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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5 01: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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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作人

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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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自编集:风雨谈

周作人自编集:风雨谈试读:

关于《风雨谈》

止 庵《风雨谈》一九三六年十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除《

小引

》与《后记》外,本文三十四篇,附录两篇,皆为一九三五年十一月至一九三六年五月所写,是继《苦竹杂记》之后的作品。“风雨谈”原是一九三五年一到五月在《宇宙风》所发表之系列文章总的题目。一九六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周氏日记云:“晚重阅《风雨谈》,对于自作的文章,觉不无可取,亦可笑也。”

集中各篇文章,主要仍承继《夜读抄》以降的风格,或“关于一种书”,或关于某书中之某一观点,即便像《

关于傅青主

》或《老年》这类题目,其契机亦是自读书得来,所以几乎统可以作者所谓“读书录”或“看书偶记”名之。《小引》中提到“杂文”,《苦竹杂记后记》也说“不佞只能写杂文”,此“杂文”用法与《夜读抄》之有别于“本文”者又复不同,大概是一并包括两类文章而言之,相当于后来所说“随笔”。作者又说:“或曰,是与《雨天的书》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书》恐怕有点儿忧郁,现在固然未必不忧郁,但我想应该稍有不同,如复育之化为知了也。”此处系就书名说话,但前后文章区别确实相当明显,“忧郁”云云或可理解为某种情感,原先作者较多感性表露,而现在感性则多隐含于知性之下。此外这里颇有几篇写意之作,譬如《关于纸》、《北平的春天》、《买墨小记》等,与《苦茶随笔》中之《关于苦茶》、《骨董小记》题材相近,却又有所不同,目的不在辩难,几乎纯然闲适,倒像是早期的《故乡的野菜》、《苍蝇》等,不过味道由冲淡变为清涩,读书文章中也有些与此意趣相近,在中期创作中可视为单独一路,后来写《秉烛后谈》、《药味集》,成分就更重了。《小引》说:“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见的时候颇少,但是书册上的故人则又殊不少,此随时可晤对也。”其实非独此处为然,《夜读抄》之后各书均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风雨谈”也。而所“晤对”的“故人”,也不止这里介绍的傅青主、王谑庵诸位,连同他一再提及的霭里斯、安特路朗等也在其列,虽然比较而言,还是以中国古代人物为多。周氏的关注点逐渐发生转移,着力对中国古代著述(以笔记为主,间有诗文)加以缜密的审视,涉及领域甚广,投入精力至巨,应该被视为是其一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所写文章虽然都是短篇,这项工作却是系统的。此种审视首先是思想意义上的,而作者的文学观念,特别是有关文章的看法,也时时有所体现。他的功夫是“披沙拣金”(《苦竹杂记后记》),态度是“褒贬显然”(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一日致鲍耀明),从古人之作中看到许多弊害,也发现了若干好处。其间的取舍标准,即一向强调的“疾虚妄”和“重情理”;换句话说,他的立场是科学精神和人道主义,或者一并说是现代文明。所首肯者都是思想与文学上的异端,最终他在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分立出一个与正统儒家(以程朱一派宋儒为主)针锋相对的思想体系,标举了一批与主流文章(以唐宋八大家和清代桐城派为主)截然不同的鲜活文字。周氏所心仪的人物不是文章作者,就是文章记述对象,他与他们交流的方式不外乎读书与抄书,最终完成于自己的写作,故以作品而言是读书记,以写法而言是“文抄公”,以内容而言则是人物论与思想论,这也是“文抄公”写法的意义之一。这种工作一项重要成就(至少对作者来说是最有价值的),是他后来所说的:“上下古今自汉至于清代,我找到了三个人,这便是王充,李贽,俞正燮,是也。王仲任的疾虚妄的精神,最显著的表现在《论衡》上,其实别的两人也是一样,李卓吾在《焚书》与《初潭集》,俞理初在《癸巳类稿》《存稿》上所表示的正是同一的精神。……我尝称他们为中国思想界之三盏灯火,虽然很是辽远微弱,在后人却是贵重的引路的标识。”(《我的杂学》)周氏承认是他们的传人,也就将自己纳入“虽儒家而反宋儒”的思想系统了,—在他看来,这才是未被改篡过的孔孟思想的流脉,所以他后来自称是“儒家的正宗”(《药味集序》)。

此次据北新书局一九三六年十月初版本整理出版。原书小引三页,目次四页,正文二百六十五页,后记二页,目次、正文中“小引”均作“风雨谈小引”,正文中“后记”作“风雨谈后记”,而在目录中未予列入。小引

在《苦竹杂记》还没有编好的时候,我就想定要写一本《风雨谈》。内容是什么都未曾决定,—反正总是那样的小文罢了,题目却早想好了,曰,“风雨谈”。这题目的三个字我很有点喜欢。第一,这里有个典故。《诗经》郑风有《风雨》三章,其词曰,风雨凄凄,云云,今不具引。栖霞郝氏《诗问》卷二载王瑞玉夫人解说云:“凄凄,寒凉也。喈喈,声和也。瑞玉曰,寒雨荒鸡,无聊甚矣,此时得见君子,云何而忧不平。故人未必冒雨来,设辞尔。

潇潇,暴疾也。胶胶,声杂也。瑞玉曰,暴雨如注,群鸡乱鸣,此时积忧成病,见君子则病愈。

晦,昏也。已,止也。瑞玉曰,雨甚而晦,鸡鸣而长,苦寂甚矣,故人来喜当何如。”郝氏夫妇的说诗可以说是真能解人颐,比吾乡住在禹迹寺前的季彭山要好得多,其佳处或有几分可与福庆居士的说词相比罢。我取这《风雨》三章,特别爱其意境,却也不敢冒风雨楼的牌号,故只谈谈而已,以名吾杂文。或曰,是与《雨天的书》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书》恐怕有点儿忧郁,现在固然未必不忧郁,但我想应该稍有不同,如复育之化为知了也。风雨凄凄以至如晦,这个意境我都喜欢,论理这自然是无聊苦寂,或积忧成病,可是也“云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见的时候颇少,若是书册上的故人则又殊不少,此随时可晤对也,不谈今天天气哈哈哈,可谈的物事随处多有,所差的是要花本钱买书而已:翻开书画,得听一夕的话,已大可喜,若再写下来,自然更妙,虽然做文章赔本稍为有点好笑,但不失为消遣之一法。或曰,何不谈风月?这件事我倒也想到过。有好些朋友恐怕都在期待我这样,以为照例谈谈风月才是,某人何为至今不谈也?风月,本来也是可以谈的,而且老实说,我觉得也略略知道,要比乱骂风月的正人与胡诌风月的雅人更明白得多。然而现在不谈。别无什么缘故,只因已经想定了风和雨,所以只得把月割爱了。横直都是天文类的东西,没有什么大区别,雨之与月在我只是意境小小不同,稍有较量,若在正人君子看不入眼里原是一个样子也。廿四年十二月六日。关于傅青主

傅青主在中国社会上的名声第一是医生,第二大约是书家吧。《傅青主女科》以至《男科》往往见于各家书目,刘雪崖辑《仙儒外纪》(所见系王氏刻《削繁》本)中屡记其奇迹,最有名的要算那儿握母心,针中腕穴而产,小儿手有刺痕的一案,虽然刘青园在《常谈》卷一曾力辟其谬,以为儿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摸着心脏。震钧辑《国朝书人辑略》卷一第二名便是傅山,引了好些人家的评论,杨大瓢称其绝无毡裘气,说得很妙,但是知道的人到底较少了。《霜红龛诗》旧有刻本,其文章与思想则似乎向来很少有人注意,咸丰时刘雪崖编全集四十卷,于是始有可考,我所见的乃宣统末年山阳丁氏的刊本也。傅青主是明朝遗老,他有一种特别的地方。黄梨洲顾亭林孙夏峰王山史也都是品学兼优的人,但他们的思想还是正统派的,总不能出程朱陆王的范围,颜习斋刘继庄稍稍古怪了,或者可以与他相比。全谢山著《阳曲傅先生事略》中云:“天下大定,自是始以黄冠自放,稍稍出土穴与客接,然间有问学者,则曰,老夫学庄列者也,于此间仁义事实羞道之,即强言之亦不工。”此一半是国亡后愤世之词,其实也因为他的思想宽博,于儒道佛三者都能通达,故无偏执处。《事略》又云:“或强以宋诸儒之学问,则曰,必不得已吾取同甫。”可见青主对于宋儒的态度,虽然没有像习斋那样明说,总之是很不喜欢的了。青主也同习斋一样痛恨八股文,集卷十八《书成弘文后》云:“仔细想来,便此技到绝顶,要他何用。文事武备,暗暗底吃了他没影子亏。要将此事算接孔孟之脉,真恶心杀,真恶心杀。”记起王渔洋的笔记说,康熙初废止考试八股文,他在礼部主张恢复,后果照办。渔洋的散文不无可取,但其见识与傅颜诸君比较,相去何其远耶。青主所最厌恶的是“奴俗”,在文中屡屡见到,卷廿五家训中有一则云:“字亦何与人事,政复恐其带奴俗气。若得无奴俗气,乃可与论风期日上耳。不惟字。”卷廿六《失笑辞》中云:“趺空亭而失笑,哇鏖糟之奴论。”又《医药论略》云:“奴人害奴病,自有奴医与奴药,高爽者不能治。胡人害胡病,自有胡医与胡药,正经者不能治。”又《读南华经》第二则云:“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鷽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着之眼中何异砂石。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卷三六云:“读理书尤着不得一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齫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卷三七云:“奴书生眼里着不得一个人,自谓尊崇圣道,益自见其狭小耳,那能不令我胡卢也。”卷三八云:“不拘甚事只不要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寥寥数语,把上边这些话都包括在里边,斩钉截铁地下了断结。卷三七又有三则,虽说的是别的话,却是同样地骂奴俗而颂真率:“矮人观场,人好亦好。瞎子随笑,所笑不差。山汉啖柑子,直骂酸辣,还是率性好恶,而随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状,苦斯极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汉未必不骂中也。但说柑子即不骂而争啖之,酸辣莫辨,混沌凿矣。然柑子即酸辣不甜,亦不借山汉夸美而荣也。(案此语费解,或有小误。)戴安道之子仲若双柑沽酒听黄鹂,真吃柑子人也。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洁,诸果罕能匹之。吾曾劝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丝毫。真率不伪,白果相安也。

又一山贡士寒夜来吾书房,适无甚与啖,偶有蜜饯橘子劝茶,满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语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满口辛。与吃白果人径似一个人,然我皆敬之为至诚君子也。细想不相干丝毫与不入两语,慧心人描写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闷忆之辄噱发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药物也。”奴的反对是高爽明达,但真率也还在其次,所以山秀才毕竟要比奴书生好得多,傅道人记山汉事多含滑稽,此中即有敬意在也。同卷中又云:“讲学者群攻阳明,谓近于禅,而阳明之徒不理为高也,真足憋杀攻者。若与饶舌争其是非,仍是自信不笃,自居异端矣。近有袒阳明而力斥攻者之陋,真阳明亦不必辄许可,阳明不护短望救也。”卷四十云:“顷在频阳,闻莆城米黼之将访李中孚,既到门忽不入遂行,或问之,曰,闻渠是阳明之学。李问天生米不入之故,天生云云,李即曰,天生,我如何为阳明之学?天生于中孚为宗弟行,即曰,大哥如何不是阳明之学?我闻之俱不解,不知说甚,正由我不曾讲学辨朱陆买卖,是以闻此等说如梦。”这正可与“老夫学庄列者也”的话对照,他蔑视那些儒教徒的鸡虫之争,对于阳明却显然更有好意,但如真相信他是道士,则又不免上了当。《仙儒外纪》引《外传》云:“或问长生久视之术,青主曰,大丈夫不能效力君父,长生久视徒猪狗活耳。或谓先生精汉魏古诗赋,先生曰,此乃驴鸣狗吠,何益于国家。”卷廿五家训中却云:“人无百年不死之人,所留在天地间,可以增光岳之气,表五行之灵者,只此文章耳。”可见青主不是看不起文章的,他怕只作奴俗文,虽佳终是驴鸣狗吠之类也。如上文所抄可以当得好文章好思想了,但他又说:“或有遗编残句,后之人诬以刘因辈贤我,我目几时瞑也。”卷三七又有一则云:“韩康伯休卖药不二价,其中断无盈赢,即买三百卖亦三百之道,只是不能择人而卖,若遇俗恶买之,岂不辱吾药物。所以处乱世无事可做,只一事可做,吃了独参汤,烧沉香,读古书,如此饿死,殊不怨尤也。”遗老的洁癖于此可见,然亦唯真倔强如居士者才能这样说,我们读全谢山所著《事略》,见七十三老翁如何抗拒博学鸿词的征召,真令人肃然起敬。古人云,姜桂之性老而愈辣,傅先生足以当之矣。文章思想亦正如其人,但其辣处实实在在有他的一生涯做底子,所以与后世只是口头会说恶辣话的人不同,此一层极重要,盖相似的辣中亦自有奴辣与胡辣存在也。(廿四年十一月)

游山日记

民国十几年从杭州买到一部《游山日记》,衬装六册,印板尚佳,价颇不廉。后来在上海买得《白香杂著》,七册共十一种,《游山日记》也在内,系后印,首叶的题字亦不相同。去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上海的书店有单行的《游山日记》,写信通知了林语堂先生,他买了去一读说值得重印,于是这日记重印出来了。我因为上述的关系,所以来说几句话,虽然关于舒白香我实在知道得很少。《游山日记》十二卷,系嘉庆九年(一八○四)白香四十六岁时在庐山避暑所作,前十卷记自六月一日至九月十日共一百天的事,末二卷则集录诗赋也。白香文章清丽,思想通达,在文人中不可多得,乐莲裳跋语称其汇儒释于寸心,穷天人于尺素,虽稍有藻饰,却亦可谓知言。其叙事之妙,如卷三甲寅(七月廿八日)条云:“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盖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又卷七己巳(八月十三日)条云:“朝晴暖。暮云满室,作焦麹气,以巨爆击之不散,爆烟与云异,不相溷也。云过密则反无雨,令人坐混沌之中,一物不见。阖扉则云之入者不复出,不阖扉则云之出者旋复入,口鼻之内无非云者。窥书不见,因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谓云醉。”其纪山中起居情形亦多可喜,今但举七月中关于食物的几节,卷三乙未(九日)条云:“朝晴凉适,可着小棉。瓶中米尚支数日,而菜已竭,所谓馑也。西辅戏采南瓜叶及野苋,煮食甚甘,予仍饭两碗,且笑谓与南瓜相识半生矣,不知其叶中乃有至味。”卷四乙巳(十九日)条云:“冷,雨竟日。晨餐时菜羹亦竭,惟食炒乌豆下饭,宗慧仍以汤匙进。问安用此,曰,勺豆入口逸于箸。予不禁喷饭而笑,谓此匙自赋形受役以来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为长耳,孰谓其遭际之穷至于如此。”又丙午(二十日)条云:“宗慧试采荞麦叶煮作菜羹,竟可食,柔美过匏叶,但微苦耳。苟非入山既深,又断蔬经旬,岂能识此种风味。”卷五壬子(廿六日)条云:“晴暖。宗慧本不称其名,久饮天池,渐欲通慧,忧予乏蔬,乃埋豆池旁,既雨而芽,朝食乃烹之以进。饥肠得此不翅江瑶柱,入齿香脆,颂不容口,欲旌以钱,钱又竭,但赋诗志喜而已。”此种种菜食,如查《野菜博录》等书本是寻常,现在妙在从经验得来,所以亲切有味。中国古文中不少游记,但如当作文辞的一体去做,便与 “汉高祖论”相去不远,都是《古文观止》里的资料,不过内容略有史地之分罢了。《徐霞客游记》才算是一部游记,他走的地方多,纪载也详赡,所以是不朽之作,但他还是属于地理类的,与白香的游记属于文学者不同。《游山日记》里所载的重要的是私生活,以及私人的思想性情,这的确是一部“日记”,只以一座庐山当作背景耳。所以从这书中看得出来的是舒白香一个人,也有一个云烟飘渺的匡庐在,却是白香心眼中的山,有如画师写在卷子上似的,当不得照片或地图看也。徐骧题后有云:“读他人游山记,不过令人思裹粮游耳,读此反觉不敢轻游,盖恐徒事品泉弄石,山灵亦不乐有此游客也。”乐莲裳跋中又云:“然雄心远慨,不屑不恭,时复一露,不异畴昔挑灯对榻时语,虽无损于性情,犹未平于嬉笑。”这里本是规箴之词,却能说出日记的一种特色,虽然在乐君看去似乎是缺点。白香的思想本来很是通达,议论大抵平正,如卷二论儒生泥古误事,正如不审病理妄投药剂,鲜不殆者,王荆公即是,“昌黎文公未必不以不作相全其名耳。”卷七云:“佛者投身饲饿虎及割肉喂鹰,小慧者观之皆似极愚而可笑之事,殊不知正是大悲心中自验其行力语耳。……民溺己溺,民饥己饥,亦大悲心耳,即使禹之时有一水鬼,稷之时有一饿鬼,不足为禹稷病也。不与人为善,逞私智以谿刻论人,吾所不取。”其态度可以想见,但对于奴俗者流则深恶痛绝,不肯少予宽假,如卷八记郡掾问铁瓦,卷九纪猬髯蛙腹者拜乌金太子,乃极嬉笑怒骂之能事,在普通文章中盖殊不常见也。《日记》文中又喜引用通行的笑话,卷四中有两则,卷七中有两则,卷九中有一则,皆诙诡有趣。此种写法,尝见王谑庵陶石梁张宗子文中有之,其源盖出于周秦诸子,而有一种新方术,化臭腐为神奇,这有如妖女美德亚(Medeia)的锅,能够把老羊煮成乳羔,在拙手却也会煮死老头儿完事,此所以大难也。《游山日记》确是一部好书,很值得一读,但是却也不好有第二部,最禁不起一学。我既然致了介绍词,末了不得不有这一点警戒,盖螃蟹即使好吃,乱吃也是要坏肚子的也。中华民国廿四年十二月八日,知堂记于北平苦茶庵。附记

据《婺舲余稿》,嘉庆十三年戊辰(一八○八)四月廿三日为白香五十生辰,知其生于乾隆廿四年己卯,游庐山时年四十六,与卷首小像上所题正合。《舒白香杂著》据罗振玉《续汇刻书目》辛为《游山日记》十二卷,《花仙集》一卷,《双峰公挽诗》一卷,《和陶诗》一卷,《秋心集》一卷,《南征集》一卷,《香词百选》一卷,《湘舟漫录》三卷,《骖鸾集》三卷,《古南余话》五卷,《婺舲余稿》一卷,共十一种。我所有的一部缺《骖鸾集》,而多有《联璧诗钞》二卷,次序亦不相同。周黎庵先生所云“天香戏稿”即是《香词百选》,计词一百首,为其门人黄有华所选。我最初知道舒白香虽然因为他的词谱及笺,可是对于词实在不大了然,所以这卷《百选》有时也要翻翻看,却没有什么意见可说。

老年

偶读《风俗文选》,见有松尾芭蕉所著《闭关辞》一篇,觉得很有意思,译其大意云:“色者君子所憎,佛亦列此于五戒之首,但是到底难以割舍,不幸而落于情障者,亦复所在多有。有如独卧人所不知的藏部山梅树之下,意外地染了花香,若忍冈之眼目关无人守者,其造成若何错误亦正难言耳。因渔妇波上之枕而湿其衣袖,破家失身,前例虽亦甚多,唯以视老后犹复贪恋前途,苦其心神于钱米之中,物理人情都不了解,则其罪尚大可恕也。人生七十世称稀有,一生之盛时乃仅二十余年而已。初老之至,有如一梦。五十六十渐就颓龄,衰朽可叹,而黄昏即寝,黎明而起,觉醒之时所思惟者乃只在有所贪得。愚者多思,烦恼增长,有一艺之长者亦长于是非。以此为渡世之业,在贪欲魔界中使心怒发,溺于沟洫,不能善遂其生。南华老仙破除利害,忘却老少,但令有闲,为老后乐,斯知言哉。人来则有无用之辩,外出则妨他人之事业,亦以为憾。孙敬闭户,杜五郎锁门,以无友为友,以贫为富,庶乎其可也。五十顽夫,书此自戒。

朝颜花呀,白昼还是下锁的门的围墙。”

末行是十七字的小诗,今称俳句,意云早晨看初开的牵牛花或者出来一走,平时便总是关着门罢了。芭蕉为日本“俳谐”大师,诗文传世甚多,这一篇俳文作于元禄五年(一六九三),芭蕉年四十九,两年后他就去世了。文中多用典故或双关暗射,难于移译,今只存意思,因为我觉得有趣味的地方也就是芭蕉的意见,特别是对于色欲和老年的两件事。芭蕉本是武士后来出家,但他毕竟还是诗人,所以他的态度很是温厚,他尊重老年的纯净,却又宽恕恋爱的错误,以为比较老不安分的要好得多,这是很难得的高见达识。这里令人想起本来也是武士后来出家的兼好法师来。兼好所著《徒然草》共二百四十三段,我曾经译出十四篇,论及女色有云:“惑乱世人之心者莫过于色欲。人心真是愚物:色香原是假的,但衣服如经过薰香,虽明知其故,而一闻妙香,必会心动。相传久米仙人见浣女胫白,失其神通,实在女人的手足肌肤艳美肥泽,与别的颜色不同,这也是至有道理的话。”本来诃欲之文出于好色,劝戒故事近于淫书,亦是常事,但那样明说色虽可憎而实可爱,殊有趣味,正可见老和尚不打谎语也。此外同类的话尚多,但最有意思的还是那顶有名的关于老年的一篇:“倘仇野之露没有消时,鸟部山之烟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罢。

遍观有生,唯人最长生。蜉蝣及夕而死,蟪蛄不知春秋。倘若优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就很是长闲了。如不知厌足,虽历千年亦不过一夜的梦罢。在不能常住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语云,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过了这个年纪便将忘记自己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还溺爱子孙,希冀长寿得见他们的繁荣,执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复了解,至可叹息。”兼好法师生于日本南北朝(1332-1392)的前半,遭逢乱世,故其思想或倾于悲观,芭蕉的元禄时代正是德川幕府的盛时,而诗文亦以枯寂为主,可知二人之基调盖由于趣味性的相似,汇合儒释,或再加一点庄老,亦是一种类似之点。中国文人中想找这样的人殊不易得,六朝的颜之推可以算是一个了,他的《家训》也很可喜,不过一时还抄不出这样一段文章来。倒是降而求之于明末清初却见到一位,这便是阳曲傅青主。在山阳丁氏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杂记中有一条云:“老人与少时心情绝不相同,除了读书静坐如何过得日子。极知此是暮气,然随缘随尽,听其自然,若更勉强向世味上浓一番,恐添一层罪过。”青主也是兼通儒释的,他又自称治庄列者。所以他的意见很是通达。其实只有略得一家的皮毛的人才真是固陋不通。若是深入便大抵会通达到相似的地方。如陶渊明的思想总是儒家的,但《神释》末云:“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颇与二氏相近,毫无道学家方巾气,青主的所谓暮气实在也即从此中出也。

专谈老年生活的书我只见过乾隆时慈山居士所著的《老老恒言》五卷,望云仙馆重刊本。曹庭栋著书此外尚多,我只有一部《逸语》,原刻甚佳,意云《论语》逸文也。《老老恒言》里的意思与文章都很好,只可惜多是讲实用的,少发议论,所以不大有可以抄录的地方。但如下列诸节亦复佳妙,卷二省心项下云:“凡人心有所欲,往往形诸梦寐,此妄想惑乱之确证。老年人多般涉猎过来,其为可娱可乐之事滋味不过如斯,追忆间亦同梦境矣。故妄想不可有,并不必有,心逸则日休也。”又卷一饮食项下云:“应璩《三叟诗》云,三叟前致辞,量腹节所受。量腹二字最妙,或多或少非他人所知,须自己审量。节者,今日如此,明日亦如此,宁少无多。又古诗云,努力加餐饭。老年人不减足矣,加则必扰胃气。况努力定觉勉强,纵使一餐可加,后必不继,奚益焉。”我尝可惜李笠翁《闲情偶寄》中不谈到老年,以为必当有妙语,或较随园更有理解亦未可知,及见《老老恒言》觉得可以补此缺恨了。曹君此书前二卷详晨昏动定之宜,次二卷列居处备用之要,末附《粥谱》一卷,娓娓陈说,极有胜解,与《闲情偶寄》殆可谓异曲而同工也。关于老年虽无理论可供誊录,但实不愧为一奇书,凡不讳言人有生老病死苦者不妨去一翻阅,即作闲书看看亦可也。廿四年十二月十一日,于北平。

三部乡土诗

近二十年来稍稍搜集同乡人的著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在《苦竹杂记》里这样地说明过,现在可以借来应用。所谓同乡也只是山阴会稽两县,清末合并称作绍兴县,但是我不很喜欢这个名称,除官文书如履历等外总不常用。本来以年号作县名,如嘉定等,也是常事,我讨厌的是那浮夸的吉语,有如钱庄的招牌,而且泥马渡康王的纪念也用不着留到今日,不过这是闲话暂且不提。“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怕不会有多大意思。”这话前回也已说过。“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著作,在这著作里特别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多矣,今独于乡土著作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亲历,故感觉甚亲切也。”

诗文集有专讲一地方的,那就很值得翻阅。这有些是本乡人所撰,有些是出于外乡人之手,我都同样地想要搜集。孔延之的《会稽掇英集》,王十朋的《会稽三赋》各注本,陈祖昭的《鉴湖棹歌》等是第二类,第一类有陶元藻的《广会稽风俗赋》,翁元圻注本,李寿朋的《越中名胜赋》,周晋鑅的《越中百咏》,周调梅的《越咏》,张桂臣的《越中名胜百咏》等。但是还有几种,范围较小,我觉得更有意思。其一是《娱园诗存》四卷,光绪丙戌刊本。娱园是秦树銛的别业,在会稽小皋步,陶方琦李慈铭等人所结的“皋社”就在那里,古来也出过些名人,据我所知道,明末参严嵩的沈鍊与清初撰那《度针篇》的闻人均便都是小皋步人。(至少沈青霞的后人住在那村里。)《诗存》卷一即是皋社联吟集,卷二三是关于娱园的题咏,卷四曰感怀集,皆主人“怆念存殁”之作。我的大舅父是秦君的女婿,曾经寄寓在那里,所以在庚子前后我到过娱园有好几次,读集中潭水山房微云楼诸咏,每记起三十多年前梦影,恍忽如在目前。区区一园之兴废,于后之读者似无关痛痒,但如陶方琦序中所云:“越风绵亘,盛乎诗巢。诗巢倾翳,百年阒如。音彟多舛,吟律鲜守。皋中诗社,崛起于后。东州蟠郁,偏师钟衍。诗社十人,争长娱园。”《诗存》四卷正是皋社文献之仅存者,颇足供参考,娱园主人的诗也只见此集中,少时虽然及见秦少渔先生,惜未能问其先世遗稿,盖其时但解游嬉或索画墨梅而已。

其二是《鞍村杂咏》一卷,道光丁酉刊本。题曰安山第七桥半亭老人,即山阴沈宸桂,著有《寿樟书屋诗钞》一卷。卷首为《马鞍村十咏》,序中述村名缘起云:“余家在马鞍村。村口有山,其形如马。秦始皇时,望气者云,南海有五色气,遂发卒千人,凿断山之冈阜,形如马鞍。附山居民遂以名村,至今山顶凿痕具在。”次为《马鞍村春日竹枝词》八首,《村居四时杂咏》廿二首,《村名词》《庵名词》各十二首,此外杂题十三首。沈君诗本平常,又喜沿袭十景之名,或嵌字句,益难出色,唯专就一村纪事写景,亦别有意义,其村居诗更较佳,如其十八云:“老妻扶杖念弥陀,稚子划船唱棹歌。村店满缸新酒贱,俞公塘上醉人多。”写海边村景颇有风致。其廿二末联云,“村居歌咏知多少,惟爱南湖陆放翁。”又杂题亦多拟剑南体者,可知作者的流派,正亦可谓之“乡曲之见”,殊令不佞读之不禁微笑也。

其三是《墟中十八图咏》一卷,影抄本。有毛奇龄宋衡邵廷采戴名世序,章士俞公陶及申跋,章标所画墟中图十八幅,章世法叙记十八则,章大来,麟化,士,成梿,成栻,应枢,錡,钟,世法,标等十人五言绝句各十八首,共一百八十首。所谓墟者即会稽道墟村,章氏聚族而居之地,择墟中十八境,会章氏十人,倡为诗章,乃成是集。查文中年代为康熙四十一年壬午(一七○二),据章士题后当时盖曾刻板,抄本则似出于乾隆时,笔迹不工,又不懂画法,所摹图尤凌乱,但即看此本而尚觉图之可喜,然则原画之佳盖可知矣。戴南山序署壬午闰六月,其称述墟中图云:“余披其图,泉石之美秀,峰岭之俊拔,园林之幽胜,亭馆之参差,云树之缥缈,鱼鸟之飞跃,以及桑麻果蔬,牛羊鸡犬,藩篱村落,场圃帆樯,莫不历历在目,而恍若身游其中,则余又何必以未至为恨乎。”这虽似应酬的套语,其实却是真话,因为他画的确有特色,不是普通的山水画那样到处皆是而又没有一处是的。我最喜欢那第十二的杜浦一幅。我从小就听从杜浦来的一个章姓工人讲海边的事,沙地与“舍”(草屋),棉花与西瓜,角鸡与獾猪等等,至今不能忘记。看那图时自然更有兴味,沿海小村,有几所人家,却不荒凉,沙碛上两人抬了一乘兜轿,有地方称“过山龙”,颇有颊上添毫之妙。又第十八宜嘉尖,画一田庄,柴门临水,门口泊酒船,有两个工人抬着一大坛往里边走。第四南阳阪,有山有河,有桥有船,有田有人,有牛有树,此真是东南农村的一角也,其真实处几乎要有点像地图了,而仍有图画之美,在寻常山水册中岂容易找得出乎。诗的数目十倍于图,但是我没有多少话可说。这里且举出章应枢的一首《杜浦》来:“沙堆何累累,见沙不见水。负担上塘来,识是隔江子。”据章士题后云:“岁辛巳余与宗人联吟墟中,合两山之间择而赋之,得境十八,凡十人,得诗一百八十,宁涩毋滑,宁生毋熟,宁野朴不近人情,毋为儿女子嗫嚅态。”可以约略知道他们的态度,但是王维裴迪往矣,后之人欲用五言咏风土之美,辋川在前,虽美弗彰也。大抵此类书籍的价值重在文献的方面,若以文艺论未免见绌,唯墟中图则自有佳处,我只可惜未能得到原刊本耳。廿四年十二月十五日,在北平。

记海错

王渔洋《分甘余话》卷四载郑简庵《新城旧事序》有云:“汉太上作新丰,并移旧社,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鸡犬于通途,亦竞识其家,则乡亭宫馆尽入描摹也。沛公过沛,置酒悉召父老诸母故人道旧,故为笑乐,则酒瓢羹碗可供笑谑也。郭璞注《尔雅》,陆佃作《埤雅》,释鱼释鸟,读之令人作濠濮间想,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也。”这是总说乡里志乘的特色,但我对于纪风物的一点特别觉得有趣味。小时候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与《花镜》等,所以后来成为一种习气,喜欢这类的东西。可是中国学者虽然常说格物,动植物终于没有成为一门学问,直到二十世纪这还是附属于经学,即《诗经》与《尔雅》的一部分,其次是医家类的《本草》,地志上的物产亦是其一。普通志书都不很着重这方面,纪录也多随便,如宋高似孙的《剡录》可以说是有名的地志,里边有草木禽鱼诂两卷,占全书十分之二,分量不算少了,但只引据旧文,没有多大价值。单行本据我所看见的有黄本骥的《湖南方物志》四卷,汪曰桢的《湖雅》九卷,均颇佳。二书虽然也是多引旧籍,黄氏引有自己的《三长物斋长说》好许多,汪氏又几乎每条有案语,与纯粹辑集者不同。黄序有云:“仿《南方草木状》,《益部方物略》,《桂海虞衡志》,《闽中海错疏》之例,题曰‘湖南方物志’。”至于个人撰述之作,我最喜欢郝懿行的《记海错》,郭柏苍的《海错百一录》五卷,《闽产录异》六卷,居其次。郭氏纪录福建物产至为详尽,明谢在杭《五杂组》卷九至十二凡四卷为物部,清初周亮工著《闽小记》四卷,均亦有所记述,虽不多而文辞佳胜,郝氏则记山东登莱海物者也。

郝懿行为乾嘉后期学者,所注《尔雅》其精审在邢邵之上。《晒书堂文集》卷二《与孙渊如观察书》(戊辰)有云:“尝论孔门多识之学殆成绝响,唯陆元恪之《毛诗疏》剖析精微,可谓空前绝后,盖以故训之伦无难钩稽搜讨,乃至虫鱼之注,非夫耳闻目验,未容置喙其间,牛头马髀,强相附会,作者之体又宜舍诸。少爱山泽,流观鱼鸟,旁涉夭条,靡不覃研钻极,积岁经年,故尝自谓《尔雅》下卷之疏,几欲追踪元恪,陆农师之《埤雅》,罗端良之翼雅,盖不足言。”这确实不是夸口,虽然我于经学是全外行,却也知道他的笺注与众不同,盖其讲虫鱼多依据耳闻目验,如常引用民间知识及俗名,在别人书中殆不能见到也。又《答陈恭甫侍御书》(丙子)中云:“贱患偏疝,三载于今,迩来体气差觉平复耳。以此之故,虫鱼辍注,良以慨然。比缘闲废,聊刊《琐语》小书,欲为索米之赀,(七年无俸米吃,)自比抄胥,不堪覆瓿,只恐流播人间作话柄耳。”即此可见他对于注虫鱼的兴趣与尊重,虽然那些《宋琐语》《晋宋书故》的小书也是很有意思的著作,都是我所爱读的。《蜂衙小记》后有牟廷相跋云:“昔人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余谓磊落人定不能注虫鱼耳。浩浩落落,不辨马牛,那有此静中妙悟耶?故愿与天下学静,不愿学磊落。如有解者,示以《蜂衙小记》十五则。”牟氏著有《诗意》,虽不得见,唯在郝氏《诗问》中见所引数条,均有新意,可知亦是解人也,此跋所说甚是,正可作上文的说明。《宝训》八卷,《蜂衙小记》,《燕子春秋》各一卷,均有牟氏序跋,与《记海错》合刻,盖郝君注虫鱼之绪余也。《记海错》一卷,凡四十八则,小引云,“海错者《禹贡》图中物也,故《书》《雅》记厥类实繁,古人言矣而不必见,今人见矣而不能言。余家近海,习于海久,所见海族亦孔之多,游子思乡,兴言记之。所见不具录,录其资考证者,庶补《禹贡疏》之阙略焉。时嘉庆丁卯戊辰书。”王善宝序云:“农部郝君恂九自幼穷经,老而益笃,日屈身于打头小屋,孜孜不倦。有余闲记海错一册,举乡里之称名,证以古书而得其贯通,刻画其形亦毕肖也。”此书特色大略已尽于此,即见闻真,刻画肖耳。如土肉一则云:“李善《文选·江赋》注引《临海水土异物志》曰,土肉正黑,如小儿臂大,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有三十足,炙食。余案今登莱海中有物长尺许,浅黄色,纯肉无骨,混沌无口目,有肠胃。海人没水底取之,置烈日中,濡柔如欲消尽,瀹以盐则定,然味仍不咸,用炭灰腌之即坚韧而黑,收干之犹可长五六寸。货致远方,啖者珍之,谓之海参,盖以其补益人与人参同也。《临海志》所说当即指此,而云有三十足,今验海参乃无足而背上肉刺如钉,自然成行列,有二三十枚者,《临海志》欲指此为足则非矣。”《闽小记》《海错百一录》所记都不能这样清爽。又记虾云:“海中有虾长尺许,大如小儿臂,渔者网得之,俾两两而合,日干或腌渍货之,谓为对虾,其细小者干货之曰虾米也。案《尔雅》云,鰝大虾。郭注,虾大者出海中,长二三丈,须长数尺,今青州呼虾鱼为鰝。《北户录》云,海中大红虾长二丈余,头可作杯,须可作簪,其肉可为脍,甚美。又云,虾须有一丈者,堪拄杖。《北户录》之说与《尔雅》合。余闻榜人言,船行海中或见列桅如林,横碧若山,舟子渔人动色攒眉,相戒勿前,碧乃虾背,桅即虾须矣。”此节文字固佳,稍有小说气味,盖传闻自难免张大其词耳。《五杂组》卷九云:“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为杖。蚶大者如斗,可为香炉。蚌大者如箕。此皆海滨人习见,不足为异也。”《闽小记》卷一龙虾一则云:“相传闽中龙虾大者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作杖,海上人习见之。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赓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螯中肉,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有空其肉为灯者,贮火其中,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如洞庭君擘青天飞去时,携之江南,环观桥舌。”《海错百一录》卷四记虫其一龙虾云:“龙虾即虾魁,目睛隆起,隐露二角,产宁德。《岭表录异》云,前两脚大如人指,长尺余,上有芒刺銛硬,手不可触,脑壳微有错,身弯环,亦长尺余,熟之鲜红色,名虾杯。苍案,宁德以龙虾为灯,居然龙也,以其大乃称之为魁。仆人陈照贾吕宋,舶头突驾二朱柱,夹舶而趋,舶人焚香请妈祖棍三击,如桦烛对列,闪灼而逝,乃悟为虾须。《南海杂志》,商舶见波中双樯摇荡,高可十余丈,意其为舟,老长年曰,此海虾乘霁曝双须也。《洞冥记》载有虾须杖。举此则龙虾犹小耳。”将这四篇来一比较,郝记还是上品,郭录本来最是切实,却仍多俗信,如记美人鱼海和尚撒尿鸟之类皆是,又《闽产录异》卷五记豕身人首的鲧神,有云,“山精木魅,奇禽异兽,难以殚述”,书刻于光绪丙戌,距今才五十年,但其思想则颇陈旧也。郝记中尚有蟹,,海盘缠,海带诸篇均佳,今不具引。《晒书堂诗钞》卷上有诗曰“拾海错”,原注云,“海边人谓之赶海”,诗有云:“渔父携筠篮,追随者稚子,逐虾寻海舌,淘泥拾鸭嘴,(海舌即水母,蚬形如鸭嘴,)细不遗蟹奴,牵连及鱼婢。”郝诗非其所长,但此数语颇有意思。《晒书堂文集》,《笔录》及诸所著述书中,则佳作甚多,惜在这里不能多赘。清代北方学者我于傅青主外最佩服郝君,他的学术思想仿佛与颜之推贾思勰有点近似,切实而宽博,这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境界也。郝氏遗书庞然大部,我未能购买,但是另种也陆续搜到二十种,又所重刻雅雨堂本《金石例》亦曾得到,皆可喜也。廿四年十二月廿四日,于北平。

本色

阅郝兰皋《晒书堂集》,见其《笔录》六卷,文字意思均多佳胜,卷六有本色一则,其第三节云:“西京一僧院后有竹园甚盛,士大夫多游集其间,文潞公亦访焉,大爱之。僧因具榜乞命名,公欣然许之,数月无耗,僧屡往请,则曰,吾为尔思一佳名未得,姑少待。逾半载,方送榜还,题曰竹轩。妙哉题名,只合如此,使他人为之,则绿筠潇碧,为此君上尊号者多矣。(《艮斋续说》八)余谓当公思佳名未得,度其胸中亦不过绿筠潇碧等字,思量半载,方得真诠,千古文章事业同作是观。”郝君常引王渔洋尤西堂二家之说,而《艮斋杂说》为多,亦多有妙解。近来读清初笔记,觉有不少佳作,王渔洋与宋牧仲,尤西堂与冯钝吟,刘继庄与傅青主,皆是。我因《笔录》而看《艮斋杂说》,其佳处却已多被郝君引用了,所以这里还是抄的《笔录》,而且他的案语也有意思,很可以供写文章的人的参考。

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字曰简单。这在普通的英文作文教本中都已说过,叫学生造句分章第一要简单,这才能得要领。不过这件事大不容易,所谓三岁孩童说得,八十老翁行不得者也。《

钝吟杂录

》卷八有云:“平常说话,其中亦有文字。欧阳公云,见人题壁,可以知人文字。则知文字好处正不在华绮,儒者不晓得,是一病。”其实平常说话原也不容易,盖因其中即有文字,大抵说话如华绮便可以稍容易,这只要用点脂粉工夫就行了,正与文字一样道理,若本色反是难。为什么呢?本色可以拿得出去,必须本来的质地形色站得住脚,其次是人情总缺少自信,想依赖修饰,必须洗去前此所涂脂粉,才会露出本色来,此所以为难也。想了半年这才丢开绿筠潇碧等语,找到一个平凡老实的竹轩,此正是文人的极大的经验,亦即后人的极好的教训也。

好几年前偶读宋唐子西的《文录》,见有这样一条,觉得非常喜欢。文云:“关子东一日寓辟雍,朔风大作,因得句云,夜长何时旦,苦寒不成寐。以问先生云,夜长对苦寒,诗律虽有剉对,亦似不稳。先生云,正要如此,一似药中要存性也。”这里的剉对或蹉对或句中对的问题究竟如何,现在不去管他,我所觉得有意思的是药中存性的这譬喻,那时还起了“煆药庐”这个别号。当初想老实地叫存性庐,嫌其有道学气,又有点像药酒店,叫做药性庐呢,难免被人认为国医,所以改做那个样子。煆药的方法我实在不大了然,大约与煮酒焙茶相似,这个火候很是重要,才能使药材除去不要的分子而仍不失其本性,此手法如学得,真可通用于文章事业矣。存性与存本色未必是一件事,我却觉得都是很好的话,很有益于我们想写文章的人,所以就把他抄在一起了。《钝吟杂录》卷八遗言之末有三则,都是批评谢叠山所选的《文章规范》的,其第一则说得最好。文云:“大凡学文初要小心,后来学问博,识见高,笔端老,则可放胆。能细而后能粗,能简而后能繁,能纯粹而后能豪放。叠山句句说倒了。至于俗气,文字中一毫着不得,乃云由俗入雅,真戏论也。东坡先生云,尝读《孔子世家》,观其言语文章循循然莫不有规矩,不敢放言高论。然则放言高论,夫子不为也,东坡所不取也。谢枋得叙放胆文,开口便言初学读之必能放言高论,何可如此,岂不教坏了初学。”钝吟的意见我未能全赞同,但其非议宋儒宋文处大抵是不错的,这里说要小心,反对放言高论,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卷一家戒上云:“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这说得极妙,他便是怕大家做汉高祖论,胡说霸道,学上了坏习气,无法救药也。卷四读古浅说中云:“余生仅六十年,上自朝廷,下至闾里,其间风习是非,少时所见与今日已迥然不同,况古人之事远者数千年,近者犹百年,一以今日所见定其是非,非愚则诬也。宋人作论多俗,只坐此病。”作论之弊素无人知,祸延文坛,至于今日,冯君的话真是大师子吼,惜少有人能倾听耳。小心之说很值得中小学国文教师的注意,与存性之为文人说法不同,应用自然更广,利益也就更大了。不佞作论三十余年,近来始知小心,他无进益,放言高论庶几可以免矣,若夫本色则犹望道而未之见也。廿四年十二月廿五日。钝吟杂录《池北偶谈》卷十七有冯班一条,称其博雅善持论,著《钝吟杂录》六卷,又云:“定远论文多前人未发,但骂严沧浪不识一字,太妄。”我所有的一部《钝吟杂录》,系嘉庆中张海鹏刊本,凡十卷,与《四库书目提要》所记的相同,冯氏犹子武所辑集,有己未年序,盖即乾隆四年,可知不是渔洋所说的那六卷原本了。序中称其情性激越,忽喜忽怒,里中俗子皆以为迂,《提要》亦云诋斥或伤之激,这与渔洋所谓妄都是他大胆的一方面。序中记其斥《通鉴纲目》云:“凡此书及致堂《管见》以至近世李氏《藏书》及金圣叹才子书,当如毒蛇蚖蝎,以不见为幸,即欧公老泉渔仲叠山诸公,亦须小心听之。”冯氏不能了解卓吾圣叹,在那时本来也不足怪,(李氏的史识如何我亦尚未详考,)若其批评宋人的文章思想处却实在不错,语虽激而意则正,真如《提要》所云论事多达物情,我看十卷《杂录》中就只这个是其精髓,自有见地,若其他也不过一般云云罢了。《杂录》卷一家戒上云:“士人读书学古,不免要作文字,切忌勿作论。成败得失,古人自有成论,假令有所不合,阙之可也,古人远矣,目前之事犹有不审,况在百世之下而欲悬言其是非乎。宋人多不审细止,如苏子由论蜀先主云,据蜀非地也,用孔明非将也。考昭烈生平未尝用孔明为将,不据蜀便无地可措足,此论直是不读《三国志》。宋人议论多如此,不可学他。”切忌勿作论,这是多么透彻的话,正是现在我们所要说的,却一时想不到那么得要领有力量。我们平常知道骂八股,实在还应该再加上一种“论”,因为八股教人油腔滑调地去说理,论则教人胡说霸道地去论事,八股使人愚,论则会使人坏。大家其实也早已感到这点,王介甫也有较好的文章,只因先读了他的孟尝君论,便不欢喜他,还有些人读了三苏策论之后一直讨厌东坡,连尺牍题跋都没有意思去看了,这都是实例。钝吟一口喝破,真是有识见,不得不令人佩服。卷四读古浅说有一条云:“读书不可先读宋人文字。”何议门评注云,“吾辈科举人初见此语必疑其拘葸,甚且斥为凡陋,久阅知书味,自信为佳。”评语稍笼统,还是找他自己的话来做解说吧。卷八遗言云:“宋人说话只要说得爽快,都不料前后。”又卷二家戒下云:“古人文字好恶俱要论理,如宋人则任意乱说,只练文字,(何评,苏文如是者多矣。)谢叠山《文章规范》尤非,他专以诬毁古人为有英气,此极害事。”卷八又云:“宋人谈性命,真开千古之绝学,……但论人物谈政事言文章,便是隔壁说话。”下半说得不错,上半却有问题。冯氏论事虽有见识,但他总还想自附于圣学,说话便常有矛盾,不能及不固执一派的人,如傅青主,或是尤西堂。其实他在卷二已说过道:“不爱人,不仁也。不知世事,不智也。不仁不智,无以为儒也。未有不知人情而知性者。”又卷四云:“不近人情而云尽心知性,吾不信也,其罪在不仁。不知时势而欲治国平天下,吾不信也,其罪在不智。不仁不智,便是德不明。”这两节的道理如何是别一事,但如根据这道理,则论人物而苛刻,谈政事而胡涂,即是不仁不智了,与性命绝学便没有关系。傅青主《霜红龛集》卷三十六(丁氏刊本)《杂记一》中有云:“李念斋有言,东林好以理胜人。性理中宋儒诸议论无非此病。”又卷四十《杂记五》云:“宋人之文动辄千百言,萝莎冗长,看着便厌,灵心慧舌,只有东坡。昨偶读曾子固《战国策》《说苑》两序,责子政自信不笃,真笑杀人,全不看子政叙中文义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挟此等技为得意,那可与之言文章之道。文章诚小技,可怜终日在里边盘桓,终日说梦。”傅君真是解人,所说并不怎么凌厉,却着实得要领,也颇有风致,这一点似胜于钝吟老人也。我常怀疑中国人相信文学有用而实在只能说滥调风凉话其源盖出于韩退之,而其他七大家实辅成之,今见傅冯二公的话,觉得八分之六已可证实了,余下的容再理会。《杂录》卷一云:“乐无与于衣食也,金石丝竹,先王以化俗,墨子非之。诗赋无与于人事也,温柔敦厚,圣人以教民,宋儒恶之。

汉人云,大者与六经同义,小者辨丽可喜。言赋者莫善于此,诗亦然也。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咏之何害。

风云月露之词,使人意思萧散,寄托高胜,君子为之,其亦贤于博弈也。以笔墨劝淫诗之戒,然犹胜于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此有韵之谤书,唐人以前无此,不可不知也。”讲到诗,这我有点儿茫然,但以为放荡的诗犹比风刺而轻薄不近理者为胜,然则此岂不即是宋人论人物之文章耶。我近年常这样想,读六朝文要比读八大家好,即受害亦较轻,用旧话来说,不至害人心术也。钝吟的意思或者未必全如此,不过由诗引用到文,原是一个道理,我想也别无什么不可罢。《杂录》卷一家戒上又有几节关于教子弟的,颇多可取,今抄录其一云:“为子弟择师是第一要事,慎无取太严者。师太严子弟多不令,柔弱者必愚,刚强者怼而为恶,鞭扑叱咄之下使人不生好念也。凡教子弟勿违其天资,若有所长处当因而成之。教之者所以开其知识也,养之者所以达其性也。年十四五时,知识初开,精神未全,筋骨柔脆,譬如草木,正当二三月间,养之全在此际。噫,此先师魏叔子之遗言也,我今不肖,为负之矣。”何注曰,“少小多过,赖严师教督之恩,得比人数,以为师不嫌太严也,及后所闻见,亦有钝吟先生所患者,不可以不知。”冯氏此言甚有理解,非普通儒者们所能及。傅青主家训亦说及这个问题,颇主严厉,不佞虽甚喜霜红龛的思想文字,但于此处却不得不舍傅而取冯矣。廿四年十二月廿八日。

燕京岁时记

《燕京岁时记》一卷,富察敦崇著,据跋盖完成于光绪庚子,至丙午(一九〇六)始刊行,板似尚存,市上常有新印本可得。初在友人常君处所见系宣纸本,或是初印,我得到的已是新书了,但仍系普通粉连,未用现今为举世所珍重的机制连史纸,大可喜也。润芳序中略述敦君身世,关于著作则云:“他日过从,见案头有《燕京岁时记》一卷,捧读一过,具见匠心,虽非巨制鸿文,亦足资将来之考证,是即《景物略》《岁华记》之命意也。虽然,如礼臣者其学问岂仅如此,尚望引而伸之,别有著作,以为同学光,则予实有厚望焉。”其实据我看来这《岁时记》已经很好了,但是我却又能够见到他别的著作,更觉得有意思。这也并非巨制鸿文,只是薄薄的一册文集,题曰“画虎集文钞”,上有我的二月十四日的题记云:“前得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心爱好之。昨游厂甸见此集,亟购归,虽只寥寥十三叶,而文颇质朴,亦可取也。”这书虽然亦用粉连纸印,而刻板极坏,比湖北崇文书局本还要难看,有几处已经糊纸改写,错字却仍不少,如庶吉士会刻作庶吉主,可见那时校刻的草草了。集中只有文十一篇,首篇是覆其内弟书,叙庚子之变,自称年四十六,末为周毓之诗序,作于甲子春,署七十老人某病中拜序,可以知其年岁及刻书的时代大概。十一篇中有六篇都说及庚子,深致慨叹,颇有见识,辛亥后作虽意气销沉,却无一般遗老丑语,更为大方,曾读《涉江文钞》亦有此感,但惜唐氏尚有理学气耳。辛丑所作《增旧园记》有云:“斯园也以弹丸之地,居兵燹之中,虽获瓦全,又安能长久哉。自今以往,或属之他人,或鞠为茂草,或践成蹊径,或垦作田畴,是皆不可知矣,更何敢望如昔之歌舞哉。”此增旧园在铁狮子胡同,即铁狮子所在地,现在不知如何了,昔年往东北城教书常走过此街,见有高墙巍巍,乃义威将军张宗昌别宅也,疑即其处。记末又言古来宫殿尽归毁灭,何况蕞尔一园,复云:“其所以流传后世者亦惟有纸上之文章耳,文章若在则斯园为不朽矣,此记之所由作也。”今园已不存,此十三叶的文集不知天壤间尚有几本,则记之存盖亦仅矣。《碣石逋叟周毓之诗序》云:“癸亥嘉平以诗一卷见寄,并嘱为序。研读再四,具见匠心,间亦有与予诗相似者。盖皆读书无多,纯任天籁,正如鸟之鸣春,虫之鸣秋,嘈嘈唧唧,聒耳不已,诘其究竟,鸟既不知所鸣者为何声,虫亦不知所鸣者为何律也,率其性而已矣,吾二人之诗亦复如此。”《画虎集》中无诗抄,只在《岁时记》中附录所作六首,游潭柘山三首及钓鱼台一首均系寻常游览之作,京师夏日闺词两首稍佳,大抵与所自叙的话相合,这在诗里未能怎么出色,但不是开口工部,闭口涪翁,总也干净得多,若是在散文里便更有好处了。《岁时记》跋之二云:“此记皆从实录写,事多琐碎,难免有冗杂芜秽之讥,而究其大旨无非风俗游览物产技艺四门而已,亦《旧闻考》之大略也。”这从实录写,事多琐碎两件事,据我看来不但是并无可讥,而且还是最可取的一点。本来做这种工作,要叙录有法,必须知识丰富,见解明达,文笔殊胜,才能别择适当,布置得宜,可称合作,若在常人徒拘拘于史例义法,容易求工反拙,倒不如老老实实地举其所知,直直落落地写了出来,在琐碎朴实处自有他的价值与生命。记中所录游览技艺都是平常,其风俗与物产两门颇多出色的纪述,而其佳处大抵在不经意的地方,盖经意处便都不免落了窠臼也。如一月中记耍耗子耍猴儿耍苟利子跑旱船,十月的糟蟹良乡酒鸭儿广柿子山里红,风筝毽儿琉璃喇叭咘咘噔太平鼓空钟,蛐蛐儿聒聒儿油壶卢,梧桐交嘴祝顶红老西儿燕巧儿,栗子白薯中果南糖萨齐玛芙蓉糕冰糖壶卢温朴,赤包儿斗姑娘海棠木瓜沤朴各条,都写得很有意思。又如五月的石榴夹竹桃云:“京师五月榴花正开,鲜明照眼,凡居人等往往与夹竹桃罗列中庭,以为清玩。榴竹之间,必以鱼缸配之,朱鱼数头,游泳其中,几于家家如此。故京师谚曰,天篷鱼缸石榴树。盖讥其同也。”七月的荷叶灯蒿子灯莲花灯云:“中元黄昏以后,街巷儿童以荷叶燃灯,沿街唱曰: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又以青蒿粘香而燃之,恍如万点流萤,谓之蒿子灯。市人之巧者又以各色彩纸制成莲花莲叶花篮鹤鹭之形,谓之莲花灯。谨案《日下旧闻考》荷叶灯之制自元明以来即有之,今尚沿其旧也。”又其记萨齐玛等云:“萨齐玛乃满洲饽饽,以冰糖奶油合白面为之,形如糯米,用不灰木烘炉烤熟,遂成方块,甜腻可食。芙蓉糕与萨齐玛同,但面有红糖,艳如芙蓉耳。冰糖壶卢乃用竹签贯以葡萄山药豆海棠果山里红等物,蘸以冰糖,甜脆而凉。”记赤包儿等云:“每至十月,市肆之间则有赤包儿斗姑娘等物。赤包儿蔓生,形如甜瓜而小,至初冬乃红,柔软可玩。斗姑娘形如小茄,赤如珊瑚,圆润光滑,小儿女多爱之,故曰斗姑娘。”赤包儿这名字常听小孩们叫,即是栝楼,斗姑娘这种植物在花担上很多见,不知道有无旧名,或者是近来输入亦未可知,日本称作“姬代代”,姬者表细小意的接头语,代代者橙也,此本系茄科,盖言其实如小橙子耳,汉名亦不可考。斗字意不甚可解,或是逗字,在北京音相同,但亦不敢定也。

唐涉江(原名震钧)著《天咫偶闻》,纪北京地理故实,亦颇可看,可与《岁时记》相比,但唐书是《藤阴杂记》一流,又用心要写得雅驯,所以缺少这些质朴琐屑的好处。两者相比,《偶闻》虽或可入著作之林,而自有其门户,还不如《岁时记》之能率性而行也。民国廿四年除夕,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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