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13:12:17

点击下载

作者:曹文轩

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童年

童年试读:

序言

《童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它作为《我的大学》《在人间》的发端,不仅是高尔基灰色而残酷的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俄罗斯下层民众生活状态的缩影。

高尔基(1868—1936),本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高尔基”是他的笔名。作为苏联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导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奠基人,他开创了一个时代的苏联文学,被列宁誉为“无产阶级艺术最杰出的代表”。高尔基只上过两年小学,虽然酷爱读书,成绩也很好,但由于贫困他只能辍学,靠着顽强拼搏的毅力和精神最终自学成才。就像他的笔名所蕴含的意义一样——“高尔基”的俄文意思为“苦难”——他的成长之中苦难无处不在,身边的俄罗斯人民也同样在苦难中挣扎,所以,他以“苦难”为名,以笔为武器,为苦难中的无产阶级书写了一个又一个在黑暗中自强不息、斗志昂扬的抗争篇章。

列宁十分欣赏高尔基的文章,也在思想和创作上给了他很大指导和鼓励。1913年,三部曲第一部《童年》发表。此时的高尔基已经步入不惑之年,不久后的十月革命让他的无产阶级信念更加坚定,革命的方向更加清晰。《童年》记述了小主人公阿廖沙(阿列克谢的昵称)幼年丧父后,跟随母亲寄居在外公家所经历的八年时光。

随着两个舅舅与外公争斗不休、染坊工人死去、母亲改嫁、不断搬家等家庭事件的发生,阿廖沙渐渐看清了以外公、舅舅、彼得大伯、继父等为代表的小市民的丑陋嘴脸,他们自私、贪婪、暴力、诡诈的所作所为,通过一个儿童天真无邪的眼睛,生动地展示给读者。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阿廖沙的外公除了凶恶,还有另一面——他只在妻子面前哭泣,手舞足蹈地给阿廖沙讲故事,还把最后养老的房子卖了给阿廖沙的母亲再婚做嫁妆。这些生活的细节,使外公的形象有血有肉地跃然纸上,与脸谱化的阶级斗争作品相比,本书更加真实可信。

当然,在一片灰暗的众生相中,几个为小主人公带来光明与希望的形象更加引人注意。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外婆。她自小跟着母亲乞讨过活,没受过什么教育,却心地善良、爱憎分明、敢作敢当,是阿廖沙最亲近的监护人和教育者,常常为阿廖沙和表哥们提供庇护,外婆的童话和诗歌就是小主人公的精神支柱。不过,作为传统的俄罗斯妇女,外婆却也逃不过宗教对人性的束缚和压迫,她的遭遇体现了俄罗斯妇女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集体性格。

除了对生活的记述,阿廖沙在遭遇每一件大事之后,都觉醒一次。作品中,富有哲理的话语就附在那些让小主人公痛彻心扉的事件之后,让读者看到一个孩子在逆境中的成长,他也曾狭隘、冒失,但终究奋进、悲悯而正直,这与外婆的形象同样充满光辉。这种结构安排,使“阿廖沙”成为出身贫苦的有识之士的代表,使《童年》成为反映他们性格形成和意识成长的代言书。

在语言方面,《童年》虽然描写的是残酷的现实,但充满童趣。它以孩子的视角,观察、思考和体悟,通过细小情节来展现儿童在贫苦中的自娱自乐,以及看似幼稚却真切的悲愤。可以说,《童年》是一部青少年的“生活教科书”,它教会孩子如何在苦难中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培养果敢、坚强、善良的性格。

作为享誉世界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作之一,《童年》很早就被引进中国。在学界,人们将高尔基和鲁迅类比,他们的文章都是那样针砭时弊,具有强大的反思力量。《童年》中的很多人物,就像鲁迅笔下《狂人日记》中所写的,被一个时代、一个社会“吃”掉了。例如小茨冈伊凡、格里高利、死在两个舅舅手中的舅妈。通过《童年》,我们可以了解北方邻国在沙皇统治下的黑暗,了解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共同苦难。“春华秋实经典书系”丛书收录《童年》的用意,正是希望它能成为我国青少年了解沙俄、了解国外无产阶级困苦的一扇窗。

本书的译者具有多年外国文学翻译以及儿童文学创作的经验,在翻译过程中,尽量使用青少年能够理解字词,并对一些复杂情绪的表达、复杂事件的描写进行适当改写,使整个作品更贴近孩子的心灵。此外,本书对特殊地域、宗教、民族风俗等进行了注释,以帮助小读者加深对作品的理解。

主要人物介绍

(附文中别称)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本书的小主人公,作者高尔基的童年形象。文中别称阿廖沙、阿廖申卡、阿廖什卡。

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阿列克谢的父亲,在小主人公三岁时死于霍乱。

瓦尔瓦拉·瓦西利耶维奇·彼什科娃:阿列克谢的母亲,带着他寄居外公家,后来改嫁,死于小主人公十岁时。文中别称瓦留莎、瓦里娅·瓦里卡。

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阿列克谢的外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带小主人公和母亲到外公家,常常给他将故事,对他关爱有加。她也很欣赏阿列克谢的父亲,曾帮助他与女儿瓦尔瓦拉成婚。文中别称阿库利娅。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卡希林:阿列克谢的外公,自私自利、贪婪凶恶,身为一家之主威严无比。他常常打骂孩子,不过却教阿列克谢认字。他不喜欢小主人公的父亲,反对女儿的婚事。文中别称瓦西里·瓦西里耶夫。

米哈伊尔·卡希林:阿列克谢的大舅,脾气暴躁、为人凶狠,曾袭击外公的新家。文中别称米沙、米什卡。

雅科夫·卡希林:阿列克谢的小舅,性子急、脾气大,跟他哥哥一样想分家。擅长弹琴,常在聚会时演奏。文中别称雅沙、雅什卡。

萨沙:阿列克谢的两个表兄,即舅舅们的孩子,他们都叫萨沙。母亲最后生的小弟弟也叫萨沙。文中别称萨什卡。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染坊工人,曾是外公的合伙人。他身材高大,眼睛不好,后来彻底失明,在外公分家后流落街头。

伊凡:染坊工人,茨冈人,从小被外婆收养,人很聪明却惯于偷窃,最后因替雅科夫舅舅背十字架而累死。文中别称凡纽什卡、瓦尼加、小茨冈、瓦尼卡。

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阿列克谢的继父,是个测绘员,比小主人公的母亲年纪小很多,后来赌博成性,挥霍一空,还抛弃了阿列克谢的母亲。文中别称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叶尼·瓦西里耶夫。第一章去外婆家

导读:

三岁的阿廖沙感染了霍乱,他的父亲由于照顾他而病倒了,因此,他见到了外婆,这也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外婆。当他好得差不多的时候,他的父亲却去世了,同时,他的第一个小弟弟也出生了。悲喜交加中,他和母亲、外婆一起乘船前往外婆家。在路上,刚出生不久的小弟弟去世了,这为旅程抹上了一丝黑暗,母亲的精神也变得恍惚起来。好在有外婆陪着阿廖沙说说话,他们很快亲近起来。

经过好几天的漂泊,终于到了在尼日尼的外婆家,外公带着一大家子人来接他们。外婆家什么样?陌生又新奇的生活就此在阿廖沙面前展开。

狭小的房间里一片昏暗,我的父亲无力地伸着四肢仰面躺在地板上。他的一身白色衣裳素得吓人,裸露的脚趾扭曲地向外翻着,只有双手平静地放在胸前;两个铜钱压在紧闭的双眼上,留下一堆黑色的

1圆圈;他的面孔不仅发青,而且龇牙咧嘴的,好像正做着吓人的鬼脸。

母亲半裸着上身,围着红色的围裙,跪在父亲身边为他梳头发。母亲边梳,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而低沉,红肿的眼睛里流出一股又一股泪水。一旁的外婆紧紧拉着我的手,她哭得浑身颤抖,我的手也跟着抖起来。她将我向父亲那边推,我却扯着身子向后退,因为实在太害怕了——我从未见过父亲这样,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种莫名的惧怕绊住了我的脚。

外婆一看我不愿意靠近父亲,就反复说:“快,和爸爸告别吧……孩子,快点儿,他就要去上帝那里了……快点儿,要不然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尽管外婆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服,头显得很大,很滑稽,但我还是很听她的话。我对她的信任建立在不久前,就是我生病的时候。本来是父亲在照看我,可是突然有一天,父亲不见了,照顾我的人换成了这个怪里怪气的外婆。“你从哪里来呀?”我问道。2“我是由上头,尼日尼过来的。不过不是走路,而是坐船来的,水面上是没法走的,小鬼!”她回答。

什么啊?在水“上”不能走?坐船?真有趣!说实话,我不大懂。我只知道,顺着楼梯可以从楼上滑到地下室去,要是摔倒了,就得大头朝下骨碌碌地滚下去。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为什么叫我小鬼呢?”“因为你的问题太多了!”她笑着说道。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这个亲切的老人了。现在,我只希望她赶快带着我离开这里,我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让我惶恐极了,她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那可是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大、十分严厉的母亲啊。平时,她总是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可现在,她的衣服歪歪扭扭、乱七八糟的;从前梳得光亮顺滑的头发,都垂在赤裸的肩上,发梢掠过爸爸沉睡的脸颊。我站了大半天,她却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断断续续地抽噎着为父亲梳头。

这时,门外围了几个农夫和警察。“好啦,快点儿收拾吧!”警察不耐烦地吼道。

窗前挡着的黑披风,被忽然刮起的一阵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就像一张船帆。这让我想起和父亲去划船的事。那时候,我们正玩儿得高兴,天上突然炸开一阵响雷,把我吓得差点儿哭出来,父亲却哈哈大笑。他慈爱地用膝盖护住我,大声说道:“别怕别怕,没事的!”

正想着,只见母亲吃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脚下一软,直直地躺了下去。她披头散发、紧闭双眼、脸色铁青,也像父亲一样咧着嘴,用可怕的声音喊道:“快出去……阿列克谢!关上门!”

外婆一把推开我,朝门外的人喊:“大家别怕,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看在基督的分上,请你们回避一下吧!”

我躲进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看见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她痛苦地叫着,咬牙的声音山崩地裂般恐怖。外婆围着她在地上爬着,还亲切地说道:“噢,圣母保佑!瓦留莎,你要忍住!”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爬来爬去,父亲一动不动,可是似乎在笑!母亲有好几次站了起来但是都又倒下了;外婆则像一个黑皮球,随着母亲滚来滚去。折腾了老半天,忽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噢,感谢基督,是个男孩!”外婆开心地叫道。说着,她便点上了蜡烛。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或许是我在角落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接下来,连缀在我记忆中的场景,是荒凉的坟场。细雨中,我站在泥泞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将父亲的棺材放进墓坑里。坑里积着水,有两只黄色的青蛙跳到了棺材盖上。我、外婆、警察都站在坟边,还有两个拿着铁锹、面无表情的农夫。“开始埋吧!”警察命令道。外婆又哭起来,用头巾的一角掩着鼻子。农夫噼里啪啦地往坑里填土,那两只青蛙想要沿着坑壁往上爬,可是土块重重地压在了它们身上。“走吧,阿列克谢!”外婆拍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愿走。“唉,这孩子,我的上帝啊!”我不知道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

风把雨水吹走了,外婆始终默默地站在那儿,直到两个农夫用铁锹平整着填平了的坟地。

外婆领着我朝坟场外走,穿过一个又一个十字架,走出坟场的围墙的时候,她说:“你为什么不哭?

应该大哭一场才对!”“我没想哭。”“噢,不想,那就算了,其实不哭也好!”

老实说,我很少哭,除非受了气。从前,我只要一哭,父亲就会笑话我,而母亲则会严厉地斥责我道:“不许哭!”

几天以后,我和外婆、母亲一同上了一艘轮船。刚生下来的小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被裹上白布,外头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放在船舱角落的小桌子上。

我坐在行李堆里,从小小的窗户向外张望,泛着泡沫的海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溅起来的水花突然向窗边扑来,拍在窗户上,我被吓得跳了起来。“噢,不用怕!”外婆用她那双温暖的大手抱起我,又把我放下。

水面上雾茫茫一片,偶尔有黑色的土地出现在远方,可立刻就又被浓雾吞噬了。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一动也不动地靠船站着。她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似乎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是我没见过的。外婆经常对她说:“瓦里娅,吃点儿东西吧,少吃点儿,好不好?”母亲仍旧一动不动。

跟我说话的时候,外婆总是细声细气的,但同母亲就大了许多,可也很小心翼翼的,似乎是有点儿怕母亲。这点我也深有体会,因此,我和外婆更亲近了。3“萨拉托夫……那个水手呢?”母亲忽然愤怒地叫道。什么?萨拉托夫?水手?真奇怪。

这时,一个白头发的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木匣子。外婆接过木匣,将小弟弟的尸体装了进去,她和母亲一起离开了,留下我还有那个陌生人。“啊,小弟弟死了,是不是?”那个人俯身对我说。“你是谁?”“我是个水手。”“那萨拉托夫呢?”“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忽隐忽现的黑土地在大雾里飘动着,圆圆的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外婆呢?”“去埋你那小弟弟了。”“埋在地下吗?”“不埋在地下还能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进去了两只青蛙的事。他把我抱起来,亲了亲说:“啊,小朋友,有的事你还不懂!上帝会保佑青蛙的,你还是多可怜可怜你妈妈吧,她已经被折磨得不像样了!”“呜呜——”我知道这是船的汽笛在叫。那个水手赶紧把我放下跑了出去,边跑边说:“我得快点儿跑!”我不由得也跟着他跑了出来。

透过缝隙,我看到一些人背着包袱来回地走动。我想,他们这是要下船呢,也就是说我也该下了。我加入人群,走上甲板旁的踏板。忽然,有人突然对我嚷:“这是谁的孩子啊?”“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抱起我说:“噢,他从舱里跑出来了,从阿斯特拉罕来的。”

他将我送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我说:“再乱跑我要收拾你了!”我只好呆呆地坐着。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渐渐安静下来,轮船也停止了一切响动。舱里黑乎乎的,行李好像变大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将永远被扔在船上吗?

我想出去瞧瞧,可是门打不开。我抓起装牛奶的瓶子砸过去,碎玻璃和牛奶散落一地,门却纹丝不动。我沮丧极了,趴在包袱上哭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轮船噗噗的颤抖声惊醒了我,一道光刺来,窗户像个耀眼的小太阳。斜看一眼,我发现外婆竟坐在我身旁,皱着眉自言自语地梳头呢。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密地盖住了双肩,一直垂到地上。她一只手抓起头发,另一只手费力地把那把木梳插进厚厚的头发里。那木梳显得好小,她那生气的脸也是,样子十分可笑。

虽然她不高兴,但她还是温柔地回答我为什么头发这么长。她说:“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不停地梳这该死的头发!年轻时,这可是我值得骄傲的宝贝,可现在我想诅咒它了!……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着呢,太阳才刚出来!”“我睡不着了!”

没想到,外婆立刻同意了,她一面编着辫子,一面问我:“那好,你说说,昨天为什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儿声告诉我!”母亲依旧像木头一样躺在那里。

她说得温柔亲和,每个字都是那么甜蜜,我一下子就牢牢记住了。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特别亮,闪动着难以言表的快乐,雪白的牙齿把皮肤衬得有点儿黑,可依然显得很年轻。不过,最让人泄气的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和红鼻头。外婆就是那个人——那个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带进了光明的人,我周围的东西似乎都被她披上了五彩斑斓的光环!她成了我最贴心、最珍爱的朋友。她那无私的爱一直引导着我,在我面对艰难和困苦时,化作无穷的勇气和坚毅!

40年前的轮船航行得很缓慢,晃晃悠悠地蠕动了好多天才到尼日尼。不过,头几天的好景致——浓浓的秋色,碧绿的波浪,金色的麦田,斑驳的船只,一切都随波易影——以及外婆容光焕发的兴奋样子,深埋在我的记忆中。特别是外婆自顾自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时而呆滞、时而微笑却噙满泪水的举动,让我疑惑至极。“你为什么哭呢?”“亲爱的宝贝,那是因为我太快活了!我老了,我已经活了60个年头了!”

她闻闻鼻烟,开始给我讲许多神奇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还有侠客圣贤。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脸,那双神秘的黑眼睛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灌注欢快的魔力。她的嘴唇开启柔声细语,娓娓道来,动听极了。

每次她讲完了,我都会说:“再讲一个!”就在这样的反复中,我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讲的是家神灶王爷被面条烫伤了脚的故事。外婆一边讲,一边学着灶王爷跳脚的样子,把我逗得哈哈笑,就连船上的水手也都夸奖外婆讲得好:“再讲一个吧,老太太!”后来,干脆说:“走,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母亲很少到甲板上来。她身材高大而挺拔,又粗又长的辫子盘在头顶像王冠似的。她一直板着脸孔沉默不语,我觉得好似有一层浓雾笼罩着她,那双眼睛似乎永远在遥远的地方冷漠地打量着人间。

当我们能够清楚地看到尼日尼的时候,外婆竟高兴得像个小孩子,拉着我来到船舷边,大声说:“你瞧瞧多美啊!那就是尼日尼,天哪,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快看,那个教堂,是不是好像在天空中飞呀?”

她又激动地朝母亲说:“瓦留莎,你快来看看哪!你大概忘了家乡吧,快看看哪,你会高兴的!”母亲却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就停泊在河中央,河上已经挤满了小船。我看见一只人头攒动的船靠上了我们的轮船,人们顺着梯子爬了上来。一个矮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头,一身黑衣服把金色的胡子衬得很夺目,鹰钩鼻上方的绿色眼睛炯炯有神。“爸爸!”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叫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他抱住母亲,亲吻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叫着:“噢,傻孩子,你怎么啦?唉,你们这些人哪!”于此同时,外婆则仿佛是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间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接着,她将我推到大家面前:“噢,快快,这是米哈伊尔舅舅,这是雅科夫舅舅,这个是纳塔利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而表姐叫卡捷林娜!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怎么样,是不是很多?”

外公问外婆道:“身子怎么样,我的老婆子?”他们互相吻了三下。外公将我从人堆中带了出来:“你是什么人啊?”“我打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我学着白头发水手的口吻说道。“噢,天哪,他说的是什么呀?”外公问我母亲,他没等我回答,就一下推开了我说:“啊,看看,颧骨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一家人下了船,沿着斜坡走。外公和母亲走在最前面。外公的头只到母亲的肩膀,他走得很快,而母亲却像在空中飘着俯视她的父亲。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他像外公一样干瘦干瘦的;雅科夫舅舅的头发则是浅色的,打着细小的卷儿。几个穿着鲜艳的胖女人后面,是六个孩子,他们都默不作声。跟我一起走的是外婆和小个子舅妈纳塔利娅。舅妈脸色苍白,挺着大肚子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常常停下来歇一歇,还喘着气说:“哎哟,我可走不动了!”“唉,他们干吗也让你来呀?真蠢!”外婆骂道。

走在这群人之中,我感到十分孤独,自己似乎是个陌生人,觉得连外婆也疏远了许多。我最不喜欢外公,他身上的敌意让我有点儿怕他,但还有点儿好奇。

上了坡,穿过街对面,我看见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围墙上是斑驳的粉红色油漆,显得很脏,低低的房檐下是凸出来的窗户。从外面看,你会感觉里面很大,但实际上,里面被分成了许多小房间,特别拥挤。我走进去一看,满眼都是人,他们好像在发脾气,气哼哼地横冲直撞,孩子们就像一群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非常难闻的气味。院子中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随便放着许多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的,还泡着布。墙角那边是一个房檐低矮的小房——低得就要贴在地上了——那里面的炉火烧得很旺,还有咕嘟嘟的声响,似乎什么东西煮开了。“紫檀——品红——硫酸盐……”这些奇怪的词忽然蹦出来,却不见说话的人。第二章家庭纷扰

导读:

外婆家的一家之主是外公,严格说来,这里应该是“外公家”。阿廖沙来到尼日尼没几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还感受到,外公家的气氛十分不和谐。外公家开了一个染坊,据说他还是行业协会的头头呢,两个舅舅虽然和几个工人一样帮他的忙,却成天想着分家,还想夺走本该属于阿廖沙母亲的嫁妆。因此,家里常常发生打架事件,连小孩子之间都充满恨意。

有一次,阿廖沙也卷入了事件当中,外公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原本死命护着他的母亲也在凶恶的外公面前屈服了,只有外婆极力保护他。阿廖沙觉得很伤心,但是,令他更伤心的事情还在后面……

如今打开记忆的走马灯,我仍旧不敢相信那段时光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我曾努力地说服自己,或许是我记错了,可是事实终究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善良的、难得真诚的天才所讲的悲剧,离奇而且黑暗的生活中充满了残酷。我讲的不仅仅是自己,那个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景象,是大多数俄国人曾经有过,甚至直至现在还没有摆脱的真实生活。

一种扭曲的恨意笼罩着外公家,不仅大人之间被仇恨串联,连孩子们也参与其中,甚至唯恐落后。后来,外婆告诉我,我和母亲来的时候,两个舅舅正在逼外公分家。我们的突然到来,加剧了他们分家的愿望。他们还怕母亲向外公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因为外公并不赞成父亲和母亲的婚事,所以扣下了嫁妆。因此,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当归他们所有。此外,还有别的事,例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为了这些,他们简直闹翻了天!

没过几天,一场争吵就在厨房里用餐的时候爆发了。两个舅舅唰地都站了起来,俯身和外公对骂,外婆痛苦地说道:“行啦,都分给他们吧,啥也不剩就不闹了!”“你给我闭嘴,全是你惯的!”外公个头儿虽小,音调却出奇地高,刺痛了我的耳朵。母亲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一声不吭。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响亮的耳光!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舅妈被吓坏了,幸亏小茨冈——一个年轻力壮的学徒工——骑在米哈伊尔舅舅的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拿手巾捆住他的手,米哈伊尔舅舅这才被制服。他喘着粗气,被紧紧地压在地板上,胡子都扎进了地板缝里。

外公顿足捶胸,哭号道:“你们可都是亲兄弟呀!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既好奇又害怕地看着他们。

外婆一边替雅科夫舅舅洗净脸上的血迹,一边气得直跺脚,哭着说:“混账家伙们,也该懂懂事了吧!”

外公将撕破的衬衫搭到肩膀上,冲着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养的这群畜生!”

外婆躲进了角落中,号啕大哭起来:“圣母哇,求你让我的孩子们懂人性吧!”

外公立在她跟前发呆,看着一屋狼藉不堪的景象,低声说:“老婆子,你可小心点儿,当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说不定……”“啊,上帝保佑……快点儿把衬衫给我,我给你缝缝!”外婆打断了他,便抱住了他的头。她的个头儿比外公高,拥抱外公时,外公的脑袋靠到了她的肩上。“哎,咱们分家吧,老婆子!”“那就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轻声细语地说了很久,但到最后,外公又像公鸡打鸣似的吼了起来。他指着外婆喊道:“得啦,你比我疼他们!但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什卡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什卡则是个共济会分子4!他们会把我的家财败光!”

听到这里,我转了一下身子,不小心将熨斗碰倒了,它骨碌碌地滚进了脏水盆里。外公一个箭步冲过来,把我拎了起来,紧紧地盯着我的脸吼道:“谁让你在这里的?是你妈妈吗?”“不,是我自己。”“胡说八道!”“没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敲了一下我的额头,将我扔在了地上:“跟你爹一个样儿!快点儿滚开!”

于是,我拼命地跑出厨房。

不知道因为什么,外公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总是盯着我,我总是躲起来。他的脾气很臭,每每说到“你们这帮家伙”的时候,都要把声音拉得好长,叫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

休息或是吃晚茶时,外公、舅舅们和那些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头发都用带子扎着,活像厨房角落那被熏黑了的圣像,他们的手被紫檀给染得通红,还有硫酸盐灼伤的痕迹。这种时候,外公常常坐在我的对面,这让他的其他孙儿们非常羡慕,因为相比之下,我和他说话的机会要多一点儿呢。外公身上的圆领绸背心上已经布满破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还有补丁。不过,就算他穿得如此破败,我觉得,比起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来,整洁漂亮多了。

刚到这里没几天,外公就开始让我学着祈祷。别的孩子都比我大,正在乌斯平尼耶教堂跟着一个助祭学认字。从家里就可以看见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纳塔利娅舅妈教我怎么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眼睛清澈见底,似乎可以袒露她心中的一切。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啊,请跟着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念啊?”

可是我越念越糟糕,干脆就故意念错。可是温柔的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儿也不生气——这反倒让我生气了。

有一天,外公问我:“阿廖什卡,你今天都干什么了?估计只是玩儿吧!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明白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出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我问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声地为我开脱:“他记性不是很好。”

外公一声冷笑,将红眉毛向上一挑:“那至少得挨打了!……你那个爹揍过你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他。

我母亲说道:“马克西姆从没打过他,而且让我也别打他。”“为什么?”“他觉得用拳头是教育不出好人来的。”“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不该说死人的坏话!”外公气呼呼地骂着,接着说:“啊哈,你倒噘起嘴了!”

他拍了拍我的头:“星期六,我得抽萨什卡一顿!”“什么叫‘抽’?”

大家都笑了起来。外公回答说:“过一阵子你就明白了!”

我记住了这个词,心中开始琢磨“抽”和“打”的差别。我知道“打”是什么意思,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揍波斯人,还见过舅舅“弹”孩子的后脑勺儿,可从来没见过“抽”是什么样子。不过,在后来的顶针事件中,我就用上了“抽”。

那天晚上快吃晚饭的时候,两个舅舅和格里戈里正在缝合染好的布料。格里戈里眼睛不好,几乎要失明了,米哈伊尔舅舅就故意跟他开个大玩笑。他叫九岁的侄子把格里戈里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了,然后悄悄地放在他的手边。可碰巧的是,外公来了,想帮忙缝布料,于是就把手伸向了那个炽热的顶针。

我听见一声大叫,就急忙跑进厨房,看见外公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捏着耳朵。他一边跳,一边吼叫着:“谁干的?你们这些浑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不停地吹着顶针;格里戈里依然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跟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雅科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嘴而笑;外婆正用礤床儿擦着土豆。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一眼,忽然说:“这是雅科夫的萨什卡干的!”“撒谎!”雅科夫大叫一声站了起来。他儿子吓哭了,叫着:“爸爸,是他叫我干的!”

于是,两个舅舅对骂起来。

这时,外公稍稍消了气,手指头上糊着土豆泥,要带着我走。大家全都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我便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要抽他一顿?”“要!”外公斜着眼瞧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生气了,朝我母亲吼道:“瓦尔瓦拉,注意点儿你的狗崽子,小心我将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也毫不示弱:“你敢!”

突然,四下安静了。母亲的话经常是如此简短有力,一下子就能把别人甩到千里之外。我知道,大家都有点儿敬畏母亲,外公和她说话也很小心。对这一点,我觉得很自豪,曾经对表哥们说:“我妈妈最厉害了!”当然没有一个人反对。

可是,星期六的事却改变了我对母亲的这个看法。

星期六之前,我做了件错事。

我对大人们能够巧妙地给布料染色这件事十分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变成了樱桃红。太奇妙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我很想亲自动手试一试,就把这个念头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他是个向来很乖的孩子,不过外公却觉得他卖乖讨巧。

雅科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头头是道的,只是有些獐头鼠脑,还总是神秘兮兮地东张西望。他说:“我知道,白的最容易上色!”于是,他就让我用柜子里的白桌布试试——这是过节时才用的布料,不过,我并不懂它有多重要,也就没有预料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正朝我逼来。

我费了很大劲儿才把笨重的桌布一角放进装蓝靛染料的桶里,突然,小茨冈不知道打哪儿飞跑过来,一把将布夺过去使劲地拧,还向在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过来!”

他转头对我说:“完了,你要倒霉了!”

外婆飞奔而至,大叫一声,几乎要哭出来,大骂道:“你这个彼尔米亚克人,大耳朵冒失鬼!真想把你摔死!”但她马上又劝小茨冈:“瓦尼亚,千万别和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瞒过去吧!”

瓦尼亚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擦擦手,说:“只怕萨沙告诉他!”“那,那我给他两个戈比!”外婆说着,将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叫到厨房。厨房里非常黑,绵绵的秋雨声中,我透过昏暗的影子看到一把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森的小茨冈。外公在一旁摆弄着一些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时不时抽出一条来,嗖嗖地挥几下。外婆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吸着鼻烟,唠唠叨叨地说:“唉,还在装模作样呢,这捣蛋鬼!”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中间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揉着眼睛,说话的声音都扭曲了,像个老叫花子:“行行好,行行好,就饶了我吧……”

旁边站的是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他们也呆若木鸡,都吓傻了。

外公发话了:“好,饶了你,不过,得先抽你一顿!快点儿,快脱掉裤子!”说着就抽出一根树条。屋子里静得吓人,虽然有外公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的挪动声,有外婆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但是,什么声音也掩盖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掉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在了长凳上。看着他做着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号叫声突然响起。“装蒜!还叫唤!再尝尝这一下!”外公严厉地说。他每抽一下都留下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般的叫声真是震耳欲聋。“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正是为了顶针!”外公丝毫不为所动,一边抽一边说。

我的心跟着外公的手一上一下,害怕极了。接着,表哥咬出了我的事:“哎呀,我再也不敢了……可我也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呀!”

外公不急不忙地说:“告密?哈,这一下就是因为你的告密!”

外婆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你这个魔鬼,我才不让你抽阿列克谢!”她用脚踹着门,叫我的母亲:“瓦尔瓦拉!”

外公一个箭步扑上来,推倒了外婆,把我拖了过去。我拼命地挣扎,拉他的红胡子,咬他的胳膊。他嗷的一声狂叫,猛地将我往凳子上一扔,摔破了我的脸。“把他给我捆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苍白,眼睛瞪得充满了血丝,苦苦哀求道:“爸爸,别打他呀!交给我吧!”

接下来,外公的痛打让我昏了过去,醒来以后又大病了一场,趴在床上静养了好几天。这次生病,深深铭刻在我心中。因为在病倒的几天里,我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一种非常特别的体会——我的心仿佛被揭掉了一层皮,对一切屈辱与伤痛,不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再也无法忍受了——在我心中涌起,我给它套上了一个词作为遮挡伤痕的外衣:自尊。

没想到的是,外婆竟同母亲吵了一架。

我看到全身漆黑、身材庞大的外婆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你,你为什么不把他夺过来?”“我,我当时吓傻了!”“什么?!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大个子了!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妈妈,你别说了!”“不,我得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哟!”

母亲高声叫道:“可我自己也是‘孤儿’啊!”她们坐在墙角里,哭了很久,母亲说:“假如没有阿列克谢,我早就离开这个可恶的地狱了!妈妈,我早就受不了了……”

外婆柔声地劝慰着说:“唉,我的心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

我忽然明白过来,母亲并不是最强有力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怕外公。是我妨碍了她,让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不久以后,母亲真的消失了……

这一天,外公忽然来了。他坐在我床边,用冰凉的手摸着我的头说:“小先生,还生气呢?说话呀,怎么不吭声呢?”我看也不看他一眼,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啊,你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我用眼角扫了他一下。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头发胡子比平时显得更浓了,双眼放着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一块糖饼、两个糖角、一个苹果和一包葡萄干,他的手被显得更加焦黄。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又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噢,朋友,我当时是有点儿过分了!可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活该多挨几下。你知道吗,自己的亲人打你没关系,那是为你好,希望你长教训!外人打了你,那就是耻辱了!”接着,外公开始讲述他小时候的故事,他轻轻地摇着身子,说:“噢,阿廖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哪!当时被别人欺负得连上帝都会掉泪呀!但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呢!”

他的绿眼睛放着兴奋的光芒,金红的头发抖动着,嗓音渐渐粗重起来:“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船来的?我年轻时得用肩膀拉纤,拽着船往上走呢。脚下的石子儿扎得脚生疼,还要没日没夜地朝前拉,腰都要折了,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和在一起往下流!亲爱的阿廖沙,那真是有苦没处说呀!我经常一头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算了!但我没有死,反而坚持住了,我沿着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里路!第四个年头,我终于做上了纤夫头儿!”

我忽然觉着这个凶巴巴的老头儿变得异常高大起来,仿佛看到童话里的巨人,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有时还跳上床去表演,还讲他们拉纤中的趣事,可真逗。

讲着讲着,不时有好几个人来找他,但我拉住他不让走。他笑一笑,向找他的人一挥手:“等一会儿……”就这样,故事一直讲到天黑,他才同我亲热地告别。看来,外公并不坏,我不怕他了。不过,他凶恶地毒打我这件事,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都效法外公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当然,外婆是最常来的,她晚上还陪我在一起睡觉呢。

不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茨冈,他是在一天傍晚时分来的。他梳着一头卷发,臂膀宽阔有力,那小黑胡下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和新皮鞋,活像过节似的。“啊,你来瞧瞧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挽起了袖子,“前几天肿得可厉害了,现在好多了呢!当时你外公准是疯了,我用胳膊去挡断树条,再趁你外公去拿另一条时把你抱走。但是树条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小家伙,算你有福气!”他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温和,“唉,你真可怜,你外公也真是的,干吗没命地抽!”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就像马似的。我告诉他,我觉得他很单纯,也很可爱,他也说喜欢我:“因为这样我才去救你的!要是为了别人,我才不会冒险。”

然后,他东张西望地悄悄对我说:“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绷紧身子,要放松、深呼吸,使劲喊,像杀猪一样,明白吗?”“难道还要再打我吗?”“当然,你以为这就完了?”他说得十分严肃。“为什么?”“为什么?反正他会不停地找理由打你!”

停了停,他又接着说:“你就记着,要舒展地躺着!如果他打下来之后还顺势往回抽树条,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也要顺势往回转,随着他转,记住了没?”他向我挤了挤眼睛,“没问题,我有经验,看,我全身的皮都被打硬了!”

他是那样高调,好像是在享受别人的痛苦似的,我不禁想起了外婆给我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第三章大朋友小茨冈

导读:

阿廖沙渐渐跟染坊工人小茨冈熟络起来,这个人很健硕,也很健谈,外公很器重他,两个舅舅只敢偷偷说他坏话。听外婆说,小茨冈的本名叫伊凡,因为是茨冈族人,所以大家都叫他“小茨冈”。虽然是个捡来的孩子,但他却比外婆亲生的那两个好多了。他纯朴、勤快,玩儿起来像孩子一样执拗,还会玩儿许多花样,真是有趣极了。不仅如此,每逢节日,小茨冈就会伴着雅科夫的琴声跳起舞来,他的舞蹈还真是让人眼花缭乱。

渐渐地,我的身体好了起来,也意识到小茨冈在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十分特殊。外公骂他不如骂那两个舅舅多,而且还常常私下夸奖他:“小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会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算是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戈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这帮人用各种花招折腾那个半盲的老师傅,都没有重样的。不过,格里戈里似乎一点儿也不当回事,无论是凳子上放钉子还是弄乱布的颜色,每次他都保持沉默。但是外婆每次都会挥起拳头骂他们:“不要脸的魔鬼们!”

然而,舅舅们常常偷偷咒骂小茨冈,说他是个小偷,是个懒汉。我不懂,就去问外婆。她耐心地向我解释:“他们将来是得分家自己开染坊的,都想要凡纽什卡到自己的店里帮忙,所以嘛,他们俩就都在对方面前辱骂他!他们怕他跟你外公一起开另一家染坊,他们就竞争不过老头子了。”说到这儿,外婆就轻声地笑起来了,“哼,他们那点儿小算盘早让你外公看穿了。他故意对他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证,我太需要他了,他可不能去当兵!’看把你舅舅们气的!”

现在,我像坐轮船来的时候那样同外婆坐在一起。每天临睡前,她都过来给我讲故事,都是她自己的故事,可是听着像童话一样神奇。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情时,外婆完全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语气在评论,似乎这一切与她无关。

也是在这样的故事会里,我才听说小茨冈是被捡来的孩子。一个春天的夜里,阴雨连绵,人们在门口的长凳上看到了幼小的小茨冈。据说他被冻僵了,只有一块破围裙包着。“是谁扔的?怎么会扔了他?”“他妈妈没有奶水,养不活他,听说有一家刚生下的孩子夭折了,于是就把自己的孩子送来了。”一阵沉默,外婆叹气说,“唉,亲爱的阿廖沙,都是因为太穷哇!你外公想把凡纽什卡送到警察局去,我拦住了他,想自己养,这可是上帝的恩赐。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生过18个,可是上帝偏偏看中了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召唤到天上当天使去了!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低声笑着,眼中闪着泪光。她坐在床沿上,蓬松的黑发披在硕大的身板上,好像一只大熊。“好孩子都叫上帝带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外婆接着说,“伊凡就这样留下了,洗礼之后,他越长越水灵!刚开始,我叫他‘甲壳虫’,那和他满屋子爬的样子很像呢!他很纯朴,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

伊凡不仅纯朴,还很有趣,他经常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每到周六,外公收拾过本周内犯过错误的孩子后,就要去教堂做晚祷。这时候,我们就在厨房里称王称霸了。小茨冈会用纸做一架马车,再剪一个雪橇,然后赶来几只黑色的蟑螂。啊,真是太有趣了!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子上驰骋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松枝赶着它们,大叫:“哈,赶着车接大主教去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另一只蟑螂身上,赶着它去追雪橇:“他们忘了带褡裢,这个修道士追上来了!”再用一根线捆住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一边不断地点头,伊凡大笑:“助祭从酒馆里出来,醉醺醺地要去做晚祷喽!”

他还将一只小老鼠藏在怀里,吻着它还喂它糖,他十分自信地说:“老鼠聪明着呢,家神特别喜欢它!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就会保佑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者铜钱变戏法,玩儿的时候嚷得跟孩子一样大声;还有玩儿牌的时候,他如果输了,也会像孩子一样气鼓鼓的。

每到节日的夜晚,小茨冈更是活跃得起劲。通常情况下,这时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做客。雅科夫舅舅拿着六弦琴走进厨房,同时,外婆会摆好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和一瓶伏特加酒。小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帮着忙活;格里戈里轻轻地走进来,眼镜片泛着光;保姆叶夫根尼娅的麻子脸也更红了,她胖得像个缸,嗓音则像喇叭。有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贼眉鼠眼的人也会来。他们敞开肚皮大吃一通,还给孩子们发糖果和甜酒!接下来,畅快的狂欢节目就要登场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惯例先要问一句:“各位,怎么样,我就要开始了!”

然后,甩一下他的卷发,好像猫似的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流转着捉摸不定的眼神,轻轻地拨起琴弦来,一支极富感染力的曲子就这样倾泻而出。它像一条奔流的小河,从远方的高山破竹而下,渗过墙缝挤进来,冲击着在座的每个人,让人顿感忧伤然而又无比激越!对世界的悲悯、对自己的悔悟都随着旋律溢出躯壳,大人和孩子在灵魂上彼此转换着,每个人都端坐静思,凝滞的空气包围着一个个跳动的心。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把身子探向他的叔叔,张着嘴巴、流着口水!他听得出了神,从椅子上滑到地板上,仅用不太听使唤的手撑着地,静静地倾听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再起来了。所有人都听得入了迷,茶炊偶然响起的低鸣,仿佛划破宁静后留下的伤口,使哀伤的情绪更加浓重了。那哀伤围拢着透着秋风中漆黑夜空的小窗户,摇曳的灯影里,是它们影影绰绰的眼神。

节奏越来越快了,雅科夫舅舅的两只手像机械一般弹动,手指如十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抖动翅膀,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喝过几杯酒,他就边弹边唱起来,那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雅科夫假如是条狗,

就从早到晚叫不休。

哎哟哟,我孤苦!

哎哟哟,我忧愁!

一个尼姑顺着大街走,

一只老鸦飞落在墙头。

哎哟哟,我孤苦!

蛐蛐钻墙缝叫破喉,

蟑螂嫌它闹腾没够。

哎哟哟,我孤苦!

一个乞丐晒裹脚布,

另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孤苦!

嗷嗷,我忧愁!

听这支歌我从来没听完过,因为一听他唱到“乞丐”,一种莫名的悲痛就会让我失声大哭。

小茨冈听歌的时候会将手插进黑色的头发里,低着头喘粗气。忽然,他叹息道:“唉,我要能有副好嗓子就好了,我一定会唱个痛快!”

外婆说道:“好啦,雅沙,别再折磨人了!来吧,叫凡纽什卡给我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即同意,不过雅科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着琴,攥紧拳头一挥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什么一样猛喊一声:“好,让忧愁烦恼都走吧!瓦尼加,该你上场了!”

小茨冈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恭敬地走到中间,红红的脸膛微微一笑:“要弹得快一点儿,雅科夫·瓦西里奇!”

就这样,暴风骤雨般的节奏疯狂响起,小茨冈的靴子跳着细碎的步子,整个厨房似乎被他火一样的舞蹈点亮了!他突然尖叫一声,仿佛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盘旋,衬衫颤动着,好像在燃烧,闪动着灿烂的光芒。他放纵地跳哇跳哇,要是一开门,他准能跳出去跳遍全城!

接着,小茨冈又来了一段俏皮的串场词,人们不由得也跟着他抖动,脚下似乎有团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吼上几声。格里戈里拍着自己的光头,一边高兴地念叨着什么,一边弯下腰来,那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头:“噢,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假如你父亲还活着,他会跳得比火还热烈!他可是个快乐的人啊,很讨人喜欢呢!你还能记起他吗?”“我不记得了。”“噢,你不记得了!以前,他同你外婆跳起舞来……嘿,你等一下!”他说着站了起来,朝另一边的外婆一鞠躬说道:“阿库林娜·伊凡诺芙娜,请赏个脸和我跳上一圈吧!就像以前和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怎么样?”“让我跳舞,这不是在开玩笑吧?”外婆朝后退了一下。但是大家的盛情难却,于是,她顿了顿,整理一下衣裙,挺胸昂头地走到中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着:“你们只管笑吧,尽情地笑吧!雅沙,换支曲子!”

一支舒缓的曲子响起,小茨冈又跑到外婆身前,围着她跳开了。外婆两手伸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在地板上滑行的样子好像飘在空中一般。真有趣,我扑哧笑出了声,格里戈里伸出指头点了点我的额头,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瞪了我一下。

格里戈里示意小茨冈停下,接着,保姆叶夫根尼娅提起了嗓音,唱道:

周一到周六,

姑娘忙着把花边绣。

累得筋疲力尽哟,

顾不上把气喘一口。

外婆根本不是在跳舞,好像是在诉说一段故事。她若有所思,遥望着前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撑着摸索前进。她忽然停止了脚步,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过立刻,她又容光焕发,露出慈祥的笑容。她闪向一边,低头指点,好像在给什么人指路。忽然,她转了起来,裙摆飞舞着使她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似乎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迹般地展现出一种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夫根尼娅又唱起来了:

周日的午祷结束,

夜半时分才停下舞步。

她走上回家的路,

叹息周一又要劳碌。

跳完了,大家使劲夸奖外婆,她整理着头发,说:“好啦!你们5或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以前,我们巴拉罕纳有个女孩,她叫什么来着……她的舞姿令我毕生难忘!那简直快活得让你想流泪,只要看一眼就能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叶夫根尼娅认真地说,6她又唱起了大卫王的歌。

雅科夫舅舅说小茨冈要是去酒馆跳舞,那里的人都会疯狂的,可是小茨冈还是执着地希望自己有副好嗓子。

说笑间,大家开始喝伏特加,互相敬酒。外婆看见格里戈里喝多了,就劝他不要喝瞎了眼睛,格里戈里却十分镇静地说:“瞎吧,要眼睛也没什么用,我啥都见过了!”他似乎还没醉,但话越说越多,见了我总要说起我的父亲:“他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哪,我的小老弟,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是啊,他就是上帝的儿子。”外婆叹了一口气说。

我似乎是每场狂欢的旁观者,各式各样的信息填满我的耳朵,人们的每一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吸引着我,变成一种甜蜜的惆怅冲上心头。欢乐和忧愁就是这样相伴盘旋,它们纠缠着、融合着,变幻莫测。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得微醉,他撕扯着上衣,胡乱揪着头发和胡须说:“这算哪门子生活,为啥要这样活呢?”他张牙舞爪地泪流满面,“我是流氓、浑蛋、白眼儿狼!”

格里戈里突然叫道:“非常正确,你就是!”“得了,雅沙,上帝最清楚你是什么人!”外婆也喝醉了,她显得十分温润,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撒播着温暖的爱意。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如泣如诉地说:“主啊,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么美好!真是太美好了!”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

雅科夫舅舅一向无忧无虑,我对于他此刻的表现非常吃惊。我问外婆,他为什么要哭,还打自己骂自己?“你并不是立刻就要知道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迟早你会理解的。”以往,外婆都是直接向我解释问题的。这下可触动了我的好奇心,我跑到染坊去问伊凡,他却威胁我说不要再缠着他问这个问题。幸好,站在一旁的格里戈里肯用真相解开我的好奇。他支开小茨冈,7把我放到膝头说:“当年,你舅舅把自己的老婆打死了!现在,受到了良心的谴责,谁叫他那么混账!这下你明白了吧。你可得当心,什么都想知道是很危险的!”

格里戈里像外婆一样温柔,不同的是,他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这一点我有些害怕。

我追问舅舅是怎么打死舅妈的,为什么打死她。格里戈里支支吾吾说不清,好像是因为嫉妒舅妈比他好,不过有一句话我却听他说得真切:“这一家子人,容不下好人!你去问一下你外婆,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的!你外婆是个纯洁的圣徒,她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说完,他推开了我,我心情十分沉重地向院子里走去。这时,凡纽什卡赶上来,摸着我的头低声说:“别怕他,他是个好人哪!你往后直盯着他的眼睛看就好,他喜欢那种感觉!”

在外公家住了些日子,让我感到越来越别扭,因为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总是一起做事情,肩并肩地依偎着;夜里,他们经常有说有笑,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唱歌,街上的行人都抬头看他们——那许多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里,人们很少笑,偶尔有人笑,你却不知道为什么。争吵、恐吓、耳语是这里说话的常用方式。没人陪伴、照顾孩子,他们也如同尘土一般微不足道,也不敢大声玩闹。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每天都忐忑不安、心事重重地看着周遭。

这段日子,外婆整天忙得团团转,也顾不上照看我,于是我就跟着小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每次外公打我,他就用胳膊帮我挡着,还指着红肿的地方说,帮我挡也没用,以后才不要管我。不过,下一次挨打,他还会伸出胳膊。

后来,我又知道了他一个秘密,对他的兴趣更浓了。

每逢星期五,小茨冈都会套上枣红马沙拉普去集市买东西。沙拉普是外婆的宝贝,它脾气可坏呢,只吃好东西。小茨冈穿上长到膝盖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有时候,天色很晚了还不见他回家。家里人就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气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朝外张望。“还没回来吗?”“没呢!”

外婆比谁都急,一边巴望着,一边数落外公和舅舅,谁叫他们总没命地使唤小茨冈。

终于,小茨冈回家了!外公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外婆却抽着鼻烟落在后面,笨拙得像个冒烟的大熊。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搬东西:鸡鸭鱼肉,应有尽有。“让你买的都已经买了?”外公敏锐的眼光扫过雪橇上的东西。“全买了。”小茨冈在院子里跳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外公严厉地训斥说:“别将手套拍坏了,那可是用钱买的!找回零钱了没有?”“没有。”

外公绕着雪橇转了一圈儿:“我看,这些东西比计划要买的多哇,用钱能买回来这么多吗?我可不喜欢偷偷摸摸的事情。”他皱了皱眉,转身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拿下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重量:“好小伙子,买的可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好像装了弹簧一样蹦来蹦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缝着眼睛,咋着舌头。他耸着干瘦的肩膀,抄着手问小茨冈:“我得给你多少钱?”“得10个卢布。”“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到底花了多少?”“花了9卢布零10戈比。”“好啊,90戈比又进了你自己荷包了!雅科夫,你瞧瞧这小子多会挣钱。”雅科夫打着哆嗦笑了笑:“瓦尼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总行吧!”

外婆一边卸马套一边跟马儿说:“哎呀,我的小乖乖,小猫咪,又调皮啦?”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磨蹭着外婆的肩头,快乐地看着外婆低声叫着。“吃点儿面包吧?”外婆将一大块面包塞进它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掉下来的面包渣儿。看着它吃东西,外婆似乎陷入了沉思。

小茨冈走过来:“老奶奶,这马可真聪明啊!”“靠边站!别在这里耍滑头!”外婆跺了跺脚。

后来,我听外婆解释说,其实每次采买,小茨冈偷的东西比买的东西多。“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只花了三个卢布买东西,其余那些东西全是他偷来的!最开始他偷回东西的时候,大家都夸他能干,他心里可美了,谁知道就此养成了习惯,偷东西跟闹着玩儿似的!加上你外公自小就爱财,现在更贪财,一看见东西白白送上门,当然乐得合不上嘴。还有米哈伊尔跟雅科夫……”她说到这里,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又接着说起来了:“廖尼亚,人世间的事就像花边,可织花边的却是个瞎老婆子,织出来的能是什么啊!小偷要是被抓住,就会被往死里打啊!”沉默一阵后,她又说道:“唉,上哪儿说理去呀!”

第二天我找到小茨冈问:“你会不会被抓住给打死呀?”“抓住我?那可没那么简单!我眼疾手快,马也跑得飞快!”他得意地一笑,可立刻又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还很危险,可我只是玩儿呢!我也不想攒什么钱,因为根本攒不下,你的舅舅们盯着我要呢。抓走拉倒,反正我吃饱了,要钱也没啥用。”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说:“啊,看你精瘦,骨头还硬,长大了力气一定特别大!听我的话,你跟雅科夫舅舅学吉他吧,小孩子学起来很容易的!看你这小不点儿,脾气倒挺大。你不喜欢你外公,对吗?”“我也不清楚。”“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哪个也不喜欢——魔鬼才喜欢他们呢!”“那么,你喜欢我吗?”“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外一个家族的人!”他忽然抱住我,低低地说:“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照亮了,那该多好啊!……好啦,小弟弟你走吧,我要去干活儿了!”

他将我放到地板上,朝嘴里塞一把小钉子,先把一块湿湿的红布绷得紧紧的,再往一块大大的四方形木板上钉。

没想到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交谈。因为没过多久,他就死去了。

外公家的院子本来就拥挤而肮脏,再加上中间那个散发着苦味的橡木十字架,就更杂乱了。我刚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儿,不过还是崭新的。听说,这个十字架是雅科夫舅舅买回来的,他发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时,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天气出奇的冷。外婆和外公一大早就带着三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因为犯了错误而被关在家里。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将十字架从墙上拔了出来。格里戈里跟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小茨冈的肩膀上。小茨冈一个踉跄又叉开腿,还好站稳了。“怎么,挺得住吗?”格里戈里问道。“说不清,很沉呢!”

米哈伊尔舅舅大喊道:“快点儿开门,瞎鬼!”

雅科夫舅舅说道:“瓦尼卡,你装蒜,咱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力气!”

格里戈里打开门,叮嘱伊凡:“小心着点儿,千万别累着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