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9 00:42:37

点击下载

作者:十四阙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祸国·式燕

祸国·式燕试读:

楔子

谢长晏永远记得最后一次见三堂姐时,初夏薄雾氤氲,天空飞满杨絮。

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跑进“谢桥小筑”。

管事的齐娘指挥下人们收整行装。尽管院子里都是人,却丝毫不杂乱,每个人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二哥哥谢知幸带着他精致的鹰眼面具,独自一人坐在游廊下吹笙。笙声清越悠扬,似有离愁,却又隐含欢喜。

谢长晏冲他吐了吐舌头,捂着鼻子飞快穿过庭院,跑上台阶,推门而入的瞬间,就见暖金色的纱帐和光影摇曳着,勾勒出一位绝世的少女。

她站在与人等高的铜镜前,伸出双臂,两名婢女展开大红色的孔雀袍为她套上,拖曳的裙摆极大极长,被风一吹,水般层层拂动。

——谢繁漪,谢长晏的三堂姐,百年世族培育出的最完美的闺秀,在及笄后的第二天,就要带着百名随从前往帝都玉京,嫁给燕国的太子彰华。

她是当今天子钦点的儿媳,是谢氏精心供养出的明珠,拥有一名皇后所应具备的一切优点:美丽、优雅、博学、谦和、善良、正直……她会成为燕国有史以来最完美的皇后!所有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谢长晏当然也是这么想的。

彼时九岁的她,站在门口,望着铜镜前的美人,心中满是崇拜。

这是关于女子最极致的目标。

也是关于未来最明亮的演绎。

她想不出天底下还有比谢繁漪更得意的女子。

要是长大了也能像三堂姐一样就好了……谢长晏憧憬地想。这大概也是当时谢家所有女孩儿的梦想。

而三堂姐谢繁漪,穿着太子妃的盛装,看着镜子里的倒影,眼眸沉沉,眉睫静静,不喜、不悲,没有表情。

三日后,海上传来噩耗。

乘载了百名陪嫁和一百八十抬嫁妆,被誉为燕国最万众瞩目的婚船遇到了无情的暴风雨,翻了。

无人幸免。

她的三堂姐谢繁漪,十五年华,绝世的好女子,谢氏一族的骄傲,燕国的太子妃,就那样在出嫁途中香消玉殒了。

彼时的太子彰华也是十五岁。

两年后,天子出家当了道士,彰华继位登基,没有大婚,孑然一人。

又一年后,一个锦盒自皇宫送入谢家族长谢怀庸手中,里面是一条碧玉竹牍,上面刻了几行字。

谢怀庸看后脸色古怪。

当晚母亲郑氏抱着谢长晏又哭又笑,轻泣道:“晚晚,你要当皇后了。”

皇后……

遥远的记忆在这一瞬打开,暖金色的光摇摇晃晃,映出了穿着红袍站在镜前的少女,那才是谢长晏脑海里“皇后”二字的鲜明定义。

要是我长大了也能像三堂姐一样就好了。

——一语成谶。

【第一卷 泽山咸】

〖卦辞原文〗

咸:亨。利贞。取女吉。

〖译文〗

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

白话:咸,象征着灵感、感应的意思。阴阳感应缘于男女心灵相互爱慕,如男子以礼下求女子,所以“亨通顺利,利于坚守正道,娶妻吉祥”。

第一回 帝妹归姊

风过竹林,枝叶摇曳着,在绿棂窗上投下重重阴影。

窗边的长案旁,坐着个白衣人。

修长如玉的手指握住卷轴,将素绢缓缓展开,衣袖被灯光一照,隐约闪烁着浅银色的白泽纹理。

一名左眉上文了一条三爪小红龙的大汉躬身立在案前,道:“燕王日前选定了新皇后人选。”

白衣人浏览着卷轴,轻轻念出上面的名字:“谢……长晏?”“是。谢繁漪的堂妹,族中排行十九,今年刚满十二岁。”

白衣人“唔”了一声,放下卷轴,用指关节在上面轻轻敲打着,半晌后,才道:“有点意思。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大汉脸上露出些许古怪之色:“是个……挺普通的小姑娘。”“哗哗,哗啦!”

铜钱摇了六次,落到矮几上,整个大厅寂静无声。

郑氏立在队伍末端,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难宁。

一袭道袍的谢怀庸端坐几后,盯着自己摇出来的卦象沉吟许久,才抬眼看向堂内众人——“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

众人听了各有表情。

郑氏松口气,眸间露出一抹喜意,宛如漂浮在忧愁海面上的一片浮萍。

谢怀庸转头看向一旁的青衣少年:“取来。”

少年取来七本书册,毕恭毕敬地摊平翻开,每本的扉页上分别写着“琴、棋、书、画、骑、射、数”。“这是我命知微从族学处取来的十九娘这三年的课目簿。”

郑氏闻言面色微白,俊美少年谢知微已拿起第一本册子念了起来:“第一课,琴,成绩乙乙乙。评语‘技艺娴熟,惜无天赋,勤奋有余,灵性不足’。”

众人纷纷摇头叹息。郑氏面颊羞红地低下头去。

谢知微拿起第二本:“第二课,棋,丙丙丁。心无城府,早日放弃。”

众人的叹息声越发大了。郑氏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第三课,书,丁丙乙。进步可见,然,难成大才。”“第四课,画,丙丙丙。评语‘过于匠气’。”谢知微念完前四本,众人脸上全是一副完了的沮丧表情。他勾勾唇角,似笑了一下,才开始念后三本。“第五课,骑,甲甲甲。灵韧佳,性奔放,善于马。第六课,射,甲甲甲。目力超卓,可深造。第七课,数,甲甲甲。聪慧善思,举一反三。”

谢怀庸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以为如何?”

一长者答道:“此女偏才,性好动,不适合当皇后。”

此言一出,附和一片。

另一人叹道:“想当年,繁漪可是七科全优,且容貌之美,举国无双。”“是啊是啊,可惜了繁漪。十九娘子处处平庸,这对比也太……”

郑氏暗暗捏紧双手。

谢怀庸眼底闪过一丝悲色,但很快压了下去:“圣旨已下,无更改可能。今日召诸君来,是商量一下该如何教导长晏。她如今不过十二岁,离及笄还有三年,还来得及补救。”

众人交换着眼神,有为难的,有不屑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木然的。

谢怀庸看向郑氏:“十弟妹。”

郑氏连忙出列:“五伯。”“毕竟是你的女儿,你如何想?”“妾惭愧,未能教好长晏,令诸位长辈担忧。”“长晏性子娇俏,是个好孩子。作为谢家的女儿来说,并无不足。只是天恩盛降,谁也没想到陛下会在那么多人中,偏偏点了她的名字。”谢怀庸拈起几上的碧玉竹牍,上面刻的是:定谢氏十九女长晏为后。

谢怀庸眼底浮起很多情绪,然后那些情绪一一沉淀淡化,变成了担忧:“若想做天子妻,这样的资质却是不够。”“妾愿听从诸位长辈安排,协同名师,力勉长晏。”“好。那就从明日起,为长晏独自授课,一年之内,七科必须全部到甲。”谢怀庸说完,将桌上的铜钱一枚枚重新收入筒中,喃喃道,“六五爻乃兑卦,也是唯一的好变繇。十九娘虽天赋不足,却是个有福气的。而福气有时候,比任何天赋都要重要……”

一片漆黑的水底世界里,唯独前方的几点萤火在游弋。

谢长晏一手提着装有石块的篮子,一手划水,灵巧地在几块礁石中穿梭,追随着前面萤火的步伐。

一口气憋到实在憋不住了,才从腰囊上摘下一个皮囊裹住的猪尿泡,极珍惜地吸了一口,赶紧又扎紧了。再一抬眼,前方的萤火已远了许多。

她连忙追上去。

再穿过一块黑礁后,就见萤火们停了下来,却是七八个身穿水靠的采珠人。为首的男子比画了个手势,几人取出铲子,将礁下的水藻刨开,便看见了底下的一只巨型蚌贝。

谢长晏顿时大喜,当即就要游近些围观,这时身上绳索突然一紧,她一愣,下一刻,绳索上扯,竟将她生生扯了上去。“等……”谢长晏刚想惊呼,就被灌入了大口水,连忙憋住,眼睁睁地看着蚌贝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哗啦”一声,她被扯出水面,拉上船只。

新鲜的空气涌入鼻喉,她连忙张大嘴巴连吸几口,等缓过气来后,便笑骂道:“你们就这么怕我赢?居然作弊提前拉我回来,可惜了那么大一颗珠子啊……”

船头围着她的人们都笑了,还有人拼命向她挤眼睛。

谢长晏一愣,顺着众人的身影往后看,就见青衣少年站在桅杆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果然在这里。”“九哥?你怎么来了?”谢长晏再看船只,果然是开始往回划了。“等等!”她急了,“罗叔他们还在下面呀。”“自有别的船接他们。你别担心他们了,还是先担心自己吧。”

谢长晏不明白:“我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提及此事,谢长晏便笑了,一把摘掉鲛皮头罩,接过老妪递来的布巾,一边绞头发一边示意谢知微跟自己进舱:“来来来,看这个。”

船舱内有一张矮几,上面铺着一张舆图,绘制的乃是燕国东境,图还未全部完成,但沿海的几个主要州县俱已标出。

谢知微一见之下,面色顿变:“这是父亲……”“放心,不是五伯的,是我偷偷溜进五伯书房看了回来自个儿画的。”“什么时候?溜了几次?你……”“啊呀那些都不重要啦!你看这儿——”谢长晏比画着图上的位置,“从隐洲到玉京,走陆路需两个月。走水路则一个月。而其中,迷津海为必经之地。”

提到“迷津海”三字时,谢知微的目光闪了闪,若有所思。“我查了一下,十年来,此处海域共遭遇三十四次飓风,常为六七月发生。飓风来前,多有炼风。三年前,三姐姐出发时北风催郁,有晕如虹,此乃飓母之兆,本不应上路。五伯伯的占卜结果却是令伊必须按时出发……”

谢知微眉头微皱:“所以?”“所以,我担心到时候我也要过迷津海,万一遇到飓风怎么办?正所谓未雨绸缪,这不,我就来跟这些采珠人练练水技……”

谢知微看着眼前扬扬得意的谢长晏,从她湿嗒嗒的头发,看到身上的紧身鲛衣,再看到脚上那对鸭蹼般的鞋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考虑周全。”

谢长晏老气横秋地摇头晃脑道:“居安思危,居安思危嘛。”

居安思危是谢怀庸的人生格言,见她如此模仿父亲,谢知微当即抬脚要踹。“啊呀呀,斯文公子打人啦,还是打小女孩啊!”“你都定亲的人了,算什么小女孩!”

两人笑闹了一阵,各自气喘吁吁地在榻上累坐下了。

谢知微收起笑容,正色道:“十九,你有磨炼水性的心,是好事。但飓风来时,水性再好也是没有用的。”

谢长晏怔了怔。“且不说单凭一己之力能否游回岸,就算到岸也未必得救。你既查了古籍,当知海啸时不止沉舟船,还会决海塘,卤死庄稼,人畜之尸浮游千里,大疫递染。”

谢长晏愣住了。

谢知微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所以,一人之力无可捍天。”“那怎么办?”

谢知微注视着谢长晏,忽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很有福气的人?”“唉?”“陛下已令工部开凿渭渠,以通南山,接滨海。此河道一成,从玉京至隐洲,十日可达,就不必再去迷津海了。而预计完工的时间,正好是——三年后。”

谢长晏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陛下竟为了迎娶我而开运河?!”

谢知微“扑哧”笑了:“开运河是福泽万民的好事。你,不过是个沾光的。”“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当是陛下为我做的。”谢长晏喜滋滋起身,继续绞头发。

谢知微看着她一脸不知愁滋味的模样,感慨万千:“好消息说完了,下面该说坏消息了。”“还有坏消息?”“父亲看了你在族学馆的成绩后,十分焦虑。决定明日起,对你单独授课,务必要在一年内,令你七课皆甲。”谢知微说着,笑了一笑,“恭喜,以后父亲的书房,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了。”“唉?!”谢长晏惊声尖叫。

谢长晏冲回家,看到屋子里多出的十几个大箱子,把箱子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课本,终于死了心。

这……居然是真的!

谢知微跟在她身后,心满意足地看到了她一脸沮丧的表情,忍笑道:“十九妹,明日卯时,记得准时来我父书房。告辞。”

谢长晏可怜巴巴地目送着他离开,再回头看着那一大堆箱子,顿觉万念俱灰。

这时,郑氏来了。

谢长晏委屈道:“娘亲,五伯伯真的对我这么不满意吗?”

郑氏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娘亲,我并非懒惰之人,可琴棋书画我是真的不擅长呀。”谢长晏伸出双手,白生生的指腹间有薄薄的茧,“您看,三年来,我日日练琴,手指都磨破了,没有丝毫松懈。”

她又走到北墙前,与其他两侧墙壁不同,此处刷的是黑漆。墙前摆着书案,案头放着毛笔和清水。“还有书画,为了练腕力和省钱,我都是用毛笔蘸水在墙上练。这堵墙都被我写得脱漆了。”

郑氏缓缓在榻旁坐下,朝她招了招手。谢长晏走过去蹲在她脚边,仰起脸。郑氏便捧着女儿的小脸注视了许久。“我儿勤勉,为娘怎会不知?只是你像你父亲,擅武不擅文罢了。”提起亡夫,郑氏眼眶微红。

谢长晏心头一跳,忙握住她的手蹭了蹭:“娘不要伤心,既然五伯伯那么说了,我好好照做便是。”“昨日骤听陛下择你为后,只顾着高兴了。今早起来,却是越想越愁。”郑氏抚摸着谢长晏额头细细的绒毛,眼神极暖,却又极哀。“为什么?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我所愁者三。一,伴君如伴虎。为娘很是自责,因你父早逝,怜你孤苦,对你过于宠溺,教得你不谙世事,天真无知。”

谢长晏有些不满地眨了眨眼睛。“二,父族本应是你的助力。但有繁漪在前,人人看你,都会想到她,都会将你和她做比较,都会对你苛责。”“我确实不如三姐姐。他们说的既是事实,我不会为此难过的。”谢长晏垂下眼睫。“你现在不会,但一日日,一次次,水滴石穿,人心有隙,阴霾难散。为娘担心你承受不住。”

谢长晏怔了怔,定定地看着郑氏,半晌才轻声道:“我与娘亲想的不一样。”

这下轮到郑氏一怔。“娘亲偏疼女儿,才将繁漪姐姐视作阴霾。可对女儿来说,三姐姐是比亲姐姐还要亲的人。我偷进她的闺房,她不但没有斥责,还送我胭脂;我不小心把墨溅到她裙上,大家都责备我,她却提笔在裙上画了一株墨兰,为我解围;还有小厨房怠慢我们,不及时给我煎药,她知道后立刻禀明族长严惩了恶婢,为我出头……那样美好的人儿,不幸殒折,我心中满是不舍难过。众人拿她与我作比,是众人之错,不是三姐姐之错。我就算怨怼,也只对众人,不对三姐姐。”谢长晏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写满稚气的脸上却有一种超出年纪的坚定。

郑氏被她的这番话震撼到,一时失了声。

谢长晏冲她眨了眨眼:“更何况,我若成为皇后,众人又怎敢苛责我?能责我的人,只有陛下。”“这,正是我最担忧的第三点。”“请娘亲明示。”

郑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燕国女子千万,你可知陛下为何会独独选中你?”

谢长晏“咦”了一声,这下可是真的答不上了。“燕王选谢长晏,不外三个原因。”穿着白衣的年轻公子行走在竹林中,身后的大汉步步紧随。“一,燕王对世家专权极为不满,有意削弱庞岳二党。所以,他绝不会再娶贵女,再扶外戚。而谢家,虽名声在外,却以诗文传家,不居高官,不掌实权,乃联姻的不二之选。”

大汉点头:“所以燕王一开始选了谢繁漪。”

白衣公子轻叹道:“但红颜薄命,谢繁漪无缘于此,燕王便借机推迟了婚事。他登基后,以雷霆之势打压二党,终将庞岳子弟削爵的削爵、发配的发配。”“那现在?”“现在王权尽收其手,一呼百应莫有不从。但,毕竟年纪到了,身为国君,怎能没有妻子子嗣?所以,为了对朝臣、对天下人有个交代,还是要大婚的。所以他依旧选了谢家。但之所以选谢长晏……”白衣公子笑了起来,“恐怕是还没玩够呢。”“为娘觉得,陛下之所以选你,是因为你年纪小,还需三年方能成亲,但又不算太小,能堵住朝臣们的嘴巴……”

谢长晏突想到一事,来了精神:“对了娘亲,我听说陛下性好男风……”

一句话没说完,立即被郑氏捂住了嘴巴:“慎言!此乃大不敬啊!”“我也只敢问娘亲嘛。”

郑氏瞪着她。谢长晏只好吞下后面的话不说了。“此乃捕风捉影,不必听信。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与你无关。”

谢长晏娇嗔道:“怎会与我无关?我将来要嫁给他,他却不喜欢我,如何是好?”

郑氏眼底涌现哀愁,摸了摸女儿的头:“那也只能忍着。”

谢长晏心中一凉。“晚晚,你记住,皇后的职责只有两样:一,为陛下生儿育女;二,为陛下管理后宫。其他的,都不要想、不要求。”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璀璨如星的黑眸中满是震惊和不解。“为人妇难,为帝妇更难啊,晚晚。”

卯时的更鼓声响起时,谢长晏已来到谢怀庸的书房前。

谢怀庸的书房坐落在一片翠竹间,匾额上写“悬阁”二字。他常言:“膏以朗煎,兰由芳凋。人活一世命悬一线,需思危,方居安。”因此谢知微私下戏言他为当代杞人。

谢长晏看着那个巍巍颤颤似乎随时都会掉落的“悬”字,感慨真真是好字。

谢怀庸是谢家三房的家主,别号“三才先生”,擅占卜、炼丹和书法。尤其书法中的草书,堪称当世第一,无可出其右者。

而谢家以诗文传家,对此亦格外看重,族中子弟无论男女从开蒙起,就要接受教育,着意正心修身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的豪情,却是承袭了玄派自然无为论,消磨殆尽了。

——除了谢长晏的父亲谢惟善。

谢惟善自小喜爱舞刀弄枪,于文墨却是稀松平常。永新九年入仕从军后,积功至滨州刺史,可惜一直未得重用。

直到程王兴兵,屡犯海境,虽目标是宜国,但滨州地处宜燕交界,受到牵连,渔民无法出海,苦不堪言。谢惟善率水军出击,沿途为渔民护航,遇程寇,诛敌三百,力竭殉国。

噩耗传到,郑氏悲痛之下血崩早产。所有人都以为她也要追随其夫去时,郑氏咬牙终将长晏生了出来。

谢怀庸怜她无依,允她再嫁。郑氏看着襁褓中的女儿,却最终摇了摇头。她决心留在谢家守寡,专心抚育孤女。

一守,就是十二年。

谢长晏在家族的抚育下长大。偶有磕磕绊绊,但得益于家规严正,还算富足安逸地生活着。

如今的谢家正值鼎盛之期,这一代共有男儿五十六、女儿三十人。在一群同龄的堂姐堂妹堂兄堂弟中,谢长晏并不出众,又因为郑氏对她约束极少,活得很是潇洒率意。因此,在诸人眼中,是个大大咧咧、普普通通的孩子。

谁也没想到,一朝钦点,命运就此翻天覆地。

羡慕者、嫉妒者、祝福者、冷视者皆有。

于谢长晏自己而言,从一开始的雀跃,到失落,到畏惧,到此刻站在书房门前看着这个谢怀庸写了百余次才挑出挂起的“悬”字时,一颗心也好像被高高悬起,再难将息。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后,才叩响门扉。“进来。”声音却不是谢怀庸的。

谢长晏推门而入,一脸惊诧:“九哥哥,怎么是你?”

此刻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卷的翩翩少年赫然是谢知微。“父亲临时急事出门,归期未定,嘱我代为授课。坐。”

谢长晏顿时松一口气:“太好了!一想到要跟五伯伯单独相处,我头都大了。”

谢知微用手中的书卷轻拍了一下她垮在榻旁的一条腿。谢长晏连忙把腿收好,正襟危坐。

谢知微将一张纸递给她。“这是?”“父亲给你列的课目表,也就是说——今后一年,从卯时到戌时,你都再无闲暇时间。”

谢长晏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顿觉生不如死。

琴课——

谢长晏勤勤恳恳地弹着琴,一旁的谢知微扶额叹息,一脸的生不如死。

画课——

谢长晏飞快地画完,交给谢知微,谢知微看了她的画后,一脸的生不如死。

棋课——

谢长晏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落了一子,对坐的谢知微终于不再是生不如死,而是“扑哧”大笑出声,笑得捶胸顿地,眼泪都出来了。

书课——

谢知微将一叠宣纸推到谢长晏面前,谢长晏无比珍惜地开始练字,写了几个,抬头看见谢知微的微妙表情,当即气得跳起来打他……

窗户外,竹叶飞落,从雾气氤氲渐渐转化成了白雪皑皑。

深夜,书房。

谢怀庸用一把袖珍银剪将烛芯剪去一截,拨亮火光后,将碧纱罩重新罩好。

做完这些,他将手仔细擦干,才悠悠回身,在书案前坐下。“说吧。”

跪坐在案前的谢知微行了一礼。“是。这半年来,孩儿按照父亲的嘱托为十九妹授艺,成果颇微。她并非不努力,只是于琴棋书画上确实没有天赋。”

谢怀庸翻看着谢长晏的课目簿,眉头微蹙。“比如琴谱,她听不出角徵羽间的区别,只能将指法记熟于心。这样弹奏出的曲子,自然毫无灵性。”“棋艺上,我都不要求她走一步思十步,只要思三步即可,但她对弈时还是毫无章法。”“书法上,许是平日里过于勤俭,总有不舍落笔之态,写出来的字难免拘谨露怯。”“画艺上,她能将现有的东西画得一模一样,但毫无境界可言。”谢知微说完后,总结道,“孩儿觉得,再学下去也不过勉强及格,想要出类拔萃,很难。”

谢怀庸默默听完,将目光投递到不远处的一道漆雕屏风上。屏风有四扇,上绘春夏秋冬四景,但又与寻常的四景图截然不同——

春之扇上,画的是一片星空,形如水勺的北斗指向东方。

夏之扇上,画的是两个装在彩色丝网中的鸡蛋,一蛋完整,一蛋破裂,显见是斗蛋失败了。

秋之扇上,画的是一块烧灼得通红的龟甲,甲旁放了一株果实累累的麦穗。

冬之扇上,画的是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美酒已沸,旁边两只酒杯,一只立,一只倒,流了一地琼浆。

四幅画都笔法精简,寥寥几笔,大片留白。最后一扇的落款为“隐洲谢繁漪敬祝”。

谢知微顺着谢怀庸的目光也看向了这道屏风,眸光微闪,不禁叹道:“北斗东指喻春;孩童斗蛋喻夏;灼龟稻熟喻秋;绿蚁新酒喻冬。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最可贵的是跳出了通俗的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令人耳目一新。这幅四景图当年于您寿诞上献出,多少人拍案叫绝。三姐姐确实是了不起的人物,十九妹难望其项背。但是——”

谢知微说到这儿,直视着父亲缓缓道:“伊人已逝,不可再来。总将十九与伊相比,对十九来说,不公平。”“老夫并未作比,只是感慨浮生如戏。”谢怀庸说着,起身走到屏风前,抚摸着上面的画,指尖微颤,“枉我自诩神算,洞察天机,却在那一卦上,折了吾族最出色的孩子。每每想起,总觉得愧对繁漪,当时明明岑夫子劝过,说有飓风之险。”“父亲不要这么想。出发的吉日虽是您占卜算出来的,但三姐姐途中突病,拖了一天行程,才撞上迷津海的飓风,是谓命也。天命……不可违。”

谢怀庸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转身回到书案前,注视着谢长晏的功课,沉吟半晌道:“罢了,终是要活在当下。”

当谢长晏再一次推开“悬阁”的门,走进书房时,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东窗前的高几上,铜炉里竟燃起了香,袅袅白烟萦绕在一室书卷间,增添了几分悠然之意。

她微怔过后,立刻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长晏拜见五伯伯。”

一人从垂挂的竹帘后缓步走出来,身穿道袍,手中握着一卷书,正是谢怀庸:“老夫昨夜方到家,你怎知书房中是我?”“九哥哥不喜熏香。”谢长晏一边回答一边抬眼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确实。”谢怀庸淡淡一点头,示意她落座。

谢长晏忐忑地坐下,只觉脊背飕飕地冒寒气。事实上,谢怀庸性格内敛,并不凶厉,但因为不笑的缘故,总令人感觉很难接近。“老夫看了这半年来你的成绩。”

谢长晏顿时额头冒出了冷汗。

偏偏谢怀庸说了那一句后就沉默了,盯着她看,看得她如坐针毡。“长晏愚、愚钝,未、未能达到五伯伯的要求……”“嗯。”

谢长晏噎住,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所以,老夫决定换一种方式。正所谓因材施教,你是要当皇后的人,不精四艺也没什么关系。”“真的?”谢长晏不敢置信。

谢怀庸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身为皇后,若想听琴,自有顶级琴师为你弹奏。但你若才蔽识浅,听不出好坏,可就贻笑大方了。所以,可以不会,但一定要懂。”

谢长晏连忙行礼:“长晏谨记。”“你如今也算小有根基,那么从今日起,你的功课将由练琴,改为听琴,由作画,改为观画。老夫会安排天下名伶来为你演奏,遍寻古今名画供你赏析。不过书法还需练习,总要会批写懿旨吧?”“是。”“至于棋之一道,说穿了,不过是个‘谋’字。换诸现实,就是你每做一件事前,都需深思熟虑——为什么做这个?做后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意外如何补救?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一课对皇后而言,最为重要。”谢怀庸说到这儿,却是有些发愁,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才道,“你母郑氏性格贞烈正直,所以教养得你品性纯善,这是好事。正因为她不为自己谋图,如此无私之人养出来的女儿,却是太过心无城府……”

谢长晏一愣:“难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养城府?”“是。”谢怀庸斩钉截铁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闲云散鹤,一味清高,在朝却绝不可。你是要当皇后的人,皇宫那是什么地方?妃子三千仆婢如云。你用什么管他们?用什么服他们?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罢了,若活,又当如何活?”

谢长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惊悸,还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她才十二岁,在被点为皇后之前,从未想过比“下顿饭该吃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这半年来,每日焦头烂额,所担心的也只是“成绩上不去,考核不过怎么办”。

虽然之前母亲已稍稍暗示过为帝妇的艰难,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挂钩?

谢怀庸此刻说的这番话,却赤裸裸地揭开了蒙在“皇后”身上的华丽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汹涌,危机四伏。“老夫知道这些问题,你从未想过,那么从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后。”

谢长晏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然后,有些愤愤然地抬头问道:“五伯伯,长晏斗胆想问一句——三姐姐当年就想过吗?”

谢怀庸忽似笑了。这还是谢长晏第一次见他笑。“你,喜欢繁漪吗?”“当然喜欢。”“为何喜欢?”“姐姐待我如亲妹,爱我怜我护我……”谢长晏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谢怀庸那句“无智无可理事,无谋无可驭人”在她耳边回响,令她心中一片冰寒。“驭人之术,繁漪在你这个年纪时,就已卓有成效了。”

谢长晏不知自己是怎么上了后面的课,怎么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着了的。

她的意识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雾,飞不上去,也落不下来。

睡梦中,仿佛回到了九岁时,捂着鼻子跑进谢桥小筑,对那金色韶光里的女子说:“姐姐,我要当皇后了。”

那女子转过头来,却是眉目凌厉眼神轻蔑:“就凭你吗?”

于是谢长晏一头冷汗地醒过来。

屋中生了火盆,火光一闪一闪,映得满目昏黄。

郑氏倚在榻旁,用手帕为她轻轻擦汗:“晚晚,魇到了?”“娘亲,如果我现在说,不想当皇后了,您可会失望?”“是学业太苦了吗?”郑氏怜惜地抚摸着女儿的手指,上面的茧子日渐深厚。“不是。就是、就是……不想当了。”

郑氏沉默片刻,起身去几上取了一杯水,喂给谢长晏喝。温热的水滑入喉咙,暖到心间,谢长晏终于缓和了一些。

郑氏这才继续刚才的话题:“晚晚,圣旨是不可抗的。”

谢长晏沮丧:“我知道了。”“可是五伯跟你说了什么?你自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定。”“五伯伯说我不懂驭人之术,难以胜任皇后之职。”

郑氏闻言睫毛微颤,最终一笑:“按理说,五伯是你的老师,娘不该反驳他的话,但是晚晚,皇后,不一定要精于驭人的。”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几望,吉——晚晚可知何意?”“知道。说的是当年纣王的父亲,将妹妹嫁给了周文王,王后的衣饰简单朴素,还不如陪嫁者华丽。”“对。所以,此卦说的是,为人妻子,不要献媚取悦,也不要贵盛自持。柔顺中正,谦虚待人,方是皇后之道。”

谢长晏若有所思。“自秦以来,虽然百姓都要尊敬皇后,但真正能有美名传世的皇后,不过二人:汉文帝之后窦漪房、汉光武帝之后阴丽华。为何?皆因她们品性宽仁,光明磊落。”郑氏说到兴致处,索性脱了鞋上榻与女儿同倚,“再看高祖之后吕氏,临朝称制,掌权十六年,无谋吗?少智吗?后人又如何说她呢?”“志怀安忍,性挟猜疑。置鸩齐悼,残彘戚姬。”“对。且不说后人,就连她的夫君都厌烦她。她的儿子,更是说出了‘此非人所为’的诛心之言。晚晚觉得,她这一生,快活吗?”

谢长晏摇了摇头。“我十五岁时嫁入谢家,你父常年在外带兵,几年都见不到一次。我若用谋,本可迁至滨州与他相聚,但我敬他忠心卫国,不忍一己之私而污他清廉。就这样,过了十年。”

谢长晏一怔,刹那,心中涌起万千情绪。

郑氏脸上却是云淡风轻:“你父不幸陨难,族长允我再嫁,被我拒绝。为何?”

谢长晏眼眶微红:“娘亲是为了女儿……”“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气节。不错,我确实不谋,也不屑于谋。但我所做之事,令这十二年来,族人尊敬称赞帮持,令你可以衣食无忧平安和顺地长大。”郑氏抚摸着谢长晏的鬓发,感慨道,“吾儿,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计,哪算得过来啊?只要你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何惧他人?”

谢长晏如醍醐灌顶,遂起身跪拜:“女儿悟了,谢娘亲教诲。”“真的悟了?”“是。五伯伯的棋艺课,噢不,谋艺课,女儿会认真听仔细学,如大海行舟,任凭他骇浪滔天,我心中自有定海之针。”

火光摇曳,映着谢长晏的眼睛,闪闪明亮。

雪融风暖,草长莺飞。

三月三,芍药花开之时,谢长晏又长了一岁。

而这一日,燕王的天使也抵达了隐洲。

谢长晏随郑氏来到会客大堂时,谢怀庸正在招待天使奉茶。谢长晏一见之下,不由得吃了一惊——

只见他穿着绯色圆领窄袖袍,用一双圆圆胖胖的手捧着茶杯,一喝茶,那杯子就遮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极为灵动。“好小啊!”这是谢长晏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他看上去比我的年纪还小,而绯衣为五品袍,他这么小就是五品大官了?”这是谢长晏的第二个想法。“听闻陛下身边有一对颇为得宠的双胞胎小太监,名叫如意吉祥,这不会就是其中之一吧?”谢长晏正这么想着,就见谢怀庸转向自己道:“长晏,这位是陛下身边的如意公公,特来宣读圣旨。”

还真是他!

如意将茶杯放回到几上,露出了完整的脸,真真是明眸皓齿,粉雕玉琢。于是,那关于燕王性好娈童的传闻便不由自主地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谢长晏连忙低眉敛目,不让脸上表露出真实情绪。

对比她的克制,如意明显要放肆多了。他将谢长晏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眼神颇为古怪,似有不屑。谢长晏向他欠身行礼,他也倨傲地承受了,并未还礼。

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朗声念了起来:“谢长晏听旨——风化之基,必资内……嗯,夫、辅!对,辅人伦之本,首重、重、重……坤仪。此天地之定位,帝王之、常常经也。尔既为后,当秉淑媛之之之……”

一旁的谢知微实在看不过去,小声提醒:“懿。”

如意白了他一眼,继续念道:“懿,体山河之仪。故择鹤公为汝师,即日进京授学,钦此。”

谢长晏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震惊。笑的是堂堂天使居然连圣旨上的字都认不全;惊的是听陛下这意思,是要她马上进京,还给她找了个老师。鹤公,鹤公又是谁?

谢怀庸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将如意请到一旁道:“公公,还请公公提点,陛下为何要长晏现在就入京?”

如意悻悻然地收了圣旨,赌气般不予回答。

谢知微递上一个锦匣,谢怀庸将匣子塞入如意手中:“隐洲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物,就这落雾礁下产出的珍珠,还算养眼,请公公笑纳。”

如意将盒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陛下的心思,奴婢哪里猜得到?听旨就是了。”

谢怀庸只好作罢。

如意并未多留,宣完旨后便走了。走时又用那种审度的、微含不屑的目光盯着谢长晏看了几眼,看得谢长晏不舒服极了。

一行天使离去后,谢怀庸沉默了半晌,才抬眼看向谢长晏:“虽说比预计时间提前了两年,但早点熟悉玉京也好。而且能拜鹤公为师,长晏,这是你的造化。”“五伯伯,鹤公是谁呀?”

谢怀庸还未回答,郑氏已急声道:“鹤公虽才学过人,但风行不佳。由他辅导帝后,于礼法不符。”

谢长晏更是好奇,拉住她的衣袖道:“他到底是谁啊娘亲?”

郑氏犹豫了一下,叹道:“他是风丞相之子风小雅。”“啊。”谢长晏的“啊”不是为风小雅,而是为风丞相。若说燕国最有名望之人是谁,那便是两朝重臣风乐天了。他是太上皇时的丞相,太上皇出家后,他又兢兢业业地辅佐新帝彰华,修整边防,整顿吏治,延续了太平盛世。而他最为百姓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不让族中弟子出仕为官。由此,风氏家族无第二人在朝,算是难得的清廉。

郑氏见女儿好奇,便继续道:“风丞相就这么一个独子,先天不足,甫一出生便患有融骨之症。”“什么是融骨之症?”“就是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增长,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谢长晏一怔:“那风小雅现在……”“他出生时大夫断定活不过十岁,而他十岁那年,一度垂危。百姓们一听说丞相大人唯一的儿子出事了,纷纷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那一夜,足足去了千人之多。”

谢长晏听得几乎入了迷。“说也神奇,他真的挺了过来。风大人还寻了武学高手教他武功。如此另辟蹊径,倒成就了一身好功夫,也让他一直活到了现在——二十岁整。”“二十岁?那做我的老师确实有点年轻……”“许是因为看破了生死,所以及时行乐……”郑氏说到这里,感慨万千,“他的草木居内,全是搜罗来的天下绝色。玉京流传着一句谚语:‘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

谢长晏“扑哧”一乐。

郑氏却是满面忧愁:“就是告诫年轻姑娘们离他远一点,莫要被他看上,带去草木居。这样的人,怎能当你的老师,与你朝夕相对呢?”

谢长晏又笑。“所以,为了防止流言蜚语,还请五伯上书陛下,求换老师。”郑氏说完深深一拜。

谢怀庸想了想,看向谢长晏:“长晏,你如何想?”

谢长晏道:“娘亲以为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郑氏怔了怔,答道:“陛下天纵英才,运筹帷幄,是不世出的明君。”“那么娘亲以为,如此明君,会不知此人之劣,会不顾宫廷颜面,会安排失当,留下祸端吗?”

郑氏一怔。

谢长晏挽住她的手道:“我若是授课之后,察觉此人不妥,按条论理,言之有物地上折,也就罢了。此刻,仅凭传闻,就忐忑不安,让五伯伯僭越上书,陛下会如何看我?鹤公会如何看我?到时候我去玉京,孤身一人,又为陛下和鹤公所厌,如何自处呢?”

郑氏面色不禁一白,再看向谢长晏的眼神里,就多了很多震撼。

谢长晏笑吟吟地站着,乌黑明亮的眼睛,在稚嫩的面容上溢彩流光。乍一看似乎与半年前并无两样,再细看,却又长大了许多。

遥想她半夜哭醒说谢怀庸嫌她无谋时的场景,恍如隔世……

谢怀庸看着谢长晏,露出满意之色:“很好。见识果有长进,不枉老夫闭门半年心血栽培。”然后他再看向郑氏,有些凝重起来,“天使说此行不必劳师动众,宫中一切俱已安排妥当,允带两名仆婢随行……”

郑氏表情微变。

谢长晏一惊:“娘亲不能与我同去?”“此番去玉京,虽非出嫁,也算半入宫中,需遵守礼制,未经允许不得私见亲眷。”

谢长晏顿时急了:“怎会如此?”

郑氏反拉住她的手道:“为娘体弱,恐难承受旅途颠簸,不去也好……”“我及笄时,娘亲也不来加簪吗?”“这……自然是要去的。”“那您到时候就不怕旅途颠簸了吗?”“这、这……到那时不就有玉滨大运河了吗?”

谢长晏有些失望,抿了抿唇,轻叹道:“娘亲可真是当争不争啊……”

郑氏心中“咯噔”了一下。

而谢长晏已转身直视着谢怀庸道:“烦请伯伯上书陛下,长晏有两点要求,此去玉京,一要母亲相陪,二要另辟住所。否则,我便不去了。”

谢怀庸的瞳孔在收缩,露出不敢置信之色:“你说什么?”“伯伯教过长晏,争与不争,单凭一个理字。吾国律法,没有一条规定未及笄的女儿不能与母亲同住。而尚未大婚,便住到夫婿家中,更是于礼不合。”“胡闹!”谢怀庸重重拍了下身前的矮几,上面的铜钱全都被震得跳了跳,“老夫可未教你抗旨!”

谢长晏拿起放在一旁的圣旨,打开指给诸人看道:“我没有。请看——圣旨六十三字,可未提不许携母同行。”

一旁的谢知微忍不住轻笑出声。

谢怀庸盯着谢长晏,谢长晏也不眨眼地回视着他,二人如此互相盯视了好一会儿,谢怀庸最后叹了口气:“罢了。”

谢长晏眼睛一亮:“五伯伯答应了?”“嗯。”“多谢五伯伯!”谢长晏连忙拉住郑氏拜谢。“退下吧。”谢怀庸满脸厌弃。

待得谢长晏跟郑氏离开后,他抚摸着圣旨,脸上表情极为复杂。

谢知微叹道:“长晏进步之快,当真令人刮目相看啊。”“学识未见得,胆子却真是进步了不少。”“为皇后者,一味应和隐忍,也不是什么好事。”谢知微玩味地笑了笑,“这样一封奏书递上去,我们那位与众不同的陛下未必会生气,说不定还会对这位未来的妻子印象深刻哩。”

谢长晏正坐在妆台前梳头,于铜镜中见母亲怔立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自己,当即问道:“娘亲有话要对女儿说?”

郑氏摇了摇头,走到一旁榻上坐下开始做针线。谢长晏注意到那是一只快要完成的新鞋,上面绣着一簇红芍药,针法极尽细腻精致。“娘亲……”想到郑氏绣鞋时的用心,谢长晏眼眶微涩,“可是我那一句当争不争,令您难过了?”

郑氏停下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晚晚说得对,为娘怎会难过。我是自责……”“自责?”“想当初我还教你凡事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如今却要你身体力行地反教于我。”郑氏说到这里,目光落到芍药之上,“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霜刀剪汝天女劳,何事低头学桃李?是我狭隘了。”

母女俩相视一笑。

七日后,谢怀庸的奏书被呈递到燕王的御案前。

一只修长的手拿起这封奏书,看到里面的内容,其人不由得笑了,转向一旁伺候的如意,问道:“你见过她,如何?”

如意露出嫌弃之色:“丑,矮,粗俗不堪。”

另一侧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吉祥哈哈笑了起来:“陛下别信,在他眼里谁也配不上陛下。”“谁说的?四年前那个谢繁漪就不错。陛下为何会选谢长晏啊?”如意一脸不解,“如果一定要在谢家女里选的话,比她美貌多才的有的是呢!”“为什么?”手的主人扬了扬眉,一双星眸熠熠生辉,“当然是因为——”

他停顿,将二人的胃口吊了个彻底后,才悠然道:“她的名字最好啊。长晏长晏,晏通宴。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如意吉祥彻底无语。“传旨小雅,快些回来,为朕……”说到这里,燕王勾唇一笑,“教导未来的皇后。”

如谢知微所言,燕王彰华收到谢长晏提出的两条请求后,没有生气,很痛快地允奏了。如此,四月初一,谢长晏携母亲郑氏,就此拜别父族,从水汽氤氲的隐洲赶往帝都玉京,学习礼法,等待及笄。

——为了成为皇后。

第二回 演露开蒙

正如卦象所言,万事俱吉,旅途平安。强化过的水性完全没派上用场,连场雨都没遇到,一行人就那么顺利地在一个月后,抵达玉京。

弃船乘车,沿途柳树正翠,蝉鸣喧嚣。

华贞三年的盛夏,一切看上去都是那般浓墨重彩,生机勃勃。

谢长晏掀开车帘,好奇地注视着前方高达数十丈的青色城墙。玉京共有十二个门。按照律例,她要走正南的明德门。此刻城门已开,十二列银甲黑骑的监门卫军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门前,每一队士兵前面,各有两名身穿绲红边绿裙、手持宫扇的侍婢。

再往前,一匹高大神骏的金羁白马上,坐着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少年,待得近了,一看,竟是如意。

只不过,不是之前传旨时的倨傲模样了。

见谢长晏的车行到了,他催马上前,一个漂亮的鹞子落地,在车辕前屈膝行了一礼:“奉陛下之命,恭迎谢姑娘。”

车内,郑氏给谢长晏使了个眼神。一直歪躺着的谢长晏连忙坐直,待侍婢将车门开启后,眼皮轻抬,由下而上,慢悠悠地看向对方——以一种标准的闺秀礼仪,矜持而优雅。“谢公公相迎,劳君久候。”

如意道:“陛下已辟‘知止居’供姑娘居住,奴婢这就带路。”

如意转身正要上马,谢长晏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叫住了他:“公公不是如意公公?”

如意回头:“奴婢吉祥。请问——谢姑娘是如何得知?”“如意公公上次来谢家,我见他捧杯,手指纤美如玉。而公公您许是常握马鞭,指间有薄茧。”

吉祥笑道:“谢姑娘真是观察入微,奴婢佩服。请——”

吉祥说罢翻身上马,十二列护卫齐刷刷驭马转身,在前方开路,一行人继续前行。

郑氏对谢长晏道:“如意公公那般倨傲,这位吉祥公公却如此可亲。如此一来,倒叫人琢磨不透。”“琢磨什么?”“他们是天子近臣,从他们对你的态度上,可以推断出陛下如何看你。若陛下看重,他们自会收敛;若陛下漠然,他们也会放肆。可如今一个倨傲一个亲切的……”“是啊,有点意思……”谢长晏遥望着吉祥的背影,嘻嘻一笑。纵是最臭的棋手,在开一局新棋时也是满心期待和欢喜的。

入得南门,是一条笔直的青石长街,名叫“天枢大街”,宽约五十丈,两旁站满了好奇围观的百姓。

谢长晏不由得兴奋:“他们是在迎接我吗?”

郑氏告诫道:“坐好,勿要轻佻。”“怕什么,他们又看不到我。”谢长晏娇嗔了一句,似笑非笑,“没想到我尚未大婚,便先有了这般阵仗……”

郑氏目露担忧,但看着女儿雀跃的样子,终没再说什么。

玉京城的主要街道按照北斗七星分布,沿着天枢大街走一炷香后,左拐入天璇大街,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天玑大街。“知止居”地处天玑街尾,十分幽静。

院落不大,却布置得十足用心。庭前种着牡丹,因为花期已过的缘故,结满了累累硕果。塘中芙蕖,开放正艳,碧叶连天,湖水如镜,倒映着亭台楼阁,被灯光一照,熠熠生辉。

晚宴十分丰盛,谢长晏第一次吃到芥酱调制的鱼脍。在谢家,讲究清心寡欲,粗茶淡饭,几曾见过这等奢华?

吉祥在一旁讲解道:“所谓青鱼雪落脍橙齑,吃鱼脍,讲究的就是刀工。无声息下飞碎雪,一口气吹出去,呼——”

少年鼓起嘴巴一吹,一盘子薄如蝉翼的鱼脍全飘了起来。

这场景颇为滑稽,谢长晏“扑哧”笑了。

身旁的郑氏暗中扯了扯她的袖子。

谢长晏抬袖捂住嘴唇,两眼弯弯地看着吉祥。

婢女立刻训练有素地上前收拾几案,吉祥笑呵呵地继续道:“像这样的,就是好刀工。”

他如此随意,谢长晏也很是放松,拿起碟旁的一个果子问道:“这是什么?”“枸橼。因味苦而难食,所以,将其雕成花鸟,浸泡在蜂蜜中,再点上胭脂,如此才能色香味三全。”

谢长晏扳下一瓣放入口中,果然酸甜可口。“好吃。”

一顿饭下来,她吃得十分满足,只觉十三年来,以此顿最佳。尤其是吉祥言语风趣,每道菜的来历做法娓娓道来,谢长晏听得津津有味。

饭毕,吉祥起身告辞道:“时候不早,奴婢要回宫复命了。两位旅途辛苦,也请早些休息。”“请问,鹤公何时为我授课?”

吉祥露出为难之色,谢长晏追问,他才答道:“鹤公尚未回京,姑娘还需再等几日。”

谢长晏转了转眼珠:“那我明日是否可以出去转转?”“当然当然。明日奴婢辰时过来,陪姑娘出游。”吉祥笑着告辞离去。

谢长晏送到门口,回来时见郑氏还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再看她面前的几案,几道菜几乎没有动过。“娘亲怎么了?”

郑氏挥了挥手,所有仆婢全都退了出去,整个花厅,就只剩母女二人。

郑氏环视着周遭的一切,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雕梁画栋,越罗蜀锦,金题玉躞,质韫珠光……如此奢华,你不怕吗,长晏?”

谢长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垂下眼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谢家最忌讳之事。难道五伯不曾教你瓢饮箪食,成由勤俭败由奢?而你,见百姓拥迎而雀跃,失于形;尝饭菜精细而欢喜,忘于志。妥否?”“谢娘亲教诲。”谢长晏深深一拜,半晌后才轻声道,“不过,女儿有话要说。”“嗯。”“入京以来,所遇的这一切,皆为陛下安排。娘亲觉得,陛下此举何意?”

郑氏一怔。“明知谢家的家训是‘杞人避世’,却非要指定谢家女为后;明知我不过十三岁,却提前让我享受奢华——陛下要的,不正是‘失于形,而忘于志’吗?”

郑氏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五伯伯教棋,与九哥不同。九哥教我走一步思三步,五伯伯教的却是看一步,等三步。陛下走了这样一步棋,为何?他希望我是何反应?”谢长晏说到这里笑了笑,“未知其意前,应顺之。他要我高兴,我就高兴;他要我住,我就住;他要我吃,我就吃。”

郑氏定定地看着女儿,半晌后愧道:“吾儿心中自有乾坤,却是为娘多虑了。”“女儿虽心中透亮,却毕竟年幼,尝到那样好吃的东西,着实停不住口,所以才需要娘亲在身旁,时时刻刻提点呀。”谢长晏抱住郑氏的腰,撒娇道,“我既拼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也要带你同来,就是要听你唠叨,若没了你的唠叨,我可怎么活?”

郑氏被她逗乐,顿时绷不住脸,也笑了出来。

彰华穿着短衣短裤,包扎着头巾,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开放正艳的碗莲放到石凹中。

石头是青色的,中间有一个天然生成的小凹底,大概三尺见方,蓄了一些清水,旁边长满了青苔杂草。一只蝴蝶就停在其中一根草上,慢悠悠地扑扇着几近透明的蝶翼。

很快地,蝴蝶就从草上飞到了那株碗莲上,开始吸食花蜜。

彰华静静地注视着这只蝴蝶,整个世界安然安稳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陛下,吉祥回来了。”

彰华闻声转身,走出花房。

花房外是一个小隔间。他在那里脱掉短衣短裤和木屐,如意在一旁举着常服皂靴替他穿上,吉祥则恭立一旁,静静等待。

彰华换好衣服,随手解了头巾,带着两人走出隔间。

隔间外,是他的书房。

彰华一边亲自点燃香炉,一边问道:“见到谢长晏了,你的评价如何?”

吉祥看了如意一眼,抿唇笑了:“美,高,灵秀得很。”

如意的眼珠都快瞪出来:“陛下!他成心的!故意跟我反着说!”

对两小儿的斗嘴,彰华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拨好香,盖上炉盖,袅袅白烟,氤得一室芬芳。“你也见过谢繁漪,二人有何不同?”“回陛下,当年见谢繁漪时,奴婢不过八岁,只觉得是仙女下凡美极了。而今见到谢长晏,伊虽不及谢繁漪美貌,但……”吉祥沉吟了一下,才道,“是个人物。”“细说。”“是。她一眼就认出奴婢不是如意,因为如意的手比奴婢光滑。”

如意扬扬得意道:“那是。我的这双手,可是日日摘取花露净洗,再细细抹上……”

彰华睨他一眼,如意立刻闭嘴了。“晚宴时,虽看得出是第一次见识这些菜,但并不露怯,反而细问做法出处,落落大方。而且,全吃光了。”

彰华扬起眉毛:“全吃完了?”“是。十道菜,两碗饭。”“猪呀。”如意讽刺,然后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住嘴巴怯怯地看了彰华一眼。“奴婢以为,此姝小小年纪,就既耐得住清贫,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个人物。”吉祥总结。

彰华听后久久沉吟,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来回后,才问道:“小雅还没回来?”“回来了。但是……”“嗯?”“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没空教人。”

如意“扑哧”一笑:“他又娶了?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妇逃妾?”“是个沽酒的孤女,叫秋姜。据说酒肆起火,父母被烧死了。”

如意啧啧摇头:“果然又是个身世凄惨的女人啊。”“磨墨。修书给小雅,告诉他——”燕王说到这里,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处,有一道伤疤。伤疤十分狰狞,看得出当年受伤极重,而今虽已愈合,但依旧跟蜈蚣似的盘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系列变化,像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重重撞在磐石般坚固的心房上。

然后,水花碎溅开来,虽未能撞碎石壁,却漉湿了万物。

十九岁的年轻帝王停顿了许久,才将话说了下去:“告诉他,如此这般——”

身后的如意吉祥双双一震,似听到了极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谢长晏心中惦记着吉祥要来带自己出去玩,便起了个大早。

推窗望去,外头姹紫嫣红。与总是湿乎乎的隐洲不同,玉京地处北境,气候干爽,因为无雾,放目远眺,景色一览无余。

她换了身简便的常服,见时间尚早,便决定先在苑里转转。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面是窗,沿着长长的游廊走过去,原来是间书房。

谢长晏进去后,顿觉眼睛都不够用了——

桌上有个和尚敲钟的摆件:木雕的和尚,铜铸的钟,和尚脚边还有个竹筒沙漏。筒里的沙子随着时间的流逝缓缓落下,每过一刻钟,和尚的手臂机关就发出“咔咔”声响开始动作,带得钟槌撞上前面的铜钟,“当当”有声,看得谢长晏震撼不已。

还有个象牙笔洗,雕着一个女子跪在盆边洗头,长发纤毫毕现,浸入盆中。待毛笔一涮,满盆黑水,真真应了一句“发如铺墨,荡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与寻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块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纤长、翩翩行来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环绕成圆,抱着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却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鲜花明艳,十分赏心悦目……

此等独具匠心的摆件在书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谢长晏兴奋不已。她一样样地拿起来把玩,只觉大开眼界。

当她踮着脚去够什锦槅子最上层的一个青铜马车摆件时,书房门忽然开了。

谢长晏回头,见两个黑衣仆人抬着滑竿站在门口,竿上坐着一个人。

盛夏明媚的阳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丝软榻与他的长发、身体几乎融为一体,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纸上刻意落下的两点墨,深幽深遂。

谢长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于行”,难道此人就是风小雅?不知为何,有些面善,似曾相识。

但她明明没有见过这个人……

就在这时,架上的和尚摆件突然开始撞钟。谢长晏吓了一跳,青铜马车没抓好,顿时松脱落地,丁零当啷散了架。

谢长晏看着滚了一地的上百个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挥了挥手,两名仆人当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缓缓起身,走入书房。

谢长晏见他行走之间,脚步沉稳,丝毫不见疼痛之色,再联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觉得奇妙之极。“捡起来。”黑衣人一边跨过满地碎件,一边淡淡道。声音有些沙哑,却十分好听。

谢长晏一愣,连忙蹲下去捡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两名仆人关上书房的门离开了。如此一来,整个书房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长晏微微拧眉,虽觉不妥,但抱着见招拆招的想法,还是决定先观察一下再说。她一边捡东西一边微微抬眼。眸光中,风小雅走到长案旁,熟门熟路地打开抽屉,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炉中点燃,他的动作懒洋洋的,却说不出的优雅,像一只梳翎中的鹤。

谢长晏捡齐了所有碎件,提着裙子走过去,轻轻堆到案上,然后行了一个大礼:“学生见过老师……”

礼行至半,风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将这马车拼装回去。”

谢长晏一怔:“唉?”“做不到?”风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轻蔑之态。

这难道是他给她出的考题?通过了,才能拜他为师?一念至此,好胜心起。谢长晏扬唇笑了:“我且试试。”

要说琴棋书画,她确实不行,其他的,却是不输于人的,尤其是数字方面的记性。

谢长晏定下心来回忆,先前惊鸿一瞥,未曾细看,但一些大概特征已收录于心,像拓在纸上的画,慢慢浮起颜色:“这是一辆四马独辕双轮车,宽四寸,长一尺,进深……大概是二寸三。”

风小雅本在漫不经心地翻书,听到这句话,动作微止,眸有惊色。

谢长晏将碎件们数了一遍,共计一百零八件。“车,分底、栏、伞、轮,以及配件。”谢长晏根据形状将碎件分为五类,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类中,然后再数。“……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计三十六件,看来是三横十二竖。”谢长晏将十二条长短一致的竖条拼在一起,然后用三根横条将它们固定。衔接之处的孔眼果然对得上。“车有左右后三侧栏,共计五十四件的话,看来是六竖三横;至于车上立的圆伞,伞骨十六件……”根据这种办法,她又很快拼好了车身和车轮。

最后,就剩下了一堆实在找不出规律的配件。

谢长晏沉吟。脑海中的拓画只有轮廓,想再探究些细节,却是不能够了。都怪此人,来得太早,未能让她将青铜马车抓在手中好好端详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时,风小雅忽然开口:“此乃战车。”

谢长晏怔了一下,回头看他。他斜躺在锦榻上,手里捧着本书,视线聚焦在书间。“我从未见过战车……”谢长晏为难。谢家崇文抑武,父亲虽是武官,生前却常年在外,家中没留下什么兵书。而隐洲小城,连衙役都不足二十个,街头斗殴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几曾见过战车这种稀罕物。

风小雅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谢长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觉有趣,但并没有笑,很快将视线收了回去。

谢长晏只好气馁地低下头继续自己想办法时,耳旁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舆右置盾牌,舆前挂铜弩铜镞。”

谢长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气。

如此半个时辰后,谢长晏将青铜马车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风小雅榻前的长案上。“幸不辱命。”

风小雅将目光掠向一旁——那里还留着十几个小件。

谢长晏忙道:“实是不知该放哪儿了。”

风小雅放下书卷,拿起拼好的马车看了几眼,然后将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一敲——“哗啦啦”,马车再次散成了一堆。

谢长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拼回去的车再次散了,当即急了起来:“先生这是何意?”“你懂得先分类再拼装,确有小聪明。可惜,一开始的分类就错了。一错百错,最后自拼不回原样。”

谢长晏皱了皱眉:“怎么就错了?”

风小雅不答,反而点了点一旁的茶杯。谢长晏一看,这是要自己倒茶呢。罢了,反正师徒名分已定,学生给老师倒茶也是应该的。

她强忍怒火,上前帮他将杯倒满。

风小雅只喝了一口,就把茶随手倒在了一旁的花插里。“难喝。”

谢长晏快要吐血。

她深吸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学生不擅烹茶。随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唤来?”“不必。”风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壶放到炉上开始烹茶。

谢长晏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欢亲力亲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于行吗?

风小雅边烹边道:“茶之一道,渊源至今,你既是谢家女,于此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