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28 18: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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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晓韵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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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

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瞧,这小说:读《一句顶一万句》作者:史晓韵排版:辛萌哒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11-01ISBN:9787535488930本书由北京长江新世纪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自 序小说内涵的多义性:诱惑我们阅读《一句顶一万句》的多种理由

为什么要读《一句顶一万句》?

因为《一句顶一万句》好看。

好看不是说故事多么引人,也不是说情节多么夸张,更不是说主人公多么超人。相反,小说家笔下尽是一些平淡的人,平淡的事,平淡的生活。平平淡淡的生活,硬是让小说家给写出了很多好看的、耐看的东西。

对了,就是耐看。《一句顶一万句》是真的耐看。

就像评价一个女子,最高等级的形容,我们不说她漂亮。一个钟情的男人,往往总是意味深长,又似乎轻描淡写,或许还有几分谦逊地把心仪的对象定位为“耐看”。“耐看”这评价真是含蕴丰富得很,有说不出道不尽的意味在里面,够琢磨上一阵子。而“漂亮”不同,漂亮总是外在的,转瞬即逝的,在感官上“扑哧”一下给你刺激,叫你一激灵,但过去就过去了,并没有留下更多供你回味的东西。《一句顶一万句》就像一个耐看的女子。她在人堆里一点儿也不扎眼,既不描眉画唇,又不大红大绿。她是那样本色自然,平平淡淡,但却让你过目不忘,一见钟情。入眼即入心。无论走过路过,都不能不回眸再回眸。关键是越看越觉得自然,越看越觉得好看,越看越不能不看。乡下人夸谁家闺女好,总是说:“看人家那闺女,长得自自然然的!”“自自然然的”,没错,没有比这更高级更令人赞赏的形容词了。乡下人真的会夸人。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就是一部自自然然的小说,像邻家的好闺女一般,耐看。

不仅耐看,《一句顶一万句》还耐咀嚼。有道是:“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有些小说,故事够奇特,情节够夸张,人物够孟浪,但就是不耐咀嚼,没嚼头。读过看过,也就读过看过,并不曾留下叫你品味的东西。别人嚼过的馍当然没味道,即使别人没有嚼过的馍也没有多大味道。关键是那东西本身没有多少值得咀嚼的东西。《一句顶一万句》不同,它压根就不是一个虚张声势、软不拉塌的“胖馍馍”。相反,它是一个丰富的有韧性的连着筋带着肉的“有滋味的骨头”。看《一句顶一万句》,有一种很“筋道”的感觉。会吃肉的人,喜欢啃大骨头,喜欢吃排骨,喜欢肉和筋混合包裹在一起的那些个部分。别无他因,吃起来筋道,耐咀嚼而已。还有,北方人会吃面,而且特喜欢吃手擀面。为什么?盖因手擀面筋道,有嚼头。我认识一名书法家,教我学书法,常常评论书法高下的一句术语就是“筋道”或“不筋道”。《一句顶一万句》就像北方的烩面、拉面、手擀面,而不像上海的阳春面。它筋道,有嚼头,咀嚼的过程始终让你兴致盎然、有滋有味、不能自已。《一句顶一万句》也特别耐人寻思。你看着它,它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引你进入遐想,还总是绕着弯儿让你围着它不停地浮想联翩。

看《一句顶一万句》看到后来,我就觉得自己有点像书里面的人物老蒋。那个开染坊的掌柜老蒋,“遇到事情就是个看。看后也不说话,低下头自个儿想。”我看书时,便也是这个状态。一遍一遍读完了,把书撂下,思想却撂不下,还是要想。撂下书的状态,也像书里那个老蒋:“这时的看和平时的看又有不同。平时的看有具体对象,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现在盯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场面⋯⋯这时明显是把热闹的场面给忘记了,只是把热闹的场面当作一个背景,想的已经是与场面无关的事。”

如此读书,简直如同着魔,你不想都不行。我只好像老蒋那样看了想,想了看,直到最后像那个颇为著名的“狂人”那样,也从字缝里看出字来,看出《一句顶一万句》厚厚的一本书里满本都写着的那些叫人恐怖的东西。

按照阅读顺序,我把品读小说每一章回的所思所想记录在案。它们或是瞬间直觉,或是即兴感言,或是现场的浮想联翩,或是章节的碎语点评;或是放下小说后的掩卷沉思,是暗夜里把小说中热闹的场面作背景而思考的别样的事情,是像小说中另一个人物杜青海那样对一桩桩一件件具体事情分类码放、条分缕析后的理性“料理”。

这样零零星星的阅读感悟记录在案,便成了摆在你面前的这样一本书:《瞧,这小说⋯⋯》。

好看,耐看,耐人寻思,这些,应该足以构成读《一句顶一万句》的理由吧?

我们还是“瞧这小说”吧。上 部出延津记第一则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一句顶一万句》上部“出延津记”的主角、一号主人公是杨百顺。卖豆腐的老杨是一号主人公杨百顺的爹爹。

虽然“出延津记”的主角是杨百顺,但在这第一章,小说家着墨描画的人物却是主人公他爹、卖豆腐的老杨,或者更准确地说,作者在这一章里煞费苦心地描画了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

打开“出延津记”开始阅读时,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杨百顺他爹那时候也用智能手机,他的朋友圈里都会圈进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是胡思乱想。读书不凝神、不专注,是从小到大的毛病。改过许多次,终究未曾治愈。今天刚捧起《一句顶一万句》就想分神,真不是什么好的预兆。莫非这是一本让我不能安稳阅读的书?

无论如何,先是得自己稳下神来。何况,开宗明义,书的第一章往往是有“提纲挈领”意味的。即使是小说,也不例外。所以第一章值得聚心会神去读。

哪知道,读着读着,那个关于“卖豆腐的老杨的朋友圈”的念头,宛若一个调皮的小精灵,老是在眼皮底下晃。一边驱赶着那个小精灵,一边进入小说家设置的情景。及至将这一章六页半的乐章享用完毕,刚欲闭目养神,那个小精灵又跳了出来。这回,她站定在我面前一动不动,还略带讥诮地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分明在说:“小女子所言不差吧?可不就是老杨的朋友圈嘛!”

恍然大悟。小说家端的是在这第一章给“卖豆腐的老杨”拉了一个朋友圈啊!

老杨的朋友圈里,排第一号的人物,当然得是“赶大车的老马”。

把“赶大车的老马”排在第一号,不是因为他和“卖豆腐的老杨”关系最铁,而是因为这俩人的关系最“拧巴”。小说家在这两个人物关系的描述上最舍得工夫,最不惜笔墨。全章200行文字,80行都在直接间接地写“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这一对“冤家”。

开篇第一段除了“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这一句引子外,其余文字全写的是老杨和老马这一对拧巴关系:先说俩人是好朋友,又说俩人不该成为好朋友;老杨是真心把老马当好朋友,老马在心里面却没有把老杨当好朋友;老杨处处看不起老马这个朋友,但说起笑话却又离不开老马这个朋友;老杨逢人就说老马是自己朋友,老马背后却从来不认老杨这个朋友;外人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却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这般拧巴、别扭。小说写二人这种畸形关系,有一场戏精彩至极:写俩人共赴一场酒席,老杨耿耿于怀的是没有跟“赶大车的老马”坐到一起,捎带的连酒席都没有吃痛快,殊不知是“赶大车的老马”害怕跟他坐一起,好生央求主家,才把俩人的座位调开了。知道真相的儿子把这残酷的真相告诉卖豆腐的老杨时,卖豆腐的老杨却说什么都不认,不认不说还恼羞成怒兜头给了儿子一巴掌。卖豆腐的老杨不认儿子的话,不是他一点儿也不相信儿子传递的信息的真实性,而是他不能面对这冷酷的真实。所以,你看,小说里说:卖豆腐的老杨听了儿子杨百顺的话,“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读到此处,你道人活得可怜不可怜?直到多少年以后,老马死都死了,老杨和老马之间的这些笑话还被人当笑话说,而且可恶至极的是,竟然说到了中风瘫痪、卧床不起的老杨脸上,卖豆腐的老杨终于在赶大车的老马走了两年多之后,气急败坏地骂了老马一回,小说如此写道:老杨“说着说着急了:‘⋯⋯还看不上我,我他妈还看不上他呢!一辈子不拿我当朋友,我还不拿他当朋友呢!’”卖豆腐的老杨终于正视了自己在和赶大车的老马这一关系中的尴尬地位和不幸处境。

老杨的朋友圈里,除了赶大车的老马这个奇葩、这个冤家之外,第二个被拉进去的应该是谁呢?我在小说的第一章里徘徊来徘徊去,一直都拿捏不准。按照一般常理,进入朋友圈的,不管内心亲疏远近,感情真真假假,起码总该是有些交往,哪怕是有纠葛和过节的,就像赶大车的老马这样,无论他如何看不起老马,欺负老马,但就因为他一辈子和老杨纠缠不清的关系,我们理所当然地让他成为老杨朋友圈的第一个人物。老马之外,能够走进老杨朋友圈的,却是一个让我们大跌眼镜的人物―老段。老段这个人物有点奇怪,他好像在整部小说里,除了在第一章里在关键的一个瞬间里突然出现,做了一次精彩的表演之外,他的身影再没有在我们视野里显现过。老段真的是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所说的那种“来既无端去亦无谓”的人物吗?他真的就像《水浒》中的牛二,《金瓶梅》中的书童那样,人物本身并没有多少意义,只是为了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的一个可有可无、可张三可李四那样的人物符号吗?似乎不是。老段的出现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我直觉上,小说家安排老段的出现当有他深刻的道理和用意在。妄加猜测不如深入小说家设置的情景之中去一窥究竟。让我们权且跟着小说家的脚步往景物深处走吧。

老段在小说中出现之日已是老杨瘫痪在床之时。这时候,老杨已经到了人生的穷途末路:“身子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逢迎和讨好。”就这,也“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老段就是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出现的。老段的出现一开始就充满吊诡。因为老段交代了,卖豆腐的老杨当初在集上是没有把老段看在眼里的:“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爱答不理”。

这样一种关系,老段却是来了。别人都不来,老段来了。所来何为?他要做什么?我们心里不免打鼓、犯嘀咕。可是躺在床上的卖豆腐的老杨顾不上这些,平常难得见人,见了老段,还没张口说话,先“拉着老段的手哭了”。

等他哭完,老段才开始一步步露出此来的真正心思。老段别有用意地和老杨从东到西,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当年那些一起共事的故人。数着数着,就说到“赶大车的老马”了:“老段笑了:‘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践你。’”又说:“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接着又“花椒”连着埋汰,埋汰接着糟践:“我就问你一句话,”“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图穷匕首见,“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着自己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

老段的用心险恶或者叫用心良苦,老段的乘人之危和落井下石,老段的隐忍不发乃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都叫人对老段此人刮目相看,也叫人对人性毛骨悚然。何必如此?又何至于此?

鉴于此,老段入围老杨朋友圈的二号人物是当之无愧了。

入老杨朋友圈的还有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的老窦。老孔听不得老杨卖豆腐时咚咚咚不停的夸张的敲鼓声,老跟老杨嚷嚷,“老窦性急,不爱说话”,所以他不朝老杨嚷嚷,而是干脆“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老杨自然也不示弱,“回头一脚”,把老窦的胡辣汤摊子给踢了,叫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李这个人入不入老杨的朋友圈也叫人颇费思量。看上去老李似乎更像传统小说中张竹坡说的那种“来既无端去亦无谓”的人物。他的出场似乎就是为了办一场酒席,好让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在那台子上你来我往演绎出磕磕绊绊疙疙瘩瘩的人生三岔口和人际空手道。但即使这样一个仅仅为了推动情节发展而出现的“牛二”或“书童”式人物,小说家也不轻易放过对人性黑暗的揭示和深掘。借老李给他娘祝寿办酒席一事,小说家把老李和他娘之间冷冰冰的关系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先看老李他娘怎样做娘,如何对儿子:“老李八岁那年,偷吃过一块枣糕,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他脑袋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把儿子砸出个血窟窿不说,让儿子脑袋上汩汩往外冒血也不说,精彩的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娘是这样的娘,儿是怎样个儿?“老李四十岁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娘瞎了”。他娘瞎了以后,老李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李成为掌柜后,倒没对他娘怎么样,吃上穿上,跟没瞎时一样,就是他娘说话,老李不理她。”他娘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就一句话:“等着吧。”“一等就没了下文”。再说,还是“等着吧”。“一等又没了下文”。

说到小说家笔下的这一对母子关系,自然地会让我们联想起这第一章中作者写到的那一对父子关系,我们说的是老杨和他的长子杨百业的关系。小说家告诉我们:“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床,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老段来看老杨,老杨忍不住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老杨掩饰什么呢?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怕儿子杨百业看见不给他好脸色。老杨瘫痪在床,每天从下午起就不喝水。不喝水不是不想喝水,而是因为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起床多,不是自己嫌麻烦,也是怕儿子杨百业嫌麻烦。最可恶的是,老段拿当年赶大车的老马来糟践老杨,儿子杨百业竟也幸灾乐祸。明知那老马是他爹心中之最痛,却偏要穷追不舍,不依不饶,深挖细掘,痛打落水狗。小说写道:“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床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儿问”关于老马的事,而“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一桩桩一件件,杨百业问什么,卖豆腐的老杨就答什么,问过,答完,这天中午家里吃的是肉菜乱炖烙饼。这是卖豆腐的老杨最爱吃的。“但他瘫痪在床之后,家里吃不吃烙饼,不由他说了算。本来在问老马之前,杨百业就决定中午吃烙饼和肉菜乱炖,但当年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却认为自己刚才说了实话,杨百业才让烙饼,这饭是对他的奖赏。一顿饭吃下来,老杨吃得满头大汗。肉菜乱炖的热气中,又仰脸向杨百业讨好地笑了笑,意思是:‘下回问我啥,我还说实话。’”

读这一章,印象之中总觉得杨百业这个儿子做得极可恶极可恨,但仔细检视,从头至尾,全篇竟无一句一字写杨百业对卖豆腐的老杨恶语相向的。原来对杨百业的印象,对杨百业的认识,全是由卖豆腐的老杨的一系列反应和逢迎讨好的神态这些地方得来。写杨百业之可恶,而不见杨百业之恶行,不闻杨百业之恶言,“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处写”是也。英国小说《吕蓓卡》的主人公吕蓓卡,“在小说中根本就没有出现,因为小说开始时她已经死了。但是在曼陀丽庄园中却处处可以感到她的音容笑貌,曼陀丽庄园中发生的一切事件,曼陀丽庄园中的那些人的命运的变化,都是因为她。是她,这个已经死了的吕蓓卡,在影响这一切,推动这一切,支配这一切。就这样,吕蓓卡这个人虽然在书中根本没有出现,但是她的性格却极为深刻地印在了读者的脑中。”(叶朗《中国小说美学》142页)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三顾茅庐一节,曾经批曰:“此卷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且孔明虽未得一遇,而见孔明之居则极其幽秀;见孔明之童,则极其古淡;见孔明之友,则极其高超;见孔明之弟则极其旷逸;见孔明之丈人,则极其清韵;见孔明之题咏,则极其俊妙;不待接席言欢,而孔明之为孔明,于此领略过半矣。”(毛宗岗评三国第三十七回回首总评)《一句顶一万句》的作者深得此种“隐而欲现”之法。写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写老杨怕夜里起床整下午都不敢喝水,写老杨仰着脸讨好地对杨百业笑,虽无一处无一字着意写杨百业,却活画出了一个不紧不慢、不打不骂、温吞吞模样下透着一种彻骨的冷漠和无情的不孝子形象。

读《一句顶一万句》才刚刚开头,就领略了小说家的语言功夫。说小说家语言表达了得,不是说他描绘起来如何华丽炫目,而是语言的简洁、生动、准确性、表现力和语言的张力以及容量叫人叹为观止。写老李不理他娘的茬,只吝啬地用了三个字“等着吧”。每每读到此处,我都忍不住想要模拟种种不同的口吻读出这三个字来:恶声歹气地说,不耐烦地说,冷漠地说,幸灾乐祸地说,无比轻蔑地说,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无论怎样模拟,“等着吧”,简简单单三个字,都叫人品味不尽其中蕴含的种种人生况味。还有,写老窦踹老杨的鼓,只一句“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黑着脸”三个字何等传神!金圣叹评点《水浒传》,说第五回写鲁智深在山路上遇见一所败落寺院,“看那山门时,上面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金圣叹在“都昏了”三字下批道:“只用三个字,写废寺入神,抵无数墙塌壁倒语,又是他人极力写不出想不来者。”第五十二回,写戴宗、李逵作伴去取公孙胜,事先约定路上只许吃素,但是到了客店,李逵给戴宗端来素饭菜汤,自己却走掉了。戴宗悄悄地到后面看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立着在那里乱吃”。金圣叹批道:“两角酒一盘牛肉自不必说,妙处乃在‘乱吃’字与‘立着’字,活写出铁牛饥肠馋吻又心慌智乱也”。只用寥寥几个字就把一个人的心境、心情、心气活画出来,这就是语言的表现力问题,看似简单,殊为不易。《一句顶一万句》中“黑着脸”三字,与《水浒传》中“都昏了”“立着”“乱吃”等描写,有异曲同工之妙。虽都是片言只语,但这些凤毛麟角般的语言,在读者头脑中引起的表象联想却是异常丰富、特别饱满、有着足够张力的。“在一般情况下,一定的字、句只能表现一定的生活内容和思想内容,其直接含义是有限的。但是经过作家的熔铸提炼,这一定的字、句,却可以超过这些字句本身的直接含义,包含更丰富、更深刻的内容,从而扩大了语言的容量。”(叶朗《中国小说美学》113页)金圣叹说,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吾尝遍观古今人之文矣,有用笔而其笔不到者,有用笔而其笔到者,有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第六才子书》之二)。《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容量之大,颇类金圣叹所言,达到了“用笔而其笔之前、笔之后不用笔处无不到者”的艺术效果。试看老段糟践完卖豆腐的老杨后,拍拍屁股起身走人的场景描写,小说家只用了六个字白描:“老段笑着走了。”是何等举重若轻!又是何等言犹未尽,余音缭绕!“笑着走了”,只四个字,其字面直接意义何等有限,然而放在此处,却把当时的气氛、世态的炎凉、作者的感慨以及老段这个人物的狡猾、狡狯、狡黠、狡诈和小人得意、落井下石之心态及鸡零狗碎、小肚鸡肠等等见不得人的东西一股脑儿写了出来。“老段笑着走了”,在这文字的后面,老段的恶意,老段的得意,老段的张狂,这一切悄然汇聚成一个立体的可恶的形象,晃动着脏兮兮的身躯,生动鲜活地打读者眼前走过。可谓“一笔作百十来笔用”,一语写尽世间凉热。

本章画的是卖豆腐的老杨的人物关系图,也就是上文说的老杨的朋友圈。老杨和老马,老杨和老段,老杨和老孔,老杨和老窦。撇开老孔、老窦不言,老马看不起老杨,老杨偏偏巴结老马;老杨看不起老段,老段偏偏喜欢老杨。小说家要说什么?还有,老杨和儿子杨百业的父子关系,铁匠铺老李和他娘的母子关系,小说家又是要告诉我们什么?如果说小说的第一章,一般意义上都具有小说总纲的意义的话,这个担负着总纲意义的第一章它是否隐喻和象征了什么?我们可不可以从第一章的蛛丝马迹中参悟甚至参透小说家暗藏其间的微言大义?

我们还是从卖豆腐的老杨的人物关系圈出发吧。

如果我们以卖豆腐的老杨为中心圆点,画出这一章中所有人物与老杨的远近亲疏关系图,我们会画出怎样一幅不等距的同心圆呢?

毫无疑问,我们不能免俗,我们不能不把血缘关系放在第一位。

这样,杨百业就首先进入我们的视野。他是在血缘上、自然属性上、伦理学意义上离卖豆腐的老杨距离最近的一类人的代表。他所代表的还有在本章中偶尔出现过身影、那天在老李家的酒席上被老杨兜头扇了一巴掌的杨百顺。他们构成围绕卖豆腐老杨的第一个圆圈。进入这个圈里的可谓至亲。

构成同心圆的第二个圆圈上的人物自然是老杨自认为的好朋友―赶大车的老马。人生一世,除了血缘至亲,最亲近的就是这些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里的朋友,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此为至友或挚友。

把老杨的人生关系圈再向外扩展,同心圆的第三个圆圈上,活动着的就是老段这样虽不入老杨眼却上赶着巴结老杨的主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们注定是你生活中摆脱不掉的一个角色。此类角色可谓重要关系人。

至于第四个同心圆上,活动着的则是卖胡辣汤的老窦、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等等。他们在人生的某个时节因为某种原因与主人公产生交集,或摩擦,或碰撞,但并不过心,冲突矛盾皆是过眼云烟,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下的痕迹几可忽略。他们或可称为主人公的次要关系人。

再就是更外围的圈子了。在这最为边缘的第五个同心圆上,活动着的芸芸众生,大都和主人公生活实质性关联不大。即便如铁匠老李这样摆酒席也不忘请卖豆腐老杨出席的人,从本质上也是游离在老杨外围圈子的人物。不过,铁匠老李的出现,除了穿针引线推动情节发展之外,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他带出的母子关系为杨氏父子关系从另一个侧面做了补充和佐证。同为血缘关系,一为母与子,一为父与子,其冲突模式、关系实质,却惊人地相似,如出一辙,甚至连一些主要情节乃至细枝末节都如同复制克隆般相像。铁匠老李小时候遭他娘虐待,杨家长子自小也老挨他爹的打;铁匠他娘打儿子出手利索,扬起一铁勺就砸在脑袋上了,杨百顺他爹一点也不逊色,常常是兜头一巴掌劈脸一皮带;后来铁匠老李他娘瞎了,杨百顺他爹瘫了;铁匠老李成了李家掌柜,杨百顺成了杨家掌柜;铁匠老李不搭理他娘的那些要求,杨百顺让卖豆腐的老杨看自己的脸色讨生活。小说家毫无疑问是有意在两个家庭里栽种出了两棵同样的故事之树,小说家把这两棵故事之树结出的同样苦涩的恶之果塞在读者的手上,逼着我们不能不品尝其中的滋味,看出了小说家的良苦用心,我们夫复何言?

爹亲娘亲、父子之情、母子之情,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关系、至亲关系尚且如此,又何论高山流水知心朋友,又何论第三圈、第四圈、第五圈那些原本就不入自己法眼,原本就和自己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或者干脆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些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路人甲路人乙等等芸芸众生?

小说家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异常坚定、毫不心软地把我们带入了一个人性的黑暗世界。这个世界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亮;这个世界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这个世界残酷,充满了从脑袋上的血窟窿里汩汩往外冒的人血的血腥味。

一篇读罢头飞雪。放下小说家这本沉重的书卷,我迷离的目光中,一团幻影久久恍惚驱之不散,他们忽而是老李他娘手中那把高高扬起的铁勺,忽而是铁匠老李嘟囔着发出“哼,等着吧”的气鼓鼓的丑行,又忽然变作赶大车的老马往卖豆腐的老杨心上扎刀的血腥场景,又忽而成了卖葱的老段在糟践了瘫痪在床的老杨后笑着走了的背影,最后则总是定格成杨家长子杨百业在一句一句不紧不慢逼着老杨说话而老杨在说了自己本不想说的话后还仰脸向杨百业讨好地谄笑的永恒画面。第二则剃头的老裴他要杀什么

小说这一章说的是剃头的老裴面对的那些破烂事儿。

剃头的老裴这个人其实很平常,哪方面都一般般,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更没有什么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之类。但老裴的老婆老蔡这个人不一般,他老婆老蔡的娘家哥蔡宝林也不一般,老裴碰上了不一般的老婆,还碰上了更不一般的老婆的娘家哥蔡宝林,老裴和这些个人绕在一起,和这些个事儿绕在一起,老裴也就变得好像不那么一般了。

剃头的老裴原先其实并不是剃头的。老裴最早是个驴贩子。驴贩子老裴去内蒙古贩毛驴,和一个叫斯琴格勒的蒙古女人好上了,斯琴格勒的丈夫拎着一把宰牛刀找上门来,让老裴赔了三十块大洋又贴了来往路费,才把蒙古人打发走。“蒙古人走了,事情却没有完。”小说家写道,老裴的老婆也就是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上了三回吊的老蔡把这个家的“格局”彻底给改变了、颠覆了,改变、颠覆了这个家的格局,还不是仅仅说从此不让老裴出门贩驴,让老裴挑起剃头挑子,把贩驴的老裴变成了剃头的老裴,而是连带着把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换了位置,一言以蔽之:这个家“过去老蔡怕老裴,现在老裴怕老蔡”。

一失足成千古恨。老裴从此有了不安宁的人生。

不安宁不是说老裴从此在家里丧失了主导权:“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凡事老婆做主也就算了,恼的是即便“老裴按老蔡的主意办,稍有差池,老蔡还张口就骂”。骂就骂吧,受不了的是,“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作笑话,说给别人听”。愿意说给别人听就只管说给别人听吧,老裴咬咬牙也都忍了。老裴忍不了的是老蔡有一天会因为老裴的外甥来老裴家多吃了一张饼而骂老裴他姐。忍不了其实也不是因为老蔡骂了老裴他姐,老蔡要是一般骂骂,“老裴也不会计较”,老裴忍不了的是老蔡“骂着骂着,开始骂老裴他姐是个‘骚逼’”。如只是这么骂骂,老裴还不会计较。老裴最后受不了的是,“老蔡骂着骂着起了兴”,竟然骂老裴“一家人都是下流坯子”。骂老裴一家人是下流坯子不说,还要骂老裴和他姐“在一起下流”⋯⋯这才使老裴彻底光了火,逼得老裴“兜头扇了老蔡一巴掌”,把事情闹大了。

事情闹大了,不是说老蔡又去上吊了,而是老蔡回娘家把老蔡娘家哥蔡宝林搬来了。蔡宝林来了,蔡宝林不跟老裴打闹,也不跟老裴骂仗,他跟老裴“讲理”。“老裴就怕跟娘家哥讲理,因娘家哥讲起理来,不但理与别人不同,说话也绕”。他能“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从别人早忘在脑后的陈年旧事一件件一桩桩扯起,“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娘家哥“从早起扯到晌午”,又从晌午扯到黄昏,“一套理讲下来,屋里也掌灯了”,直讲得“老裴也犯了疑惑。除了疑惑,还担心这理绕下去,会把自己绕疯”。不得已只能认输,给娘家哥和老蔡赔不是。“赔过不是,老蔡还不依,要还老裴一巴掌”。老裴只能“伸过脸来,让老蔡还了一巴掌”。娘家哥心满意足地走了,老蔡也“到村里串门去了,大概又把这当笑话对人说了”,老裴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过不去。“更加窝心”的老裴“一时怒从心头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

剃头的老裴“怒冲冲上了路”。但很快地,老裴就“慢”了下来,他站在一个十字路口,自己问自己:难道能因为这些,真去杀人吗?

老裴停在那里,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混乱不堪杂乱无章而且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世界。

这世界不仅黑暗,而且无序。不仅无序,而且荒谬。老裴面前,一切都乱了套。一切都纠结缠绕。不可理喻到极致。

斯琴格勒怀孕,蒙古人拎刀上门,老蔡三天三上吊之后逆袭掌权然后变本加厉实施无所不在的专政和虐待,娘家哥绕来绕去的语言暴力折磨得叫人欲死欲活生不如死。女人,老婆,家庭,婚姻,原来就是一把污染了世上所有腌�东西永远也洗不干净的旧拖把,灰暗、肮脏、凌乱、恶臭。

老裴忍无可忍,“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出去要杀的其实不是老蔡,不是老蔡娘家哥,也不是老蔡娘家哥弯弯曲曲的道理和绕来绕去的诳语,老裴面对的是整个乌七八糟的家庭生活和脏兮兮的婚姻关系。

如此,杀了老蔡又如何?杀了老蔡的娘家哥又如何?如同娜拉出走之后陷入的困境一样,老裴怕是也早已意识到自己根本无路可走。

所以,在小说里,他才问杀猪的老曾:“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他才问自己:“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

唯有叹气,叹气,叹气之后还是叹气,顶多不过“长叹一口气”而已。

他大黑个天,拿把砍刀,一口气憋着奔突出去,却发现身处的是黑洞洞的周遭,面对的是黑压压挤迫自己的苍天,一切皆蛮不讲理且横七竖八纷繁披乱没有头绪。他举起的砍刀,砍向暗夜,砍向虚空,砍向冷飕飕的风,砍向心中积蓄的所有烦恼和苦楚,却听不见任何一点点的反应和触动,连个响声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无奈和失败。他又叹气了。也只有叹气。

关于老裴的“叹气”,小说家在本章有一段描写实在精彩:“老裴给人剃头,一个头剃下来,一句话没有。⋯⋯话少不说,头剃着剃着,还爱长嘘一口气。”一天给一个盐商老褚剃头,“老裴剃几刀子,长嘘一口气;剃几刀子,又嘘出几口气。头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边头跳起来,指着老褚:‘操你妈,多剃一个头,咋知道我不给你钱?唉声叹气的,扑身上多少晦气’!”

这老褚哪里知道,老裴的叹气,不是剃头的事呢。

如果说,小说家在第一章里写的是这世界上血缘关系的冷酷的话,在第二章里毫无疑问着眼的乃是姻亲关系的无奈和无情。

有意思的是此二章小说结构上的呼应,第一章写血缘关系,以卖豆腐的老杨和儿子杨百顺为主线,有老李母子关系辅之;而此一章写姻亲关系,以老裴老蔡夫妇为主体,又有斯琴格勒和蒙古人夫妇辅之。且安排得天衣无缝,自然天成,全无一点勉强痕迹。

本章中,值得一提的还有老裴和杨百顺的关系。小说中,老裴被老蔡和老蔡的娘家哥逼得无路可走,怒冲冲拿起砍刀上路后,在杨家庄的打谷场上遇到了杨百顺。小说家说,是杨百顺的遭遇,让老裴手上的砍刀放了下来。杨百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挨了他亲爹的打,而且被打得头上冒出了血疙瘩,而且被逼得深更半夜有家不能回,只能在村头打谷场上的草垛里空着肚子喝西北风过夜。就是在这样的典型环境中,老裴出现在杨百顺的面前,是老裴拉起饥寒交迫的杨百顺的手,把杨百顺拉进了老孙家的饭铺,拉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让老孙给杨百顺做了一海碗烩面,叫杨百顺吃得满头大汗。小说家在《一句顶一万句》里难得写温情脉脉的东西。然而这里却写了,你看:老裴跟杨百顺说话,只一句话,“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就问得杨百顺“好生心酸”。杨百顺“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还“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了看了,拉起杨百顺的手,“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小说家此刻写道:“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待敲开饭铺门,叫店家做好羊肉烩面端上来,杨百顺狼吞虎咽吃了,这时小说家描绘说:“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叔’。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饶有意味的是,小说家紧接着的一句话,把上面那些温暖的文字和这些温暖文字传递的些许温情,几乎消解一空,使之化为乌有。小说家在“ 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后似乎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但事后杨百顺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哦,原来不是为了杨百顺!小说家这一句点拨,看似随口一说,实乃意味深长;不留心还以为只是为起承转合、推动情节发展,意图带出老裴“杀人”和“杀人缘由”等故事种种,细思量却悟出这话的不一般。微言大义,不可不察。小说家一定是煞费苦心把这样一句看似不起眼、无足轻重的话郑重其事地放置在此处的,他是用随便说说的方式说出了自己深思熟虑的话。联想到本章开篇第一句话,小说家说:“杨百顺十六岁以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头的老裴”。杨百顺认识老裴这一年杨百顺十三岁,十六岁以前觉得老裴是最好的朋友,十六岁以后呢?小说家在卖关子。别有用心地卖关子。仅有的一点温情已经被小说家的一句话消解殆尽,但小说家似乎还不肯罢手,杨百顺十六岁那年和老裴之间会发生什么故事,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了。

本章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卖豆腐的老杨也就是杨百顺他爹打杨百顺的画面。这样的场面在第一章里我们已经见识过,譬如铁匠老李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老李脑袋上,譬如杨百顺他爹兜头一巴掌打在杨百顺脸上,但这一回杨百顺他爹打杨百顺打得尤其出格尤其出色:先是“兜头抽了他一皮带”,接着“兜头又是一皮带”,紧接着“又是一皮带”,此刻“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

在本章里,小说家还有一笔描写不能不为我们注意。一个小小的画面:起因是全家人去找猪,叫杨百顺在家看家,杨百顺却离开家跑去王家庄看喊丧的罗长礼,因此害家里又丢了一只羊。这时,看这个画面,“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好一个“偷偷捂着嘴笑”!这画面,好熟悉,又好陌生;好平常,又好惊悚;好有趣,又好可恶。卖豆腐的老杨,刚刚解下自己的皮带,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都知道老杨要干什么了,可见卖豆腐的老杨这动作如何日常如何频繁;知道卖豆腐的老杨要干什么,哥哥弟弟两个一起偷偷捂着嘴在一边笑,往好处说是一幅乡间顽童痴儿的逗乐景,往另面看又何尝不是一幅“同根相煎”的兄弟倾轧图!人心人性真的经不起认真拷问。哥哥弟弟对自己若此,杨百顺对哥哥弟弟又如何?杨百顺丢了羊,被卖豆腐的老杨赶出家门。到黑了杨百顺还不敢回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只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杨百顺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但小说家对人性的体察细微至此,不能不令人佩服。

本章中还有罗长礼也是一个不能遗漏的人物。说他重要,不能忽略,不是因为做醋的罗长礼偏偏不喜欢做醋而喜欢喊丧。我们不能忽略、我们特别在意的倒是杨百顺对“喊丧的老罗”的迷恋和崇拜。究竟迷恋和崇拜到什么程度呢?小说家告诉我们,只要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必追过去看。别人去吊丧是为了死者,杨百顺去却是为了罗长礼。以至于平日不死人的日子,罗长礼不去喊丧又去做醋时,杨百顺连日子都感到空了。难道仅仅因为罗长礼喊丧上心,喊丧喊得好,喊丧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或者就因为罗长礼记性好,能够把奠客调停得纹丝不乱?再不就是崇拜罗长礼那一副好嗓子,七天喊下来,生是嗓子不倒?字里行间读去,好像都不尽然。杨百顺听人喊丧一定还听出了别的味道。杨百顺没有说,小说家也没有明示,但我们分明感受到了在小说文本的后面,一定隐喻着更为丰富的意蕴。由罗长礼喊丧,到杨百顺迷恋罗长礼喊丧,那不同寻常的喊声里到底抒发着怎样一种难以为外人道的人生况味?

说到这里,忽然就想起了第一章里卖豆腐的老杨的鼓声。老杨嘴笨,卖豆腐溜不成曲儿,“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老杨仅仅卖豆腐时,老杨还是老杨。老杨打着鼓卖豆腐时,老杨可能就不是那个老杨了。谁能说,卖豆腐的老杨把鼓敲得那么响亮,把鼓敲得那么花样别出,仅仅是为了卖豆腐呢?难怪,性急的老窦,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老杨也不肯输给他,回头也是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老杨那个快意!别的不论,老杨对自己的鼓的看重,在这里表露无遗了。而如此看重伴随自己身边的那面鼓,或许是因为鼓会说话。鼓会替嘴笨的老杨说出自己平素里无法说出的一些话来。

又记:小说家的白描手法生是了得。写老裴给杨百顺要烩面吃。吃完,哭了,泪落在空碗里。这时,小说家只用了一个字,“叔”,就此一字,再无其他。而只这一个“叔”字,便将万种情愫都汇拢而来。再没有多余的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写得简洁,写得节制,又写得淋漓尽致。功夫若此,又岂是文字技巧之高低所能论及。第三则啥东西淤积在胸憋得慌

老汪是小说家在“出延津记”第三章里着力描画的一个鲜明形象。

老汪的“癖好”令人记忆深刻:“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拽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没有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

老汪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别人问他,答:“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喝多了,再问,就哭诉:“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

想谁呢,想什么呢?

忽然想起老汪是被他爹送去开封上学,被人家打得鼻青脸肿、拖着半条腿逃回来的。那想的人怕是和开封相关、和开封被打相关了。

因此,又问:“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忙摇头:“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儿丢了命。”

如此说,也就坐实了这年年月月的走和开封被打有关了,是为了一个人,思念一个人,这是写恋情了。

而且,恋得不轻。

不仅有老汪的乱走为证,而且有老汪的狠话为证。

别人提醒:“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这是拿死“威胁”了。

老汪竟死都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决绝得很。

据说,老汪后来还是因为伤心,在延津住不住,带着妻小一路往西,找不伤心的地方去了。“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一路走去,还是伤心。一直走了三个月,才在一个叫作宝鸡的地方落了脚。

晚年的老汪在街上给人吹糖人。“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老汪会一口气吹下去,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老汪摇头:‘不,是个小媳妇。’人逗老汪:‘哪儿的小媳妇?’老汪:‘开封。’人:‘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儿晦气。’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也憋死了。’”

这是一段被扼杀的恋情。

为一个“情”字,一辈子老汪憋得慌,开封小女孩憋得慌。他们一辈子憋屈着,不能解脱。

虽然一辈子恋着开封瘦身、大胸的女孩,老汪却也娶妻生子。

老汪和妻子银瓶,一个嘴笨,结巴,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一个能说,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周遭一多半人都被她那张嘴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倒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瓶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

夫妻关系,上一章小说家写老裴和老蔡之间的战争,那是火并,是大打出手,是撕破脸皮的你死我活。本章写老汪和银瓶,却是冷淡,是冷漠,是不战之战,是没有硝烟没有声响不见任何动静的冷战。老汪视银瓶如无物,说便任她说去,偷便任她偷去(银瓶除了能说,还爱占人便宜。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两尺布,非搭两绺线。到地里拾庄稼,看见人家没收的庄稼,也要顺手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似乎银瓶的一切,和老汪全无干系。老汪的世界里,原本没有这个人。

小说在前面写过父子关系,卖豆腐的老杨和儿子杨百业、杨百顺;写过母子关系,铁匠老李和老李他娘;本章写了一对父女关系,老汪和他的女儿灯盏。

灯盏这女孩,叫作家给写得不能再活泼可爱。

灯盏是老汪最小的孩子。前面三个儿子都老实,就最末的灯盏调皮。“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孩家,爱玩畜牲。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子、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这个灯盏。晚上他正铡草或淘草,突然回头,发现灯盏骑在牲口圈里的马背上,边骑边打牲口。“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老宋新买了淘草缸,“灯盏看到新缸大,又来玩缸。溜边溜沿的水,她踩着缸沿支叉着双手在转圈。”

这么鲜活泼辣、不拘一格的小灯盏,作者让她死了。“灯盏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溜边溜沿,灯盏在上边漂着”。

冷酷的小说家让灯盏死了。

也许,小说家是觉得,这社会、这世界最终是容不下这样出格的女孩的,他索性让这个“异类”早早地夭折还好?

不再胡乱臆想小说家怎样安排人物命运的事情了,我们还是关注人物之间的关系为好。关注小说中一个一个人物之间的联系,关注他们之间的对立冲突的关系,是我们的主要着眼点。

老汪和他这个老末女儿灯盏的关系,比之前面小说家涉笔的那些血缘关系都要复杂。卖豆腐的老杨和他的儿子们的关系,铁匠老李和他娘的关系,一句话可以说清楚,老汪和他这个女儿的关系,一句话就说不清楚了。

灯盏调皮时,老汪少不了烦她打她;灯盏有时候并不调皮,仅仅是偷吃了一口月饼,老汪逮住了也是一顿打。就这一点而言,老汪可恶,比卖豆腐的老杨、铁匠老李他娘还要可恶。虽然卖豆腐的老杨打人不择手段,常常是兜头一皮带、劈脸一巴掌;铁匠老李他娘的那把铁勺也常常在我们面前晃动。但他们出手打的毕竟都是男性,是半大的小伙子。而老汪打的可是六岁的鲜嫩女娃,可爱的灯盏。他怎么下得去手,就为了一口月饼?这个社会里的大人,或父或母,无论对子对女,下手都太狠。

不过,老汪还是不同。与卖豆腐的老杨、铁匠老李他娘等比起来,老汪更具性格的丰富性。而上面两个人物在小说家笔下则有失平面、单一、标签化。老汪对灯盏,情感就复杂得多。

灯盏活着,老汪烦她:“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牲口。”老宋向老汪告状时,老汪不胜其烦地对老宋说。

灯盏死了,老汪又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话是这样说,灯盏死了一个月,老汪“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老汪“突然大放悲声”,“整整哭了三个时辰”。

哭了之后,老汪话更少了。总是眼睛发直,“一个人望着窗外”。总是“想灯盏”:“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别人劝他忍忍,老汪:“再忍就疯了。”劝他去牲口棚哭一场,老汪说:试过了,“哭不出来”。让他到野地里走走,老汪说:“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三个月了,老汪说他“老想死”。

开封的恋人找不得、见不得,老汪尚可以靠“四处乱走”解忧,灯盏死了,老汪却不能安宁,天天走也没用,无法解忧。

老汪这是怎么了?是在恨自己从前的忽略和野蛮吗?是在忏悔自己因为一口月饼而对灯盏施行的不当惩罚吗?是在反省?

灯盏无邪,老汪“无意”。愈是如此,愈是让人揪心。

一对父女之间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种种遗憾真真叫人唏嘘!

这一章的内容含量颇大。小说家在这里不仅写了恋人关系、夫妻关系、父女关系,还写了邻里关系。

一开头就写的邻里关系。老汪他爹开个箍桶铺子。箍桶铺子西边是老熊家的当铺。老熊家想扩大铺面,便去找老汪他爹,让老汪他爹把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块地方,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划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不让铺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汪他爹的生活逻辑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不能让别人好。

说完西边这个邻居,小说再说东边那个邻居。

老汪家铺面的东边,是老廉家的粮栈。汪家和廉家,为房檐滴雨的事吵了架。老廉强势,遇事吃不得亏,吵架当晚就叫人拆了汪家屋檐,“还揭了汪家半间瓦。两家从此打起了官司”。“官司一打两年,老汪他爹也顾不上箍桶。廉家生意大,舍得上下使钱,老汪他爹也不得不跟着上下使钱”。“两年官司打下来,也没打出个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经把三间铺子折了进去”。

老汪家把三间铺子卖了,西边的老熊家又从别人手上把这三间铺子买走了。

奇怪的是,铺子丢了,老汪他爹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老廉家,单恨隔了一手买了自己铺子的老熊家。恼恨交加,连病带气,老汪他爹“三天就没了”。

老汪、老熊、老廉,左邻右舍,就是这种关系。或者见不得别家好,或者恃强凌弱,置人于死地。

小说不仅写邻里关系,写邻里之间的明争暗斗,还写师生关系,写师生间的种种不和与种种不对付。老汪本是个教私塾的,老王的“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与他作对,也不是说这些徒儿“在学堂天天跟老汪捣蛋”,也不是说他们在老汪的夜壶底上偷偷钻眼,害得“夜里老汪撒尿,漏了一床”。老汪与徒儿们的不对付,主要的还在精神层面上。老汪教徒儿们《论语》,“他对《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平添许多烦恼。

一句“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翻来覆去讲十天,老汪还讲不清楚,“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讲“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道不同不相为谋。老汪的伤心是注定的,不可避免的。

本章里还有一个人物,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理该引起我们的注意。据小说家说,瞎了一只眼的老贾,阅人无数,“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

这个人物的出现有点意思。他阅出来的这些意思也很有一些意思。

按他的说法,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错的,荒谬的。

可不是吗,从第一章读到如今,哪一个人哪一件事你不觉得都是拧巴的?父子关系拧巴,母子关系拧巴,夫妻关系拧巴,邻里关系拧巴,师徒关系拧巴,朋友之间拧巴,不是朋友的朋友之间更是拧巴⋯⋯只要有关系,这关系一准拧巴。好一个“别着劲”“岔着道”,小说里所有人的命,还真的没有不和他自己别着劲、岔着道的。瞎老贾的眼睛虽然瞎了一只,他看世界、看人生却透亮,一点也不隔,一点也不模糊。

或许,瞎老贾才是一个好的点评家,他那一席议论,寥寥数语,倒把小说家想用几十万言说清楚的事儿理儿,都给捅破了。瞎老贾不仅会给书中人看相、算命,而且跳出来,连带着把小说家的心思都猜准了,他这功夫,绝对不比李贽、金圣叹、毛宗岗、张竹坡、脂砚斋这些大评家差多少。

何况,他给人看相、算命,也真有说对的时候。卖豆腐的老杨的三儿子杨百利就叫他说得一身晦气,而且瞎老贾的话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杨百利尽管在肚子里骂瞎老贾,但心里边却也不能不服。

不知道弹三弦的瞎老贾在后面的章节里是否还有高论,先说这些,立此存照吧。第四则歪打正着里有多少荒谬

作家在《出延津记》第四章里写了两个县长。老胡和小韩。两个县长都有意思。

县长老胡这一辈子是歪打正着的典范。他当县长的经历更是为“歪打正着”这个词做注释的。

老胡自小生性老实。上任县长之初,老胡他爹说他:“闷着头读书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亏。短则一年,长则三到五年,如果不进大狱,怕是该打道回府了。”

没想到,“老胡来延津上任后,县官却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官位长久不是说老胡懂当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为老胡不懂,他又不懂这个不懂,才歪打正着,坐稳了官位”。老胡“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胡“不懂这个不懂”。正是不自知,不晓得自己不懂,不懂遇上不懂,不懂加上不懂,不懂连着不懂,一连串的不懂,成全了县长老胡。

请看:做官得给上峰送礼。老胡不送。老胡不送别人送,上峰拿了别人的礼,却以老胡为说辞秀自己清白。上峰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都说我贪,问问延津老胡,给我送过一文钱没?”老胡真的没送过。上峰就异常清白。

再看:“比给上峰送礼更重要的,是送话。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上峰的政绩和功德。老胡又不懂这个。”老胡不会阿谀奉承,不会溜须拍马,上峰一定也会以老胡为说辞秀自己德行。“老胡从没说过我一句好,还不照样用他?”反正有得是会拍肯拍的,少一个老胡也无妨。不拍反而好,正做了别的用途。

老胡是真的不懂“送”也不懂“拍”。而且他还“不懂这个不懂”。试想,他若是略微懂了这个“不懂”,也学着“懂”起来,跟着别人东施效颦亦步亦趋什么的,恐怕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定闹出什么荒唐事儿来。

幸亏他“不懂这个不懂“,歪打正着,叫老胡活了下来。

叫老胡活下来的,还有老胡的自说自话。老胡是湖南人,来延津做官,一口湖南话,延津人谁能听懂。

谁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因为没人能听懂县长的话,延津反而大治。

小说家这样描绘县长老胡治理延津的奥妙:“老胡来延津十年,说的还是湖南麻阳话。呜哩哇啦说上一阵,谁都听不懂。”“大堂上断案,原告被告说罢,他‘呜哩哇啦’说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坠云雾之中。由于相互不懂,案被断得七零八落。正因为断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杀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状。不告状吃些小亏,案子被断得七零八落,就要倾家荡产了。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决,延津倒显得一派太平。”

又是歪打正着。

是否也可以解作“无为而治”?

历来为官,胡作为,乱作为,胡作非为,胡乱作为,都是大害。而不作为,不会作为,不肯作为,又真的可以“无为而治”?

小说家借老胡现象写人生荒谬,用一个奇特个案照出生活中许多可悲与无奈,小说家无疑是成功的。

但,切记,做官的万不可以老胡为样本,怀侥幸之心,也想在仕途上装“不懂”。人老胡是真不懂。你若懂,即便一知半解,却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就糟了。可以断定的是,你一定没有老胡的运气。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前行的路上碰壁是一定的,碰一鼻子灰都是轻的。

老胡之后,县长换了小韩。如果说老胡是无为而治的话,小韩县长却相反,小韩是下决心非要在延津大有作为一番的。

小韩与老胡相比,优势全在说话上。

小韩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延津人将就能听懂。

而且小韩生来爱讲话,爱给民众讲话。“但几场话讲下来,小韩对延津的民众彻底失了望。话是能听懂,但话里的意思听不懂。为了一个懂字,小韩决心办一所民学,延津新学。”小韩的意思是,“讲话先从学堂讲起,再普及民众。”“学堂有了,小韩又在县域内招教师。小韩招教师既重学问,又讲口才。讲口才不是讲你如何能说,是讲你如何不能说。最后选出十几个教师,皆是闷嘴葫芦。选这类人并不是小韩喜欢笨嘴拙舌,而是怕他们像自己一样,嘴也不停地说;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

老胡歪打正着。小韩不是,小韩完全是“正打”。摆得一副踌躇满志、励精图治的模样。

老胡歪打正着打着了。小韩呢,小韩的宏图大志前景若何?小说家在这一章里按下不表,他说别的去了,说卖豆腐的老杨家的事去了。

卖豆腐的老杨家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原来杨百顺、杨百利都在老汪的私塾读书,老汪走了,小韩要办新学。去不去新学,让谁去上新学,这是一个问题。这问题老杨自己决断不了,必须找赶车的老马帮自己决断。老马其实不想帮老杨决断。因为“自打认识老杨,老马给老杨出过不下一百个主意;老马从老杨那里,听到的却全是废话”。老马觉得自己亏了。而且“老杨出门就说,他跟老马是好朋友,好像两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其实每次都是老杨占自己便宜。如此想来,老马更觉得自己亏大了,亏大发了。小说家在揭示人性深处那些幽暗隐秘的东西时,总是善于在日常的平凡的微妙的心理活动中捕捉出令人拍案叫绝的细节来。赶大车的老马面对卖豆腐的老杨时的这一番心思,小说家不露声色,娓娓道来,却又字字中的,句句见血。轻描淡写中,云淡风轻地把人性中的“小”赤裸裸地呈现给我们看。

卖豆腐的老杨送杨百顺、杨百利到老汪的私塾学《论语》,“是因为不用交束�,学是白学;现在小韩的新学上个学还要交钱”,老杨受不了了,“说着说着自己急了:‘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几句话,活画出了老杨这个人物的性格、脾气、眼界、肚量和胸怀。难怪他一辈子被赶大车的老马压着,抬不起头。也正如老杨自己所说:“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能看十年”。在送不送儿子上新学的事儿上,赶大车的老马这回又给卖豆腐的老杨上了一课。

老马截住老杨的话头:“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哪里不对?”

老马点着老杨:“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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