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新版精装)轻经典:母亲(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23:53:53

点击下载

作者:高尔基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2017新版精装)轻经典:母亲

(2017新版精装)轻经典:母亲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2017新版精装)轻经典:母亲作者:高尔基排版:Lucky Read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时间:2017-05-01ISBN:9787505738959本书由北京创美时代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译本序高尔基: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郑海凌

1

1887年12月12日晚上,俄罗斯古城喀山像一个冻僵的老人蜷缩在严寒中。就在寒冷的喀山市郊的一条破旧的街道上,发生了一桩在当时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一个名叫阿列克谢·彼什科夫的二十岁的流浪汉开枪自杀。两天后当地报纸登出一则简讯,说这个来自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手艺人在自杀前留下遗言,自称精神正常,头脑清醒,说他的死不责怪任何人,仅仅归咎于杜撰出心痛病的德国诗人海涅,并要求将他的尸体解剖,让医生查看是什么鬼东西近来在他身上作怪。这则简讯在省城喀山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因为当时的俄国正盛行一种自杀流行病,一个普通青年自杀算不了什么。如果这个青年的枪打得准一点,恐怕世界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围绕着高尔基的命运争论不休了。高尔基成名之后曾在自传里提到这次未遂的自杀。他也曾为这次自杀羞愧自责,说他在此后的许多年当中,只要一回忆起这种愚蠢行为就感到一阵奇耻并藐视自己。众所周知,高尔基成名之前的生活经历是很困苦很压抑的。他出身于俄国社会底层,三岁丧父,母亲改嫁,把他交给外公外婆抚养。八岁到一家鞋店当学徒,后来到轮船上给厨师当帮工,后来又四处流浪谋生,有过很多不平凡的遭遇。高尔基并没有被穷困庸俗的生活压倒,尽管他深深体验过对滔滔浊世的庸俗的恐惧,被逼迫到自杀的地步。他从那种可怕的生活中走出来,带着对他所熟悉的那种生活的会心的微笑开始了写作。应该说,那种在常人看来庸俗得不堪忍受的生活在他看来不仅不是庸俗的,而且是一首新鲜透明的诗。我们从他作品中流露出的对生活的陶醉和愉悦可以看出他的生活态度,尤其是他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你看《童年》里那个三岁的小男孩阿辽沙,同外婆和母亲在伏尔加河上航行,他趴在包袱和箱子上,从轮船的小窗朝外望着。小窗圆圆鼓鼓的,活像是马的眼睛。湿漉漉的窗玻璃外面,浑浊的河水翻着泡沫,哗哗流去。有时河水翻起浪花,朝窗玻璃扑来。这时他不由自主地朝后躲,跳到地板上。河面上升起潮湿的大雾,灰蒙蒙的。远方偶尔呈现出黑黝黝的土地,不一会儿又消失在浓雾和河水里……你看,这不是现实生活里的诗吗?当然,作家感受到的生活里的诗远不止这些。我们从他的其他作品里同样可以看出作家对生活的诗意的热情和真切的敏感。人世间的悲欢、苦难和罪恶,人性的美丽或者人心的险恶、人与人之间的忠诚、爱恋和欺诈、政治家的权谋和小人的流言蜚语,等等,在作家眼里都是诗,或者至少是富有诗意的。在真正的作家眼里,就连路边的石头、草木花鸟,也都是富有诗意的。因此我们可以这样推想,高尔基在成名之前受苦受难的时候是很诗意很快乐的,至少不会像常人在受苦受难时那样痛苦和沮丧。要不然他不会那样痛快地去选择自杀来作为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好的方式。为了证实是不是德国诗人海涅杜撰的心痛病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选择了自杀。这一举动是何等地富有诗意啊!这就是作家和常人在心理结构上的区别。有不少作家为了某个在常人看来不值一提的原因轻松地自杀了,害得研究他们的学者们专心并煞有介事地探索作家的死亡之谜。而学者们往往从常人的立场去看问题,自然会得出高深莫测的结论。在这一点上,学者和作家就有距离。作家是诗性的。学者是理性的。学者往往以自己的理性去分析甚至引导作家,从常人的立场看问题,忽视了作家的诗性特质。在中国,诗性的概念被庸俗社会学遮蔽着。正如王蒙所说:“长期以来我们不谈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道理”,“我们争来争去,整来整去,喊来喊去,眼睛盯着的是文学的新闻性、学习材料性、工作材料性、论文性、思想汇报性……”。实际上,我们平时所说的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道理,是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的。比如人们在阅读高尔基的作品尤其是《童年》等三部曲时很容易发生联想,往往会以为高尔基的成功来自他青少年时代经历的苦难。中国人自古有这样的思路: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等等。可是单凭苦难的经历并不能成就一个真正的作家。作家的成功靠的是他本身的诗性的素质。世界上像童年的高尔基那样受苦受难的人很多,而高尔基只有一个。

2

就作家的艺术观念和艺术素质而言,高尔基是非常诗性的,只是我们过去在阅读高尔基的时候过多强调了他的革命性,而忽视了他的诗性。在文学观念方面,高尔基有一句名言:“一般人都承认,文学的目的是要使人变得更好。”对于文学作品的读者来说,这句话可能更亲切,更贴近,因为一般读者并不关心小说怎么写,或者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道理是什么。读者关心的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读文学作品。这个问题高尔基明确回答了:读文学作品可以让人变得更好。从哲学方面来讲,人类从森林和洞穴里走出来之后,其生活方式就和诗书一类的艺术品连在一起了。德国当代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不只是此在的一种附带装饰,不只是一种短时的热情甚或一种激情和消遣。诗是历史的孕育基础。”海德格尔发现诗与人类存在的本质的联系,指出人的生存在本质上是诗意的。这里的诗意,不是说每个人都像诗人那样写诗,而是指一种明丽而自由的精神状态,是一种美好的精神境界。就像袁枚说的那样,“所谓诗人者,非必能吟诗也。果能胸境超脱,相对温雅,虽一字不识,真诗人矣。如其胸境龌龊,相对尘俗,虽终日咬文嚼字,乃非诗人也”。人的诗意需要文学的培养和提升。高尔基说:“书籍,这也许是人类在走向幸福而有威力的将来的道路上所创造出的所有奇迹中最复杂而又最伟大的一个奇迹。”让人们通过读书来提升自己,这是高尔基的理想。他坚信,人类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就是渴求着文字和思想所捉摸不着、甚至也是情感所难以把握住的某种东西(这也就是我们给它以“美”这个苍白的名字),和在世界上、在我们的心中开着更灿烂而快乐的花朵的某种神秘的东西。从高尔基的创作实践来看,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诗人的理想和对人世间美好事物的追求表现得尤为突出。他的短篇小说《马卡尔楚德拉》《伊泽吉尔老太婆》几乎是用诗的语言写成的。作品所表现的是远离俄国现实生活的传奇故事,带有浓厚的浪漫色彩。在创作初期,高尔基对诗歌特别敏感,试图写一种“有韵律的”小说,受到他十分推崇的作家柯罗连科的批评。但他并没有放弃对“有韵律的”小说的偏爱。五年后,柯罗连科在称赞他的小说《阿尔希普爷爷》的时候还批评他不该把“一种像诗的东西”掺在小说里面。今天看来,作家在创作初期对语言诗性的追求,恰恰说明一个作家在混沌初开时对语言的敏感。20世纪初,俄国形式学派的几个青年学者突发奇想,曾经以语词为中心来把握艺术,其诗学观念对20世纪西方形成的语言论美学产生深远影响。就创作实践而言,作家、诗人不论是选材取境、刻画心理,还是叙事状物,总是要在语言上狠下功夫。高尔基也不例外。高尔基说,艺术是心灵的自由的歌声。他喜欢把小说写得像诗歌一样优美动听。这种情绪贯串在他的全部创作里面,造成他的小说的抒情化。在创作观念上,高尔基曾明确指出:“文学创作的技术,首先可以归之于研究任何一本著作的基本材料——语言,特别是美文学作品的语言……起着力量的作用的真正语言的美,是由构成著作的图景、人物性格与思想的各种词汇的正确性、鲜明性与音乐性所创造出来的。”应该说,高尔基的语言艺术观与形式学派没有根本冲突,但他更注重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和生活真实、艺术真实一类的概念。例如,他说过:“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习惯、嗜好、姿势、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他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而这才是艺术。”这种艺术观念对后世产生过强有力的影响(尤其在苏联和中国),也使人产生不少误解。问题在于我们的文艺学家喜欢抠字眼,过分拘泥于语词的字面意义,结果只能是在流动的大河上刻舟求剑。今天认真想一想,一个作家从二十个或者五十个以至几百个人身上抽取人物的个性特点,这不是虚构是什么?如果按照高尔基自己的界定:“对于人和人的生活环境作真实的、不加粉饰的描写的,谓之现实主义,”那么这种抽取就不应该是现实主义的。应该说,这种抽取其实就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变形,一种扭曲,或者说是一种诗化。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秘鲁当代作家巴尔加斯·洛萨说小说首先是“谎言”,其次才是“真实”。他说“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小说是靠写出来的,不是靠生活生出来的;小说是用语言造出来的,不是用具体的经验制成的”。对比之下,这里的抽取、虚构、谎言、改造是一个意思,都是作家诗人诗性素质的显现,是艺术的根本途径。只是人们有不同的需要才做出各自不同的解释。这种各取所需式的批评理论搅浑了艺术科学的一泓清泉,以至于至今还让人在真与假、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中争论不休。正如我国当代小说家阎连科所言:“我们总是把创作(小说)的头颅强按到生活的泥水里,然后提起小说的头发,说你看,这就是真实,还带有生活新鲜的水滴。就是今天的文坛,被人们挂在嘴边侃侃而谈的那些带了点‘社会现实’的小说,也同样是被人把小说的头颅强按在了生活的流水里,从而使那些活蹦乱跳的水滴,被人们看作了小说的创作真谛的珍珠,从而使人们又一次忘记了小说是什么,想起了小说要什么。”

3

我们探索高尔基小说的诗性结构,是为了给读者留下较大的阅读空间。毕竟小说不是生活中的现实。小说与现实之间是有距离的。作品的诗性就隐藏在这个距离里面。只有把小说当小说读的人才能捕捉作品的诗性,才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人。

为了给读者展示出阅读空间,我们建议把《伊泽吉尔老太婆》和《母亲》结合起来阅读。如上文所述,高尔基的诗意的理想贯串于他的全部作品里,但在这两部作品里他的诗意的理想表现得最为鲜明。《伊泽吉尔老太婆》是一篇容量较大的短篇小说,通过伊泽吉尔老太婆之口讲述了三个人的故事:拉那的故事、老太婆自己的故事和丹柯的故事。前两个故事是后一个故事的衬托和铺垫,后一个故事是作品的核心。

高尔基用诗的语言和诗的激情讲述了鹰的儿子、吉卜赛女人的浪漫和一颗燃烧的心。

高尔基说:“人在很多方面还是野兽,而同时人在文化上还是一个少年,因此美化人、赞美人是非常有益的:它可以提高人的自尊心,有助于发展人对于自己的创造力的信心。此外,赞美人是因为一切美好的有社会价值的东西,都是由人的力量、人的意志创造出来的。”这一番话讲出了他的生活观念和文学观念。高尔基终其一生孜孜以求的是完美的社会、完美的人。人和社会本来是不完美的,他们的完美需要诗的滋养和真理的照亮。

于是在他的笔下,诞生了丹柯,诞生了那一颗燃烧的心。

这是一个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英雄的传奇故事。在一片古老的大地上住着一族人。他们被漫无边际的密集的黑暗的森林从三面包围着,只有一面是草原。有一天,草原上出现了另外一族人,强悍凶恶的异族人把他们驱赶到森林深处黑暗恶臭的沼泽上,全族人面临灭顶之灾。就在这最危险的时刻,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丹柯勇敢地站出来,答应带领大家穿越森林走出死亡。这是一条艰苦的路。无边的黑暗。人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森林里风雨交加。走出森林的希望很渺茫。人们气馁了,开始埋怨丹柯,把怨恨和愤怒发泄到丹柯身上。他们要杀死丹柯。这时,丹柯忽然高傲地用双手撕开自己的胸膛,从里面挖出他自己的那颗心,把它高高地举在头顶上。那颗心像太阳一样明亮地燃烧,给人们照亮着道路。就这样,勇士丹柯高举着那颗燃烧的心把人们带出森林,然后他倒下去死了。

丹柯是高尔基的文学理想,而《母亲》则是一部最能体现他的文学理想的长篇小说。

在创作《母亲》之前,高尔基于1901年发表了《海燕之歌》。这支短歌饱含着丹柯的激情,预示着俄国革命的暴风雨即将来临。1900年以后,俄国工业危机加剧。三年之内有三千多家企业倒闭,被开除的工人有十万人之多。工人开始从经济罢工发展为政治罢工和示威游行。列宁在1901年12月写道:“民愤到处都在增长,把这种愤懑汇合成为一道冲击到处横行霸道、肆虐逞凶的专制制度的洪流,愈来愈必要了……当人民的愤懑和公开的斗争到处开始迸发火星的时候,首先的和主要的是供给大量的新鲜空气,使这些星星之火能够燃烧成熊熊的烈火!”高尔基在这种情势下创作了《母亲》。所以列宁称赞它“是一本非常及时的书”。《母亲》的写实性不容忽视,因为其中的故事取材于尼日尼诺夫哥罗德的一个造船厂,据说那个工厂里确实发生过工人的游行,有过相似的人物和故事。但是《母亲》毕竟是小说,而且是一部燃烧着浪漫激情的政治小说。在小说视觉上占据重要位置的青年革命家巴维尔、弗拉索夫和他的母亲,是两个诗化的人物。他们走在真理和理智的道路上,要把爱献给一切,要用新的天空覆盖一切,要用心灵的不灭之火去照亮一切,要在人间点燃一个新的太阳。把《伊泽吉尔老太婆》和《母亲》结合起来阅读,我们便不难看出作品的诗意和作家的诗心。

高尔基是一个带有很敏锐的阶级性的作家。他曾坚定地认为文学家是阶级的眼睛、耳朵和喉舌,认为文学家永远并且不可避免地是阶级的工具,是阶级的感觉器官。高尔基的顽强的阶级性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曾经被人用来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这本来不是高尔基的过错。可是在苏联解体、克里姆林宫红旗落地之后,高尔基的名字就陷进是非的旋涡里,被人指指画画、说三道四、涂抹得不成样子。

熟悉高尔基作品的老作家巴金说高尔基本人“就像他的草原故事中的英雄丹柯一样,高举着自己的‘燃烧的心’领导人们前进”。1984年5月15日巴金在东京出席第四十七届国际笔会时,曾郑重地向来自世界各地的作家们呼吁:“我们的前辈高尔基在小说中描绘了高举‘燃烧的心’在暗夜中前进的勇士丹柯的形象,小说家自己仿佛就是这样的勇士……”

高尔基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他和他的作品像一个永恒的火炬在每一个读者心中点燃着光明。第一部一

在工人们集居的村镇上空,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油烟。每天早晨,工厂的汽笛都颤抖着发出粗暴的吼叫。居住在灰色小木屋里的工人们,一听到汽笛声,就像受惊的蟑螂似的,慌忙从家里跑出来。他们显然睡眠不足,疲劳的筋骨也没有得到恢复,于是哭丧着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天刚蒙蒙亮,周围寒气袭人。他们走在没有铺修路面的街道上,朝着砖石结构的高大如鸟笼一般的厂房走去。工厂正等待着他们,几十只油腻的四方眼睛流露出冷漠和自信。工厂的灯光照亮了泥泞的道路,烂泥在工人们脚下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睡眼惺忪的工人们吵吵嚷嚷,不时地喊叫着,声音嘶哑,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划破天空。迎面传来机器嘈杂而沉闷的轰鸣,夹杂着咝咝的蒸汽声。乌黑的烟囱像一些粗大的木桩似的,耸立在工厂上空,远远望去显得阴森恐怖。

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房屋的玻璃窗上疲惫地闪烁着血红的余晖。此时,工人们从鸟笼般的厂房里急急地拥出来,像被工厂抛弃的废炉渣似的。他们沿原路回家,衣服被油烟熏得乌黑,脸上黑乎乎的,饥饿地龇着牙,全身散发着机油的气味。不过他们这会儿谈话轻松一些了,甚至流露出几分愉快,因为一天的苦役终于结束,回到家里就可以吃晚饭和休息了。

一天的时光在工厂的劳役中流逝。机器随心所欲地从工人们的筋骨中榨取他们的精力。这一天无声无息地从生活中消失了,人们在一步步地走向坟墓。不过,他们看到眼下还能享受休息,还能到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去消遣一番,也就感到满足了。

在节假日,人们往往睡到十点钟。起床后,上了年纪的人和结了婚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去做午祷。每逢这时,他们免不了要责骂年轻人对宗教漠不关心。做完午祷以后,回家吃点馅饼,然后又躺下睡觉,一直睡到夕阳西下。

由于长年累月的疲劳,人们的胃口很不好。为了开胃,他们就常常喝酒,以烈性伏特加来刺激食欲。

一到傍晚,人们就懒懒散散地上街闲逛去了。有雨鞋的人就穿上雨鞋,尽管天气干燥;有雨伞的人也都随身带上一把雨伞,尽管晴天大日头的。

工人们在街头碰面,仍旧要谈论工厂的事,机器如何啦,工头如何啦,提起工头免不了要咒骂一通。总之,他们的言谈和思想都离不开做工。单调的生活枯燥乏味,人们很少转动脑筋,愚钝的头脑有时也闪现出零星的火花。回到家里同妻子争吵起来,经常动手打人,从不吝惜拳脚。小伙子们喜欢在酒馆里消磨时光,或者轮流在各家举办晚会,拉着手风琴,唱起淫秽的歌曲,跳舞,言语下流,酗酒无度。疲劳的人是很容易喝醉的。喝醉了酒,积聚在胸中的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就沸腾起来,要寻找机会发泄。于是他们就抓住每个机会来发泄这种无名之火,常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殴,像凶猛的野兽似的拼命厮打。因此,这里时常发生流血事件,有时把人打成残废,甚至闹出人命案子来。

人们往往彼此存有戒心,内心里相互仇视,这种压倒一切的情绪根深蒂固,像无法恢复的疲劳一样,难以消除。人们生来就带有这种病态心理,并且代代相传。这种扭曲的灵魂像黑影似的伴随他们终生,一直陪他们进入坟墓。人们在这种心理的怂恿下,于一生当中盲目地干出种种蠢事,表现出无谓的残酷。

在节日的夜晚,年轻小伙子们很晚才回家,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满身污泥,脸上带着伤痕,却幸灾乐祸,吹嘘自己如何用拳头教训了同伴。有的被人侮辱,心里窝火;有的受了委屈,眼泪汪汪;有的喝得醉醺醺,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看上去让人讨厌。有时,他们是被自己的父母拖回家的。父母在临街的围墙下或者酒馆里找到烂醉如泥的儿子,给他一顿臭骂和拳头,然后把他拖回家去,再多少给他一点关心,让他好好睡一觉,因为第二天早晨,当工厂的汽笛声像混浊的河水奔腾似的在空中吼叫时,还得叫醒他去上班。

父母要是打骂起孩子来都很凶狠,但年轻人酗酒打架在长辈看来却不足为怪,因为父辈在年轻时也酗酒打架,挨父母打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生活像一条浑浊的河流平静而缓慢地流向远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们拘泥于那些牢不可破的陈规旧习,每天的思想和行为总是老一套。谁也不曾想过要改变这种生活。

偶尔也有外地人来到这城郊的镇子上。起初因为他们初来乍到颇为引人注目,此外,他们谈到过去做工的地方,也使本地人产生一点表面的好奇。后来人们跟他们混熟了,不再觉得他们有什么新奇,也就不再留心他们了。从这些外来人的言谈话语中人们清楚地了解到,普天下的工人都过着同样的日子。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谈论的呢?

不过,有时候,这些外来人也谈到一些在镇子上从未听说过的事。本地人不愿同他们争论,只是在听到他们所讲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时流露出一些疑惑。听了他们的谈话,有些人盲目地发起火来,其他的人露出隐隐约约的恐惧,还有一些人大为不安,心头浮起朦朦胧胧的希望的影子。于是他们喝酒喝得更凶了,大概是为了摆脱那种多余的令人心烦的慌乱和不安。

一旦发现外来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镇子上的人就对他另眼看待,时过很久还记着他。本地人对外来人总是放心不下,自觉不自觉地提防着他们,似乎害怕外来人搅乱他们的生活,破坏他们单调、沉重但却平静的生活秩序。对于生活始终如一的沉重压迫,人们已习以为常。他们并不希望发生任何好的变化,认为一切变化只会加重这种压迫。

每当外来人谈到新奇的事,本地人就默默躲开。这样一来,外来人只好悄然离去,只好再流浪到别处去。即使是留在工厂里,他们也拒绝与人来往,或者干脆与生活单调的本地人毫无二致……

这样的日子过不了五十年,人们也就死去了。二

米哈伊尔·弗拉索夫就过着这样的生活。他是个钳工,蓄着大胡子,脸上总带着愁苦的表情,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细小的眼睛,那眼睛时常流露出怀疑的凶狠的冷笑的神情。在工厂里他是一名出色的钳工,在镇子上他是独一无二的大力士。他对待上司一向粗暴无礼,所以薪水很低。一到节假日,他就要抓住什么人痛打一顿,大家都躲着他,害怕他。有时候人们也想揍他一顿,却没有得手。弗拉索夫发觉有人要袭击他,就连忙抓起石头、木板或者铁棍,叉开双腿站在那里,沉默着,等待对方向他扑来。此时此刻,他的样子是很吓人的:从眼睛下面到脖颈长满乌黑的大胡子,胳膊上长满浓密的黑毛,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最吓人的是那双细小而锐利的眼睛,像钢锥似的刺向对方,凡是遇到他的目光的人都会感到,他这人很野蛮,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他打起人来是丝毫不会留情的。“嘿,贱种,快滚开!”他瓮声瓮气地喊道,又大又黄的牙齿在浓密的大胡子里闪闪发光。人们乖乖地走开了,一个个怯生生的,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贱种!”他冲着人们的背影骂道,他的两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咄咄逼人地冷笑着。然后他气势汹汹地昂起头,追赶着他们喊道:“喂,想死的就站出来!”

结果谁也不想死。

他一向沉默寡言,可是“贱种”一词却常挂在他嘴边。他称工厂里的上司和警察是贱种,对妻子也使用这个字眼儿。“难道你没看见,贱种,裤子破啦!”

在儿子巴维尔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弗拉索夫想揪住儿子的头发把他拖出去。但儿子拿起一把沉重的铁锤,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你敢动手!”“你说什么?”老弗拉索夫问道,渐渐逼近又瘦又高的儿子,像阴影移近白桦树似的。“收起你那一套吧!”儿子说,“我再也不怕你了……”

说着他挥起铁锤。

老弗拉索夫望了望儿子,把毛茸茸的双手藏在背后,冷笑说:“好吧……”

接着他长叹一声,说道:“唉,你这贱种……”

此后不久他对妻子说:“你别再问我要钱了,让这浑小子养活你吧……”“这么说你要把钱统统拿去换酒喝?”妻子大着胆子问道。“这你管不着,贱种!我要去找个相好的……”

其实他并没有去找什么相好的,然而从此以后他便同儿子断绝了关系。一直到死,差不多有两年时间,他一直不理儿子,没有同他说过话。

老弗拉索夫养了一条像他一样健壮的大披毛狗。每天上班的时候,这狗就跟着他走到工厂,傍晚就在工厂门口等他。每逢节假日,老弗拉索夫就去逛酒馆。他在酒馆里走来走去,一声不吭,眼睛在人们脸上反复打量着,好像是在找人。那条狗整天同他形影不离,拖着长毛大尾巴。他喝醉了酒才肯回家,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就用自己的饭碗喂狗。他对狗倒是很好的,不打也不骂,不过他从不抚摸它。晚饭后,如果妻子不赶快来收拾桌子,他就掀翻桌子把盘盏摔在地上,然后拿出一瓶酒摆在面前。他自己就靠墙坐在墙根上,闭着眼睛咧开大嘴嗥叫起来。其实他是在唱歌儿,但他的嗓子嘶哑,听来令人愁闷。他唱歌儿像是在惨叫,胡须随歌声颤动着,把沾在胡子上的面包屑抖落下来。老钳工用粗大的手指捋了捋胡子,胡乱唱着。他把歌曲中的每个词儿拉得老长,让人听不明白他唱些什么,那声音倒是像冬天里的饿狼在嗥叫。他一边唱歌,一边喝酒,直到把那瓶酒喝光为止。然后他就侧卧在长凳上,或者把头伏在桌子上,就这样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汽笛吼叫。他的狗就卧在他身边。

老弗拉索夫死于疝气病。他卧床四五天,全身发黑,难受得在床上打滚儿,两眼紧闭,牙咬得咯咯响。他不时对妻子说:“快去拿毒药来,把我毒死得了……”

医生来看了看,给他做了热敷。但医生说病人必须做手术,并且当天就得去住院。“你见鬼去吧,我自己会死!……贱种!”老弗拉索夫声音嘶哑地骂道。

医生走了。这时妻子哭着劝他到医院去做手术,可他挥舞拳头威吓说:“我要是病好了,有你好受的!”

第二天早晨,当汽笛吼叫着,工人们开始上班的时候,老弗拉索夫死了。他躺在棺材里,仍旧一副怒冲冲的样子,张着嘴,生气地竖着眉毛。他的妻子、儿子和狗给他送葬。被工厂开除的老酒鬼兼小偷达尼拉·维索甫希科夫和镇子上的几个乞丐也参加了他的葬礼。妻子低声哭着,但没有哭很久,儿子巴维尔压根儿没有哭。出殡的时候,镇子上的人遇见棺材就停下来,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私下里说:“唉,他死了,佩拉格娅总算舒心了……”

有人纠正说:“死了活该,他不是人,是禽兽……”

棺材封土之后,人们离开了墓地。可那条狗却不肯离去。它坐在新鲜的泥土上面,默默地在坟墓上嗅了很久。几天后,有人把它打死了……三

父亲死后不到两个礼拜,在一个礼拜天的晚上,巴维尔·弗拉索夫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他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厅的墙角里,像父亲那样在桌上擂了一拳,冲母亲喊道:“快拿饭来!”

母亲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拥抱着他,把他的头紧贴在自己怀里。他不让母亲拥抱他,用双手撑着母亲的肩膀,大声喊道:“妈妈,快点!”“瞧你这个小傻瓜!”母亲使劲搂抱着他,温和的语气中带几分悲凄。“我要学抽烟!把爸爸的烟斗拿给我!……”

巴维尔的舌头不听使唤,含混不清地说。

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喝醉。酒劲儿上来了,他感到浑身发软,但他的神志是清醒的,脑海里闪烁着一个念头:“莫非是喝醉了?是喝醉了?”

母亲爱抚他,他感到难为情。母亲眼睛里的悲伤使他深受感动。他心里难受,真想放声大哭,为了掩饰内心的冲动,他故意装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

母亲替他整理着被汗水湿透的蓬乱的头发,轻声说:“这种事不是你应该做的……”

他感到恶心,接着便剧烈地呕吐起来。此后母亲把他扶到床上,拿一条湿毛巾敷在他苍白的脑门上。他稍稍醒过酒来,但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浪涛中,身子底下和周围的一切都在上下摇荡。他觉得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嘴里有一股龌龊的苦味。透过睫毛望着母亲宽大的面孔,他心里猜想着:“大概我还不到喝酒的年龄。别人喝酒没事儿,我为什么恶心呢……”

远方传来母亲温和的声音:“你要是也成了酒鬼,将来怎么养活我呢……”

巴维尔紧紧地闭上眼睛,说:“大家都喝酒……”

母亲长叹一声。儿子说得对。她心里也明白,人们不上酒馆,到哪里去寻找乐趣呢。但她仍旧对儿子说:“但你不要喝酒!你该喝的酒父亲早替你喝了。我这辈子给他害得好苦哇……难道你就不该心疼妈妈吗?”

母亲的话悲凄而柔和,勾起巴维尔对往事的回忆。他回想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在家里没有地位,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处处赔着小心,生怕挨父亲毒打。在父亲临终前的一段时间,巴维尔很少在家,目的是躲避父亲,但却和母亲疏远了。想到这里,他渐渐清醒过来,两眼呆呆地望着母亲。

母亲个子很高,背有点驼。长年的劳累和丈夫的殴打,使她的身子变虚弱了。她走路时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响,并且总是稍稍侧着身子,仿佛害怕碰着什么东西似的。她那张椭圆形的宽大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略微有点浮肿。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却使她那张脸显得和蔼生动。和镇子上的大多数妇女一样,她那双眼睛总带着一种忧郁不安的神情。一道深深的伤疤横在右眉之上,使得眉毛稍稍向上挑着,看上去似乎右耳比左耳高一些。这使得她的面孔显得有点异样,仿佛她总在小心翼翼地谛听着什么。她的头发本来又黑又密,但如今已现出绺绺白发。她整个人都显得和善,悲凄,柔顺……

泪水从她脸上缓缓地流下来。“别哭!”儿子小声请求说,“给我拿点水喝。”“我去给你拿冰水……”

可是母亲转身回来时,巴维尔已经睡着了。她端着白铁杯子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水杯在她手中颤抖着,冰块静静地磕打着水杯。她把水杯放在桌上,悄悄地在圣像面前跪下来。玻璃窗外面不时传来吵闹声,酒鬼们在寻欢作乐。这是一个阴暗而又潮湿的秋夜,有人在扯着嗓子唱歌,有人在用脏话骂人,夹杂着手风琴刺耳的尖叫声。气恼的妇女们惊叫着,声音疲惫而嘶哑……

在弗拉索夫家的小木屋里,日子过得比过去宁静,就是与镇子上其他人家相比,也显得略有不同。弗拉索夫家的房子坐落在镇子尽头,房后是一片不高的陡坡,坡下是一片沼泽地。母亲住在厨房隔壁的小房间里,与厨房只隔一层薄板。厨房和母亲的卧房占去房子的三分之一。余下的三分之二是一个正方形房间,有两个窗户。巴维尔的床摆在一个墙角里,靠房门的墙角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还有几把椅子,一个盛内衣的五屉橱,橱柜上面摆着一面小镜子,一只衣箱,墙上挂一只壁钟,墙角里摆着两个圣像,这就是全部家当。

和每个年轻小伙子一样,巴维尔喜欢赶时髦:买了一架手风琴,买了胸部浆得挺直的衬衫,漂亮的领带,套鞋,手杖,并且和他的同龄人一样,到处去参加晚会。学会了跳加特里舞和波尔卡舞。一到节假日他就喝得醉醺醺的,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第二天早晨头痛、恶心,面色灰白,萎靡不振。

一天,母亲问他:“怎么样,昨儿玩得开心吗?”

巴维尔哭丧着脸,没好气地答道:“烦死了!还不如去钓鱼呢。或者买一支枪打猎去。”

在工厂里他勤勤恳恳,从不旷工,也没有挨过罚,总是不声不响的。他有一双蔚蓝的、像母亲那样的大眼睛,不过眼睛里时常露出不满的神色。其实他并没有去买猎枪,也不曾去钓鱼,可他明显地变了,渐渐地离开了往日的那些伙伴。他很少去参加晚会,在节假日外出也不再喝酒。母亲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的变化,发现他那张黝黑的面孔消瘦了,眉宇之间充满严肃的神气,总是绷着嘴唇,显得异常严厉。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在生闷气,又好像生病了,身体日渐消瘦。以往常有伙伴来看他,现在他老是不在家,伙伴们也就不来了。母亲发现儿子同工厂里那帮年轻人断了来往,心里暗暗高兴,可是当她看到儿子躲开生活的暗流,专心致志地去走自己的路时,她心里又感到隐隐的不安。“巴甫鲁沙,你身体不舒服吧?”有时母亲忧虑地问道。“没事儿,我很健康!”巴维尔答道。“你瘦多了!”母亲叹气道。

他经常拿些书回来,偷偷地读着,读过之后就把书藏起来。有时他边读边记笔记,并且把记笔记的纸张也藏起来……

他和母亲很少见面,也很少谈话。早晨,他默默地吃了早点就上班去,中午回家来吃午饭,在饭桌上聊几句家常话,饭后他又不见了,直到晚上才回家。他认真地洗了脸,然后坐下来吃晚饭,然后就看书,一直看到深夜。到了节假日,他一早就出去了,夜里很晚才回来。母亲只知道儿子进城去了,说是去看戏,可是城里却不曾有人来找过他。她觉得儿子越来越不爱说话。她渐渐发现有时儿子说话时使用一些深奥难懂的新词语,往常那些粗野刺耳的话再也听不到了。她察觉到,他的举止也发生了不少细微的变化。他不再讲究穿戴,却更加注重整洁了;他变得步履矫健,举动敏捷,仪表朴实大方,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一切都使得母亲忧虑不安。他对母亲的态度也与过去不同了:他经常打扫房间,在节假日亲自整理床铺,总之,他知道心疼母亲了,想尽量让母亲少干点活儿。而镇子上的年轻小伙子是从来不做这些事的……

有一天,他从外面拿回来一幅画,把它挂在墙上。画中三个行人边走边谈,脸上都带着轻松愉快的表情。“这是复活的耶稣前往以马忤斯村!”巴维尔向母亲解释说。

母亲喜欢这幅画,但她心里却说:“你尊敬基督,为什么不上教堂呢……”

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了。这书架很漂亮,是巴维尔的一位木工朋友替他做的。房间里很整洁,给人以舒适的感觉。

他对母亲尊称“您”,或者叫她好妈妈,但有时忽然变得亲切起来,对母亲说:“妈,我今天回来晚一点儿,你可别担心哟……”

母亲喜欢儿子这亲切的态度。从儿子的话里,她能感觉到某种严肃而又坚强的东西。

但她的不安仍在加剧。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心中产生了某种预感,结果她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不但没有消除,反而变得更加心绪不宁了。她预感到儿子要发生某种非同寻常的事情。有时她对儿子很不满意,心想:“别人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他却像个苦行修士。他太严厉了。不像个年轻小伙子……”

可有时她又想:“说不定他交女朋友了?”

可是交女朋友是要花钱的,但他几乎把全部工钱都交给了母亲。

就这样,几个礼拜过去了,几个月又过去了。这种古怪的生活在沉默中流逝着,不知不觉地过了两年。这期间生活充满了模糊的思索和日益加剧的不安。四

有一天晚饭后,巴维尔放下窗帘,把铁灯挂在屋角的墙壁上,就坐在灯下看书。母亲收拾好餐具,走出厨房,小心翼翼地来到儿子身边。巴维尔抬头望了望母亲的脸,他的目光流露出疑问的神色。“没什么,巴沙,我顺便看看!”母亲难为情地扬了扬眉毛,连忙解释说,然后就出去了。但她仍旧在思索着什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把手洗干净,又走到儿子身边。“我想问问你,”她轻声对儿子说,“你总是在看些什么书?”

巴维尔合上书。“妈妈,你坐吧……”

母亲笨重地在他身边坐下,挺起身来,仿佛在聆听某个重大事件似的,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巴维尔不看母亲,用十分严肃的口吻低声说:“我看的是禁书。这些书之所以是禁书,是因为它们讲的是真理,讲的是我们工人的真实生活……这些书是在地下偷偷印的,要是查出我有这种书,就会抓我去坐牢,因为我想知道真理。你懂吗?”

她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睁大眼睛望着儿子,儿子似乎变成了陌生人。他的嗓音听来有些异样,变得浑厚有力。他用手指捻着稀疏而又柔软的胡须,古怪地皱着眉毛,目光盯着屋角里的某个地方。她替儿子害怕,同时又可怜他。“你这是何苦呢,孩子?”母亲问道。

巴维尔抬起头来望了望母亲,平静地低声答道:“我想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定有力,两眼闪烁着固执的亮光。母亲心里已察觉到,儿子已永远投身于一项秘密的可怕的事业,在她看来,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她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听从命运的安排。此刻,她心里充满了痛苦和忧虑,不知该对儿子说些什么,只好低声哭起来。“快别哭了!”巴维尔温柔地低声安慰道,可是母亲却觉得儿子在同她告别。“你好好想一想,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四十岁了,难道你过过好日子吗?父亲老是打你,可我现在明白了,他是在你身上发泄自己的痛苦。他生活得很苦。他遭受着痛苦的压迫,却不明白这种痛苦来自何处。父亲在工厂里干了三十年活儿,他刚进厂的时候,整个工厂只有两栋厂房,现在已经有七栋厂房了!”

母亲专心致志地听儿子讲述着,同时心里充满了恐惧。此刻,儿子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明丽的光芒。他向母亲移近一些,胸部靠着桌子,凝望着她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有生以来第一次向母亲叙说着他所理解的真理。他满怀着青春的力量,像一个中学生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并且虔诚地信仰其中的真理似的,热情洋溢地讲述着他所明了的一切。他这番话似乎不是面对母亲,而是在考查他自己的口才。有时他找不到适当的词语,不得不停顿下来,这才看见母亲那张痛苦不堪的脸。母亲的脸就在他面前,她那双慈祥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显得呆滞无神。母亲恐惧地望着他,眼睛充满了困惑。看着母亲这副样子,巴维尔打心眼里可怜她。他又讲下去,不过这时讲的是母亲自己的事,是她的生活。“你这辈子有过欢乐吗?”巴维尔问道,“过去的生活有什么值得你怀念的吗?”

母亲听了,伤心地摇了摇头。这时她感觉有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新的情感涌上心头,悲伤和欢喜交织着,温暖着她那颗饱受折磨的心。她头一次听到有人谈论她本人,谈论她的生活。儿子的话在她心中激起了波澜,唤醒了那些沉睡已久的模糊的思考,点燃了早已熄灭的对生活的淡淡的哀怨。那是在遥远的青年时代。她和女伴们一起谈论人生,每次都谈得很久。她们曾谈到人生的各个方面,不过那时候大家(包括她自己在内)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至于人生为什么如此艰难困苦,谁也说不清楚。然而现在,她的儿子就坐在她眼前,他那双眼睛、他的表情和他的话语所表达的一切,都使她怦然心动,使她心中充满了自豪。儿子真正理解母亲的遭遇,说出了她经受的种种痛苦,并且心疼她。她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自豪。

为人之母,却向来无人心疼。

这她是知道的。可是儿子所讲述的女人的生活,全是令人痛苦的有目共睹的事实。这时她的心轻轻颤抖着,胸中微波荡漾,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渐渐涌上她的心头。“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母亲打断他的话,问道。“学知识,然后再去教其他人。我们这些工人需要学习。我们必须弄明白,我们工人的生活为什么这样苦。”

巴维尔说到这里,他那双一向认真而严厉的蔚蓝的眼睛燃起了温柔和蔼的光芒。母亲望着儿子的眼睛,心里感到甜蜜蜜的。虽然她那布满皱纹的面颊上还闪动着泪花,但她的嘴角上却露出满意的微笑。她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儿子能把人生的忧患看得如此透彻,她为儿子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为儿子担忧,毕竟他青春年少,而言论却异于常人,并且决定独自去反抗大家(也包括她自己)已习以为常的生活。两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起伏,她很想提醒儿子:“亲爱的,你能干出什么名堂呢?”

但她害怕这样说会泼了儿子的冷水,会影响自己欣赏儿子。毕竟他刚刚向她敞开心扉,并且变得如此高深莫测,使她感到有些陌生……

巴维尔察觉到母亲唇边的微笑,察觉到她那专注的神情和慈爱的目光,他觉得,他已经让母亲明白了他所说的真理。此时,年轻好胜的巴维尔为自己谈话的感染力感到自豪,同时也更自信。他的情绪颇为激动,一会儿嘿嘿一笑,一会儿皱起双眉,言谈话语中还不时流露出仇恨。母亲听到儿子满怀仇恨的生硬言辞,不由得恐怖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这是真的,巴沙?”“是真的!”巴维尔坚定有力地答道。他向母亲谈到那些为民众谋福利的人,“他们在民间传播真理,为此当权者就敌视他们,像捕捉野兽一样到处追捕他们,把他们投入监狱,或者流放到外地去服苦役……”“我见过这些人!”他激动地高声说,“他们都是些杰出人物!”

这些人物使得母亲惴惴不安,她忍不住又想问问儿子:“这是真的吗?”

但她没敢开口。她凝神静听儿子讲述那些杰出人物的故事,就是这些怪人教会了她儿子谈论和思考这些危险的事情。最后她提醒儿子:“天快亮了,你躺下睡一会儿吧!”“好吧,我马上就睡!”巴维尔答道。说罢他向母亲俯下身来,问道:“你理解我了吗?”“理解啦!”母亲叹息说。这时泪水又涌上她的眼窝,她哽咽着补了一句,“你会倒霉的!”

巴维尔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说道:“瞧,我把事情全给你说了。现在我做什么,去什么地方,你全知道了!我请求您,母亲,既然爱我,就不要打扰我!……”“我的乖孩子!”母亲高声说,“也许对我来说,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巴维尔拿起她的手,把它紧紧地握在自己手里。

儿子突然热情洋溢地称呼她“母亲”,使她大为震动,这握手也使她感到新鲜、古怪。“我不会去打扰你的!”母亲激动地说,“不过你要爱惜自己,要多加小心!”

她不知道儿子该小心什么。接着又忧伤地说:“你一天天瘦下来……”

她用温柔慈爱的目光拥抱着儿子健美的身躯,急促地低声说:“求上帝保佑你!你可以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我不干涉你。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和人乱说!要知道人心险恶,人与人之间互相怀恨,对他们要多加小心!人都是贪心的,充满嫉妒,做了坏事心里还美滋滋的。你要是揭露他们,责备他们,他们就对你怀恨在心,暗地里坑害你!”

儿子站在门口听着母亲的劝告。等母亲说完了,他笑道:“人是很坏的,你说得对。但是当我得知世界上有真理的时候,我觉得人们变好了……”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继续说下去:“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小就害怕所有的人,后来长大了,就恨他们。我恨有些人,是因为他们卑鄙;还有一些人,我恨他们,但不知为什么恨,反正心里恨他们。可是现在我对人的看法改变了,是不是因为怜悯他们呢?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的心变软了,我知道,有些人卑劣并不怪他们自己……”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仿佛在谛听自己心中的某种声音,然后沉思地小声说:“真理的力量就在于此啊!”

母亲望了他一眼,低声说:“你变得好危险啊,哦,上帝啊!”

他入睡以后,母亲又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悄悄地走到儿子床前。巴维尔仰躺着,洁白的枕头清晰地衬托出他黝黑的脸。此刻,他的表情仍旧是那样的固执、严厉。母亲两手按着胸口,赤脚站在儿子床前,只穿一件衬衫。她的嘴唇在无声地颤动着,浑浊的泪水缓慢地从她的眼窝里流下来。

母子俩又默默地生活下去,彼此间既亲近又疏远。五

有一天,大约在礼拜三,是个节日,巴维尔出门时对母亲说:“礼拜六我有几个客人从城里来。”“从城里来?”母亲重复一句,突然低声哭起来。“你这是怎么啦,妈妈?”巴维尔不满地喊道。

母亲用围裙擦了擦脸,叹息道:“我也不知道,就这样……”“你害怕了?”“我是害怕!”她毫不掩饰地说。

他朝母亲俯下身来,望着她的脸,像父亲那样生气地说:“害怕我们就完了,谁也甭想有出头之日!那些向我们发号施令的人,就是利用我们胆小怕事,才放心大胆地欺负我们。”

母亲忧伤地哭着说:“别生气!我怎能不害怕呢?我这辈子都胆小怕事,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

巴维尔缓和了语气,低声说:“原谅我吧,妈妈,我只能如此啊!”

他说完就出去了。

三天了,一想起那些可怕的陌生人要到她家来,她的心就禁不住打哆嗦,吓得直发愣。儿子所走的路就是他们给指点的……

礼拜六傍晚,巴维尔下班回来,洗了脸,换上衣服,不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出门时他把眼睛避开母亲,说:“客人来了,就说我马上回来。请不要害怕……”

她有气无力地坐在长凳上。儿子面色阴沉地望着她,建议道:“你要不要到别处去回避一下?”

母亲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否定地摇了摇头,答道:“不要。为什么要回避呢?”

时值十一月末。白天下过一场小雪,冰冻的地面上铺着二层干雪糁,这时可以听见巴维尔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浓重的暮色紧贴在玻璃窗上,心怀叵测地窥探着什么。母亲两手撑着凳子坐在那里,惶恐不安地等待着,两眼不时地瞅着房门……

她仿佛觉得,一些衣着古怪的歹徒在夜色中活动着,他们正在悄悄包围这座房子,弓着腰,不时地朝四下里打量着。此时,她似乎真的听见有人在房子四周走动,传来两手摩擦墙壁的声音。

有人在吹口哨。四周静悄悄的,口哨声如泣如诉,婉转悠扬,恰似一弯细流在悄悄流淌,又仿佛有人在这黑洞洞的夜色中沉思、徘徊,在寻找着什么,并且在渐渐地向房屋靠近。忽然,口哨声仿佛在木屋的墙壁上冲撞了一下,在窗下骤然消失了。

过道里响起嚓嚓的脚步声。母亲全身猝然一震。她紧张地扬起眉毛,旋即站起身来。

门开了。有人朝室内探进头来,戴一顶毛茸茸的皮帽子,接着此人便弓着腰,慢吞吞地钻进屋。他个子很高,当他挺起身来,从容不迫地抬起右手时,便出声地舒了一口气,用低沉而又洪亮的声音说:“晚安!”

母亲朝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巴维尔不在家吗?”

客人慢吞吞地脱下毛皮外套,抬起一只脚,用帽子掸掉靴子上的雪,接着又掸掉另一只脚上的雪,把帽子扔进屋角里,迈开长腿,摇晃着身子进了屋。他走到椅子跟前,把椅子打量一番,似乎在察看它是否牢靠,然后坐下来,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他的脑袋很圆,理的是平头,刚刮过脸,两撇小胡子向下垂着。他那双稍稍突起的灰色的大眼睛四下里察看着,然后他架起二郎腿,摇晃着身子问道:“这房子是您家的私房,还是租来的?”

母亲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答道:“是我们租的。”“这房子不大好!”客人说。“巴沙很快就回来,您等他一会儿吧!”母亲轻声说。“我是在等他!”高个子镇静地答道。

客人的镇静,他那温和的语气和憨厚的表情,使得母亲振作起来。客人坦诚地望着她,他那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流露着愉快的光芒。他有点驼背,长腿,整个身材显得有些笨拙,看上去有点可笑,同时又很讨人喜爱。他穿一件蓝衬衫,黑运动裤的裤脚塞在长筒靴子里。她很想问问客人的来历,问问他同她儿子是不是老相识,可是就在这时,客人把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主动问道:“阿姨,您这额头上的伤疤是谁打的?”

他的语气很温和。眼睛笑眯眯的,和蔼可亲,但这个问题却使女性气恼。母亲绷着嘴唇,沉默片刻,然后不失礼貌地冷冷地问道:“您问这干吗,老弟?”

客人朝她俯下身来,解释道:“请您不要生气,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提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养母头上也有一块伤疤,和您的一模一样。您不知道,她那块伤疤是被丈夫用鞋楦子打的。她是个洗衣工,丈夫是个鞋匠。收养我之后,她不知在什么地方碰上这么个酒鬼鞋匠,真是该她倒霉。那鞋匠常常打她,真的!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客人的坦率反倒使母亲有些内疚。她心想,她这样毫不客气地对待这个古怪的客人,说不定巴维尔会生她的气。于是她负疚地笑了笑,说:“我没有生气,只是您这问题提得太突然……这伤疤是我丈夫留下的,愿他早升天国!您大概不是鞑靼人吧?”

客人把两腿一伸,咧嘴大笑,几乎要把耳朵移到后脑勺上。笑过之后他认真地说:“暂时还不是。”“听口音您好像不是俄罗斯人!”母亲听出他在开玩笑,微笑着说。“我这口音比俄罗斯口音好!”客人快活地点点头,解释说,“我是霍霍尔,生在卡涅夫城。”“来这里很久了吗?”“快一年啦。本来住城里,一个月前才转到你们这里的工厂来的。在这里认识了您儿子和其他人,都是些好人。打算在这儿住下去啦!”他捻着胡子说。

客人引起了母亲的好感。母亲很想慰劳他一番,以感谢他夸奖她的儿子,便提议说:“您喝杯茶吧?”“我一个人喝茶有什么意思呢?”他耸了一下肩膀,答道,“等大家都到齐了,您再请客不迟……”

这句话又使她惶恐不安了。“但愿别人也都像他这样!”她在心里暗暗祈求说。

这时过道里又响起脚步声。房门很快打开了,母亲连忙站起来。想不到走进来的竟是个姑娘,母亲不免吃了一惊。这姑娘个子不高,像乡下姑娘似的,样子很憨厚,浅色的头发编着一条粗大的发辫。她低声问:“我没迟到吧?”“没有!”霍霍尔向窗外张望着,答道,“徒步走来的?”“当然啦!您就是巴维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母亲吧?您好!我名叫娜塔莎。”“父名叫什么?”母亲问。“瓦西里耶夫娜。怎么称呼您呢?”“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我们现在认识啦……”“是啊!”母亲说着轻声叹了口气,一面微笑着打量这姑娘。

霍霍尔帮姑娘脱外套时问道:“冷吧?”“郊外很冷,刮风……”

姑娘的嗓音圆润而又响亮。她的嘴巴很小,圆鼓鼓的,整个身材都显得胖乎乎的,充满青春活力。脱下外套,她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绯红的脸蛋上使劲搓了搓,便疾步走进房间,皮鞋后跟响亮地敲打着地板。“她居然不穿套鞋!”母亲头脑里闪过这个想法。“是啊,”姑娘冻得发抖,拉长声音说,“我冻坏了……这天可真冷啊!”“我这就去给您烧茶,”母亲说着向厨房里走去,“一会儿就好……”

她觉得这姑娘她老早就认识,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姑娘,可怜她,对她怀着母亲般纯真的爱。她微笑着,谛听着隔壁房间里的谈话。“您怎么无精打采的,纳霍德卡?”姑娘问道。“嗯,没什么,”霍霍尔低声回答,“这寡妇的眼睛很慈祥,我在想,我母亲的眼睛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近来我常常想念母亲,我老觉得她还活在人间。”“您不是说过她死了吗?”“我说过的是养母。我现在说的是生母。我想她现在大概正在基辅沿街乞讨。她酗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的,被警察打得鼻青脸肿。”“唉,你倒是有良心!”母亲心想,叹了口气。

娜塔莎不知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语气急促而又热烈。接着又传来霍霍尔洪亮的声音。“嘿,同志,您还年轻,没见过多少世面。生孩子不容易,教人学好就更难啦……”“嗬,你真行!”母亲在心里称赞道。她很想夸奖一下霍霍尔,给他说几句贴心话,可是就在这时,房门悄悄打开了,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走进来。此人是老扒手达尼拉的儿子,是镇子上有名的怪人。他为人孤僻,老是哭丧着脸,见人就躲,因此人们老是讥笑他。母亲吃惊地问他:“你来做什么,尼古拉?”

他没有答话,而是用宽大的手掌在他那颧骨突起的麻脸上抹了一把,瓮声瓮气地问道:“巴维尔在家吗?”“不在。”

他朝房间里探了一下头,立刻就走了进去,一边说:“你们好,同志们……”“他也是?”母亲想到这里心中颇为不快,她看见娜塔莎高兴地同他热情握手,心里就更加纳闷了。

随后来了两个小伙子,两人看上去还是小孩子。母亲认识其中的一个,他是老工人西佐夫的外甥,名叫费多尔,高额头,尖下巴,留一头鬈发。另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看样子很老实,虽然是头一回见面,但母亲觉得他并不可怕。巴维尔终于回来了,并且带来两个年轻人。这两人是厂里的工人,母亲认识他们。儿子亲热地对她说:“茶炉生好了?谢谢啦!”“要不要去买点酒?”母亲建议说,她不知该怎样向儿子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也不知为什么要感激他。“不要,这倒不必!”巴维尔亲切地朝她微笑着,答道。

这时她恍然大悟,原来儿子故意夸大了这次集会的危险性,是为了要作弄她。“这些人就是你所说的危险人物?”她低声问道。“正是他们!”巴维尔说着走进来。“你呀!……”母亲疼爱地冲他说,但她心里却宽恕地想道:“他还是个孩子!”六

茶烧开了。母亲把茶炉端进房间里。客人们围坐在桌前,只有娜塔莎捧着一本书坐在屋角里的灯光下。“要弄明白,为什么人们生活这样苦……”娜塔莎说。“为什么他们本身也很坏。”霍霍尔插话说。“……这得看看他们最初生活得怎样……”“说得对,亲爱的,应该看看!”母亲一边沏茶,一边低声说。

大家不作声了。“您要说什么,妈妈?”巴维尔皱着眉头问道。“我?”她向客人们扫了一眼,发觉大家都在看她,便有些难为情,连忙解释道:“我是自己唠叨,不当心就冒出这么一句话。”

娜塔莎笑了。巴维尔也笑了笑。霍霍尔说:“阿姨,谢谢您的茶!”“茶还没喝呢,感谢什么。”母亲说。她抬头望着儿子,问道:“我不妨碍你们吧?”

娜塔莎连忙答道:“您是主人,怎么会妨碍客人呢?”

紧接着她又像小孩似的可怜巴巴地央求道:“亲爱的,快给我点儿茶吧,我冻得浑身发抖,脚都冻僵啦!”“来啦,来啦!”母亲匆匆地答应着。

娜塔莎急急地喝完一杯茶,大声喘了口气,把辫子甩到背后,拿起那本带插图的黄皮书读起来。母亲倒茶时格外小心,生怕碰响了茶杯,她在听姑娘读书。姑娘的语调不急不慢,琅琅的读书声和茶炉沉思般的低吟融成一片。书中讲的是穴居时代的野人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居住在山洞里,如何用石块猎取野兽。故事像一条美丽的彩带似的在这间小屋里回旋着。这故事很像童话。有几次母亲抬眼望儿子,想问问他,这样的故事书有什么可查禁的呢?但她很快就疲倦了,不再凝神听故事,便偷偷观察这些客人,并且不让儿子和客人们发觉。

巴维尔紧挨着娜塔莎。与客人们相比,儿子的相貌是最出色的。娜塔莎在低着头读书,不时地用手撩开垂到太阳穴上的头发。她有时不看书本,用温柔的目光扫视着听众的脸,摇头晃脑地低声叙说着自己的见解。霍霍尔把宽大的胸脯靠在桌角上,斜眼察看着自己那两撇蓬乱的小胡子,老想看到自己的胡子尖。维索甫希科夫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像木雕一般,两手按着膝盖。他脸上布满雀斑,没有眉毛,薄薄的嘴唇,整个面孔呆然不动,活像一副假面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闪闪发光的铜茶炉,在端详映在茶炉上的自己的面影,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大概屏住了呼吸。个子矮小的费佳边听姑娘读书,一边无声地嚅动着嘴唇,仿佛在心里重复着书中的词句。他的同伴弓着腰,臂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捧着脸,不时地微笑着,若有所思。巴维尔带来的那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是棕红头发,头发拳曲着,生一对笑眯眯的绿眼睛。他大概想发表见解,身子不安地耸动着。另一个小伙子浅黄头发,头发理得很短,他时而用手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低头望着地板,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为什么,这房间里的气氛令人愉快。母亲察觉到了这种特别的气氛。听着娜塔莎犹如潺潺流水般的读书声,她不禁记起了青年时代的那些喧闹的晚会,记起了那些言语粗鲁、满身酒气的小伙子和他们开的下流的玩笑。每当想到这里,她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怜悯自己,感觉心口在隐隐作痛。

丈夫向她求婚时的情景又浮上心头。那是在一次晚会上,他在幽暗的过道里抱住了她,用整个身子把她挤在墙上,一边闷声闷气地责问她:“愿做我老婆吗?”

她被挤压得浑身作痛,她生气了。可他在揉她的乳房,揉得好疼,他呼呼地喘着粗气,一股热气扑在她脸上。她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终于挣脱出来。“哪里跑?”他追上来大声喊道,“你快回答我,行吗?”

羞耻和屈辱堵塞了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来。

有人打开了通往过道的门。他不得不把她放开,说道:“礼拜天我请媒婆说亲……”

他果然请了媒婆。

想到这里,母亲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要知道的,不是古人怎样生活,而是现在应该怎样生活!”房间里响起维索甫希科夫的抱怨声。“说得对!”棕红头发的小伙子站起来附和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费佳叫道。

于是大家争论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母亲不明白他们在嚷些什么,只见他们个个都激动得满面通红,不过谁也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人使用她听惯了的那些骂人话。“在小姐面前他们不好意思骂人!”她这样估计。

她喜爱娜塔莎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姑娘认真地关照着在场的每个人,仿佛在她看来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似的。“等一下,同志们!”娜塔莎突然说。于是全场都静下来,大家都望着她。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