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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00: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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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毅衡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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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半岛叫欧州

有个半岛叫欧州试读:

自序

我在美国住了近十年,在欧洲住了近20年,之前住在中国,之后又住在中国。在三个地方住的时间都够长的,可以让我自称有资格谈谈三个地方文化之异同。

如果我有意语出惊人,我可以大而化之地说:美国比欧洲“后现代”,而中国很多方面不如欧洲“现代”,另一些方面却比美国更“后现代”。这话说起来很绕口,想起来很费解,实际意思却并不复杂:美国与欧洲,可以说是“后现代转型”的两种不同模式,而中国正在这两种模式之间依违,正在设法寻找中国式的前行道路。这是大好事,因为任何一种模式都不尽适合中国。

要寻找道路,条件是我们对现成的两种模式都很熟悉。至今说美国文化的书已经很多,仔细说说欧洲的书却太少。美国是行动的,欧洲是沉思的;美国是数量的,欧洲是质量的;美国是功能的,欧洲是符号的;美国是实践的,欧洲是文化的;美国逐利为先,欧洲福利为主;美国是一门心思的,欧洲是临事多虑的;美国事事一味求新,欧洲在传统中创新——所有这些说法失之于简单化,实际上欧美都是混合经济,多元文化,上面说的,无非是主导因素。我的这些文字,不少还是欧美一起谈。但是,许多国人认为欧洲美国,是同一个“西方世界”,却失之于粗疏。

本书这些文字,是细细观察欧洲的记录,大都是我在欧洲的最后几年写成的,那时我已经在准备回中国居住,虽然还是以一个观察者的心境在写,心里却已经有一点紧迫感:已经在准备对欧洲说再见,正要对漂流生活来个收结。因此,写这些文字,心境是复杂的,有时甚至感慨系之,却又时时看到我将要回归的中国。

同时,这又是应国内一批报刊约稿而写的——《万象》《中华读书报》《21世纪报道》《南都周刊》《外滩画报》《新京报》等等。这些报刊的编辑众口一词,要求篇幅短小,风格清新,题目轻松,文字有趣。可能《书城》《收获》是例外,他们要求用比较实足的篇幅,写一批比较有深度的题目,这就是本书第五辑一些较长的“大散文”。我个人敝帚自珍,觉得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说了,总算写出了自己,不是一味迁就。

不过短文趣文,自有其好处。虽然有可能把沉重的思想弄得轻浮浅薄,但是也能把严肃的题目变得轻松俏皮。这不是一个容易接受与否的问题,这是对思想的一个基本态度:思想本身包涵着对自己的反思,对自己的嘲弄。这也是对文字的一个基本态度:不讲趣味的文字,是没有品格的文字。

须知,学术论文无非是强词夺理,创作无非是强词夺情,散文无非是强词夺趣——不患夺理情趣,只患无强词。我自己不得不三副笔墨轮流用。而且经常要用英文写,就要六副笔墨“抛球”,马戏团的干活。

这三者,夺情容易,夺理也不难,夺趣最难。如果读者诸君能细细品味,看出一点趣味,我感谢你们。

我写这篇序言时,已经离开欧洲回到中国。重读校样上的一行行字,我又梦见了你,欧罗巴。

辑一 破碎的欧洲

欧洲:破碎之美

伦敦大学欧陆学生特别多,每年的学生名册,像是与时髦饭馆的菜单比赛,考验教师的语言知识。

来了一个新生,金发碧眼,像是德文名字。我一边翻看他的材料,一边不经意地问:“德国哪里人?”“我不是德国人。”“喔,瑞士。”“我是列支敦士登人。”

我脑子停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我终于遇到他了!

从小时起,我就思索一个怪问题:我有25%的机会生为中国人,做中国人就自然而然。假定我投胎只有三万人的列支敦士登,机会只有百分之0.00075%。如果我是列支敦士登人,我自己是否会觉得好生奇怪,我会问上帝:为什么让我投生这么一个奇怪名称的小国?

终于遇到一个列支敦士登人!自然这个问题问不得,尤其当老师的不能问,得拉这个学生到酒吧,酒酣耳热时,装作无意,才能提一下这个“文化敏感”问题。

这个学生却已经看出我的表情。他说:“我的祖国除了小,其他不特别:讲一种德语方言,用瑞士货币,曾让奥地利代管外交。连国家足球队员都是业余的,却经常在欧洲打出好成绩,这就够支持我们的爱国主义了。”

我们大笑一场,结束了这不无尴尬的谈话。

全世界各大洲的地图,欧洲最散乱,几个半大不大的“大国”,夹了许多蕞尔小国。其他洲也有小国,例如大洋洲,那是天然水域隔开。当然,欧洲的地理形势,可能也不适于形成大国:北海与波罗的海,把北欧割成细块碎条;拔地而起的阿尔卑斯山与喀尔巴阡山,把南欧与巴尔干切得七零八落。

地中海最怪:南边沿非洲海岸,平直如尺,北沿的欧洲海岸,错落曲折。到希腊那头,更是诸神闹醉席,杯盘狼藉,落花流水。

欧洲从来就是破碎的,常态就是散乱的。灿烂的希腊文明是一批小邦国的文明,整个欧洲文化,就是七零八碎的小国文化。罗马人自居文明独大,常有帝国雄图。一旦扩展到不列颠,高卢,日耳曼,叙利亚,各行省就尾大不掉。总督回师,一再成为罗马政变的前奏曲。日耳曼各部落南下,摧毁罗马帝国之后,欧洲就越分越散。8世纪下半期,查理曼大帝东征西占,在“基督化”旗帜下试图统一欧洲。中世纪欧洲最有名的史诗《罗兰之歌》,写的却是查理曼军队在西班牙北境山区退兵遇伏的悲剧,没有英雄气象,读了叫人扼腕而叹。

只有往东,到一马平川的东欧斯拉夫草原,那里才是大征服者金戈铁马横扫千军的地方,那里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匈奴与蒙古铁骑觉得不宜再推进的边界。

从巴黎南下,穿过普罗旺斯,就到了地中海最漂亮的一段:平沙千里,号称“蔚蓝海岸”。然后是戛纳,尼斯,就看到海岸渐渐抬高,正是巨蟒般的阿尔卑斯山突然被地中海切断之处。越过山,就进入北意大利。

我问:“摩纳哥呢?”

旅伴说:“过了。我们顺着大路开,没有拐弯下去。”“嗨,”我惊叫起来,“我这算是来过摩纳哥没有呢?”

我很想开回去:世界著名的蒙地卡罗都城,看一下也是吹牛资本。但是我不是一个人旅游,只能从众。只是这样的国家,眨一下眼皮,就闪过了,小得岂有此理!花若许力气周游列国,稍一疏忽,这不就少了一国!

欧洲的“大国”,有统一语言和标准语音,有独特文化系脉的民族国家,却都是开始现代化进程后,从英国和法国开始的新发明。意大利和德国,一直到19世纪中期,还是四分五裂的公国侯国,贵族封地。所以才有《牛虻》的浪漫革命,才有俾斯麦的铁血征战。但是拒绝加入的摩纳哥、列支敦士登、圣马力诺,都只有几万人,也只能让他们称孤称王。安道尔最奇怪,连国家元首也不设,遥奉西班牙主教和法国总统代行元首,也算一国。稍微大一点的小国,人口四十万上下,稍微说得过去的,是卢森堡和马耳他。

法国大革命时期,革命精神弥天塞地,雄风四溢。1798年左右,卢森堡、摩纳哥就并入法国,甚至孤悬海中的马耳他也扬起三色旗。等到拿破仑失败,反动的维也纳会议,又恢复欧洲旧秩序。除了马耳他被扩张的英国占为海军要塞,欧洲贵族们又回到七分八散的领地。不过,圣马力诺,从第4世纪建立了全世界最古老的“共和国”,全世界历史最悠久的社会主义式“公社”,也靠“反动”的维也纳会议站稳脚跟。

现在这些国家,凡加入联合国的,自有一票,加入欧盟的,也有一票。虽然它们与大国平起平坐的积极性似乎都不高。卢森堡矿产丰富,人均GDP达三万多美元,世界第一。摩纳哥比法国意大利富,靠的是全世界赌哥们掏腰包。这些都不算好汉。但是其他这种小国,大都比邻国富裕,也许是因为没有军费开支。

马耳他是个浸漂在阳光里的岛,坐公共汽车半天就可以环岛一周。岛上除了几栋吸引游客的玻璃幕墙现代建筑,大部分民居,都是用一种乳黄的沙石砌成的。我去参观了这个奇异的采石场:不用炸药重锤铁凿,大片的石层,厚度正好。切石机有如木匠开锯,沿直线划开石层,再沿横线划开,就是现成漂亮大石块。拿去砌房子,不用外墙涂料:这乳黄色与阳光溶成一体。

食品店里最多的是橄榄:各种颜色的橄榄,据说就是趁成熟程度不一时用杆子打下来的果子。还有海鲜,渔船刚打上来的墨鱼,买回来放在铁板上一烤,那真是天下第一美味!遵照整个地中海沿岸的工作习惯:下午四点之前,阳光当头时,一律午休,除了饭店酒吧,全部关门。然后夜市一直开进灯火阑珊时,让女客们从从容容地细挑慢选,因为街的另一面就是海滩,男人就坐在那里慢酌啤酒,听着潮声拍岸,不会来吼她们快走。

我沿乳黄的街走去,发现路牌上不是数字,而是住户名字,天气一热,就大敞着门。我觉得非常奇怪。问酒店女招待,这或许方便了邮递员,但是也方便了罪犯。她说:“我们这个国家,谁不认识谁呀?都是看着长大的,没有人会偷窃!”

这里的人,对游客说英语,说意大利语,对自己人说马耳他语,据说是古迦太基语唯一现存脉裔。我的老天!罗马与迦太基苦战一百多年,胜之灭之,成就地中海霸业。竟然忘记了脚底的这个小岛,让迦太基语至今在此地称孤称王,在美奂美轮的拉丁语死亡1600年之后!

或许,我想,或许我会下决心到这里来定居:在门口挂上我的名字,然后躺在阳光色的露台上,看着海面上的夜空,变成火红,变成深蓝,看着一个个世纪如流水,穿过多少千秋霸业。而在地中海之中,时间是走得很慢的。

橄榄肚人士DIY

标题有意令人迷惑。

先解释洋文DIY:我刚到英国时,看见许多巨大的店铺,招牌上大书DIY。问过路人,路人哈哈笑,说我肯定是在美国学的英文,说美国人成天在DIY,却不知道什么是DIY。这一笑倒使我恍然大悟,这是Do It Yourself(自己动手),美式英文不用此缩写而已。

看一下这种店铺,果然如此:门前都是大车场,里面的东西类似中国到处可见的“装修城”,只是有许多刨锉锯削五金工具陈列,光电锯就有几十种;另一种是园艺店铺,除了花树苗种,大多是肥料、农具、锨锹之类农耕用品;再有一种到处可见的是汽车用品、轮胎、电池之类,但仍是工具居多。

立春时分,大忙在即,这种店人头拥簇,比任何店生意都好。顾客的汽车后盖打开,顶架安上,大件大件往上装。乍一看,几乎觉得时光倒流,地点错位,又到了上山下乡,进厂下矿,学农学工的时节。

整个欧美世界,除了极富极穷,都在DIY。极富者,不用说,无须自己动手;最穷的,却也少做DIY——房子是公家的不能动,多半不带花园无法种,哪怕有汽车也旧到无维修。“橄榄形社会”,就是说极富与极穷的都是少数。据说这是最理想的社会形态。许多等待中的好事,由此就会有社会基础。大家都这么认为,我也不例外。

橄榄社会的巨大中间部分,也就是社会大多数人,一直到现在,都被称作“中产阶级”。这个词,与大半个世纪前更通用的“布尔乔亚”(市民)一样,已经沾上太多的贬义——社会上最谨小慎微的,最灰调没劲的,最道学虚伪,钱不少却抠门儿的那一部分人。他们既无百万富翁的魅力,又无一文不名者的洒脱,总之最让人瞧不起。

但是,在橄榄形社会,他们就是大多数,从“小康以上”的欧美社会来看,实际上就是绝大部分拿工资或做小买卖的人。为了避免再用“中产阶级”与“布尔乔亚”这两个老称呼,我称之为“橄榄肚人士”。

橄榄肚人士,组成了理想社会最有影响力的中段,大抵就是工薪阶层。工薪阶层,钱拿得最多的,可以比老板收入高,加入橄榄尖,不在此列;工资最低的,却不会落到橄榄另一端,因为有立法最低工资线。美国联邦法定最低工资每小时5.15美元,但各州最低工资不同,例如加州是6美元。欧洲的最低工资线要高得多,例如英国是每小时5英镑,约9美元。这个工资,衣食住行可以对付,略可享受。

要量出橄榄肚尺寸,恐怕更适用的数据是“相对最低工资”,即最低工资与社会平均工资的差别。在“福利性社会”,大抵在一半,例如法国为60%;在美国,低到40%。也就是说,欧洲橄榄比较短圆,美国橄榄比较细长:用明白的话来说,就是欧洲工资差距比美国小。

收入低于最低工资的,就是橄榄的另一端:那就是不拿工资的领救济的失业者、残疾人士、单身母亲,等等。

橄榄社会的两端都不可能大,极富者人数不会太多(占有财富却很多),原因过于复杂,此地不谈。极贫一端也不会太大,原因倒很明白:社会养不起。

我这篇文字,不谈社会财富分配切蛋糕这样的大题目,我想说的是“自己动手”这个中西文化的大差异:由于橄榄形,大部分西方人,干活比中国“中产阶级”多得多。橄榄肚人士,除了理论家们说的诸种现代社会角色之外,不得不勤劳得多,比中国的所谓白领、小资、小康、“知本家”、资本家,日常生活也麻烦得多:他们必须挽起袖子做大部分本来可以请人做的事。

最低工资限定迫使橄榄肚人士成为DIY人士,从室内装修,油漆刷墙,瓷砖地板,保养汽车,种花栽树,修花剪草;从通马桶,到通下水道;从接线装电话,到接线带调电脑,统统得自己动手。

实在不行了,例如我家中进水总闸松了,朝地板滴水,我不敢自己修理,怕一旦弄错引发室内大水灾,请水管工来,要提前两天预约。来了之后,只用了五分钟,拧一下就弄好了,但是依然要按一个小时上门服务计算,45英镑,700人民币。

这就是一旦不能DIY时要付的代价,亏得一年没有几次。请来的人也不自称“工匠”,叫“专家”。所以各位读者可以想象,我家里的扳头铁锤之类工具很全,我的动手能力,开车能力,电脑能力,恐怕也比大部分中国读者高一些。

实际上欧洲国家所有劳力集中行业,服务都很贵:饭店,旅馆,出租车,投递业,农业渔业,甚至那些大型DIY店也是如此:产品俱全,品牌极多,价格比中国便宜,就是整个店找不到店员问。有问讯台:要排长队,只能自己对着说明书捉摸,或是买回去试试,反正在西方大部分店铺,容易退货换货。

欧美人对这点,只好想得开一点,自得其乐地弄出一套套DIY哲学。请不起司机,“自己开车享受行动自由”;每两个星期剪平疯长的草坪,“有益于身心健康”;自己装修房子,“居住个性化”;上Google查询:“DIY博士”,有2440条;“DIY哲学”,325条;“DIY政治学”,453条。

至于通下水道弄得满手污泥,我还没有听到过其中的大道理。

相比之下,中国的白领,手指甲可以永远白净。

总部在瑞典的宜家公司(IKEA),首创大仓库架自取待装木片大盒,价廉物美,自己动手,以此占领了西方市场,开创了潮流。但是在中国,就是无法取得同样的成功:中国的中产人士,你让他花钱买了家具,自己运回,自己装配,于理不通。中国也有人用DIY这词,那是音响发烧友,不满足于现成套装,要“自己动手”配器组合。

我为什么写这样一篇文字?就是让立志发展中国的橄榄社会,并且准备做中国的中产阶层的读者诸君(相信此文读者个个有这个志气,也有这个觉悟)事先明白:等到社会真正成为橄榄形,目前几块钱就能打发的劳动人民就不存在,他们就得准备每星期拨出时间,自己动手,好好DIY。

Lento,Lento,慢下来

英国前桂冠诗人贝杰曼,临死有惊人之言。人问他一生有何遗憾,诗人说:“恨做爱做得不够。”中国人虽然也是好学不如好色,然此人既是王家金丝雀,总应当说一句“恨巨作尚未写出”之类话头。但是贝杰曼此言得到很多人欣赏,说他洒脱,开朗,临终不孜孜于名利。

世界上各色人等,数艺术家最幸福,因为他们工作与闲暇不分。别人的干活是干活,他们的干活是玩。别人的时间是金钱,赚了金钱买享受;他们的生命是享受,享受顺便换金钱。

可见,成天忙碌的,只是俗人。时间是金钱,是对出租车司机,冰激凌店主而言的。

从1995年开始,每年11月,北意大利都灵市举行“慢食(Slow Food)美味大赛”,有意对抗正在征服全球的美国式速食文化。大展厅有世界各地来参赛的560个摊位,世界各地的食客游客蜂拥而至,门票30美元,中意的尽管吃,半夜11点依然灯火通明。

当然意大利人一向讲究烹调,享受生活,但是北意大利,是意大利经济的火车头,向来看不起南人的闲散,好几次闹独立运动。现在却腾空菲亚特公司的一个大厂房,弄这个奇特的美食节,可见风气之变。

参赛的摊主,来自世界各地,从莫斯科到新西兰,当然大部分还是来自意大利。参观者品尝时,听摊主讲制作工艺:要晾多少年,才能风干出提琴一般的火腿;要挂多少月,才能酿出颜色艳如桃花的干酪。于是吃的人慢慢地细细品味,一个个摊位吃过去,这一顿当然要吃上若干小时。

这是一批环境保护主义者想出来的招数:一位土耳其养蜂人小心保护某濒危蜂种,他的蜂蜜当然有异香;一位墨西哥农民细心恢复了传统香草的培植,传统香草当然比产业化农场供应的好。所有参赛者都强调说明,我的慢工细活手艺,在这个全球化大工业时代,绝对亏本,在这里,越亏越光荣。“慢下来,慢下来,讲讲生活质量”,似乎已经成为欧洲许多地方自发提出的口号。欧洲许多小城市的中心区早就回到“自行车化”,现在阿姆斯特丹等大城市也回到自行车化。

相反的意见还是有的:欧洲失业率居高不下,工会抗议说,慢下来已经变成停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讲什么细细品味慢食文化,纯是富人无聊生事。规定工作时间,规定退休年龄,都没有解决“闲下来干什么”这个决定生活质量的关键问题。须知,这个社会绝大部分人,连一个自得其乐的业余爱好都没有。全民写诗,早已是中国乌托邦实验中最怪异的一章。如今的诗人都知道:若要写得好,先要写得少,所以必须到啤酒桌上去找诗人,正如必须到咖啡馆里找哲学家。

前天一位编辑向我约书评稿,说是让出版社马上把刚出版的一本新书特快专递给我,让我等着暂慢出门散步。我听了很纳闷:书不要一行行看明白?文不是一字字敲出来?既为文人,道他人所未能道,是我们的存在理由,语不惊人死不休,是我们的存在方式。难道灵感也能特快专递?

若不是摆脱不了金钱与生命之类的俗事,我想建议我国文学界,也仿照意大利美食界,设立一个“慢写文学奖”。意大利多厨师,中国多文人,也是物得其所才尽其用。

书店书城书山水

某友喜欢嘴上跑马,常说:书是旧的好,情人是新的好。

上半句我可以同意,我自己是旧书店站出来的野路子学生。小时候新书店不让翻,旧书反正旧了,网开一面。到了西方,还是泡旧书店:新书太贵。

喜欢书,值得来伦敦。一年一度的伦敦书市,巨大无比,看来还有不少生意可做。伦敦到处可见旧书店,各有专司。市中心区的切林十字大街,竟是一条旧书店街,你就想象琉璃厂搬上了长安街就是了。有本小说《切林十字大街四十八号》,说的是一个纽约爱书女士,所要的书只有到这家旧书店邮购才能买到。与书店老板通信多年,感情就从书晕染开去。最后女士找到伦敦,男士却去世了。如此一本几乎无情节可言的书信体小说,竟然拍成电影,英国大牌霍普金斯主演。

不过最奇怪的,是威尔士的一 个小镇,叫歪河嘿城(Hay-on-Wye)。此镇在威尔士东北山区,不通铁路。从伦敦开车单程要六七个小时,当天别想回来。从高速公路转进山间盘盘旋旋的窄路,两边只见牛羊,最后在绿水青山中,一个小城,全部人口怕只有千人。洁洁净净的街巷,酒吧野趣,山上有废堡,苔色苍然。英国最好看的就是这种小镇,但是名镇数百,哪儿轮得上它?

60年代初,有位布斯先生忽生奇想,买下一个废农具厂,改成一个巨大的旧书店。又有人改建电影院,打了四层地板。此镇变成一个旧书城,总共一条街,陆续开了38家旧书店,还有一家开在山上古堡里。最大的一家,恐怕也是全世界最大的旧书店,存书40万本,干脆是个图书馆。不同的是在此地看书,老让人掂量口袋,掂量放纵占有欲到什么程度。

当然就得分类。“中国”这个题材,就有三书架。至于言情,色情,同性恋,侦探,庭审,历史,科幻,魔幻等“类型书”,自然各有发烧读者。不入类的“一般小说”,占了整整一层。与我一起去的,是一位作家,走出店门后,失魂落魄。说是从来没有想到有若许多小说被人写出来,印出来,买进家里,卖到此地。辛苦经年,出版时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到此才知不过是恒河沙数之一,何必再尽毕生之力供应旧书货源?

作家也太容易颓唐。我也在纳闷,不过是另一个问题:人们为什么要开车那么远,来此地看旧书?到该找旅馆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就像求签问卦要上峨眉山,一个道理。这是一种特色旅游业,满镇不是旧书店,就是小旅馆。环境之绿,似乎买了书,就沾了一点儿山水。

每年夏天,此地还开历时十天的文学节,借本地小学操场,搭大棚组织上百场作家演讲,爱书者排长队等签字,到此时连附近农庄都腾房办旅馆,牧羊人开临时出租车。慕名而来的读者过万,在这里买到的书,还算是纪念品。这个生意经,点子还真不错。

话又说回来,或许只有在英国,才能做这种“旧书城”的生意经。我到过的西方国家,数英国人最喜欢读书。

旧书店多了,一本就顶几本。就此而言,大英帝国没有了,大英书国却还在。在这个全人类越来越不读书的时代,英格兰的书乡山水,还是可以傲视世界的。

俄国革命来到伦敦

这两年,伦敦市中心富裕的切尔西街区,经常看到人们兴高采烈地戴着俄式皮帽子,上有红星,甚至镰锤徽章,衣服上绣着“切尔斯基”,手机一响,铃声是俄国民歌“玛卡琳”,或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甚至地方学校的俄语班学生都增加了。

随着切尔西足球队在英超、在欧洲“冠军联赛”战绩辉煌,报上说,俄国革命来到伦敦。

伦敦有17个“专业”足球俱乐部,在英超的20个队中,总有五六个伦敦的俱乐部。大部分队每年苦战,侥幸才不至于淘汰出局。只有名队兵工厂(阿森纳)表现出色。伦敦富裕的西区,足球俱乐部就不怎么样。曾经是英超强队的温布尔顿,现在连二级队地位都保不住。虽然足球作为“劳动大众”运动的痕迹,所余无多,已经是全民运动,但是足球依然在老工业区兴盛:那里买票看球的球迷多。有稳定收入,才能买进好队员。

伦敦的切尔西队,一直算是强队,但是多年战绩平平。去年夏天,德高望重的白发俱乐部主席,迎来了一个外表谦逊的36岁俄国“青年”,名叫罗曼·阿布拉姆维奇,此人愿意出资2亿3000万美元,买下切尔西一半以上的股票,成为切尔西实际上的老板。这是英国足球史上最大的一笔买卖。

切尔西立马拿到一张巨额支票,这笔钱,可以买十个超级球星。于是切尔西一下子得到四个神话式前锋:罗马尼亚国家骄子穆图,阿根廷著名中锋克雷斯波,荷兰最有才气的青年前锋罗本,爱尔兰国家队前锋达夫。切尔西现在真是人才济济。

而且,教练拉涅利竟然把自己“卖掉”了。去年打得不错,保住了位置。今年赛季,切尔西把去年抢下欧洲冠军的葡萄牙教练“魔力鸟”请来,迅速打到英超第一,今年野心勃勃,准备抢下能拿的所有冠军奖杯。

现在切尔西球迷皆大欢喜,崇拜这位俄国老板,胜过任何其他球星。但是非切尔西球迷,就争着问两个问题。

第一,这位阿布拉姆维奇先生,是何方神仙?是不是钱来路不正,到英国洗钱来了?

不几天,英国媒体就把这位俄国人的底儿都翻了一个遍。这个孤儿出身的“青年”豪富,1991年还在兜售二手轮胎,后来倒卖石油。1995年与著名大富豪列别左夫斯基联手,购买了西伯利亚石油公司,然后进入各种行业。据说他的财产已达57亿美元,如果这样,花2亿美元买个足球队玩玩,情有可原。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花钱就能迅速组建世界强队,这个俄国人何不在莫斯科弄一个队?他甚至可以在他当州长的西伯利亚楚柯塔省弄一个强队!为什么偏偏到英国来烧钱?此人连英文都不会说!

如今俄国球迷个个在骂此人卖国叛国,从俄国人头上赚取的钱,不用到俄国。莫斯科火车头队进入欧洲冠军联赛,教练肖米已经向报界声明:“阿布拉姆维奇,带着切尔西来吧,我将在莫斯科迎战,这将是振奋全国的一战!”真有点库图佐夫迎战拿破仑的劲头。

为什么此人不爱国?每次切尔西出战,这位穿牛仔衣的大富翁必定坐在那里看,脸上淡无表情,有时礼貌地为他的雇员精彩表演拍两下掌。我个人觉得他不像在玩英国玩具,而是在估摸他的新生意经:英超,欧洲冠军联赛,电视转播权利润巨大,加上世界范围的“附加产品”(运动器材、赌博等),生意越来越大。娱乐这玩意儿,越来越成为当代重大产业。

美国富豪格拉兹一直想买下曼联,曼彻斯特人民群众几次上街大游行,反对根本不懂足球为何物的美国佬入主曼联,但是此人收购的曼联股票达到20%后,曼联董事会正在考虑让步。

中国也有想上英超这个大赌场的富豪。埃弗顿队曾是科健公司当老板,李铁任边锋,但是今年李铁与科健一起退出。去年利兹足球俱乐部破产,债务8000万英镑,但是依然是名队,以实德为首的“中国商团”准备收购,谈判未成,利兹队已经降级,慢了一步。

赌这一把,并非没有风险。但是肯花大钱,自然就能组个“梦之队”,有钱就有球艺。中国足球叫中国人气得咬牙,不过中国资本,正跃跃欲试,“以俄为师”,杀进英超。说不定,中国足球走向世界,这条大路更有希望。

一个不久前尚犯忌的题目——中国人与戴安娜王妃之死

去年8月30日夜间,戴安娜王妃车祸惨死的消息传来,伦敦突然成了全世界最动情的城市。第二天早晨,白金汉宫,戴安娜王妃的住处肯星顿宫,多地家经营的“哈罗德”百货公司,后来加上王妃遗体停厝地詹姆士宫,吊唁的花束,哀悼的人群,迅速汇成海洋。不久整个宽敞的王宫大道成为哀伤之地。到詹姆士宫的吊唁本上写几句悼词的人,迅速排成世界之最的长龙。悼词册增加到40本,排队依然得20多个小时。到下葬日前几天,人们开始在王宫大道两边草坪公园扎营过夜,以争取可以最后在路边占个位置哭送王妃。最后的送葬,百里之程,抛花如雨,Elton John的挽歌单曲CD,一周售出百万张。色彩与音乐,使告别王妃成为全体英国人的伤情之时。

英国人一向被认为理性而冷静,喜怒不太形于色,善于自制。据说喜欢幽默,幽默却大多用来遮掩真情。这个“偏见”是否准确,得比较而言——例如对南欧南美拉丁民族,或是黑非洲民族,可能如此。但是这一个星期的英国人,感情之充沛淋漓,哀伤出自肺腑而形诸言表,让全世界,也可能让英国人自己,大吃了一惊。

此篇小文却不是讨论英国人民族性变异,题目太大,也非我所能,我想写的题目,9月哀悼时就动了心,却一直不敢写。服丧期间,顾全大局,不说为佳。快半年过去,一切已是旧闻,不妨说一说当时不愿惹是生非的事。

惨事第二天,英国电视开始每小时插播王宫大道吊唁者自动云集的现场时,内人和我就发现黄种人面孔几乎看不到。几天下来,我开始为远东诸民族的荣誉担忧——实际上是为中国人的形象担心,因为伦敦的其他黄肤种族,移民或暂居,都少得不拥有代表性,被电视镜头扫描到的或然率,可以不计。而伦敦的中国人有15万之多,占全伦敦700万人口的2%强。在人山人海中,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我们心里不禁发毛。

中东印巴人较多,那好解释,王妃几乎是死于她的埃及情人怀里;黑人特别多,远超出人口比例,那是影视记者喜欢采访敢哭敢哀的“外卷”性格。但是连背景人群中也没见到黄面孔——至少我们没有见到——怕被电视镜头骗了,我们决定特地去一次王宫大道。结果很高兴:除了我们一行三人,我们在詹姆士宫迂回曲折的通宵长队中见到一位漂亮的东方女士。证明亲眼看一下,大不相同。

然后,我们在白金汉宫前的广场上坐了半个小时,在人头拥簇中见到四个黄肤男女青年。其中二位,看到维持秩序的皇宫骑警,很自然地上前去抚摸那高头大马纯白杂色的漂亮毛皮,轮流拍照留念。“见鬼,游客!”我们几乎叫出声来。骑警见惯不惊,宽容地点点头。我们真怕哀伤的吊唁者注意到,一时激动,发生仇外事件。此时白金汉宫前正搭满了各国的电视报道台,盛装的女播音员,正在一茬换一茬地向全世界说话,就在电视机镜头下出事,非黄人之福。

星期天百里送葬,预先公布的路线,穿越北伦敦,通过中国人居住比较集中的Hendon地区。这里不需要像王宫大道那样通宵占位,但是现场转播,依然没有看清黄种同胞的面孔,恨得我们直怪电视台切换角度太频繁,远距或高空俯视镜头太多。后来我们问了住在那一带的几个中国朋友,也许是我们交往圈子有限,查询不广,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那天等在街边目送或掷花的中国人。

也许会有朋友说香港或其他地方的华人如何痛切悼念,无从比较,不在题内。

正好跟一位做记者的同胞通电话,我说了此事,她大喊:“我不能同意。”后来在一篇发表的文章中特地反驳:“我几乎天天去肯星顿宫,见到有中国人写的大幅条幅:戴安娜,我们爱你。”我想她证实了我的观察——“哀悼不成比例”。她见到的这七个方块汉字,可能是四个吊唁地唯一的中文。

我并不想从这一“孤证”得出有关中国人民族性丑陋之类的大结论。但是如果这个事实可以成立——中国人很少上街哀悼——就有了解释的诱惑,而某些解释可以说不必深思唾手可得:“中国人性格过于内敛克制?”这点我想不一定是坏事。不过中国人送葬,感情却是尽量外溢,尤其为男性公众人物写五字七字悼诗,几乎每个市民都能成为诗人。我看比花束上的大部分押韵的英文悼诗还强些。“中国人不喜欢王妃风流艳事过多,日日给小报资料轰炒,又骂小报。”如果中国人在戴安娜王妃惨死后的丧期,不会暂时忘记王妃本人的性格弱点,中国人的理性与冷静毕竟可嘉。“中国人很忌讳女人有影响公众的政治力量,漂亮女人则更招忌,在王室离婚案中同情查尔斯王储。”这个问题历史久远,朝朝有妖姬加外戚作乱,成了民族政治心理的深巨创伤。阿根廷贝隆夫人的“美貌政治”,中国人会觉得实在浅薄,甚至匪夷所思。中国人的“祸水情结”,我的研究尚未完成,不想在此过早宣布。不过如果香消玉殒的戴安娜王妃,不闹离婚,不成为重要政治人物,在王宫大道肯定能读到几篇“芙蓉女儿诔”式的漂亮文字。

以上解释都能成立,实际上都对“哀悼不成比例”起了作用。我下面的一说,也非新鲜,却恐怕更直接一些:中国人与侨居社会的认同动力太小,对戴安娜王妃之惨死,哀伤之情或有之,去吊唁太费时,还是在电视机前看人凭吊,省点心力。

据英国报纸分析:戴安娜王妃热心慈善公益,关心街头流浪者、残疾人、地雷受害者、艾滋病人、智障儿童、少数民族,因此自发悼念者以社会下层为多,最哀恸的也是他们。

反过来说,中国人在此虽是少数民族,却与其他“下风”民族不一样。勤劳耐苦,在异国他乡也能自立,几乎没人沾西欧福利国家的便宜,也很少有人靠慈善事业。王妃使英国老百姓动容的慈悲心肠,中国人至多钦佩赞扬,无感同身受之情。

中国人受自力图强之利,但是也患了不大不小一点“成功病”,用未来学者Herman Kahn的妙言:蓝领者领子不蓝后,心里很会blue。对所居社会,不关痛痒,不通经脉,恶习既不传染,苦乐也难相通,借地谋生而已,除了课税时“政府”两字令人头疼,侨居国的其他一切,事不关己,依然故我。中国人对侨居社会之关心,及不上对故土之关心之百分之一:具体利益,大多在那头。

这个态度还会遗传给第二第三代,人海中难得见到黄面孔,代沟之类,也就无从谈起。可见真正成为“香蕉人”,也难。若已培养成功,我认为值得庆贺。

如果不是职业所需,不得不关心比较文化问题,我恐怕也不会盯着电视屏幕看出这个问题,也不会去王宫大道实地查勘一番。我去,没有带花束,也没有写悼诗。无此必要,我考察的是中国人的文化病。

据说王妃“在出事前二天”,约了到伦敦一个中药诊所去针灸。此位大夫向某华文报刊表示痛心哀悼。我想这位大夫与我一样,中国人本色。

婆母学媳妇

76岁的伊丽莎白女王,庆祝登基50周年,英国举行长达三个月的庆祝活动。70老人,孔子认为是有特权,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人人要让几分的。但是女王现在逾矩,越出她自己一生的规矩,也就是说,不想从心所欲。

这话怎讲?女王现在决定要做“王之时者”,决心要让英国人民喜欢她。人民喜欢她与否,其实与女王无关:英国没有任何政党政派要求取消君主制。这个最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心里明白,知道养着王室,比选举供养一个个总统省钱多了,更省事多了。况且王宫行宫宏富,是绝佳旅游景点;王室典礼仪仗,是招徕游客的绝招。看过英国的诸宫殿,例如温莎堡,然后看到丹麦瑞典之类“小国”的王宫,就觉得寒碜了。

这次庆祝活动,组织奇特。女王每天坐汽车坐火车坐船,甚至坐直升机,到每个边缘小镇,与民同乐。一天跑几个集会,看起来很像个竞选的政客,只是没有做演说而已。

同乐时,有野餐,有鲜花,有闲聊。聊的是什么呢?少不了是英国的全国性题目:“国脚”贝克汉姆的伤势。这当然不是女王主动说起的题目,但是女王有妙词:她说她“认识”一个神医,专治脚伤,小贝如果打电话来,她就给介绍,或许不无小助。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大新闻。英国一向是个“阶级运动”民族:老百姓为足球群体狂热,大打出手,慷慨解囊,使英超成为全世界球星的发薪单位。但是上层看不上,他们着迷网球,保守党首相好板球,承传英国国王武士出身的传统,王子玩马球,而女王与诸公主是赛马场主客。现在竟然连女王都关心大众的运动。

与民同乐,少不了音乐。除了各地公园的音乐会,伦敦地铁巡回音乐会,女王还慷慨举办两场大音乐会,在她自己的“后院”,白金汉宫草坪。免费的几万张票发给公众,每人供应一盒王家厨师做的烧鸡。在王宫四周的三大公园——詹姆士公园,海德公园,以没有一朵花著称的绿色公园——架起好多巨型电视,上百万人观看。

又碰到难题:英国一向也是“阶级音乐”民族,上层好古典,喜歌剧,老百姓醉心摇滚、波普,英国每隔几年就要推出风靡世界、售片百万的巨星。如何处理呢?先办古典专场,正式的大庆之夜,则是摇滚波普。此夜之终,有探照灯七百,烟火万种,务必让老百姓乐极而散。

于是乎女王一下子变得大得人心,英国人都觉得女王了不起:70多岁,看上去方50出头。查尔斯王子相貌却老得太快,他本来等着即位,现在女王恋栈,宣布继续主持联合王国和英联邦,再干它十年,二十年。看来他活过他母亲的可能性不大。

女王大得人心,因为她花了力气争取民心。说来奇怪,以前她从来没有认为有此必要。这是一个女人逼出来的,那就是她的前媳妇戴安娜王妃。

戴妃与王室关系不好,婆媳关系尤其糟透,早就尽人皆知。戴妃离婚后上传媒指责,生前已经闹得不亦乐乎。但是王妃太漂亮,太上镜头,太得民心,女王奈何不得。这个王妃虽然是贵族出身,婚前职业却只是幼儿园阿姨。可能出于政治敏感,也可能是文化不高本性使然,她一向会走“民间道路”:访问贫民区,参观儿童医院,慰问艾滋病人,甚至到非洲亲自走进扫雷区表示支持。美丽的王妃永远是“弱势集团”的天使,而她交往的人,都是歌星、模特儿、演员之类大众偶像人物,当然她自己就是偶像的偶像。

一句话,她是这个“文化民主”时代的“人民王妃”。如果女王也像总统那样选举产生,英国王室早就被“戴安娜革命”推翻。

四年前戴妃惨死于车祸,全英国哀恸。几天几夜在那里哭王妃的,大部分是伦敦贫民区来的普通人。国丧期间,女王的“死也不饶恕”态度成了个大问题。女王待在她的苏格兰行宫,几乎一个星期不愿到伦敦露面,白金汉宫没有降半旗,几乎激起民变。

这时工党政府出来“进谏”了。这些政客当然比世袭的王室更明白如何玩政治游戏。布莱尔首相去给女王讲授“后现代社会”的公关哲学,终于把王室的脑筋给弄通了。从那以后,除了查尔斯王子生就的僵硬面孔,其余所有的人都学会了微笑政治,都请“打旋转球博士”(Spin Doctors,即公关顾问)为幕府。

于是英国有了一个慈祥和蔼形象一新的女王。今年的加冕50大庆,民众爱戴率高达顶点。而且,面对万众欢呼,女王的笑容,越来越真诚——她自己也被自己感动了。甚至她胆子大到敢于让她中意的媳妇,查尔斯多年的情人卡米拉·波尔坐到主席台上,虽然离王子尚有几席之隔。

而她的老师戴安娜王妃呢?最近报刊回顾女王登基后这半个世纪风风雨雨,不少人提到她与戴安娜的争执。但是现在说法似乎各打五十大板。有的报纸还说戴妃真是死得其时,在可能显出任何老态之前。但是,都承认她的“后现代王室”开拓者形象,文化遗产实在宝贵。

连这个傲慢的英国王室,要改,竟然也改了过来。走“民间道路”,步子坚定,有招有式。可见天下大势,顺之者昌,胆敢抗拒者是不多的。

是分,还是合,这(不)是个问题

有回忆录说,丘吉尔在二次大战中,面临印度独立浪潮,曾愤怒地在议会中吼喊:“我为英王陛下出任首相,不是来主持大英帝国解体的!”真给他说中了,大战尚未全部结束,这位战时英雄领袖,就被选下台,由艾德里的工党政府来主持“解体”。丘吉尔下台固然是经济原因,但如果丘吉尔连任,以保守党的帝国情结,帝国解散局面会弄得一团糟。

此后,独立闹到国内:北爱尔兰新芬党的独立运动,自60年代发展成暴力,炸弹差一点把撒切尔夫人的整个内阁炸上天;近年苏格兰民族党(SNP),以独占北海油田做“世界最富国”为诱惑,趁颂扬13世记抵抗英格兰民族英雄的电影《勇敢的心》(Brave Heart)上演,鼓动独立。

工党在上台之前,就以“权力下放”(Devolution)为核心政策之一,显然是想把这些问题来个“一揽子解决”。其主要内容是建立苏格兰、威尔士、北爱尔兰单独的议会及其政府,以及伦敦市议会市政府。伦敦本由30多个镇boroughs弥合而成,各镇各自为政,这是英国传统的基层自治,对于这个特级大都市,未免太不方便。各地方议会支配地方事务与财政税收,但无权议决外交与国防。

对此政策,保守党曾全力反对,说这会导致联合王国解体。结果前次大选,保守党在苏格兰全军覆没,竟然没有拿到一个席位。为了避免完全被赶出苏格兰政治舞台,保守党也转而支持此政策。

去年,“权力下放”一事,付诸投票公决。威尔士人对独立或半独立极少兴趣,工党几乎是哀求威尔士人接受送给他们的议会,勉强过半数,议会得以成立。在此之前,北爱尔兰诸党派,也在去年达成“受难节”(Good Friday)协议,开始和平进程,议会也顺利建立。近达600年的天主教徒与新教徒之对立,虽然不容易立即化解。双方都认为此协议丢了面子吃了亏,分化出去的极端分子还在搞暴力暗杀,联合政府也一度闹翻,但是,和平竞争的协议最后还是维持下来。

至今为止,保守党警告的国家解体,似乎并未出现,苏格兰民族党,依然未能取得多数。当然,不能保证今后不出现独立。但至少,独立运动也有了一个程序:先取得议会多数。北爱尔兰新芬党,以“加入爱尔兰”为党纲,甚至在天主教选民中,也从未得到多数支持。该党领袖明白,靠选票实现“爱尔兰大统一”,可能性不大。其暴力斗争,一时沸反盈天,只是因为以暴压暴,越禁越暴。现在也只能同意非暴力手段,努力用和平方式实现其目标。

我同意,“权力下放”是工党政客的狡猾,但是也应当承认,此种不无风险的狡猾,颇有远见:堵不如导。有此二级议会,以及由此议会多数党建立的二级政府,区域集团的人民,就比较倾向考虑现实利弊。

当然,作为手段,完全可能弄巧成拙:今年5月初,伦敦市长直选,竞选人之一是布莱尔在工党内的最大政敌之一利文思顿(Ken Livingston),工党机构想办法挤掉利文思顿,不料此人干脆退出工党,以独立候选人资格竞选,结果高票一次当选。工党政府全力以赴,做了各种手段排除异己,很不幸只是做了免费宣传,让布莱尔大丢一次脸面。

当然伦敦不会独立,只能“闹独立性”,让政府头疼。但是其他有独立运动的地区,成立单独议会,的确可能为独立设置一个现成机构,而且每四年就有一次闹独立的机会。从伦敦的经验看,要操纵选举,很不容易。老百姓很愿意做点“教训政府”的事。但没有议会,如果独立运动要来,最终还是会来,而且来得更带破坏性。

帝国解体是很痛苦的,“本国”解体更为痛苦。世界上还有很多国家民族构成复杂,区域聚居的少数民族,早晚会出现独立运动。再“善待”,很难永远挡住民族热狂;压力解决,只使复仇心更重。因为此种集体心理,不计利害。近十年来,塞尔维亚为维持南斯拉夫,在克罗地亚、波斯尼亚、科索沃,步步为营进行种族战争,为守住每一寸土地而战,结果反而是各处的塞族人被迫逃亡。大塞尔维亚主义,换来塞族人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

很多人认为这是冷战结束形成的格局,以前有两个老大哥管住自己的小伙计。其实不全是如此:南斯拉夫从来也没有做苏美伙计。北爱尔兰闹起来,正是冷战最冷时。魁北克独立运动,紧贴美国门口,哪怕美国想管也管不住。民族独立运动,20世纪此起彼伏,21世纪也不会太平:政治,无非是为集团争利益。

本文当然不是主张分为上。很多新成立的小国,五脏俱全,摊派几千名部长大使,让无数政客过当官的瘾头,无怪乎对独立最起劲的,总是政客。独立后,在经济运行上,在行政效率上,常常是对老百姓弊多利少,平头百姓过过嘴瘾而已。但是这种分合问题,只能让有关集团自己判断,总得让被分被合者心甘情愿。越强加于人,越适得其反。

困难的是,在民族情绪前,政客很容易借“民族至上”这个“至高无上的道义”煽动民心,老百姓的心理很难保持理智冷静。因此,或许工党的“权力下放”,成立二级议会及政府,有个讨论的地方,是让各方面临事清醒一下头脑的办法——对独立,对不独立,可能都是个办法。世人何妨拭目以待:联合王国究竟会解体否?

爱因斯坦“隐私”大战

1955年爱因斯坦去世时,立有遗嘱,委托他多年的女秘书海伦·杜卡斯,他在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的助手奥托·纳散,监管他的所有稿件,直到“适当时候”全部移交给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当时以色列正在打仗。

这两个人就自封为爱因斯坦名誉守护神,守着档案几十年不交出。他们严密监视所有传记作者,不让接触爱因斯坦“与科学研究无关”的私人信件。这很难做到,爱因斯坦写信往往什么都谈。

如此严密监管,只能引起人们怀疑,于是关于爱因斯坦的艳闻不胫而走,曾在何处访妓,谁是他的私生女,甚至他是否死于梅毒,不一而足。

这个铁桶也似的监护,终于出现漏洞。1957年,爱因斯坦第一次婚姻的儿子,伯克利加州大学的一位流体动力学教授,在母亲的遗物中发现一纸箱爱因斯坦早年信件,他准备在苏黎世出版。两位监护人闻讯大怒,在瑞士法院上诉,出版社败诉,因为“侵犯版权”。

1968年,爱因斯坦在瑞士专利局当职员时的密友贝索的后人,发现数量多达百封的信件。那段时期,正是爱因斯坦在冥思苦索相对论之时,科学史家大喜,但是出版时又遇上两位监护神打官司,要求删去私人生活内容。

1971年,克拉克所著爱因斯坦传出版。作者虽然没有引用原文,两位监护者一读就明白,作者读过一批他们不知道的私人信件。于是穷追猛打,以官司相威胁,迫使作者改写重版。

70年代,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准备出版40卷《爱因斯坦书信集》,主编却发现他没有编辑权,告上法庭。这次官司一打就是十年,直到80年代两位“监护人”先后去世,赢得科学史界一片欢呼,所有文件终于全部移交到希伯来大学,任何研究者或感兴趣者,都可以去阅读。

于是,在八九十年代,出现了好几本注释详备的《爱因斯坦私人生活》《爱因斯坦秘传》等等的书。这些书集中写爱因斯坦生活中的男女关系,他屡次失败的婚姻。读下来,不仅爱因斯坦和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而且他处理男女关系相当糊涂,常常弄得不堪收拾。

传记作者要求引用私信,完全可以理解。爱因斯坦传记有上百本之多,写一本新的,总得有一些新发掘出来的资料,私信当然是宝库。

但是“揭人隐私”是否道德?这要具体看。所谓名人,就是人人瞩目者。满世界芸芸众生,受注目是极少人的特权。被注目者,要求水银灯只能照出光彩,不能露出瑕疵,恐怕难矣。既要当名人,就得承受当名人的代价:不再拥有完整的隐私权。

此种传记是否低级趣味偷窥狂?这点我同意。不过,崇拜名人本身趣味就成问题。

爱因斯坦成为传说人物后,传媒狂追爱因斯坦,请他在任何问题上发表意见。爱因斯坦所到之处,人们无不敬若神明。在英国讲学时,主持人阿尔登勋爵的女儿,与爱因斯坦握手时当即晕倒;在爱因斯坦收到的信件中,甚至有人问:“你真的存在吗?”

对这样的人物,我本人愿意读读他生活中的“隐私”,也希望大家都读读。不为别的,就为了重新证明“人无完人”这条必要的常识。读了以后,选20世纪最伟大人物,我更愿意投爱因斯坦一票。

缺点成就真英雄

1月24日,BBC结束了为期一个多月的“最伟大的英国人”选举节目,最早观众提出的名单有一百多,包括几个活着的“伟人”,如国脚小贝(第38名),首相布莱尔(第87名)等。复选时只剩十人,都是些先贤了。

一百多万人参加了投票,是这个节目最大的成功。前十人的排名出来后,可以看出,影响投票的有点技术原因:莎士比亚不应当落到第五,布吕奈尔(英国工业革命时代最出名的工程设计师)不应当占第二。但莎翁迷不喜欢玩电脑,而布吕奈尔的现代传人(包括狂热参加这次选举的“布吕奈尔工学院”学生),都是整日挂在电脑上,踊跃投票的是他们。

这种“民族英雄”选举,很容易弄成一场爱国主义宣传,让我这种没有充分同化的外国人生气。幸好,组织者已经安排了几次“互相揭短”,即可以揭别的“英雄”之短,用来支持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最后一场电视辩论,是揭短大比拼。这倒是让我饱开眼界,知道了大名人们竟然做过那么多蠢事丑事。

我记下一些互相揭短的“谩骂”,按“英雄”们得票多少次序排列:对丘吉尔:“容易忧郁,不好合作。臭脾气,发怒时不像个领袖。”“喜欢在家里赤身裸体,有毛病。与罗斯福会谈时,有一次罗斯福推开门,丘吉尔正在洗澡,竟然从澡盆里站起来说:英国首相对美国总统无所隐瞒。”“醉鬼,给希特勒的宣传机器一个把柄。”“种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把提倡和平反抗的甘地骂得不堪入耳。”对布吕奈尔:“在他手上死了多少工人!”(指建筑工伤)“他让英国富裕了?他让帝国富裕了!”对戴安娜王妃:“自我推销本事第一。操纵传媒,利用传媒,恶习始作俑者!”“每当她名声低了一些,就让一批记者跟着,去访问艾滋医院。”“太勇敢了,单挑王室,差一点把英国王室颠覆了。”“每个说英语者都会引用莎剧名句,除了戴安娜一人。”对达尔文:“达尔文有什么天才?他自己说他成功的秘密是耐心。”“没有达尔文,别人也已经发现进化论,他是抢在别人之前发表而已。”“从达尔文开始,我们才知道‘性’是个有趣的题目。”对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沉闷得让人难以忍受。每次看莎剧,何人不想赶快落幕?”“这个人一辈子只留下五个签名,每次还签得不一样,真有此人吗?”“浪荡一生,几乎从来不回家看妻儿家小!真是具有了不起的德行。”对牛顿:“一辈子大部分精力花在宗教教义争论上,花在数学物理上的太少,算什么天才!”“没有这个牛顿会有那个牛顿,没有英国牛顿会有法国牛顿,没有莎士比亚,就绝不会有另一个莎士比亚。”对伊丽莎白女王:“这个女人根本不是英国人!”“西班牙无敌舰队,是风暴吹散的,不是这个女人打败的。”“她砍掉表姐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头,的确勇气十足,我们苏格兰人就是不佩服!”“执政45年不下台,你不累英国人累不累?”对克伦威尔:“他只是偶然建立了议会民主。他本来杀掉英王,一心想自己独裁,是英国的斯大林。”“他甚至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国王。”“暴君一个,杀人无数。征服爱尔兰与民主何干?”“最大的功劳是用一场中等规模流血代替了法国式的大规模的流血。”对列侬:“英国没有作曲家,只好选个编了几首歌的人,哀哉。”“列侬竟然动手打女朋友,什么英雄?”“亿万富翁,却极端自私。”“投列侬票的大部分是25岁以下的人,他们根本不懂列侬,只是想选一个歌星而已。”

揭短大赛,似乎对投票结果没有多少影响。人们比的是伟人的优点,的确,人无完人,完人让人不舒服,哪怕伟人,也不能太完美。足球运动员大部分是控制能力不佳的粗人,但是英国国家队的俊俏小生前锋欧文,不喝酒,不抽烟,不沾毒,不闹事。在球场上也很少犯规,从不动粗骂人,从未拿过红牌。他的女友,初中时青梅竹马,多少年恩爱如初,从无绯闻丑闻。

最近英国报纸欢呼:他们发现了欧文好赌,赌掉了一百万英镑,仅仅世界杯期间与队友打牌,就输掉3万英镑。当然,相对于他的巨额工资,这点是小意思。这个模范青年,终于被报纸抓住了缺点。据大部分球迷的意见,欧文的声誉反而高了:一个足球明星竟然可以做道德家,总让人觉得有点不正常。人品过于完美,英雄就变得可疑。

有人生而伟大,有人成就伟大,有人被伟大成就。不管是哪种伟人,必须有缺点,不然是假伟人。

逃兵的名誉

海明威的成名作《永别了武器》,主人公是个战场逃兵。小说的高潮,是一次世界大战时,意大利军队在卡波雷托大溃退。主人公“我”千辛万苦和同伴一起逃回自己人方面,却撞进军法宪兵的拦截线:士兵被赶去重组部队,军官全部枪毙。行刑之前,一个个在“军事法庭”走过场:“就是你这样的人叛变,我们才丢了胜利果实!”审判官说。“你经历过退却吗?”这个军官反问。“意大利永远不应当退却!”“那就赶快开枪,别再问这种呆瓜问题了!”

但是主人公动作比子弹快,跳河逃脱了,让小说写得下去,再来一番生离死别。海明威的这部半自传小说(他本人在意大利前线受了伤,但是他的任务只是分巧克力),并没有损害他一心打造的“硬汉子”形象——这种糊涂战争,不逃白不逃。

可见读者也认为,人生总有不得不逃跑的时候。

英格兰的几乎每个小镇,都有一个设计各异的阵亡将士纪念碑,上面刻了一次世界大战与二次世界大战本镇牺牲官兵的名字。最近,有些人发起运动,要求刻上“漏掉的名字”,即作为逃兵被枪决的那些人。理由是:很多所谓逃兵,有不得不逃的原因:医学界都认为“炮弹休克”(shell shock)的的确确是一种神经创伤,不是贪生怕死的推诿。这些人需要的是治疗,像其他受伤的士兵一样。

这么一说,逃兵只不过是伤员,无须枪毙。女作家帕特·巴克(Pat Barker)却认为不是如此简单,1996年获得布克奖的《再生》三部曲(《再生》1991,《隔门有眼》1993,《鬼途》1995)是一部真人真事混合想象的杰作。著名的心理学家里法斯(William Rivers)在一次大战期间创造了“战地心理治疗”这门学科。在爱丁堡附近的军人医院,他先后治疗过从索姆河泥泞的战壕里撤下来的一些军官,包括诗人萨松(Siegrfried Sassoon)和欧文(Wilfred Owen)。

其实里法斯的病人中,萨松是唯一毫无“炮弹休克”症状的。这位诗人是个神经坚强的战士,获得过勇武勋章。他公开宣布不愿意继续作战,这场屠杀已经毫无理智可言,但是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影响太糟,于是英军宣布他“神经不健全”,送到里法斯的医院来“治疗”。《再生》写的是没有枪炮声的战场,两个思想敏锐者的斗争。像这样的故事,能写成小说,要有杰出的叙述才能。2001年该小说改编成电影,导演麦金农(Gillie MacKinnon)有敢于接受挑战的勇气。

在我看来,恢复了逃兵名誉的,是最好的药物——距离。

海明威的逃兵主人公,本来就是一个美国青年志愿到意大利参战,哪怕逃了也是硬汉,这本不是美国人的战争,有民族距离;萨松早就不被视为逃兵,因为他是有才华的诗人,让诗人在战壕的泥泞中腐烂,是不道德的,这是才华距离;美国诗人庞德为墨索里尼作反美宣传,1946年面临叛国审讯,却被国会图书馆授予伯林根诗歌奖,这是名声距离;至于英军90年前军法枪毙的近四百普通“逃兵”,现在有人提出他们的名字不应当依然浸泡在耻辱里,这是时间距离。

有时,需要这四种距离同时起作用。例如周作人在80年代名声大振,又例如胡兰成最近大受文学界激赏;苏青、梅娘这样的作家,也成为大学教授和他们的博士生研究对象;至于曾国藩成为治国能臣,李鸿章成为爱国人士,距离看来真是一把万能的放大镜——指到哪里就放大到哪里,局部放大后,对比度,边界线,自然模糊。

我这不是指责国人健忘——明显洋人使用距离放大镜,比我们慷慨得多。

没有这几种距离,逃兵杀无赦,死不足惜,而且遗臭“万年”。要证明这一点,太容易。

模仿死亡

爱尔兰禁止打胎,每年有不少爱尔兰女子,到欧洲其他国家做打胎旅行,也算是特色旅游的一种。但是近年大行其道的,还有更严重的“死亡旅游”。

英国人要安乐死,往往旅游荷兰。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小说《阿姆斯特丹》,写一个作曲家和一个报纸主编,本是多年好友,他们遇到中年危机,觉得人生太痛苦,于是他们决定到允许安乐死的荷兰做死亡之旅。在旅途上,两人却反目成仇,互相下毒,谋杀了对方。不过这也正符合“安乐死”的法律定义:“协助自杀”,所以警方无法追究。

自杀在任何国家都不犯法,因为“凶手”已经自判死刑,或死缓——如果自杀未遂。问题是,安乐死不是自杀,是“按请求协助自杀”。死者往往是体力上无法自杀,或缺乏勇气对自己下手,但是偏偏又不想活,所以要医生或亲友帮助。大部分国家,法律追究这个协助者,视之为杀人犯。甚至,对明知故犯,护送亲人到荷兰或瑞士安乐死的人,也要追究。于是麦克尤恩小说的两个主人公互相毒死,虽然最后的动机已经是杀人,法律要追究,也无处着手。

奥尔巴赫的名著《模仿》(Mimesis),对人类的“艺术性”模仿冲动做了精湛的论述,我至今没有见到哪本书把所谓“现实主义”解析得那么漂亮。据说灵长类都会模仿,但是只有人能虚构出一个世界,而且,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虚构比现实更真实,因为更有可能。既然生而有如此才具,不让人模仿,就是非人性了。

当然最热衷于模仿的是作家,作家是人中的猴精,有点像村上春树笔下的夜半蜘蛛猴,把模仿进行到底,仿不惊人死不休。至于究竟是小说现实主义地模仿生活,还是生活浪漫主义地模仿小说,还是生活犬儒主义地模仿生活,我看很难区别。

1996年12月7日,芝加哥街上,路人惊骇地看到一栋楼14层窗口一个人头颈吊着绳子,在寒风中晃悠。那是43岁的犯罪小说家伊其·尤金(Izzi Eugene),裤袋里装着三张磁卡,磁卡里是尤金刚杀青的长篇,长达800页。小说的主人公在冬天某夜受到右翼秘密组织袭击,此人预先有防范:身穿避弹衣,手指上套着打斗用铁指节,腰里有枪还有催泪弹,他被套上绞索推出窗外,却从吊绳倒攀上去,从窗口发动反击,一举歼灭匪徒。

这也就是吊死在那里的尤金全套奇异装束。而尤金的朋友也说,在出事前,他曾经给他们看右翼组织的“死刑恐吓信”。

尤金的死亡,没有一一模仿小说的地方,是反闩的门,完全没有被强行打开的痕迹,暗杀者如何进门?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尤金先生有意安排一个戏剧性的自杀。更大的可能,是想测试一下自己小说的可信度,自己演出一遍。等到发现自己没有他小说中人物那么强的臂力,无法沿绳攀回窗内,悔之晚矣。警方至今未能结案:究竟尤金是有意自杀,还是模仿太顶真“失手”。

这是模仿英雄,也有模仿死囚。欧洲没有死刑,人都说死罪犯在欧洲,算是大幸。照顾周到,每个犯人一年要花掉纳税人一万多英镑,相当一个劳力一年的工资。监牢里各人单间,有书架有电视,还有不锈钢的马桶。因为房间有意做得不隔音,因此电视哑声,必须戴耳机。有些长期罪犯渐渐明白生不如死,羡慕美国犯人有资格坐电椅。他们看美国电影,发现坐在马桶上,拆破耳机,就是一套现成的电椅。电压不够高,但坚持到底也能弄死自己,于是监狱里出现一波模仿性自杀。

网络出现之后,世界上的虚构实践狂,有了新的套路。昔日英国作家斯蒂文斯在《新天方夜谭》中描写的伦敦“自杀俱乐部”,居然成为现实。德国某家庭主妇,芳龄35,忽然失踪,多日后,尸体发现在千里外的荒野草丛,刑警部门在该女士电脑中发现删除的电子邮件。原来此女一年多来,一直与远方某网迷男士通信,讨论犯罪小说中常见的奸杀,讨论其中想当然的“快感”,最后约好某晚在某公路某处付诸实践,玩到断气才痛快。这个忠诚到底的网友,当然到监狱去度余生。

近读李洱的《花腔》,很为作者的历史执着所感动。

了解到一点现代史的读者,马上明白小说的主人公葛任,是以瞿秋白为原型。如此明显的“模仿”,很可能成为败笔,但是作者用了个回马枪,直截了当说主人公是瞿秋白的密友,昔日秋白的命运,将降临到他身上。此主人公甚至比瞿秋白还要想得透彻,让他逃走他不走,情愿一死了之。执行枪杀的国民党将官也说,他做的事,类同当年宋希濂执行蒋介石枪决密令,宋希濂在新中国成立后当政协常委,他也能当。这是李洱的妙笔高招:说清了是模仿死亡,请看活者诸般花腔。

是否死亡模仿也有中西之分,如果仅从上面说的例子来判断,未免以偏概全,但是差别好像有:西方的死亡模仿者,苦于生活不如死亡好玩;而中国的死亡模仿者,是因为“齐生死”,生死一样不好玩。

撒谎是如何成为艺术的

英国湖区,风光旖旎,一向是吸引骚人墨客的地方。19世纪初的浪漫“湖畔诗人”,一百年后在中国竟然也有一个同名诗派,可见影响深远。

不奇怪,百年前,湖区就游人如织,酒吧业旅馆业发达,竞争激烈。某酒吧老板,忽生妙计,举行“撒谎比赛”,作为本店特色。因为诗人,据柏拉图说,是最会撒谎的人。湖区多诗人,撒谎本领理当不让于人。

开始时,主要是老板自己表演说大话吹牛皮,没有多少人有勇气上台与他比试。传统维续一个多世纪,早就发扬光大。年年举行独一无二的“世界最大撒谎家比赛”。有裁判委员会,有比赛规则,费厄泼赖,绅士风度。观众云集,几个星期前就订了满座。

秀气所钟,湖区本地人,经常夺到这项桂冠。但是今年突爆冷门,裁判举牌:一个南非人,得到最高分。听众大哗,竟然唱起英帝国歌曲《统治吧,大不列颠》,表示抗议。而上届冠军,本地某名流,对传媒愤怒发誓:“今后决不再参加竞赛性撒谎!”记者问他此言是否当真,他说:“绝对如此!”于是记者也同意,是裁判打错了分,冠军应当属于此人。因为这个比赛的标准是:假话说得越真,得分越高。

有人说,历史就是谎言集合。话虽然不错,但是盗亦有道,谎言也有超越性标准。希腊人常常讨论谎言问题,因为希腊人好思辨。希腊人都说克里特岛人擅谎,如果一个克里特人说:“克里特人没一句实话。”那么这个克里特人说的这句话可信吗?这是后来著名的“罗素悖论”的最早样本。

中世纪欧洲盛传阿拉伯人会撒谎,那是因为《天方夜谭》的炫目光彩。相比之下,《十日谈》《坎特伯雷故事》,讲故事笨拙得让人抽筋。然而,现代性一旦在欧洲发源,一方面就有伽利略牛顿的严密思维求真,另一方面就有《堂吉诃德》《格列佛游记》的天马行空耍假。“真”“假”并行,各得其所,才是现代性。

流风余韵,至今愈演愈烈。英国广播公司(BBC)电视,用了一年时间,电视,电台,因特网同时动员,搞了一个《大阅读》运动,介绍好书,最后让观众选举“最佳小说”排名。让专家们吃惊并且窘迫的是,其中幻想小说,数量极大。

而现代中国,幻想小说几乎是个缺门:20世纪头十年繁荣一时,被迅速忘却;20世纪最后十年,冒出个别“未来小说”作者,王小波、王力雄、虹影、乔良等,评家都不认为是他们的最佳作。我们弄比较文学的人,面对的两大难题是:为何中国古人无史诗?为何现代中国小说如此迷恋“现实”?

不,到需要一点诚信的地方——例如写自传,做学术,做生意——中国人的撒谎能力就特别了不起。在海外,中国大陆人层出不穷的回忆录,自称是“中国特工专门训练的女007”,或自称什么大名人的私生女,把少见多怪的老外唬得一愣一愣。此种书籍,层出不穷,前赴后继,给“国格”大大增光。

去年更上一层楼,出了一本号称自传的《911婚礼》,说是2001年9月11日星期二,作者与她的洋人未婚夫驱车去教堂举行婚礼,未婚夫要回到世贸楼办公室取领带,结果惨死于爆炸之中。有专门做言情小说的书商,觉得这个国际惨情故事太好,决定全面出击,宣布一条条炸破传媒界的新闻。“诺贝尔奖入围”,“26种语言同步出版”,“大导演卡麦隆100万美元买下亲自执导”,种种说词,来个中国传媒史上空前未有的大包装。

策划人向新闻界一再说,他们的目的是“欲在全球掀起一场古典浪漫主义的言情风暴”,因为此书“创造永恒,书写崇高,还大众一个梦想”。拯救全人类,免于道德堕落。目的既如此高尚,选择什么手段,就小意思了。

有海外中国人当作一个事真去查了一下,结果全部是露馅饺子,一锅糊涂汤。此事传回国内,人们耸耸肩膀:“值得大惊小怪吗?”国内人经受传媒地毯轰炸,本领高强,既不当真也不当假,绝对不会神经崩溃。

这种态度可以理解:谎言太多了,无法一条条认真查问。如果记者不认真调查,读者能有什么办法?如此一来,读者懒得分真假,一切都亦假亦真。

心理学上,有所谓“谎瘾”,或“习惯性撒谎。”其症状是:即使没有目的没有好处,也要把撒谎进行到底,一说实话,就浑身不舒服。有这种病的,大部分是儿童,要挨多少板子,才能长大成人。现在有些国家禁止体罚,连父母都不准打儿子屁股,不然逮到官里去。这就不太好办了,例如欧洲国家,谎瘾儿童就越来越多。教育学家,已有大部著作研究,家长们正在辛苦攻读。心理治疗行业繁荣,也是好事。

现在的难题是:假定一个少年走来,对心理医生说:“我有习惯性撒谎症。”医生是相信他,给他开出假条,留下治疗?还是断定此言是谎,此人无病,请他乖乖回校读书?这比“世界撒谎冠军”更难以判断,因为治疗的先决条件否决了治疗对象。

不过,中国谎瘾儿童家长莫慌:你们的孩子成人后,在新闻出版界将大有作为。按出版商的逻辑,这本“言情自传”是假,所以才值得花钱花力气包装成真。因为,如果是真的,如此包装,不是反而被人怀疑为假?

这也有道理。看来撒谎本有的悖论怪圈,已经紧紧勒住了中国人的脖子。

辑二 单轴时代的牢骚

每年的5月10日!

2003年5月10日,伦敦南郊,照例多云。

接《万象》来信,要求十多位写散文的朋友,记一下自己生平中有意义的5月10日。

这个日期正是不才的生日!我以为主编陆灏兄是有意拿我开心,不是,他就是像彩票滚球一样随机地选中了5月10日。

所以这是上苍有灵,让我记一记自己的生日。因为我从小记不起生日,万一记起,必装作忘记。这次竟然被《万象》陆灏兄拎出示众,悚然。只能说一下得此怪病的原因。

1958年,15有志于学,才明白:原来5月10日不是任何人的节日。母亲早已经戴上“右派”帽子,一直在乡下养猪。这天赶回来,看见我走近就嚷起来:“走开。走开。不要靠近。”她转头就去用凉水洗澡,洗衣服。一个月回来一次,总要用肥皂洗刷剔刮猪粪臭直到天黑。不过再干净也只能维持一天,连儿子生日都能忘记,要改造也难。

1973年,30岁的今日,想起孔老夫子的叮嘱,就从煤矿井底出来,赶了一天一夜车,到江苏省人事局,希望让我到化肥厂翻译进口机械说明书。坐等半天,获大学校友现某级干部接见。听我啰唆好一阵报国之志,他站起来把烟头扔进痰盂,走出门,丢下一句话:“你报国?你非要国家用你不可,你是想国家报你!”闷头一棍走出门,当时心里觉得实在冤枉,归路上却想通了:三十立与不立,最不必操心就是我本人。

1983年,四十却大惑。刚从美国做访问学者归来,遇到社科院第一次招博士生,说是要慎之又慎。所里只有卞之琳李健吾二位先生各招一名。李先生临考辞世,仅我一人。正当“清污”,邓力群院长要求所有考上的新生心不旁骛“补学”一年马列。那一头伯克利加州大学愿意提供助研金,但是比较文学系要求读一年半拉丁。正彷徨无主,不知到哪边去读“必修”,施咸荣师铁定一口:“哪个学位都是假的,不读!”我心里明白他的劝告是对的。不过若听了他的,是否今日还得做高龄童生去考博?

1993年,那天是在北大一次堂而皇之的国际会议上。我朝全场发问,中文一遍英文一遍:“你们说后现代已荡平俗雅之分,大家欢欢喜喜都是后现代。那么,如果我要编一本《后现代诗选》,请教:收谁不收谁?”满座中西世界级权威,高鼻子矮鼻子,竟然没有一人不装作没有听到我的问题。天命云乎哉?

2003年,到六十真是耳顺了,什么话都听得。有意回社科院工作,打电话给某同学现领导,他听了我简单之极的要求,回答也极其简明扼要:“你怎么弄到我的电话号码的?不就是你在国外的合同到期了?”言有尽而意无穷,我只能自认不知趣。某大家说:弄批评的写小说无非是想证明并非写不成小说才弄批评,这话绕口得妙。

幸亏孔老先生建议十年衡量一次自己,今年躲过。而且越老要求越低,下一轮或许能及格。不过《万象》已上当一次,以后不会提醒我,多半又是忘记。也好。

猫王为什么值得崇拜

关于猫王的恒久崇拜,已经成为当代欧美文化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最大的人群是死人,死人永远比活人多,死人声音永远比活人少。但死人中有一个比较特殊,我们难免常常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肉身还魂。那就是埃尔维斯·普莱斯雷,中国人嫌这个原出苏格兰的名字难读,从他的不太有名的绰号中找出一个“猫王”,西方对他一向恭称全名。

死人比活人更能赚钱的,是猫王;“复活”次数最多的,是猫王;最能让人笑口常开的,是看真假猫王表演。

我觉得猫王歌喉不错,借用黑人歌者的节奏,学起黑人唱诗团的扭摆,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是很大胆的开拓,其余就觉得无从说起。《阿甘正传》里暗示猫王是阿甘母亲的情人,在他家看到智障儿童阿甘的舞姿,学会了摆臀,可谓发噱。音乐史家认为猫王50年代末60年代初嗓音最佳,音域最宽。以后就两头收拢,歌喉日落西山。

尤其是60年代后期的那些演唱会,唱的都是流行旧歌,打扮得像个马戏团王子,浑身珠宝闪亮,实在俗得太贱。无怪60年代后期的“嬉皮”一代,转而追求“有思想”的歌手,如琼·拜斯,鲍伯·迪伦,列侬为首的披头士。

猫王本人恐怕也有自知之明:钱虽然赚得多,号召力在走下坡。于是开始变着花样吸毒,好吃滥饮发胖。1977年他42岁时,死于滥用毒品。他的发型师赶来给他做下葬前最后一次理发,发现他头发已经花白。英国有个电脑专家,在每年歌迷们装扮成猫王庆祝他的生日时,刊登一张电脑模拟像:猫王如果活到今年,会是什么样子。今年应当是猫王80大寿,这张照片上的老头,不会在拉斯维加斯辉煌登台演出,只会在吧台喝闷酒,假定他还有买酒的钱的话。

不过,全世界的猫王迷,好像也并不留恋五六十年代那个风流英俊的青年。每年的“猫王聚会”,“猫王赛歌”,本来只在猫王家乡举行,现在全世界都有,连民风保守的马来西亚,也有猫王现身。奇怪的是,绝大部分假猫王,当然都有卷毛长鬓角,油光大包头,雪白一身行头,缀满玻璃珠宝。歌喉有好有孬,长相都很胖,很难看,表演一律很发噱。让人恍然觉得,这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最后时刻猫王。

一个简单的解释是:这个世界,大部分人,至少大部分男人,长相不佳。俊男实在不多见,歌迷,哪怕猫王迷,丑人多也不例外。

但是我觉得,猫王迷的难看,可能有另外一个原因:人们觉得自己长得难看不要紧,连迷倒众生的大美男子兼大天才猫王,也有过难看的时候,也会有潦倒不堪的可能,也有中年危机,早生华发。猫王让人觉得可亲,值得装模作样地到台上夸张模仿一番,正是因为他显示了人性的脆弱,如我们每个凡人一样。

另一个证明,就是假猫王们模仿得最多的,至今销得最好的,也是那些后期录音,让猫王的女儿一直坐收天文数字版税。畅销榜不是音乐家写成的,猫王的歌喉差了,也就更接近大众,更可以模仿,也更值得模仿。

俗文化何者成功,何者畅销,经常让各种专家感到摸不着头脑,事先无法预测,事后无法解释,比股票涨落更加神秘。为什么制作粗劣的电视剧,写法笨拙的言情小说,会大举征服中国?这个问题我见过很多讨论,没有一个说出名堂。

证诸猫王,或许我们可以明白:大众会对天才高山仰止,对圣人敬而远之,但是大众更喜爱谪落人间的诸神,难免蠢笨的仙子。

反过来说:做了“偶像”的人,也不必飘飘然以为真的超凡出圣。偶像的定义,就是离狂热崇拜的大众,距离并不太远:从台上到台下,跨一步就会跌落。

王子说:往上爬要不得

查尔斯王太子经常自称是个“老派人”,无怪与戴安娜王妃合不来,戴安娜读书不多,却很敏感地懂得时代与民心,知道如何做“人民的王妃”。这两人闹得个天翻地覆,狗仔队昼夜奔袭,给全世界的小报无数猛料。戴安娜在最漂亮的年龄归天,给历史留下一个永恒的神话。也给查尔斯王子一个平安余生。

查尔斯老派人有老派人脾气。去年他的班子一个前女秘书,为“不公平解雇”,告到法庭。这个秘书果然不一般,她弄到查尔斯王子为解雇她,给秘书处主任写的一张条子,当堂宣读了出来。

原来这个王子,不仅对这个女秘书不满,而是对整个现代社会“往上爬”心理不满。他写道:“如今的人出了什么毛病?为何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能做远远超出他们能力的事情?这是如今学校教育的结果:人们都认为自己无须努力,无须天生才能,就能当歌星,当最高法院法官,电视主持人,能力无限的国家元首。这是现代流行的社会乌托邦。”

王子的这张条子,引起全国舆论大哗。

以“来自民间”为号召的工党政客,首先就教训王子:你自己才是“无顺努力,无顺天生才能”,生下来就等着当国王,怎能叫别人不要往上爬?

有的人骂查尔斯“要求臣民各安其位,知足常乐,活脱是个封建君主”。

查尔斯被训得灰头土脸,但他还是拒绝向全体有志往上爬的臣民“道歉”,只是强辩说,他“只是认为,当个砌砖匠,水管匠,与当律师医生一样有出息”。社会无所谓上下。

我倒是觉得这位王子,少点心眼,干不了政治,但是对社会问题,还是相当敏感。无论是在曾有贵族的欧洲,人人“生而平等”的美国,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是,如何往上爬。我们都可以说,成功来自才能,努力,加机遇。三个因素齐全,每个人都能成功。这个似乎简单的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容易。

这个社会,一人成功,有万人哭。一个成功的摇滚乐歌手,背后有多少全心投入,却没有唱出名堂的有志青年?我没有统计。但是我知道,巴西出球星,因为几乎全体巴西男孩子都迷恋足球,在巴西100个职业球星身后,何止留下100万心碎的失败者?他们只能业余踢足球,在电视机前给成功者捧场。

当然,我们可以说,青少年机会多,各种行当都试试,总可以明白自己才干何在。只要找准自己的才具,盯紧目标,就能行行出状元。

这实际上就是查尔斯王子说的“社会乌托邦”。砌砖匠大师,水管匠状元?我们要回到选举劳动模范的日子?

据美国一个统计数字:全国有200万“职业写作者,画者,音乐人,体育工作者”,能赖以谋生者都算。也就是说,2亿美国人中,能混饭吃,已经是百里挑一。他们算不算成功者?这个大家都清楚。社会上大部分人,不管如何努力,都是给很少的几个明星做垫脚石,做啦啦队。

人当然应该志存高远,但是不成功的大部分人如何自处?学校从来没有教我们如何承认失败,接受失败。被迫无奈,怨天尤人,如此度过一生,有什么好处?鼓励大家挤着往上爬,大部分人被推下,社会可能由此而“进步”,例如现在的足球球艺似乎比几十年前高了。但是个人的幸福呢?从这个观点说,查尔斯王子问得有理。

报上说,政客要王子“花点工夫学学如何当君主立宪的英国国王——国王没有权力说自己的意见,公开说话时,只能念大臣代拟的稿”。政府不愿意查尔斯王子评论社会问题,是因为他说出了真相?

烧包吧,中国知识人!

有学生从中国进修中文回来,给我看他们用的教科书《走进中国》高级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书印得很漂亮,内容也比以前的课本有趣得多,让人对从事对外汉语教学这一行的朋友肃然起敬。这个学生翻到第13课《为人父母的资格》,给我看这么一段:据说在新加坡,政府鼓励那些文化水平高的年轻人生育,对综合素质较低的人,则限制其生育,这就无怪乎其国民总体素质那么高了。

学生脸涨得通红,我大惑不解。他说:“用限制生育改造人种,这是纳粹思想!”我这才想起,这是个德国学生:德国青年对这些问题很敏感。我解释说,中国农村人口真是太多,而且生育率过高。“学而优则生儿女”,想法至少不错。他反驳我说:“政策是权宜之计,这篇课文讲的却是道义原则。如果全体中国人都得像新加坡那么‘高素质’,全是‘高文化水平’知识分子,那又是一个可怕的‘纯种民族’!”

我觉得这位德国小青年言辞太过,中国有中国的国情。但是,从道义原则上说,我无言以对,此事弄得我挺窘的。正好有个中国来的教育代表团,路过伦敦大学开座谈会,我就提出这个问题,无非是说,教西方学生时,最好明白对方的心理,避免这类有争议的题目。我话音刚落,代表团副团长,一位高大美貌显然很有智慧的女性,义正词严说:“我完全同意我们教科书这篇课文的观点,中国人可以有自己的人口素质观念。我们不必拿外国学生的价值作为我们编课文的根据。”

话说到这个分上,当然不必谈下去:我一向缺乏讨论大题目的勇气。我回到图书馆做我的笨学问,不料正好就翻到杜维明先生的大作。这位“工业东亚企业巨子”意识形态的制作师,正好有一段说到当今的德国青年。西欧就要没落了。但他们的反应并不是积极朝向工业发展,反而是享乐主义,今朝有酒今朝醉。譬如,西德许多人到泰国旅行,挥金如土,根本不要储蓄,认为没有什么远景。东亚社会的储蓄相当可观,比例很高。(《儒家自我意识的反思》台北1990,139-140页)

杜维明这种说法,经济学上的谬误,恐怕现在大家都明白了。但是这里还有一些最根本的价值观问题——这篇小文,只谈印象,大问题先搁开。不过看来杜维明认真与欧洲青年做了对手:如此“没出息”的远远不止是德国人。近日英国消息,1998年,有一对年轻夫妇辞掉工作,变卖家产,买了一艘帆船。他们有三个十岁不到的子女,竟然让他们全部停学,全家环航世界。三年后回到英国,已经换了一个千年。“失学”三年的三个孩子,全身黧黑,被各地小学当作英雄,请去讲远航故事。

可以断言:中国的城市里,会有敢于散尽家产去冒险天涯的浪漫年轻人,但是没有敢让孩子中断三年正规教育的知识人父母。

又说回中国。一位丹麦朋友,热爱中国,到中国访问,想拜访某位他崇拜的,并且正在“试译”的青年作家,向我要地址。我想,一个中国作家未必会拒见远道而来的北欧崇拜者兼热心翻译者吧。后来,我遇到这位作家,他说:“今后不要把我的电话给落魄洋人。你介绍的此人,竟然坐公共汽车到我家来!”

我闻此言,惶然不知所答。本想辩护几句:在华人城市里,公交大抵只是为蓝领服务。但是在西方,除了大富大贵者,一般人有急事才坐出租车。公交地铁里,白领蓝领摩肩接踵。好像谁也没有失去当作家崇拜者的资格,因为作家本人也坐在公交车里。这不仅是一个消费水平问题:在西欧北欧,坐公交不便宜,至少不比中国的出租车便宜。但是选择交通工具,还有个习惯问题:如果在欧洲没有挥手叫Taxi的习惯,到中国也难以算计出无妨坐出租。

恐怕在这位作家眼里,我也是个落魄海外的教书匠,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而且,不久后我明白了这位作家远非中国最傲慢的文化人。我在上海遇到一位旧日文友,在饭桌上,他冲着我说了一通“号称西方富国,其实最小气”等等的话。例子?他与一个洋人吃饭,结束时对方竟然提议“AA制”平摊付账!我本人从来没有在西方听说过这个词,只听说过Let's go Dutch——按荷兰方式分账。旧友说那话是在饭桌上,我当然不会再有胆量建议平摊付账,就伸手取了账单,朋友照例来抢夺一番,这次我绝对不能松手,他就松了手。细想一下,在西方餐馆,除非事先说明何人请客,不然就自然“荷兰化”。记得在美国加州一家餐馆,看到过一对中年以上男女,好像是旧情人重逢,双方眼里着火恨不得熔成一堆。结账时,却做荷兰人。这种场面,开始我也不习惯,后来却习以为常,觉得至少比中国人餐后必有的推拿游戏自然——你看到几个人在抢付买单,就知道必是中国人:小小喧腾后面,常有人际关系计算,所谓送礼政治学。

反过来想一想,中国知识人,现在能嫌一般西方人小气,这是好事。至少许多中国人的确已经超越小康,超越当荷兰人的水平,到了大方时代。而许多知识人也已经加入中产阶级,为什么不值得庆贺?我去过伦敦最成功的一家出版社(哈里波特的出版社)女社长的家,她丈夫是英国最重要的书业杂志主编。应当说,他们家相当不错,但是与中国出版家比,就实在小气。我在北京到过一位刊物主编,一位出版社副社长的家:180平方米,三厅四室三卫,相邻两套房子打通而成,室内不说溜冰,至少开舞会绰绰有余。如果说这是他或她对改革有功,得到连续若干年的“最后一次分房”之赏赐,室内装修却还是自己掏腰包付的:豪华程度,一个类似五星宾馆,另一个像京剧舞台。

还有一位朋友,一位有点名气的批评家,每年可以应邀到西方开会的“国际学者”,她重访欧洲,向我评论说:“怎么十年了,这个城市面貌没有什么变化?”我愕然,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个城市都应当日新月异。她又抱怨欧洲各城市旅馆之简陋:“在中国,我会拒绝住!”我更悚然,不知欧洲如何开罪了这位经常要来欧洲的大学者。她看到我的表情,解释说:“不是我挑剔,如果我在香港住这样的旅馆,没有一个记者会采访我!”她的结论是:中国的发展速度值得骄傲,中国大城市的消费水平已经超过欧洲,正在直追美国。

她的判断我同意,她的骄傲我认为正当,她的预言我相信,却不敢苟同。正当欧洲许多城市开始“自行车化”,北京这个全世界羡慕的自行车城,却变成一个狂躁的汽车城。自行车还有若干,只是骑在自行车上的,已经只有蓝领中国人,以及想领略自行车城最后余韵的老外。凡是有点自尊心的青年才俊知识人,早就开车,而且开大车。“美国人能开大车,为什么不让我们开?”这说法当然无可反驳,符合民族主义,也符合“扩大内需”的要求。

不用看大学教师宿舍区停满的小车,只消看一下各种“学术会议”餐桌上剩下的菜馐数量,看一眼那条吃了几小筷就倒入泔水桶的尺把长大鱼,你就知道你身居当今的中国知识人中间,决不是在任何欧美大学。

唯一需要忘记的,只是中国人均资源占有量这个小小的数字。

为何富人爱玩命?

欧洲有统计,登山,潜水等危险活动,富人爱好大于其他游戏。富人热衷的大玩具,以前是开跑车,现在是开飞机,开游艇,滑雪一定要去“月光谷”那样的险坡。当然这些运动花钱,所以中产阶级的比例,随危险程度而降低。各种统计没有包括穷人,穷人在伺候他们。

一般飞机不过瘾,有个富人索性开喷气战斗机。现年60岁的福塞特是一位以冒险闻名于世的百万富翁,他曾单独打破了62项热气球、飞机、滑翔机和帆船航行纪录。2002年,他创造了单人乘坐热气球环球航行的世界纪录。他还游泳越过英吉利海峡。今年2月28日,福塞特驾驶飞机从堪萨斯州的一个机场起飞,成功地进行单人全球不着陆、不加油飞行。

古人说,“千金之身,坐不垂堂”。既然能享受生活,生命当然值得好好珍惜。有钱又有闲,天下有这等好日子的能有几个?于是出现了一个问题:今日富人很多不愿意坐着享福,喜欢冒险,原因何在?

有人认为是,富人本来就是靠“冒险品格”,才成为巨富。已成巨富后,冒险品格也本性不改。这话是给富人涂脂抹粉。

在当今传媒社会,富人不一定能挤进名人行列,只有某些取得观赏性的富人,例如比尔·盖茨由于其传奇经历,才会有钱又有名。连富人也感到被“边缘化”,觉得自己只剩下钱,名声远远比不上唱几首歌演几出电影的明星。于是这些富人患了“名人妒”,他们认为社会对“成就感”的分配不公平。他们本是人中英杰,应当出名。

于是他们花大钱玩绝招,冒险才能冒尖。

因此,已经有美国南非两个富商,各花2000万美元买票做“星际旅行”。他们的名字,谁也没听说过,直到这场出格冒险。中国也有两个富翁已经订购空间旅行机票,他们也会有名。

俄国石油巨富阿布拉姆维奇,去年买下伦敦切尔西足球队,今年已经稳夺英超冠军,正在争抢欧洲冠军。不少俄国巨富干预政治倒了霉,此人比较明白当代社会。另一个美国巨富,几次“强购”曼联足球俱乐部,大量收购曼联股票,至今未能得逞。

中国的巨富,现在也开始追求“观赏性”。例如有富婆,冒生命危险,单独驾车,深入不毛之地罗布泊与西藏达50天。又有一些人购买最结实的越野车,组织“巅峰之旅”,穿山越谷。历经饿狼围攻,山崖翻车,过了冒险瘾。

须知,当年的洛克菲勒家族,或上海荣家,不必靠迎娶女明星来“成名”。那个时代,财富就是名声。这个时代,财富不等于名声,不过名人想钱,富人想名,至少金钱能与名声攀亲,这是给富人的安慰。

业余爱好大升级

特殊爱好,实在是毫无道理,却又至关重要。让人感到生活充实,此生值得骄傲;“特殊爱好”也是吹嘘大资本:做远非他人都能做到事,鹤立鸡群。

几年前,有一个奇怪的案子。没有吸引中国人注意,在欧洲却抢了报纸头版标题。12个英国人,2个荷兰人,分坐两辆小巴,在希腊南部一个北约军用机场附近被捕。罪名是间谍:他们用望远镜观察军用飞机,记下对机场及飞机的“印象”。

一次抓住14个偷窃军事机密的间谍!此事马上引起轰动。报纸记者马上打听出来,这是一个名叫“着陆”(Touchdown)的旅行社组织的“主题旅游”。该旅行社经营多年,专门为“看军机度假”的旅客服务。一周可以看到18个机场,650英镑(1万人民币)全包旅行。老板夫妇带队,一道被捕,被当作间谍集团头目。

希腊和英国同为欧盟成员,但是英方怎么解释,希腊警方都不能理解:哪会有如此无聊的人,到希腊不看古迹看飞机?关了整整5个月后,法庭判处1-3年徒刑。但是可以缴下大额押金,回英国准备上诉。到2003年3月,这些人都回到希腊,二审法庭宣布无罪开释。但是官司费用,经济损失,当然无人赔偿。

这是无聊“爱好”惹上麻烦的特例。军机照片,网上应有尽有,航空表演,也是到处举行。这些人的爱好特殊:就是想看军机实地起降。

某些爱好可带功利目的(例如收集古董),或文化价值(例如收集邮票钱币甲虫蝴蝶),作为爱好,就不够纯;收集火花,烟壳,戏单,商标,像章,糖纸,汤勺,模型,旧唱片,连环画,球星签名照片,这些都不出人意料,随大流而已。

有人专门收集飞机上的呕吐袋子,有现代意识,别出心裁。

有个法国人,爱好装扮成铁路巡警到车上查票,以训斥逃票者为乐。此事只是对他自己的心理健康有好处。

有个瑞士人,专门在全世界寻访空难地点。这个很难,因为大部分飞机坠落在深山老林。不管是出于同情心还是虐待狂,特殊爱好不必有理由。

有个美国人,收集印有他名字的有效信用卡。他申请了1500个公司,只有三个公司没有给,所以此人手执1497张可以使用的信用卡,不为赊账,只为“好玩”。

互联网时代,各种各样怪僻,大量照片上网,蔚为大观。有的人喜欢用各种材料,巧克力加面粉,把自己做成外星怪物,拍成照片;有人喜欢装伤员,在身体各种部位上石膏。

特殊爱好不是“行为艺术”。行为艺术再出格,也不是爱好,而是严肃的追求,体现美或丑的崇高价值。

特殊爱好必须是纯粹的消费时间金钱,除了自我欣赏,自我得意,不需要,也不能有任何目的。有个英国人喜欢把自己套在封闭的塑料袋里,享受氧气逐渐用完的“窒息快感”。各种变态,也不是特殊爱好。例如有个男人买了上千件女服,不断易装拍照。这些人只要不做表演,就只是个人爱好。

有人会用手指转钢笔,转盘子。沈阳有个人常常连续四个小时津津有味地用手指转篮球,弄得老婆要离婚。最后此人进了吉尼斯世界纪录,才保住婚姻。这个目的是老婆强加的,可以原谅。

或许上帝也有特殊爱好,才制造出世界各国那么多的怪人,频出奇招,在共同的浑浑噩噩中,装进一点个性。

谁的肚脐眼?

今年春晚之后,有网友在新浪发帖子:“满台的肚脐眼,不知道这台戏是给哪国人看的。”言下之意是说,这是西方人闹出来的玩意儿,不是咱们中国国情——中国人的肚子,无分男女老少,几千年遮得紧紧。这个评说有不少情绪昂扬的跟帖,嬉笑怒骂,哄闹一番,似乎点中的不是肚脐眼,是我们的笑筋。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露脐装,源自印度中亚的肚皮舞。鲁迅说过:时髦总是从舞伎传向街头。不过,春晚把中国人的审美之脉把得很准,绝对不会超前。中国人现在有没有独立的审美观念?可能有,但是在如何看待身体上,现代中国人一向接受全球一致的看法。这肚脐眼与西方文化帝国主义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因为中国人自己的身体观也是沿着同样线索演变的。

在原始社会,部族的生存和延续,是必须用全部力气,全部符号,为之奋斗。因此生殖是必须崇拜的:几乎全部发掘出来的史前文物,女性形象都有怀孕的大肚子,像多子多产的蛙和鱼一样,要顶礼膜拜。人类社会多少万年,人们总是笑话扁平肚子,女人们自己也羞愧难忍。

人类社会开始期文明与征服的漫长过程,身体崇拜转到男性身上,而且必须是具有征服力量的雄壮成熟男性,足以慑服不顺从者,鼓动胆怯者,随时准备砍杀外敌。希腊有宙斯,中国有关公,这样的降魔大神必须有肌肉膂力。另一方面,面容祥和,有充分的魅力调节内部关系,如佛陀,如耶稣,也是受崇拜的。此时的女性,已经降级为陪衬,以对待婴儿的慈祥为最佳,所以有圣母,有观音,为配享崇敬的母性形象。

人类开始进入所谓现代,生产和“进步”成为民族地位的标记,这是青春崇拜的年代,青年男性,才是生产和创造能力的象征。伦敦白金汉宫前面的维多利亚女王纪念碑前的塑像,有手持大锤的工人,有健壮丰满的农妇,除了鬈发鬈须,与长江大桥桥头的工农塑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生产与创造的符号,总是雄性的,女性依然是配角(不少女性主义者早就深恶痛绝地指出这一点),不过这配角,从慈祥变成艳丽。玛丽莲·梦露,碧姬·芭铎,她们略微丰满的性感身躯,是这一代女性中最受崇拜者,男人的梦中情人,少女的秘密希望。

然后我们到了当代,这个新时代以消费和消闲为文化活动中心,生产效率已经太高,生产力已经太多,一个国家的繁荣,指数是失业率低,消费意愿高。不再是社会需要生产,现在是商品争夺顾客。因此,欲望的对象也变化了,不再指向生产与丰裕。生产人,与生产物品,其实是相联系的。

无怪乎中国的女明星一个比一个娃娃脸,40年代,50年代,女明星群体,以白杨秦怡那样成熟的女性为首,现在却越来越小相。中国人审美观出了问题吗?不过看看西方,似乎也一样朝少女化进军。现在最当红的女演员,在美国是尼科尔·基德曼,在英国是凯特·文思雷特,在法国是裘利也特·比诺西,全是一式娃娃脸。

不知是中国学西方,还是西方学中国?我看都不是,是消费时代自动的选择。娃娃脸加扁平肚皮,就是前生殖的女性形象。女性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自己转瞬即逝的前生殖形象。美容化妆业的繁荣,岂是人类的无妄之灾?

这时的男性,成了配角。请女性主义者不要误会妇女已经大翻身,我说的只是娱乐业中的男性形象。现在男明星歌星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小生化”,前生殖生产化。例子太多,就看40年来近20部007电影,那位风流成性的人类救星,起先有希昂·康拿利的体魄和魅力,然后是勇武有余而气概略少的罗杰·莫尔,然后是布罗斯南,俊美迷人,开打时却总让人有点不放心。10月里等来了报道:下一位007已经找到,长相更为年轻,新007要能配得上始终露肚脐眼的娃娃脸邦德女郎,小生就必须更加奶油。

所以春晚的一台肚脐眼,是世界的也是中国的。那个发帖子的老夫子,好像从来没有在街头溜眼看女人。

购物救世

到理想社会,“物质产品极大丰富”,人人可以从社会各取所需。

但是,什么是“所需”?理想社会一旦实现,分配部门马上会头疼欲裂。例如,菲律宾有个叫“马科斯夫人”的女人,需要一千双鞋子。我们现在知道她是个大贪污犯,送进监狱后就只需一双鞋子。但是在判定有罪之前,她就是需要一千双鞋子,社会如何判别她应否取所需?

亏得今天尚不是理想社会,今天是各“购”所需,马科斯夫人的钱只要不是偷来的,社会对她的一千双鞋子之需,无法过问。不仅不过问,而且鼓掌,因为她拉动了经济发展。

某大陆女作家,采访的记者说她家里“到处随便丢放的挎包全是名牌”。作为一个最怕找东西的凡人,我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多挎包?作为一个男人,不明白挎包要名牌有何用?作为一个文化研究者,我高度评价她对社会的贡献。

消费者信心,是经济“健康”的测定指标。需求为本,一抓就灵。各级干部要牢牢记住,努力提高人民的需求水平。

如何提高?世界先进经验,专家著作太多,天书似也妙语公式,非专家读了也白读。所以我总结以下几条,供百姓捉摸:

一曰“碎窗效应”。街上顽童用弹弓打碎了玻璃窗,先抓过来揍一顿,然后代表社会感谢他。于是清扫工来了,玻璃工来了,工厂有订单了。学校应当再招老师,顽童应当好好教训,让他们逆反脾气大发再去打玻璃。等到整个街区吓得去买保险,地方政府扩权,警察局增员,大学开道德学位,需求就到了高层次。

因此,一切灾难,首当其冲者,固然不幸,对整个社会是否坏事,难说得很。只要有生产能力,就是好事。报上一登损失多少亿,也就是多少亿新增需求。要不,日本、德国怎么会成为世界第二第三大工业国?

不过,这毕竟是消极需求,补回原水平而已。积极提高需求,应该用第二法,“时髦加值”。一个中学生要手机:“同学都有我没有,没面子去上学。”让你爸开一辆夏利去上班,他会说:“我不是在自认失败者?”让你妈骑自行车去菜场,她情愿走去,免得被人看作蓝领。至于读时尚杂志的新人类,早就明白小资已发展到银领,资格证是长达50项的购货单,香水必须香奈尔,而且必须8号,提高门槛以防打工妹假冒。

但是,有相当大百分比的人,从无追风能力,有能力的人,荷包也总有不胜追风之时。因此,有消极与积极综合的第三招,称“优待效应”。各种各样的打折,贱卖,减价,清仓,跳楼,有奖。总之,让你在没有需求时产生需求。无时不贱卖,天天有优惠。

商品竞争的原则,是假定消费者个个都是专家内行,看得准何者真是价廉物美。而推销经理,是早明白消费者绝大部分是外行加傻瓜。

这样需求就从客观进入主观领域。提高主观需求,第四招,称为“购货疗法”。最早是女人惩罚不忠丈夫,不吵不闹,大买一场,看你心疼不心疼?后来发现女人的一切疲劳,紧张,苦闷,都可以用此法治疗。至于男人,在商场待十分钟,就会狂奔出去——奔去看新款美洲豹跑车。

等到人人成了购物狂,当然只能加倍购物治疗。如此,社会就从物化的后现代,进入精神分裂的后现代。

历史的鼻子

帕斯卡有名言:(埃及王后)克里奥帕特拉鼻子短一分,世界历史就不得不重写。他的意思是,历史中偶然因素太多:荆轲刀快一瞬,慈禧早染肺炎,中国历史就大不一样。对此,历史有规律论者大皱眉头,社会决定论者暴跳如雷。

现在有一种新传记(biography)作家,做的是“生检考量”(biography)。他们会说,且慢,让我先量一量克后的鼻子究竟几寸几分,你再来作理论发挥。

克后艳尸现在尚未找到,但其他历史名人,一一落到新专家手中。

西人去世,家人往往绞下几绺头发,留作纪念。先进的微量元素测定法,可以翻出许多秘密。拿破仑的头发早就被法国人做了不少文章,测出微量毒品,证明死于英国看守慢性下毒。此事再次让法兰西人血液沸腾了几分钟。

德国的民族骄傲贝多芬,耳朵全聋时,写出并亲自指挥了第九交响乐,其终曲《圣母颂》现在几乎成为欧洲洲歌。但是他头发中却测出微量汞,汞剂是20世纪之前治梅毒的通用药。因此,贝多芬的失聪,看来是梅毒所致。“知人论世”,贝多芬的音乐,情操就不够崇高。

另一个追查出来的梅毒患者,是美国的伟人总统林肯。这次有旁证:林肯遗孀玛丽,晚年患有精神病,很可能是梅毒并发症。况且,林肯早年在新奥尔良做水手。读过沈从文小说的都知道,水手必嫖娼,就像必以咸肉下饭。如此三面对证,已成铁案,让道德家每次见到林肯式的圈胡,眼神就失去崇敬。

欧洲一向有习俗:用石膏给死者翻个面部雕像,石膏面模上少不了粘下几根须发,更是宝贵。世界第一大文豪莎士比亚,留下一幅著名的面塑,眼球有肿块,使不少人怀疑他死于眼癌这种奇病。德国马恩茨大学某女教授,请教了德国刑警专家医学专家,几乎作出了莎翁的详细病历。

现在诊断,已经救不了莎翁,但是莎翁晚年笔下的李尔王,瞎了眼后那段著名的长独白,悲愤哀伤,就可以读作莎翁切肤之痛的自白,给世界莎学带来革命性启示。尤其是,莎翁身份,一向是个谜,若能证明此莎翁的确写下《李尔王》,就并非考据小事。为了把学问做扎实,此教授要求拔面塑上的须发做测定,此事被莎翁纪念馆一口拒绝。

有的“拷问先人”工作,范围更大。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森,有个黑人女仆莎丽·海敏斯。海敏斯有一个私生子,近年有人在全美国查海敏斯后代,并且与杰弗森的“嫡系”后代做DNA对比,肯定了杰弗斯的确与海敏斯有染。那就部分地解释了杰弗森在19世纪初,力排众议,通过“反奴隶买卖法”,其中有个人的动机:不想让自己的后代落进人肉市场。

许多传统的biographers,义愤填膺地痛斥bio-graphers新潮流,说他们是“抖历史人物内裤”。但是在西方,不像在中国,死者及其后代,无法到法庭上告这些新学问家一个“诽谤先人罪”。

闪开,粉丝来了!

亏得汉语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表意文字,外来语进入的速度,比世界大多数语言缓慢,所以中国绝对有抵制文化全球化的最好条件。为了进入汉语,许多外来字不得不辛苦地改头换面。“粉丝”是英语fans,为了凑双音汉语词,只能按复数译出。但是此词在汉语中立即自动变形,单复数兼用。“我是某某的粉丝”,绝对没有语法错误。

汉语的创造性吸收,不仅没有语法错误,而且比英文更正确:“明星”的最确切定义,是具有大量粉丝的人,虽然每个粉丝都是自己独立选择崇拜对象,做谁的粉丝似乎出于自由意志,粉丝却绝对不会是独行侠。

粉丝是天下最无私的人群,既没有宣誓效忠在先,又没有组织鼓励在旁,更无督战队机枪押后:他们自觉自愿地,无条件地奉献一切。我婶婶生前是赵丹的粉丝,我告诉她赵丹去了,另找一个新明星看看吧,她两眼含泪断然拒绝,说新人没有一个像样。我大表姐是王馥荔的粉丝,老是责怪我没有尽到努力,没有给她找到《天云山传奇》的录像,让她只能对着旧电影杂志欣赏美人。今天的年轻人会嘲笑她们崇拜错了,但是过几年他们也会有被嘲笑。像我这样想了解各种文化,看了刘晓庆演慈禧又看斯琴高娃演慈禧,听了卡拉扬指挥贝多芬又听梅塔指挥贝多芬,听了刀郎又听披头士的人,实际上是“假粉”装酷。真粉丝就是要忠于旧日偶像,看不惯新人,以落伍为自豪。

我一直纳闷:英国仅仅英格兰就有1300多足球俱乐部,从英超往下,分成13个等级,好多足球俱乐部历史悠久上百年,但是从顶级一直跌到低级俱乐部,每个星期比赛照常进行。维持延续这些俱乐部传统的是什么人?老板?老板是经常买进卖出俱乐部股票的大股东。教练?教练成绩一差就下课。球星?球星追到高薪就是娘,转会更是经常,有的球员甚至每年转个新俱乐部。转会后难保不迎战老东家,为了怕付他高薪的新主人怀疑他的忠诚,往往狠命表现,临门一脚毫不留情,让满场球迷伤心欲绝,大骂叛徒。唯一不变维持老牌俱乐部传统的,实际上是球迷。你问球迷为什么俱乐部已经沦落到丙级丁级,还是每个星期远途开车去捧场?回答说:俱乐部没改名,我就不能变心。一个过几年改穿另一家俱乐部队衣的球迷,自己都要唾自己的脸,比改宗教信仰还难受。

看看英国球迷的效忠劲儿,就理解所有国家的各种各样粉丝。有一次我在国内一个机场正遇上某某“快男”驾到,出口处围满了女性粉丝,有节奏地狂喊“××××我爱你!爱你就要爱到底!”我觉得她们语言朴素,却是点出了关键点:忠贞不贰绝对不变心地“爱到底”,才是真粉丝。哪怕明星演砸了戏,或是生活出了丑闻,粉丝也必须照迷不误,逢人辩解,一着不让。要是明星很久没有消息,没有占领屏幕或报纸,他们反而会坐立不安,让人觉得粉丝似乎等着明星出点小绯闻闹点大动静。实际上明星的社会责任之一,就是供应谈资。

粉丝精神的最高境界,是与明星灵魂合二而一:自己一生平庸,有明星代为出名,心里也就平衡了。所以明星一生必须丰富多彩,多少人的空虚要靠他们来填满。明星还应当有点政治或宗教领袖的自信和魄力,坚信自己值得被百万人钟爱,关键时刻绝不犹豫绝不谦虚,敢为迷途的灵魂指路。

粉丝需要明星填充他们的自我,因为现代社会自我壳里内容实在不够,一旦空得难受,他们就要狠命拥抱明星。长途奔袭,紧紧跟踪,是常见的事。此时,粉丝与明星就进入了一场认真透顶的恋爱,只是明星与粉丝处于绝对不对等的地位,明星只希望粉丝隔一个距离为他欢呼,近了明星会大叫受到骚扰。子曰,“唯粉丝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

有时候,粉丝的拥抱会变成吞噬。在枪械管理实在太松的欧美,经常会出现“粉杀”。歌手列侬,画家沃霍尔,英国美丽的电视女主持人吉尔·丹多——这一串名字让人不寒而栗。而且这些开枪的凶手多半会因为动机太古怪,被开脱谋杀罪,在精神病院悠游度过余生。“粉杀”是一种现代现象,现代之前闻所未闻。“粉杀”与情杀,看起来心理相当类似:都是想独占爱的对象。不过情杀肯定会判谋杀罪,因为爱情是一对一的占有,为争夺独占权而谋杀,动机清楚。粉丝是千百万对一,绝对无希望占有,为独占而杀,脑子绝对不清楚。此时粉丝的复数性,可以变成法庭辩护的好处。

话说到这个地步,未免对粉丝太严厉。但是粉丝的情意的确是血泪斑斑地真诚。明星们不要太自我膨胀,认为自己应当是无代价的万人迷。这个被隔绝成个人的现代社会,太阴暗寒冷,粉丝的无私就是自私。而明星再自以为是绝世天才,也必须明白:你只是一个电灯泡,一个电热器。你是粉丝们取光取暖的工具。

领养与亲养

《北京青年报》5月26日消息,北京街头,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狗和猫数目近百万。北京“人与动物保护科普中心”主任张吕萍说,该中心收容的猫狗已有超过500只,中心已经不胜负担。有时候早上起来,发现门口狗追猫跳,丢弃在门口的猫狗竟然有几十只。这些主人还算慈悲,特地在夜色掩护下送到“中心”门口。

但是,每年该中心被人领养的猫狗只有50只,领养者大部分是住在北京的外国人。北京人买狗买猫花费很大,但是都要买幼狗幼猫,“从摇篮养起”。因为“从小养才对自己亲”。

5月26日,北京30只流浪狗将飞抵美国,这是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经过半年筛选,从该中心选出的“最健康”的一批狗,中途在荷兰转机,住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动物旅馆”,最后送到“北岸动物协会”休息。一周内将被人领养。

这笔洲际旅行的费用,相信可以救活北京上千只流浪狗。所以,洋人的慈善心肠,我们大可不必感动。

我感兴趣的,只是一个“领养”心理问题。

在领养猫狗问题上,中西感情看来相隔甚远。

英语中,形容词“爱护动物的”称作“humane”,与人道(human)一词几乎完全一样,实际上也应译为“有人性”。爱屋及乌,爱人及狗,其实相通。

我们看到,欧美人对子女,感情立场也很接近。

我认识一个英国佬,结过四次婚,有几个亲生儿女,但是与他关系最亲密的,却是第二次婚姻的妻子与前夫养的儿子,他与自己“亲生”的子女,关系倒是一般。我问他其中的理由,他挠挠头皮说:“不是有意这么做,自然而然的。”“与交朋友一样,有的人自然成了朋友?”我问。“好像是吧。”他回答说,“不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与自己的孩子成不了朋友。”

我告诉他,血浓于水。儿女不是朋友,是你的骨肉,你对他们,必须比对其他孩子亲,必须更加爱护,不然他们就没有足够父爱。但是他耸耸肩膀,看到他自己也不想弄清其中的原因,我对改变这洋鬼子的头脑失去了信心。

不过欧美人喜欢领养,倒是一股趋势。专门教“如何与领养孩子亲如一家”之类的书,英文已经有一打,其中有专章处理“跨国”、“跨种族”领养,地方政府设了“领养咨询专家”,专业心理杂志上就“何时与孩子讲穿合宜”这种棘手问题展开热烈争论。现在又有“开放式领养”(即四个父母都知情,也都有接触孩子的权利),“半开放式领养”(即在一定年龄前,双方一切联系,必须通过中间人),论坛上对这些方式的利弊,讨论热烈,每个领养父母都俨然专家,出来说一通经验之谈。

而且,从东方国家领养女婴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他们听说,某些东方国家重男轻女。但是他们有没有想到,这样一来,东方国家男女比例失调,不是更严重了吗?

当然,与花钱空运狗一样,不能跟洋人论这个理。

而且,领养与亲生不一样,还会在突如其来的地方冒出来:著名导演,专演憨厚角色的伍迪·艾伦与女演员米阿·法罗,夫妇俩领养了一大批越南孩子。可爱的孩子,也会长成很美丽的姑娘。起先不明白这一点的伍迪·艾伦,突然发现自己爱上领养的越南女儿,报上说这“迹近乱伦”,但法律上又不是乱伦。于是离婚结婚,闹个不亦乐乎。这其中的种种孽缘,怎是“人道”两字能说清?

反过来,我不是说中国人的“亲生主义”如何好。千般好不如亲生亲养,过去上海街头语叫个“癞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这种态度,对狗不宜,对人更不宜。父母与子女首先要做朋友,友情加亲情才是真情,知道这一点,恐怕可以解决不少家庭纠纷。

至于迈克尔·杰克逊喜欢领养小男孩,而且为此建立了一个童话仙境般的庄园,既然法院判他无罪,我们也相信他清白。

娱乐满天下,艺术独憔悴

看了《天下无贼》,大家觉得好玩:原来车上遇带凶器的强盗这样的惨事,也可以编成如此有趣的故事。但是天下究竟有没有贼?对这样的问题,电影却不愿意回答。

丹尼尔·贝尔在分析资本主义文化矛盾时,指出政治,经济,文化,各自为自身立法。做生意,可能还像韦伯说的那样敬业勤奋,文化遵循的却是自我满足的“享乐原则”。用他形象化的说法,是“白天正人君子,晚上花花公子”。

50年过去,现在情况大变,连政治和经济都采用了“文化原则”,作秀成分高于伦理或道德实践。艺术更不用说了:一切都娱乐化,样样都是演出。如今的人生意要做成功,白天晚上都是花花公子。

的确,环顾四周,我们看到房子越建越美轮美奂,家里的装修越来越像宾馆,或像舞台。周围的女孩打扮都不惜工本,香水越用越高级。为了人造美貌,花大把钱的,远远不止是演员。上班白领,家庭主妇,女学生,都大有理由。

我们看到几乎整个社会,至少已经“小康”的社会,都开始讲究“艺术化”。至于化了以后,是否更艺术,就见仁见智,不好说了。有不少人已经讨论过当今社会的“泛艺术化”。其实关键不在艺术,而在于娱乐。艺术现在只是娱乐工具。

如今的大众传媒,无论是电视还是报刊,必须经过感官刺激,通过艺术化,变成娱乐消费品,才能吸引大众。媒体即消费娱乐,不娱乐的也要娱乐。几十个电视台竞争,电视节目就必须娱乐到底,不然是在竞争中自认失败。央视的“读书时间”,“非常接触”,用了大量插科打诨来提高读书节目的娱乐性,被称为“披着书皮的娱乐节目”。

当代传媒“全程娱乐”,做不到娱乐化,就失去观众点击率收视率,就是任何事业的失败。传媒在报道“严肃问题”时,也不得不“艺术化”。可以用娱乐作家海岩的话表达这个“时代精神”:用娱乐化的心情,看娱乐化的时代。

当代的泛娱乐化,是全社会接受信息的方式,的确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只有承认失败的商人、情人,敢于不艺术到底——这是一个娱乐没商量的社会。

如此全面的娱乐化,造成的一个严重后果,是大家对任何严肃问题,只认好玩还是不好玩。人只是被娱乐的对象,就不必思考。娱乐形成了一个游戏人生的乌托邦。全面的感官化,反而使感觉迟钝。

艺术的膨胀,是艺术自身走形,正如昔日政治占领一切阵地,必然培养一代政治怪胎。艺术本身被娱乐化,就失去了意义追求,变成艺术怪胎。一切非图像的艺术,渐渐图像化。例如摇滚乐走向视觉化,不得不配上烟火、舞蹈。古典音乐的坚持者,也乐于看到“表演性”的指挥。无法图像化的文字,例如诗歌,就配上大量照片出版,变成图文集。甚至一向以模拟现实骄傲的电影,也娱乐得走出艺术边界。在中国票房最高的电影,连个立得住的故事框架都不需要,变成银幕舞蹈。

娱乐性艺术比现实简明顺畅光滑,没有理解困难,现实反而变得不自然,不仅现实被遮蔽,现实的不在场也被遮蔽,表象与现实就不发生任何关系。中国的“贺岁片”,抽掉了现实,连抽换的痕迹都不留。图个吉庆,博大众一笑,感到生活乐滋滋,分享“盛世景象”,就行了。

艺术的泛艺术化,是正正得负,艺术不成其为艺术。一切成为无须内容的娱乐,成为供一乐的“戏说”,不想娱乐者简直无所选择。

天下究竟有没有强盗?要电影回答这样不好玩的问题,绝对是禁忌,除非导演横下心准备让观众腻烦。

历史,这浮华的女孩

胡适的名言“历史是个百依百顺的女孩,由着你打扮起来”,这句话被引用次数太多,衣肘都磨出线头了。然而,历史真是那么乖的女孩,由我们每个人打扮吗?看来不是,历史随着时代长进了,变得轻浮势利,爱赶时髦,越来越像一个专门傍大款的职业二奶。

加入对小姐道德谴责的合唱?似乎有人关心,不必我着急。

事出有因:最近读到一则消息,让我先对历史小姐的新装扮,一眼回头,第二眼觉得惨不忍睹。

那消息说,布鲁克海默的电影《珍珠港》,拍摄费是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的实际军费开支的两倍。放映电影时间也是整个战事两倍长。

起先我觉得这数字不言自明:日军是偷袭,花费当然不会太大,花多少倍的钱也不能再次偷袭得逞。电影是拉开架子,大灯光照着拍,导演也不是压低嗓门儿下命令,而是吆三喝四,甚至租用航空母舰,唯恐天下不知。

但电影看不了十分钟,就觉得不对劲:整部影片像连环画一般平浅,人物平板生硬,故事生拼硬凑,只是被高科技手段做得鲜蹦活跳而已。

而且,这部电影里的历史,可以说是跟小儿讲古。问一下经历过二次大战的老人,都知道珍珠港事件一爆发,虽然日本得手占了个大便宜,中国人都明白,这是太好太好的事态发展,苦撑着独自抗战四年,现在美国非加入不可了,也不能再卖废钢材给日本了。丘吉尔与斯大林都板着脸控诉“背信弃义”,心里都连声叫妙。甚至罗斯福,他等着日本打第一拳已经太久。虽然日本人出手太辣,却是玩到他手里去了。心里叫苦不迭的,却是山本五十六,或许还有汪精卫,仗打赢了,战是输定了。

这部花了破纪录大钱的《珍珠港》,却回到听罗斯福演讲而怒火填膺的美国平民水平,作为人物的美国飞行员,也只有当年大大咧咧美国兵的“义愤填膺”。当然我知道,复杂的电影没法做商业放映。电影越简单越好,因为电影的观众不想为电影伤脑筋。

但是,叫人不明白的是:越是大场面的电影,越是“往下笨”,越花钱的大片,越是浅薄无聊。《珍珠港》远逊于30年前拍的同题材电影《攻击!攻击!》。连“逼真感”都不及那个电影,何况人物。

再举个例:二战时占领希腊岛屿的意大利军队,因为罗马中央政权的连续更替,而在游击队与德军之间投来倒去,无所适从,最后被德军集体屠杀。这个悲剧,在好莱坞大明星双双主演的大片《柯莱利上校的曼陀铃》里,被弄成一团滥情的糨糊,拙劣得让人痛哭。不是为戏中英雄美女生离死别,而是为导演之笨拙,糟蹋了一本风格细腻的好小说。1991年意大利导演萨尔瓦多斯拍的《地中海》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却把战争中人的荒诞命运说得切实揪心。

另一部大把花钱片《泰坦尼克》,获得一片叫好,我认为没有50多年前的黑白片《冰海沉船》出色。很多人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因为让他们看黑白片,已经受不了,“太低档了”。而我最讨厌煽情,尤其是一本正经音乐伴奏的“富女穷汉”浪漫故事,还有把无价之宝项链丢入大海之类——每个伤心落泪的人,也都知道,那是胡编的故事,当不得真。

再看幻想片中的未来历史吧:场面宏大壮观的《空军一号》《独立日》,都来一套总统开飞机搏斗,不仅荒诞不经,而且媚权煽爱国情,令人大倒胃口。而小成本制作,例如《杰克》《尾摇狗》(此片中文一直译为《摇尾狗》,大错特错,正好与主旨拧反),讽刺政客,嘲笑白宫,妙趣横生。而且,越是小制作,越是多靠演技少特技,看这种电影才是享受。不是我说特别喜欢看美国总统出洋相。本来,艺术得有点反讽,才是成熟。

钱用得越多电影越糟糕,几乎片片如此。为什么出现这样悖谬的规律?因为成本大了,就得一心一意捞回。到哪儿去捞回呢?当然是观众的口袋。而观众要的就是煽情动心的感伤,好坏分明的爱憎。此文有意不提一些中国历史题材电影,因为钱花得还不够多。但是,“越花钱越笨”,这个规律,终究会发生作用。

然而,要历史小姐装傻丫头,也得有个限度。不然我们就会怀疑,她不仅是任人打扮,而且钱能买通。她不一定喜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糟蹋了小心做好的妆,但是肯定不讨厌影院里一片唏嘘中钱币的叮当。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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