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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5-31 13: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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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非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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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个没完

喊个没完试读:

自序/少年有的是

这本书是 2009年秋天开始写的。

写小说是我从小的愿望,但直到三十岁的某个下午,才真正起了个头。我当时住在北京东五环外草场地 199号的

间民房里,每天坐一个小时车去城里的一家公司上班。从那起,下班回去,一屁股坐下来,不顺的时候写几百字,顺的时候写几千字。直到 2010年元旦左右,写完了。我找了一家打印社,把这十来万字印成一本书的样子,装在包里,在回村路上,每隔几分钟,就拿出来看看,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干的事。

自序已经矫情,但我还是按捺不住说几句更矫情的励志感言。写过小说的同志们都明白,为书中人物注定命运,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不能同意“创作是件艰辛的事”这一说法,因为我知道了其间的痛苦和快乐。当我被现实生活逼到无路可走的时候,我终于傻逼,明白了反正无门可入,那为啥不去捶打那扇最愿意叩响的门?即使不知道门会不会开,开门的会是天仙还是奥特曼。

这个过程和书中主人公方南的遭遇异曲同工,为了比别人活得不差而出卖自己,是大家都乐此不疲的事情,人人在付出代价。方南出卖感情和身体,我投入的是时间和阶段性自我分裂。方南在卖身途中一路寻回自己,我非常愉快地与他结伴同行。惟一让我不高兴的是,他找到自己的同时,居然还收获了金钱、好酒和美女(太励志了!),而我只能满怀嫉妒,红着眼睛熬夜为他编织美梦,直到梦醒,洗脚睡觉。没错,干这行的都是意淫犯。

说到底,写小说是一件自恋和虚荣的事。奔着真善美而去,都会撞见假恶丑,没关系,这让我更加乐观。我的结果就是,这本书有幸能让你们看到。掏出银两买书的,愿不辜负你们。我得谢谢一位长者,认识他,让我意识到没什么比自由更重要,是他的肯定让我决定开始做最想做的事。谢家人,谢你!谢左小兄,谢浩哥,谢帅爷!谢小管,他有一句诗:再也没有少年,再也没有少年们面向薄暮时分的郊区穷喊了……我要说:不,有的。我们永远少年,我们喊个没完。李非2011年5月一

赵小影要带我去一个酒吧。她的几个朋友请客,在那里等我们。

我们坐公交换地铁再坐公交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十一

点。

周没人,我们俩穿过一条长长的黑巷子,接着穿过一条更长的黑巷子,看到一个不大的灰砖房子,墙上白色霓虹灯管闪烁,勾出两个字:花生。赵小影说:“是这儿。”

我和赵小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说:“别紧张,喝个酒而已。”

赵小影误会我了,我不但没有紧张,反而挺兴奋,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事实上我做好了不醉不归的准备,管他跟谁喝,管他在哪儿喝,有不花钱的酒喝就挺好。

一边想着,我跟着赵小影走了进去。这个酒吧的里面跟它的外表一样简单,左边是个吧台,中间一张桌子,腿挨腿也就能坐七

人,一盏大灯打在桌子中央,围坐的

个人在强光下个个轮廓分明。

两个男的起身向我们走来,上前跟我握手的人我认识,赵小影的大学同学王冠,我们在一起喝大过两次。另外一个我不认识,长得挺端正,一笑起来显得有点冷漠。“这是姚书。”王冠介绍说。

姚书握着我的手说:“方南你好,王冠经常说你。”

我说:“估计没什么好话,有空我和你说说他。”

大家笑笑,走到桌旁。我和赵小影冲着另外三个人含笑点头,坐到空出来的两个木头凳子上。

很多人先到,你后来到了,大家逐个地认识你,你也得逐个认识大家,这样的场面我不是很喜欢。但也没有办法,别人的眼光在打量你,我和赵小影只好面带微笑分别和对面的三个人再次点头。好在王冠介绍得干净利落:“刘曼,文艺女青年;黄立,黄姐,这儿的老板;董石头,无业游民。”最后,他伸手介绍我们:“我的同学赵小影,她老公,画家方南。”

都认识了,我有了时间四处看看,这酒吧果然就这一张桌子,房间虽然不大,但像这样的桌子,至少应该还可以再放下五张,但确实就这样空着。屋里好像恍恍惚惚放着点声音,听一两耳朵,搞不清是人声还是纯音乐。

桌子上摆满了洋酒啤酒各类干果水果。杯已经斟满,杯子后面,我看见刘曼、黄立低头说话,两个女人长得都很好看,刘曼不知说到什么表情火热,黄立逆着光,脸露出刀削一样的剪影。

黄立先举起了杯:“欢迎你们来‘花生’。朋友来了有好酒,我认为朋友好,酒就好,我们先走一个。”

我那天晚上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慢慢模糊,倒不是因为贪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气氛好像就适合大喝而且必须喝大。

刚开始时候人都不熟,我只能快快喝酒。现场慢慢嘈杂起来,王冠的段子比较多,大家哈哈大笑,话题错综复杂转换迅速,众人频频举杯,我喝得浑身发热。往常这个时候,赵小影就会在旁边以各种方式提醒我打住,可我扭头看了看她,今天好像比我还勇敢,我就更放开了。

群聊了一会儿,开始小组聊。我突然发现我和姚书坐到了一起,杯碰杯脸对脸。姚书问我:“最近你在画什么?”我不喜欢这个问题,因为我最近什么都没画,可除了画画好像也没干别的。我只好说:“瞎画。你呢,你忙什么?”姚书说:“我就是到处跑,见客户。”我说:“那挺好,在北京待着时间一长是挺他妈腻的。你做什么的,都往哪儿跑?”

姚书说:“在北京的时间多,去外地的时间少。还是你们做艺术的好,待在家不用见人,只给自己干,又体面又挣钱,有名有利。”

我说:“什么他妈的艺术,别跟我提艺术,不骗你,我觉得现在真没什么艺术。出名挣钱的事儿那都是别人的,在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不瞒你说,这两年,都是赵小影养着我。要不是什么都不会,我早就上班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画得牛逼,有一天肯定能画几张牛逼的画,这都他妈三十了,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你要是问我现在的想法,那就是一把火把那些破画烧了,穿着西服和你一样去见客户。住着大房子,除了花钱就是点钱,花腻味点腻味了,开着车出门,拉着老婆满世界游山玩水。 ”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和一个两小时前刚认识的人说这么多,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喝大了。

还好姚书很平静,他喝了口酒,说:“那你画画就是为了卖?”“开始不是。”我也干了一杯,想了想。“开始还真不是,当时还真没把钱当回事,咱不是且年轻着吗?做的事要不奔着心里去,那太对不起自己了,钱先让别人挣去吧,有钱也真没什么了不起。以前倒也不是完全没干过想挣钱的事,王冠知道,我开过公司——还开过饭馆呢。三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年,钱没落下,一帮朋友全成了胖子。有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谈了谈,第

天就把饭馆关了。大家一起开始减肥,我算成功的。“再后来,我就憋着画画了,疯了一样,都不管了。开始靠老婆吃饭还有点别扭,时间一长也就适应了。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就嫌赵小影挣得少,一个夏天居然都没给我买一件衣服,我找茬跟她闹。”

说到这儿,我扭头找了找赵小影,她正和刘曼董石头在那儿玩“喊完”呢,就是一人倒一杯酒,一声令下同时举杯,一口气干掉,谁先干完就喊一声“完”,其他干得慢的就再喝一杯。也是个迅速搞大的办法。

我看见赵小影两腮通红,笑意盈盈,突然看见我在看她,咧嘴一笑,两个眼睛都是亮的。“时间一长突然有点毛了,不是别人受不了,是你受不了你自己。责任啊面子啊什么的一天之内全部涌上来了。凭什么人家赵小影跟着我就得紧紧巴巴倒贴着往我这儿花,衣食住行烟酒糖茶一样不少还得陪你睡觉给你宽心祝你成功。早上起来脸没洗牙没刷,蹲在地上看看自己画那一堆东西,你不知道,真有点崩溃。”我接着说。“周围有朋友今儿你发达了明儿他发达了,好像昨天还在一起苦着脸喝酒,今天就开着车停在你身边跟你说有时间去我公司看看,靠,我有点着急了。可我抱着脑袋想了两天还是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我要自己开个公司也不能要我自己。指着这堆画变成现金比上班还不靠谱。愁得我喝一斤白酒醉倒都能半夜

点突然醒来瞪着眼睛想心事。”

说完我干了一杯,平静了一些。

姚书面无表情,慢慢地说:“你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倒也不难。你要是也确定这么做的时候,可以找我。”

我接过姚书递过来的名片,光线不好,没有细看。我说:“好,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这时刘曼端着杯酒拽着凳子蹭了过来,浓烈的香水和着酒味扑到我和姚书中间。“你们两个大男人聊得还挺起劲。”刘曼脸上两酡红,喝得眼神都散了,努了好几次腰才把屁股放在了凳子上。“甭聊了,要聊天也别跟这儿啊。我们来‘喊完’。”她说。“你还行吗妹妹,非喝骇是吗?”姚书笑眯眯看我一眼,问刘曼。“我一个人把你们俩撂倒信不信?”刘曼拽过我们俩的杯子,咕咚咕咚倒满燕京。

刘曼、姚书和我左手端杯,右手捂着肚子,倒吸一口长气,眼睛互相示意着从一默念到三,杯子里酒开始往嘴里倒,准确地说是直接往胃里倒。我闭着眼睛咕咚咕咚边喝边觉得自己赢定了,还没到底,就听见姚书的声音:“完!”“靠,行啊!”刘曼一把抹掉嘴边的啤酒沫,看我一眼,说:“咱俩还得一杯。”

我这一大杯还没完全咽下去,手里就又端了一杯。端着杯子晃了晃,琥珀色的酒闪着灯光刺眼,我看见桌子斜对面模模糊糊赵小影正笑着看我,我也笑一下,重新开始把酒往肚子里倒。

这一晚上的记忆到这儿就断了。二

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被窝。

身边空着,赵小影上班去了。随手抓过来一本诗集,随便翻开一页,就看见一首诗的最后一行: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心里一动,愣了半天神。想起来我这过去的三十年,又闭了会儿眼。

天气还不错,太阳照进来,灰尘一颗一颗飘在空气里。我这才想起昨晚的酒吧,怎么想怎么像做了个梦。

起身光着屁股在床边站了十分钟,像是过了十年,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墙边的沙发上,看了十年都不忍心穿。

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赵小影在那边说:“宝贝儿,起来了吗?没有不舒服吧?起来出去吃点东西,早上我也起晚了,没顾上给你买早点。 ”

我低着嗓子说:“没事儿,我自己出去吃点。”

我住的这个村子被称为“艺术区”。要在十年前,如果有个地方叫做艺术区,那就是说这里住着一些画画的和搞摇滚的;现在的艺术区里除了画画的和搞摇滚的什么都有。在以前的艺术区,听到别人叫自己艺术家,高兴得脸红心跳像喝了酒;现在你要是敢酒后叫谁艺术家,搞不好就红着脸跳起来跟你急。

这么多年,我见到过很多人进来,很多人出去,很多人出去又进来。我自己也离开过,后来又回来。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记得很多年前,大冬天蜷在铁炉子旁边,一只手戴着手套露在外面,用一杆笔就能让自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开着空调对着空白画布,磨蹭半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不用喊,我都知道自己完了。

我知道,这样只能把自己的情绪越搞越灰。虽然实在想不起来能让我高兴的事,但我还是决定想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先从吃顿饱饭开始。

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我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艳阳天”,不为别的,我喜欢这个饭馆的名字。我觉得在这里快吃了一百年吃了一万顿老板都换了一百万个了,我还是那盘蛋炒饭。

结账的时候,我看见钱包里有一张名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我才想起来姚书这两个字和我的联系。

姚书的名字下面写着:花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三

坐在画布前,看着这幅一个多月都没有进展的画,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翻出手机,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哪位?”那边说。

我说:“姚书吧,我是方南。昨晚我们见过。”“哦,你好啊方南,有什么事吗?”“你昨晚说好像有什么事可以找你来着?”“哦,你想好了?”姚书说。

靠,怎么叫我想好了没有?我怎么没记得要让我想什么事。“什么事?我没有想好什么事,我好像记得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也没什么,昨天你说不想画画了,想做点别的。”姚书笑了。

我说:“哦,是吗,你那儿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有,这是你的电话?”“对,我手机。”“那你等我电话吧,就这几天。”“对了,你先不要和赵小影说咱俩的事情。”姚书最后说。

好长时间都没有秘密了,真没想到,出去喝了顿酒还有了个秘密。我坐在这里,满脑子使劲想昨天晚上到底和姚书说了些什么。费了老大劲也是徒劳,干脆不想了。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空气流动,呜呜呜的又好像是外面远处高速公路上汽车一辆辆飞驰。打开电脑,新闻里说瘟疫正在这个城市蔓延,蔓延的程度和速度不知道是被夸张还是被隐瞒,有的人打了疫苗反而死掉,满大街口罩。某女戏子和某男戏子在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空气里被偷拍,据说他们正准备一起回家睡觉。网络像显微镜掠过地球,人们像细菌一样蠕动,纤毫毕现。

当然,再仔细也只是表面,即便是众生平等的网络也只能在众生中海底捞针

牛一毛。就像现在,谁又能知道在北京东郊一间屋子里,呜呜呜着高速公路的车流,水龙头没有拧紧,陶瓷盆子滴答滴答,冬天午后的太阳照进,灰尘跳起来随光飞舞,有一个人坐到内心荒凉,巨孤独。四

赵小影是个永动机,我认为这台机器由她瘦小身体里面的各个分机拼成,有的提醒时间,有的生产体力,有的管笑,有的管哭,还有的负责给别的机器上油。她可以早上

点起来去上班,工作一天,晚上八点回来,一伙人去喝酒,喝完去唱歌,唱完歌回来洗个澡,不顾我的辛苦左纠右缠非要做爱,各种姿势都不放过,心满意足后睡觉,早上六点起来接着去上班。

我的生活在几年前和赵小影绑定。自由诗先变成了格律体,后来直接变成章回小说。每一章的题目都帮我起好,我只负责内容。

她不是不欣赏我的职业,只是不欣赏我的非职业态度。她不认为我在家画画和她在公司上班有什么区别,既然都是工作,有规律一点有什么不好。

同时,赵小影从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情,就像我不过问她一样。我的画室她是从来不进去的,据她说是不喜欢颜料的味道。我曾经认真地对她说:“这是你对我的尊重。”

比起我们俩现在这个小房子和小房子里面的生活,我们有过更安静和更简单的设想。我们想在一片海的边上或者一座山的对面,再或者一个古老的小镇上,有个自己的小房子。不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不用为了钱起床工作。天气冷的时候关上窗户,对坐着喝点小酒暖身子,天气暖和的时候就打开窗户,锁上门,走到外面,走到人群中。除了对方,我们不认识第三个人,活到死。

有次酒后,我和我的朋友说起了这个想法,这位朋友毫不客气当场批评了我的矫情和贪婪。他说你太不了解别人了,你这些想法人人有,你这个一点都不高级。我说那我怎么没看见有几个人这么做呢。他说大家没钱没时间的时候肯定实现不了,等有钱有时间就肯定忘掉,不是忘了想法,就是忘了想一起去实现的人。五

两天以后的上午,姚书打来了电话。

他说:“我们还在‘花生’见面吧,下午三点。”

我说:“上回去的时候黑天黑地,怎么回来的我都不太清楚,我怕我找不着。又不太好问赵小影。”“上次是黄立开车把你们送回去的。”姚书说,“这样,我把‘花生’的地点和从你那里到‘花生’的路线发短信给你。到时候见。”

按照姚书的指点,我在三点以前到了地方。白天,这里和那天夜里很不一样。原来这是一片早已被废弃的工厂。据我所知,北京有很多这样的废墟都被改造成了“艺术区”,每天做着旅游生意。

这片苏联风格的厂房还没有被污染,房子简单高大,保持着几

年前的不苟言笑。混凝土墙面,在太阳的背面沉默铁灰,角落还有残雪。黑色电线空中来回穿插,落着几只鸟,看不清是麻雀还是乌鸦。座座厂房大铁门紧闭斑驳,门口枯草摇曳。“花生”只是其中一座大厂房的一个小配间。

姚书一个人坐在长桌子一端,房子显得尤其地空,只有墙上侧面开着一个窄窄的长方形窗户,白天也得打着灯。姚书的影子拖在背后的白墙上,垂直到水泥地上。

我扯开凳子坐到姚书对面,想起那晚大酒,低着头不想看他。姚书问我:“今天来点什么?”

我本来不想喝酒了,可一扭头就看见吧台酒柜。我说:“随便来点什么吧。少来点。”

姚书拿来两个大方杯,叮叮当当扔进去几块冰,扭开半瓶芝华士,倒了两杯,推给我一个。“是这样。”姚书和我隔着桌子虚碰了下杯,喝了一口。“长话短说,我们公司有一个项目。运行了几年时间,效果不错,市场反应比想像的要好很多。现在面临的问题首先就是人才的短缺。为此,公司高层很着急。那天晚上咱俩聊了以后,我就想,不知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要是没兴趣,我就不来了。老实说,我还觉得挺好玩的。什么项目?我能做什么?我行吗,你也知道我是干吗的。”“你行还是不行,你我现在都不知道。首先,我个人觉得你有点对路才和你谈。我们这个项目,怎么说呢,也算是个新兴产业,好多方面还处在摸索阶段。人力资源这块由我负责,每天面试很多人,也用过很多人,但说实话,让我们满意的实在不多,总是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当然,我们知道,这问题也绝不仅仅出在别人身上,我们本身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姚书喝了口酒,继续说:“事实上,我们不是在找为公司工作的人,我们的所有人所做的所有事都是基于客户的需求,全心全意为客户服务。为了能够给我们的客户提供更专业、更有价值、更人性化的服务,应该说我们比别的公司更注重人才的选拔和录用。我可以事先告诉你,我们为工作人员提供的待遇在物质层面上绝对已经达到了发达国家高级脑力工作者的水平,同时在精神层面还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不隐瞒地说,有几个公司高层的朋友,也都算成功人士,听说了以后都表示愿意无偿来工作,但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后都拒绝了。我们不敢像有些五百强那样说,来这里工作可以成就人生的梦想什么的,但至少,我们也许会给来此工作的人带来一些不一样的经历。”“因此,”姚书缓了一下,接着说,“你也可以理解我们对人才的重视和选拔人才的高度。不过,你千万不要把今天当成一次面试,我们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我们是朋友。充其量,我们是在谈合作。”

我说:“没关系,这都无所谓。我就是想知道我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

姚书说:“好,要求高并不一定是要求多。我们的标准从大的方面来说,就三点。第一,需要有一点勇气。”说完,眼睛一眨一眨地看我。我说:“这个我正好有。你看,我都一分钱不挣当好几年艺术家了,还有什么能让我更害怕的事儿?”

姚书说:“那倒也是。第二点,需要你足够分裂。”“我操!”我笑了。“你们的要求都是给我量身打造的对吧。好几年了,我也是想各种办法控制才没有让自己疯掉,要不是我不愿意像一个女人一样表现得多愁善感,或者像一个戏子一样装疯子卖傻逼,我早就宣布我分裂了。你不了解我,你要了解我的话就略过这一点了。”“可以抽烟吗?”我有点激动了。

姚书去吧台找了个烟缸过来放到我面前,一块方玻璃上面挖了个半圆。

我点一颗点八,烟在灯下升起,模糊了姚书的脸。“当然,这些公司都会慢慢进行必要的培训和观察。”姚书接着说。“最后一点最重要,得招女人喜欢。你肯定会问,世界上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千千万万,每一个都能找到一个或者一百个喜欢自己的异性,怎么样才能算招女人喜欢?这一点就得再回到我们的初衷,那就是一切从客户的需求出发。你知道,我们的客户都很高端,他们在这方面的确比广大人民群众的要求高,或者说他们有着更加个性化和对自己负责任的追求和品位。他们为此付出很高的报酬,理应得到相应的回报。”“等一下。”这我就有点不太明白了,“你们不是在找按摩棒吧,干吗还只为女人服务对女人有吸引力?”“我不介意你现在这样去理解。我相信你真正了解以后肯定就不会再使用这样的字眼。顺便说一句,我们也有专门服务同性客户的工作人员,但你很明显不太适合。我只能说,我们的模式和产品有传统的一面,但更多的是适应市场发展的创新。和那个古老产业惟一的相同点也仅仅在于,我们的产品一样,是人。但前者更多的是人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器官,我们开发和销售的是全方位、立体化、深层次的沟通。我们打造一个平台,让想买的找到想卖的,想卖的找到想买的,买的物超所值卖的物尽其用,这是我们的最高追求。”

我忍不住了:“操,能简单点吗?那还不是拉皮条的吗?如果不是贩卖人口的话。我坐在家卖不了脑袋,跑到你这儿卖身体?”

姚书也有点激动:“我就他妈的受不了你们这些搞文艺的做派,卖不好卖不对卖惹着你了吗卖怎么了?你画画不是也为了憋着卖吗?话说得再白一些,哪个不是卖?你我这个年龄这个道理还用在这里讲吗?拍电影的叫观众写小说的叫读者当官的叫领导唱歌演戏的叫粉丝和他妈的做小姐的叫嫖客有区别吗你告诉我?我不认为卖身体比卖脑袋低级,起码这是自己的本钱跟剽窃跟奴才无关。更何况我们的产品不仅是身体说不定还就需要不到身体。用一句流行的话说,我们这是真正的文化创意产业我跟你说。”“我们稍微地冷静一下,愿意的话你听我说完。”姚书吐了口气。

我也喝了口酒,示意他继续。“你看,鸡也好鸭也好兔儿也好,这个行业历来门槛太低,大部分是个人天生就会一点,稍有天资略加磨炼都能自成一派,但是,再怎么着,也都停留在一个出租器官的层面,承租方不同租金有高低而已。我们想做的事情,不是说在原有的基础上提升这个产业水准,不是!用商业语言来讲,我们是在改变整个产业的形态,甚至,我们在创造一个新的产业。你看,牛逼电影牛逼小说牛逼音乐牛逼艺术包括你们那些挂在墙上的牛逼画儿说穿了是在干什么?我理解,就是在造梦。现实太脏现实太累现实太冷,没有点审美没有点精神没有点信仰让人怎么活下去?在梦里面,才会有奇迹和奇迹出现的可能,那叫超现实。我们的客户历经磨炼饱受苦难要不是因为一大堆钱花不出去干着急差点就要看破世间冷暖,越有钱越空虚,这是真理。怎么办?电影院太闹音乐太烂药物副作用太大领袖都在欺骗,关键是哪一个是真正只为我而来?酒店,桑拿,夜总会,伴游,牛郎,情人,那些全是低级的纯粹的钱肉交易。他们找到我们,郑重地委托我们,希望我们带来帮助,花多少钱不在乎,有几个人能把钱花在点子上花在做梦这件事儿上?”

我看见姚书完全被自己触动,相信对面没有我,他也会说下去。“哦,说走了一点。也不是每个人都只希望有一个梦幻的艳遇。我刚才说的是我们的远景规划和终极使命,不好意思,一到这儿我就难免有些兴奋请你理解。目前,我们先从一个点做起。”“你们这个花生公司和王朔那个 3T公司有关系吗?他们好像就是靠帮别人做梦挣钱。”我问。“可以说一脉相承与时俱进青出于蓝吧。他们那帮人点铺得太开,最后每个都没做扎实。我们一个萝卜一个坑步步为营。“说回来,具体点,我们目前就是在建立人力资源库。我们不发愁客户,订单排得很满就是产品供不应求。但是在建立品牌的过程中,我们宁缺毋滥,客户倒也愿意等。”姚书看着我。“这就是第三个要求。”

时间停了一会儿,我说:“确实有过一些女人对我很好,可到最后,我把她们都伤了。开始我觉得最多是互相伤害,后来我意识到别人伤得更深,其实我一直只对自己负责。再后来我就没有敢再尝试过,伤人伤己的。你这第三点要求,我觉得我不具备。个子不高,又瘦又小,长的也就刚能看,什么都不会,脾气不太好有话不直说,还老想让别人让着自己。没钱没背景没势力,车房不用说啦,连件没蹭上颜料的衣服都没有。很久没有喜欢过人,也很久没有让人喜欢过。你恐怕找错人了。”

姚书迅速投来了鼓励的目光:“你就是一直对自己缺乏客观准确的认识,不过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自己行不行只有自己不知道。优缺点是随时转换的,就看用没用对地方。我刚才说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不敢说我是伯乐,我有慧眼,但我很看好你那股子又脆弱又狠的劲儿。也怪,我们客户反馈回来满意度高的工作人员还都是些搞文艺的,尤其是女客户。至于钱方面,你错了,我们又不是农民骗婚。”“还有一点。”我说,“我不太愿意做对不起赵小影的事,实际上,我来找你,是想挣点钱,但这还真不是我个人现在需要,我是想让赵小影高兴。但我可没有想到出来工作就意味着直接出台了。我不是说我是个好人,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也不可能让赵小影伤心。”“这点请你放心,几乎每一个来工作的人都提到这个顾虑。关于这个是这样,首先,我们的保密和断后工作是一流的。关于时间、人物、地点、钱等等所有事情我们都会安排得非常妥当你大可放心,在赵小影那里,你和你们的生活不会发生什么改变,除非你们自己要改变。从我们开始合作起,你甚至都不会再见到我,我们只维持最基本的联系就可以。 ”“再一个,我可能又得多说几句了。”姚书绕过来,坐在桌子上和我面对面。“你刚才说了,想让赵小影高兴。说心里话,别笑话我,我和你一样,让自己的女人开心也是我的底线。我知道,每个女人都不一样,但只要算是个男人基本上就都差不多,为了我的女人,我什么都可以做。相信我,有人要和你说不在乎钱那百分之一百是在骗你,至少不是完全不在乎。迟早有她等不下去的那一天,但她起码希望在一起的时候还能够看到希望。这是实话。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但我的确要比你清醒一些。为了这个底线,我们是不是应该干点实事儿?“我们的服务时间不需要长,次数也不一定多,做高端路线的也不是靠走量。再说睡一觉睡几觉又能代表什么,本质上和握个手碰个头又有什么区别,除了事前事后要洗洗。这一点你们搞文艺的不是一向看得更开吗?”“你不要再搞文艺搞文艺的了行不行?我不是搞文艺的,我和你一样歧视搞文艺的好不好。再说,你说的是不是搞娱乐的?别弄混了。”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好好好,我是搞文艺的行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懂得多想得多感受得多所以看得开。”姚书赔笑说。“还有一个必须明确的原则,我们严厉禁止和客户发生真的感情,怎么都可以,但这一点上我们必须保持足够的尊严。接几次单,做多长时间全由你自己决定,只要不是在工作中途,你随时都可以退出。所以说,你没有多大必要在你的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的功肯定大于过。“好了,话说到这,大家都明白了。你现在给我一个答案。”

姚书收起笑容,静静地看着我。

窗外天都黑了,这次没喝多少却感觉比上次还晕。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我问姚书:“那咱们现在是要签合同吗?”六

三天后的一个周末上午,我和赵小影还睡着觉。有人敲门。

我起来穿上裤子,顺手裹了件赵小影的棉衣。打开门一看站着两个人,中国人低胖外国人瘦高。

我问:“找谁?”

中国人说:“请问是方南先生家吗?”

我说:“我就是。什么事?”

中国人说:“我是山河水画廊的刘山,这是我的名片。这位朋友从德国来,收藏家尤文先生。”

外国人点头说:“你好。”

刘山说:“可以进去说话吗?”

我让他们俩先坐在客厅,我进卧室换了件衣服,顺便看了下表,十一点了。赵小影迷迷糊糊问我:“谁呀?”

我说:“不认识,你继续睡吧。”

我一坐下,刘山说:“有朋友介绍说,你有一批画,尤文先生也有些兴趣,没有事先联系,我们要了地址就直接来了。没打扰吧?”

我看了看刘山的名片,说:“没事儿。哪位朋友?”

刘山眯眯笑着说:“都一个圈子里谁不认识谁?现在看看方便吗?”“可以啊。都在这边。”我领他们来到工作室。

好几年了,确实攒了一批画,领着别人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等会儿。”我说,去厨房找了把扫地的扫把过来,画完就摞那儿了,厚厚的灰。我把灰扫下来,一张张摆开。

两人挺仔细,左一幅右一幅离近了站远了看。还小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裹紧衣服坐在画架前的板凳上,像一个小偷看着警察在寻找赃物。

好容易看完了,刘山朝我笑笑,说:“我们去外面说话?”

再次坐回去,我想起来要不要泡点茶什么的。刘山摆手说:“不用。 ”

刘山看了眼尤文,对我说:“尤文先生和我都非常喜欢刚才看到的东西。我们认为,你画得很诚实,我们很奇怪这些画为什么还会一直堆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希望能够把它们请到更适合的地方。”

我说:“是吗?以前也有人看过,但和你们的态度不太一样。外国人好像这几年不喜欢这样的东西,中国人喜不喜欢都看外国人。”

刘山笑着说:“我们大概数了一下,大大小小二十九张,其中除了八张没有完成之外,共

二十

一张。我们希望价格由你来定,如果你考虑出手的话。”

我想了想,说:“我说了,我从来没有卖过。行情价格什么的我也不太熟悉。你们看。”

中国人又看了看外国人,扭过头来对我说:“我们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相信你会有越来越好的东西。现在这

二十一

张,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直接说数字了,按每幅一万元人民币你看怎么样?”

我说:“行。但我只能给你二十张,有一张我画的是我女朋友,那张我不卖。”

刘山说:“我理解。那我们成交。刚好二十万,我给你开张支票。今天下午我派人开车过来收画。到时候再写清单。”

我送这两个人出门,分别握手致意。我看着他们钻进院门口一辆使馆牌照的奥迪开向村外。

今天冬阳高照,村子里有懒洋洋的味道。我站在太阳下,一下子不知道该扭头回家还是走到街上。想了想,我决定去艳阳天买点午饭带回去叫赵小影起来一起吃。

这时我大腿上震了几下,看看手机果然是姚书。

他在那边说:“这些钱是你的年薪的百分之五十。当然这只是你的基本收入,接单另外有报酬。你别介意,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你好交代。放心,你的画我会安排放在合适的地方,它们还是你的。”

我想说声谢谢,可实在是说不出口。

姚书说:“接下来这段时间,我衷心希望你能和赵小影扎扎实实地高兴几天。我们正在给你安排合适你的单子,不要担心,你我是朋友,我会尽我个人最大的努力给你最好的客户。等我电话吧,再见方南。”“顺便说一句,刘山和那个老外说你的画还真挺棒,随后有时间,他们倒愿意真的和你谈一谈合作。”说完姚书就挂了电话。

我和赵小影不止一次探讨过有钱以后怎么花。

开始的时候,我们会说,如果有一万块钱我要做什么,后来慢慢涨到了五万。再后来我们突然发觉反正是模拟,那为什么不模拟得多一些呢?几亿几亿的又没有意义,我们把数字定为一千万。

赵小影比我小六岁,很不成熟,在花钱方面尤其是,竟然跟我说先拿出五百万捐给偏远山区盖学校,我马上就火了,我说你是觉得山区干部没钱吃喝怎么着?我很严肃地建议她再次慎重地想一想,她憋了半天和我说:“我想给咱们的爸妈换大房子,再给他们一大笔,然后我们两个人把剩下的攒起来,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将来会用到很多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我说:“那咱们俩那个海边的小房子还要不要了?”

赵小影脸都红了,低下头说:“这不是瞎琢磨嘛,等有钱了再说。”

我狠狠地鄙视她一眼,开始宣布我的计划。“先在北京最好的饭店订桌,最好的酒店订房间。小学四年级以上,能联系到的同学、朋友全部通知到,不管他们还记不记得我。给他们订好往返机票,没飞机的订动车没动车的订软卧,总之来京交通食宿全包。最好的烟酒菜,所有人全部坐好,我在一片掌声里从红地毯上慢慢走来,简单说几句。一个一个干杯,大家吃好喝好往后都好好过。然后挥泪告别转身而去,浪迹天涯。有多远就走多远,不再回来。”

赵小影说:“那我呢?那你爸你妈呢?”

我说:“你我当然带着啊。你爸你妈我爸我妈各一大笔钱一套大房子,再各配一个终身保姆。”

赵小影皱着眉问我:“那这个钱够吗?”

真是扫兴,这个话题不欢而散。八

这天下午我揣着支票找到银行,用一个黑塑料袋把二十万现金提回了家。

这次的花钱计划讨论具体了很多。

看着桌子上这堆钱,赵小影首先问:“这些咱们都能花吗?”“都能。”我肯定地点头说,“花完了还有。”“哎呀宝贝,我还真想不出来要干点什么了这一下子。”赵小影很茫然。“咱们也不一定非得都花掉吧,又不是银行抢来的连着号不好花。”

沉默了一会儿,赵小影说:“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时候突然很想我爸我妈。”

我说:“好了!我有想法了。让你这样一勾我也有点想家。明天你就辞职,我们探亲吧。”“我们这样。”计划一下子就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我们这样,你先带我去你家。”“啊?”赵小影吃了一惊。“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去你家见你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好好感受一下过去,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你先带我回你的老家,悄悄潜回去不告诉任何人。你带我悄悄看看你的幼儿园,你的小学你的初中你的高中你所有住过待过的地方。我们埋伏在你爸你妈上下班……哦,都退休了是吗……那就买菜遛弯打太极的地方,远远地看看,顺便让我也预先认识一下。回头你再规划一下,看还有哪些你想回顾的想带我看的地方,我们一块儿远距离观察一下你是怎么长大的,中间怎么想的,怎么就突然变成大姑娘睡在了我的身边,一身臭毛病晚上还老抢被子。”

我不顾赵小影越来越吃惊的表情,眯起眼睛咬着牙继续说:“我们还可以跟踪一下你的初恋情人,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和你的记忆一样,要不然你也死不了这条心。”“有点变态?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把最后一条删掉。我们直接从你家再去我的老家把这个过程复制一遍就扯平了。我们这一大圈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我太兴奋了,心里不由对自己暗暗佩服。“你真是个天才方南,就没见过你这么会花钱的。不过,要是这样,我们是不是得先置办置办?”赵小影看着我,兴奋的眼神一闪一闪。九

黄昏残阳如血,我和赵小影一下飞机,就闻到大海的气息。

赵小影就在这座海滨城市长大。我以前也到过这儿,但那时还不认识她。走出机场,拦了一辆出租,我说:“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司机用方言问东问西,车在闹市穿行,霓虹闪烁,赵小影看着车窗外脸上忽明忽暗。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是回到了自己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这我理解,我也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总是兴高采烈冲向目的地,一到了就马上无精打采。

进了酒店,迎面一堵水帘墙,湿气扑过来我们俩都打了个激灵。大堂正顶水晶灯吊着一层一层,让人担心会不会突然哗啦啦下来把人埋掉后烫死。

灯光下我和赵小影全身上下一片光鲜。这几天,我们每天都在街上,以前只能看着别人穿的衣服,我们买了一件又一件,戒指耳环项链,手链手镯手表,我把赵小影武装成了一个暴发富婆,我也从头到脚更新了一遍,像暴发富婆的年轻司机。踩在去往房间的柔软地毯上我回头一瞟,赵小影还真是好看。

赵小影进门就扔了包,像一架小飞机一头钻进云里扑向白色大床。我们俩急不可耐像偷情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浴室同时扒光对方衣服扔到门外。赵小影动用了所有的口才和身段,我也发愤图强鞠躬尽瘁跟她一决高下。我们从浴室湿漉漉地腾挪上床,你争我抢比划各种招式,直到身上所有的水都变成了汗。直到汗也流干,仅剩的液体从彼此身体喷出,我翻身下来,喊叫声一下子消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很久很久,赵小影才蹭过来,躺在我的胸口小声说:“宝贝,我怎么就觉得不像是真的?”十

赵小影和我像两个特务一样走在她故乡的大街上。赵小影说既然是微服暗访,那就千万别遇到认识的人。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们穿上长到小腿的羽绒服,我是纯黑她是宝蓝。然后把至少三米长的围巾裹在脖子上,裹完后我呼吸困难头有点晕,赵小影拍拍我的脑袋说宝贝没事适应一下就好了。最后我们把超黑墨镜戴到脸上,我看了看她,说:“挺好,你妈你爸你爷爷你们全家排着队路过你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你别把自己丢了就行。”

赵小影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列着她简单的履历。我们按照计划先来到赵小影出生的医院,我们从妇产科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来回了好几趟,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找人,我说我们找一个叫赵小影的小姑娘,护士问我知道她父母叫什么名字吗,我说这我还真想不起来了,护士不相信地看看我,但还是领着我们来到医护室,拿来一个大铁夹子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翻到最后和我们说:“现在在这里住着三十四个新生儿,没有一个叫赵小影的,你再想想——这里有一个叫赵晓景的你想想是吗——哦不对,这是个男孩。”

我说:“那可能是找错了。”回头我问赵小影:“你知道是哪个病房生的吗?”

赵小影笑着说:“这我哪能记得,我是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会儿太小了。”

第二站是幼儿园。赵小影老和我说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是园花,能歌善舞能说会跳全园老师全园小男孩都喜欢她,还兴致勃勃翻出一张黑白照片,和我说有照片为证。我拿过来一看,浓缩版赵小影在上面搔首弄姿,眉间点着大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食指点着酒窝,脸蛋涂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黑白照片估计那就真是一朵花了。我当即严厉地批评了幼儿园老师拙劣的化妆技术,赵小影嘟着个嘴不高兴了好几个小时。

正好中午了,幼儿园门口站满了等着接自己小孩的家长。赵小影惊慌失措地和我说看见了她的中学同学。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推着自行车,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坐在后座圈椅里,拿着一个糖葫芦左舔舔右舔舔。我扭过头来看见赵小影怔怔地看着我,墨镜后面的眼睛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大门走出来,旁边家长凑过去满脸堆着笑说:“下班了王园长?”赵小影和我低声说:“这是我们王老师,我在这儿的时候刚分配来教跳舞,年轻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每天带着我们蹦蹦跳跳。 ”说话间,赵小影的王老师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头发烫得像个屏风,扭着大屁股越走越远旁若无人。

我们接着去赵小影同学的小学,到了地方发现是一家海鲜饭店,问问旁边的人,说早拆了,换地方了。

我说:“既然来了,干脆就在这儿吃了吧。”进去挑了张桌子坐下,我说:“说不定你当时不好好上课,和小男生低着头小声说话的课桌就摆在咱俩坐的这块地方。”

赵小影白我一眼,顺着菜单往下点。

窗外不远处就是大海,灰蒙蒙的和天空连在一起。我想起了我的小学,冬天抬起头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山。“真羡慕你们这些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我说。

我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海。刚认识赵小影的时候,听说她是海边出生海里长大,我欷歔了好大一番第一次见到大海时波澜壮阔的内心感受,赵小影无动于衷。现在坐在这里我明白了,一个从小看着海读书沿着海放学听着海睡觉的人,怎么能够知道黄土大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站在海边的心情?

下午两点,我们走到了赵小影的中学。上课时间快到了,学生像潮水一样涌进校门。我们俩混在里面,但还是被两个保安发现。

保安语气蛮横:“你们俩干吗的?”

赵小影说:“我们找李红梅老师。”

我很少听她讲方言。严格地说她并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年轻的时候才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打电话时她们都讲普通话。听见她讲起方言我特想笑。

保安给我们开了张条,严肃地告诉我们,出来的时候上面必须有李红梅老师的签字。

走到校园里,赵小影问我:“你笑什么,太讨厌了?”

我说:“你们这儿的话听着太幽默了,听着都像搞曲艺的。”

走进教学楼,我问赵小影:“是不是所有的中学都是一样的味道?”“什么味道?”赵小影伸着鼻子深深吸了几口。“没什么味道啊。”

昏暗的走廊又深又长,绿漆墙裙从外向里延伸,几步一个教室。每个教室门口都站着几个男生女生嬉笑打闹。一间教室门上写着“初 92班”,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走到了这里,好像酝酿了好长时间,终于开口和一个女生说:“你能帮我叫一下王静吗?”这位女生靠在门框上回头冲着教室里大声喊:“王静,有人找你!”几秒钟后,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周围的男孩女孩哄笑着看着他俩。女孩红着脸问男孩:“你又有什么事?”这个时候我和赵小影已经走了过去,没有听见男孩的回答。

突然上课铃声响起,走廊里的学生海水退潮般瞬间不见,只剩礁石棱角分明。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赵小影迎上去问:“请问李红梅老师在哪个办公室?”窗外不远处就是大海,灰蒙蒙的和天空连在一起。

中年男人打量着我,背着手想了一想,说:“她在高中语文教研室。三楼左手你能看见挂着牌子。”

我们俩上了三楼,站在教研室门口,赵小影让我进去找,她在外面等。我看见她好像有点紧张。

这可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我们本来说好一个认识的人都不见。我说:“要不走吧,就说她不在也不能不让咱们出去吧。”赵小影说:“还是见见吧。”

很容易我就把李红梅找了出来。这是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脸上化着淡妆,身材保持得很好,正站在桌前收拾书本。我过去说:“李老师,您以前的学生赵小影在门口想见您。”李老师面无表情愣了一下,马上浮起笑容冲向门外。

赵小影已经摘了墨镜,和扑出去的李红梅抱在了一起。两人手拉着手走到走廊尽头,声音很激动但是我一句都没听清楚。我只看见太阳照进来,她们俩站在逆光里身影一样瘦削。

好大一会儿,赵小影和李红梅眼睛都红红的走回来,赵小影介绍说:“我的男朋友方南。”李老师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我很紧张,她连着和我说了好几遍:“一定要对小影好一点啊你。”说得我更加紧张。

这倒挺好,不用签字了,李红梅把我们俩一直送到了大门口。她俩恋恋不舍摆手告别,两个人四行泪流个不停。我和赵小影已经走了很远,还看见她低着头话也不说,一直回头望望泪流不止。

我拉过赵小影的手问:“宝贝你怎么了?”

赵小影松开我的手说:“没事,就是高兴得想哭。”十一

计划执行得比我设想的快,赵小影家乡的城市也比我想像中小。我们俩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人来人往,车过车停,发现一天还没有过完就只剩下一站了。

虽然靠海,毕竟是北方,冬天的白天很短。时近黄昏,在赵小影从小长大的城市里我们好像迷了路。我们俩茫然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了一大圈,发现又走回到了开始的十字路口。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眼看着天慢慢黑了,街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下班的人涌上街头,每个人神色各异,赶路匆忙。

终于,赵小影说话了:“其实,我家就在我们学校后面。”

十二

赵小影指着一座楼说:“四楼左边第一个窗户。”

那是老旧居民区中的一座白楼,总共六层。我们来到楼下,赵小影下意识地把围巾往上兜了兜,又从包里拿出毛线帽子戴在头上,一张小脸基本上快看不见了。

我说:“都这么晚了,你妈也不打太极,你爸也不会遛弯,我们今天估计见不着了。明天早上我们早点再来。”

赵小影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了手机。

电话通了,赵小影说:“妈你干吗呢半天不接电话?”

电话刚一挂,赵小影拉起我的手就跑,边跑边说:“快点快点,来不及了。”

我茫然地被她带着半跑半走到了小区的门口,街边一排香喷喷的小饭店。其中一家红色灯箱,上写“正宗兰州拉面”,赵小影站在门口看了看说:“就这儿。”说完拉着我一头扎进最里面墙角一张桌子坐下,服务员过来,赵小影头也不抬说:“两碗拉面。”

我看见她背对着门身体在抖,就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几分钟后,一男一女走了进来,我望了一眼赶紧低下了头。就算是我没有见过照片,在大街上对面走过,我也能认出来,这个男人是赵小影她爸,这个女人是赵小影她妈。

服务员迎了过去,说:“今天不做饭了?”

赵小影她爸大声说:“今天不做了,来两碗拉面。”

我看见赵小影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身体在抖。她不回头,也知道她的父母就坐在她身后。

赵小影她妈和赵小影她爸说:“刚才小影还打电话,我说你爸刚从麻将桌上回来,我才不给他做饭呢,我让他请我吃拉面。”

我们的面先端了上来,香喷喷热腾腾。赵小影一动不动,眼泪从墨镜后面一道一道往下流,我也一动不动,两眼盯着桌子。

那桌的面还没上,我快急疯了。面好不容易来了,这两位又要辣椒又要糖蒜,慢条斯理用筷子把面条卷到一起,再打散,卷到一起,再打散。时间停止了,刚才还乱哄哄的饭馆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太要命了,赵小影她爸吸溜着面条,讲起了下午牌桌上的事情,越讲越来劲。说他的牌友技术太臭,一下午一把没和,居然嫌位置不好,还有一个赢了钱就小人得志,就好像忘了输钱的时候怨天怨地完全失态。赵小影她妈干脆兴致勃勃地汇报起一部热播电视剧的最新进展。

我觉得围巾里的赵小影里三层外三层都要湿透了,我带着她回来。本想要给她个高兴,结果半天没到流了一辈子的泪。想起这个馊主意是我出的,我就着急后悔,恨不得走过去和那两个人说求求你们饶了我们吧。

一万年过去了,赵小影后面的两个人终于站起来付了钱走出门外,越走越远。我满身大汗赶紧去对面抱着赵小影,摸着她的头,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饭店里倒茶端碗的全都看向我俩,我环视一圈,纷纷低下脑袋。

又是一万年过去,赵小影慢慢平息。我坐回来,叫服务员:“一打啤酒。 ”

我和赵小影连干了几杯,开始听见饭店里有人说话,电视里有人唱歌。

一个中年妇女花枝招展在电视里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另外桌子上一个男人正在跟电话里生气,突然大喝一声:“我操他妈。”

赵小影扑哧一声笑了。

这一晚我跟赵小影不知喝了多少酒。先是在饭店喝光了一打啤酒,然后又跑到KTV喝光了一瓶红酒。我们俩面对面坐着一杯一杯地干,好像也说了一些情深意长的话,还尽找了好多情深意长的歌唱,反正都记不清了。我的话筒没有赵小影的声音好,让服务生换了几个都不满意,还和服务员吵了一架。KTV出来,记忆就直接切换到了海边。赵小影拉着我,我拎着啤酒走在沙滩上,沙子灌进鞋里,不觉得凉。

赵小影带我来到小时候她爸带着她学游泳的地方,还有她和小伙伴们抓鱼捉蟹的地方,她指着一块礁石说每当遇到难过的事她就在那里坐着,午饭都不回家……大海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了,只听见涛声缓慢,黑幽幽的不知道最黑的远处会是什么地方,可你要盯着最黑最远处看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些你心里的人,他们在向你微笑。这时候,全世界就剩下了我们两个,我们俩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离得更近,就算是天再也不会亮,我们也会这样一直走下去。

总是这样,酒一喝大就开始矫情。我讨厌我自己,可我控制不了。

十三

中午我被枕头下手机的震动吵醒,迷迷糊糊看到十六个未接来电,全是姚书。

我穿好衣服,来到酒店走廊给他回了过去。

姚书的声音异常着急:“哥们儿你是在玩消失吗?”

我低声说:“我在高兴。什么事儿?”“急活儿急活儿,我快崩溃了。公司很着急,明天下午三点你来‘花生’,开会。”“操。”我说,“我这儿还没完事呢和赵小影。”“你们俩有的是时间,你得开始工作了现在。明天见吧。”姚书很不客气地挂了电话。

我回到房间,床上没人。赵小影正在洗澡。我点了根烟躺在床上。

打开了电视,一个比一个无聊一群台比无聊。一阵心烦,我把电视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赵小影说,本来说好今天出发去她读大学的城市。她们学校盖在举世闻名的湖畔,若干年前,有一个赶考的帅哥和一条变成美女的白蛇谈了一场恋爱,最后惊动了天上的政界和天下的广大人民群众,到了冬天,雪景盖世无双,赵小影这么和我介绍说,然后再一起回我的故乡。

昨天晚上,我们认真地检讨了这两天来的草率和仓促,一致认为这是计划不够成熟造成的。我们及时地做出了修正,希望接下来的行动会表现得越来越专业。

现在计划被这个电话全部打乱。

赵小影光着身子就走了出来,头发披在背上,皮肤雪白。我扑了过去上下乱摸,赵小影左躲右闪绕着床跑来跑去咯咯笑。几分钟以后,我就把她压倒在床上,气喘吁吁。赵小影说:“你怎么还这么大酒味啊?快洗澡去。”“计划发生变化了,小赵。”我说。“刘山给我打电话,说近期准备给我搞个展览,可能还要出国参加几个活动。我今天得回北京。”我把头躺在赵小影的胸脯上说。“你正好也回来了,要不然这样,你带着钱,干脆先回家陪爸妈好好多待两天,等我办完事,我们再继续。”

十四

姚书还是在他的位子上正襟危坐。董石头坐他左边,右边两个男人我没见过,全部神情严肃。每个人面前一部笔记本电脑,桌子中间还放着一个投影仪。见我进来,姚书一摆手说:“坐。我们开会。”“我先来介绍一下主要情况。方南还不了解。”姚书说。“是这样,我们的一个案例遇到了困难。这个单子对我们公司,对我们的整个项目非常重要。董事会非常重视。”姚书看了看我。“按惯例,这样重要的单子,我们是不会安排新人介入的。但不瞒你说,我们连续派出的几个资深客服都没有能够有效地完成既定目标,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担心会严重地影响到我们公司辛苦积累起来的市场信誉。”

说到这里,姚书扫了一眼在座的其他三个人,这三个人马上低下头面红耳赤。“我说了,这个客户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我们本来计划可以顺利地完成这一次委托,这位客户也明确表示会动用个人关系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客户源,至少也会有口碑的宣传。合同签的是九十个工作日,差不多四个月时间啊先生们,现在两个月过去了一点进展没有,让我怎么向董事会交代?怎么向客户交代?我决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姚书恨铁不成钢似的狠狠瞪了那三个男人一眼,转过脸来看着我,语气缓和了一些:“董事会紧急碰了一下,非常时期得动用非常手段。通过对案例的再次分析,我们觉得你——方南,有可能符合这个单子的要求。所以把你紧急调来,也请你谅解。”

我谦虚地笑了笑。

姚书命令董石头:“你来放一下PPT。 ”

董石头赶紧翻开电脑,桌上的投影仪射出一道蓝光,墙上打出一个雪白方块,上面一行黑字:花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案例综述。右上角一个大红印章:绝密。

接着出现十个字:一花一世界,一生一征途。

姚书低着头不耐烦挥手的说:“过过过,给我放重点。”

一张照片打在墙上,照片上一个女孩站在街上正逆人流而行,脸很白,眼睛黑亮,似笑非笑,若有所思。我觉得偷拍得还不错。PPT继续,第二页上写着:姓名——周霖。性别——女。年龄——28。身高——166厘米。电话——12911053499。QQ——400000000。姚书更不耐烦了:“连个 PPT都做这么傻逼,这么难看,你们还有没有基本的逻辑?有没有基本的审美?还他妈 QQ!倒回去,倒回去。 ”墙上出现十个字:一花一世界,一生一征途。“操!我他妈的快让你们搞崩溃了!”姚书喊起来。“让你倒这儿了吗?放照片放照片,就停在这儿甭往下放了,我用嘴说的也比你们这玩意儿好看。”

姚书看着照片,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对着我看图说话。“是这样——等等,我理一下头绪——是这样。不好意思,我压力太大了。”姚书满脸歉意地和我说。“是这样,这位女士,就是我们的服务对象。她叫周霖,你也看见了,这么好的客户我们很少见到,真不知道,这样的客户居然都没有调动起来你们的服务激情,你们还有没有一点职业精神?”姚书又严厉地看了看其他三个人,那三个人显得有点委屈。“周霖,28岁,九川人,农村长大,独生女。”姚书终于平静了下来。“初中毕业后上了艺校,学声乐。艺校四年,考大学没考上,回老家就业,在她们县文化局当干事。一年半以后辞职来京,曾于北京东郊从事饭店服务。半年后离开,去某大学进修两年,工商管理专业,本科文凭。其间兼职在一些咖啡厅、快餐店打过零工。进修完进入天语音乐公司,先做助理,后做企划。后来做过两年酒吧驻场歌手,其间认识商人张清海,保持恋爱关系至今。”“张清海旗下有若干家公司,涵盖娱乐、文化、地产等领域,另外还开着一座公墓,当然,这也算地产行业。周霖在其中一个文化公司做经理半年,后来离职,至今再未工作。”姚书端杯子喝了口茶,继续说。“基本情况就是这些,这个客户情况有一些特殊。人也是个普通人,就是给我们的要求特殊。我们开展业务以来,面对的客户形形色色,可以说积累了比较丰富的实战经验。但是,我们以往的客户要求相对单一,对我们来说也还比较对口,所以,从来没有客户对我们团队的理念、策略、专业技术以及服务精神提出过质疑。说到这,我个人觉得也不能完全把责任归到我们自己身上。”

姚书的眼神表示出一点点理解,另外三个人抿着嘴,一脸歉疚。

姚书接着说:“但是,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客户的重要性。关键在于,这正好是锻炼我们业务水平的难得机会。我相信,有这样需求的客户会越来越多,做这样的事情,也是我们公司的愿景架构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不进则退,第一块骨头啃不下来,我们会越来越被动,直到被竞争对手吃掉。形势的确很严峻啊兄弟们。”

这时,我忍不住问:“她什么要求?”

姚书说:“我们以往接到的单子最长时间也不过一个月,也就陪客户出个国,去个风景区什么的。只要准备充分,心理和生理调节能力强,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毕竟还是以体力劳动为主嘛。周霖这个客户,我们签的时间——我刚才也提到了。首先可见客户也已经充分地考虑到了我们的难度。其实,签单的时候,我们也试图努力争取更多时间,但客户没有同意。最后,又给我们追加了百分之二十的费用。”

姚书看见了我期待的眼神,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两个月过去了,我们的人都折了。我们觉得一个是人员调配得不对另一个是策略没有搞对,导致执行没有创意,失败不是偶然的。为什么让你来呢,一、这个周霖和你一样有过艺术类学习和工作的经历;二、她本人年龄也不算小,阅历比较丰富,年纪太大或者太嫩显然都不合适,而你年龄相当。所以,我们决定让你来试一试——不能试一试,必须成功!”“到底她是要什么?不是要找男人替她生孩子吧?”我着急了。“不是,应该说,比这个要难一些。”姚书有点吞吞吐吐。“客户的要求是,让周霖,让她——爱上一个人。”我看见姚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不但爱 ——这个字真他妈让人别扭 ——还要爱得深,爱得浪漫——这个词也够呛,客户原话——爱得像

十七

岁遇到了初恋,爱得不能自拔不能放弃。”姚书快速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站起来说:“姚书,我们能单独说几句吗?”

姚书说:“可以啊,我们去洗手间。”

到了洗手间,我说:“咱不是说好,这儿没感情什么事儿吗?”

姚书递给我一棵烟,给他自己也点上,靠着满墙五颜六色的马赛克,抽了一口说:“是的,我说过,那是我们的明文规定。但可能是你没记清楚,我是说,我们的工作人员不许和客户动感情,但我们限制不了客户。”“这活儿我恐怕干不了。”我说。“你看,方南。”姚书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刚来,也没有给你时间来调整,从心里面适应。我们通常会给新来的客服进行培训,帮助他们从精神上和身体上两方面提升。好多人意识不到自己的不正常,通过培训,总会发现自己很多甚至是常识方面的误区。我记得有一个小女孩,过去是个演员,在一些二线城市播放的电视剧里演过一些二奶之类的角色,红也红不了,有钱人也嫁不上。来这儿工作时,居然还端着明星架子。参加培训后实习了一段时间,精神境界一下子就打开了。那状态真不一样了,每天对工作充满了激情,一个任务没完就惦记着下一个任务能不能续上,每次业务培训都和新来的员工一样从不迟到,笔记记得比老师的讲稿还厚。她在一次内部恳谈会上和大家说:我把每一次工作看成一次创作,结果不重要,我在这一个一个的过程中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你听听!现在这个女孩已经成为我们的华南区行政总监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说你刚来就捡脏活累活往你身上撂的意思。不瞒你说,把公司重要的活儿交给你这样一个新人,公司高层好多人都是有看法的,是我在会上拍着胸脯打了保票力争过来的,我说给新人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还是那句话,我看好你。”姚书语重心长。

他又抽出一棵烟,和嘴里的烟头对着,深吸了一口,烟头通红。

他接着说:“我同样没有让你感激我的意思。但你知道,我们的客户是分等级的,ABCDE五级,太多兄弟姐妹从 E级客户开始一个客户一个客户地做,经过多少煎熬才有可能做一两个 B级 C级客户,A级连想也不敢想。好多人熬不住,放弃了,我不怨他们。人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能为,也确实有所根本为不了。有一个小兄弟——再举个例子——在这里做了两年,也爱学,也肯学,不能说不努力啊。任何客户,别人看着就想吐的客户,他都抢着做。连续做了七八个煤老板的原配,也是实在扛不住了,找到我说,哥哥,能不能给我换个部门。我说,兄弟,你底子太浅,先在底层好好做吧。这位兄弟当时就掉泪了,几天以后辞职了。后来在东直门外开了一家山西饭店,日子过得也不错,没事还叫我过去喝几杯,拿最好的汾酒招待我,以前的事儿再不谈了。”

姚书把自己说得有一些伤感。

我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

姚书说:“举荐你,你不做,或者不好好做没做成,我也好不了。让一个新人做一个 B级客户,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过。于公司公,于你我私,你看着办吧。”

说完姚书走到洗手池,扭开水龙头冲灭烟头,扔到手纸篓里,走了出去。

十五

我从洗手间出来,外面董石头他们三个都闷着抽烟,姚书双腿放在桌上深躺在椅子里看着天花板发呆。我走回位置,冲着姚书点了点头。

姚书笑了一笑,坐了起来,说:“继续开会。”“做周霖的其他几个客服已经接手新客户了没有来。石头,你们几个就先把你们的工作介绍一下,我们来一起分析分析,好让方南做工作。 ”姚书吩咐。“好吧。”我感觉董石头有点懒洋洋的,说话的时候刻意地不看我,他旁边的两个人也是。

董石头看看左右说:“那就我先来吧。”“等等。”姚书说,转身去吧台找了一个小本,一杆笔,递给我说:“有重要的,记一下。石头,你继续。”

董石头愣了下神,眨了眨眼,继续说:“这次,我和花生116建组……”“等等。”姚书再次喊停。“对不起,石头。我老是记不住,方南是新人,也没参加过培训,咱们一些基本的工作制度和流程方法都不了解。

这样吧,我现在简单地介绍一下。”扭过来看着我说:“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业务部接了单子,先报到业务总监——也就是我——这里,C级以下客户我就直接安排了,A,B级的客户公司高层会先碰一下,大致确定了策略方向,然后再结合客户特点和客服人员特点进行分工。我们的客服人员都有工号,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使用自己名字,统一使用花生加工号作为临时名字。你的工号是——等等。”

姚书拿起鼠标,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里面翻找了一会儿,说:“哦,方南你是花生218。每个人进公司的时候,我们会发一个工牌。是我们精心特制的——你的我带着呢——我找找。”

姚书扭身在自己的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纸盒,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两籽花生,屁股上穿着一个小金属环,环上穿着一块小金属牌,牌子另一头穿着一条闪闪发亮的细金属链子。我忍不住说:“很漂亮。”“当然了。”姚书很得意,“这不是一颗普通的花生,你拿出来看看。 ”

我捏出花生,手感冰凉,分量很重。拿起来闻闻没有任何味道,放到嘴里使劲一咬,差点没硌掉我的门牙。牙床巨疼,疼得我差点流出泪了。

姚书哈哈大笑。“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哈哈。牛逼吧,这是我们找到景德镇陶瓷高手用真花生倒模,烧出来的瓷花生。一个花生一个模,上面的纹路都是手工绘制。谁说过,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是完全相同的,在我们这儿,没有两个花生是完全一样的。牌子和链子是一流的首饰设计师设计,纯银打造。牌子上有你的号码。”

我凑近看了看,牌子上浮雕着:218。“这也算我们的一个企业文化吧。我们不惜血本,就是要大家知道,细节是撒旦,细节你死我活。再一个,带上这个项链,不会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企业的工作胸牌——说远了点——我们继续。”姚书说。“大部分客户我们安排一个客服独立工作就可以了,高级客户我们会临时搭建工作小组,人数两个三个十个八个不等,视情况而定。我们会开会讨论,预先设定好每个人的角色和分工,包括名字、职业、社会关系等等需要设定的东西,把时间、地点、人物、出场等等先部署清楚再分头执行。执行任务的时候,工作上的事情,不是紧急特殊情况,一律通过电子邮件沟通——你的工作邮箱已经给你都注册好了,huasheng218@huashengwenhua.com。每五个工作日,我们必须整体沟通一次,以免出现方向性错误。大概就是这样,石头,你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董石头摇头。姚书说:“好,那你继续。”

董石头抖擞了一下精神,继续说:“这次,我们是几个小组同时同步开展工作。我和 116一组。”说到这里,董石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姚书。我们都看姚书。姚书说:“怎么了?你说你的啊。”

董石头继续:“这次,我和花生 116建组。前期策略会上,问题主要是集中在如何与客户认识的问题上。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们首先在周霖居住的小区实地考察了几天时间,和前期资料显示吻合,她一不工作,二没有小孩,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朋友,也没见到她下楼遛猫遛狗,完全深居简出。张清海也只是偶尔很晚过去一下,第二天早上甚至当天半夜就离开了。这么说吧,我们蹲了一个礼拜点儿,就没见到客户一面。我们请小区保安吃了好几次煎饼果子,他同意给我们一点消息。有一次发来短信,说周霖开着车出去了,我们赶紧跑过去,连车屁股也没有看见。”“我们当然不会在小区门口和保安站在一起和我们的客户认识。我们只是想先尽量近距离地看一下客户,有一个直观的感受。但可惜一直没等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及时调整了一下思路,我们想,不出门,在家能干什么呢?我们开始想通过网上建立联系。我们俩人趴在电脑跟前,前后起了几十个不同风格的QQ,MSN名字加她的 QQ和MSN,没有任何反应。后来,我们再也想不出又有诗意又有创意的名字了,只好放弃这条路子。”董石头一脸无奈。“我们一筹莫展。有再多想法,见不着人那也是白搭啊。这个时候,接到总部消息,说周霖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我们觉得这个机会不错,大家全是电影爱好者。我们俩早早地打扮成文艺范儿提前两个小时去了电影院就怕买不着票。电影还有十分钟就要开的时候,周霖到了,一个人,进大厅和工作人员打听了几句话就进了放映厅,靠,我们俩还坐在那儿拿着可乐爆米花练习摆泡斯呢。那就先看吧,还好我们坐在她后面,别人看电影,我们看她。那天那个电影太搞了,国产大片,悲壮得让全场人人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留神再看,周霖的座位已经空了。“又一个礼拜,我们没有进展。过了几天,总部又来消息了,说周六晚上,周霖将去女人街附近一个酒吧看一场摇滚演出。我们说,还真文艺范儿啊这位姐姐。演出晚上十点开始,我们俩又去早了。附近找了个台球厅切了好几个小时台球胳膊和腿都酸了。我们俩说,勾引人真不容易啊。”大家听到这儿都笑了,只有姚书板着脸。“晚上九点,我们看到了周霖开车来到酒吧。独自一人就进了场。那天晚上唱歌的乐队这两年正火,粉丝多,场地本来就不大,人挤人。我和 116就站在周霖身后,离演出台也就一米的样子。前面的人一拥,周霖踩了我的脚,她扭回头很认真地和我说对不起,我说没事,注意点儿,这人越来越多,她冲我笑笑。我去吧台买了一打青岛纯生,差点就挤不回去了,好几个哥们儿打扮得奇形怪状使劲瞪我。我拍了拍周霖,说,来点酒?她笑了笑接过了一瓶。这时,主唱出来了,演出开始。”

石头说到这,四周看看,问姚书:“能来点啤酒吗?”姚书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去吧台拿来几瓶百威,一人一瓶。

董石头一仰脖喝了小半瓶,继续说:“那天的气氛还真是热烈,说实话,我以前没看过什么摇滚演出,去夜店跳个舞还以为那个音乐就摇滚呢。那天晚上全场的人都疯了,我也给惊了。唱歌那哥们瘦得跟用药的一样,可唱歌还真他妈挺带劲。——一起走向约定的地方——全场人一起唱。有的人脱了衣服,有的人跳起来,一帮人抬着他扔起来,掉下来,下来,扔起来,再掉下来。不瞒你们说,我都他妈的感动了,酒也喝得不少,又蹦又跳的。全场只有周霖一动不动,就站那儿听。我看见她一瓶喝完了,就再递过去一瓶,她笑一笑接过去继续喝。我拿出烟来,给她一棵,她也接过来让我帮她点上。可不管全场的人怎么吵吵,怎么闹,她一直在那站着,很安静,抽烟,喝酒,有几次我又蹦又喊,突然意识到她在前面站着,就觉得不好意思了,也赶紧歇会儿。“刚开始的时候,我盼着演出赶紧结束,我们好执行任务。知道演出快结束了,又盼着这个演出最好不要结束。因为我不知道音乐停了,都结束了,前面这个人扭过来,我该说什么。但演出还是结束了,她扭过来了。我凑过去笑着和她说,要不接着喝一会儿?刚说完,我就觉得他妈的砸了。可没想到,周霖说,可以啊,是在这儿啊还是换地儿?我没有思想准备,我说,你说吧。”

这时,姚书叹了口气。董石头臊眉搭眼地看着他,姚书说:“没事,你说你的。”“这时 116也凑过来,我说这是我哥们,周霖说好啊,咱们一起去找个地儿喝酒去。就这样,我们俩晕晕乎乎跟着她上了车,她把我们带到了工体一家夜店,进去就要了两打啤酒。我们坐在凳子上,周围人挨着人扭来扭去,我们就傻乎乎地坐着,只喝酒,也不跳舞,也不说话。有好几次,我想好话题,扭头一看她坐在那,周围乱糟糟的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就跟她一个人坐在一片空地上一样,我马上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就这样,坐到半夜,酒喝光,越喝越清醒。直到跟没喝酒一样,周霖说,我们走吧。我俩点点头。出了门,她说了声拜拜开车就走了。我们俩打了辆车回家,一路都不想说话。”

十六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另外的小组是什么情况。我们俩后来再没有见到客户,后来考虑过发短信、打电话,号码倒是有,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拨通。一直到现在。”董石头讲完了,面无表情看着大家。

好几十秒没有人说话,气氛有点沉闷。

姚书从椅子上直起腰来说:“别的组也甭说了,我了解过,意思差不多。现在我们就研究研究下一步吧。”“你们有什么样的感觉,或者说你们认为任务不能完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姚书问其他三个人。

董石头旁边一个哥们说:“我的感觉和石头差不多,我就是觉得不知道这个女人脑袋里面在想什么。以前接触的客户挺多,经验不少,不夸张地说,街上女孩一堆一堆,对个眼神,说几句话,我就能知道她想要什么。不能知道客户想要什么,我觉得是最致命的问题。不知道要什么,我们就没法给。”

另外一个也点点头说:“也可能是我们太急了,太当回事了。以往的客户,你买我卖明明白白。大不了就是玩点小情调,制造点小别致什么的,好多时候还是客户勾引咱,到最后也就是床上那几套东西。那是咱们专业,现在这个不单纯,不好办。”

姚书回头问我:“你怎么看?”

我想了一想,说:“我刚来,没有经验。我想先问一下,到底怎么样,我们才算完成任务?”

我看着姚书,姚书愣了一下,说:“这个,我认为是这样。按我们以往的案例经验,客户对我们的要求是很具体的,甚至有的客户,一天几次高潮,一次几种姿势,用不用嘴,有没有野外,有没有 SM什么的,都量化了,并且和费用直接挂钩。目前这个客户也不是说要求不明确,目的很明确,但就是不好量化,执行起来不具体。要让我理解,那就是这样,一、睡了,心甘情愿地睡了;二、说了,亲口和你说了;三、做了,对你好,用心为你做了一些别人不会为你做的事儿。这三点,应该是标准吧,你觉得呢?”

我说:“第一第二好衡量,第三只能靠感觉了。关键是,即便是三点都有,我们怎么来认定是真的呢?”

姚书挠了挠头:“这三点做到,就算是了。我们是签有合同的,到时候,我们有证据说话。她不能脱了裤子死去活来,一兜起来就说骚瑞我那都是骗你的,到时候肯定不会是我们违约。”“好吧。”我说。“不好意思,好多业务层面的东西我都不了解,见笑了。 ”“我个人的感觉是这样。”我接着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是不是应该对这个客户进行真正深入的了解。刚才都说了,不知道她想要什么,我们没有定位,就会很被动。我们的经验都派不上用场。”

姚书点点头:“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们还是没有创新意识,老办法老思路,我首先检讨。原来考虑先认识了,利用我们专业的沟通能力迅速打开局面,尽可能快地找到切入点。现在看来,的确应该把好多工作做在前面。我们现有的信息流于常规,在这些信息里,我们很难分析出客户真正的需求从而对症下药量身打造。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是怎么做的问题。”

董石头看着我说:“现在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了,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说:“时间的确有限,二十年都不一定了解一个人,我们恐怕只有两个星期。我想是这样,我们根据客户的经历,抓几个点,外围了解一下,找一个突破口,再讨论怎么执行。我建议先去一趟她的老家。想办法找找她的同学父母同事什么的,再到北京她待过的地方,侧面了解一下。我觉得也许会有收获。”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赵小影,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姚书迅速做出了决定:“好,我同意。这样,你和石头建组,石头给你做助手。你们明天坐飞机出发。最多两周时间,我希望你们俩有一个周密的计划,把时间都用到刀刃上。我们不能再盲目地做事情了。但强调一点,不能让客户知道我们在对她进行调查。总部这里会尽量配合。散会。”十七

我们走出门外,姚书和其他两个人都开车先走了。留下董石头和我,他说:“你没开车吗?”我说我没有。他说:“那我送送你。”我说:“不用了,我坐地铁回去。”董石头想了想说:“也不早了,要不咱俩找个地儿一起吃点,顺便也讨论一下工作。”我想了想,说好吧。

董石头开着车上了三环,今天不堵。车流在夜色里沉默闪烁,我们两个人也很久没有声音。

好一会儿,董石头说:“我原来上班的地方在CBD,一堆高楼,中间有一小块地方居然很多年没有被开发,周围什么都巨贵,就那里吃喝价钱很平民。我们老去,我们叫那里贫民窟。两年没去了。”

我说:“CBD我基本上没怎么去过。就去你说那地儿吧。 ”“所谓CBD,就是楼多人多,钱在楼中间飘,谁也抓不着。”董石头边开车边说。“我在这儿上班的时候,经常加班,半夜从公司出来,看着这一群楼灯火通明,就想这一晚上要费他妈多少电。这一晚上得够我们老家全村一年的吧?那段时间,我每天啃着个煎饼果子出门,公交站一堆人,车一到,就跟一群小猪见母猪过来喂奶一样,我力气不行,经常靠最后关门把我挤上去。下了公交,再换地铁,每天坐车,每天车上那么多人都不重样。穿过地铁通道的时候,我觉得每个人头发都竖着,真他妈荒诞,你说这么多人见天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他妈的也每天走在人群里面赶路。我有的时候就幻想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迎面碰见了我自己,大步走过来,抓着胸脯就是一个耳光,就问你小子知道你是在哪儿吗,你每天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知道干什么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回答不上来。”

我笑。董石头说:“哥哥你别笑。有段时间我崩溃了,完全行尸走肉。没有人觉得你重要除了你爹你妈还有你自己,爹妈每天打电话问你,有女朋友了吗?工作顺利吗?北京的房子咱什么时候才能买一套啊?实在不行就回来吧。有段时间,我就特别不想接我爸电话,我觉得我对不起他们。你是做艺术的啊?”

我说:“以前算是吧。”

董石头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专业吗?大学?”

我说:“不知道。”

董石头扭头看我一眼说:“测绘。”

我说:“我们看到的那些地图都是你们画的?”

董石头说:“测他妈逼绘。我他妈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了这么一个专业。毕业了两年我才知道上大学完全就是为了让老师们有事儿干有钱赚。我他妈完全是牺牲。我不知道我的专业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说话间,到了地方。果然,四周新楼林立直指夜空,高楼围着一小块地方房子矮旧,垃圾遍地。董石头放好车,领我进了一家“成都小吃”。吃客背靠背,服务员上菜都得侧着身走。

我们要了四样菜四瓶啤酒边喝边接着聊。“我第一份工作你知道是干什么的吗?房地产经纪。”我们干了一杯,董石头说。“我他妈的就不知道这房地产经纪为什么每天早上还得排好队站在一块扭着屁股跳舞,然后每个人站出来,讲讲自己的心得体会,不是检讨就是振臂高呼,讲完大家使劲鼓掌,兴奋得不得了。操,累点苦点没什么,我就是受不了这个。就换了个工作,去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公司倒也不小,最大的客户是一家做奶粉的。全公司围着这一家客户转。结果,这个客户做的奶粉害死好多小孩,全国震惊你应该听说过吧?这个客户倒闭了,我们公司也完蛋了。老板给我们开会说,我也不知道我们一直帮别人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今天我们倒闭我个人觉得很庆幸。大家各投生路吧。“后来,在一个小饭店喝酒,遇到一个哥们,也是我们东北老乡。认识了,就坐一块喝,问我做什么的。我说,你没看见我在这儿喝闷酒吗哥们,失业都一个多月了。这哥们就把我介绍到了咱们公司。”“你做了多长时间了?”我问。“到现在快两年了,我来的时候公司才刚成立不久。我也算元老了,但我可没有你幸运哥哥。”董石头说,“你一来,就从上面做起。我是从下面做上来的。“特别搞笑。我第一个客户,就在前面那栋楼上住。”董石头指着窗外一座高楼说,“和我原来公司就隔着一座楼,站在客户家客厅窗户前能看见我原来办公室的窗户。我还是实习期,好不容易接了个任务,一看工作单上面的地址我就笑了,这地儿我熟啊。那还是夏天,下午巨热,我打着领带就坐车去了。一进门,空调冷风扑面,一个大姐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我面前,落地大窗户,阳光刺得眼疼。小男孩跟我说叔叔好。那大姐和小男孩说,宝贝你弹琴去吧,我和叔叔说点事情。小男孩很懂事地跑去另外一个房间。大姐领我进了卧室,卧室里也有一个卫生间。她让我先洗个澡,结果澡还没洗完,她就进去了,乱哄哄连着两次,天都暗了。她还想来,我说,大姐,再来就实在超出我们任务要求了,不好意思。穿好衣服打好领带,让她签了客户回馈单就赶紧走了。我那天特崩溃,你知道为什么吗?我们在这边昏天黑地,那边在弹钢琴,什么曲子我不懂,可叮叮当当每一声我都能听到,我这边的节奏全给打乱了,搞得我后来一工作就能听见钢琴声。后来我就只喜欢去酒店,不愿意上门到家,太没有安全感了。”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董石头也讪讪地笑。

笑了好大一会儿,我觉得我要再笑,董石头该生气了。

我憋着笑问他:“那你做这两年多,感觉怎么样?”

董石头说:“两年,两年如一日啊。车有了,房也供上了。怎么说呢,以前心里有点麻木,现在挺好,全身心麻木。咱不能和人牛逼的比,爱一行然后去干一行,可哥们起码干一行就爱一行。越干越爱,越爱越干,反正越干越发现自己也干不了别的了。开始,我觉得咱们这行吃的是青春饭,慢慢的我不这么认为了。年轻当然有年轻的市场,可等你成熟了一点,做得多了一些,你就发现原来那些统统都是技术。技术层面的东西你再创新,那比你技术好的人还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长江后浪赶着前浪。你要是真正想做好,说实话,还是得用脑子,用心。技术层面的东西好掌握,身体方面的问题好解决。心里面的东西那没有止境。“到这个层面得有天赋,我觉得,后天再练不如生下来就有。我的天分不行,我知道。我能想到这儿就算不错了,要不然我还和跟我一起进来的兄弟们扎堆陪着暴发富婆拼酒呢。能做到现在这个职位我挺满足的。”董石头的确一脸的满足。“哥哥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有文化,读的书多,看你眼神,听你说几句话就知道了。我们底子浅,只能慢慢悟。”董石头一脸真诚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一来,就接大单子,你来半天,我来两年,我给你打下手,我服。我到哪儿,都有人叫我帅哥,我自己知道,这是个表面。”董石头把酒放下,使劲拍了拍肚子,接着拍了拍脑袋,说:“这里面没东西。”“小活儿靠脸蛋,靠身段,大活儿那得靠脑袋,靠内涵。你别看我每天傻呵呵,这点我懂。这个单子我做不了,我配合你,看你的了。”董石头喝得小脸通红。

我说:“说实话,今天听你们说了半天,我也没什么好主意。我只是觉得先摸清楚,想清楚,再去做可能靠谱一点。”“对呀,我们也意识到了,你不了解客户,你不知道客户想什么要什么,还怎么指望他妈的爱上你?又不是他妈的谈恋爱,三年五年的慢慢摸索,摸着石头过河,实在还摸不着那就回头上岸我不过了。想速成那就得稳准狠快。可我们就没想到去从根儿上捋一捋。你一来,就有方向了。”董石头端起杯来,说:“兄弟敬你一个。”

我也一口干了,擦了擦嘴。

董石头开始大段大段讲述他的职业生涯,如果讲述一个客户就喝一杯酒的话,我觉得董石头可能要讲到明天早上,然后直接去医院。我前后左右看看,饭店里快没人了,几个服务员站在吧台,整齐地盯着我们俩,恨不得跑过来替我们赶紧把酒喝完。我决定把节奏提快一点。

我说:“说实话,现在这个单子,我那么说,也有点往后拖的意思。业务我没经验,客户我更没见过。让我想办法,我能怎么办?道理肯定是这么个道理,可具体怎么做我也真没有什么想法。我的计划和你说的一样,摸着石头过河。”“没关系,大的方向有就行。明天飞机一落,站在地上立马就有目标。来吧,不说工作了。喝酒,喝个差不多,明天早上飞机上睡一觉就到了,挺好。服务员,再来两瓶。”董石头直着脖子喊。

一个女服务员提着两瓶普京扔到桌子上,像扔过来两个手榴弹,然后从肚子上的口袋掏出起子起掉瓶盖,像给手榴弹拽掉引线。

这时我的手机一震,收到姚书的短信:客户详细履历已发至邮箱,请及时查收,祝顺利。

我和董石头接着又喝了两个小时,看看服务员们,感觉到再喝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险,赶紧散了。

十八

第二天在机场再次看见董石头,我又忍不住笑了。董石头从头到脚花里胡哨,再撑把花伞就是一只孔雀。

我说:“你是要去捎带几个村长老婆,搞点外快吗?”

董石头白我一眼,说:“度假就要有个度假的样子。村长老婆怎么了,你以为我没有服务过村长老婆,村长老婆都是一身名牌,就是不知道怎么往一块搭。你不懂,这叫土骚范儿。”

董石头翻身卸下一个大包。他的包一落地,我觉得我的腰都直了。我说:“你要去村里开个分公司,扎那儿不回来了是吗?”

董石头不理会我,坐在长椅上把包打开,一样一样给我介绍:洗脸的擦脸的抹脸的护脸的糊脸的,洗发的护发的让头发竖起来的让胡子变没有的竟然还有洗下身的,电脑手机听歌的看电影的玩游戏的还有各自的充电器,衣服好几套,鞋两双,书若干本,居然还有两个按摩棒一打安全套。

我看看四周,还好没人靠近。我说:“这他妈的要让谁看见,还以为咱们俩去度蜜月呢。你去照照镜子,本来长得就像一个同性恋。”

董石头说:“职业习惯,有备无患。我的经验告诉我,只有没想到的,没有用不到的。你看你,一个小包,很不专业。这要让姚书看见,绝对一顿恶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说:“你的电脑能上网吗?我收封邮件。”

董石头说:“你看,说时迟那时快。”

打开电脑,我们看到了姚书的邮件:

周霖,女,1978年 1月 29日23:30生于九川省道阳市刚竹县半桥镇双河村,独生女(曾有一个姐姐,生下来 7个月即夭折)。父亲周石虎,母亲谢凤莲,至今在半桥镇务农。1986年至 1990年在半桥小学读书,1990年至 1994年在刚竹中学读初中(其中初二留级一年)。1994年至 1998年就读于道阳市艺术学校声乐专业,1998至 1999年报考中央音乐学院及其他几所著名院校,均未考中,2000年至 2002年在刚竹县文化局工作,其间在县里的各类文化、演出活动中表现活跃,并且和县人事局职工曹川谈恋爱近一年。2002年冬天离开九川到京。至今回去三次,第一次是表妹结婚,第二次是母亲谢凤莲子宫肌瘤手术住院,第三次是 2007年夏天,九川省遭遇千年不遇的火山爆发灾难,死伤无数,道阳市、刚竹县及半桥镇均为重灾区,周霖家幸无大碍。灾难发生后,周霖旋即回乡探亲,捐款 10000元,逗留半月后返京。

另外有个附件,是个EXCEL表格,列着周霖父母,旧恋人曹川,几位小学、中学、中专要好同学及文化局同事的家庭住址和联络电话。“靠,你看看,看看我们姚总的工作做的,扎实!可是他妈的这么多情况,我们做工作的时候怎么都没交代。”董石头一脸佩服变成一脸气愤。“不过,现在知道这些情况,我们也没法联系啊,我们在这边一联系,那边客户马上不就知道了吗?”董石头问。“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是得想个办法。”我说。

董石头把他的大包托运走,我们上了去往九川省白都市的飞机。

每次坐飞机我都会首先关注一下机上空姐的质量,董石头说这同样是他的首要关注点。“打车看司机,打飞机看空姐。”他说。

我们俩一上飞机就迅速展开了对空姐们的质量评测及打分,结果是,董石头认为应该给一个圆脸空姐最高分,而我更偏向于把最高分给另外一位杏眼小妞,我们两位评委因此争论不休。直到飞机落地,在去酒店的路上,我们还在为此进行着激烈的讨论,但最终也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只好给她们一个并列冠军。

这个酒店有个缺心眼名字叫“四

十九

天”,不是四十八天也不是五十天,是四十九天。开房间的时候,前台小姐看看我,看看董石头,竟然问我:先生您是要大床房吗?我差点和她翻脸。董石头乐了,过去和小姐说:“标准间,标准间。”

董石头看电视,我洗澡。电视声音很大,我在里面雾气腾腾都能听见叽里咕噜乱叫乱笑,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裹好毛巾走出去先把电视声音关掉,坐在床上和董石头说:“我们是不是能这样?”

董石头看着我一脸愕然。

我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不是有很多傻逼电视节目都这么做吗?就是采访一个名人,然后突然来一段录像,名人的父母啊以前的朋友啊什么的都出来说话,名人事先也不知道,看得老泪纵横屁滚尿流的。 ”“是啊,我也看过,有两次我还哭了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董石头问。“我们也可以这样,我们见到周霖的家人朋友,就说我们做电视节目的,周霖就要成为歌星了,我们准备做她的一期节目,节目将在两个月以后录制,现在先来周霖的老家录点东西,一方面是尽量挖掘周霖经历里面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满足她广大歌迷的好奇心,另外,这些录像我们将在录像现场播放,为了给周霖一个惊喜和感动。这样我们就可以要求他们必须保密,在节目录制前也就是两个月内不能让周霖知道。”“你真是个天才,我觉得靠谱。”董石头很激动。“为了提高可信度,我们再要求他们每个人给周霖准备一份特别的礼物。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至于两个月以后,周霖知道了,那也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合同已经到期了。”我也很得意,我马上安排董石头,“这样,你现在就出去印两盒名片,就写花生文化公司《花生来了》节目组,我还有点摄影底子,我来摄像,你当主持。我给姚书打电话,看能不能搞一套设备过来。”

我们的计划得到了总部迅速和大力的支持。第二天的上午,我们就收到了一台崭新的摄像机,还有三脚架话筒和几盘录像带。在此之前,我和董石头按照重要程度等级对采访对象进行了时间顺序安排:一、采访周霖的小学同学张小雁;二、采访周霖的初中同学赵坚强、杨洋;三、采访周霖的中专同学姚亚丽、崔宏斌,声乐老师胡妍;四、采访周霖文化馆同事陆晓东;五、采访周霖前男友曹川;六、采访周霖父亲周石虎,母亲谢凤莲。十九

周霖的小学同学张小雁家住半桥镇,我们事先通了电话。她很高兴地表示愿意接受采访。还问要不要给我们准备中午饭。我说不用不用。我们需要坐班车从白都到刚竹县城然后换车到半桥镇。车行驶在广袤的平原,远远的似乎还有点雪迹。离开这个城市到下一个城市,过程很荒凉。

两年前,九川省几处火山接连爆发,引发山体崩塌和超级泥石流,很多房子倒掉,有的村子被完全淹没。我们的车经过了受灾地区,时隔两年,还能看到断壁残垣一片一片,厚厚的灰色火山灰盖在上面。很多地方在盖新房子,废墟成为过去。

张小雁已经在刚竹县城等我们,我们换乘一辆公交来到她的家里。能看出来张小雁刻意地收拾了一下自己,她坐在椅子上,问我们:“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把机器都准备好,示意董石头可以开始了。

董石头手持大概有两尺长的话筒指着张小雁,话筒上贴着一个圆形标签,花花绿绿写着:花生来了。张小雁有点紧张。

董石头说:“我们就是想了解一下周霖在小学这个阶段有没有一些特别的地方,特别的事情。据我们所知,你是她小学最好的朋友。没关系,咱们就是在拉家常,不要紧张。”

张小雁笑了笑,说:“是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觉得可能小学同学里面,我是她惟一还有联系的一个吧。呵呵,昨天知道你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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