隆皇帝(1736—1795年在位)警觉到,他们族人与其他人群的区别性正逐渐消失,主张维持“满洲之道”(the Manchu way)以为后盾,然而这些尝试注定要失败。所以当中华民国在1911年取代清朝时,真正的满人已所剩无几,大部分已融入中国人口当中。这样的叙述同时也有一种暗示,即日本帝国主义者在20世纪30年代末于东北建立一个满洲民族国家的企图基本上是一种阴谋,因为以中国的观点,所谓满洲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存在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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