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死亡的男人 (一位成功商人“向死而生”的故事。德国国宝级作家、毕希纳奖得主最新力作,莫言、李洱推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12: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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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德)马丁·瓦尔泽,黄燎宇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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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死亡的男人
(一位成功商人“向死而生”的故事。德国国宝级作家、毕希纳奖得主最新力作,莫言、李洱推荐。)

寻找死亡的男人 (一位成功商人“向死而生”的故事。德国国宝级作家、毕希纳奖得主最新力作,莫言、李洱推荐。)试读:

尊敬的作家先生!

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这句话应该是您说的或者您写的或者您说过也写过。在我的阅读范围内,这是一个最不人道的句子。我不知道您是谁,也没读过您的作品,可既然您的话老是被人引来引去,我不得不假定您是个人物。一个一言九鼎的人。所以我才给您写信。我不揣冒昧,相信您对自己的话产生何种反响很感兴趣。

我没有半点理由觉得自己美,还没有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说我长得美,但也还没有谁说我丑。可能我貌不惊人。就是说,既不美也不丑。就是说,相貌平平。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所以,美至高至善。您只是随口说出所有的画报和电视节目都在喋喋不休的事情。您人云亦云,说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大道理。

我长着一个尖下巴。一个明显比我蠢得多的小学同学给我取了个绰号,叫我尖嘴耗子。所以无论男孩女孩都叫我尖嘴耗子。我是上颚前凸症患者,希望您听得懂。您去查查这个词的意思。我的两颗门牙决定了我的面部表情。一直这样。如果我哈哈大笑或者哪怕莞尔一笑,我就知道我的门牙会扮演一个不属于它们的角色。我成为尖嘴耗子,它们所做的贡献超过我的尖下巴。所以,我不美。您说过: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这句有点深奥的名言在我这里立刻变成了大白话:不美就不是人。所以,我不是人。

如果我能做到忍气吞声,我就不是人。我不得不奋起反抗。我反抗了。成功了。赶紧补一句:这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72岁。却已到头了。但不是因为我72岁,而是因为我已到头了。

我曾经很成功。很有本事。现在我已走到头……天哪,我不相信我能把这个告诉您。

我会尝试把我失败的故事讲清楚。这是一个过于清晰的社会过程,正因如此,它无法对自身做清楚的解释。在社会层面发生的事情没有必要让每个人都理解。无论怎样解释,都是对陈词滥调的重复,我不想说陈词滥调毫无价值,但其功能不在于解释它们声称它们所解释的东西。陈词滥调是现实的面具。现实需要这些面具,以便维持现状。您的名言——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也只是一个面具。虽然我们几乎可以察觉出这个面具底下的真实面目。您的句子很高明。仿佛一切都很美好。美是一切。而每个人马上都会想到:这总比丑是一切好。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丑的,谁想活在这样的世界。

今天就写到这里。我只是条件反射,没有深思熟虑。但我拿一个切身感受替自己辩护:我宁愿条件反射而非深思熟虑。我的条件反射比我的深思熟虑更能体现我的本性。我很清楚,这可能成为那些聪明人责备我的理由。总有人因为什么事情而责备我。我必须

接受这一事实。我一直在接受这一事实。特奥·沙特

又及:拜托,见到貌美者,我总是满心喜悦。我把俊男靓女都视为成功之作。仿佛人类繁衍后代的目的就是生产貌美者。人有所好,我也一样。我根据自身感受,更喜欢说成功之作而非美的作品。在我眼里,无论男女,不美不等于失败。美的反面也不是丑,而是不美、不起眼。每一件成功之作都让我赏心悦目,即便它令我相形见绌。我觉得自己不美。说不美已经有点过头了。貌不惊人,我觉得这才是恰当的用词。

又及2:我知道无名小辈写信诉苦是什么效果,所以我不揣冒昧,补充一份和通缉令一样的生平简历。我的自尊心强迫我这么做,它永远在监督,尽管我和它长期处于公开冲突状态。

这么说吧:我曾拥有四

一名员工。出现危机后,我不得不在一夜之间解雇他们,以免公司破产,至少避免公司的名字破产。“专利及其他”,这是我昔日的公司名称,它现在只剩下一个名称了。我开发专利,就是说,如果有人向我提供一项让我看好的专利,我就成立一家生产该专利产品的公司。天生的爱好和专业素养使我首先关注技术项目。我的收入很可观,我有许多生财之道,譬如:研发非接触式测量技术,将传感器微小化,复制用于将有害废气最小化的传感技术,改进温度传感器,通过压力传感器预热塞减少排放,通过电子化的压力控制系统将轮胎寿命翻倍,等等。

有些话讲错,纯粹因为我们避免而且必须避免正确的说法!天生的爱好和专业素养使我首先关注技术项目……不行,绝对不行!面对一个作家,我感觉有义务把话说更精确一点,尤其要说实话。总之,我是发明家的儿子,我曾经是发明家的儿子。巴特尔·沙特,我的父亲,至死都盼着我成为跟他一样的发明家。我大胆地开始了发明创造。我的第一项发明是电动废纸篓。然后是童车自动闸。阿登纳已经发明了带可翻式喷头的洒水壶。我父亲把我介绍给为其发明创造提供资金的银行家瓦堡。瓦堡先生是一个大祭司,他所服务的宗教名为融资。他家里全是真皮和名贵木材!我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出资、开发,而非创造发明。瓦堡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需要勤奋和运气、运气和勤奋。

十九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名叫卡洛斯·克罗尔的天才。他让我撤离技术领域,转向所有叫做“自然”的项目。从医疗到美容都叫“自然”。我成功了,这证明他说得对。我的公司成为生产医疗和美容专利产品的知名厂家。

卡洛斯·克罗尔比我小

十多岁。他是一个瑞士女出版商推荐给我的。我也可以说:是我的瑞士出版商梅拉妮·苏格。顺便说说,即便破产,我也不会穷困潦倒。因为——啊,这个秘密要能藏在心里多好——我也写了好几本书,并且公开出版了。自然用的笔名。这世界上不断有人写书、印书,这对我是一大鼓励。我无法抵御这种魅力,所以开始写作。我的第一本书题为《痛苦减半:快乐人生指南》。这里用半句拉丁文,是想提升自己一点身价。第二本是《自由泳:意识训练指南》,然后是《倾盆大雨:自慰指南》,然后是《脏话:正确使用指南》,然后是《头不晕:自我思考指南》,然后是《侏儒妖怪:寻找自我指南》,等等。如果不是因为《痛苦减半:快乐人生指南》卖出770,000册,我不会一本又一本地写。第二本书卖出830,000册,第

本920,000册。第

本销量大跌。但是第

本之后就一路畅销。

我后来不再写书。卡洛斯当然不读我的书。我每出一本书他都要嘲笑一番。我早就习惯了自嘲。我这不是文学。只有成为文学的书籍才值得认真对待。卡洛斯有时说:幸好我们还可以嘲笑你的书。他甚至说,他觉得我很了不起,因为我说自己写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这才叫自信,他大声说道,堪称榜样!你的书最大的优点,在于看看书名就够了,看了书名就知道你写了什么。

卡洛斯从不看我的书,所以总是拿我的书名取笑。每出一本书,我们——他和我——就一起嘲笑书名。事后我发现自己受到了刺激乃至伤害。但是我不能承认这点。卡洛斯是文学家,擅长咬文嚼字,是天才。我是一个追求销量的闲来写手。至于说卡洛斯对我的背叛是否与那一路走高的销量有关系,现在我不敢肯定。我不会再写这类书了,但一个书名曾经浮现在脑海里:《背叛作为艺术:弑友指南》。

我相信,卡洛斯也可能出于嫉妒把我推翻。我的看法无非表明我低估了他的内心世界!他的诗集销量从未超出500—900册。这只能坚定他的一个信念:他的诗歌都是语言事件,当今世界还不够成熟,无法理解这些语言事件。他最近几本诗集的标题为:《避光》《不轻松》《像空气一样》《锁链畏惧症》《头顶的露珠》。每说一个新的标题,他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球。祝好! 特·沙

又及3:梅拉妮·苏格出名,靠的是一种色情诗意。那种深红色的词语世界,过去源自法国,如今源自美国。梅拉妮·苏格依然为其处女作自豪。书中描写一个美国作家,一边对着镜子手淫,一边讲述自己的感受,讲了整整101页。但如今的梅拉妮·苏格已不再年轻,她变成了卡洛斯·克罗尔、我还有其他人的出版商。

也许我在改行: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

又及4:最后的最后补充一句:很久以来我一直在体验重力,所以把自己看成地心引力专家,我没读爱因斯坦也知道地心引力场必然影响电磁辐射的频率。我不会什么我就敬佩什么:重力测量。所以,我敬佩穆斯堡尔。穆斯堡尔效应。对重力影响的测量。我确信这在一百年后是可以测量的。穆斯堡尔称之为:原子核辐射的无反冲共振吸收。如果我再成立一个公司,就生产反地心引力技术。我出资支持一项旨在证明可以通过电磁辐射频率影响重力场的研究。迄今为止,重力被定义为是在地球上不可取消的。如果一项微小的、能放置口袋里的反重力科技能够成功的话,我们都能飘浮起来,或者想飘浮的时候就飘浮起来。地球重力随之消失。这将是我的终极产品。致以友好的问候 特奥·沙特

又及5:因为梅拉妮·苏格,我在维尔登施泰因城堡认识了卡洛斯·克罗尔。她慧眼发现的作家将在城堡举行作品朗诵会。在骑士大厅。她为他安排的。卡洛斯·克罗尔是一个天才,也许抵得上两个天才。从慕尼黑到维尔登施泰因城堡并不比从苏黎世过去更远。我们已经多久没见面了?我一直在等你出一本书!来吧,你不会后悔。我去了,没后悔。夏季的一个周

,维尔登施泰因合唱团两次登台演唱,分别在朗诵会之前和之后。这座宏伟的石头建筑被歌声唤醒,肩负起它作为背景陪衬的使命。倾听这位年轻作家朗诵的时候,我就像在听一门外语。一个个的单词我明白,凑在一起却不知所云。但是听众热烈鼓掌。我也鼓掌。伊莉丝(我的妻子)也鼓掌。伊莉丝鼓得比我还响亮。我鼓掌,是因为我看见梅拉妮期待的目光。

我对历史知识有抵挡不住的兴趣。维尔登施泰因,封·齐默恩伯爵避难的城堡。总是坚不可摧,鼠疫也奈何不得。就是说,当初竟然可以把百姓发动起来,呼哧呼哧把一座巨型石头巢穴搬上山头,安放在悬崖峭壁上面。城堡的围墙与岩石融为一体。我们举目眺望。从这200米的高处眺望纤细温柔的多瑙河。外面闹鼠疫之后,齐默恩家族没再让任何人进入城堡。他们由此躲过一劫。听说这个家族后来还是走向消亡。当然是自身原因。

我们,伊莉丝和我,被城堡的最高建筑即指挥塔所吸引。事情就发生在这里。塔楼不折不扣地吸引着我们拾级而上。射击孔里不时落进一缕落日余晖。让我们坚持到底的,是我们所听见的声音。在洒满落日余晖的顶楼,有一个人坐在地上拉琴。吸引我们的正是他的演奏。我们侧耳倾听,直到琴声终止。这位大提琴手对着我们这边说了一声:巴赫。就是说,我们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我们。他自我介绍:卡洛斯·克罗尔。哦,我说,就是您啊!您是特奥·沙特,他说。现在只缺梅拉妮了,我说。你用不着为她操心,伊莉丝说。随后她把话题引向刚才的演奏,以示涉及巴赫和大提琴的时候她是有话可说的。我求之不得。但由于在兴头上,我不得不告诉他,落日、城堡顶层、大提琴演奏的三重组合使我心潮澎湃。关于音乐的音乐,卡洛斯·克罗尔说。尽管他的语气和言简意赅的表达带有一点训诫意味,我依然表示赞同。也许我有点操之过急。我被这家伙迷住了。他坐在那里,迎着余晖拉琴,而且我感觉他演奏的是一种对音乐本身进行思考的音乐。多么潇洒!后来当我把当初的感受告诉他的时候,他用行家对外行说话的口气说:你的感受不无道理。

伊莉丝和我在骑士大厅的预留座位落座,我们的穿着却说不上雍容华贵。卡洛斯·克罗尔穿着一条破得不能再破的牛仔裤出场。随后是梅拉妮·苏格出场,无知者也能一眼看出这是谁,这只可能是谁:城堡的女主人!齐默恩家族的一员!如此优雅,如此高贵,如此低调,如此高贵的淳朴,与城堡融为一体!当她在我们旁边落座的时候,我不得不鼓掌。她已知道我们认识了她的宠儿。我对她说:卡洛斯·克罗尔演奏的时候就像一个年轻的神。她说,如果一个年轻的神能够如此演奏就好了。

卡洛斯·克罗尔和我成了一对朋友。我资助他的诗歌出豪华本。我请人专门为他的诗歌开发了一种字体。他幻想着建立斯特凡·格奥尔格式的诗歌帝国。他崇拜格奥尔格,但从不模仿格奥尔格。我不知道斯特凡·格奥尔格是谁,卡洛斯对我进行了知识扫盲。卡洛斯·克罗尔的目标,不是建立一个面向精英的艺术宗教,而是让艺术极端平庸化。他的诗集看起来像是垃圾堆里捡来的,但这是一种精心策划的效果。我们是朋友,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依然相信,这样的朋友在我们的时代没有第二对。我们在政治上不一致。他有多左,我就多右。我一直耐心等待,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种像是带有青春期特征的政治腔调会趋于和缓。我的希望破灭了。但是我们几乎从不争吵,我们相互嘲笑。我,一个死不改悔的资本家;他,一个死不改悔的激进分子。他推翻我的事情跟我们的政治分歧毫无关系,这点我确信无疑。说到底,政治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事实上,我的右派立场有多少水分,他的左派立场就有多少水分。我们可以争论到面红耳赤,但我们谁也不会采取“右派”或者“左派”的行动。也许可以说,他和我的政治思想属于网络虚拟世界。

没错,绝对没错,想当初,我头脑简单,思想偏绿,是一个把改造世界视为己任的傻子,不能忍受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丑陋,我的上帝,我给外交部长写了信,他名叫金克尔,无论如何跟我是一派,自由派,我在信中粗暴地要求他保护塔斯利马·纳斯林!以免其成为宗教恐怖主义的牺牲品,因为恐怖主义者已向她发出死亡威胁。这类政治手淫我后来就做不成了。

也许我全是误判。也许卡洛斯还是出于政治原因不得不把我推翻。这个我没法相信。

又及6:我做过尝试,想让我唯一的朋友理解我的政治立场。

为实现其有关德意志帝国的理念,俾斯麦用封建时代的方式在资产阶级时代发动了三场战争。历史发展的正常结果应该是一个包括奥地利在内的德意志合众国,一个联邦制国家。如同俾斯麦发动了三场战争,威廉二世发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他头脑太简单,不会借助战争工具实施俾斯麦式的政治外科手术,所以一战的结果就是凡尔赛和约。德意志民族被本国的一个封建贵族小丑似的彻底忽悠了。凡尔赛和约以怪诞的方式对怪诞的挑衅做出回应。1918年,德国人发动了一场早在1848年就已成熟的革命。一战使德国的地位一落千丈,落到跟俄罗斯一样的田地,尽管俄罗斯比它落后许多。它在一场俄国革命和一场德国革命之间摇摆不定,但最终还是没有爆发革命,没有获得解放。

当时的世界不是一个经过启蒙的疗养院,所以,德国在1918—1933年间遭到了精神病罪犯的待遇,它只好去希特勒那里寻求福祉。1945年后,世人想通过一次大型外科手术保证去除德国之害:该切除的,都切除了,剩下的再切成两半。切割之后的德国,使人高枕无忧。

我曾经的朋友也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我总叫他业余无政府主义者。也许我早应阻止他,不让他发表这些常常听着很刺耳的高论。我们的舍鲁斯克部落首领赫尔曼是一个阴谋家!因为他在什么地方偶然听到一点有关赫尔曼纪念碑的事情。听说在美国、在密苏里州有一座城市取名赫尔曼。对于这种事情,他总是冷嘲热讽。这位舍鲁斯克人避免了日耳曼人被训练成罗马人,正是这点让他愤愤然。难怪他把德国的统一视为一种不幸。他属于那种把分裂的德国称作文化民族的左派。三分之一被囚禁,三分之二周游四方,但二者合在一起是一个文化民族,等等。谢天谢地,后来出现了一个统一的德国,但是他觉得这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也许他为此不得不把我推翻。我现在尝试理解他,尝试蔑视他。我必须把他变成一个可耻的人,不能止于表表决心。我必须做到蔑视他,发自心底。必须让他原形毕露。不用理会他的背叛造成何种后果。把事实摆上桌面。就这样,必须这样!

他把我出卖了。消息传来——那是一个周三,我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第一时间什么样就保持什么样。从一家美国的律师事务所来的传真。佶屈聱牙的专业语言。简言之:他们选择舒姆。奥利弗·舒姆。有时我也想过给自己取名奥利弗·特奥·沙特!我觉得在生意场上拿“奥利弗”为自己加分不公平!何不干脆取名所罗门!这封佶屈聱牙的传真写道,好在我们的合同里还有这个和那个条款没有满足。我相信我当时一动不动坐了十四个小时。不让人打扰我。然后由鲍姆豪尔女士出面处理必须处理的一切。解散公司什么的。我开车赶到赫特里希大街,跟全体员工告别。一个人一种告别方式。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没说话。握手,抚慰,落泪。特·沙

又及7:现在说说卡佳,她自杀了,一年前。事前还打电话给我。她有足够的理由做她随后所做的事情。但是现在想起她在电话里提到一个词。自杀论坛。我按她说的做。注册上网。卡佳说过:她从论坛学会了怎么做。我很清楚:不能卧轨。有一回我在巴特奥尔德斯洛看见铁轨上有一堆令人作呕的东西,那是有人迎面撞向火车的结果。论坛上全是自认为有自杀倾向或者的确有自杀倾向(这是从论坛学到的新词)的人。他们讲述各种让他们深受触动的事情。每当他们讲述刚刚有某个男人或者女人如何自杀的时候,我总是尖起耳朵听。他在周一晚上把烧烤机的木炭点着了。或者他把氯喹方法和木炭方法结合起来。但是他们有关自杀动机的讨论也吸引我。一个化名紫菀的女人称自己的求死念头不可逆转。这个词立刻征服了我。相比之下,“不可改变”表现乏力。太平淡,太平常。我没有对不可逆转进行词源考证。我不是语言学家。语言学家不仅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不可逆转对我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求死念头不可逆转。

我也在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群里发言。他们正在

舌,把各自的求死念头追溯到所谓的心灵创伤。紫菀写道:我本不该来到世上。这个女人把自己的求死念头讲得合情合理。一个男的接着说:我是粗暴的利己主义的产物。随后有一个人反驳另外一个人的求死念头的真实性。他们说的一切都吸引着我。包括各种自杀方法。很显然,论坛总是一段时间有一个主题帖,也就是一个话题。我的情况及经验根本不在他们的议论范围。我必须让这些命运伴侣理解我的求死念头。也让自己理解。为何不可逆转?

我讲述的事情,又是从论坛拷贝下来的。论坛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谁也不用自己的真名。这些有自杀倾向的人通过网名传达自己的身份和状态。经常都闹不清发言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回帖的那两个肯定是女的。

我的回帖如下:

可爱又可敬的同命者!

和忧郁不同,我没认为自己一败涂地,但是我活不下去了。我来到本论坛,不是因为长年具有自杀倾向,而是因为我遭遇了显然你们谁都没有遭遇的事情。有一个本来不可以背叛我的人背叛了我。十

年亲密无间的关系。一种举世无双的友谊。他从我这里得到不少外在收获;我从他那里有多得不能再多的内在收获。随后背叛了我。不解释,只做不说。造成既成事实。这种事情竟然可以发生,这彻底粉碎了我的人性观。迄今为止我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估计斯大林和希特勒有理由相信。每一个杀人犯都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在我这里只有赤裸裸的既成事实。他背叛我,导致我的公司立刻解散。所有员工被解聘。最心狠手辣的竞争对手成为我破产的受益者。这是我那位朋友干的好事。我想说:既然可以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必须重新审视人性!如果人性如此,我就不再想留恋人生,也不可能再留恋人生。我随时准备与老虎和蚂蚁为伍,不再与人为伍。对人的信任荡然无存。必然性不可逆转。谢谢你们让我学到一个词。谢谢你,紫菀。你显然也已心如死灰。我也一样。现在缺的是技术。我担心自己没技术天赋。所以我欢迎给我提建议。尽管我认为必然性不可逆转,我还是想尽快了结。啊,因为我的必然终结包含诗意,我情不自禁地要引一首诗歌。偶尔有人嘲笑它。但是我不会。我希望它在自杀大合唱中并非不受欢迎。

我经历生命最后的辉煌,

迎接我的是黑夜和死亡。

我站在理想之路的终点,

笑捧幸运递给我的花朵!

有命运辅佐,我将坚持战斗;

永恒的霞光,冲破死亡之夜。

我责无旁贷,抛洒鲜血,

仁慈的神灵,光芒照耀我!

特奥多尔·克尔纳弗兰茨·封·M书写二

但是我说了算,作家先生。在您的刺激之下,我一蹴而就,拼贴出一篇文字,但我根本不必寄给您。我在利用您的刺激。我并不需要您做现实的证人。您对我可有可无。我可以对您为所欲为,做一切有利于我的事情。至于是否把这投递给您,我不想知道。您是一面镜子,我要引以为鉴,首要关心的,必然是以前所未有的细致打量自己:我登录自杀论坛,这意味着什么?

为了卡洛斯,我创办了美化者公司。他希望我把销售商品的本事用于广告实践。他遂了愿。我曾开玩笑说过:任何产品到我手里都畅销!他说:证明一下!我成立了一家公司。由他来领导。在相邻街区,在梅尔希奥大街。但是我本人从未在公司现身。他提供我任务,我提供他文本。美化者的广告词句销路甚好。这是我对没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这句至理名言所做的贡献。对于需要我促销的产品,我总是慎重挑选。劣质产品我从不美化。由于我从不在客户面前露面,由于卡洛斯把我塑造成一个神秘人物并保证美化者远在天边,美化者就变成了行业品牌。卡洛斯把我推翻之后,我立刻解散了位于梅尔希奥大街的公司。他没法在《南德意志报》的副刊上宣布:顺便告诉诸位,美化者姓甚名谁,住在索恩区的哪条街。他,卡洛斯,当然没有为广告词的撰写作贡献,哪怕是一个字。他觉得,写广告词是对天才的亵渎。

美化者不复存在。他是如何把我推翻的?通过赤裸裸的背叛。他选准了时机,当时我刚刚签下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单合同,出现软肋。此前有一个美国人向我推销从蛇毒中提取的一种对付心肌梗塞的药物,还附上了最负盛名的美国机构和专家学者署名的鉴定书。我不得不投入9800万美元,计划在北卡罗来纳州建厂生产。药物取名散可酊。因为我想尽快投产,所以专利谈判尚未结束就把厂房建好了。有时我在想,这一切都是卡洛斯策划的,为的是能够在我投资之后背叛我。直到今日我还在抵抗自己的分裂症想象。他把我出卖给我的主要竞争对手奥利弗·舒姆。此人毫不迟疑,把我狠狠地干了(用词这么粗俗,不好意思),狠得前所未有。我连两百万的本金都拿不回来。我一向冒险投资,但从未冒过这么大的险。卡洛斯·克罗尔知道实情。他知道底细。我的父亲,伟大的发明家巴特尔·沙特,在北卡州的桑福县创造了最为辉煌的业绩。

在此也许可以插一段巴特尔·沙特的生平。1914年生于伊斯尼,慕尼黑大学毕业,他父亲已在爱克发公司工作,但随后战争爆发,阿尔高山民出身的他随猎手山地师进入高加索山区,斯大林格勒大败之后还乘船前往克里米亚的费奥多西亚,后来混在逃难人群中间离开费奥多西亚,朝帝国方向走,在奥尔姆茨被美国人截获,移交给俄国人,因为雅尔塔协议规定:跟俄国人打过仗的战俘,都移交俄国人。先是关在奔萨集中营。然后转移到伏尔加河畔的一个集中营。成堆的木头从这里上岸。就是说他进了造船业。他声称自己是电焊工。然后去了莫斯科。他们把他和他父亲搞混了,他父亲在爱克发做相机镜头,是六百个专家中的一员。俄国人邀请他们在苏维埃联邦自由地工作十年。只有十二个人接受了邀请。其他人宁肯回到集中营。他也一样。后来他在东京碰到一个关押在同一个集中营的日本人。据此人讲,几年后在遣返回国的途中,有十五个人跳海。全都是跟俄国人合作过的人。巴特尔·沙特在1950年1月6日回到故乡。他父亲给他提供材料。他也开始做相机,做好后寄给了做电影摄制器材的贝尔豪公司,获得邀请,可以留在那边,北卡州。有人把他介绍给州长。州长说:在我们这里,创造利润不可耻。他进行了一番考虑。俄国综合征还在发挥影响:尽量远离他们!但随后还是返回家乡。已经呆十年了,够了。立体摄影机变成他的长项。他研发了动态经纬仪。他在桑福建立了一个企业,生产他发明的东西。他在五十个国家有一百二十项专利。美能达曾经在他这里购买了五十台机器,两年后进行仿造。他写信告诉仿造者,自己感觉很荣耀。

现在他面对巨大诱惑:父亲在北卡州曾雇用五十个人。他要成立一个六百人的公司。几位教授对散可酊做了鉴定,其中一个写道:“今后美国人会像吃面包一样吃散可酊。”

总之,我向我的朋友承认,在北卡州大显身手的前景使我抛弃了审慎行事的风格。卡洛斯·克罗尔出卖我可以拿多少报酬?他是否为此要求给他报酬?他得到多少报酬?这些我一概不知。舒姆可以说等待多年,现在他赢了,他在上巴伐利亚生产这种药,取名可散酊。如果在我这里,我会给它取名散可酊。卡洛斯啊,卡洛斯!我听说,这是上百万的生意,正朝十亿的规模迈进。三

自杀论坛总有密密麻麻的留言,其中一条是紫菀写给弗兰茨·封·M的,弗兰茨·封·M则是我最后的身份。紫菀第一次给我回信。亲爱的弗兰茨·封·M:

我无意否定你的痛苦:你可以确信背叛有不同的面孔,论坛的多数人要么身患绝症、病入膏肓,要么遭遇过背叛,许多人在天真烂漫的孩童时代就有了这种遭遇,当时他们还无法想象世上有背叛存在,或者可能有背叛存在。

我再次声明,我无意减轻你的痛苦:我一向认为,稳固的地基使我们的房屋能够抵御狂风暴雨,即便地动山摇,也能做到完好无损,使人高枕无忧。尽管你暗示你的地基很牢固,但是你的房屋似乎已经倒塌,或者已经被你自己推倒,原因我们不得而知。

你的故事听着像一个侦探故事,像一个商业侦探故事。你在故事里是操控者还是被操控者?既然有长达十九年的稳固关系,这友谊的小船怎么说翻就翻?你的朋友怎么可能做到小船倾覆而不落水?或者说他甘愿承担落水的后果?

对不起,你给我的印象就像一个浪漫派。一方面是因为你好像在用浪漫派的眼光看世界。另一方面,你必定也以很不浪漫的方式捍卫利益,除非你是一个彩票造就的百万富翁。我产生这种想象,是因为你的生平片断给我造成这一印象。我无法评判是非,更无意评判是非,只是我想象你的影响力很大,超出你想让我们产生的预感,也超出你愿意以非浪漫方式承认的范围。

我绝不为人的价值辩护。我感觉自己与人的价值和人本身都相隔数光年。我也知道,你描述的所有这些事情是可能的,甚至是不言而喻的。

唯有你显而易见的诧异令我诧异。紫菀

又及:千万别误会。我非常认真地对待你的痛苦。只是我相信你拥有的权力比你想象的多。四

伊莉丝说:你一定伤害了卡洛斯,因为你从未对他的诗歌发表看法。他没法原谅你。

我意识到这一缺憾。对于诗歌,我可是无话可说,更甭说这类诗歌。我自然也尝试对其诗歌做出反应。我描述过自己的感受:读他的诗歌,就像是受到一次次无意的抚摸。他用手在我脸上抹了一下。就是说,他扇了我一耳光。但是他随即拥抱我,哭了。补充一句,他很容易哭。让他哭比让他笑更容易。有时候我觉得他那些不知所云的诗歌枯燥乏味,在我看来,他动辄哭鼻子就意味着承认这点。哭完之后,他说:你还从未以这种方式伤害过我。我拥抱他,他甩开我,嘟囔道:你放开我。然后他以先知口吻——说到自己的诗歌他总是这种口吻——宣布:他的诗歌都是语言事件,人们却视而不见,因为这是一个让平庸者大行其道的世界。他的诗歌具有——他不是第一次用这个词——自闭倾向。我查过词典,但依然不解其意。

我把伊莉丝说的话纳入可能导致他将我推翻的各种动机的清单。耐人寻味的场景够多的。有一回,梅拉妮·苏格对他的一篇稿子没有做出应有的反应,他就直接来赫特里希大街找我,我不得不马上中断会议。他说无比急切,需要听听我的意见。他背靠墙壁,仿佛要把自己钉上十字架。他说他要跟梅拉妮·苏格永远断绝关系,她无非是一个站街的婊子!还说我是第一个听他讲这话的人。

我故意沉吟片刻,说:戒骄戒躁不是天才的特点,但可以是天才的优点。

他:还有什么话?

我:请把实情告诉我。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顶靠在墙上:她怎么评论我的新书稿、我的新诗集《存在的裂痕》?你又一次超越了自己,恭喜!就这么一句话。她根本没想到自己不是第一次写这个句子,无论我寄什么书稿给她,她都以不变应万变。《存在的裂痕》,你明白吗,明白什么是《存在的裂痕》吗,竟然用这句话来打发!一个作家,他的出版商应该永远对他说:你是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作家,你也许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作家,而且要说得令人信服。如果做不到,那就枉此一生。一个出版商如果无法完成对自己的作家负有的基本义务,作家就必须拯救他,让他脱离可耻的世俗存在。这是我的信条。

我:太棒了,卡洛斯。

他一下子从墙壁弹开,朝我跑来,吊在我身上,放声痛哭。我轻拍着他,直到他停止哭泣。

前不久,那是去年冬天,在前往苏黎世的路上,大雪纷飞,六点钟就已漆黑一团。过了梅明根之后,汽车遭遇路面打滑,开始漂移,我使劲打方向盘,不管用,汽车冲入厚厚的积雪当中才停下。我马上说:卡洛斯,你留在车上,空调开着,我顺路往回走,去找最近的紧急电话。天刚擦黑的时候,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电话桩。我穿着低帮鞋,踩着高速公路边上厚厚的积雪行走。我需要向他展示他比我重要。如果让他这么走一趟,他会马上得肺炎,或者相信自己会马上得肺炎。我只得了个支气管炎。

有一回他扮演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大声喊道:My name is Carlos, I represent the Blues, in fact, I am the Blues.

还有网球!既是最美的运动,也是最残酷的运动!不再拉大提琴之后,他发现了网球。施特菲·格拉芙和鲍里斯·贝克尔缔造的网球传奇刚刚掀起一股网球运动热。卡洛斯·克罗尔不甘落伍。那是我们一起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网球比赛的时代。施特菲·格拉芙第一局以6∶3赢了塞莱斯,然后一败涂地。我们的偶像输了,那场比赛直接影响我们的血液循环。我们的呼吸很不均匀,一会儿屏住呼吸,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紧扣十指,一会儿唉声叹气……她明明可以赢,但她就是赢不了。

卡洛斯·克罗尔自然去慕尼黑最豪华的伊菲托斯网球俱乐部学网球。我表示祝贺,说:如果他愿意,我乐意成为他的陪练。我俩打球,完全是一场对话!我让着他,保证他能接着球。但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一年后他就成了一个必须严肃对待的对手。我俩你一拍我一拍,打得非常开心。后来他超过我。他跟教练学了一些打法,是我连名称也叫不出来的。他总是预告他的击球,这对我却毫无帮助。我要往你的长线打穿越球!击球。得分。或者:看好了,反手接发!击球。得分。或者:我用切球回你的发球!击球。得分。他很享受,因为他的优势迅速扩大。我们的最后一次比赛就太典型了:他用球拍把他那边的蜗牛全部铲出场外。我这半场的正中有一只蜗牛。由于我没能把这只蜗牛弄走,我在它的前后左右蹦跳了足足一个小时。为了证明他在场上已经想怎么玩我就怎么玩我,他甚至让我节节胜利,手握四个赛点,随后他照样一路横扫。他还有本事让我打到抢七,然后轻松拿下最后一盘。五

伊莉丝突然问:你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

她:苏格的宠儿。

我:他怎么了?

她:他是坏人吗?

我:知道就好了。

她:我有个发现。

我:什么?

她:克莱斯特!

我:克莱斯特?

她: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我:著名作家?

她:著名作家!我想起他的一个小说,《弃儿》。这篇东西我又读了一遍。你的克罗尔的某种气质使我想起他来。

我:现在我充满好奇。讲来听听!

她:故事很复杂,但传递的思想很简单。一个叫皮亚齐的意大利商人带着十二岁的儿子途经一个闹鼠疫的地区,一个男孩子举起求助的双手,想搭乘马车。商人捎上他,他传染了商人的儿子,商人的儿子死了,商人收他做义子,让他接受教育,最后还把全部财产转给他。这个名叫尼可罗的义子尾随商人的妻子,想强奸她,她死了。尼可罗把商人撵出门外,因为现在一切属于他。皮亚齐杀死了尼可罗,然后被公开处以绞刑。但是皮亚齐应该在就刑之前请求宽恕,因为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接受圣礼之前被处以绞刑。皮亚齐拒绝了。他不想得到拯救,他想被诅咒到地狱的最底层,以便能够再度对尼可罗实施复仇。最后是教皇亲自拍板,在没有教会祝福的情况下对皮亚齐施以绞刑并予以安葬。克莱斯特把弃儿做的事情称为“古往今来犯下的最丑恶的行为”。

我:卡洛斯·克罗尔有过之无不及。

她:没错,他跟克莱斯特笔下的尼可罗一样邪恶透顶。

我:克莱斯特写的还是作恶之人很邪恶的时代。

她:作恶之人不邪恶又是什么?

我:卡洛斯要是很邪恶,我就得救了。伊莉丝,谢谢你。你帮了我大忙。克莱斯特的故事使我清楚地认识到卡洛斯不算邪恶。

伊莉丝摇摇头,这意思是:在我眼里他很邪恶。六

紫菀给我回信,这让我几乎兴高采烈。但是她的答复完全不是我希望见到的样子,所以我不得不再给她写几句。亲爱的紫菀:

你给我的回复分为五个段落。每一段都令人折服或者一语中的或者感人肺腑或者使人惭愧……我不知所措,还没缓过劲儿来。这都好几天了。每一段来一个新话题,然后用四五行字勾勒一个完整的生活图景。你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只在我这里得到验证的世事洞察力。你明察秋毫!我也逃不脱你的眼睛。就是说,你对我的评价全部正确!尽管如此,我过去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就是说,即便我不得不承认你有道理,这也无济于事。没错,没错,我大声喊道,但是……你显然是一个哲学-心理学大师!西方世界的权威阐释。我走到头了。现在为何轮到我,如何轮到我,我很想知道答案!但知道又怎样。我必须离开人世。现在言归正传。

我向你提问,是因为我对不可逆转这个说法情有独钟。若是我,当然不会把这个词和求死念头这类词语奇葩地联系起来。所以,言归正传:现在我对你们这里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我希望自己能够用符合论坛的方式表达思想。

现在我明白了,论坛总是众人围绕讨论议题提出建议,你们称之为主题帖。随后有人根据自己的困境对主题帖进行描述,想回帖的就回帖。很明显,我不想开主题帖。我脑子里只有自己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我如何冲刺?最后一百米。办最后一件事。所以我闯入主题帖为“最后的话”的论坛。我读了一帖又一贴。有自杀倾向者都能说会道。其诉说欲望与表达能力平分秋色。看看他们怎么写!小时候就尝试在晾衣架上面吊死自己,但继母比死神动作快!他纵身一跳,落差不够!上吊的绳子断了,还要体会绳索勒进脖子留下的痛苦!等等。

所以要寻找正确的方法!顺便说说,如果他们中间有谁自杀成功,依然活着的就会持续不断地、情真意切地表示哀悼。大家把蜡烛点上,人人都为成事者写两句祝福。我在外面没见过更加深切的哀思。也没见过如此之多的肯定、敬意和同情!我还发现,尽管人人都有自杀倾向,但真要一了百了,还需要一种先前根本没法想象的力量或者软弱!有人宣布即将一了百了,大家便争先恐后地去领养他的猫或者狗!一个男的走了,一个女的马上表示希望保留他的一张照片,以便到了彼岸可以把他认出来。还有人把《新约》句句当真,相信肉体的复活,所以想在自杀的时候避免造成任何外伤。这已超出感人的范围了。

但是,亲爱的紫菀,我不属于这类人。我只想要一种我能掌控的技术,然后一了百了。一种不会受到残余的求生欲望干扰的技术!我也读到一些相关的说明和警告。你认为自己的求死愿望不可逆转。我是谁,竟敢质疑你求死愿望的不可逆转!我承认——也许我应该开一个主题帖,我也想用自杀来惩罚把我搞垮的人。写出这句话之后,我感觉这不是事实。不完全是事实。我希望他对我做的坏事给他造成痛苦。我想在他心里唤起一种接近遗憾的感觉。不排除悲痛。如果他为杀死我而痛苦,我就没有白白死去。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这是一个追求副效果的最后愿望。我的求死愿望清清楚楚、不可逆转:如果我遭遇的事情属于可能发生的范围,我就无法活在世上。够了。

多数自杀动机让我感觉比较陌生,但有一些感觉志同道合。有一个人的女朋友被叉式装卸车碾碎了,他不想活了,他没法活了。后来我自然把弗里森布尔格写的所有文字都读了一遍。他是当代自杀者中的圣人。在助人为乐好几年之后,他自己也成功自杀。他那篇题为《有效而人道的方法:来自木炭的一氧化碳》的文章已成为我的《圣经》。我们回想一下他前言里的第一句话:“本文的更新和完善有赖于不同的使用者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他们毫不迟疑地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

我研究如下课题:“没有惊慌和痛苦的非常规窒息……理想的剂量和材料……用一氧化碳测量仪来测量……用蚁酸或者借助二次的、延时的点火补充一氧化碳……”在我看来,迄今为止还没有哪种方法像弗里森布尔格介绍的方法一样有益。一旦读到他的文字,我怎么摘录也不嫌多。

我希望自己很快以得体的方式与你告别。奥尔热吕丝,一个一言九鼎的女人,把叉式装卸车给一个女人造成的伤害称为“生命中的一个荒唐的、不可理喻的偶然事件,或者劣质赝品”。我发现,如果这样看待恶行(这是某个人对我犯下的恶行)该多好。可是我做不到。“劣质赝品”,这是一个很诱人的混合。而这恰恰不是针对我的行为!

你的自杀者向你问好!∗∗∗嗨,弗兰茨:

还是创建你自己的主题帖吧!首先,“最后的话”这个主题帖就不会离题太远(因为大家不太喜欢跑题)。其次,我觉得你的故事和你写的其他事情都很有意思。考虑一下吧。每个人都可以写自己的事情。这样你肯定会得到更多的回复。

别往心里去

超越时间

这是一个女人。这种可以明显察觉的善意男人写不出来。所以我马上回复:

上帝保佑,超越时间(我不好意思写嗨)。

你的建议很仁慈,很暖心。你善解人意。但我不想再让人理解。尽管我无法证明每一次理解就是一次误会,但我是这么想的。千万别琢磨我说这话想表达什么意思。我绝不可能搞一个自己的主题帖。请谅解弗兰茨·封·M

紫菀马上也来了一封邮件:亲爱的:

超越时间言之有理,你应该创建自己的主题帖,否则迟早会惹不愉快。

所以我把我的回复作为私信给你发来,你会在你的邮箱里看到。屏幕上方会显示邮件到达信息。

一会儿见紫菀

我敲打键盘,马上进入我的个人信箱,看到了邮件。我读得心潮澎湃:

现在好了,弗兰茨·封·M。

我谈谈我的想法,尽管这并不轻松。现在我还没法理解你。我只知道一点:你下定了决心。没意见,正如你所说:自杀动机五花八门,不求人人理解(尽管我给自己提出了这一要求)。

你回避我的问题。你可以这么做,我无所谓。这不仅因为我的情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而且你的胡乱吹捧其实没有必要。“权威阐释”……这是胡说八道,夸大其词,很危险,因为你有可能被视为“造假者”。

是的,我的求死念头不可逆转。有人长年累月对我进行耐心细致的开导,把人生描绘得天花乱坠,但是我的想法不可逆转。因此,既然我还没有长眠地下,既然我还在让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跳来跳去,打出一行又一行的字母,这情况就更加可悲。我仿佛身处狱中,生死两难。

你显然找到了你的方法。这是第一步,哪怕是骗人的一步,因为它不会一条直线把你引向目的地。一缕微风,足以让路标翻转180度,让你茫然无措,进退两难。你一路很浪漫,来到死亡的门槛。你很难跨越这道门槛。你不要低估你的求生冲动,它诡计多端。论坛上可以读到令人吃惊的事情。你不仅会发现真心自杀和成功自杀者少之又少,自杀成功或者失败的尝试产生的各种后果同样令人大开眼界。根据目击者的描述,自杀成功者的身体和精神会连续几天进行反抗,直到他们摆脱痛苦、被拯救到彼岸世界。也有人进行最粗暴的尝试,结果造成严重伤残。譬如,有人从高处往下跳,没摔死,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全身骨折,无法进行新的跳跃;再如,有人背着司机偷偷用绳索把自己拴在卡车上面,在绳索扯断前让卡车碾轧自己,遍体鳞伤,然后跌跌撞撞走向一栋房子,那里肯定有人施救,能够保全性命。为什么要这么做?有时也读到药物剂量不当产生的后果。哪些做法可能失败,这是主题帖的信息部分。除了准备不充分,其他可能导致失败的因素也同样令人吃惊。失败之后要忍受的一切,则是无法描述的。有一种态度甚至使人觉得超越了人性:它因保住性命而感激涕零,又因感激涕零而得以忍受最糟糕的痛苦,有的还对痛苦不屑一顾。因此,你的推测千真万确,因为你说过,要一了百了,恐怕需要一种事前无法想象的力量或者软弱。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一古老的经验在本论坛得到集中体现。

为了骗过求生意志,恐怕需要大口喝酒,喝高之后则难以正确实施自杀行动。真是两难!

我被囚禁在两个世界之间,由此积攒了一些经验,所以我最后要提醒你一点:你盼望用死来制造影响或者进行报复。这说明你的自杀思想不够成熟,即便这也只是某种我没有理解的东西的副作用。

今天到此为止,如果我说的话不符合你的心意,那就请你多多包涵。紫菀∗∗∗亲爱的紫菀:

我对你只有感激,因为你为我开通了私聊通道。我要努力用好这一特权。

首先:我把你称为“权威阐释”,不是“胡乱吹捧”,我只是尝试回应你,因为你对我在论坛的发言做了精彩点评。看看你都说了什么:背叛有诸多面孔;尽管有稳固的双边关系,友谊的小船还是说翻就翻;我的故事像商业侦探故事,不知道我到底是操控者还是被操控者;我是一个用非浪漫方式捍卫自身利益的浪漫派;我的影响力超出我自己的预料!我拥有的权力比自己以为的要多。这难道不是权威阐释所勾勒的世界图景?!我不得不对你充满感激,因为你让我反观自身,知道自己在他者眼里是什么形象。

言归正传:对于我,你现在是、将来也是不可逆转女士。你对自身求死愿望的表述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你说自己身陷囹圄,你的监狱似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亲爱的紫菀,我不知道一个人讲这些话是什么心情。我不禁想问你一个很不像话的问题:写上述句子的时候你身上穿的什么?这是一个很不严肃的问题。我收回。

我的真实状况是否如你描述那样,我还不得而知。“一缕微风,足以让路标翻转180度,让你茫然无措,进退两难。”我,浪漫直到死亡的门槛,但我“很难带着浪漫跨越这道门槛”。浪漫派,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的生活在一帆风顺的时候也不浪漫。我过去一帆风顺,是因为我多数时候敢于做必须勇敢面对的事情。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在引领我,随后是成功的喜悦。我体会到生活是可以取得成功的。直到事实向我证明,我一直很走运,我每时每刻的境遇都是必然的。世界就是这样,我遇到的事情,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

我强烈抗议!我对我的抗议进行抗议!还去哪儿?哪儿都行,只要没人那么说!动身吧,不管前往哪儿。对不起,紫菀,任何确定的事物都令我痛苦!我寻求彻底的不确定性!请原谅!

让你茫然无措,进退两难。你一路浪漫,来到死亡的门槛。但是这道门槛你很难跨越。“一缕微风,足以让路标翻转180度。”你把这话甩给我。你不仅把自己的求死愿望称为不可逆转,而且把求死愿望当作求死愿望来体验。

亲爱的紫菀,我在这儿对你所说的也只能拿到私信里面说。我敬佩每一个在论坛里揭示自己的自杀动机的人。我显然还没达到这一境界。我在学习。除了自杀论坛,我不想在任何地方学习。我想通过测量、体验、感受,判断自己是否属于自杀论坛。迄今为止还没有谁像你这样令我大开眼界。如果我们保持私信联系,这对我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我只知道自己放弃了意志!我用你的不可逆转来包裹自己!行行好,把我吸收到你的不可逆转当中!千万别丢下我。你的不可逆转魅力四射。我感觉事情如此怪诞。特别是你。

带着这类想法你的弗兰茨·封·M七

亲爱的作家先生!

如果我在明天或者不远的将来把我给您写的东西寄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称呼您。您可能感到意外,但您的确因为我给您写信而和我建立了联系。我对您的无理要求越来越多。您将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鼓励者!我自然是简单地假设,涉及卡洛斯·克罗尔的时候,您将更多地站在我这一边而非他那一边。千万别无条件地赞同!这会降低您的可信度!啊,作家先生,我需要一个对我有所期待的对话伙伴!最好是一个对我大有期待的人。一个在各方面都要求甚高的人!您一定要理解!我希望别人把我当回事,而我不把自己当回事!要得太多,我知道。

我夜不能寐,因为我想不通为何遭遇背叛。我找了最可靠的密探,让他们去敌方阵营刺探任何可以刺探的情报。行动还在继续。迄今为止的调查表明,推翻我不是一件蓄谋已久的事情,可能是一时兴起的结果。之前有个美国人搞了一个社交聚会。在市中心的莱厄尔区,一套顶层豪华公寓里面。还不清楚那个美国人是单纯的企业家还是兼职律师甚至发明家。卡洛斯·克罗尔受到邀请。还有一个女人也得到邀请,但不是跟他一起的。她是我的老对手奥利弗·舒姆的熟人。奥利弗·舒姆在慕尼黑支配的女人之多,已超出后封建时代的想象。听其召唤的女人一大堆,他总是根据一时的兴致,想召唤就召唤谁。他不仅有钱有势,而且聪明、博学、俏皮、富有想象力。他在慕尼黑搞的活动总是有声有色,女人们都是随叫随到。那一天他叫来一个女人,据说是地中海沿岸的容貌,让卡洛斯·克罗尔一见倾心。据我所知,他总是跟比他大十岁或者二十岁的女人在一起。有人向我报告说,那天晚上去莱厄尔参加聚会的那个女人比他大不了几岁。奥利弗·舒姆很会观察形势,他知道克罗尔在我这里扮演的角色,所以他果断出击。就是说,他还不知道利用这一机遇做什么,但他感觉克罗尔会上钩。很明显,他是导演。那个有地中海容貌的女人没有让克罗尔马上得手。她只需表现出她本来的样子。绝对的性感撩人。在舒姆帝国的女人堆里她的确有点与众不同。她肯定不是一个他可以随便召唤的女人,但她来了。她肯定做过舒姆的情人。做舒姆的情人是女人的荣耀。但是这个女人完全以舒姆所不习惯的方式与之打交道。她很喜欢跟卡洛斯·克罗尔交谈。他和她在进行漂亮的唇枪舌战。奥利弗·舒姆想干预这场激烈的口水战,那个地中海女人却对他——晚会的主人——说:你闭嘴!她是一家美国康采恩的德国分公司的总管,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女资本家。克罗尔的左派本能受到严重刺激。他非征服这个女人不可。

我的情报人员迄今没有得到更多的情报。但是:那个女人在和卡洛斯·克罗尔口水战之后,打了个响亮的哈欠,对奥利弗·舒姆说她现在想走了。随后,房子的主人,一个谁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的美国人说:如果你们想干,就去隔壁。即便在这个圈子,这话也很刺耳。他自然说的是英式或美式英语。我的线人报告说,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美国人也是一个艺术收藏家,一个所谓的母题绘画收藏家。而他的母题就是——有人向我报道——阴道。他屋里的墙上挂满了形形色色的阴道绘画。

我没法想象事情如何继续发展。调查还在进行。

我讲这些事情,是为了避免您把我视为一个神秘事件的牺牲品。也许我只是一个床上艳事的牺牲品。如果这俩成了一对,卡洛斯·克罗尔就会发现自己大有作为。也许他只是装腔作势,她,一个女资本家,对这个口头革命家一见倾心。奥利弗·舒姆全程指挥。他如愿以偿,他的手段要多可耻就多可耻。

亲爱的作家先生,这个故事的进展多么平淡无奇,这并不重要。越庸俗,越典型。我竟然值得他这么做!但也许是那个地中海女人如此特别、如此可怕,以致为她犯下的任何恶行都可以理解。卡洛斯·克罗尔终究是诗人。所以他屈服于感情的暴政,等等。

请原谅我的笔酣墨饱。我必须想想为什么交朋友,否则思考就是对我的酷刑。

亲爱的作家先生,您早就成为我自言自语的背景,我请您理解一点:一个昔日的美化者致信一个依然在发表作品的作家!他给您写信,因为他需要您。您是收信人、倾听者、证人,您是他需要的一切。他还不知道他是否会把写给您的东西寄给您。更为重要的是,他可以给您写信。

如果我给您写信谈我自己,我就假装成另外一个人来写我自己,或者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没有谁像我这样了解特奥·沙特。伊莉丝例外。我希望通过讲述特奥·沙特的故事增进对他的了解。我陷入一个错觉,以为可以通过讲述特奥·沙特的故事,了解一些我先前不知道的事情。第一人称“我”总是如此狭隘,如此纠缠于自我。我不知道我通过第三人称“他”走向何方。我先通过第二人称“你”试一试。然后就可以考虑第三人称“他”。

你的经历尚还不如一闪而过的鸟儿。你离你并非你以为的那么近。对你来说,你的生活可以变得像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一样无所谓。人不仅死一回。八

伊莉丝是一株野雏菊。她时刻要证明自己是父亲的女儿。她父亲是一个从不失手的男人。如果跟人介绍父亲,她总是这么说:从不失手的男人。他把这个遗传给她。伊莉丝是一个从不失手的女人。在这些年里,也是在他们的婚姻生活中,她从未失手,她频频出手。他有理由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伊莉丝出手的结果。也许他可以根据最新的事态说自己是她唯一一次失手。

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她在主教管区管理处做秘书。她的上司,赖特尔主教阁下,是证婚人。赖特尔主教阁下被调往罗马之后,她辞职去了电视台,先做宗教节目,然后做下午的非黄金时段节目。这时她开始跳舞,探戈。可能没有哪一个德国城市像慕尼黑这样热衷于探戈。慕尼黑天天晚上有探戈舞会,人们称之为米隆加舞会。夏季的晚上可以去王宫花园的狄安娜神庙看人跳舞。过去伊莉丝跳起舞来像女神,所以他称她为忒耳普西科瑞。五十岁以后她就不再跳舞,她已经跳了十七年。其间她早已离开电视台,在一家舞蹈用品商店工作。五年之后,她自己开了一家店,舞蹈用品应有尽有。她给自己的商店取名“忒耳普西科瑞——璀璨饰物联合公司”。她从阿根廷、意大利、加拿大进口各式各样的舞鞋,不穿这样的鞋没法去舞场。还有西班牙长裙、摩洛哥的腰带,等等。公司解散后,他就来店里帮忙,负责收银台的工作。他打账单、收款,除了销售,什么都做。她为女顾客们服务。常常要折腾好几个钟头才能找出一双合适的舞鞋。对于伊莉丝,选择正确与否关系到顾客在舞场的命运。他背对着买鞋的场景,坐在那里敲打键盘、整理票据、订货、汇款、发货。伊莉丝把忒耳普西科瑞变成了真正的邮购生意。在德国,无论在什么地方跳舞,人们都穿着伊莉丝进口的鞋。她有属于自己的运气。她的探戈用品商店刚一开张,探戈就被提升为世界文化遗产!她赶紧做了一张海报,在橱窗里张贴了好几个月:

周三开始,南美探戈属于世界文化遗产。日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阿布扎比举行的会议上将探戈纳入值得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根据萧伯纳的描述,探戈是水平欲望的垂直表达(法新社/《每日镜报》)。

她知道,这一报道会吸引在谢林大街闲逛的人。然后她还可以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们,新任教皇曾是阿根廷赫赫有名的探戈舞者!

他当然听见伊莉丝如何跟女宾们交谈。米隆加舞会是永远不变的话题,所以他对相关情况了如指掌。包括从布达佩斯到罗马再到迪拜的各种大型舞会。女宾们打扮自己就是为了参加这些舞会。如果有人交款,他就拖着步子从他的办公角落走到前台。

有一天,店里进来一位购物的女子。姓巴尔道夫,名西娜。他发现顾客档案里有她。也许在他来店里帮忙之前她就进了档案。她不仅想买舞鞋,还需要几顶博莱罗帽子、几双网眼袜子、一根腰带。她在为她的罗马之行做准备。

她先看舞鞋。伊莉丝一上来就是热情周到的服务。她说西娜若是早来一周,她还不能说她今天敢说今天可以说的话。前天刚进了新版的恰好牌……随后这俩就你一言我一语。她们兴奋、狂热、着迷、快活,还爆发出阵阵笑声。她们嘲笑那些用来描述舞鞋的词汇,虽然都当作褒义词来用,但还是忍不住要取笑。什么金属亚光,什么钻石亮光……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俩人在议论舞鞋,他会以为她们陶醉于情色话题。事实也如此。因为这些探戈舞鞋看起来就像一则爱的誓言,被能工巧匠打造成舞鞋,它轻巧、暴露,是一股挡不住的诱惑……这女子过去一直要的是8厘米的尖高跟儿。现在她想要9.5厘米!伊莉丝找到了!俩人发出欢呼!客人的声音比伊莉丝响亮。

他总是在无意中听到她们交谈的内容。她即将和本地的一个男性舞伴飞往罗马。不带舞伴,女人进不了罗马的舞场。这位男伴为他们租了一套公寓。说是比两个单人间要便宜。她跟这个男人只想跳舞,不想做别的,她说。这人是慕尼黑最棒的探戈舞者之一,已经跳了十四年,她才跳三年。这时伊莉丝说:可惜,我五年前停止跳舞了。她说,五年前我根本不会跳舞。说这话的时候她提高了嗓门,他差点转过身去看一眼。但他不能这么做。这两个女人说话不能打扰。伊莉丝马上让说话语气回归平常。她说,邀舞仪式中的目光交流和点头邀请很有意思,她却越来越频繁地遭遇挫折。女子说自己也有情何以堪的时候。有时她看中站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她等着他点头邀请,后来冲你点头的却是另外一个。或者根本就无人理你。俩人哈哈大笑。伊莉丝又说:最糟糕的,莫过于你朝他那边看,他扭头朝别处看。哎呀呀呀。照样是二部和声。伊莉丝随后说,相比柏林,慕尼黑依然是探戈舞者的天堂。在柏林,跳探戈的大都跟自己人跳,让外来者坐几个钟头的冷板凳。她两次去柏林的舞厅都是这种体验。在多明格斯咖啡厅特别受打击,在诺氏咖啡厅稍微好点。慕尼黑的男人在这方面更会照顾人。但这也许赖我自己。

女子付款的时候,他头晕目眩。他不能让人看出来。伊莉丝在接待一个新来的顾客。刚才出了什么事?一次爆炸。天地透亮,白得刺眼。他眼花缭乱,店子里面一片混沌。伊莉丝在鞋盒中间。特奥,她大声喊道,特奥。他可能答应了一声。他摸索着往外走,因为光线依然刺眼。到了外面,他顺着墙壁和橱窗走。本能地走向路德维希大街。伊莉丝喊道:特奥!他转过身,表示自己想去对面的阿青格。那是一家餐馆,需要休息的时候他就去那里。他依然站在行人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中间。谢林大街的行人全都行色匆匆,仿佛都来得太晚,所以只好不管不顾地赶路。在阿马莉大街路口他没耐心等待绿灯。他径直走过去,然后再穿越谢林大街,顺着那几级台阶走上去,走进阿青格,甚至走到他习惯的那张桌子,幸好没人。两个服务员都认识他。他刚一落座,白啤酒就摆上了桌。

餐厅里是平常的灯光。邻桌的两个年轻人和一个年长者立刻引起他的注意。长者五十岁左右,年轻人二十出头。他手舞足蹈地对其中的一个说话。另外一个在喝汤。餐厅里人声嘈杂,特奥还是全听明白了。不会有资本流动控制!俄国将退出门槛国家目录!卢布贬值了!祸根在于美国的阴谋政策!我们将在今后几天卖掉七十亿美元!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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