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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27 0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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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德庄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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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噬

海噬试读:

第一章

1

裴子鸿刚从的士里钻出半个身子,便被一个迎面奔来的小卖花女纠缠上了。“叔叔买花吧!买花吧!买花吧!……”在急切而哀怜的叫声里,一枝嫩黄的郁金香直戳他的眼前,水珠儿都溅到脸上。不远处还有两三个表情复杂的小同行在伺机而动。“不要!不要!”他跳上人行道,很凶地挥手道。这段时间特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这么多手提花篮的半大女孩子,尾随处阻拦行人死乞白赖地兜售,弄得人烦不胜烦。“叔叔买花吧祝你发大财走大运!”小女孩显然对这种喝斥已习以为常,寸步不离地追着他转。他见华露已随后下了车,便头一昂大步开路。不料小女孩竟丢下花篮一把抱住他的腿:“叔叔叔叔买一枝送阿姨吧!阿姨好靓!阿姨好靓!”

他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得回过头去望着华露无可奈何地苦笑,正欲掏钱走路,华露已抢先将十元钱递给小卖花女:”来来!这儿这儿!”

小女孩立即将花拿给她,喜孜孜地去了。“看来女人是听不得赞美呵!”裴子鸿揶揄地对自己的女助理道。

华露觑他一眼,顺手将花插进他的西服口袋:“送给你啦!”“真的?”他取下来摇晃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飘散开来。他其实是挺喜欢郁金香的,案头上经常都水灵灵地插着一枝。“就算提前恭贺你的五十大寿吧。”

他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但脸上却笑意依然:“就这么简单?”“礼轻人意重呀!”

再有大半月,岁月就要给他划下一道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无足轻重的年轮了。他并不显老,特别是在心理上还一点没有老之将至的感觉,但只要一静下心来,“半百”这两个字便会沉甸甸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甚至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惶恐。他对女助理如此清楚地记得这一天而且天知道是随口还是有意地说出来很有点儿不是滋味。因此两个人走了一段,他便把话题拉回到此来一直斟酌未定的事情上:“我们再评估一下两种方案的利弊怎么样?”“老总指示,我还能怎么样?”华露洒脱地笑道。

他知道自己已近乎罗嗦,但还是忍不住要这样做。这批90年代初即两年前才由日本开发出来的铃芝新款大排量摩托实在太诱人了:全部零部件包括每颗螺丝钉都是出自日本母厂,只因是在东南亚国家组装的,开价就低下两成之多,而且数量可观,整整五百辆!目前国内只有两家使用铃芝散件进行组装的合资企业,但有相当比例的部件是国产配套的,内行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批铃芝大排量摩托以正宗原装进口货出手,无论外观造型与内在质量都绝无假冒之虞,加之对方又能提供正式的日本发货报关单,真可谓天衣无缝了!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不仅可以一扫公司的晦气,填补所有的亏空,还可以在账面上留下七位数的余额--他裴子鸿就该扬眉吐气了!为此他已经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我已经说过了,你是老总,你说了算!”华露矜持地笑道,“不过你一定要听我的意见,我就要说:双方棋才开局,最好不要轻动主帅。你老总不是经常教导我们商战就是心战么?你是堂堂总经理,老板级的人物,而对方不过是个帮办代理,事情才稍有眉目你就迫不及待地亲动大驾,岂不是明明白白地让人家摸到你求货心切的底牌?若这样,以后就被动了。头儿暂居幕后,我们下边的人怎么谈怎么吵都无所谓,就是谈僵了吵崩了,还有后台老板出来打圆场嘛!你说是不是?”“你这只是事情的一面,还有另一方面呢!现在国内进口摩托走俏,身为港商的方老板会不知道?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除了我们金迪他没往别处放线!我亲自出马至少可表明我们的诚意。”“凭我的直觉,我认为方老板对我们公司的兴趣和对我个人的信任至少暂时还没有别人可以取代。其实你老总也知道,我们现在最怕的是什么?......漏底!你一去,只要说法上稍稍与我以往有出入,这个生意就不要做了。“

裴子鸿语塞了。他已从女助理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硬要坚持,明摆着就是信不过她了。这笔可观的生意从一开始就是她赤手空拳在拉,能走到这一步也着实难为她了。他其实提出要亲自去会晤那位名叫方泰的香港丽达股份有限公司驻特区总代理也是犹豫未定的。人家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你自送上门干什么?何况你手头根本没有实打实的牌,唯一的牌便是这位令对方感兴趣的年轻女助理,她的意见你还不能不尊重!“那好,我们就在这儿分手吧。”他让步了,“晚上八点在银河碰头怎么样?”

“OK!”

他一直目送着华露款款地走进那家豪光四射的五星级大酒店。制服毕挺地站立门边的侍应生按西式礼节对她揭了一下帽子,她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就这么一小小的镜头,便在他的心里漾起一阵甜丝丝的涟绮……她绝非时下那些珠光宝气地出入于社交场合、靠衣饰唬人的浅薄女子,平时顶多就是一套中档时装而已,但搭配适宜,总给人以清爽雅致之感,比如现在,不过是一身蓝色的西服套裙加一双黑色的小姐靴,绝对普通平常,但一配上她的肤色、身段和气质,立即就显得与众不同,令人赏心悦目。更可贵的,她还不是那种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其公关才干是他以往聘用的所有男男女女都望尘莫及的,来公司不过半年,已数次使他逢凶化吉,免于险境。在特区,一个两手空空却又想有一番作为的角色,能有一位称心如意的女助手足可以超过一打平庸的男雇员!他此时唯一担心的是怕她在那位方老板面前不够沉着老练,被对方花言巧语地套出公司的底牌......

自下海以来,他不知已有过多少次肉到嘴边又飞掉的痛苦经历了。就在前不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到的一笔电脑生意,上下家都分别签了约,最后一刻却被人翻了院墙,落了个鸡飞蛋打。这次倒不全怪手下的人不得力,也怪他本人算计不精,犯了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错误:在约定交定金时过分强调了“准时正点”,结果让下家有意打了提前量,与正在他那儿调试样机的上家碰了个正着!尽管他立即采取了紧急措施,双方还是心照不宣,一出去就直接搭上线,把他给蹬了。

裴子鸿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着,不意间发现前面一块大招牌上写着“超时代视听设备总汇”字样,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棒似的,立即拐进了近旁的一条小马路,可是没走多远却又心头一动站住了。俄顷,他踅回身,走出小马路,以闯虎穴下龙潭般的决心朝那家他一直羞于照面的富丽堂皇的大商号走去。刚进得大玻璃门,立即便有一位可人的导购小姐迎了上来:“欢迎光临,请问先生需要我帮助吗?”“吴老板在吗?”他目不斜视。“哦,对不起,我们老总去吉隆坡了。”“什么时候回来?”“这就不清楚了。先生有事的话可以到里面去找我们薛经理。”“哪个薛经理?是薛丽吗?”“是的,先生认识她?”“岂止认识……”他把下面的话咬住了。一个小姘头!“需要我去叫她吗?”“免了。”

他以轩昂的气势在各种进口、组装和国产的大屏幕彩电、高级音响、影碟机、摄像机、录相机中间转了一圈,竭力压抑着心头的酸味。妈的,吴铭这小子倒真成正果了!难怪那次在国贸相遇时会大言不惭地对他耳提面命:“仁兄,现在赚钱的路子千条万条,但方式无非两种:一曰勤巴苦做,二曰巧取豪夺。就看你是哪种料啦!”他当时满面赧颜,无言以对。在这位曾几何时还对他总是仰面相视的小老乡面前,他无疑是属于前一类了,而今眼目下,这几乎已是低能和傻瓜的代名词。其实吴铭在这次出国前曾给他打过电话,说他在马来西亚投资的中国名特产公司已诸般就绪,此去乃专为剪彩开业云云,无非是又让他艳羡一回罢了。人模狗样的东西,照此下去,将来成为“有国际知名度”的大亨也未可知哇!

那种无时不在的莫名的焦灼感又飕然来袭了。刚来特区时他才四十挂零,而今八九年一晃而过,他却还在这般孤拼苦斗。八九年哪,一个抗日战争都打过来了!就拿为单位做的前五年不算,可出来这三年多呢?东奔西忙,熬更守夜,连几百元的业务都不放过,到头来仍只是勉强打平,没垫起一点底子来。吴铭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照老兄这样做下去,再过八九年还得玩你的空手道!”这话是点着了他的穴道的。

犹豫再三,裴子鸿在路边的磁卡电话亭里给广州的一个熟人挂了个长话,告诉说他抓着了五百辆铃芝摩托现货,只要一交定金立即就可以提出来,倒往广州包赚二百万!他问对方有没有兴趣一起做,事成之后利润对半分成,条件是需出一半定金--自然他报的实际上是全部。对方起先还显得有点儿兴趣,但一听说定金数额后,便苦笑起来:“老兄呀,你这个价码一开,葡萄肯定是酸的了。我一时半会儿的到哪里去给你抓120万来呀?如果需得着,敲敲边鼓的事情我倒还可以为老兄尽点绵力,就像去年你老兄帮我的忙那样……”

与他事先预料的完全一样。去年底这位仁兄在特区搞到一批杂牌录像机,急于就地脱手,在与内地某公司的人谈判时,让他充当媒子,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打到谈判现场去,后来又派聂刚带着支票亲自到现场要这批货,使对方一改犹豫态度,落入圈套。事后他只得了两三千元“茶水费”。不及对方所赚的零头。但人家是先有钞票垫着的,所以他也没有话说。他现在玩的是空手道,人家一听就懂。空手道,空手道!单是特区这块地盘上成天就有多少做着发财梦的穷光蛋在钻头觅缝地玩着这种把戏,真正做老实生意的都怕了:卖方不见钱不敢发货,买方不见货不敢给钱,搞转手的中间商要是没有一点实力或者特别的道法高招,想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吃下价差,可真是百回难有一遇了。然而他别无选择,只有寄希望于侥幸。最大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供货方的高抬贵手上!华露能否做到这一点?说穿了,这主要还不在她的交际手腕,而是看她能做出多大的牺牲--但这又是他极不甘愿的!他想跟她同往实际上也包含了这一微妙因素。

他不想回公司去了,出来时刚好碰到一群人上门来讨债。那是上星期做的一小笔可控硅元件生意,交定金提货,下家的货款到账后,被他打急抓划到电信局充了已拖欠数月的电话费。公司的账上现在就剩几千元勉强应付日常开支了。

住处的小街口上照例蹲着几个看相算命的人,有生意者一本正经地对顾客测算着凶吉祸福,指点着人生迷津;无生意者则用期待的目光迎送着每一个可能上钩的过路人。不意间,他的视线又落在居中坐着的那个戴墨镜的中年汉子身上,同时前几天即有过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冒了出来。从其动作判断,他估谙他不是盲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何时何地有过印像或打过交道。

中年汉子此时正在给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看相。大约是说到心窝子里去了,老太太诚惶诚恐,睁着一双昏浊的老眼呆坐在那里。他刚走过去,老太太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趴下去就要给汉子磕头。汉子急忙扶起她,说了几句什么,就见老太太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手上,然后又掬了两躬,方才缓缓转身,流眼抹泪地走了。汉子心安理得地收起钞票。“收费标准不低嘛。”裴子鸿忍不住说了一句。“嫌高了么?”中年汉子略带揶揄地笑道,“物价局不给定价呀!”“你真算得准?”裴子鸿带点儿挑衅地问。“这就不好说了。我说算得准,你不相信怎么办?毛老人家说过,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老师想知道我算得准不准,亲自一试不就得啦!”

没想到对方竟就势拉起自己的生意来,裴子鸿不禁哑然失笑。受了几十年科学文明的教育和熏陶的他,向来自诩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鬼神命相那一套,尽管他倒曾颇认真地翻阅过一下《易经》,但那纯粹是属于猎奇和为使自己在某些场合不至于太白痴。他发现对方已在上下左右地打量自己,立即就有些不大自在,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想在我身上找钱可以,但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识这个吗?”

他蹲下身子,用指头在地上画了一个“==”符号。

中年汉子瞟了一眼,干干脆脆地答道:“不懂。”“真不懂?”“不敢吹牛。”“吃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懂,就好比一个连ABC都不认识的人却要冒充英语教授,你心头不发虚吗?”“老师这就有一叶障目之嫌了。”不料汉子稳稳一笑道,“先不要说看相算命和卜筮打卦虽然大道同向但本身并不是一回事儿,就像足球和游泳同属体育范畴但本身并不是一回事一样,一个足球教练完全可能对游泳的门道一问三不知,再者,就是我们这行也有器算和意算或曰人算与神算之分。你画这玩意儿我想大概总是哪本打卦卜筮的书上的某个符号吧?书和签、草、珠、牌、笔、香、甲骨等等一样都属于器,而我看相算命却从来不要这些东西!”“这么说你是神算啦?”“我可没有这么说。”“你是故作不知,有意卖弄。”“呵,言重了,言重了!”

裴子鸿自恃今天是班门弄斧了,不觉有些脸红,木讷了片刻,方才换了个话道:“我好像对你有点儿眼熟呢!”“老兄慧眼。”中年汉子莞尔道。“你是不是在峨岭市待过?”“现在是你在给我算命了!”汉子大笑起来,然后带点儿调侃地说道:“老板,你信不信,我不仅能说出你是何方人士,还能道出你的尊姓大名和年龄经历……尊姓裴,大名子鸿,四川渠江县人,文革期间毕业于峨岭市高等工专,笔杆子很来得,曾经风云一时,不过个人问题不是太顺利……”

裴子鸿正听得站不住,汉子忽然取下墨镜道:“裴大秀才,仔细看看本人是何许人?”

裴子鸿大睁两眼注视着面前这张实在是很熟很熟的面孔……“还记得伪(魏)队长吗?”“啊!--”从裴子鸿的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惊愕莫名而又喜不自胜的叫喊,“魏敢死!哎呀呀,哎呀呀,狗东西的,怎么也混到这儿来啦?你怕是早就在注意我了吧?”“大概是吧,只是怕你贵人眼高了,没敢自讨没趣。”

两个人的手紧握在一起又拉又甩。只有真正的患难之交才会这样握手。“这些年是怎么活出来的?”“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呵!”“走走!收起摊子到舍下一叙,我就住在附近不远!”裴子鸿说着就要动手,“去喝几杯!”“裴兄,今天不行了。”魏敢死往后挣道,“身上有约,马上就得走!”“哎呀二十年生死茫茫,你老兄,走!走!”“这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见面--我还有重要事情要对你讲呢!就这样,一言为定!”

魏敢死转身从一家杂货铺边推过来一辆摩托,说声:“不见不散呵!”便跨上去急速滑向大街,猛然加速而去。

裴子鸿这才想起,老兄的名字叫魏彤。

2

银河酒肆是一家地处背街的中档酒巴。因离住处不远,晚上无事时裴子鸿经常来坐坐,要一杯啤酒慢酌着,感受一番这类场合特有的温馨气氛,不觉间白日的紧张和烦恼也就多少得到缓解和淡化,但往往却又勾引起日间感受不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落魄异乡的凄楚和落寞。他从不邀请手下那帮人来这里,甚至从未透露过他爱上这里来,好像他要的就是这份孤独。但华露的到来改变了这种情况。他第一天为她洗尘接风时就带她到了这里,当然只有她一个人。而她也几乎就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说整个氛围特别像他们在广州相识时的那个酒吧。以后就经常约她到这里来了,一起喝酒聊天,高兴时跳跳舞唱唱卡拉OK,她的乐感和嗓音都相当不错,以至酒吧老板几番表示要高薪聘请她当歌手,问他愿不愿放人,他趁机握紧她的手道:“你试试吧,只要挣得脱就去!”一直捏得她连声讨饶。在特区,老板和雇员互炒鱿鱼的事司空见惯,可说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稍有不慎或不周,说不定一觉醒来人就是人家的了。他对华露一开始就盯得很紧,半年不到已加薪两次,来这里吃“小灶”也是一种感情投资。

裴子鸿见老位子上已经有人,便在靠近处另找了个双人座。领班阿乐远远地甩过话来:“裴老板,今天怎么放单啦?”

这是个乖巧风趣、讨人喜欢的小广东,华露到来之前他也曾动过将其挖到公司里搞公关的念头,就是现在这个念头也没有完全消失--可以专门用来对付女客户。“没办法,是这个命。”他笑回道。“还是老规矩:威士忌鸡尾酒?”阿乐眨巴着眼睛,不待他点头便有滋有味地传给了柜台,然后坐下来与他瞎扯淡。“裴老板,发个善心把华小姐介绍给我当老婆嘛!”“说什么梦话呀,人家早有主儿啦!”“要有就肯定是你裴老板啦!你就不能发扬一下风格救我一命?”“你信不信我马上把这话批发给阿彭!”“批发好啦,我正愁她不跟我闹呢!”“有种!去叫阿彭来!”“好,你等着!”

阿乐煞有介事地四下张望着,然后缩着脖子消失在闪烁的光影之中。阿彭是阿乐的女友,也在这儿打工,长得眉清目秀,挺招惹人的,但自从华露到来之后,裴子鸿几乎已忘记了这个小女子的存在。

他至今仍觉得华露来到他身边完全是一种天意。

去年他去广州参加一个订货会,钻头觅缝地忙来忙去,连一个意向性合同都没揽到,沮丧之下,东道主举办的闭幕晚会都无心参加了。偏偏相识的一位湖南老兄玩兴极大,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会场。当时舞会正要开始,一群妙龄女郎五彩云霞也似地飘然而至。满目佳丽中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他的心骤然停博了几秒,而后又空前猛烈地重新开始,几至不能自持!他知道这绝不可能是“她”,甚至不可能是与“她”有任何关糸的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但从外貌到身材,从步态到举止却都不能不令他想到那一个“她”,实在太像了!

在邀请她跳第二曲时,他难以自抑地向她道出了心中的震颤。“真的?”她听后饶有兴趣地笑道,“你是说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士?”“是的,你简直就是她的再现!”他无疑是夸张了,因为近看时他已发现了她们之间的差异,但他说不出眼前的这个她和记忆中的那个她谁更漂亮、更动人。“会有这种事儿?”“绝对,连气质和韵味都非常相似。”“是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气质和韵味呢!”“清纯、活泼、带点儿矜持,还有那么点儿顾影自怜……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文艺宣传队的女一号。”“还是你的初恋情人,对吧?”女子调皮地一笑。

裴子鸿忽然缄默不语了。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一点什么,不再追问。两个人便默默地跳,直到曲终。不知是什么心态作怪,以后几曲他们都有点儿回避对方,但裴子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她。直到中场休息时两个人才又搭上了话。“对不起,可以问问你的芳名吗?”“我叫华露。”“名如其人。”他赞美道,然后把名片递过去。华露就着灯光认真地看了看,然后颇感慨地说道:“真羡慕你们这些男子汉。”“不知华小姐在何方高就?”“就在此地一处号称‘天青青、海蓝蓝,中间一朵白玉兰’的酒店。裴老板知道吗?”“呵,是不是凌波仙子大酒家?”“哎呀,你真……”华露不依地扭动着身子,“我太浅薄了,是吗?”

这女子太聪明、太可爱了!就是在那一瞬间,裴子鸿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意念:应该把她弄到身边来!“华小姐,今后可以保持联糸吗?”他不无冲动地问。“请多关照。”她欣然回道。

一个月后,她辞去工作投奔到他门下。根据事先谈好的条件,她到公司后仅像征性地熟悉了一下情况,便直接出任财务部经理兼出纳,与聂刚享受同等待遇。

难能可贵的是,当她详知了他和另一个她的故事后,并不止于停留在惋惜和同情上,还从女性的角度非常投入地分析追索导至他们当年分手的原因,分析得那样精微、切贴、丝丝入扣,有时简直使他恍然觉得她早就是他们双方的朋友和知情人......

迷乱的光影里,一个男歌手正如泣如诉地唱着一首最新流行的港台歌曲,引得周围一片喝彩叫好。他正欲看表,双眼忽然被一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了。他愣怔了一下,心里立即充满了喜悦,回过头去,只见华露像只小猫似的躲在身后嗤嗤地笑。小调皮蛋!那一刻他真想把她顺势搂进怀里。但像以往多次出现的此类情况一样,他最终还是没敢这样做。

阿乐及时地送来了威士忌鸡尾酒。“谈得怎么样?”待华露坐下之后,裴子鸿急切地问道。“这里太吵了,干脆到外边去谈吧。”华露看看四周,带点娇嗔地说。“那好,喝了就开路。”

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树影婆娑的街上。“里面到处都是大小公司的密探。”华露解释道,然后收小了声音,“第一批货马上就要到了,现在闻风前往打听的人很多,我反复跟方老板讲了,这批货我们全要,一件也不要给别人,要他务必关照。”“他怎么说?”“他说就他而言没有问题,绝对愿意支持,但他们老板的要求是货到后一周内必须全部出手收回资金。”“价格呢?”“老方手上只有两个百分点的下浮权,我给他讲了,就按这个下浮比例开单,我们仍按全价付款。”

裴子鸿心头稍微“那个”了一下,觉得女助理让步急了点儿,但他没有表露,问道:“他有什么反应?”“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那实际上就是认可了。六百万的生意呀,两个百分点就是多少?差不多啦!”“从我的接触了解来看,他这个人倒也不像是香港那些心黑手狠,贪得无厌的货色,而且很害怕上司知道。他愿意给我,恐怕也是看我一个女流之辈不至于背后去杀他的黑枪。”“那好,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这样定吧。”裴子鸿决然道。他强令自己不去想女助理是否也在这当中给自己留了点儿甜头。在特区,男女人众从早到晚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是围绕着一个“钱”字在转,又要让人家去为你卖命,又不让人家得一点好处的事情到哪儿去找?你能抓住大头就很不错了!但不知怎么的,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她能跟别的人不一样,希望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个水晶般透明的人儿。“老板,还有……”华露刚开口,对面的步行灯忽然由绿变红,停在两边的汽车立即闪射着眩目的灯光交错着猛冲过来,把正走到街心的他俩夹在中间。裴子鸿喝叫一声,紧紧地搂住华露的腰,华露也吓得将整个身子紧贴在他的身上。直到车流过完,两个才同时意识到一点什么,松散开来,尔后相互间便出现了一种平时尚属少见的微妙窘默,直到过了马路好久才恢复常态。“你刚才想说什么呢?”裴子鸿问。“定金的事。”“对了,他那边能不能有所松动?”“在这一点上他把门关死了,说百分之三十是最低线,换了别家至少要先付一半。”“可一百八十万,我一时半会到哪儿去抓呀!”裴子鸿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能不能去找吴老板商量?”“他?”裴子鸿苦笑道,“那是与虎谋皮,而且他现在也不在国内。”“我打听过了,说是明后天就回来。”“他手紧得很!去年我急需三万块钱求到他门下,都被他软顶了回来,何况这种天文数字!”“给他高利息就是嘛,或者干脆邀他一起来做。”“哦,万万不可!他精得不是一般--连音信儿都不能让他知道,免得节外生枝!”“方老板这个人还是蛮讲义气的,他想搞名堂也没那么容易,再说我们也不是笨蛋呀!”“这就是你的幼稚了。只要他出价比我们高一个百分点,方老板绝对要甩掉我们!生意场上的人哪,哪一个不是见利忘义的?”

华露眄了他一眼,脸上的线条多少有点儿不柔和了。

裴子鸿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忙解释道:“当然也不是说每个人都这样,也还有讲点天地良心的,不是还有儒商一说么?”“捉鬼放鬼都是你。”

两个人在街上转了一两个钟头也没能想出个好主意来,看看时辰已晚,便蔫蔫地往回走。

一轮皓月从前方的摩天大楼上露出脸来,灿然若银盘,空气中散发着从荔枝公园那边飘来的淡淡的花香。裴子鸿偷觑着与自己比肩而行的女助理,刚才在马路上的那一幕又闪回眼前……妈的,假如没有这些磨人的事情,假如他已经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大亨,这本该是一个多么惬意浪漫的夜晚呵!

3

与特区的许多名字十分洋派响亮的小公司一样,金迪科技开发公司的所谓职工宿舍与地处繁华闹市现代味十足的办公室不可同日而语。它蜷缩在一片杂乱无章、拥挤不堪的水泥建筑物中间,人一进去就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憋闷感。房子是租来的,一幢六层楼房他们位居第五层,周围伸手可及之处便是邻楼冷硬的墙壁,有些地方则是两窗相对,一步就可以跨过去,所以平时多不开窗。三室一厅总共七十来个平方的面积,全公司的男男女女不分尊卑都挤住在里面,吃喝拉撒睡一网打尽,其亲密之状可想而知。当然待遇上也不是绝对平均主义,裴子鸿身为老板就独占了一间最小的,华露和龙玉珠作为仅有的两位女士占一间稍大的,其余的几位男士从业务经理聂刚、办公室主任张维东、业务员罗伟到炊事员小夏都挤在剩下的一间大屋里,客厅则是集吃饭、议事、娱乐等等于一体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共场所。吃的方面,除了早餐一律自行解决之外,中晚餐全公司都在这儿打平伙,小夏的工资和水电煤气等费用则由公司统一负担。这种安排,除了因公司经济拮据不得已之外,也是想造成一种同舟共济的大家庭气氛。老板自然就是一家之长了。

裴子鸿和华露进屋时,聂刚他们正在客厅里聊天看电视,小夏见他来了,急忙让坐,他示意不必,站了一会儿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刚坐下来换拖鞋,虚掩的房门被推开,龙玉珠探头问道:“裴总,有空吗?想找你谈点儿事情。”“什么事?进来说吧。”他将换下的皮鞋塞到床下,又抓起毛巾擦了一把脸。

龙玉珠把房门在身后轻轻掩上,小声道:“这回做账又发现了好多神仙票据。”“是哪个的?”“不只一个,连聂刚都有。”“金额大不大?”“最大的一笔就是上次那批可控硅元件,发票上的单价是每只一块二,昨天我跑了几个地方,都说近半年从来没上过这个价,最高才一块。”“规格有没有弄错?”“绝对没有。”

裴子鸿的脸阴沉下来。这笔生意是聂刚拉的单,也是他找的货,两三万元的业务,除去费用只剩下不到一千的利润。他当时也有过疑窦,只是顾及到聂刚的身份,一直没有吭气。没想到小子吃得这么狠!“你先把有问题的票据都收起来,等有空我再集中处理。”裴子鸿怏怏地说。

龙玉珠一出门,他便抓起床头柜上的人参大补酒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然后鬼哭狼嚎般地怪叫一声,合衣倒在床上。孰料刚合上眼睛,外边又叫喊起来:“老板,千金的上海长话!”

他怔了一下,赶紧下床跑出去,抓起过道里的电话。“老爸吗?我是嘉玲!哎呀你这个烂电话实在是太难打了,拨了百十回都不通!”听筒里传来女儿熟悉的抱怨声。“是不是又需要‘紧急援助’了?”对于宝贝女儿他是生不起气来的。“莫非我们父女之间就只有一个钱字可谈吗?告诉你吧:你的妻子病了!”“你妈病了?我怎么不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胃出血,已住院几天了。”“她告诉你的?”“当然。”“……”裴子鸿的心头不禁生出一种沉重的悲戚感来。他明白,鲍瑞华之所以不愿告诉他,绝非深明大义、怕他担心,而是对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出来这些年,他还从未因她病呀疼的专门回过一次家。“你妈让你转告我的?”他怀着一丝侥幸问。“错了!她根本不让我转告你,是我自作主张。爸,不是我声讨你,你已经变成一个除了钱什么都不认识的可悲可怜可恨的纯粹的经济动物了!你对不起人,你枉自为人!”“胡说八道!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裴子鸿及时地堵住了女儿的嘴,“没有老爸在这里含辛茹苦,你每个月几百元的花销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就是你妈,你妈的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还不是我这个‘经济动物’在大笔小笔地寄钱!记住,以后不准这样没轻没重地对爸爸说话!”

大约是极少身受此等训斥,听筒里一下子没声了。他正欲来点儿软的,那边已经叭地挂断。

这真是个奇怪的逻辑和反差:他可以在某些人面前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来特区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挣钱,但当自己至亲的亲人这样评说自己时,他又从内心里难以接受。如果女儿骂他是“政治动物”,他的反应可能还不会这样强烈。

他确实是搞过一番政治的,而且至今还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为时三年的峨岭市红色狂飚战斗团的四号勤务员兼团报总编辑的人生履历并不是同代人中每个人都有的,尽管后来因此落难充军,磋砣年华,他仍把其视为此生的一段辉煌时期,每每向人津津乐道,包括女儿在内。“夫人病了?”华露走过来关切地问。“住院了,胃出血。”他有气无力地说。“哎哟,问题大吗?”

裴子鸿有些怀疑女儿是在谎报军情。鲍瑞华的胃一直不大好是事实,但却从未出过血,她本人平时也很注意,上次他回去发现她身体还长好些了。那次回家也和以往一样,有些说不清楚谁对谁错的不愉快,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来不及彼此疏通。事实上自从他们结婚后,除了刚生下女儿那段时间,他记不起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真正的快乐,从更深一层说,他之所以决意出来闯荡,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为了摆脱那种坟墓般窒息的家庭生活。也许她又想通过女儿来对他进行试探?她一辈子都在徒劳而又执拗地进行这种试探,企盼着能够在他的心灵深处发现那隐藏着的爱的火花,而他却总是令她失望,不是有意想伤害她,而是实在闪现不出来。

裴子鸿长吁一声,又回到房间去躺着,刚要迷糊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起身把聂刚叫了进来。他问了问正在洽谈中的几笔小生意后,压低声道:“发票的事情怎么样了?”“说好明天送来。”聂刚道。“还是两百块一张?”“对,一个钱也不肯少。说是现在查得很紧,好多人都不敢做了。我只要了三张。”“没暴露身份吧?”“绝对没有,我说我是海南来的。”“千万大意不得,在公司里除了你我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聂刚再次郑重其事地保证之后,他才放心地让他走了。这也是他为眼前这笔大生意做的前期准备工作之一。尽管早就知道内地也好特区也好,大凡做生意发了的人少有不在发票上做文章的,但他过去一直没在这上面打主意,一来业务本身就差,上税不多;二来也觉得风险太大,万一出了事,多的麻烦都出来了。倒是手下这帮人经常拿假发票来蒙他。真正在这一点上剌激了他的是吴铭。小子可说是全靠偷税漏税发起来的,可因为把税管员喂得好,不但从来没有翻过船,还连年被评为奉公守法经营户。这笔生意千载难逢,他也想伺机在这上头做点手脚了。

为防手下人乱用,住处的电话不能全国直拨,第二天一到办公室,裴子鸿便坐下来给乌蒙挂长话。

龙玉珠适时地将他的茶泡好递过来,一边嘀咕道:“这个月的房租又该缴了,账上总共就那几千块钱,你看怎么办?”

他端着茶杯觑了觑桌上的台历,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果然不一会儿,大厦的王管理员便光临了,一进屋便直取裴子鸿:“老总,真是大忙人呵,几次来都没碰到你!”

裴子鸿急忙起身相迎,又让龙玉珠泡茶。“哎呀莫来这些礼数了,把这个月的房租交给我就完事儿!另外嘛,这儿还有个通知,请你过目。”王管理员将一张盖有”南光大厦经营部”大红印章的通知书递到他面前,他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情,瞟了瞟,果然是调高房价的通知,他们这一间的月租从三千元加到三千五百元。裴子鸿心头的忿然可想而知,但他脸上表现出来的却绝对是洒脱痛快:“就这事儿?好,我认了!”“我就知道裴总是个爽快人!”王管理员乜斜了一眼下站在一旁作紧张状的龙玉珠。“不过嘛王大管家,这个月的房租恐怕还得通融几天罗!”裴子鸿笑容不减,“刚划走几十万货款,现在账上正唱空城计呢。不过你也不要急,过两三天就有款子进来了,只要款子一到,立即付清!”“哎呀莫玩这些躲猫猫的把戏哟!”王管理员的脸上立即就僵硬起来,“日进斗金的,莫在这些小事情上难为人嘛!”“你若不信,我马上把昨天的银行对账单拿给你看。”“不看不看!谁知道你们有几个银行账号?”“我说王大管家,过两天我亲自给你送来吧,说话算话!”“那你得给我写张字条。”

裴子鸿无奈,只得照办。正拿纸笔,华露走过来极敏捷地将什么往王管理员的衣袋里一塞,说道:“好啦好啦,天天打着照面,搞得这么生分干啥呀!”

王管理员的舌头立即就大了,待了一会儿,半推半就地被华露请出了门。“又塞了多少?”华露一回来,龙玉珠立即来了脸色。

华露笑着伸出一个指头。“你也太大套了吧,一甩手就是上百。要都这样,公司明天就得关门。”“哎呀龙小姐,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华露敛住了笑容。“我说得再严重又有什么用?公司的水龙头捏在你的手里,还不是由你开关!”

裴子鸿见龙玉珠开始借题发挥,正欲劝止,却听华露说道:”龙小姐,这一百元算我私人开支总可以吧?““哼,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平时连一块香皂都舍不得买的人……”

这实在是太伤人了!裴子鸿发现华露的脸涨得通红,呼吸也急促起来,急忙摆手示意她克制,不想被龙玉珠觑见,哼哼一声,一头往外冲去,但立即又转了回来,冲着华露吼道:“宿舍那边苑老板也在催房租了,要大方就再大方一回吧!”

华露气得眼泪花花,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还嘴。

裴子鸿看在眼里,却没有马上安慰她,只是让大家各就各位地上班,然后继续往乌蒙方向挂长话。其实他也是半心半意的并非急于拨通,因为就算证实鲍瑞华住院了,他又能丢下这一摊回去?而且回去了又有什么用?该怎么医怎么治,还不是得医院说了算!

拨了两次没有拨通,他便放弃了,开始打别的电话。他把特区和内地凡是他认为有点办法和门路的朋友熟人都一一挑出来,由近而远地逐一联络,接通后说的都是借钱两个字:有现成的没有?可不可以在别处想到办法?能不能在银行贷款或提供担保?数额嘛,不大不小,二百万,但时间不须长,顶破天一个月。回报空前绝后:如果是自有资金,按日息五厘计算,比银行高几十倍!如果是帮忙贷款,除银行利息照付外,另给十万介绍费......然而他实际上也十分清楚,以他个人的名望和公司的现状,突然提出这种数额的借款要求,人家即便是不把你看成图谋诈骗,也会怀疑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更何况这些人中许多本身就是在外面招摇撞骗的角色。他不过是在病急乱投医罢了!

因为这事一直没让聂刚插手,老兄此时便作冷眼旁观状,直到裴子鸿看样子已不想再打了,方才过来进言道:”老板,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大耳窿,你想不想去碰一下?”“什么行情嘛?”裴子鸿揉着眼睛问道。“日息一分,预扣十天。”“借两百万就要先扣去二十万!万一又遇到个什么特殊情况,我看大家就只有捆在一起跳楼了!”罗伟搭话道。“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聂刚拱拱手,不吭声了。

找大耳窿裴子鸿并非没有想过,但不是逼到极处谁敢去沾这种闫王债?按此地规矩,预扣十天期满后如果还不能归还,就又得再预扣十天,如果拿不出来,利息就得翻倍;如果到期还不出本息,就是黑社会那一套侍侯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未再细问,也就算表态了。

下午,裴子鸿想分别到贵州和峨岭市驻特区办事处去走一趟。他一直在做这个工作,希望他们能动员内地有实力的厂家来向金迪投资或联营。上次他差点儿把贵州办事处的高处长说动了,答应有机会帮他联糸一两家企业试试。他想去探探虚实,说不定还能侥幸找到一块垫脚石呢!

大厦收发室不早不晚地送来一份电报:

裴子鸿同志鲍瑞华确诊胃癌需及时手术接电速归乌蒙机器厂子弟校。

第二章

4

所有的侥幸揣测都被这一纸电报风卷残云而去,留给裴子鸿的只是一声仰天长叹:前世的冤孽,现世的报应!这是出门在外闯荡的人最害怕见到的电报,而对此时的他来说,却不啻是一张死刑判决书--不回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回去,就意味着他差不多等了十年才等来的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宝贵商业机会,不,甚至是一次关乎他整个人生成败的重大机遇的失之交臂!

他前思后虑,举棋难定,无所事事地白耗了两天时间。

偏偏这时华露那边又传来了令他不能不怦然心动的消息:那边先期发来的二十辆铃芝摩托已经到岸了,方泰已答应以每辆一万一的价给他们,条件是现款现货。“裴总,拿过来马上就地脱手都可以净赚四、五万,要是拉到广州去还要多赚些,得赶快想办法呀!”华露兴奋得两颊绯红。

裴子鸿困兽也似地在房间里打转,几番欲言又止。“老板你打算怎么办也说个话呀!”华露沉不住气了。“别催得这么急嘛,我的脑袋整个都乱了!”裴子鸿心烦意乱地回道。“这笔生意你到底还想不想做?”“你这是什么意思嘛!”“要做就赶快抓钱,告诉你,我们顶多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可是你知道……”裴子鸿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惶乱盯视着自己的女助理。两人就这么对望着,直到华露的双眼里倏然蒙上了一层泪水:“裴总,如果当初我知道你性格中竟有如此令人失望的一面,绝不会放弃一切贸然跑到这里来!”“我怎么啦?”裴子鸿似乎清醒了一点。“我发现你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坚韧不拔,能成就大事业的男人。”华露的嘴唇蠕动着,泪水流了下来。

裴子鸿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动气,心头又是怜爱又是感动,缓和了口气道:“小华,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有难处呵。”“可是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在这种时候犹豫不决、方寸大乱意味着什么!”

裴子鸿此时其实想要的就是有人这样猛喝他一声,猛推他一把!他终于说出了心头的决断:干!泼出老脸也要去抓这笔钱!他让华露替他给乌蒙方向打电话询问妻子的详情,必要时也应付一下。“公司里有的是闲人,安排别人不行吗?”华露抢白道。“不行,我考虑过了。”裴子鸿解释道,“恐怕你也知道他们对这笔生意的微妙心态。我怕有人不顾大局,懂吗?”

华露这才不吭声了。

裴子鸿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贵州办事处。偌大的单位,临时抽借二十来万块钱应当是没啥问题的,给足利息和好处就是了。如果成功,则不仅解了他的燃眉之急,还可以显示他的能耐,可谓一举两得!高处长对他还是比较了解和赏识的,又是吹糠见米的事情,只要把话说到堂,完全有可能得到支持。贵办距离不近,他先给老头子打了个电话,大体谈了谈情况,然后打的直奔而去。从电话里他感觉高处长情绪不错,不失为一个吉兆。一路上想台词、打腹稿,最后的思路却阻滞在一个十分现实的而又棘手的问题上:届时向不向老头子暗示事成之后将给他个人好处?老头子给他的直接印像是相当随和而又不失谨慎,好像还没有什么贪杯好色的传闻。他决定见机行事。

裴子鸿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约得铁板钉钉的事情最后却让他扑了个空。高处长手下的人告诉他,老头子刚外出应付一个急事去了,来不及通知他,十分抱歉云云。他开先还犯傻,要坐下来等,直到人家明确示意他不必等了,才回过神来:老头子是有意躲他!他这时也才醒悟到老头子平时给他许那些愿都不过是在逢场作戏,虚以委蛇而已。联想到官场中原本就不缺少这种滑头,他连气都没生起来,苦笑一下挥手告辞。

这个软钉子碰得他对是否再去求峨办犹豫不决了,绕楼三匝方才走了进去--不行就不行,总不至于咬我一口吧!结果确实没有人咬他,但也果真没行:办事处正因前一段有人挪用公款被追查得鸡飞狗跳。他连口都没好意思开便悄然溜走了。

又找了几个熟人,全都是空费口舌,白丢面子。

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公司。孰料离下班还有半小时,办公室就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积压了一天的怨忿终于找到了发泄处:妈的,你当老板的越是焦头烂额,下边就越是钻空子,这几乎都成了公司的“传统”了!说了多少次也不见改变。今天决不辜息,谁带的头炒谁的鱿鱼!

裴子鸿脸青面黑地直奔住处。

还没进屋,便听见龙玉珠和华露在里面情绪激昂地大声说话,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进去一看,只见满屋狼藉,活像遭了劫。除了她们俩,其余的一个都不见。“老板,人都被联防的抓走了!”龙玉珠一见他,立即上前报告。“为什么?”他大吃一惊。“下午我和小夏正在屋里忙自己的事情,听见有人敲门,问是谁,说是房东,他便把门开了,谁知一下冲进来七八个联防,一进来就把小夏弄到墙壁跟前站着,同时让我打电话把公司所有的人都叫回来。你不在,聂刚接了电话便和张维东他们赶了回来,结果全都给弄到墙壁前站着,接着便开始搜身抄家……原来是有人举报我们这儿是黑人黑户,好像说还有什么‘非法活动’。聂刚他们几个也是倒霉,临时居住证刚刚过期没来得及补办--这下被抓着了,除我之外,全部一锅端!刚才听苑老板讲,都关进去了。”“你呢,没碰上?”裴子鸿问华露。“我刚回来。”华露显然被吓着了,声音颤抖。

裴子鸿默忖片刻,决定先上顶楼找房东问个究竟。

房东苑老板五十五、六年纪,本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托特区的福,现在名下已有三幢楼房的产业,每月单是房租收入就是几万。老兄隔着雕花铁门简单地谈了情况,搓捏着姆指和食指干笑道:“裴老板这回得破费一点啦!”

裴子鸿疑心苑老板是在为前些天突然失踪的那条德国牧羊犬的事进行报复,那是他花了一万块钱买来的,平时珍爱得跟幺儿似的。他认定是住户偷去卖了。按通常规矩,黑人黑户被抓进去,一个人不花上几百块钱别想出来,弄不好还要加码,舍不得钱就只有递解出特区一途了。他真想往那张可恨的柿饼脸上吐泡口水!回到房里,仍气恼不已,又怪聂刚他们平时对这些事情总是大大咧咧不在乎,结果关键时刻不但不能为公司分忧,反而添乱!

直到华露谈起往乌蒙打电话的事,裴子鸿才从气急败坏中慢慢冷静下来。她告诉他,电话打通了,是打到厂部的,对方说鲍老师已住进医院,但到底是不是癌症要打开了才能最后确诊,何时手术,尚在安排中,没有定下来。“这边你是怎么说的?”裴子鸿问。“我说你有急事到外地去了,一时通知不上,请厂里多担待关照一点。”“我不是才和女儿通过电话吗?”裴子鸿皱着眉头道。“那有什么,前两天的事了。好啦,这事儿我就算复命啦。”

裴子鸿不由得想起在贵办的遭遇。刚才你还在怨忿人家躲你,现在你却又在躲人家了。世界上的事情真他妈说不清楚。

华露又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刚才她接到方老板的传呼,要她今晚上务必到他那儿去一趟,说是有重要情况面告。“那就去吧。”裴子鸿看看表道。“可他从来没有晚上约过我,我有点担心……”“不至于吧。很可能确实有什么事。小华,我们现在还不能做什么拂逆他的事情,这你是知道的。”

裴子鸿看着华露,一直看得她脸上阴沉得像要下雨。“到时候你得来接我。”“好,这个办得到!”

裴子鸿一直把华露送到大街上,又亲自为她打的,直到目送着的士远去,才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来到小街口,他忽然想起一件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那天与魏彤的约会!

失信了!他懊丧不已。一二十年不见面的老朋友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呵!他在小街口低回着,一时心乱如麻。魏彤因武斗问题后来遭拘留审查他是知道的,听说还吃过几年牢饭。从眼下这种落魄状况来看,受的苦一定不少。他有什么“重大事情”要讲呢?……

5

龙玉珠系着围裙在卫生间里洗衣服,见裴子鸿回来,便问道:“老板有衣服要洗吗?”

裴子鸿满腹心事地摇摇头走回寝室。不料龙玉珠却尾随进屋,从里面搜出一大堆脏衣服臭袜子,一边嗔怨道:“都发酵啦!

宿舍里没有洗衣机,平时都是自己动手。他有点儿过意不去,便跟到卫生间门口和她搭讪。两个闲聊了几句,龙玉珠忽然认真地问道:“嫂子病得这么重,你真的放得下心?”“不是放不放得下心,而是不敢走呀!你又不是不晓得公司的现状……”裴子鸿对她的这种发问多少有点不悦。“这里不是还有华露吗!”“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说这种风凉话……”“怎么个风凉呀?她现在不是已经顶着大半个家当了吗?”

裴子鸿苦笑道:“其实你的位置比谁都重要,财会大权呀。”“老板误会我的意思啦。我半点都没有说风凉话的意思,只不过是道出了一个事实罢了。要说心里有点什么,也不过是为公司和你担着一点心而已。”“这个我心知肚明。”裴子鸿硬撑着说,心头却实实在大地被她异样的情态弄懵懂了。

龙玉珠是他在川北教书的堂姐介绍来的,以前曾在乡镇企业当过会计。当初他决定把公司的财务大权交给她,除了因她懂行之外主要是因了这一层关糸。可惜她先天不足,身高只及华露的肩头,宽度和厚度却大大出超,远看近瞧整个人都像只硕壮的大葫芦,几位男士当面背后便昵称其为“葫芦姐妹”,所以平时其情绪总不见好,似乎对谁都有股子敌意。当然作为一个会计,这倒不是缺点。

裴子鸿极想找个什么借口赶紧溜掉。刚好电话铃响了,便赶紧过去接着。

聂刚打来的!没有任何解释,只有要落气似的几声哀嚎:“裴总,赶快带三千块钱到东郊老横街收容遗送站来!要快,快!……”到这里就断了,像是被人掐断的。

裴子鸿双手抓着话机,血气直往脑门上冲:妈的,你聂刚平时还像他妈个男人,怎么一遇事就熊成这样!顶破天也就是受点儿皮肉之苦,也就是到特区外边去待上几天罢了,干吗叫得这样恐怖!一时间他对自己曾寄托了莫大希望的这位业务经理真是失望透了。上次做那批空调生意也是,货都发到长沙去了,让他去收个现成的款。买方突然提出测试数据有出入,拒绝付款。这明明只是节外生枝的压价伎俩,态度强硬一点,或者随便使用点儿小手段也就解决了,他却一筹莫展,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非要他亲自去处理不可,气得他在电话里臭骂他一通,方才罢了。结果事情处理得上好。只是念及他是个大学本科生,有些专业知识,也还没有发现什么大的问题,他才没有动他。扶不起的天子!

不过眼下的事情还得及时解决,万一真被遣送了也是麻烦。他回到卫生间对龙玉珠说了情况,问她是否马上拿得出三千元现金。龙玉珠瞪大眼道:“银行早关门了,哪儿去拿呀!”“我是问你手头有没有?”“钱是华露在管,你忘了?”“我是说你私人……”“我身上只有两三百块钱。”

裴子鸿想到自己也还有几百块钱,可以凑在一起先拿去打点着,差的部份明天再补也不迟。于是说道:“把你的钱都借用一下吧。”

龙玉珠极不情愿地照办了。

裴子鸿立即出门,都走到楼梯上了才想起华露的事情,急忙返身回屋,打算让龙玉珠辛苦一趟,到时去接一接。

不料龙玉珠一听就炸了:“我才不去呢!我自身都难保,还能为别人保驾呵?不去!”“哎呀你就看在我的份上跑一趟吧!”裴子鸿发急道,“去到那里随便找个借口,把人拉回来就是。”“别说了,别说了!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佣人,她的命比我贵重一千倍一万倍!”龙玉珠的双眼里陡然涨满泪水,一头冲出卫生间,钻进寝室去了。

裴子鸿跟过去时,龙玉珠已扑在床上吞声啜泣起来。他万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会如此不顾大局,也有些生气了,说:“那么你到聂刚他们那儿去吧,我去接华露。”“我哪儿也不去!”龙玉珠皮球也似地弹了起来,“没见过,市内办点事情还要人接人送的,硬是金肢玉体呀!”“小龙,就算帮帮我的忙吧!”裴子鸿压着火气说,“她好歹是在为公司办事,出了麻烦还不是得公司担待。”“早晚都得出事情,不在公司外就在公司里!”“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总,你宠华露还要宠到什么地步呵!你知道人家背后是怎么议论的吗?说你已经被狐妖缠身了!”“小龙,你这就太过份了。”裴子鸿终于变了脸色,“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吗?不错,平时我和她之间的接触是多一些,但那是因为眼下公司的一些事情不得不依重于她,比如手头这笔生意,不靠她怎么办?何况古人还说过‘亲则疏’的话嘛!我心头到底对哪一个好,你应该是最有数的呀!”

龙玉珠不吭声了。裴子鸿以为她已被自己的表白点醒,便又降低了声调道:“你为公司做出的贡献我从来没有小看过,更不会忘记……”“不说这些了。裴总,市里马上就要进行税务大检查,公司账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眼怎么办?”龙玉珠突然转了话题。“按既定方针办呀!该塞就塞,该堵就堵呗。”“这回你得另请高明,我不敢了。”“小龙!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裴子鸿真火了,“要发难也该选个时机呀!你实在不做就算了,放在那儿,到时候我亲自来做--这点事情还难不倒我!”“我并没有说我不做。”“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有顾虑。”“什么顾虑?”“怕有人在背后弄名堂!”“你指的是谁?”“这个你应该清楚。”

又绕回来了!裴子鸿气得直喘大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了更大的发作。他不得不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至少在目前他是不敢真正得罪她的--作为公司的会计,她掌握的机密太多太多了!“裴总,请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要挟你。有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讲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你也一直不给我这种机会。但是我觉得我不应该永远沉默。你把我从阿姨那里要到这里来,又委我以重任,我懂得知恩图报,说句不太文雅的话,为了公司我可以脱了裤子打老虎--不怕丑也不怕死!但我不能容忍一只苍蝇成天在面前飞来飞去,钻头觅缝的活像个密探、奸细!我知道你现在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甚至很反感,但我也只能实话相告。当初你不是专门打过招呼吗,公司的内部账目除了你和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其他人在这一点上都自觉避嫌,可是我却几次发现姓华的偷看账本!”“真有其事?”“你的意思是我在撒谎?”“别这样尖锐嘛!我是说可不可能是出于偶然好奇……”“我再说一遍:不止一次!一次可以说是好奇,二次、三次,而且偷偷的呢?”“她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只有去问她了。”“好了,好了。”裴子鸿决定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到得此时,他也多少明白龙玉珠内心里的小纠纠了。天哪,什么时候天下的女人才不会争风吃醋呢!他望着龙玉珠,缓和口气道:“你今天说的情况我今后会注意的,但你的工作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有什么麻烦我负责就是了。”“这不是我个人怕不怕负责的问题,而是涉及到公司的安危和生存问题。”不料龙玉珠依然扭着不放,“裴总,希望你能认真地听我一句忠告:华露的根底我们都并不十分了解,我总感到她的存在是公司的一个隐患,至少是一个不安全因素。”

裴子鸿的心就像被利锥扎了一下。他万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到这样露骨的地步。这已不是一般的狭隘嫉妒,而是居心险恶了!

他不禁涨红了脸道:“你不是不知道,特区这个地方用人是不兴查祖宗三代的,讲究的就是两个字:本事。你行我就聘你,不行就炒你的鱿鱼。就这么简单。如果按照你的要求,公司里就剩你我两个了,包括聂刚、张维东他们都得走路。何况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我现在焦虑的是公司如何抓住机遇,走出困境,求得发展,是如何处理迫在眉睫的诸多问题!对不起,实在不能再耽搁了,有些事情我们今后还可以交换看法。你看呢?”

龙玉珠默然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怏然道:“随你吧,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那么你去接接华露好吗,聂刚那边的事情要麻烦得多。”“你先走吧。”

看着她那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裴子鸿还想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咬咬牙,转身出去了。

6

东郊老横街地处偏僻,裴子鸿拦了好几辆的士才碰上一个愿去的,谁知到那儿一打听这还只是大地名,东绕西转半天才在一条黑古窿洞的小街上找到了收容遣送站。这是一幢老旧的四层楼房,门厅灯光下,一个蓄寸头着西装和一个留长发穿夹克的年轻小伙子正在向一个歪倒在长条椅上的醉汉逗乐。在跨进门坎的一刹那,裴子鸿习惯地将手伸进衣袋里掏烟,不料摸到的却是一个空壳。“什么事儿?”西装青年懒洋洋地问他。“嗯,是这样.……”裴子鸿答话时竟有些结巴,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回答问话有点儿屈尊,犹豫了一下,掏出名片来递了过去。他的名片上有董事长、总经理和高级工程师三个头衔,他自己比较看重的还是后者,因为前两个称谓在特区已经滥到垃圾堆里都可以捡到的地步,而”高工”至少是一般小青年还不敢妄称的,这大概是国人皆知的在职称评定上论资排辈的唯一好处吧。

不料西装接过去连看都没看就随手扔在桌上,那上面已经散落着好些一般大小的纸片儿。“是接人吗?”长发青年开了口。

他如实作了回答。“等一下。”长发说,然后又去逗醉汉:“喂,你真的参加过长征吗?冒充老红军是犯法的哟!”边说边用脚去蹬长椅。醉汉在上面颠滚了几下,把歪扣在脑袋上的旧解放帽颠落下来,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原来是个老头子。“冒充?不信你去问!”老头子挣起半个身子,怒目圆睁地冲着长发道,“老子给朱老总牵马都牵过好几匹!”“你再说说看,你长征都到过哪儿?”西装饶有兴趣地问。“贵州、云南……大理、芒市,还有曼德勒、兰姆伽……多得很!”“什么什么男母鸡?”西装和长发显然都没听懂后面的地名,不约而同地追问道。“哎呀给你们说了等于零,去把你们长官叫来!”“咦,你癞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呀!”西装把手中的电警棍伸了过去。“我说的是兰姆加。”老头子缩成一团,显然已尝过滋味。“你听清楚没有?”西装问长发。“鬼晓得说的啥哟。”长发道,“给他醒醒酒!”

西装立即用电警棍在老头子的大腿上点了一下,老头子身子一抖,随之发出一声惨不忍闻的尖叫,裴子鸿忍不住搭腔道:“他说的是曼德勒和兰姆伽。前者在缅甸,后者在印度。”“红军长征到过外国?”长发一脸困惑。“那不是红军,是抗日远征军,国民党的部队。”“他妈的国民党的部队怎么又和朱老总拉扯上了呢!”“听说朱老总以前是在国民党那边干过。”西装自作聪明地解释道。

裴子鸿听着觉得好笑,却又不敢笑出来,只得把目标对准老头子道:“他肯定说错了,远征军的总司令是杜聿民,朱、杜容易含混,我问问他看。”说着便俯身问老头子:“你曾经是杜聿民杜司令长官的部下吧?”

老人醉醺醺的双眼里倏地闪过一丝亮光,但马上就又黯淡下来了,嘟哝着说:“我记得是朱老总,有一回他打摆子,还是我去给他叫的盟军的美国医官,半路上吉普车掉进山沟里,手都跌断了。”“露他妈的馅了吧?长征的时候哪来盟军的美国医官和吉普车呵!原来是他妈个老国军。”西装和长发笑得前仰后合。“不过后来杜聿民确实归降到朱老总麾下了。”裴子鸿说,又顺便讲了讲抗日远征军和淮海大战的事情。

那两位洗耳恭听之后,对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的态度就有了些微变化。西装主动指着身边的椅子让裴子鸿坐下,又拿起刚才丢下的名片看了看,说道:“你把你要找的人名字写一下。”

裴子鸿照办后他便拿到里边去了。这边裴子鸿还想和醉老头搭话,却发现他已缩到一边去了。“云南那边跑来的。”长发说。

不一会儿西装出来对裴子鸿说:”人都在三楼,你上去吧。”

裴子鸿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三楼。一个戴眼镜的中年汉子还算客气地在楼梯口迎候他,然后穿过长长的走道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眼镜打开一个本子,边看边说道:“是聂刚、罗伟、张维东、夏元福四个人吧?四个都属故意违反特区临时居住的有关规定,但考虑到他们认识错误的态度比较端正,这一次我们可以不强行遣送。不过每个人必须交八百元罚款,交了再去补办有关手续。”

裴子鸿的脑袋嗡了一下,但回答得却镇静而干脆:“好吧,我如数交钱,但今晚上来不及了,明天上午怎么样?”“那就明天上午来领人吧。”眼镜回答得同样干脆。裴子鸿觉得那厚厚的镜片后面有两个令人捉摸不定的光点在闪动。他不甚放心地问道:“听说今晚上要遣送一批?”“准确地说是明天凌晨。”“他们几个不会送吧?”“这就不好说。遣送的事不归我管,等一会儿我就要下班了。负责遣送的要明天凌晨才来。他们也不管罚款补办手续方面的事。”

裴子鸿明白今天是撞在枪口上了。事情如此简单明了,干吗还要在这里犯傻?他想想说道:“可以见见我那几个人吗?”“请便。”眼镜站起身来并示意他跟着。

四个人待在走道尽的一间屋子里。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汗和尿的臭味呛得他不禁屏住了呼吸,灯亮时,只见地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一个睡眼惺忪的大胖子冲着他们大喊大叫:“再进人就只有人摞人了!”

眼镜不理他,只朝里面叫道:“金迪公司的四个人出来!”

话音未落,人堆中已弹簧般地跃起四条汉子。四双眼睛看见站在门外的裴子鸿都欣喜不迭,歪歪倒倒地跨过躺着的人走了出来。半日不见,彼此似乎竟有隔世之感,裴子鸿一一跟几个握手,原有的怨怒都卡在喉咙里面说不出来了。一行来到办公室,眼镜便对四个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听着,不是我不帮几位的忙,是你们老板说他现在手头拿不出钱。等会儿我走了,万一有会么响动,大家就好自为之啦。”

四个人就像刚从雪窝里爬出又被丢进冰窖,一时都愣在那里。“一共要三千二百块钱,你们身上带钱没有?”裴子鸿问。

四个人先都没有反应,僵了一会儿,聂刚才嗫嗫嚅嚅地说道:“都晓得我是月月光的,所有的家当就是身上这百把块钱。”说着便从衣袋里抓出脏兮兮的一叠零钞丢在桌子上。那三个则都表示一贫如洗,半个子儿都没有。“哎呀不是要你们掏钱,只是先拿出来垫着!”裴子鸿来了气。自他办公司以来,手下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还没见哪个在类似情况下懂点事的。除了吃进嘴里穿在身上的,哪怕这种与他们利害攸关的事情,只要他们晓得你当老板的也在着急,就休想从他们身上拔下一根毛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事业上他一直没有摆脱单枪匹马的感觉,跟他在个人感情生活中的情形颇为相似。他也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如此还是他个人特别倒霉。

八成是掂出了老板的不满多少是冲着自己来的,聂刚踟蹰了一阵,从手腕上取下他那块瑞士梅花表,对眼镜道:“先把这个押在这里总可以吧!”

眼镜觑了一下,并不表态,却转向另三个人道:“你们呢?”

张维东迟疑了一下,也将表取了下来,另两个也照办了。四只亮晶晶的手表排列在桌子上,一块梅花、一块劳莱士、两块精工。眼镜拿起来逐一鉴赏后,卟哧一声笑道:“都是假货。”“绝对不是!”小夏先嚷起来,“我是在正规商店买的,还有发票!”

眼镜眄了他一眼,做出不屑与争的样子,然后突然提高了嗓门道:“都戴回手上去,不然别人还以为我在敲诈勒索呢!”

裴子鸿生怕他又让四个人回去,急忙搭话道:“老师,可不可以请你先写个条子给他们捏着,遇到紧急情况也好有个说法。钱,我明天上午保证如数交来。”“裴老板,你这就太抬举我啦!我大头兵一个,谁会买我的账呀!再说我们这里也没有这种规矩。”眼镜的笑得很舒畅。“我拿这个作抵押总可以吧!”裴子鸿发狠地把手指上的钻戒取了下来,这是他在中英街的大昌金行买的,绝对的正牌货。

眼镜很在行地拿起戒子来看了看,又放下道:“这个我也不能收。不过我可以找个人来打个商量,看能不能给你作价收了,救救你们的燃眉之急。你买成多少?”“七千五。”裴子鸿多报了三千。“有大昌的发票?”“在家里。”

眼镜站起身来道:“等一下,我去叫人。”便出去了。

这头裴子鸿望着四个关键时刻给公司添乱的家伙,真想挨个臭骂一顿!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事情不出也出了,该做的也做了,与其又来得罪人,不把好事做到底,来一回感情投资。于是他缓和了神色道:“如果他不放人,今晚上我只有和你们待在一起啦。”

不料四个人都木桩似地站着,没有一丁点他期望中的反应,好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该的,甚至还没有做够。

裴子鸿不禁从内心里愠怒了:他妈的丢一块骨头喂狗,狗还会摇摇尾巴,老子都为你们做出这等姿态了,你们还一个个稳如泰山,连点起码的表示都没有!以为硬是缺了红萝卜就不成席了!……他白了几个一眼,决定不再对牛弹琴。

眼镜去了半晌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人。当裴子鸿的目光和那人猝然相遇时,彼此都不禁惊讶得叫出声来。

在最初的一刹那,裴子鸿完全把魏彤当成与聂刚他们是同等角色了,但当魏彤既惊且喜地握住他的手,又毫无顾忌地拍打着眼镜的肩膀,大声嚷嚷地介绍他们的关糸时,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果然,魏彤正是眼镜专门请来看货的,从他们之间的随便劲儿来看,两人的交往显然已不是三天两日了。

于是形势陡变。眼镜未收四人一分钱便开具了放行条,还一再口称:“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裴子鸿悄悄将魏彤拉到一边问道:“你老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呵?”“回头再说。”魏彤给他一个谜一样的微笑。

一行下楼时,魏彤拍着裴子鸿的肩膀说:“老兄不守信用呵,那天让我好等!”裴子鸿想作解释,却又被他当住了:“这阵莫说,干脆跟我到寒舍一叙如何?”

裴子鸿觉得不好推辞,便对那几位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到朋友那儿坐坐。”

四个人一一向魏彤致谢后,出笼之乌似地先走了。这边魏彤把摩托推过来叫裴子鸿上车,不料门厅里追出两个人来道:“魏老板要拖财呵,不行不行,起码再打三圈!““我这儿有贵客,今晚上只好失陪了。“魏彤朝两位作揖道,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上他溜了。

7“仁兄,要国酒还是洋酒?”魏彤打开酒柜,指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中外名酒问裴子鸿,那神色既有重温旧谊的兴奋,又有让老友刮目相看的自得。“随主便吧。”裴子鸿笑道。尽管他竭力做出见惯不惊的样子,内心里却不能不对自己此时置身的这间五室二厅加双卫,装修极尽豪华之能事的住宅所撼动,尤其是当他把一个摆地摊看相算命的人与之联糸在一起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干脆土洋结合吧。”魏彤取了一瓶茅台、一瓶人头马放在茶几上,又拿来一袋美国腰果、一听新西兰牛肉干,在裴子鸿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杯下肚,裴子鸿用赞赏的目光望着魏彤道:“老兄这些年混得不错嘛!”“惭愧惭愧。”魏彤自嘲道,“这年头靠拳头吃不开了,得靠肩膀上扛着的这玩意儿。这个我连老兄的一半都抵不上。坦白说这些年钱是找了几个,但远没有富到你所看到的这个程度--这房子是一个朋友的,我在这儿不过是一个不交房租的房客而已。”

裴子鸿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四周,笑道:“怕在我面前冒富?”“绝非如此。”魏彤环顾左右道,“我巴不得把这些东西一口吞了呢!”“那么你和遣送站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儿呢?”裴子鸿眨眨眼睛道,“混上大盖帽啦?”“呵嗬,把我当成便衣啦?抬举抬举!”魏彤大笑道,然后收起笑容,“真神面前不烧假香,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话告诉老兄吧,这些年我是什么烂仗都打过:农场临时工、代课教师、车站野力、公司门卫,也跑过小买卖,摆过地摊,拉过广告……那天你亲眼目睹的看相算命算我的最新职业。至于遣送站那帮人嘛,不瞒你说,还是前些年我当盲流时认识的,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混一屋。现在就这么回事儿,一说你就懂的。”“这么简单?”“确实如此。”“我怎么觉得你言犹未尽呢?”“哈,我看你算命保准赚大钱!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也在兼带着做点古董生意。”“不是走私文物吧?”“曾经干过,不过这两年已经金盆洗手了。现在做的只是一般古董生意,到广西呀、云南呀、贵州呀,反正是那些偏远的山区去寻访收购金银饰物、瓷货玉器、石刻木雕之类的玩意儿,当然得有点儿年辰和保存价值的,然后拿到这边来出手。坦白说,我学看相算命固然是为了多一条生路,但眼下却主要是为了做好这门生意。越是偏远的地方越对外人有戒心,轻易不肯把祖传的家什拿出来,特别是现在盗墓成风,而多数干这个名堂的都是附近的农民,得手后怕暴露,藏在家里守口如瓶,没有一点花言巧语、连哄带诓的本事你休想见到!那些地方的人信迷信,所以看相算命最容易接近他们,三算两算,东西就出来了。”“难怪人家说无商不奸呵!”裴子鸿笑道。“不奸就只有喝西北风的命。”魏彤丢了一块牛肉干在嘴里嚼着,一副自得模样,“仁兄这些年如何?想必不至于像我这样几十岁了还在靠如此雕虫小技混口饭吃吧?”“老兄今天已经看到我的焦头烂额之状了,何必还要拿这种话来滋润我?不过我的经历倒没有你那么丰富多彩。简而言之吧:毕业后被充军到贵州,在乌蒙山中一蹲十几年,然后贼心不死,一个跟斗翻到这里,先还是给公家出力卖命,这两年才自立门户办了个小公司,但一直是惨淡经营,没成气候。”“老兄是怕我向你借钱呵!”“这样说我就只有痛苦不堪了。说句不怕你多心的话,现在我正为一笔生意四处求告,八方借钱呢!”“什么生意?”“进口生意。”“……可以具体谈谈吗?”“我看就免了吧,哪有一二十年不见面,见面就说生意的!”裴子鸿连连拱手道。他的确感到这样有失唐突,同时也不大愿意贸然暴露商业机密。不料魏彤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紧追而来:“咦,仁兄是看不起我还是信不过我?”“这话就不着边了。”“那就给我老魏一个面子!”

话说到这种程度,裴子鸿感到再闷着就很失礼了,默忖片刻,换了个口气道:“既如此,老兄就哪儿听了哪儿丢吧!生意场上眼见机遇来临却无力抓住,徒叹奈何的事情也多得很,单我就不知经历过多少回了……”遂原原本本地将铃芝摩托生意的事儿合盘端出,又顺带将公司捉襟见肘的现状乃至老婆重病等等都一古脑儿地抖落了出来,说完之后长出一口大气,凝然地坐在那里不动了。

魏彤听后并未马上表态说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喝着酒,过了一阵,才开口道:“先说最紧迫的事吧。眼前这二十辆摩托的资金我可以想想办法,一共二十二万,对吧?”“是这个数。”“给我三天时间行不行?”“你老兄不要免为其难呵,我不过是……”“莫说这些了,大后天到这儿来拿钱。”

看着魏彤决然的神情,裴子鸿真有大旱之中望见虹霓之感,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意有这种运道!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头脑发热被人下了蒙汗药--毕竟坐在面前的是个在社会上已经打滚多年的老油条呵!“事成之后的分利,老兄你看--”他试探道。“哎呀说这个就见外了!”魏彤给他打了回来。“不,亲兄弟,明算账。是对半开,四六开,先总得有个说法嘛。”“实在要说就三七开吧,你七我三。”“不,这咋个行!”

按一般规矩,像这种生意出资方是要得大头的。魏彤越是这样大方,裴子鸿越觉得不踏实,怕老兄是在跟他来虚的,但内心里又希望他咬住这个比例不放。果真如此,他就是遇到活菩萨了!“好,四六开,你六我四,定死了!”不料魏彤话锋一转,已将那比例降了下来。裴子鸿心头那个了一下,也就认可了。“好,现在我来给仁兄谈另一码事。”魏彤拿起人头马给两人的杯子斟满,带点调侃地问道:“你还记得沈郁芳吗?”

裴子鸿就像猝不及防地被人猛抽了一鞭子,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传遍全身。他涨红着脸问道:“说这个干啥?”“这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现在怎么样?”他低垂下头,屏着气问道。“只能说,还活着吧。”“具体一点吧。”“你知道她几次改嫁的事情吗?”

裴子鸿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这个问题本身对他就是难以想像和接受的,尽管他早已预料到她的命运不会太好……

沈郁芳,这辈子第一个触动他的初恋情怀的异性,他一直都在努力试图忘却,却又一直忘却不了的他今生今世所见过的唯一可称得上“窈窕淑女”的女子,在彼此分手二十余年中都有些什么样的人生遭遇?……他的心不禁颤栗起来。“她一共嫁了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当年在建院支左的张排长,婚后因缺乏共同语言,勉强维持了两年后离婚;第二位是个机关干部,她姑妈介绍的,一起生活了六年,其中四年卧病在床,后因肝硬化不治去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孩;最后一个是个工人,比她小四岁,婚前为追求她曾用菜刀斩断一根手指写血书,婚后没几个月就开始向她讨还‘血债’,动辄拳脚交加,最后告到法院判决离婚……”“现在呢?”“打那以后就一直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她跟那个工人扯皮打架时找我去帮过忙,后来她儿子上学我也出过点力,现在我每次回峨岭也去看看她。她一直在机械局职工俱乐部工作,还当过一段主任,后来身体不好,处于半退休状态……”

裴子鸿开始一言不发地自饮自斟,魏彤陪着他喝。“裴兄,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提及这些事吗?”不知喝到第十几杯时,魏彤微醺的双眼里忽地身出灼人的亮光。

裴子鸿喘着粗气摇头不语。“我是想告诉你,在经历了种种人生磨难之后,她现在正处于痛悔交集之中,是那种痛定思痛的痛苦,悔不当初的悔恨。”“……悔恨什么?”“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她当然是悔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几乎是毁了自己一生的错嫁,但可能最悔恨的还是当初不应该那样轻率地离开你。”

裴子鸿瞪起发红的眼睛:“你老兄不是在取笑我吧?”“取笑?这是我去年回峨岭时她亲口对我说的,当时还流了泪。但我们都没再往深处谈,因为彼此都明白,早已时过境迁,谈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可她还是刻意地再三问我是否了解你的近况。我如实告诉她确实已多年不闻你的踪影后,她那种茫然若失的样子真使人目不忍睹。因此当我在这儿第一次瞥见你时,冲动得简直难以自持,待后来确信没认错人时,便认定这是天意了。坦白交待吧:我已将在这儿发现你的情况写信告诉她了。“唉,你老兄当初也是呵!那件事情不说你对,也不说你错,但人家毕竟是姑娘家,受那么大的惊吓,后来赌赌气也是很自然的嘛。你怎么就那样小气,一去就不复返了?““当时我认为她永远也不可能原谅我了。”“说半天那次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都听过好几个版本了,就是还没听你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过。”

“……”

魏彤给自己点起一支烟,示意裴子鸿要不要,他摆摆手,说道:“大的情况总是知道的吧?就是六八年五月二十一日雷电兵团在小龙坡武装血洗上访列车,造成死九人、轻重伤六十余人那一次…….我们倒霉,给碰上了。“说起来,那次冒险出行倒完全是为了她。她在绵阳工作的哥哥遭受工伤,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母亲要她去看看,她便拉我一道去。我们搭的就是这趟上访列车。当时那个情形,比现在的民工潮还凶,节节车厢爆满,连车顶上都密密匝匝地坐满了人,火车刚一动,就有好多掉下去,一片哭爹喊娘之声。我们才上车就被挤散了,幸好还在同一个车厢里,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我们是作了一路不顺的准备的,带了三天的干粮。“火车跌跌撞撞地往前开,沿途又有不少人往上挤,车厢里完全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起初我们还能远远地打个手势,后来就完全看不见了。你晓得,当时沿途是由各派分段控制的,而火车上两派都有,只是互不暴露而已。大家最担心的就是怕在对立派控制区出事,同时也都抱有侥幸心理。这趟车是省革委指示开的,各派有放行协定。“不料车子刚过柿子溪,四周便响起密集的枪声,车厢里顿时大乱。只见两边山坡上尽是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一些人正冲着天上打枪。火车猛然刹车,好多人从车顶上滚落下来,顿时只见一片血肉模糊,有个人的脑浆流了出来,白花花的和鲜血混淌在一起,还在那儿哼哼着想爬起来。一会儿就听有人嚎叫:通通下车!跟着一排子弹横扫过来,将窗玻璃和几个正在关窗子的人打得面目全非,吓得大家不要命地往下跳。坦白说当时我确实被吓着了,觉得死期就在眼前一般。随着惊惶的人流下车后,被暴徒们押到附近的一块田坝里挨个搜身,稍有怀疑的即被拖出站到一边听候发落。万幸的是我临行时顺手带上的一个外地学生证救了我,没有被打入另册。我极虔诚地向暴徒们讲述我此行的目的,并说明车上还有一个表妹与我同行,希望他们同样高抬贵手。可是我几番在人群中睃巡都没有发现她的人影,不知她在混乱中跑到哪里去了。后来那些被拖出来的人都给集中到一起押走了,我们这些漏网之鱼则被允许返回列车。我一上车便挨着车厢找她,心想连我都蒙混过关了,她一个姑娘家大概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儿。可是附近几个车厢找遍了也没找着,前面一些车厢的门关死了没法过去,我又爬在窗子上四下张望,也没有见人,便估计她是上了前后的车厢了。直到车抵成都,我遍寻她不得,才知道坏事儿了。当时我就像丢了魂一般,甚至准备沿铁路步行回去找她。后来我一个人去了绵阳,希望能有奇迹出现,未想到不但是她,连她哥哥都未见到--后来才知道哥哥被同事送到宝鸡去了。整个情况大致就是这样。”“看来,你和她的说法还没有大的出入。”魏彤听罢沉吟着说道,“据她说,搜身时她给一个邻居带的一封信落入暴徒手中,万没想到信中竟有大骂对方那一派的文字,她当即就挨了几枪托,被抓了出来。她是跟你下在火车同一边的,但被挤到另一群人中间去了。最初她没有看见你,被抓出来后才看见了,只是怕牵连你,没敢喊。她认为你不可能没看见她,但却没有任何表示--她后来失望和痛苦的正是这一点。她和几十个男男女女被押到一个乡村小学里关了三天三夜,其中有六个人被拷打至死,她好歹捡了一条命,回家后大病一场,几个月没有出门……”“这些后来我都晓得了。我到她家去看她,被她坚决拒之门外,她说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你也就当真了?”“她当时确实把话说绝了,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不!在这一点上你老兄没有说实话。你离开她的真正原因是听信了那些传闻,对吧?”

血气冲上了裴子鸿的脑门,原本就被酒精烧红的脸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青紫色。若干年来,除了偶尔面对自己的良心,他的人格和灵魂还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直言不讳的拷问。当然,他绝不会承认这一点,就像沈郁芳也绝不会承认发生过那种事情一样。他无言地盯视着魏彤,良久,才抹抹茶几上的酒痕道:“魏兄,我不想再作什么解释和表白了。你我都是过来人,我只能说,这是一代人的厄运和悲剧!我只希望昔日的阴影能早一些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灵中消失,彻底消失!也许这只是一种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说实话,你我今天在这里奋斗,在某种意义不也是为了重新塑造一个自我吗?你敢说不是?”“……喝酒,喝!喝!“

这一夜,两人将两大瓶烈酒一滴不剩地灌进胃肠里,直到酩酊大醉。

第三章

8

裴子鸿一直酣睡到翌日近午时分方才醒来。当他睁开粘涩的眼睛发现窗外已是阳光眩目时,不禁大吃一惊。他翻身下床匆匆地出了门,魏彤仍死猪般地躺在床上。

在一家小杂货铺前,他往宿舍打了个电话。“是老板吗?”那边传来小夏的声音,“哎呀他们都急死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哪个他们?是不是华小姐……”“华小姐昨天出去后到现在还不见回来。”“没回来?”他紧张起来,“龙玉珠去接她了吗?”“去了,没有接到。”“到底去了没有?”“反正她说她去了。”“等我回来再说!”裴子鸿砸了电话。

华露是怎么回事儿?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吧?也许跟我一样碰到什么熟人朋友了?要不就是耍小孩脾气?……裴子鸿不让自己往最坏处想。

在住处的小街口,他碰到下来买盐的小夏,急问道:“华小姐有音信了吗?”“还是没有。”小夏摇头。“聂刚他们呢?”“都到公司那边去了。”

到得楼上,裴子鸿立即给华露打了个传呼,然后才到卫生间去洗漱,心头七上八下,两次将香皂滑落到地上。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湿着手跑出去抓起电话:“华露吗?”“老板吗?”听筒里却传来龙玉珠急促的声音,“刚才得到消息,华小姐在酒店病倒了,说是又发烧又呕吐的……”“谁告诉你的?”“刚接到那个香港老板打来的电话,让我们去接她一下,说他有急事马上要赶回香港。”“好,我马上去!”“另外他说华小姐不在皇冠,在帝苑14——2号房里。”“……知道了。”裴子鸿放下电话便出了门。他觉得有些蹊跷:方老板一直住的皇冠,怎么会突然跑到帝苑去了?为什么又非要这样匆匆离去不可?……

大街上仍像往日一样热闹非凡,各证交所前人头攒动,听说又有几家新股上市了,大盘震荡,牛气上冲,成交额猛涨。裴子鸿一直关注股市,而且预测颇灵,可惜从未真正涉足一试身手,原因很简单:没有可堪一搏的本钱。

帝苑酒家并没有其名字那般气派。裴子鸿上得十四楼找到2号房间,一个清洁工正拖着吸尘器出来,屋里的床单被套都折掉了,显然客人已经离去。

他懵了。是来得不巧还是方老板搞了名堂?抑或是龙玉珠说错了地方?到服务台查询却又说不错,那房间昨晚上确实是方老板包的。问还有没有一个女的,对方作了个无可奉告的动作回避了。

裴子鸿心慌意乱,打的直奔公司。

聂刚他们正在办公室里等他的消息。他见到龙玉珠劈头就问:“方老板是什么时候打电话来的?”“就是我给你打电话之前几分钟,怎么,没有找到人?”“人影子都没见着,开的什么玩笑!”“人不在就说明可以下床走路了!精精灵灵的一个大活人,还怕她丢了不成?”

他白了龙玉珠一眼,坐到自己的皮椅上。聂刚他们几个大约见他脸色不对,都没敢插言。

事情确乎有些出人意料。昨晚上他虽然一再要求龙玉珠去接华露,但并没有觉得华露那边就一定会出什么事情,以她一惯的谨慎稳重,即便是姓方的有何不轨之图,也足以应付得了的。他那样做,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想在事后华露一旦怪罪时,有个推口和证人而已。

他决定再给华露打传呼。正拨着电话,门被推开了,华露一脸冷气地走了进来。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仿佛走进来的是一个幽灵。“哎呀观音娘娘,你再不露面,我们今天都活不出来了!”张维东最先发出欢呼,接着一屋人才让坐的让坐,问安的问安,刚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扫。

待华露坐定之后,裴子鸿方才搭话道:“刚才我才到帝苑去了。”“可惜目中无人。”华露板着脸道。“怎么,当时你在那儿?”“不谈这些了!现在我向你汇报工作:我的任务完成了。后天带十二万现金到惠州提货。好,对不起,我要回去休息了!”

十二万就提货!裴子鸿兴奋得双眼发亮。魏彤二十二万都敢拍胸膛,少下去十万,这个保险糸数该是够大了!他不敢相信地问:“还是二十辆?”“对方没有说减少。”华露说着就要出门。“没有书面东西?”他追上去问道。“书什么面嘛,现款现货,发货的就是他本人!”“不会有变动吧?”“不敢打包包票——世界上变卦的事情多着呢!”

裴子鸿知道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忙解释道:“你不知道,昨晚上这边出了事……”“行了行了,我早料到你有不可辩驳的理由。”华露心衰力竭地说。“我绝不是为自己开脱……不信你问他们。”“开脱也好,不开脱也好,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华露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小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觉得情况不对,把她拉到门外僻静处,颤声问道。只是这时他才把方老板的突然开恩与她的一夜未归联糸了起来。“我可以拒绝回答吗?”“……当然可以,但你至少也应该多少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呵!”“我理解你,可谁来理解我呢!”“小华,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地谈一下怎么样?”

华露想了一下,跟在他身后下楼来到大街上。他把她带进一个公园,在一处临水的草地边坐下。“你想知道我此时的心情是吧?”华露木然良久,开口道。“是的。裴子鸿想赔笑脸,却没笑出来。“好,我告诉你:我想杀人!““杀……谁?”裴子鸿终于笑了出来,但笑得比哭还难受。“第一个是方老板,第二个是你,第三个是我自己!”“华露,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裴子鸿怵惕地抚着女助理的肩膀。“你大可不必这样装糊涂。说穿了,这正是你所希望的,是你刻意安排的!”

裴子鸿就像兜心窝被捅了一刀……一时周身冷汗淋漓。在那一刹那间,他的每一根神经似乎都与身边的女孩发生了共呜:去杀死那个从香港滩钻到特区来的流氓!他甚至已经看见了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小华,我想再问一遍:方老板到底把你怎么啦?”他喘息着问。“你真想听?”“我一定要知道。”“知道了又怎样?”“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华露注视着裴子鸿,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泪痕依稀的脸上分明写着两个大大的问号:你会吗?你敢吗?

她终于讲了:“昨天晚上方老板一直缠着我玩,意图非常明显。我怕到手的生意砸了,不得不与他周旋,心头一直盼着你来为我解围。谁知左等右等都不见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发起困来,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迷糊中,我觉得好像有人扶我下了楼,又上了汽车,去到一个什么地方,然后就又睡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感到不对头,好像有人在拉扯我的衣服,脸上也热烘烘湿漉漉的,我想挣扎,身子却又软得要命,一点力气也没有,直到一人沉重的躯体压到我身上时,我才真正惊醒了,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身上的人还想捂我的嘴巴,但没有捂住,然后就下去了。我打开电灯,发现方老板尴尬地坐在沙发上。这时我已完全清醒过来,质问他想干什么,他嗫嗫呶呶地撒谎说我病了,他给我擦了擦汗云云。当我发现自己几乎已被脱得一丝不挂时,不禁大哭起来。我让他立即滚出去,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点什么,灰溜溜地出去了,到早晨时才又钻了回来。他见我哭得很厉害,便解释说,昨晚上他多喝了一点,有所失礼,特向我赔礼道歉,但并没有真正发生什么事情……我又将他骂了出去。他在外面坐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然后才进来说他已经打电话让你们来接我,他有急事马上要回香港去了,后天的提货安排不变,说着便放了一叠港币在床头柜上,我当即给他砸了回去……”

裴子鸿两眼发直地听完华露讲述,听得咬牙切齿,想到女助理洁白无瑕的躯体竟被那样一双色迷迷的鼠目无所遮掩地窥视过了,嫉恨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但与此同时,在他的内心深处确乎又闪过一丝庆幸--总算没有发生最坏的事情。当然,他没有表露。“我决不会放过这个杂种!”他咆哮道。“从今天起,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雪这个耻,解这个恨!”华露神色凝然地说,“不看到姓方的遭报应我死不瞑目!”

裴子鸿悄然观察着华露的表情,希望能看出她是出于一时激愤还是动了真念。他觉得自己此时很难对她进行什么劝慰,可他心头却又有一个真实的期盼:希望她能保持足够的冷静,不要马上发难,至少让他把眼下这笔生意做成再说。“小华,我有个想法--”憋了半天,他还是忍不住极委婉地开了口,“是不是暂时还是不要把事情闹出去。现在虽然有‘笑贫不笑娼’之说,但对于一个像你这样有身份的女子来说,卷进一桩桃色新闻中却并非上策,何况像方老板这种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届时也绝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如果他反咬你一口恐怕你一时还说不清楚呢!倒不如暂且忍耐,等待时机,到时候给他来个猝不及防!”“你以为我要去报警?”华露了他一眼道,“我虽说是个弱女子,但朋友总还是有几个的,随便叫两个来就把他收拾了。”“就是要收拾,也得从长计议慢慢来。现在去,人家不用猜就知道必是你所为,把你抓个正着!”“收拾了他我立即离开这个地方,远走高飞!”“飞到哪里去?”“世界之大,还怕没有落脚处?”“那又何苦呢!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苦要以自己的更大牺牲和痛苦来做这种事呢!只要你信得过我裴子鸿,今天我可以当面向你保证:今后由我来负责惩罚姓方的,你可以亲眼看到他的下场,却不会受一点牵连。”“看来你还不了解女人。女人一旦起了报复心是很可怕的,她将会不惜代价!我知道你的考虑,无非是怕我这里一闹,把到手的生意闹飞了,对吧?裴总,我真遗憾,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冷静,这样沉得住气。就当我刚才那些话没说吧。对不起,不奉陪了!”华露说罢起身就走。裴子鸿一把抓住她,急切地说:“小华,你再听我说,听我说说嘛!……”

华露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气咻咻地说道:“说什么?从昨晚到现在,我的心一直在在流血,你知道吗!”“小华,我问你,前两天我因家里的电报稍有犹豫时,你是怎么数落我的?言犹在耳嘛!怎么事情一到自己身上就忘了?现在公司的情况你很清楚,说白了,你遭受这样的屈辱不也是为了公司,为了这笔生意吗?代价已经付出了,却要自己砸掉,这不是整姓方的,而是整自己!”“生意不是给你拿回来了吗?”“这只是小虾,还有后面的大鱼呢!”“那是你的事,我决不会再跟姓方的打任何交道!”“这怎么行?小华,你不能这样!”裴子鸿怕的就是这个,一时更急了,“就是为了帮公司的忙,帮我的忙……”“哎哟骨头都捏碎了!”华露尖叫起来,使劲地往回抽手。裴子鸿却一点也不松。她于是用另一只手去扳,裴子鸿干脆将两只手都捏住了。他喘着气说:“小华,你应该理解我,说实话,现在就是让我去吃姓方的肉我都下得了口!”“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已。”“你不相信我?”

两人在拉扯中,华露一下没站稳,身子整个儿地扑倒在裴子鸿怀里,她想挣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裴子鸿果断地搂住了她,搂得那么紧,然后不顾一切地在那张渴慕已久的脸蛋上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有个声音在他心头呐喊:你早就该这样了,早就该了!

泪水从华露的眼眶里流了出来。他以为她也动了情,吻得更加狂热,直到华露终于愤怒地挣脱他,悲嚎着逃开去时,他才感到事情的不妙。他追上去还想拉住她,却差点儿挨了一耳光。华露恨恨地冲着他尖叫道:“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小华,我是真心的……”他决心就此破釜沉舟,合盘托出自己早已萌生的心思。“我不听!”“小华……”“不要说了!你这是趁人之危,跟方老板没有什么两样!”

当裴子鸿终于意识自己今天是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时,心头蓦地被一种“跳进黄河洗不清”的绝望感罩住了,情急之中竟掏出防身用的猎刀对准自己的手手臂:“小华,我可以对你起誓!”“呵!不要,不要!”

猎刀猛地砍了下去,鲜血立即从伤口处冒涌出来。华露先是惊愣了一下,然后猛然醒豁过来,迅疾地从挎包里找出一包面巾纸按压在伤口上,然后拉着他往公园外的医院跑去。

9

皇天有眼,二十辆铃芝大排量新款摩托如约到手。裴子鸿连车都没有御,直接拉到广州以每辆一万三的单价全部出手,前后不过两天,便净赚七万。多日的阴霾为之一扫。他不禁喜出望外,大大方方地论功行赏,给每人都发了一笔不菲的奖金,最少的小夏也得了五百,华露出力最大发了三千。去与魏彤分红时,老兄以款子周转期短,坚持只像征性地收了五千了事。“结果你老兄是杀鸡借牛刀呵!”魏彤调侃他。“不,至少是杀猪。”裴子鸿也不禁莞尔,“不过这次只割了个猪耳朵……”他把接茬要做的生意给魏彤讲了。

魏彤一听预付款高达一百八十万,迟疑地问:“老兄打算到哪里去筹集这笔大数目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裴子鸿用早已想好的话试探道,“老兄如果有意,这回绝对按定好的分成协议办事,不然我宁愿到别处求人。”“你我之间别这么认真好不好?”“不,友谊归友谊,生意归生意。”“你没想到风险?”“风险我独担!”“这就叫不平等条约了哟!难怪老兄没有发起来--生意有这样做的吗?”

望着老友坦诚的笑容,裴子鸿不由得大为感动。常听说“朋友之谊必死于商”,看来也未必尽然。“不,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定了!”他决然道。“你这话在这儿说就在这儿丢吧。”魏彤道,“坦白说,这个数我拿不出来。但我可以另外找人来给你谈,我在中间作个保。届时你可千万别乱给条件呀!”

裴子鸿的脑子里激凌了一下,心顿时就有些往下坠。来前他就有些不踏实,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是只有小运而无大福,接茬而来的生意恐怕不会有那么顺利,现在果然应验。他不无急切地说:“我还是希望我们继续合作。”“仁兄,干脆交底吧--”魏彤摇头道,“这二十来万都是我凭了天大的面子临时抓来的,今天之内就得物归原主,我本人所有的不过是零头而已。唯一的希望是我说的这个朋友,但他刚到澳门去了,要过几天才会回来。”“过几天?”裴子鸿不大乐意地问。“难说,少则两三天,多则个把星期。”

裴子鸿感到没把握,回到公司立即动员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办法出去弄钱,私借公贷均可,不管多少,只要弄到,一律按百分之十提成奖励。但他心头其实很明白,这种布置实际上是打水漂的,在这件事上公司可以依重的人仍然只有一个:华露。

那天他在公园里自戕之后,对华露的震动确乎很大,再也没有对他提及那件事情,但两人的关糸却变得偌即偌离的,失却了往日的那份亲近和随便。

他决定再找她好好地谈一下。

经过精心考虑,这天晚上他郑重其事地把华露约到银河酒肆,叫了几样高档海鲜菜,又让阿乐调了两大杯威士忌鸡尾酒来,然后对女助理举杯道:“算是给你设的小型庆功宴吧!”

华露举起酒杯,脸上却甚少笑意:“你仍然是我的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这句界定明确的话,使裴子鸿尴尬了好一阵。“我还是你想杀死的第二个人吗?”他终于憋出了一句不失幽默的话。“不错,”华露冷冷地说,“但可以缓期执行。”“这还差不多,至少总得把排在第一的解决了再说吧。”“不一定,各了各的账。”“可我说过要帮你雪恨。”“我也说过,那不过是一句话而已。”“不,现在我就是来跟你商量实施方案的。”“什么方案?”“把他的货骗过手来的方案。”“哼,还庆功宴呢,原来是出征宴呵!我把话说在前头:这酒我是不喝白不喝,但这个征我是绝不会再出的!”

这是裴子鸿已有所料的,所以并没有怎么动容。他认定她的内心是矛盾的,尚有做工作的余地。他也知道这个工作的难度,甚至明白自己这样做的下作和卑劣,但他不能不这样做,他已经想了千百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机遇从面前溜走,他一定要千方百计,竭尽全力!

裴子鸿原本是想采取迂回战术的,而且颇费心思地设计了好几套方案,但现在,当他意欲擒获的“猎物”真实地坐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时,他立即就意识到自己那些设想的不中用了--它们除了使他难堪被动,最终鸡飞蛋打外,决不会有别的结果。

唯一正确的方式就是开诚布公。“小华,你说对了。”他运了运气,鼓起勇气说道,“继续打你的主意实属迫不得已……就是闯虎穴、入狼窝,无论如何都要请你再忍辱负重一次,去与姓方的周旋说项,看能不能说动他破个例,先提货,后付款,一周为限!”

大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直言不讳,华露听后嘴角一阵痉挛。“这一次如果事成,就不是那两三千元奖金的事情了,我按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给你提成,说到做到!而且提你当公司副总,决不食言!……”

裴子鸿正侃侃而谈,两个身着打滚时装的年轻人大大咧咧地在他们近旁落了坐,其中一个打着响指挑逗华露,华露白他一眼,没有理睬,那小子满不在乎地抽出一支香烟来,要华露给他点火。

裴子鸿见来者不善,便客气而又不失威严地说道:“小兄弟,我们在这儿谈工作,请二位多包涵。”“什么工作呵,正栽萝卜还是倒栽葱?”另一个流里流气地嘻笑道。

裴子鸿见状只得起身对华露道:“走,我们换个地方。”

华露起身离座,不料被那人一绊,差点儿跌倒。她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陪哥们儿玩玩。”“你找错人啦!”“你才找错啦--找了个老鸡公!”

裴子鸿不想惹事,好言道:“年纪轻轻的,学点好嘛。”“知趣点儿,让位!”旁边一个家伙冷不防掀了他一个趔趄。

四周的客人一下都围了过来。“练!--练!——”有人火上浇油。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裴子鸿绝对就“惹不起躲得起“了,可是身边有个华露情况就不一样了,而且两个家伙就是冲着她的。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桌上的烛台就像那家伙抡了过去,那家伙一闪,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却被另一个从后面抱住了,前面那个家伙对着他脸上就是两拳……幸而阿乐及时带着保安来将双方隔开了。“裴老板,伤着没有?“阿乐把他和华露请到里面暂歇,他却挣扎着还要去和两个坏蛋拼命,阿乐和另一个伙计费了好大劲儿才将他按住了。

这恐怕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此类英勇行为,尽管来得有点儿晚,但相当是时候。当那一阵冲动过去之后,他冷静下来对着镜子里鼻青眼肿的自己时,甚至有点儿暗自高兴,特别是当他接触到华露表情复杂的目光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疼吗?”华露小心翼翼是为他擦着伤。“没事儿,还不如我自己来的这一下呢!”他举起伤口刚愈合的手臂,豪气地笑道。“这几天我算是看到藏在你骨子里的狠劲了。”“说实话,都是你激发出来的。”“哦,我成罪魁祸首了。”“我从内心里感激你。”“我们回去吧。”“不,仍旧到原地方去坐着,就是做给别人看也要去!”

裴子鸿不由分说地重新回到厅堂里,而且硬是坐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华露无奈,只好陪着。幸而那两个小流氓已不见踪影。

当两个人接着谈摩托的事儿时,华露的态度已相当软化,裴子鸿趁热打铁,终于使事情有了转机--女助理同意再“舍命一试”。

裴子鸿大为振奋,从身上摸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送到华露面前道:“这是我个人赠送给你的一点小礼物,恳请笑纳。”

一枚晶莹生辉的硕大天然南珠胸针。

华露的眼眸里掠过惊喜的一闪,但也仅仅是一闪而已,庚即便被一种几可称为庄严的神情取代了。她欣赏了一会儿,将东西推回到他面前。“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送过这样的礼物给你夫人吗?”

“……““如果没有,就把这个送给她好吗?”

一股灼热之感迅疾地从裴子鸿的耳朵背后扩展到整个脸部,但他的目光却固执地停留在华露身上没有离开,仿佛在质问:阻拦我回家探望妻子的是你,现在提出这种要求的又是你--你到底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人格,还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他不得不承认,对于面前这位楚楚动人,看似一清见底的女子,他实在是了解得很不够的。“能做一点解释吗?”他略带不悦地说。“坦白说,”华露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有点于心不忍,她毕竟已得了重病。”

这句颇有嚼头的话使裴子鸿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再三思忖,才回道:“夫妻毕竟也只是朋友的一种,婚姻不应当成为人生的镣铐。这是我在你们这一代人中得到的启发。”“你肯定是猪八戒的后代。”华露笑起来,笑得意想不到的开心。裴子鸿明白她的意思后,再次强烈地感到小女子的聪明可爱。“裴总,可以回答我一个‘非份’的问题吗?”“十个都可以。”“你这辈子真正爱过一个女人吗?”“你指的是曾经还是始终?”“都包括。”“……曾经的有过,始终的暂缺。”“曾经的,就是沈郁芳吧?”“应当说,也抱括我的妻子。”“两人中你更爱哪一个呢?”“这你已经很清楚了。”“仍然在怀念她,是吧?”“怎么说呢?上帝已经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取代了那个虚幻的影子……”他忽然冲动地抓住华露,“我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好吗?结识你,是上帝对我当年无辜受过的弥补,是我后半生最大的幸运!这枚胸针只能属于你!”

裴子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枚晶莹生辉的胸针别在华的衣襟上。“好!裴老板,漂亮!”阿乐在远处带头鼓起掌来。在一片喝采叫好声中,裴子鸿心中涌起一种不亚于刚才只身斗流氓的豪情。他觉得自己正在脱胎换骨,变成另一种人,一种他以往只能空自艳羡的敢做敢为的人。

正在这时,他的视线和两道灼燃的目光猝然相碰。.“裴大老板,让我们这些下人好找呵!”龙玉珠的声音带着一股地狱般的森冷。“有事儿?”他放开华露,强作镇静地问,刚才昙花一现的良好感觉迅速滑坡,龙玉珠却不马上回答,径直走到华露跟前,盯着那枚胸针大惊小怪地叫道:“哟,开眼开眼,太高贵了!”

华露尚未作出反应,裴子鸿已是汗湿背心。他断定龙玉珠已经目睹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正在他心虚气短的当儿,只见华露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亲亲热热地将龙玉珠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又对阿乐招手道:“再来一杯鸡尾酒!”“对不起,我可没有这种洋派嗜好。”龙玉珠却板着脸,一点不给面子。“那就喝咖啡吧。”华露笑脸依然。“也没有那个口福,喝了会头疼。”“椰汁怎么样?绝对的绿色保健饮料。”“今天敢情是华小姐请客呵,这么大方?”“哦,龙小姐是担心我付不起账?”“我可从来没有小看你呀!”“那就一块儿欢喜欢喜!”

椰汁上来了,华露亲自接过递到龙玉珠面前。

直到龙玉珠不以为然地将东西接下了,裴子鸿绷紧的神经才稍微松驰下来,对这位不速之客搭腔道:“到底有什么事儿?”“千金又来电话了,说是她马上要启程回家看她妈,要你也同时赶回去!”龙玉珠嗓门大得就像发布新闻,“她说她马上还要来电话。”“老板,回去吧。”华露说。

裴子鸿想想,便对两个女子道:“你们再坐坐吧。”“我不坐了!”龙玉珠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那你们先走吧,我来结账。”华露洒脱地挥手道。

在那一瞬间,裴子鸿心中荡漾着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他觉得自己真的应该叩谢上苍的恩赐,他认定自己下半生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事业上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可爱的女子了。

10

等到半夜也没见女儿来电话,却把魏彤的电话等来了。老兄捎来的是一个噩耗:他已与在澳门的那位阔朋友联系上,对方婉言回绝了,说是这回的赌运不好,已经丢出去三百多万,正在借钱翻本呢!他要裴子鸿趁早另想办法。“就是说,你这边就无望啦?”尽管并非全无思想准备,裴子鸿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难受,双手紧抓着电话,好像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索。“没办法,我没少费口舌。实际上你提供的这个机会够好了,但看来他眼下已确实无能为力。”魏彤解释道。“别处还可以想想办法吗?”“朋友倒是还有几个,但和我一样都是属于第三世界的,把内裤卖了都不可能凑起这个数目。”

放下电话,裴子鸿就像丢了魂儿似地在过道里来回转圈,脑子里只反复出现着一句话:命中只有五斗米,走遍天涯不满升。命中只有五斗米……见他这副样子,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地不敢开口招惹他。小夏乖巧些,递了一支烟给他,他木然地抽着,没有一点感觉。一支抽罢,小夏正想递第二支,电话铃又响了,居然又是魏彤来的。“怎么,怕我自杀?”他有气无力地说。“仁兄,我想到了一条路子!”那边却透出一股兴奋劲,“沈郁芳有个妹妹叫沈郁香,在峨岭市工行信贷部当头儿,说不定能帮上这个忙!但恐怕要你亲自去谈才有希望。你考虑一下如何?”“她会买我的面子?”裴子鸿心中大动,嘴上却反诘着。“不敢打包票,我只是说有这种可能。说到底这要看你老兄的本事和造化了。”“怎么做,你得先给我指指路呵!”“这到可以。”魏彤便在电话里详谈起两姐妹的关系来,对此事成功与否的关键作了透辟的分析,直说得裴子鸿连连称是,方才告一段落。

当晚,裴子鸿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对面前的事情总算有了个明晰的思路。看来这一次再靠华露去跟方老板玩空手道是极不现实了,已经出了那种事情,弄不好不但于事无补,可能还会把小女子给彻底毁了。得千方百计地筹足预付金!就近不能,也只有求远一试了。鲍瑞华那边又是电话又是电报的,完全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干脆两件事捆在一起跑一趟!至于公司这边,人事安排必须调整,不能在他离开期间因内部矛盾而误了大事。

翌日他趁吃早茶时,先向华露交了个底,到办公室后便宣布召开“御前会议”。众人屏息静气地听他谈了这边筹资无望,他决意回内地想办法也顺便探望病重的老婆的考虑后,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不吭声。他瞅了瞅默坐在角落里的华露,故意提高嗓门道:“华小姐,公司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你抓的这笔生意,一点都含糊不得哟!”

然后扫视着众人:“头一次做这么大的业务,不要说大家,连我心头都紧张。但我不相信在座的都是叫化子命,落到面前的财喜都抓不住!我这次去当然要力争有所收获,但大家千万不要坐等,还是要发挥每个人的能耐,各尽所能地积极想办法,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现在先画个烧饼在这儿: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除了人人有份的个人奖之外,还增设一个团体奖,前一个奖人均不低于两万,后一个奖嘛,由公司出钱,请在座全体到新、马、泰旅游一趟!”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张维东首先发话:“那我们就托老板和华小姐的福罗!”“多谢抬举,不过这回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华露不冷不热地说。“哦,天降大任于你,华小姐可千万别说这种泄气话。”罗伟撂过话来,”说句不脸红的话,这次除了老板,大家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你等糖吃。我绝对相信华小姐的神通。大功告成之日,我愿代表在座各位同仁,尊华小姐为本公司的观音娘娘!”

周围立即响起一片附和之声。裴子鸿自然听得出这种恭维中的深长意味,但却稳着不露声色。管你是真也好,是假也好,真真假假也好,反正就是要按既定方针办了!“这次情况与平时不一样,所以人事上有点变动。”他顺水推舟道。话音未落,聂刚已抢先表态:“鉴于华小姐此次所肩负的重任,我建议老板不在期间由华小姐主持公司的工作,我个人保证听从调遣!”

裴子鸿还没来得及高兴,龙玉珠已抢过话头:“咦,平时没看出聂经理还这样虚怀若谷嘛!硬是观音娘娘显身,吓趴下啦?”

此话激起几声含意不明的笑声。不独聂刚,连华露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裴子鸿见她如此放肆地兴风作浪,不禁面露愠色,索兴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我还是宣布一下决定吧:在我离开期间,这笔业务由华露全权负责,所有与此有关的事情都由她说了算,大家都要支持配合!公司的日常工作依然由聂刚负责。有意见可以现在当面提出……有没有?没有就散会!”

众人纷纷起身离座。裴子鸿端起茶杯正想喝口水,只见龙玉珠哗地将面前的抽屉一拉,各种账本、发票、单据顿时散落了一地,她连看也不看一眼,气呼呼地便朝门外冲去!满屋人都惊呆了,但谁都没有说什么。罗伟和小夏将东西捡起来一一收好。

裴子鸿担心华露受影响,中午回住处时有意跟她同行。华露几经犹豫,终于吞吞吐吐地向他透露了一些令他瞠目结舌的隐情:自她担任出纳一职后,龙玉珠已不止一次地向她明表暗示,想和她“扣起手来发点小财”,有几回还直接拿了假发票来试探她,说:“如何?只要你认可,我就做账。”所有这些均被她婉拒了。龙为此一直对她耿耿于怀,想另外物色人选当出纳,甚至想跟其他人联合起来把她赶走……“裴总,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就不在这儿吃这碗受气饭了!”华露眼泪汪汪。

裴子鸿感动之余,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劝慰,末了恨恨地说:“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家人看待,想不到她竟有这种贼心!你先不要露声色,我这次回去就找我堂姐当面说明情况,弄不好把她退回去拉倒!”

裴子鸿原本想在临走前请方老板来吃顿饭,试探他那儿是否还有让步的余地,但华露联络了几次都没联络上,正在惆怅之时,另一位不速之客却大大咧咧地上门造访来了。

吴铭是自己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宝马轿车来的。当时小夏正张罗着开晚饭,便悄悄问裴子鸿加不加菜,不料却让吴铭听见,伸手拦住道:“不用劳烦了,今天就容小弟反客为主风光一回,请贵公司全体同仁到外面吃顿便饭!”“咦,吴兄,敝公司再穷,请你吃顿便饭还是请得起的呀。”裴子鸿笑道,这边却并不吩咐加菜。“不再说啦,走,南海大酒家!”吴铭一锤定音。裴子鸿看着喜形于色的部下,假意犹豫了一会儿,摇头道:“好吧,既然吴老板诚心相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吴铭又执意要用宝马车分批地送,裴子鸿也就乐得听他摆布。尽管还摸不透这位平素不太够交情的同乡此番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对能够狠狠地吃他一顿却怀着一种近乎咬他一口的快意。不吃白不吃!

这一顿饭菜吴铭请得异乎寻常地慷慨,连酒带菜加雅座费共花去两千余元,酒后卡拉OK又是几百元,而且从始至终除了谈笑打趣,讲他在国外的见闻,压根儿没有一句功利性的话题,一度使得裴子鸿都放松了警惕以为其只是心血来潮想摆摆阔而已,直到大家都开心畅怀,气氛极其融洽之时,小子才看似不经意地当着大家的面对华露和龙玉珠道:“这次去马来西亚吃了个亏:身边没带女随员。他们是穆斯林国家,最分男女界限,许多场合很难应酬,有时弄得我狼狈不堪。我马上又要到印尼去,那儿的风俗与马来西亚差不多,所以我这次想带个女同胞去,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不知二位小姐是否愿意屈尊跟我走一趟?我定当重酬!”

弄来弄去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裴子鸿的脑袋当时就大了:你小子还没阔上几天,情妇就换了一个又一个,当别人不知道?你愿搞多少自己去搞得了,干吗把臭嘴拱到我这儿来!他十分清楚,小子打的是华露的主意,拉上龙玉珠不过是障眼法而已。

吴铭见两个女子都端坐着不表态,便转向裴子鸿道:“你当老板的舍不舍得哟?”“借人可以。”裴子鸿故意把借字说得很重,”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这两员女将的待遇你不要等闲视之呵!”“但讲无妨,看我聘得起不。”吴铭笑道。“月薪都是五千,奖金在外。”“好,我认了。”“还得付一笔给公司的补偿费。”“好说!”“你们二位呢?”裴子鸿转向华露和龙玉珠。他已经觉察到了龙玉珠眼中异样的光波,这使他蓦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够就势把她打发出去,也少了以后的麻烦。

两个女子都笑而不语。“你怎么样?”他故意先问华露。“听从公司调遣呗。”华露笑道。“你呢?”他转向龙玉珠。“怎么都行。”龙玉珠回答得更聪明。“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都这样谦让,叫我关照哪一个呀?干脆拈阄吧,谁拈到谁去!”裴子鸿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到身后捣鼓一阵,然后两手同时握着拳伸出来,“有的就去,没有的就不去。来,哪个先猜?”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两个拳头上,张维东作羡慕状地怂恿华露:“要右手!”

吴铭的脸上一阵痉挛。

华露却不动,说:“龙小姐先要吧。”“好,我来给你垫个背。”龙玉珠稍作推谢,便盯着两个拳头揣摸起来,然后屏息闭目,指着左手道:“这边!”

裴子鸿悬着的心咚地落到了实处。他故作姿态地将左拳高高举起,又收回来连吹了三口气,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打开--一枚硬币端端地平身在掌心里。“呵,请客!”众人立即欢呼起来。裴子鸿却是笑在心头。他刚才其实已想好了退路,就是华露中了他也不会放人的。

吴铭跟着大家干笑一阵之后,突然发问道:“龙小姐的英语程度……一定很不错吧?”

龙玉珠诧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立即就落了下来。她的全部英语知识就是会说一句乡土味十足的“嗨——”和变了调的“摆摆”。

裴子鸿见吴铭节外生枝,急忙打岔道:“印尼实业界华人占了一多半,莫非还要绕着用英语交谈不成?”“嘿,你这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那些地方也兴玩洋派,特别是大场合,不懂英语简直寸步难行。”“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裴子鸿决定到此收场,“要不吴老板就破点费,让龙小姐去英语突击班去突击一下吧。”

吴铭笑笑,未置可否。

哪知一回到住处,吴铭的电话也到了。老兄干脆抹下脸壳,直言不讳地提出想要华露,并表示愿给一笔“说得过去的转让费”。

裴子鸿不禁热血冲顶,压了又压,才对着话筒道:“老兄,我还没到卖人度日的地步呀!”“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坦白说,我看上你这位女助理已非三天两日了,老兄就忍痛割爱,成全小弟吧!”

裴子鸿气得想将电话砸了,但一个倏然闪过的念头却压住了上冲的怒气。他屏息了一阵,转而换了个调侃的口气道:“这样吧,你直率我也就不绕弯儿--除非你答应帮我个忙,否则免谈。”“请开尊口。”“听了不要跳呵,都是你做得到的……借两百万给我做个短期周转,一个月内保证连本带息归还。”“老兄抓到了什么大鱼吗?”那边的话音变得生涩起来。“这你就用不着管啦,只说你同不同意?”“这个条件,好像苛刻了点儿呵……”“互利互惠嘛!”“唉,看来老兄在生意场上还得继续操练操练呢。”

电话断了。

裴子鸿撂下电话,怏怏地回到寝室,然后把华露叫了进来。“吴老板想要你……”他开门见山地说。“我已经听见你开的价了。”华露的脸上阴云密布。

裴子鸿心头一岔,顿时就有点儿慌神,忙解释道:“哦,那是在揶揄他,堵他的嘴!”“如果他答应你呢?”“答应什么?他就是把全世界的财富都搬来,我也不会干!”

望着华露依然伤感不已的样子,裴子鸿不禁为刚才完全不必要的“失口”而暗自懊悔,他不无冲动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扶住她的双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双满含幽怨的眼睛。

你的眸子像海一样深,

从里面我捞起了失去的青春......

他猛地低下头来想吻她,华露却一下跳开了。“华露,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他一直把她逼到墙角,动情而又坚决地说。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华露依然默然不语。

第四章

11

飞机在峨岭机场降落时已是下午。裴子鸿叫了一辆的士直奔市里。

他内心里忐忑不已。

如果不是功利目的如此明确,他可能还坦然一些,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个诱惑力如此巨大的功利目的,他还会有心思和勇气去叩开那扇已经关闭了二十几年的门扉吗?二十几年的光阴会在一个女人身上留下什么样的印记是不难想像的,何况是对一个生活远非如意的女人。很可能这次见面不但一无所获,而且要以一直存在于你心灵深处的那个美丽的倩影的彻底破灭为代价,也许还要搭上她对你刚刚产生的宽恕和谅解……

车窗外闪过峨岭市既熟悉又陌生的市容。这座西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山城近年来的变化令人目眩,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整个城市俨然成了一个塔吊林立的巨大工地,有点儿像他当年刚到特区时见到的情形。

他取出魏彤给沈郁芳的信,让司机直接开到信上的地点。打铁街,他记忆中是一个五金市场,大约也是峨岭市唯一还看得到老式铁匠炉的地方,很有点儿特色的。但他对里面还藏有个机械局职工俱乐部却毫无印像。魏彤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不过他暂时不想打,想先看看她每天来往出入的环境。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情愫。

下车后他才发现横在自己面前的是长长的一道围墙,打铁街的街口给封了,只留下一个施工通道,透过通道看去,整个打铁街已变成一片瓦砾。他怅然若失地向一位正在干活的民工打听,才知道这一片已经折迁两三个月了,他又怀着一丝侥幸想打听那个俱乐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得到的是一句绝对不错的回答:反正不出峨岭市嘛!

这时一辆大型翻斗车摇摇摆摆地从里面驶了出来,那位民工立即不客气地将他吆喝开了。

他决定打电话到机械局查询。“沈郁芳在家病休。”对方回答。“她病了?”“对,脑溢血。”“什么?”他的音量陡然超过对方。“脑溢血,已经瘫了差不多半年了。”

对方还算耐烦地告诉了他沈郁芳的住址。

裴子鸿在大街上茫然无措地挪动着脚步,眼前一阵阵发黑。看来魏彤也并不十分了解她的近况。那么你还去看她吗?……先前的犹豫愈加重了:二十几年都在不相往来中过去了,偏偏在这种时候打上门去,她会把你看成是在念一个老同学老朋友乃至一个初恋情人的旧情吗?不,她会认为你是在对她当年的拒绝进行报复,是有意来对她表示“同情”,是来看她的下场的!他太了解这个极要强又极敏感的女子了。如果她的处境比你强,你去看她,甚至有求于她,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了,因为那乃是你的一种主动求和,一种示好,一种忏悔,而她帮助你便成了一种恩赐……既然你不可能去向一个重病之人求告什么,你也就不应该去看她。这对双方都绝对是明智的!

决定不去,那么今天晚上就应该及时离开峨岭回乌蒙……当裴子鸿念及这一点时,刚呈坚定状的脚步又动摇了。这一走,也许这辈子就永无见面的机会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市侩太无人情味了一点?你应该承认魏彤的那番话是击中了你的灵魂的!那么当她--一个你曾爱过并且事实上是因你而不幸了一辈子的女人再次身遭厄运时,你能够再次昧着良心掩目而过吗?何况人家对你当年的自私和怯懦已经表示原谅了。哪怕就是为了这一点,你也应该去看看人家!

他很顺利地找到了临江路上那幢灰砖宿舍,上到三楼,来到左边倒数第一扇门前。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点儿响动。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通江银耳,一股临场情怯的感觉倏然升起。有这个必要吗?……他再次问自己。

楼道那边蹦出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紧跟着又出现了一个拎着提包的老太太。“找哪个?”小男孩似乎警惕性颇高地望着他。

他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先冲小男孩笑笑,然后目光平和地望着老太太:“请问这家是姓沈吗?”“是啦是啦,要敲重一点儿。”老太太说着就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

里面立即传出问话声:“哪一位?”“有客!”老太太叫了一声,然后没容他道谢,便牵着小男孩走了。

门开了,一个显然是小保姆的女孩子探头问了问,确信是找对了,方才让他进了屋。

这是一套还算宽敞的两室一厅的房子,里面的摆设虽不华丽,却也雅致不俗,有一种温馨的舒适感。这与他进门前的想像多少有些不一样。“是谁呀?”里屋传出问话声。尽管有些喑哑,他还是立即就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他的身子不由得悸动了一下,随之便火烧火燎地发起热来,两条腿也像被定住一般地不会动了。

不知是他的迟疑使里面的病人产生了某种敏感,还是世界上真有心灵感应之类的东西,总之当里面再次发出问询时,他分明感觉到了那话音里所带着的几乎是出自生命本能的颤栗……在这颤栗的余音中,他忽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自信和镇静,在小保姆的带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立即变得死一般的寂静。但当两人的目光相对时却谁都没有闪避,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着、对视着,仿佛都要看到对方的灵魂的最深处去……

小保姆大约看出了一点儿什么,借口烧水泡茶退出去了。“坐吧,这儿坐。”沈郁芳艰难地蠕动了一下身子。“好,好。”裴子鸿答应着,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乱糟糟的没个收拾。”“哪里呀,挺清爽的。”

当裴子鸿终于从面前这个瘫痪在床上的妇人的浮肿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当年那个他至今未能忘怀的“窈窕淑女”的影子时,心里蓦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但仅仅是一瞬而已,很快这种激情便被一种沉重得多的失落感取代了,继而这种失落感又变成了一种弥漫于整个身心的悲哀虚无感……人一辈子忙忙碌碌、争争斗斗到底为了什么?今天你这样看着她,明天就轮着人家这样看你了!“魏彤来电话,说你要来看我,真难为情死了……”沈郁芳的声音使他从怅惘中回到了眼前,“怎么样?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怎么说呢?”他艰涩地笑道,“老话一句: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好,也不是所想像的那样坏吧。你呢?”“那我可就是比想像的还要好,也比想像的还要坏吧!”沈郁芳似乎笑得比他轻松。

他没想到她还能这样说话,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低落的情绪似乎受了些许刺激。“能具体一点儿吗?”他问。他真的想听到一点儿什么关于她的好事情。“很简单,在事业上或者说在工作上,我得到了比的想像中还要大的慰藉,但在个人生活中却是彻底的失败,惨败……”沈郁芳的神情平和而坦然,似乎丝毫也没有要对这种严酷的“盖棺定论”隐瞒和掩饰什么的意思,看得出来,她已不是第一次对人说这种话。

屋里并不热,细密的汗珠却无法遏止地从裴子鸿的背心和额头上冒了出来。你敢于这样坦诚地评价自己吗?……他在心头问自己,此时此刻,难道你不比她更虚弱、更可悲吗?“哦,这是魏彤带给你的东西。”裴子鸿收住涌动的心潮,及时地改变了话题。他将信和一包礼物递到沈郁芳面前。沈郁芳用左手像征性地接了接,请他放在床头柜上。“右边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左边好一点。”她抚着自己的右臂。“慢慢锻炼,会好起来的。”裴子鸿安慰道,接着讲了他和魏彤在特区邂逅的情况。沈郁芳听了沉吟着说:“魏彤我过去一直有些怕他,可能是对当年搞武斗的那个凶劲印像太深了。后来熟了,才发现其实是个挺好的人,讲义气,也很会关心人。”“是的,这次他还帮了我一个忙。”“听说你当大老板了,是吗?”“你看像吗?”“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呀!”“可惜我生来就没有出将入相的命。”

裴子鸿简单地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和目下的境况,听得沈郁芳时而瞠目时而皱眉,末了带点儿焦忧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魏彤去的时间不长,听说都很像个样子了呀!不过他跟你不大一样,什么人都敢接触,什么事都敢做,听说他跟那儿的红道黑道都混得很熟,逍遥得很呢。其实你的脑瓜子远比他管用,是不是太规矩了点儿?或者没碰上好的机遇?”“说不清楚……”“要不就是少点儿魄力?”“也许都被你说着了。”

裴子鸿怎么也没想到两个人这么快就谈起做生意的事情来了,刚才还弥漫于心的怅惘迅疾地被一种现实得多的巨大诱惑所取代--这无疑是个一试运气的绝好机会!只是它来得过于快了一点,使他感到有点难以启口。“我是信口开河,你不要介意呀。”沈郁芳却全然不知他的心思,将话又挽了回去,“我晓得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个个都发财,哪有那么多财来发呀!有胆量下海就相当难得了,我就只有一辈子安分守己的命。不过我的命还不算最孬的。你还记得赵凡吗?就是宣传队那个敲扬琴的,前年暑假想起了,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到西双版纳旅游,不料半路翻车,父女双亡,爱人也气疯了;还有曾欣,就是运动初期跑上台去为校长辩护被戴上保皇派的帽子游街那个女生,前不久也死了,得的一种怪病……毕业照片上整整齐齐的,现在已是一片凋零。走运的也有几个,伍大头,晓得吧,当年最瘟不愣吞的一个,现在已是美国俄亥俄州大学的教授了,去年回来了一趟,市长亲自接风,我也被叫去当陪客吃了顿饭。其实当年彼此并没有什么交往,也不知道他怎么还记得我。”“这不奇怪嘛,当时你我这些人都算知名人士呵。特别是你,全校谁不知道?”“也就是在宣传队蹦跳过一阵罢了,当时年轻,只图好玩。”沈郁芳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显然是因为有人特别是他仍记得她的当年而兴奋了。

两个人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就转到了当年的许多轶闻趣事上,谈得兴味盎然,但却始终回避着他们之间的事情,直到小保姆进来请示晚饭怎么开,裴子鸿才想到自己该走了。“你打算在峨岭待几天?”沈郁芳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眷念和挽留之意,“如果有空,明天再来坐坐吧,再怎么也得招待你吃顿饭吧!明天上午我妹妹要来,让她帮忙抄办一下。”“你妹妹?”裴子鸿装得很自然。“她在工行上班。说定了,你明天来!她做的菜绝对是宴会水平。她还有个女儿明天也要来--对啦,你一定要来看看,真是漂亮极了漂亮极了的一个小美人儿,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东方小秀兰.邓波儿!”“这么说,我还真是非来不可啦。”

12

以往裴子鸿每次来峨岭都是住在市中区的轻纺招待所,图个进出方便。不想这几天整个招待所都让会议包了,他只得在附近一家私人小旅馆要了个单间住下。晚饭后无事,一个人上街胡乱转了一圈,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回到旅馆,打算看会儿书睡觉。

他闩上门,刚靠在床上拿出随身带的一本杂志,就听见有人敲门。“谁?”他问。“我,旅馆老板。”外面答道。“什么事儿?”“问个事儿……”

他不大乐意地起身开了门,一个梳大背头的汉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老师,想不想宵夜?”“哦,谢谢,没这个习惯。”他说着就要关门,不料大背头却一步跨了进来:“走南闯北的人会没这个习惯呵?我们这儿的宵夜有特色哟,花钱不多,包你满意!”“对不起,我真的没有这个习惯。”“老师,不瞒你说,有刚出水的红嘴鲤鱼……”

看着大背头诡谲地眨动不停的眼睛,他豁然明白遇到了什么买卖,一时竟有点儿耳热心跳起来。“不不,不要。”他将大背头轻轻推出门外,慌忙不迭地关上门,仿佛只要再拖延片刻就无法关上它似的。关上门后他并没有马上缩回床上去,却情不自禁地从门缝里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他看见大背头打了个手势,从对面房间里即刻走出一个摩登女郎来,满面不悦地与大背头嘀咕了两句什么便头一低,转身下楼去了,半透明的丝裙里,丰腴的身子清晰可见。

这个诱惑很快就被他淡化了。在沿海那种卖春女云集的地方,他也从未染指此道,怕得病,怕坏了名声,但更主要的,就像末代皇帝溥义当年在天津当寓公时日思夜梦的就是要复僻大清基业而疏于女色一样,这些年来急于成功发财的渴求,也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他这方面的欲望,就是对华露也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一种需求。他于是又上床看书,未久便两眼粘涩,睡意来袭,遂关灯就寝。谁料刚迷迷糊糊地入得梦乡,又传来敲门声。“搞什么名堂嘛!”他大光其火。从未见过这种扰客的旅馆。“对不起,有事情。”外面的语调不失客气,但却有一种非照办不可的气势。“什么事明天说不可以吗!”“不行,快开门吧。”

他跳下床,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大背头恭候在门外:“对不起,刚才来了个病人,需要住单间,请老师委屈一下换个房间吧。”“什么什么,住得好好的,换什么房间?”他气懵了。“我们这里还就是老师这间合适些,劳烦劳烦。”“我要不同意呢?”“我想老师不至于吧。好,快帮老师收拾东西。”大背头话音才落,一个女招待已经进了门,不由分说地将他的洗漱用具等一应物品都拿了,说声:“换到楼下四号房五床。”便急急地出了门。“喂,你们这种做法不对哟!”他面红耳赤地抗议道,活像遭了绑架一般。“你实在想不通也可以退房嘛!”大背头失去了耐性,皱眉斜眼地回道,然后一甩手走了。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女招待又回来将床上的被子叠好,床单拉抻抚平,枕头打松放正,暖瓶茶杯什么的都按规矩重新摆好,最后将他脚上的拖鞋取下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前,然后请他出门,将门带上。

裴子鸿一肚子气地下楼退钱换票来到四号房间,刚进门便被一股浓烈的脚臭味呛得往后一仰,屏住呼吸细看时,只见挤挤挨挨的五张床上已经睡着四个人,鼾声起伏,如雷灌耳。他进去把窗户全部打开,又开了电扇一阵猛吹,然后才在那张空床上坐了下来。床单上满是可疑的污迹,被子掀开便是一股怪味,不知已有多少时日没有换洗了,难怪那几位皆合衣而睡,连袜子都不脱。他也只好如法泡炮制,囫囵躺倒在床上,打算凑合着熬过这倒霉的一夜。

谁知折腾了这么一阵,反倒没有瞌睡了,便取出烟来抽,可摸遍所有的口袋却找不着打火机,他想想,断定是掉在楼上了,便赶紧下床出门上了楼。那打火机是进口的,买成二十块钱。房门已关上,但里面却亮着灯。他试着敲了敲,门开了,一个强壮如牛的男人诧异地打量着他。他讲了情况便径直进了屋。屋里并不见什么病人的影子,他四处寻找,终于在茶几下找到了那玩意儿,道过歉便急急地往外走,不料在门口差点儿与一个浓装艳抹的女郎撞在一起。那女郎就像遇见怪物似的尖叫着往后退,那壮汉开心地大笑着一把将女郎搂在怀里。他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下得楼去找着大背头论理,大背头爱理不理地回道:“说白了,人家出了高价。就这么回事儿!”

他真想大吼一声:“他出了多少,老子也出得起!”但几经犹豫,终于没有吼出来,悻悻地回到那臭味与鼾声交融的房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直到一支不剩。

翌日,裴子鸿早早起床,在外边的小食摊上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然后随着第一批顾客涌进峨岭市最大的金山商业大厦,来到五彩缤纷的儿童玩具柜前。他想给沈郁芳的那个小侄女买点礼物。如果说他这辈子对什么商品最缺乏研究,一类是化妆品,另一类便是玩具了,对它们走马灯似的更新换代真有目不暇接之感,因此当他面对着各种各样的仿真玩具、变形玩具、智力玩具、电控玩具、卡通造型玩具、魔术玩具等等之时,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时眼花缭乱。身佩绶带的导购小姐主动过来搭讪,问明送礼对像后,立即从身后抱出一个通体雪白,大小不逊真物的长毛绒狮子狗,把藏在暗处的开关一按,那东西便摇头摆尾地活了起来,还不时发出几声叫唤,引得旁边几位顾客啧啧称奇。他左瞧右看,觉得确实可爱,便开口道:“就是它吧,我要了。”“六百五十元。”“你说多少呢?”“六百五。”服务小姐态度和蔼,口齿清楚,大约见他仍作愣怔状,又加了一句:”这是新加坡来的。”

他硬着头皮付了钱--昨夜晚才受了那份差辱,莫非今天还要当众拿脸来当一回抹布?何况这是投资,不是个人受用!他原以为他的举动至少会赢得几许钦敬的目光,不料多数人都反应平淡,只有一个老太太嘀咕了一声:“可以买十几只鸡了!”一句话使他悔意顿生:怎么就没想到漂漂亮亮地提两只鸡去呢!

裴子鸿抱着那玩意儿来到沈郁芳的住处时,远远地就看见大开的房门前有一个烫着卷发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在一蹦一跳地玩儿,他心头一动,猜想十有八九就是那位小千金了,到得近前,见其果然有几分像小秀兰邓波儿。

小女孩正玩得专注,猛不防一个陌生人笑咪咪地来到跟前,吓得惊乍乍地逃进屋里,屋里立即走出一个打扮同样不俗的少妇,见了他,稍有犹豫地问道:“是裴大哥吗?”“我是裴子鸿。”他已猜出少妇是谁,脸上的笑容愈加动人,“是郁香吧?”“呵,欢迎,欢迎!”少妇立即发出欢呼,又回头对藏在身后的女儿道:“瑶瑶,叫裴伯伯。”

小家伙的一双眼睛却已定在他怀里的绒毛狗上,根本没注意大人在说什么。裴子鸿见状,就势将狗塞到她的怀里道:“来,这是裴伯伯送给你的。”边说边按下了暗处的开关,那狗立即就又动又叫起来,吓得小家伙丢在地上大叫:“它要咬人,它要咬人!”“傻丫头!”沈郁芳拿起来递给女儿,“看看,这明明是玩具呀!”

小瑶瑶不好意思地着绒毛狗玩儿去了,两个大人笑呵呵地进了屋。“看来你还守信用。”沈郁芳在床上对裴子鸿道。“言必行嘛!”“不用我介绍了吧?”“我们已经是熟人了。”裴子鸿笑望着沈郁香道。““实是,我晓得你的大名至少二十年了。”沈郁香说,“当时我还在上小学。”“我们怎么不老呵!”裴子鸿对沈郁芳道,又转朝沈郁香:“现在就看你们辉煌啦。”“辉什么煌呀,成天灰扑扑地混日子,哪有你们走南闯北的潇洒呀。”“这就过谦啦,听说你在单位里已肩负重任了,我没说错吧?”“什么呀,小小办事员一个。”“工行信贷部主任,实权派呀。”裴子鸿道。他已从她的谦辞中捕捉到了某种自得。“她现在已提副行长了。”沈郁芳为妹妹正名道,“不过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原来实惠。”“不管怎么说,银行也还是操着生杀大权的部门呵!这年头,谁搞点事情敢说不求银行的?”“那是外边不了解情况的说法。”沈郁香道,“其实在现行体制下还不是只有跟着政府的调子跳舞,稍不合拍就得挨板子。”“不是在往商业银行的方向改革吗?”“谈何容易呵!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情愿像现在这样充当个无风无险的大出纳角色,乐得过太平日子。你们这些特区来的要笑我们内地人太没出息吧?”“哪里哪里,特区的人还不是有个三六九等,有冲得很凶的,也有稳字当头的。我大概就是属于后一类,所以一直发不起来。”“我估计也差不多……”沈郁香笑道,“听姐姐讲,你的冲劲都在文章上,实际上却有些胆小,是吧?”

裴子鸿没想到她会直杠杠地来这么句话,一时不禁有些窘臊,遂自我化解道:“说话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我们这代人的通病。”“也不尽然呵。”

再不会听话的人也会从这些话中听出弦外之音。裴子鸿此时方才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与其姐姐何等不同的角色。他不禁为自己此来是否能如愿以偿而大感惶惑了。“她说话就是这样没遮拦,老同学不要见怪。”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沈郁芳打起了圆场。“她没有说错嘛。”他故作超然状。

幸好不一会儿沈郁香就张罗厨房去了。他便屋里坐坐,厨房里走走,小心翼翼地在两姐妹间应付周旋,到得饭桌摆开,彼此举杯共祝“友谊地久天长”时,他的信心又有了些许增强。

下午沈郁香要去上班,他便主动提出带瑶瑶到青少年科普活动中心去玩,小家伙高兴得什么似的,立即就拉着他的手,跟妈妈“摆摆”了。

13

规模宏大的少年科普活动中心依山临江,是峨岭市一大具有现代色彩的景观。以前裴子鸿只是远远地隔江眺望过,从未身临其间,小瑶瑶却骄傲地宣称自己“数不清来过多少回了”,因此从一进门便是小家伙带着他见世面,什么碰碰车、电动马、冲浪艇、西游记地宫、阿拉伯飞毯……扎扎实实地科普了一番,半天时间连吃带玩,又差不多花去他的一只绒毛狮子狗。钱他已有心理准备,舍不得诱饵钓不到鱼。可当他拥着兴高彩烈的小公主打的回城时,一个在荒山野地里捉虫子玩儿的小小身影却倏然闪现脑际,使他的眼角浸出几许久违的濡湿来……

想到女儿,自然也就想到正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的女儿的妈妈……苦命的女人!除了这几个字,他再也找不到别的字眼儿来形容那个才四十出头就被粉笔灰染白了双鬓的厂办小学教师,那个他曾几欲弃之却终不忍弃的结发妻子。小县城出身,中师毕业,大三线工厂子弟校任教,然后经人介绍与他相识结婚成家,然后成天为油盐酱醋操心,然后生养女儿,然后生病住院……这就是鲍瑞华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她自称这都是命,而作为丈夫,扪心自问,他是有愧的。

沈郁香已在姐姐那儿等着他们。听女儿绘声绘色地讲了今天玩得如何痛快,自是欢喜不迭,像要作为报偿似的,当即拿出一张戏票送给裴子鸿,说是明晚上市话剧团演出的一场荒诞言情话剧,很有点儿看头云云。他一听话剧,立即就有一种胃部不适之感。倒不是对话剧本身有何不恭,文革中他还参与创作过一个五集话剧《狂飚之歌》,主要演员就有沈郁芳,在里面扮演一个对造反派丈夫从“不理解”到“义无反顾”地与之站在一起投身“革命洪流”的妻子。也就是在那个期间,他向她表露了那层意思的。是不是这番经历引起了他的话剧过敏症,他也说不清楚。

大约是见他反应不够热烈,沈郁香道:“我也要去看,和你联号。”

不适之感顿时化为兴奋。“你先生呢?”他纯属作态地问道。刚才跟瑶瑶在一起时他已经知道他的去向了。“你说她爸呀?”沈郁香摸着女儿的头道,“他要看的话得从美国坐飞机赶回来,成本太高啦!”“在那边留学?”“陪单位头儿考察去啦。搞中医研究的,考什么察哟,说白了无非是公费旅游。”“我的病全靠他在调治。”沈郁芳道。“靠他?靠你自己福大命大!”沈郁香说。

三个大人在这边聊得高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瑶瑶却不声不响地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沈郁香拿了一条毛巾被给她搭上。

直到吃过晚饭小家伙还没醒过来。沈郁香等得不耐烦,将她拍醒,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小家伙不依不饶地大哭大闹起来,怎么也诓哄不住。沈郁香决定回家。沈郁芳劝不住,请裴子鸿送母女俩一下,裴子鸿求之不得,立即应诺。

说来也怪,他将瑶瑶一抱在怀里,小家伙马上就乖了,没走多远就又伏在他身上呼呼入睡,喜得跟在一旁的沈郁香连连称奇,说好多人都诓小家伙不住的。“干脆给我做干女儿吧。”裴子鸿笑道。“好呀,以后你发达了,让她到特区去上学。”“舍得吗?”“有啥舍不得的,要不是有拖累,我都想往沿海跳呢!”“也不要把那边想得太好了,各有各的难处。我夫人就是打死也不愿往那边走的,适应不了那个打仗一样的快节奏……”话已出口,裴子鸿才意识到自己提到了此时不宜提到的人。果然,沈郁香立即抓住了这个敏感话题,试探地问道:“裴哥,说实话,这是你的第几任呵?”“说到哪里去啦,结发老妻!”“嗯,怕不是吧?”“你怎么会有这种疑问?”“听说你当年挺风流的啊。”“哎呀呀,从何说起哟!我一辈子只有这样老实巴脚啦!”“尊夫人一定很漂亮吧?随身带有玉照吗?”“老夫老妻了,没兴这些。”“你们……感情不错吧?”

裴子鸿没想到对方才几个回合便把话题挑到这个份上,一时真是后悔不迭,又捉摸不透她的用意,只得谨慎地回道:“这得看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啦!”“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对她并不怎么样,我指的是心里。对吧?”

沈郁香极自信的语气使裴子鸿的脸腮一阵发热。他决定沉默。但她的目光和鼻息都使他感到一种压力,一种难以抗拒的企盼和等待……“她病了,胃癌,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看她,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终于说道。

沈郁香听后没有吭声,待他将有关详情都一一讲述之后,依然缄口不语。这时有一辆的士主动在他们身边放慢了速度,司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们。“坐吗?”他征询她的意见。“我无所谓。”她模棱两可地回道,马上又说:“你累了,让我来抱小家伙吧。”“没事儿,没事儿,换来换去的容易弄醒她。”他挥手让的士走了。

沈郁香也就罢了,只是爱怜地理了理女儿的头发。裴子鸿蓦地觉得有点儿赧然:过往的行人大概十有八九会把他们当成美满的一家子了。

沈郁香外表不及沈郁芳当年漂亮,但却有一种使人乐于与之交往的魅力,而且明显地要比其姐姐有主见得多--如果她能够和她姐姐交换一下排行,也许两姐妹的命运就不会这样悬殊了!……裴子鸿胡思乱想着,不觉间发现他们已走进一条幽静的大道,大道一边是公园的栏栅,若明若暗的灯光中,可以看见里面婆娑的树影和凝然不动的雕塑。他的心忽然异样地躁动起来,问道:“这是柳荫公园吗?”“是的。”“当年我们还是在里面演出过。”“理当旧地重游一下呵。”

他觉得她似乎已经窥探到他心中的隐秘。

二十余年前的那个演出之后的夜晚,他和沈郁芳就是在这里面的柳荫留下难忘的初吻的。“裴大哥--”他好像听见沈郁香在叫自己,转过脸来,果然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想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好吗?”“请便。”他竭力作潇洒状。“如果你爱人有什么不测的话,你还会再找吗?”“这就很难说了。”“为什么?”“都这把年纪了,而且一事无成。”“何必这样苛求自己呢!我怎么觉得你们这一代人都有点儿自虐呵!”“也许是吧。”“就不能自己松松绑绑吗?”“谈何容易呵。”“有时我真为你们这些人着急!”

这句可大可小,可抽像可具体的话,使裴子鸿好一阵子都没能平静下来。

他们在一座旧式小院前停住了。沈郁香取出钥匙来开了门。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叟忙不迭地迎了出来:“我说是怎么的嘛,这时还不见回来。”“瑶瑶睡着了,这不,还是人家帮忙送回来的。”沈郁香道。

老人连声道谢地来到裴子鸿面前接过小家伙。沈郁香告诉他,这是女儿的爷爷,原中医研究所的老所长。

沈郁香招呼裴子鸿在客厅里坐下后,又是端水果又是冲咖啡,看得出来已不是一般地在尽地主之谊,而是包含着一种由衷的感谢之情,至于是为她姐姐还是女儿抑或兼而有之就不得而知了。两人坐着又说了会儿话,裴子鸿见她已有几分倦意,便起身告辞。沈郁香把他送出大门,忽地来了精神,说道:“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裴大哥,你摸着良心回我个话:你对我姐姐还有没有一点点、一丝丝旧情?”

裴子鸿想不到她会这样直言不讳,一时尴尬万状地愣在那里。沈郁香大约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忙解释道:“对不起,也许我太唐突了。但我想你和我姐姐相交已非三年五载,这次你的日程又很紧,如果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我的这种心情,你可能多少还是能够理解的吧?”“这种事情……叫我如何回答呢!”裴子鸿道。他确实感到难堪,但似乎却又透着某种兴奋。“没关糸嘛,是怎样就怎样,我只希望了解真情。”“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至少对我姐姐眼下很有意义。”

太难回答了。“那我就先说吧。尽管已时隔这么多年,我姐姐至今仍然对你有好感。也许是因为上了点年纪,也许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感情挫折,近段时间,尢其是生病以后,她经常情不自禁地回忆年轻时的往事,特别是她和你的那些初恋经历,觉得比来比去,那仍是她人生中最珍贵、最美好、最值得怀念的一页,于是也就免不了长吁短叹,悔恨自己当初太幼稚、任性,把小说中的那种骑士佳人式的爱情与现实完全等同起来,以至一气之下做出了贻误终生的憾事。现在她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说是一种病态的感情或是一种幻想也未尝不可--希望能在行将步入晚年的时候挽回这份失落的感情,甚至与你破镜重圆。平时她向我流露这种心情时,我总是泼冷水,劝她不要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来折磨自己。她有时想转过来,也会笑自己是老来发痴…….“谁想到音讯杳无这么长时间后,你又鬼使神差地找到门上来了呢!你的突然出现对她的刺激之大,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你别看她跟你说话时好好的,实际上已经完全失去了心理平衡。说句耍赖的话吧:你不来就算了,来了就别想拍屁股就走人。你得负点责任呢!当然你也用不着紧张,不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尊夫人毕竟还在,我也不会让我姐姐来充当第三者,事实上她现在也没有这个实力。我只是恳求你,恳求你看在你们当年的情份上,看在她现在的可怜上,给她一点点可能的安慰,一点希望甚至一点幻想都行!我想你不会断然拒绝吧?“

说到这里,沈郁香已是泪水盈盈。

连裴子鸿自己都难以说清他内心的反应是感动还是感奋,但他的外表却绝对是沉重有加的。他抬头仰望着疏星横斜的夜空,好久好久,才喟叹道:“我来得太晚了!……”“不,裴大哥,你来得正是时候!”沈郁香大受鼓舞,不无冲动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我其实真没有多大的奢望,只要你能在峨岭多待上几天,陪陪我姐姐,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了!”

第五章

14

不知是对他的不计前嫌表示钦敬还是打麻将赢了钱,大背头发现进来的人是他时,脸上立即堆满令人恶心的谄笑:“老师,昨天实在是抱歉!那是我们惹不起的一个老关糸户,所以只好委屈你了。今天那个单间已经空出,如果你还要的话,保证不会再受任何干扰。”

裴子鸿原本也是万般无奈才又重回这里的。市里到处都在大折大建,像样点的旅馆都人满为患,一路过来已碰了几个钉子。于是在大包头的殷切陪护下他又回到了昨天被撵出的那个单间。女招待及时地送来新灌的暖瓶,留下“做个好梦”的祝福。

这一夜确实清风雅静,既无敲门如鼓,也无鼾声如雷,枕着松软的枕头,盖着新换的被子,理当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了,然而他却偏偏自扰起来--一个现实而又急迫的问题搅得他辗转反侧,直到半夜都未能合上眼睛。

鲍瑞华那边怎么办?

一切都已由人家准备就绪,就等你这个当丈夫的回去签字划押上手术台了。癌症的事情,早一天切除就少一分转移的可能。人已经到了这里却又不及时赶回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呵!黑暗中他仿佛看见病魔缠身的妻子痛苦无告的神情……对于这个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你的女人,扪心自问,你欠她实在太多太多,也许,这是你回报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是人,你枉自为人!”女儿前几天在电话里对他的咒骂骤然响起。如果说那多少还属于激忿之言,那么你现在的任何耽误都肯定将得不到母女俩和你自己良心的饶恕!

不行,心须马上赶回去,明天一早就走!沈家姐妹知道了个中情由也一定会谅解的。只要那头动了手术,有了初步安顿,就可以再赶回来办这边的事情。时间上可能有些紧张,但也只能如此了。

裴子鸿在思绪难抑中打定主意时,已近凌晨时分,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正睡得别扭,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猛然惊醒,拿起话机,里面传出华露急切的叫声:“老板!老板!”接着声音就断了。他对着话机大叫:“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是不是呀?告诉你,不管有多大的麻烦都要顶住!绝不能动摇,我们没有退路,只有背水一战!……”

当裴子鸿在自己的叫喊声中惊醒过来时,心头依然狂跳不止。

你他妈的醒着的时候比睡着的时候还糊涂!特区八九年,你成天像狗一样在人家的宴席下东闻西嗅,靠捡点剩骨头过日子,做梦都想挤到席面上去占个位子,如今机会来了而且已经抓住了大半,就为任何人都可能遇到的一点家庭拖累便乱了方寸,甚至不惜错失千载难逢的良机以图一时的良心苟安!要真是这样,你这一辈子都只有跟着人家的裤脚转,遭吴铭之流的白眼耻笑的命了!何况女儿已经成人,同样可以签字划押--极可能她已经这样做了。那么你碰天磕地地赶回去又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裴子鸿下得床来,困兽似地在房间里走动,直到原本明亮耀眼的路灯在晨曦中变得淡然无光。不一会儿大街上已是行人如鲫,市声如潮。裴子鸿出门下楼。路过服务台时,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打个长话到乌蒙问问情况,告诉娘儿俩他已经到了峨岭,只是有急事要晚回去几天?这样如能取得她们的谅解和同意,岂不两全其美?但他马上就掐灭了这个念头。鲍瑞华的情况厂里的电报已经说得很清楚,女儿的态度更是可想而知,什么大事比人命关天的事还要紧?只怕是越解释越麻烦!倒不如留个空白,届时好随机应变地做解释。

裴子鸿无复他顾地来到沈郁芳的住处。

敲了好一阵门,里面才姗姗地传出小保姆的问话和脚步声,开门之后小保姆又颇不安地让他先在客厅里坐等一下,然后自个儿进屋去悉悉索索地忙了一阵,方才端着一个盆出来,径直进了卫生间。

里屋过于浓烈的香水味和沈郁芳脸上的窘态都使他明白自己来得不太是时候。他装着口渴难耐的样子,抓起桌子上的凉水瓶便往喉咙里灌,又故意让水淌出来将胸前弄湿一大片,方才惬意地放下瓶子,说道:“哎呀舒服舒服!刚才在街上吃了两碗麻辣小面,太过瘾了!特区根本做不出来这种味道。”“那就回来吧。”沈郁芳果然一下就放松了,又挑起话道:“喂,瑶瑶是不是很像小秀兰.邓波儿?”“嗯,是有点儿像。”“才有点儿呵?你根本不会看人,从来就不会看!”

裴子鸿笑着避开了沈郁芳的目光。这是他们当年典型的对话方式。他看得出来,她多少是有意这样的,然而这并未在他心头唤起多少亲切感。他觉得以她眼下这种令人难受的境况,还是不必如此为好。昨前天他就有这种感觉了。他情愿看到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跟他说话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把握住了自己,将视线从别处移到她身上,做出兴致极高的样子说道:“看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我都一样。”“我可不是原来的我啦!”这是一句裴子鸿在路上就想好要说的话,含意复杂而又难分褒贬。让她自己去猜吧!可是话出口后他又觉得不太对味了:干吗要来这种高深莫测?“……所以我才觉得你既熟悉又陌生,时而是你,时而又不是你。”沈郁芳的声调已不是刚才那样愉悦。

裴子鸿知道是自己弄巧成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应对,只得装着不在意地笑着,看她下一步的反应。

可她似乎也无法再往下说了。他看见她那浮肿的眼皮抖动了一下,慢慢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一股哀怨的目光从那里面游移出来。

他原本想说“你在我眼中仍然是原来的你”,但这目光使他缄了口。她知道你会这么说,但她不想听!……是的,你不可能瞒过她,直到此时在你心中萦怀不去的仍只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正当妙龄的楚楚动人的她;造化残酷地将那个美神般的少女与面前这个肥胖臃肿、半身不遂的病妇联系在一起,连她本人恐怕都是“不忍目睹”的。玩这个未免过于拙劣。

沈郁芳一动不动地躺着,腮巴和颈部堆积的肥肉使她的脸至少变宽了一倍,鼓突的眼包使人不由得想到动物园里的河马。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裴子鸿感觉到一种真正的煎熬。但他十分明白,他不仅必须忍受这种煎熬,还必须跨越时空,在心头把面前的这个她“还原”成当年的那个她,不露痕迹地与她愉悦相处。他决定找一点什么轻松的话题来谈谈,正寻思着,不意间却听到一声低沉而恐怖的,仿佛是山野中的猛兽传出的咆哮。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去睃巡着房间,但接下来的第二声却使他转回身来,紧接着又是第三声……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女人在打呼噜,才几分钟呀!他恍然记起在哪儿听说过,脑溢血病人打呼噜不是好征兆,从这惊心动魄的鼾声中他分明听出有痰一类的东西在她的喉咙间吃力地涌动。他想伸手将她摇醒,小保姆进来制止了他。“经常都是这样,有时嘴里还包着饭就打起来了。”“医生怎么说?”

小保姆摇摇头。

反正是一种病态。病人自然会有病态。他自我嘲解地走到外间,搜罗了几张旧报纸打发时间。一会儿小保姆说是要出去买菜,请他帮忙注意一下病人。他让她带一包香烟回来。

里屋的鼾声后劲十足地继续着,看不出有减弱和中止的迹像。不觉间半小时就在这种状态中过去了。天哪,你的时间就这样来打发么?他东觑觑西瞧瞧,屋里走走,外面转转……忽然他发现她动了一下,接着鼾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急切的叫唤:“小妹!小妹!--”

他进去告诉她,小保姆买菜去了。“我睡着啦?”她带点懵懂地望着他。“睡得很香。”他笑道。

她低回了片刻,将目光移到通外间的门上,愠恼地自语道:“每次买菜都要出去一两个小时,玩儿去了!”“你需要什么吗?”他想起了小保姆的嘱咐。

她犹豫着,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说吧,又不是外人。”他把这话处理得格外随和自然。“……请把床下的便盆递给我好吗?”她憋红了脸道。

他立即躬下身去找,但床下却没有。“可能在卫生间里。”她迫不及待地说。

果然在卫生间里。他立即取了来。“请你把水擦一下。”

他又赶紧照办了。“再请帮我……放到身子底下去好吗”她差不多要哭了,“已经弄脏啦!”

他心头咯噔了一下,但却没有迟疑,掀开被子,一手托起她的腰,将便盆塞到那个位置上。“裤子……”他发现她穿着睡裤。“这个我自己来吧,”她唏嘘起来,“也不知前辈子造了什么孽……”

他心头不禁一阵发紧,人一辈子没意思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十来分钟后,他帮她取出便盆,里面就很少一点儿尿液。她以为他在哄瞒她,直到亲自验证了,才窘臊不已地用被子将头一下罩住。裴子鸿怕她捂着了,便莞尔地去拉被子,不料她却抗拒着哭叫起来:“我完全是个没用的废人了!我完全是个没用的废人了!……”

裴子鸿听出那声音里隐含的娇嗔,便稳着没动,待其自己消失之后,才没事儿似地笑问道:“郁芳,听说你的儿子很不错,是吧?”

沈郁芳没有马上回答,仿佛在品味他的话,好一阵后才开口道:“这些年要不是有他在,恐怕连这个病样子你都看不到了。几岁就跟我单过,孤儿寡母的……”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听说已上大三了?”裴子鸿赶紧打岔。“是的。”“平时回家吗?”“天天回来。最近到外地实习去了。你女儿呢,也该上大学了吧?”“大二,小你儿子一岁。”“肯定长得很漂亮吧?有照片吗?”

裴子鸿刚好带着女儿的一张照片,便取出来给了她。她才看第一眼就爱不释手了,连声叫道:“呵呀,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干脆我们打个亲家吧!”“好啊!”他高声应道。“说定啦?”“说定了,来他个现代包办婚姻。”

看见沈郁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开心的笑容,裴子鸿不禁暗自松了口气,似乎只是在此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躺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个从生理到心理都遭受了重创的妇人,而他却又掌握着能够轻而易举地加剧或减轻其痛苦的魔杖。沈郁香之所以要求助于他,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他必须要玩好这根魔杖。

他迎合着她,天上地下地谈起彼此的儿子女儿来,直谈得她宠辱皆忘,大笑出声,喘着气说好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他于是见好就收,推说还有点子事情等着要办,起身告辞,要她自己好好休息。

她望着他,双眼里忽地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彩。他敏感到她可能会说什么,便站着没动。“子鸿,再帮帮我的忙,好吗?”她伸出能活动的那只手来。“当然。”他说。“帮我翻翻身……”“好,你说,怎么个翻法?”“掀开被子,用双手抱着,慢慢翻。”

他立即付诸行动。她的右半部已经完全没的知觉,加之太肥太重,极不好使力,他让她用左手挽住他的脖子,两人配合好后,他运足气,喊着:“一、二、三!--”将那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斤的庞大躯体抱了起来,正欲让她松开手以便翻动,那只手却反而猛然收拢,将他的头扳了下去:“子鸿,亲亲我!--”

还没容他作出反应,那张肥硕的大脸已经不顾一切地向他贴了过来,一股热烘烘的口臭使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但他强令自己依从了她。

15

这天晚上裴子鸿没有回小旅馆去,就留宿在沈郁芳儿子的房间里。尽管明知小伙子远在外地不会回来,他仍然感到心里不踏实,老是担心墙上那个蓄着郭富城式长发,正用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盯视着他的年轻人会在蓦然间走下镜框,厉声让他滚出去。

他和沈郁芳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充其量不过是为她做了做按摩而已,尽管她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不时地将他的手从无知觉的一边挪到有知觉的一边甚至敏感部位,但他却没有一点做那种事情所必需的激情,至少内心里没有。在往返重复的机械动作里,他仿佛与她对换了角色--麻木的是他而不是她。但她的情绪也是极不稳定的,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从狂热的高峰跌落到冰冷的深谷,这时她便会推开他,一个人木然地躺着,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流出几滴眼泪来。

小保姆开初完全把他当成气功师一类的人了,傻乎乎地在一边看,后来是被她灰头土脑地吆喝出去的。

他就像经历了一次炼狱,说不清自己是出卖了自己还是奉献了自己;他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悲怆之感,却又道不明是悲怆于自己的所为还是为之太晚;他心头也曾闪出“卑鄙”之类的的字眼,但却都犹如浩渺夜空中遥遥冷照的几点寒星,转瞬间便被云蓊抹去了。

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能否得到预期的报偿仍然心中无数,但有一点在他心头却是想定了的:明天他将继续听从她的召唤,而且会比今天做得更自然,更令她难忘。

相框里的小伙子并没有走下来打搅他的清梦。这一夜他养精蓄锐,睡得不错。

可是翌日他正欲披挂上阵时,沈郁芳却与昨天判若两人。

她极平静地让他在床前坐下,又极平静地说道:“今天不做别的事情,你就在这儿陪我聊聊天,听听音乐好吗?”

除了首肯,他当然不能有别的表示。起初他还以为她是出于女性的差涩或者只是对他隔夜之后的一种试探,可是当他试图进行反试探时,她却真的给了他一个委婉的难堪:“子鸿,今天不要这样了。”“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什么都不为……子鸿,原谅我,昨天是我的错。”

他原本想作洒脱状一笑了之,但在那局促的一刹那,却未能忍住男人自尊心的作祟,闹了个满脸通红。“郁芳,其实你很恨我,是吧?”

沈郁芳沉默良久地望着他,然后说道:“怎么说呢,可以说又爱又恨吧!更准确一点应该是既爱过又恨过……”“那么现在呢?”“既不爱也不恨了。”

裴子鸿一愣。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真话?”他问。“是真话。”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稍稍提高了声调,“子鸿,让我们了结过去的一切恩怨吧。我很感谢你在这个时候来看我,今天过后你就忙自己的事情去吧,不用再到这里来了。”

裴子鸿就像猛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一种被玩弄后遭丢弃的强烈感觉令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没有魏彤在特区时给他说的那一席话,他或许还不至于会这样;如果没有沈郁香前天对他的那一番请求,他或许也不至于会这样;如果没有昨天他俩的那些经历,他更不至于会这样!如果,如果!……天底下对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却是没有“如果”的!“怎么不吭声了呢?”沈郁芳大概是等得有些沉不住气了,抬眼望着他道,“我太喜怒无常了吧?”“不,不!”裴子鸿极违心地回道,“我能理解,能理解。”“我想也是的。”

又过了一阵,裴子鸿方才觉得冷静些了。“郁芳,”他以他此刻所能做出的最沉重的表情和最恳切的语调说道,“坦白说吧,不要说接受,就是要听完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对我来说也是需要相当意志力的。你不该说这种话,因为它所伤害的不仅是我,而首先是你,但你还经得起这种伤害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绝情’--你认为你对于我来说已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你认为如果我们继续交往下去就只能是你向我索取,而我只能向你做出没有任何回报的付出和牺牲,你不愿也不忍看到这种现实,你担心到时候这些话会由我的口中说出或由我的行动中表现出来……但是,郁芳,你错了,完全错了!我们都已不是当年那种毫无生活经验,一遇到什么事情便惊惶失措,无以应对的小青年,生活磨炼了我们,惩罚了我们,使我们懂得了人是不能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懂得了情义的无价,友谊的可贵!我知道,在你面前我还没有资格说这种话,我到你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只有两个字:忏悔。是的,是忏悔。因为我完全清楚,你现在的不幸,追根溯源都是由于我当年的自私和怯懦造成的。我害了你的一生,也害了自己的一生!……”

若不是眼见床上的她已哭成泪人儿,裴子鸿还会一直说下去--由于找到了着眼点,他的思路和表达都已畅通无阻,连他自己都被这倾泻而出的“肺腑之言”感动了。在这种聂赫留道夫式的自我解剖和批判中,他似乎真的感到了自己灵魂的净化和人格的升华。“子鸿,你不要再说了好吗?你越是这样,我越难过!”沈郁芳唏嘘不已,”现在我才明白自己当初错在什么地方……有了你今天的这番话,我这些年对你的思念也就不冤了,我死也瞑目了!”“郁芳,我们都不要说死好不好?”裴子鸿的眼睛也湿润了,“我相信老天会给我弥补过失的机会,眼下仅仅是开始!”“谢谢你,子鸿!”沈郁芳突然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其实我也想过,老天不会对我一直残酷到死的,我这辈子实在是没有做过什么恶呵!”

裴子鸿被面前这个已经与死神打过交道的女人的掏心掏肝的话语深深震撼了。他没料到对方会表现出如此的至真至诚,尽管这正是他本身所希望的,但此刻他却有些莫名的虚怯了。他产生了一种真切的犯罪感……这对于常年在欺哄瞒诈彼彼皆是的商海中沉浮的他来说,还是很少有的。有一个声音在心头对他说:不,你不能再用欺哄来对待这样一个显然已不久于人世的可怜的女人了!要么你直截了当地提出你的请求,要么永远不提!

可是他很快又对自己的这种冲动予以了否定。以撒谎的方式来满足一个病人的心理需要是犯罪吗?不,这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的一种感情透支和抚慰方式罢了。你毕竟是真心希望她好的,只不过有点儿附带的图谋而已,并且这种图谋也不会对她构成任何伤害,相反说不定最终还会使她因为能对你有所帮助而感到莫大的宽慰……

就在这时,沈郁芳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你在峨岭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吗?”她忽然关切地问道。

他的周身猛然一阵发热,脑子里闪电般地打了几个转儿之后,故作平和地说道:“原本打算办点事情,现在看来不大现实了。”“什么事儿?可以告诉我吗?”沈郁芳果然如他所期盼地追了过来。“想来看看能不能临时筹集点儿资金。有一笔已经到手的摩托生意,万事俱备,就差一笔预付金了。”他于是大体讲了有关情况,并言及他原本是想找这里的一家实力雄厚的大公司帮忙的,不料他认识的那位公司老总刚被免职了,只好自叹倒霉云云。“你需要多少钱?”沈郁芳的眼睛亮了一下。“数目比较大,将近两百万。”“嗯,看来你还是前世修了点好,积了点德的。”

他装出大惑不解的样子。“有个人可以帮你这个忙。”“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是说……”“别弄错了,不是我,是郁香。”“真的?!”“你忘啦?她就是吃这碗饭的嘛!我经常听她讲给这个贷几十万,那个贷几百万,好像不当个事儿似的。”“是吗?现在贷款不是那么容易的呵,有好多规定呢!”“那也要看是对哪些人呀。这样吧,等她来了我问问她。”“也好。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到得此时,裴子鸿已完全放开了,并为不太困难便达到了预期的第一步目标而暗自欣喜。他又在沈郁芳处待了一天,直到第二天上午才离去。沈郁香中午要来,他下午再来打听消息。

出门后他给公司挂了个长话,聂刚接的,他谈了几句就让叫华露,不料聂刚告诉他,华露又已经两天没有回公司打照面了。“是不是又和谁发生什么龃龉啦?”他不快地问。“没有,绝对没有。”“总不会失踪了吧!她的事情跑得怎么样了?”“是她在具体掌握,我没多问。”“聂刚,我要告诫你一句:整个公司是一盘棋,遇事一定要顾全大局呵,不要有意无意地排挤人家!要不得!”“哎呀老总,你这话就太冤枉人了!我对华小姐从来就没有成见,不过是如实禀报情况而已,不信你问其他人嘛!还有,你一走龙玉珠就病了,天天高烧不退,结果查出是甲肝,住院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放下电话,裴子鸿呆坐了好一阵,方才从胡猜乱想中解脱出来。他估计不是聂刚说了假话就是华露遇到了什么偶然的情况,比如碰到老同学,来了亲戚什么的。他竭力不往方老板那边想,狗杂种,不至于趁他不在又发难吧?不过已经有了上次的教训,想必华露也不会那么容易上当的……不管怎么样,这番大功告成之后,他绝对不会再让她单枪匹马地出去闯了,来他个金屋藏娇!

他没回旅馆去,在外边随便吃了点东西,钻进一家录相厅打发时间,不料坐下去几分钟便打起瞌睡来,而且睡得有滋有味……猛然醒来时发现投影屏幕上正映出一对赤身裸体的金发男女颠鸾倒凤的镜头,悄悄观察四周,所有的人都看得屏息静气,而且像他这般年纪的人不在少数。

下午三点正,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来到他已经住过两宿的那幢灰楼前,想到此来关系之重大,他简直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

楼道上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随即栏杆边旋下来一袭紫色的百折裙。他正欲避让,上头却叫喊起来:“哦,你来啦!”

下来的竟是沈郁香。“你的事情姐姐已给我讲啦,问题不大!但你最好找个有实力的单位担个保……具体的到时候再说吧。下午行里要开会,我得走啦。”沈郁香边说边得得得地往下跑,一忽儿就冲出大门不见了。

裴子鸿心如鼓擂地呆立在楼道上,然后一步三级地奔上楼去。

16

沈郁香果真了得,七八天之内便为裴子鸿办妥了贷款二百万的手续,除了签字划押外,所有关节都没有让他劳一点神。只是期限稍紧,只有一个月。她解释说,款子属临时折借,一般是按天数计算的,这已很不错了。他听罢自然是千恩万谢,并言大功告成之后一定会对她有“像样的表示”,不料沈郁香听了却一口谢绝,要他“想都不要往这上面想”。沈郁芳也是同样看法。他感动愧怍莫名,真不知前世修了什么好。可惜划款时出了点技术性小麻烦,让他多等了几天。

十来天中,他隔日便给公司一个长话,督促下边作好一切准备工作。华露“失踪”后的第三天就回公司上班了,原来是方老板的母亲到内地治病,她主动陪了两天,且事前在聂刚的办公桌上留了条,不知是哪一位缺德者给藏了。他一听就猜测是龙玉珠,于是在电话中好言慰勉一番,让她不要和小人一般见识,他回去自有主张云云。

除了华露和聂刚,他也分别与公司其他人通了话,一一拜托打招呼,重复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的老话,并让每个人都在电话里表了态。只有龙玉珠因住院没有直接通上话,但也让聂刚转达了问候和希望。

款子一次直汇到公司户头上,汇出之后他立即电告了下边,让他们注意查收。喜讯在公司里激起一片欢呼,他在这头握着电话也不禁热泪盈眶--天可怜见,让我裴子鸿在这把年纪终天尝到了成功的滋味!但下边随即向他报告了一个令他笑容顿消的消息:他走后没两天,女儿便从家里打来加急电报,称母亲的病情恶化,让他“火速回家”。他们在两难中,经“集体研究”,决定对他隐瞒真情,现在全体向他负荆请罪。“……你们没有错。”他艰难地说了这句话后就再也说不下去。放了电话便去退了旅馆,到沈郁芳处告辞。

沈郁芳听他说明情由,也未再挽留,只是不无凄恻地说道:“这是无可耐何的事情。实际上从一见到你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今天的告别,想到了你终会像飘忽的云朵一样从我的身边消失……回去代我向尊夫人问个好!希望她身体早日康复!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丑病不堪的女人时时都在想念你,为你祈祷……”.”

说到这里,沈郁芳掉过脸去,呜咽起来。

裴子鸿也不禁被陡然涌起的泪潮遮住了视线。十余天的朝夕相守,他对她已经有了一种几乎可称之为旧情复萌的复杂情感,而不仅仅是一种感激。但同时他也清醒地知道,他不可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这个可怜女人注定了会以悲剧终其一生。“郁芳,我还会来看你的。”他语带哽咽地说道。“来送我上路……”“郁芳,请你千万不要这样自暴自弃!你完全有康复的希望,还有很长一段健康人的正常生活在等着你。只要我有机会,我真的会经常来看望你。”他几乎是哀求道。“你不用安慰我,子鸿。我的情况我最清楚。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我外祖母和母亲患脑溢血去世时,比我现在还年轻,相比之下我已经够可以了。我这一生是有些缺憾,但天下凡人谁又免得了这样那样的缺憾呢!有个说法:没有缺憾的人生本身就是最大的缺憾。说不定诸般的缺憾正是我的完满呢!”说到这里,沈郁芳竟笑了一下,“子鸿,你坐过来一点儿,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裴子鸿发现她神色异样,好像在拼命地抑制内心的某种冲动。他在心头对自己说: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你都要无条件地答应。“子鸿,你坦白告诉我.……”沈郁芳的双眼里忽然涌满了泪水,“你当初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绝然地离开你吗?”

裴子鸿周身一震,意识到又一个灵魂相对的时刻来临了。“觉得我太使你失望,是吗?”他的声音因言不由衷而发抖。“我就知道你整个都想错了。”“你家里的人反对?”“不,……子鸿,到现在为止,我对任何人都没说过,包括郁香。我原是想把这个秘密一直带到坟墓里去的,可是……”沈郁芳又抽搐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滚落进蓬乱的鬓发。

裴子鸿要替她擦,她避开了。“你知道吗,我当初那样决绝地离开你,只有一个原因:我不能把一个完整的身子交给你--我这辈子唯一真正爱过的男人了……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值不值?傻不傻?……现在这些揪心的自问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这也是我决定告诉你的原因。“其实,当初我那样决绝地拒你于千里之外,内心里却是万分矛盾动摇的。也许你的态度再坚决一点,事情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了……但我也想过,那样的话,我的一生又将被另一种痛苦的阴影所笼罩,而且还将长期连累你,甚至导至我们关系的真正毁灭。与其走到那一步,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我还可以在内心深处怀念你,怀念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一段珍贵的感情……子鸿,对这些表白你怎么看,甚至相不相信,我都不要求你回答,因为对于我来说,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当年的传闻终于得到了证实。裴子鸿的心头不禁涌起了海潮般的狂涛!他相信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后来那些马虎下嫁的所有惨痛经历都在对此作证……在精神搏杀的石火电光中,刚才还使他觉着的那种良心上的负疚感,被一种强烈百倍的无地自容的羞耻感取代了。当年他和她分手的真正原因,乃是双方对于那个悲惨事件所作出的“殊途同归”的抉择!而这种抉择的圣洁与卑污何止有天渊之别!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捱过那死刑判决般的最后几分钟的。

一小时后,裴子鸿木然地登上了去乌蒙的列车。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城市,他觉得自己完全是在作一种灵魂的逃遁,但同时却又清醒地认识到,一根由二百万巨款拧成的粗大的现实绳索,已把他和这座城市牢牢地拴系在一起。翌日凌晨,列车南抵贵阳,然后转向西行,于当日下午准点到达乌蒙市。

停车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可裴子鸿却在座位上毫无所动地待了六七分钟之久,直到发车铃响才慢慢吞吞地提着行李下了车。

年余未归了,这座蜷缩在崇山峻岭中的矿区小城却没能给他一点新鲜感,依旧是灰仆仆的街道灰仆仆的人,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一般。从市区到厂里尚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可他到得汽车站时,却发现门前贴着一张“安民告示”:因道路塌方,去乌蒙厂的班车停驶,何时恢复听候通知。他正在踟蹰,一辆满是泥土的摩的来到面前,车主掀开头盔问道:“坐车吗?”

他如遇救星般地嗯了一声,说明去处,谈妥价钱,立即上车开路。车主告诉他,这条路已被塌方阻断了一星期,不知何时才能通班车。他估计是老鹰崖一带出了问题,一打听,果不其然。车主说,半座山都垮下来了,附近的几家农舍被埋得不见一点踪影,一个小石灰窑顺着山体滑到下面的深沟里,两个正在里面干活的工人尸骨无存,一个正在顶上封窑的老头儿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事后说是像是坐了一回梭梭板。据说封窑的本来不该是他,那天中午有个叫化子到窑前讨水喝,那两个人都不理睬,只有他端了碗水递过去。叫化子喝罢水对他说:今日你一定要去封窑。他遵嘱而行,结果捡了一条命。大家都说是神仙救了他。后来他在窑边拾到叫化子戴的破草帽,四乡村民闻讯都跑来向他要上面的麦草,老头子以两毛钱一根卖出,发了一笔小财。

车主讲得津津有味,裴子鸿却听得心往下沉。当年他无所事事地待在厂里时,成天靠各种鬼怪传闻打发日子的情景一下子被拉近到眼前--恍然觉得自己像掉进了时间遂道,正随着脚下飞转的车轮急速地退回到那些磋砣的岁月之中……

他们那批年轻的大学生被发配到这个荒山野岭的第二年,厂区附近的一大片竹林突然全部开花枯死,一时“凶兆”之说盛传,来自上海等地的内迁职工纷纷以各种借口离厂避祸,他们这批不太信这些的再教育对像趁机挣表现,集体上书厂革委,表示坚决就地抓革命促生产。不料仅过半月,一场罕见的冰雹从天而降,将正在挑灯夜战的大厂房工地砸得一片鬼哭狼嚎,狂奔逃命中,一砣鸽蛋大小的冰雹不偏不倚地亲吻了他的鼻梁一下,顿时鲜血迸流,不省人事。这次连他在内全厂共有二十余人受伤,其中三人重伤,伙房的胖嫂吓得心脏病发作,当场一命呜呼。打此之后,他们这一帮接受过文化大革命“战斗洗礼”的小老臭对此地代代不衰的迷信再也不敢小觑,及至后来好多人都成了热衷此道之徒,算命打卦在厂里风行一时,他考魏彤的那一点《易经》入门就是在此期间学来的。连他和鲍玉华的结合也是靠了“高人指点”:

有一天他和几个同病相怜的光棍又在一起哀叹“什么苦,三十衣服无人补”的可悲前景时,恰逢厂后勤处的王麻子路过听见,老兄站定后细细地打量了几个一番,脸上忽然来了一个全民总动员--摇头晃脑地笑了笑,尔后指着他道:“你小子艳福就在眼前,也在这里瞎起哄干啥?”

王麻子绰号“麻仙”,在厂里看相算命是拿头牌的。在众人的怂恿下,他以一斤包谷酒为谢,要老兄当场指点迷津。王麻子摸出一副扑克,从中抽出一张红桃Q,让他先贴在胸前三分钟,然后抽回吹了三口“仙气”,猛地向空中一抛,只见那纸牌飘飘而下落在他右边几步开外的地方。”七天之内必有佳人由此方向前来与老弟相约百年之好。”王麻子说罢扬长而去。果然,不出一周,鲍瑞华便由厂教育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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