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莫泊桑集(03):一生皮埃尔与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08:08:37

点击下载

作者:莫泊桑

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莫泊桑集(03):一生皮埃尔与让

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莫泊桑集(03):一生皮埃尔与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世界名著名译文库·莫泊桑集(03):一生皮埃尔与让作者:莫泊桑排版:KingStar出版社: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时间:2014-08-01ISBN:9787542648983本书由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总序“世界名著名译文库”柳鸣九

我们面前的这个文库,其前身是“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或者说,现今的这个文库相当大的程度上是以前一个书系为基础的,对此,有必要略作说明。

原来的“外国文学名家精选书系”,是明确以社会文化积累为目的的一个外国文学编选出版项目,该书系的每一种,皆以一位经典作家为对象,全面编选译介其主要的文学作品及相关的资料,再加上生平年表与带研究性的编选者序,力求展示出该作家的全部文学精华,成为该作家整体的一个最佳缩影,使读者一书在手,一个特定作家的整个精神风貌的方方面面尽收眼底。“书系”这种做法的明显特点,是讲究编选中的学术含量,因此呈现在一本书里,自然是多了一层全面性、总结性、综合性,比一般仅以某个具体作品为对象的译介上了一个台阶,是外国文学的译介进行到一定层次,社会需要所促成的一种境界,因为精选集是社会文化积累的最佳而又是最简便有效的一种形式,它可以同时满足阅读欣赏、文化教育以至学术研究等广泛的社会需要。

我之所以有创办精选书系的想法,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专业是搞文学史研究的,而搞研究工作的人对综合与总结总有一种癖好。另一方面,则是直受法国伽利玛出版社“七星丛书”的直接启发,这套书其实就是一套规模宏大的精选集丛书,已经成为世界上文学编选与文化积累的具有经典示范意义的大型出版事业,标志着法国人文研究的令人仰视的高超水平。“书系”于1997年问世后,逐渐得到了外国文学界一些在各自领域里都享有声誉的学者、翻译家的支持与合作,多年坚持,惨淡经营,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努力,总算做到了出版七十种,编选完成八十种的规模,在外国文学领域里成为了一项举足轻重、令人瞩目的巨型工程。

这样一套大规模的书,首尾时间相距如此之远,前与后存在某种程度的不平衡、不完全一致、不尽如人意是在所难免的,需要在再版重印中加以解决。事实上,作为一套以“名家、名著、名译、名编选”为特点的文化积累文库,在一个十几亿人口大国的社会文化需求面前,也的确存在着再版重印的必要。然而,这样一个数千万字的大文库要再版重印谈何容易,特别是在人文书籍市场萎缩的近几年,更是如此。几乎所有的出版家都会在这样一个大项目面前望而却步,裹足不前,尽管欣赏有加者、啧啧称道者皆颇多其人。出乎意料,正是在这种令人感慨的氛围中,北京凤凰壹力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总贺鹏飞先生却以当前罕见的人文热情,更以迥然不同于一般出版商的小家子气而真正出版家才有的雄大气魄与坚定决心,将这个文库接手过去,准备加以承续、延伸、修缮与装潢,甚至一定程度的扩建……

于是,这套“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就开始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当然,人文图书市场已经大为萎缩的客观现实必须清醒应对。不论对此现实有哪些高妙的辩析与解释,其中的关键就是读经典高雅人文书籍的人已大为减少了,影视媒介大量传播的低俗文化、恶搞文化、打闹文化、看图识字文化已经大行其道,深入人心,而在大为缩减的外国文学阅读中,则是对故事性、对“好看好玩”的兴趣超过了对知性悟性的兴趣,对具体性内容的兴趣超过了对综合性、总体性内容的兴趣,对诉诸感官的内容的兴趣超出了对诉诸理性的内容的兴趣,读书的品位从上一个层次滑向下一个层次,对此,较之于原来的“精选书系”,“文库”不能不做出一些相应的调整与变通,最主要的是增加具体作品的分量,而减少总体性、综合性、概括性内容的分量,在这一点上,似乎是较前有了一定程度的后退,但是,列宁尚可“退一步进两步”,何况我等乎?至于增加作品的分量,就是突出一部部经典名著与读者青睐的佳作,只不过仍力求保持一定的系列性与综合性,把原来的一卷卷“精选集”,变通为一个个小的“系列”,每个“系列”在出版上,则保持自己的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文库又有了一定程度的增容与拓展。

面对上述的客观现实,我们的文库会有什么样的前景?我想一个拥有十三亿人口的社会主义大国,一个自称继承了世界优秀文化遗产,并已在世界各地设立孔子学院的中华大国,一个城镇化正在大力发展的社会,一个中产阶级正在日益成长、发展、壮大的社会,是完全需要这样一个巨型的文化积累“文库”的。这是我真挚的信念。如果覆盖面极大的新闻媒介多宣传一些优秀文化、典雅情趣;如果政府从盈富的财库中略微多拨点儿款在全国各地修建更多的图书馆,多给它们增加一点儿购书经费;如果我们的中产阶级宽敞豪华的家宅里多几个人文书架(即使只是为了装饰);如果我们国民每逢佳节不是提着“黄金月饼”与高档香烟走家串户,而是以人文经典名著馈赠亲友的话,那么,别说一个巨大的“文库”,哪怕有十个八个巨型的“文库”,也会洛阳纸贵、供不应求。这就是我的愿景,一个并不奢求的愿景。2013年元月一生李玉民译译本序李玉民

一生要怎么过,一生又是怎么过来的,这是摆在女人面前的真正的终身大事。

她的一生,是在“情”与“欲”、“灵”与“肉”的旋涡中度过的。不必问她是谁,无论她是雅娜还是安娜,只要是女人,只要一生不幸,那么她的悲剧,多半是卷入这种旋涡的缘故。请看雅娜的一生。

雅娜生于一个温馨融融、喜气洋洋的贵族之家。母亲多愁善感,沉湎于风流往事的回忆中。父亲勒佩丘·德沃男爵生性温厚诚朴,乐善好施;他热爱大自然,热爱动物、田野和树林;他特别信奉卢梭的“顺乎天性”的教育思想,这一点对雅娜的成长尤为重要。

在这种教育思想的指导下,雅娜十二岁时入修道院,一住五年,与人世隔绝,以免受社会环境的毒害。因此,直到十七岁出修道院开始她的一生时,她仍然是个纯情天真、富于幻想的姑娘。她回到白杨田庄,在海边田野憧憬美好的人生、奇妙的爱情,渴望梦想中的那个人来叩田庄的大门。命运似乎对她特别慷慨,不久便派来一个相貌堂堂的贵族青年德·拉马尔子爵。二人一见钟情,很快由热恋而结婚。从少女到新娘,雅娜首先遇到的是情和欲的冲突。她情窦初开,以纯情投入决定她一生的结合,还难以接受子爵的性欲,敏感的心灵一开始就受到伤害。蜜月旅行到科西嘉岛,新婚夫妻在幽谷山泉戏水时,雅娜才完成性觉醒的转变,在短暂的时间内,夫妻间的情和欲达到了协调。这段美好的日子,成为她一生弥足珍贵的唯一记忆。

然而,情和欲的这种协调,如昙花一现。雅娜的幸福来得迅疾,去得也迅疾,好似流星转瞬即逝,闪光熄灭之后,给她留下的是一片更加幽暗的夜空。这就是先慷慨后吝啬的命运给她安排的一生。结婚之后,德·拉马尔子爵就摘下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了卑劣淫邪、薄情寡义的嘴脸。蜜月旅行回来,他立刻把庄园和财产的管理大权抓在手中,甚至苛刻地限制雅娜的花销用度,暴露了他那贪婪而自私的本性;他稍不如意,就对雅娜和岳父岳母提高嗓门儿,说话就跟争吵一样,表明了他那专横跋扈、缺乏涵养的品格。这一切,雅娜都可以忍受,都可以渐渐习惯;然而,她那颗纯情的心灵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她丈夫那种不择手段、永难餍足的肉欲。

德·拉马尔子爵初次应邀到白杨田庄吃晚饭,就同雅娜的使女罗莎莉私通了。蜜月旅行归来的当天夜晚,他就抛开妻子,去同罗莎莉重温旧情。直到他们有了个私生子,雅娜也没有觉察丈夫的奸情,只是在一天夜里,她无意中才发现丈夫和使女睡在床上,精神立刻受到极大的刺激,穿着单薄的睡衣跑到积雪的荒野,要跳崖投海自杀。此后她大病一场,早产生下一个儿子,便移情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身上。德·拉马尔子爵恶习难改,又同本地的富维尔伯爵夫人野合,二人经常骑马到树林幽谷私会。奸情被伯爵发现后,遭到报复而双双死于非命。

雅娜的儿子在全家人的溺爱中长大,离家上中学后,很快就堕落了。他赌博成性,并且寻花问柳,同暗娼私奔。数年间,不但提前把名下继承的财产挥霍殆尽,还欠下大笔债务,逼得雅娜不得不忍痛卖掉白杨田庄。雅娜晚年的凄凉境况可想而知,只能从儿子和暗娼生下的女婴身上,得到一点点人生的温暖。

同《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一样,雅娜的一生也是个悲剧。在少女时期,二人都在修道院里过了一段禁锢的生活,都抱着幻想走向人生。女人入世,就要投进情和欲的大旋涡。雅娜和爱玛都同样抱着幻想,虽其渴望又不尽相同,但其命运可谓殊途同归。爱玛抱着浪漫的幻想开始人生,从“欲”出发,感到自己的丈夫缺乏情感情趣,渴望结识一个风度翩翩、谈吐风雅的男子,终于做人情妇,纵情声色,结果身败名裂,不得不服毒自杀。如果说爱玛想入非非,有几分自作自受的话,那么雅娜所向往的,不过是一个钟情体贴的丈夫、一种相亲相爱的婚姻和家庭生活,这是一个纯真少女最正当、最现实的渴望。然而,她入世所抱的纯情的理想,却被淫欲横流的现实所击破。连这种最起码的追求都难实现,这就不能不引起读者的极大同情了。《一生》是莫泊桑的名篇,显然受了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的启发和影响。然而,爱玛是追求幻想而不可得,雅娜却是追求现实而不可得。前者的悲剧是可想而知的,后者的悲剧则出人意料,因而愈加可悲。可不可以设想,如果雅娜遇到另一种类型的男人,她的一生就不是悲剧了呢?当然可以。但是,《一生》便不再成其为名篇,而是列入庸俗小说之列了。在这部小说中,莫泊桑没有扮演道德说教的角色,而是投注了真挚严肃的感情,这不仅因为他母亲的不幸婚姻同雅娜相似,还因为他不回避社会的现实和他自身的现实。作者固然赞赏纯情的理想主义,但并不信奉。在他短短的四十三年寿命里,尤其在1880年发表《羊脂球》一举成名之后的十余年,他不仅在小说创作上硕果累累,而且在猎艳方面也战绩卓著。从贵妇人到年轻女工,都列入他的战利品的名单。他有三个私生子,只供养而不承认。他讨厌结婚,也讨厌建立家庭。淫风普遍存在,社会就是情和欲的大旋涡,对此谁也无能为力,任何批评指责,就算不是虚伪,也是苍白无力的。1

雅娜打好行装,走到窗口张望,雨还是没有停。

大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窗和房顶。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胀破了,雨水倾泻到大地上,大地像糖一般溶化了,变成一片泥浆。不时刮过阵风,送来一股闷热。阴沟的水漫出来,哗哗流淌,灌满了行人绝迹的街道。临街的房舍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地窖到顶楼的墙壁都湿透了。

雅娜昨天出了修道院,这一生总算自由了,要及时享受她梦想已久的各种幸福。从清晨起,她就不停地观望天色,唯恐天气不放晴,父亲就不肯动身。

雅娜忽然发现忘了把日历放进旅行包里,于是她从墙上摘下小小的月份牌。月份牌的图案正中烫金印着“1819”这个年份,她拿起铅笔,画掉头四栏和每个圣徒日,一直画到五月二日,这正是她出修道院的日子。“小雅娜!”门外有人叫她。“进来,爸爸。”雅娜答应一声,只见她父亲走进房间。

他就是勒佩丘·德沃男爵,名唤西蒙-雅克,是上个世纪的老派贵族。他追随卢梭,热爱大自然、田野、树林和动物,对它们表现出情人般的温存。1

他既然出身贵族,就本能地痛恨一七九三年,不过,他又受了非正统教育,具有哲人的气质,因而憎恶暴政,但只是发泄不满,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仁慈,既体现他的巨大威力,也体现他的致命弱点。他这种造物主式的仁慈——要爱怜、要施舍、要广为行善、有求必应,倒显得意志薄弱,缺乏主见,几乎成了一种毛病。

男爵崇尚理论,为女儿的教育拟订了一整套计划,要把女儿培养成为快活、善良、正直而温柔的女性。

雅娜在家生活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圣心修道院,母亲的眼泪也未能阻挡。

父亲严令,让她在修道院幽居,与外界隔绝,不与人事接触。他希望女儿到十七岁回家时仍然天真无邪,以便亲自调理,让她沐浴在理性的诗中,让她驰骋在丰饶的田野里,观察动物天生的爱恋和单纯的温情,观察生命的客观法则,从而开启性灵,走出蒙昧无知的状态。

现在,她出了修道院,一团喜气洋洋,显得充满活力又渴望幸福,急于要尝一尝各种欢乐和各种艳遇的滋味。况且这一切,她在修道院穷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黑夜和孤独的期待中,早已从精神上品尝遍了。2

她的相貌宛如韦罗内塞的一幅肖像画,那黄灿灿的金发仿佛给她的肌肤着了色,华贵的肌肤白里透红,覆盖着纤细的寒毛,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丝绒,只有在阳光的爱抚下才能依稀分辨。一对明眸呈深蓝色,就像荷兰制造的小瓷人的眼睛那样。

她的左鼻翼上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右腮下也长了一颗,并带有几根不易分辨的与肌肤同色的寒毛。她身材修长,线条优美,胸乳也已丰满。她嗓音清脆,有时听来过于尖细,笑起来却那么开心,给她周围制造了一种喜悦的气氛。她有一种习惯动作,双手时常举到鬓角,仿佛要抿头发似的。

她冲上去,紧紧拥抱父亲,说道:“哎,到底走不走啊?”

父亲微微一笑,摇了摇苍白的长发,又指了指窗外:“怎么,这样天气,你还想上路啊?”

雅娜撒起娇来,恳求父亲:“嗳!爸爸,求求你了,走吧!下午天儿就会晴的。”“你母亲也绝不会答应的。”“会答应的,我担保,我去跟她说。”“你若是能说服你母亲,那我也同意。”

雅娜立即冲向男爵夫人的房间,因为她已急不可耐,早就盼望动身这一天了。

她到鲁昂城,进入圣心修道院之后,就没有离开,父亲规定她到一定年龄之前不准分心。只有两次例外,父母接她回巴黎各住半个月,但毕竟是待在城里,而她一心向往去乡村。

现在,她要到白杨田庄去消夏。那座古老的庄园是祖传的产业,建在伊波附近的悬崖峭壁上。她期望到了海边能自由地生活,得到无穷的乐趣。再说,那份产业早已确定留给她,她结婚之后就要在那里定居。

这场大雨,从昨天晚上下起,一直未停,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大烦恼。

可是,刚过三分钟,她就跑出母亲的房间,满楼叫嚷:“爸爸!爸爸!妈妈答应啦!快套车吧!”

滂沱大雨根本不见小,当四轮马车驶到门口时,反而下得更大了。

雅娜要上车了,男爵夫人才由丈夫和使女搀着下楼。那名使女个头儿高大,身体健壮,像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科地区人,年龄还不满十八岁,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了。她名叫罗莎莉,是雅娜的奶姊妹,因此在府上被当作第二个女儿。

罗莎莉的主要差使就是搀扶老夫人,原来几年前,男爵夫人患了心脏肥大症,身体逐年发胖,现在肥胖得变了形,弄得她叫苦连天。

老夫人刚走到古老公馆的台阶前,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望着水流成河的院子,咕哝道:“这可真有点胡闹。”

男爵一直笑呵呵的,应声说:“这可是您拿的主意呀,阿黛莱德夫人。”

他妻子起了个华贵的名字,男爵叫她时总加上“夫人”这种称谓,恭敬中却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朝前走去,吃力地上了车,压得车身的弹簧咯吱咯吱乱响。男爵坐到她身旁,而雅娜和罗莎莉则坐在背向的车凳上。

厨娘吕迪芬拿来一抱斗篷,盖在他们膝上,又拎来两个篮子,塞到他们腿中间,然后她爬上车,坐到西蒙老头的身边,并用一条大毯子裹住全身。门房夫妇向前施礼送行,关上了车门,主人又最后叮嘱他们注意随后运送行李的两轮大车,这才吩咐启程。

车夫西蒙老头顶着大雨,他弓着背,低着头,整个人缩进三层领的外套里。急风暴雨呼啸着击打车窗,雨水淹没了路面。

两套马车沿河岸大道飞驰,一旁闪过靠岸排列停泊的大船,只见桅杆、横桁和绳索像脱叶的树木,光秃秃的,挺立在凄风苦雨的天空里。继而,马车拐入长街,行驶在里布台山林荫大道上。

不久,马车又穿过一片片牧场,时而望见一株淋雨的柳树,像尸体一般枝叶低垂,黯然兀立在烟雨中。马蹄发出嗒嗒的声响,四个车轮抛起飞旋的泥浆。

车上的人沉闷不语,他们的神思好像大地一样,都淋得湿重了。老夫人仰头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男爵无精打采地凝望雨中单调的田野景象。罗莎莉膝上放着一个包裹,她像牲畜一样发愣,一副平民百姓常有的神态。在这温煦的雨天,唯独雅娜感到复活了,好似久久放在室内的一盆花草移到了户外。她那快活的情绪,犹如繁茂的枝叶,遮护她的心免遭忧伤的侵袭。她虽然默默无语,但是真想放声歌唱,真想把手伸到车外接雨水喝。她观望外面,景物凄凉,全淹没在雨中,而她坐着马车飞驰,既躲风又避雨,心中好不快活。

在滂沱大雨中,两匹马皮毛光亮的臀部腾腾冒着热气。

男爵夫人渐渐入睡,她那由六束整齐的鬈发镶衬的脸庞慢慢垂下来,软绵绵地托在颏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皱则没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一落,两边腮帮子鼓起来,从微张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鼾声。丈夫朝她俯过身去,将一个皮夹子轻轻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硕阔腹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碰把她惊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着这件东西。皮夹子滑下去,震开了,里面的金币和钞票撒了满车。这一来,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儿看着开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钱币,又放到夫人的双膝上,说道:“喏,亲爱的朋友,埃尔托田庄只剩下这些钱了。我卖了那座田庄,好修缮白杨田庄。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常去住了。”

男爵夫人数了数,总共六千四百法郎,数完便把钱从容地放进自己兜里。

祖传三十一座庄子,这是卖掉的第九座。余下的田产每年约有两万法郎的进项,如果经营得当,每年收入三万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当简朴,这笔收入本来够用,可惜家里始终有一个敞着口的无底洞,即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吸光他们手上的钱,就像太阳晒干沼泽地的水分一样。钱哗哗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家里总有人说:“真是怪事儿,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还见不到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种慷慨好施的行为,倒是他们生活中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心照不宣,达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的程度。

雅娜问道:“现在,我那庄园修得很美啦?”

男爵兴冲冲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势渐渐小了,不久就飘着雨雾,化为霏霏细雨。天空密布的乌云仿佛在飞升,颜色由黑变白。突然间,斜阳的一长束光芒,从看不见的云隙中射到牧场上。

云层裂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穹。继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纱撕开一样,只见澄净幽邃的碧空扩展开来,笼罩大地。

一阵清爽的和风吹过,宛若大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马车沿着园林行驶的时候,不时听见一只晒羽毛的鸟儿欢唱。

暮色降临。车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们在乡村小旅店停了两次车,让马歇歇脚,喝点水吃点燕麦饲料。远处响起钟声。到了一座小村庄,他们点上了车灯,天空也点亮了繁星。上了灯的庄户稀稀落落,时而一点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间,从一道丘冈后面,穿过杉树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大又红,仿佛还没有睡醒。

夜晚十分温煦,车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梦幻中游累了,饱览了美好的憧憬,现在也休息了。不过,一种姿势坐久了就会肢体麻木,她时而睁开眼睛动一动,望一望车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见路边闪过一家庄户的树木,或者散卧在牧场上并抬头观望的奶牛。她换了个姿势,想重温一场恍惚的梦境,然而,马车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又合上眼睛,只觉得精神和躯体都疲惫不堪。

马车总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口迎候。终于到了。雅娜猛然醒来,一纵身跳下车。男爵和罗莎莉由一名庄户照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的。老夫人的确精疲力竭了,她难受得哼哼呀呀,声息微弱地重复道:“唉!老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们!”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刚上床就睡着了。

只有雅娜和父亲共进晚餐。

父女俩相视而笑,隔着餐桌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接着一道观赏修缮一新的庄园邸宅。

这座诺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农舍之间,又高又大,十分宽敞,能住下一个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结构,只是年深日久而变成灰色了。

中厅特别宽敞,从前到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前后对开着两扇大门。一进门左右都有楼梯,到二楼合起来,形同一座桥梁,横跨于门厅上面,为堂厅腾出很大的空间。

楼下右首有一个异常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着精美的绣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图。雅娜惊喜交加,发现她小时爱坐的一把椅子,那锦罩上绣的正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大客厅的隔壁是书房,珍藏满满一屋子古书,接下去两个房间尚未派上用场。左首有新镶了壁板的餐厅、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厨房,以及带浴室的一小套房间。

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二楼,两侧排列着十扇房门。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卧室。父女俩走进去。这套卧室,男爵刚刚叫人修理一新,但是所用的帏幔和家具,都是闲置在顶楼上的存货。

卧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产品,相当古老,图案上尽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见自己的雕床,便高兴得叫起来。四脚有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鸟,全身乌黑油亮,托载着床体,仿佛守护天使。床体侧面的浮雕是鲜花和水果组成的两个大花篮。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顶端是3科林斯式的,支着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爱神的天盖。

这张雕床过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尽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泽,显得黯淡一点儿。

床罩和天幕闪闪发光,犹如星辰交相辉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蓝色的古绸做成的,上面绣有硕大的金黄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细观赏了雕床之后,又举烛照亮壁毯,看一看织的是什么图案。

一名贵族少年和一名贵族小姐,身着红黄绿三色奇装异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蓝色树下交谈。旁边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这两个人物的正上方是远景画面,有五所尖顶小圆房子。再往上瞧,几乎连着天空的地方,却竖着一架红色风车。

这幅壁毯四周围绕着大型花卉图案。

另外两幅的图案跟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个小人儿,他们全身弗朗德勒人装束,都朝天举起双臂,表示万分惊愕和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织的是一幕惨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横倒在旁边,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视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的果子已然变黑了。

雅娜不明白画面的意思,正要走开,忽又发现边角有一只极小的野兽,好似一片草屑,图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准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兽却是一头狮子。4

雅娜这才明白,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的悲惨故事。她认为图案过分天真,虽然觉得好笑,但是这一爱情遭遇能时刻唤起她美好的憧憬,这种古老传说中的温情每夜都在她的梦中盘旋,在这种氛围中安歇倒是差强人意的。

室内其余的家具陈设风格各异,全是世世代代的家传,从而使这类古宅变成古董杂陈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黄铜的包角还金光耀眼;五斗柜两边各摆一把扶手圆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罩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香木造的写字台和壁炉遥相对应,壁炉台上摆一个球形罩的帝国时代的座钟。

座钟好似铜制的蜂笼,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开的花园上空。一根细长的钟摆从蜂笼下方长长的缝隙中探出来,摆锤就是珐琅质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园上飞来舞去。

钟盘是彩瓷的,镶在蜂笼中间。

座钟响了,打了十一下。男爵亲了亲女儿,回房休息去了。

她最后环视一下卧室,这才吹熄蜡烛。然而这张床只有床头靠墙,左首挨着窗户,月光射进来,流泻在地上,恍若一汪晶莹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墙上,淡淡的,悄然爱抚皮拉姆斯和西斯贝静止的恋情。

再从床角对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棵大树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过身去侧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了。

她总觉得还在车上颠簸,隆隆的车轮声还在脑海里震响。起初她静卧不动,以为这样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传遍周身。

她感到两条腿不时抽动,浑身越来越燥热,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脚赤臂,只穿着无袖长睡衣,幽灵一般踏过洒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昼,雅娜姑娘认出儿时所喜爱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见对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黄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层黄油。主楼前面矗立着两棵大树,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树,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树。

一丛小灌木林连接着这片草坪,还有五排古榆,成为宅院的屏障,阻挡海上暴风的袭击,但是受肆虐的海风不断的侵蚀,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顶光秃倾斜,像屋顶一样。

这个庭园左右各有长长的林荫路,将主宅同毗邻的两栋农舍隔开,一栋住着库亚尔一家,另一栋住着马尔丹一家。

林荫路两侧是参天的杨树,诺曼底地区称为白杨,这就是白杨田庄名称的由来。田庄外围平展展一大片原野尚未开垦,长满了荆豆,海风不分昼夜,在这原野呼啸冲荡。再往前不远处,海岸陡然倾斜,形成白岩的悬崖峭壁,直下百米,没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远眺,只见狭长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着了。

在这阳光藏匿的宁静时刻,大地的各种香气都扩散开来。一株爬到一楼窗口的茉莉花不断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风徐吹,送来咸味空气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气味。

雅娜姑娘畅快地呼吸,乡村恬静的气氛使她平静下来,就像洗了个凉水澡。

傍晚醒来的各种动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来,它们是在静谧的黑夜里默默地度过一生。大鸟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犹如消逝的黑点、出没的影子。看不见的昆虫的嗡鸣传至耳畔。有什么东西悄然奔跑,穿过挂满露珠的草地或者阒无一人的沙径。

只有几只忧伤的蟾蜍冲着月亮,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哀吟。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扩大,像这月夜一般充满了絮语,又像周围有声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蠢动的欲念突然活跃起来。她的心境和这种生机盎然的诗境灵犀相通。在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测的震颤在传递,无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爱情。

爱情!两年来,她春心萌动,越来越焦灼难耐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爱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会一心一意地爱他,而他也会百般体贴地爱她。他们俩要在同样的月夜中,在朦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着手,身子偎依着身子,听得见两颗心的跳动,感觉到对方臂膀的温煦,他们的爱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会一起,二人到了心心相印的程度,仅凭相互间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窥透内心最隐秘的念头。

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将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紧紧相偎;一阵肉欲销魂的震颤,突然从脚下隐隐传至头顶。她双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梦幻。她伸向那个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东西掠过,宛若春风给她的一个爱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几乎倾倒了。

她蓦地听见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竟然确信不可能的事情,确信天缘的巧合、神谕的预感和命运的浪漫结合,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倾听那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确信他到大门口会停下,前来投宿。

然而,那人走过去了,雅娜一阵伤心,仿佛受了愚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渴望过甚,竟至痴心妄想,不觉哑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静下来一点儿,让自己的思绪顺着更合情理的梦想之河漂流,极力推测自己的未来,设计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这里生活,住在这俯临大海的静谧的庄园里。自不待言,她要有两个孩子,给他生个男孩,给自己生个女孩。她恍若看见两个孩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中间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视着他们,相互交换深情的目光。

她这样幻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气更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右边农舍里一只公鸡打鸣,左边农舍的公鸡遥相呼应。嘶哑的鸣声隔着鸡舍壁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垠的天穹不知不觉泛白,繁星也纷纷隐没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鸟儿啾啾叫起来。啁啾之声从树丛里传出,起初很细微,继而越来越响亮,从一枝传到另一枝,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终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了。

雅娜忽然感到一片光明,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头一望,就被曙光晃得立刻又闭上眼睛。

半掩在白杨林荫路后面的一大片紫色云霞,将血红的光芒投射到苏醒的大地上。

巨大的火轮,渐渐拨开耀眼的云霞,将无数火焰掷到树丛、平野和海面,掷到天地之间。

雅娜顿时欣喜若狂。面对这光辉灿烂的景象,她的心醉了,简直受不了这极度的欢悦、这无限的柔情。这是她的曙光!这是她的朝阳!这是她生活的开端!这是她希望的腾飞!她双臂伸向绚烂的天宇,真想拥抱太阳。她要倾诉,要欢呼像这黎明一样的神圣事物。但是,她却呆若木雕,激情满怀而又无从行动,双手捧住额头,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于是她畅快淋漓地哭起来。

她重又抬起头来的时候,日出的绚丽景象已经消失。她感到心情平静下来,有几分倦怠,仿佛兴头过去了。她没有再关上窗户,就又上床躺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进入梦乡,一直酣睡到八点钟,父亲叫她不答应,只好进房来把她唤醒。

父亲要带她去看邸宅,“她”的邸宅修葺一新的情况。

主楼对着田庄内的一面,隔了一个苹果园便是村路,顺着这条村路走出去两公里,就上了从勒阿佛尔通费冈的大道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大门一直通到主楼台阶。庭院两侧各有一排厢房,是沿着两座农舍的水沟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主楼的房顶已经翻新,门窗和墙壁全部修好,房间也都重新裱糊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高大而灰突突的门脸最近修补过,又新换上银白色的窗板,从而这座灰暗的古宅倒像长了许多斑痕。

主楼背面正是雅娜卧室一扇窗口的方向,隔着灌木林和被海风侵蚀的榆树墙,便可眺望大海。

雅娜和父亲挽着手臂,到各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父女俩又沿着长长的白杨路漫步。白杨路就是这座庭园的边缘,树下的青草宛若铺开的地毯。庭园里端的灌木林十分优美,条条曲径通幽。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让姑娘受了一惊,而那野兔穿过树墙,向崖边跑去,钻进荆豆丛中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说疲惫不堪,要去休息,男爵提议带女儿去伊波看看。

父女俩出门了,先是穿过白杨田庄所在的爱堵风村。三个农民向他们施礼问好,仿佛一向就认识他们似的。

二人顺着一道弯谷,走进一片树林,这是一块坡地,向海边倾斜。

不久便望见伊波村。一些妇女坐在各家的门口,缝补破烂衣裳,瞧着这对父女走过去。街道稍微倾斜,路中间有水沟,每户门口都堆着垃圾,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各户之间晾着棕色渔网,上面还挂着小银币似的一片片鱼鳞。每间房都是独居室,住一大家子人,屋里难闻的气味都从门口散发出来。

几只觅食的鸽子在水沟边徘徊。

雅娜觉得这一切很新奇,就当是观看舞台上的布景。

拐过一道墙角的时候,她猛然看见大海,深蓝色平滑的海面一望无际。

父女二人在海滩前面停下来,观赏海景。远处海面行驶的白帆,好似飞鸟展翅。左右两侧都矗着悬崖峭壁,有一侧岬角挡住了视线,另一侧海岸线无限延伸,最后变成一道虚线了。

附近有几道海湾,只见一道海湾里有码头和房舍。轻波细浪从鹅卵石上滚过,发出哗哗的声响,给海岸镶上浪花的白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上岸,侧身卧在石滩坡上,涂了沥青的椭圆形船舷冲着太阳。几名渔夫正收拾渔船好赶晚潮。

一名水手上前兜售鲜鱼,雅娜买了一尾菱鲆鱼,并要亲手拎回白杨田庄去。

那人一高兴,还请他们上船游海,并一再重复他的名字:“拉斯蒂克,约瑟凡·拉斯蒂克。”好让他们牢牢记住。

男爵答应绝不会忘记。

雅娜拎着那条大鱼太累,便把父亲的手杖穿到鱼鳃上,二人各抬一头。他们迎着风,眼睛神采奕奕,一路上高高兴兴,重又登上崖坡,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唠叨,而他们的胳膊渐渐累了,只好让肥大的鱼尾巴拖在草地上。2

雅娜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她看看书,遐想遐想,独自到周围转一转。她顺着大路漫步游荡,思想却踏入梦乡。有时她连蹦带跳,走下蜿蜒的小山谷。只见两个小圆丘上盛开着荆豆花,就像戴着金灿灿的头巾,花香浓烈,再由热气熏发,好似醇酒一般令雅娜心醉了。远处传来波浪在滩头滚动的声响,她的神思就在波涛间颠荡。

有时她感到慵怠,便躺在斜坡茂密的青草上。有时她转过一道谷口,在草洼间猛然发现一角蓝色的海,望着海面在阳光下粼粼闪光,天边还漂浮一角白帆,她不禁喜出望外,好像在她头顶盘旋的幸福神秘莫测地临近了。

在这清新优美的乡间,在这天际浑圆的静谧中,她开始喜欢独来独往,常常坐在丘冈上久久不动,甚至小野兔都会蹦到她的脚边。

她还时常在悬崖上奔跑,迎着海风,丝毫不知疲倦,只觉得这样活动畅快无比,宛如水中的游鱼,天上的飞燕。

雅娜到处播下记忆,犹如农夫在田地撒下种子,这些记忆在此扎根生长,直到消殒的一天。在这山谷的一沟一壑,她都投下了一份心意。

她对游泳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她仗着身体健壮,胆子又大,意识不到危险,每次都游出去很远。在这清凉而蔚蓝的水中游浮摇荡,她感到十分惬意。她游到离岸很远的地方,就仰卧在水面上,手臂交叉在胸前,极目望着深邃的蓝天,只见不时掠过一只飞燕或一只白色海鸟的轻影。她再也听不见人语,唯闻远处波浪在岩岸的絮语,唯闻从陆地滑到水面上的、隐隐约约难以分辨的喧闹。继而,她在水中立起,放声呼喊,双手连连拍水,高兴得简直发了狂。

有几回她游得实在太远,一只小舟便划过去接她。

她回田庄时,饿得脸上失去血色,但是步履轻快,嘴角浮现微笑,眼里则充满喜悦的神采。

至于男爵,他正筹划重大的农事,要进行试验,采用新技术,试用新农具,引进外国良种,因此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同农民交谈,而农民听了他的打算连连摇头,不相信能成功。

他也常跟伊波村的船夫下海。他游遍了周围的岩洞、水泉和峰顶,又想去捕鱼,充当一名普通的水手。

在风快帆轻的日子里,椭圆的渔船在波浪上疾驶,从两边船舷放下长线,一直放到海底,让成群的鲭鱼追逐。男爵拉着渔线,激动得手直发抖,不久便感到一条鱼上钩挣扎而扯动细细的长线。

有时他还趁着月色,去起头天下的网。他爱听桅杆咯吱咯吱的声响,爱听清凉晚风的呼啸。他凭借一处岩顶、一座钟楼和费冈的灯塔辨识方向,在海上长时间逡巡,以便寻找渔网的浮标,直到旭阳的朝晖射在甲板上,照得扇形宽鳐鱼的黏背和大菱鲆鱼的肥肚皮闪闪发亮,他这才坐下来,一动不动,觉得真是一种享受。

一上餐桌,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述他下海的情况。夫人也对他说,她在白杨路上来回走了多少趟,但走的是右侧靠库亚尔家的那一条,而另一侧照不进多少阳光。

她是遵从“多活动”的医嘱,才勉力出去多走走。只要夜间的寒气一消散,她就扶着罗莎莉的胳臂下楼来,可是全身还捂得严严实实,身上裹了一件斗篷,又搭了两条披肩,头上戴着黑色风帽,还包了一条红色毛围巾。

她拖着有点笨重的左脚,从主楼的墙角到灌木丛的第一排树,沿着笔直的路一来一往,无休无止地重复,左足下竟然踏出两条土印,草都不长了。她还吩咐在这条路的两端各安放一张长椅,每走五分钟她就停下脚步,对搀着她的可怜的好性儿使女说:“咱们坐一坐吧,孩子,我有点乏了。”

每次停歇时,她就往长椅上撂点东西,先是包头的围巾,接着是一条披肩,继而是另一条披肩,然后是风帽,最后就是斗篷了。这些东西在路两端的长椅上堆起两堆,到开午餐的时候,罗莎莉就用那条闲着的胳臂抱回去。

下午,男爵夫人又出去散步,但是走得更缓慢,歇息的时间拖长,有时躺在椅子上打盹,一睡就是一小时,这是专门为她推到外面的一把躺椅。

她把这称为“我的锻炼”,就像说“我的心脏肥大症”一样。

她十年前感到胸闷看过病,听大夫说了心脏肥大症这个名称。从那以后,这个字眼就深深刻在她的头脑里,尽管她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她总让男爵、雅娜和罗莎莉摸她的心脏,可是这颗心脏深深埋在肥厚的胸脯里,谁也摸不出什么。然而,她决不再让任何大夫检查,生怕查出别的病症。她开口闭口就是“她的”心脏肥大症,说惯了,就好像这是她的特殊病症,非她莫属,好比唯她独有、别人不能染指的一件物品。

男爵说“我妻子的心脏肥大症”,雅娜说“妈妈的心脏肥大症”,就像说她的“衣裙、帽子或者雨伞”一样。

男爵夫人年轻时非常漂亮,苗条的身材赛过一根芦苇。在帝国时5期,她同所有军官跳过舞,还看过小说《柯丽娜》,并感动得流下眼泪。打那以后,她的身心就像打上了这部小说的烙印。

随着身体一天天发福,她的心灵却越来越充满诗的激情,等到胖得离不开座椅时,她就神游物外,想象自己经历种种艳情的际遇。有些艳遇她特别喜爱,就总出现在她的幻想中,宛如八音盒上了发条,没完没了地奏同一支曲子。凡是哀婉的浪漫曲,里面叙述飞燕,叙述女子落难的故事,都能一无例外地引出她的眼泪。她甚至爱听贝朗瑞6的一些香艳的歌谣,因为歌中表现了缺憾感伤的情调。

她常常几个钟头静坐不动,神思在梦幻中远游。她无限喜爱白杨7田庄,只因近几个月来迷上瓦尔特·司各特的书,觉得周围的景物如树林、荒原和大海,恰恰向她提供了这些心爱小说的背景。

每逢下雨天,她就关在卧室里,检阅她所说的“珍藏”,全部是从前的信件,有她父母的,有她订婚后男爵写来的,以及其他书信。

这些信件全部收在写字台的抽屉里,这个写字台是桃花心木的,四面包角的铜片上有狮身人面像。要检阅时,她总是以特别的声调说:“罗莎莉,我的孩子,把装‘念心儿’的抽屉给我拿来。”

小使女去打开柜门,取出那个抽屉,放在夫人身边的椅子上。男爵夫人便一封一封细读旧信,时而一滴眼泪掉在信页上。

有时雅娜代替罗莎莉,搀扶母亲出去散步,母亲就向她讲述童年的记忆。雅娜姑娘在从前的故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尤为诧异的是,她和母亲当年的念头和渴望何其相似。的确,每一个人都认为,唯独自己的心灵有种种的感受和悸动,而其实最初的人早已经历过,最后一代男人和女人也会有同样的感受。

母女俩走得很慢,正合缓慢叙述的节奏。有时男爵夫人一阵气喘,叙述就中断一会儿。雅娜刚听一个开头,神思就赶到故事的前边,奔向充满欢乐的未来,在希望之乡流连忘返。

一天下午,母女俩正在白杨路里端的长椅上歇息,忽见一位胖神甫从路口朝她们走来。

神甫老远就施礼,笑呵呵地走近前又施礼,朗声说道:“哎呀,男爵夫人,这一向可好?”他就是本堂神甫。

老夫人出生在哲学家辈出的世纪,又赶上革命的年代,由不大信教的父亲教养成人,因此她难得光顾教堂。她倒是挺喜欢神甫,但那是女性本能的一种宗教感情。

男爵夫人早把比科神甫忘得一干二净,一看见是他,不禁面有愧色。她表示歉意,说这次回田庄没有通知神甫。比科神甫倒是位好好先生,对此毫不介意。他端详着雅娜,称赞她气色很好,说罢坐下来,将三角帽放在膝上,连连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身体肥胖,满面红光,可是大汗淋漓,不时从衣兜里掏出一条已经浸透汗水的方格大手帕,擦脸又擦脖颈,刚把湿手帕放回教袍兜里,肌肤上就又出了一层汗珠,落到大腹鼓起的教袍襟上,和走路所挂的飞尘掺和起来,形成一个个圆圆的小斑点。

他是个地道的乡村教士,性格开朗,非常健谈,为人非常宽厚。他讲述了好些事情,谈到当地的人,仿佛根本没有发觉他这两名教民还没有去做弥撒。男爵夫人懒得去教堂,自然同她的信仰不明确有关;而雅娜早已厌腻了礼拜的仪式,乐得从修道院里脱身。

男爵来了。他是泛神论者,对基督教教义不感兴趣。不过,他认识这位神甫已有多年,对他很热情,还留他共进晚餐。

这位神甫善于讨人喜欢,见什么人能说什么话。哪怕是最平庸的人,一旦因偶然的机会有了管别人的权力,由于掌握别人的灵魂,就会无形中养成了这种狡狯的态度。

男爵夫人对他优礼相加,大概是因为物以类聚,感到特别投缘。这个大胖子充血的面孔、短促的呼吸,自然讨她这气喘吁吁的胖妇的喜欢。

晚餐快上甜食的时候,这位本堂神甫越发上来了兴致,洒脱不拘,在愉快的一餐接近尾声时,他的言谈举止就显得十分随便了。

他仿佛有了一个得意的念头,突然嚷道:“嘿!本教区新来了一个人,德·拉马尔子爵,我应当把他引见给你们!”

本省的贵族世家,男爵夫人都了如指掌,她不禁问道:“他是厄尔省德·拉马尔府上的人吗?”

神甫点头应道:“正是,夫人,他就是去年故世的若望·德·拉马尔子爵的公子。”

阿黛莱德夫人最崇尚贵族,于是她提了一连串的问题,了解到这个青年为了偿还父债,将子爵府老宅卖掉,他在爱堵风村有三个庄子,就先在一个庄子落脚。三个农场每年有五六千法郎的进项,幸而子爵生来尚俭,量入为出,他打算住在这普通的农舍,过两三年简朴的生活,待有些积蓄,再到上流社会上也好有点颜面,以便攀上一门条件优渥的婚姻,既无须借贷,也不必将庄田抵押出去。

本堂神甫还补充说:“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青年,安分守己,又非常稳重。不过,他在这里无以消遣。”

于是男爵说:“神甫先生,把他带来吧,让他不时到这儿来散散心。”

他们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他们进入客厅喝罢咖啡,神甫告便,要到庭园走一走,因为他饭后有散步的习惯。男爵陪他出去,两人在主楼刷白的门脸前边来回散步。他们的身影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因他们面向或背向月亮而异。有趣的是这对身影一个精瘦细长,一个肥胖滚圆还冠以圆蘑帽。本堂神甫从兜里掏出一支卷烟,放到嘴里嚼着烟屑,他以乡下人的直率口气解释说:“这可以解呃逆,我有点消化不良。”

继而,他望着皓月行空的景象,突然感叹道:“这景象永远也看不厌。”

说罢,他回楼向两位女士告辞。3

到了星期天,男爵夫人和雅娜去做弥撒了,这也是不好辜负本堂神甫的一番雅意。

弥撒之后,她们等候神甫,想邀请他星期四去吃午饭。神甫从圣器室出来,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的漂亮青年,并同他亲热地挎着胳臂。他一看见两位女士,便露出惊喜的神情,高声说道:“真是巧逢啊!男爵夫人,雅娜小姐,请允许我给二位介绍你们的邻居,德·拉马尔子爵。”

子爵躬身施礼,说他久仰芳名,结识两位女士是他的夙愿,接着他侃侃而谈,表明他深谙世事,又是个有教养的人。他生了一副女人都梦寐以求、男人都十分讨厌的好面孔。乌黑的鬈发半遮住他那微褐色光润的额头,两道匀称的浓眉仿佛修饰过,衬得他那眼白发蓝的暗灰色眼睛更加深沉而温柔。

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因而眼神富有感染力,能令沙龙里高傲的美妇人动心,能使街头上手提篮子头戴便帽的贫家女回首。

他那无精打采的目光有一种魅力,给人以思想深刻、咳唾成珠的印象。

他那浓密的胡须又精美又鲜亮,遮住稍嫌宽阔的腮骨。

大家寒暄了一阵便分手了。

过了两天,德·拉马尔先生首次登门拜访。

他到来时,男爵一家人正议论一张粗木长椅,这是上午才安在客厅窗户对面的梧桐树下的。男爵主张在菩提树下再安一张,也好对称。男爵夫人最讨厌对称,表示反对。问及子爵的看法,他说同意男爵夫人的主张。

继而,子爵谈起当地情况,声称这里的风光十分“秀丽”,说他独自散步时,发现许多赏心悦目的“景点”。他的目光时而同雅娜的目光相遇,仿佛纯属偶然。然而,雅娜却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突然扫来又迅即移开的一瞥,流露出一种温情的赞赏和一种初醒的倾慕。

去年故去的德·拉马尔老先生,生前恰巧认识男爵夫人的父亲德·居尔托先生的一位好友。这一层关系的发现又引出话头,什么联姻关系、交往的日期、亲戚套亲戚的网络,谈起来无休无止。男爵夫人显示其惊人的记忆力,列举一些世家的先祖与后裔,在错综复杂的谱系的迷宫里游荡,绝不会迷失方向。“子爵,请告诉我,索努瓦·德·瓦弗勒那个家族,您听说过吗?长子贡特朗娶了库尔西府上的一位小姐,即库尔西-库尔维尔的一个千金;次子娶了我的表姐德·拉罗什-奥贝尔小姐;我这位表姐后来又同克里臧日府联姻。而德·克里臧日先生又是家父的至交,他也一定认识令尊大人。”“不错,夫人。不就是流亡国外、其子倾家荡产的那位德·克里臧日先生吗?”“正是他。他还向我姑母求过婚,当时我姑父德·埃特里伯爵已经谢世。但是,我姑母嫌他有吸鼻烟的习惯,没有答应。对了,维洛瓦兹那家人近况如何,您知道吗?他们家道中落之后,约在一八一三年离开都兰,迁到奥弗涅去,我就再没有听人提起过。”“据我了解,夫人,老侯爵坠马身亡,留下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英国人,另一个嫁给一个叫巴梭勒的人,据说那是个富商,把她勾引过去了。”

幼年听老辈人谈论而记住的这些姓名,如今又翻腾出来。在他们的思想里,这些门当户对的婚姻,就跟国家大事件一样重要。他们谈论那些从未谋面的人,就跟议论熟人一样。同样,在其他地方,那些人也议论他们。尽管相隔遥远,彼此却有亲近感,几乎算得上故友亲朋,只因为大家同属于一个阶级,都有同样的血统。

男爵生性孤僻,所受的教育又同本阶级的信仰和偏见相抵牾,因此他不大了解住在这个地区的世族大户,便向子爵打听。

德·拉马尔先生回答道:“哦!这一地区贵族人家不多。”他讲这话的口气,就像说海岸一带兔子不多一样。接着,他详细介绍,这方圆不太远仅有三家,一是库特利埃侯爵,堪称诺曼底大区的贵族首领;二是布里维尔子爵夫妇,都出身名门世家,却深居简出;最后就是富维尔伯爵,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住在临水塘的窃蠹田庄,唯好打猎,据说他把妻子折磨得抑郁而死。

此外,有几个暴发户在当地置田产庄园,但是与他们之间没有交往,子爵并不认识。

子爵要告辞了,他最后一眼瞥向雅娜,显得更亲热更深情,仿佛特意向她告别。

男爵夫人觉得他挺可爱,尤其温文尔雅。男爵应声说:“是啊,毫无疑问,他是个很有教养的青年。”

下一周,他们邀请子爵共进晚餐。此后他就成为常客了。

他往往在下午四点光景到来,去“她的林荫路”找见男爵夫人,再让她挽着胳臂帮她“锻炼”。雅娜若是没有出门,她就在另一侧搀扶母亲。三个人沿着长长的笔直林荫路缓步而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断地往返。子爵不大同雅娜姑娘说话,然而,他那黑绒般的目光,却经常同雅娜蓝玛瑙似的目光相遇。

有好几回,这对年轻人和男爵一道去伊波。

一天傍晚,他们正在海滩上,拉斯蒂克老头过来搭讪。他嘴上总叼着烟斗,他少了烟斗怕是比缺了鼻子还令人诧异。他上前说道:“爵爷先生,趁这风天,赶明儿,往埃特塔跑一趟多来劲,回来也不费劲儿。”

雅娜双手合拢,说道:“嘿!爸爸,你愿意去吗?”

男爵转头问德·拉马尔先生:“子爵,您去吗?我们一同到那里用午餐吧。”

事情随即定下来。

次日天刚亮,雅娜就起床了,等着父亲慢腾腾地穿好衣裳,父女俩这才踏着朝露,穿过平野,走进响彻鸟儿歌声的树林。到了海边,只见子爵和拉斯蒂克老头已经坐在绞盘上等候了。

有两名海员帮着拖船下水。几个男人用肩膀抵住船帮,使出全身力气推船,在鹅卵石上艰难地向前移动。拉斯蒂克把涂了油的圆木塞到船底下,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拖长嗓音,不停地呼着号子:“嗨哟!嗨哟!”好让大家随着号子声一齐用力。

船推到斜坡上时,一下子就自动滑行了,擦过鹅卵石,发出布帛撕裂的声响。船体一下到轻波细浪上,便戛然停住。众人上了船,在长凳上落座,留在岸上的那两名海员用力一推,就把船送出去。

从远海来的微风不断地吹拂,海面漾起涟漪。扯起的风帆微微鼓胀,小船在海上平稳地行驶,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帆船先是远离海岸。天幕低垂,同海洋连成一片。陆上悬崖矗立,在脚下投了一大片阴影,但有几处洒满阳光的草坡将阴影劈开几个缺口。向后眺望,只见几片棕帆驶出费冈的白堤;向前眺望,又见一块有孔洞的大岩石,圆圆的,造型奇特,好像把长鼻插进水中的大象。那便是小小的码头埃特塔。

雅娜举目远望,一只手抓住船帮,在波浪的摇荡中感到有点眩晕。她觉得自然万物中,真正算得上美的只有三样:阳光、空间和水。

谁也不讲话。拉斯蒂克老头掌着舵和帆后角索,他不时从凳下取出酒瓶喝一口,还是不断地抽他那破烟斗。那烟斗似乎永不熄灭,总冒着一缕青烟,而别一缕同样的青烟则从他嘴角飘逸出来。谁也没见他重新点燃比乌木还黑的瓦烟斗,也没见他往里添烟叶。有时,他抬手从嘴里取下烟斗,从喷烟的嘴角朝海里喷出一长条棕色唾液。

男爵坐在船头,监视着风帆,顶一名水手使用。雅娜和子爵则并排坐着,两个人都有点局促不安。一种无形的力量时时吸引他们的目光相遇,两人都同时抬起眼睛,就好像有一种亲和力的作用。他们之间已经飘浮着一种朦胧的、难以捕捉的柔情。的确,两个青年在一起,小伙子长得不丑,姑娘容貌又美,他们之间就很快会萌生这种柔情。雅娜和子爵相互挨着感到愉悦,也许由于彼此在相互思慕吧。

太阳升起来了,仿佛要居高纵观下面浩瀚的大海,而大海似乎要卖弄风骚,裹上了一层雾气的轻纱,遮住阳光的青睐。这层雾气贴近水面,呈淡黄色,又是透明的,什么也遮不住,却使远景更为柔和。金轮投射光焰,融化了明亮的雾霭,当它施展全部威力的时候,雾气就消散,化为乌有了。于是,大海平滑得赛过镜子,在朗照下开始熠熠闪光。

雅娜非常激动,喃喃说道:“多美呀!”

子爵附和道:“哦!是啊,真美呀!”

清朗恬静的晨景,似乎在他们心中唤起了回声。

埃特塔的高大拱门赫然出现在面前,好似悬崖的两条腿跨入大海,拱高可以行船,一根尖尖的白色石柱矗立在第一道拱门前面。

帆船靠岸了。男爵头一个跳下船,拉住缆绳,把船系在岸边。子爵把雅娜抱上岸,免得她湿了脚。然后,他们并肩走上难行的鹅卵石滩,心情还为刚才短暂的拥抱而激动。忽然,他们听见拉斯蒂克老头对男爵说:“照我看,他俩在一起,还挺般配的。”

他们来到海滩附近的一家小客栈,在欢快的气氛中共进午餐。在无垠恬静的大海上,他们的声音和思想似乎变得迟钝,都默默无言。到了餐桌,他们的话多起来,像度假的学童一样喋喋不休。

一点点小事都能给他们增添无穷的乐趣。

拉斯蒂克老头落了座,将还在冒烟的烟斗小心翼翼地收到贝雷帽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他那酒糟鼻子大概有吸引力,一只苍蝇屡次三番落到上面,他用手驱赶时,想抓住动作又慢。苍蝇飞开,落到蝇屎斑斑的薄纱窗帘上,似乎还贪婪地窥视着船夫红红的大鼻子,一忽儿又飞回来要落在上面。

苍蝇每飞一回,都引起一阵大笑。老汉鼻子被搔得发痒,实在不耐烦了,便咕哝一句“这家伙跟娘儿们一样缠人”,逗得雅娜和子爵前仰后合,笑出了眼泪,赶紧用餐巾捂住嘴,尽量抑制住笑声。

喝完咖啡,雅娜提议说:“出去散散步好吧。”

子爵立即站起来,但是,男爵愿意在石滩上晒太阳,说道:“你们去吧,孩子们,过一小时再到这儿来找我。”

两个年轻人一直走去,经过当地的几家茅舍,又路过一座好似大农舍的小庄园邸宅,眼前便展现空旷的山谷。

风帆在海上摇荡,打破他们日常的平衡,使他们精神倦怠,而咸味的空气又刺激他们的食欲。接着一顿美餐,身子不免发懒,而餐桌上快活的气氛又令他们兴奋。此刻他们真有点忘情,就想在田野里飞跑狂奔。雅娜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感到心潮澎湃,蓦地产生种种新的感觉。

头上烈日炎炎,路两旁成熟的庄稼晒得垂下头。蝈蝈儿多得像青草,在小麦和黑麦田里,在岸边的灯芯草丛中,各处都响起细微而聒噪的鸣声。

在这溽暑熏蒸的天空下,再也听不见别种声音。蓝天金灿灿的,就像金属接触炉火一样,霎时间就要烧红。

他们望见右首不远处有一片小树林,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一条狭窄低洼的路径穿入树林,两边大树参天,浓荫蔽日。二人一走进林中,就感到清凉的潮气袭来,刺激皮肤打寒战,一直沁入肺腑。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风也透不进来,因此寸草不生,地面只覆盖着一层青苔。

他们继续往前走。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