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玫瑰的男人(横扫法国畅销书榜,小众电影爱好者的优质电影推荐名单)(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5-31 22:5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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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冰岛) 奥杜•阿娃•奥拉夫斯多蒂,苏莹文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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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玫瑰的男人(横扫法国畅销书榜,小众电影爱好者的优质电影推荐名单)

种玫瑰的男人(横扫法国畅销书榜,小众电影爱好者的优质电影推荐名单)试读:

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一章第

十九节  一  

我即将出国远行,而且归期未定,于是我七

七岁的老父亲按照我母亲的手抄食谱下厨,打算为我准备一顿难忘的送别晚餐。在这样的场合,母亲一向会这么做。“我想炸裹上面包糠的黑线鳕鱼,”他说,“然后是加了鲜奶油的冰岛传统热巧克力甜汤。”当爸爸忙着准备热巧克力甜汤时,我开着高龄十七的萨博汽车去护理中心接约瑟夫。他站在人行道上,看起来十分焦虑,一发现我的身影,马上显得兴高采烈。因为我即将离家,他特别穿上星期天穿的最好的衣服。这件紫色衬衫上印着蝴蝶图案,是妈妈买给他的最后一件衣服。

趁爸爸把鱼片暂时放在面包糠上、先炸洋葱圈的时候,我走到温室,剪些我要带走的玫瑰。过了一会儿,爸爸也拿了把剪刀跟上来,他的目标是用来搭配炸鳕鱼的细葱。约瑟夫静静地走在爸爸身后,但他到了温室门口便停下脚步。二月间的暴风雪吹破了几扇窗户,他看到了玻璃碎片,于是站在外头的雪堆上看着我们。他和爸爸穿着同样的淡棕色背心,上面绣着金色的小钻石。

爸爸说:“从前你妈妈炸鳕鱼一定会加细葱。”我接下他手中的剪刀,弯腰从角落的绿葱丛中剪下一把葱尖递给他。尽管温室的规模不大,不是那种母传子、里头种了

百五十株西红柿和五十棵大黄瓜的大暖房,而是只有几丛自生自灭的玫瑰和最后十来株西红柿的小温室,但爸爸经常提醒我:我是母亲这座温室的唯一继承人。我不在家时,爸爸会负责浇水。“我对园艺实在没什么兴趣,儿子,你妈才拿手。我一个星期吃一颗西红柿就差不多了。你觉得这几株西红柿会结出多少果实?”“要不就想办法把西红柿送人吧。”“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带着西红柿去敲邻居的门。”“要不,送给宝嘉吧?”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母亲的多年老友可能会愿意和爸爸分享这些食材。“你该不会期望我每星期提着三公斤西红柿去拜访宝嘉吧?她会坚持邀我一起吃晚餐。”

我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我本来想邀那个女孩和孩子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继续说,“但是我知道你会反对。”“是啊,我反对。我和你说的女孩虽然有个孩子,但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朋友,从来都不是,会生下孩子纯粹是个意外。”

我已经向爸爸清楚解释过不知多少次了,他一定明白孩子是一时疏忽的结果,而我和孩子母亲的关系只持续了

分之一个晚上,不,甚至还不到,应该只有

分之一。“你妈妈一定不会反对邀她过来为你饯行。”每当爸爸需要加重自己发言的分量,就会把妈妈从坟墓里召唤出来提供意见。

我现在所站的地方,正好是女孩受孕─希望这么说没错─的位置,而我越来越苍老的爸爸站在旁边,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兄弟则站在玻璃的另一侧,这让我不禁感到有些尴尬。

我父亲不相信巧合,至少,对于生死这样的重大事件是如此。他说,生命的开端或结束不是纯粹由运气造成的。他就是没办法相信受孕是一种巧合的相会,不相信有哪个男人会在毫无预期的情况下发现自己和某个女人同床共寝,同样的道理,他也不能理解转弯处松脱的潮湿碎石有可能造成死亡事件,因为对他来说,该列入考虑的因素太多,不但有数据,还有数值的计算。爸爸对这些事有不同的见解,他觉得世界像是挂在一起的一簇数字,这些数字组成了宇宙万物最内层的核心,而日期,则可诠释出全然的真相和最深刻的美。我口中这些随着不同状况衍生而出的巧合或偶然,只是爸爸眼中这个精密体系的一部分。他认为,我们不能把太多偶然视为巧合,一次也许还好,但三次,何况是连续的三次就不算了,他说,我妈的生日、他孙女的生日,以及我妈过世的日子,都是在同一天─

月七日。我不明白爸爸的计算方式。在我的经验里,只要你觉得自己懂了一件事,接着一定有截然不同的状况会发生。但我对退休电工的娱乐没什么意见─只要他别把我忘了用避孕套的一时大意列入推算就好。“你不是在逃避什么吧,儿子?”“不是。”我补充了一句,“我昨天和她道过再会了。”

他知道问不出更多讯息,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该不会碰巧知道你妈把热巧克力汤的食谱藏在哪里?我买了鲜奶油。”“不知道,但我们等一下可以一起找找看。”  二  

我从温室回到屋里时,看到约瑟夫挺直了腰杆坐在桌边,双手搁在腿上,紫罗兰色衬衫上系着红色领带。我弟弟对衣着和色彩很讲究,而且和爸爸一样,老爱打领带。爸爸同时起了两个热锅,一边煮马铃薯,另一边放着平底锅。他这次下厨似乎没有十足的把握,也许是因为我即将离家,所以他才会紧张。我在他身边打转,在锅里倒了些油。“你妈妈一向用人造黄油。”他说道。

我们两个人都不怎么擅长做饭。我在厨房里的工作多半是拧开装紫甘蓝的玻璃罐,要不然就是拿开罐器开豌豆罐头。其实,妈妈从前常要我洗碗盘,然后让约瑟夫擦干,但是他擦干一个盘子得花太多时间,最后我总是抢下他的抹布,宁可自己动手。“接下来几个月,你恐怕不容易吃到鳕鱼了,洛比。”爸爸说。

我不想伤爸爸的心,没说我在出海处理了四个月的渔获之后,就算从此再也吃不到一口鱼,我也不会在乎。

他决心要为两个儿子大展厨艺,于是端出让我们意外的咖喱酱。“我用的是宝嘉给我的配方。”他说道。

绿色的咖喱酱颜色特殊,但是很漂亮,像是春日雨后的青草地。我问他这颜色是怎么调制出来的。“用咖喱和食用色素。”他解释道。我看到他事先已经拿出一罐大黄果酱放在我的餐盘旁边。“那是你妈妈做的最后一瓶果酱了。”他边搅拌咖喱酱边说。我凝视他穿着棕色小钻石图案背心的背影。“你该不会想拿大黄酱搭配鳕鱼吃吧?”“不是,我只是想,说不定你会想带走这瓶果酱。”

用餐时,我弟弟约瑟夫很安静,爸爸也没说太多话,我们父子三人实在不算健谈。我为弟弟盛了晚餐,帮他将两块马铃薯对半切开。他显然不欣赏绿色的咖喱酱,毫不马虎地刮下鳕鱼上的酱汁,推到盘边。他有双棕色眼眸,长得很像某个电影明星,这实在有些诡异。我完全看不出他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为了缓和他冒失的行径,也为了缓和桌边的气氛,我取了一大勺爸爸做的咖喱酱。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胃有些不舒服。

晚餐过后我负责清理,约瑟夫则准备做爆米花,他周末回家时一定会做爆米花吃。他从橱柜里拿出他惯用的大锅子,分毫不差地倒了三茶匙油,仔细撒出包装袋里的玉米,让黄色的玉米粒铺在锅底,完成之后才盖上锅盖,将电炉的火力开到最大,加热四分钟。一听到油开始发出爆响,他随即将火力降到中火。他拿起玻璃大碗和盐,视线完全没有离开手边刚完成的工作。我们三个人一起看《今夜新闻》,弟弟坐在沙发上握着我的手,将玻璃大碗放在桌上。我这个双胞胎弟弟在回家度周末的一个半小时之后,递给我一张刻录了音乐的光盘。跳舞时间到了。  三  

我带的东西很少,爸爸看到我只有一件小行李时不免惊讶。我用打湿的报纸包起玫瑰枝条,放在帆布背包的前袋。我们开着爸爸的萨博汽车,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开的就是这辆车。约瑟夫静静地坐在后座。爸爸戴着出远门才会戴的贝雷帽。自从意外发生之后,他开车的速度便远低于最低限速,从来不超过二十五英里。他慢慢驶过颠簸的熔岩地,正好让我欣赏破晓曙光下以规则间隔停歇在紫蓝色突出峭壁上的小鸟,放眼望去,鸟儿一只接着一只排列,宛如一页渐强的忧郁乐谱。爸爸不常开车,过去总是由妈妈驾驶。我们后面跟着一长串汽车,不停地尝试超车,但是爸爸没有因此而分心。同样,我也不担心错过我的班机,因为爸爸无论到哪里,都会预先留下充裕的时间。“你想换我来开车吗,爸?”“谢谢你的提议,孩子,但是不用了。你只管坐稳,记住这片你即将道别的景色就好。你大概会有好一阵子没机会坐车经过熔岩地了。”

我注视即将别离的熔岩地区,有好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在我们经过通往灯塔的小路之后,爸爸开始聊起我对未来的计划,想知道我打算怎么度过人生。他知道我对园艺有兴趣,但对此并不满意。“希望你不介意你老爸问问你对未来的计划,洛比,我不是想打探,而且你也知道,我是一番好意。”“没关系。”“你决定要到哪里继续攻读学业了吗?”“我找到一个园艺方面的工作。”“但你是个能读书的人。”“别说这些了,爸。”“孩子,我认为你在浪费自己的才华。”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爸爸解释,因为园艺和温室里的玫瑰是我和妈妈的共同兴趣。“妈就能理解。”“没错,不管你打算做什么,你妈妈大概都会支持,”他说道,“不过呢,如果你上大学念书,她应该也不会反对。”

当我们刚搬到这个新小区时,周遭只有贫瘠的土地,风吹来碎石,堆在大石块旁边。这附近不是新盖的建筑物,就是黄色泥水塘遍布的工地。这一带面海,长期饱受海风吹打,不可能种出足以遮蔽花园的树荫,后来居民更是连种花的念头都干脆放弃了。我母亲是第一个试图在这一带种树的人,当年,邻居把这种挑战不可能的举动看在眼里,难免觉得她有些古怪。其他人自得其乐地铺起草坪,至多也只是在花园之间种些矮树篱,以便享受一年中仅有的三天夏日微风,而我母亲则是在靠屋子挡风的这一侧种起了金链花、枫树、梣树和其他会开花的小灌木。就算她要费力地把嫩枝往下插进石块,她仍然坚持不肯放弃。

第二年夏天,爸爸在屋子南侧盖了间温室。我们先在温室里栽培植物,到了

月的第一或第二个星期,当夜里不再结霜时,才把这些植物搬出户外。本来我们只打算在夏天把植物搬进花园,之后再移回温室,但到了最后,如果秋天的温度不至于太低,我们会让这些花草在外面多留一个月左右。某年冬天,我们甚至让这些植物留在两米深的积雪中。最后,我母亲的花园里没有种不活的植物,经过她的巧手,似乎任何植物都能开花。我们的空地逐渐长成一片神话般的花园,吸引了目光和赞叹。妈妈死后,这一带的妇女有时还会要我提供园艺方面的意见。“其实,花草需要的只是多一些照顾,还有,最重要的,是要有时间。”我母亲的园艺哲学大抵如此。“我承认你和你妈有你们自己的世界,约瑟夫和我不在其中,也许我们无法体会。”

这阵子,爸爸常把他自己和约瑟夫当成一个单位,老爱说“我和约瑟夫”。

仲夏夜里,妈妈偶尔会有股冲动,想半夜到花园或温室里去莳花弄草。她并非异于他人,在夜里当然也得睡觉,但夏天的夜晚总会有些不同。若是我和朋友外出到深夜才回家,常会看到她带着红色塑料桶,戴着粉红色花卉图案的园艺手套在花坛边工作,而爸爸则是在屋里呼呼大睡。夜里没人出来活动,周遭出奇的宁静。妈妈会说声“嗨”,而她的双眼仿佛在我身上看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我会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假装帮忙除草,其实,我只是想花个几十分钟陪陪她。我手上可能还拿着半罐啤酒,于是我会把啤酒罐往花坛上一摆,躺下来,用交握的手掌托着下巴,眼睛盯着天上飘过的云朵看。只要我想和妈妈单独相处,我便会到温室或花园里去找她聊天。有时候她也会有些分心,当我问她在想什么时,她会说:“对,对,我喜欢你刚刚说的事。”然后再给我一抹赞同又鼓励的微笑。“对你这么优秀的学生来说,干园艺这行没有前途。”“我什么时候变成优秀学生了?”“我是年纪大了没错,孩子,但是我可不痴呆。我偏偏就是留着你所有的考试成绩单。你十二岁时是全班第一,十六岁时同样名列前茅,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还留着那些东西。那些垃圾在地下室某个盒子的最上层,把它们丢掉吧,爸。”“太迟了,洛比,我已经交给索斯图去裱框了。”“你在开玩笑吧?”“那么,你到底想不想进大学拿个学位?”“不想,目前不想。”“植物系呢?”“不想。”“生物系?”“不想。”“那么植物生理学或以植物生物技术为主的植物遗传学呢?”

爸爸显然读了些这方面的资料。他的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双眼直视路面。“不必了,我没兴趣当科学家或大学教授。”

对我来说,双脚踩在潮湿的土壤中会让我自在得多,亲手碰触有生命的植物也别具意义,但实验室里的花朵可不会在雨后散发出任何香味。我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将妈妈和我的世界形容给爸爸听,让他了解:生于沃土的植物才能引起我的兴趣。“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想上大学继续念书,我替你存下了一笔基金。这笔钱不在你妈妈留下来的遗产之内。而约瑟夫,他对于现状很满意。”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了,我会确认他什么都不缺。”“谢谢你。”

我没继续和爸爸讨论园艺。我怎么能告诉这名电工,说我还不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又要怎么向他解释,在人生的某个特定时刻,要一下子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难?“你光靠梦想是走不远的,洛比。”爸爸一定会这样说。“你必须跟着梦想走。”换成妈妈,她会这么说。然后她会看向厨房的窗外,宛如她眼前是一片广大的领土,而不是屋子和温室之间、温室和篱笆之间的几米见方。花园里一片苍郁葱茏,旋卷的花草树木挡住了后面的篱笆。然而,她似乎有些期待远道而来的访客。妈妈把袋子里的李子干倒进大碗里,放在水龙头底下清洗。“要在小船上连待好几个月,老是晕船一定很折腾人。”爸爸终于换了话题。  四  

我们沉默地开着车,继续穿过这片熔岩地。昨天晚餐的绿色酱汁似乎还残留在我的肠胃里,应该是它,才害我现在感到恶心。再加上我们现在行经之处,正好离母亲翻车的地点不远……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知道那车子是在杂草覆盖的小冰斗转弯处失控的,至今我仍然可以想见,在那个地点,救援人员如何将我母亲的身躯从汽车残骸里拉出来。“你妈妈不该比我先走的,她比我年轻十六岁。”在我们经过事发地点时,爸爸这么说。“她的确不该早你一步过世。”

妈妈一时兴起,要在生日当天黎明时去采蓝莓,而且要到她最喜欢的偏僻地点去,所以她才会开着车穿过熔岩地。她打算在回家之后给她的男孩们─这是指爸爸、约瑟夫和我,她老爱这么喊我们父子三人─准备松饼,搭配现采蓝莓和鲜奶油。我现在才明白,一家子都是男性,身边没女儿有多么辛苦。

我为自己留下足够的缓冲时间,没有立刻推进记忆中翻覆在熔岩地的车边去看我母亲。我从容地检视整个状况,先在出事地点上方久久盘旋,像电影摄影师般地从高空吊车上俯瞰,最后才把镜头对准母亲─她是女主角,整个场景环绕着她打转。我决定把那个八月

日当作初秋。因此,我才能在这片景观当中看到浓淡各异的红色和不同层次的金光。我想象事发现场只有深深浅浅的红色:红褐色的帚石楠、血红的天色、附近矮树丛的紫红色叶片,以及金黄色的苔藓。妈妈身上穿的是酒红色的开襟毛衣,一直到爸爸把衣服带回家里放在浴缸里清洗时,我们才发现毛衣上凝结着血块。我尽是注意些小细节,就像在凝视整幅画作之前先注意到作品上的污点一样,我想借此让母亲的死亡暂停,而告别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往后推。最后的结局不是我母亲仍然躺在翻覆的车内,就是她被救出车外,躺在地上。我决定将场景设定在熔岩地的底部,仿佛直接削去了上方的两丛植物,让草地轻柔地贴在她的伤口边。在我心里,她不是仍然有生命迹象,就是已经死去。爸爸此时的车速放慢,慢到足以让我从容地端详那棵树─我亲手种下的矮山松,它还矗立在原地;当时我想在崎岖的熔岩地上种一棵树,让贫瘠多石的景观出现仅有的一棵树,在妈妈出事的地点留下纪念。“你冷吗?”爸爸问道,将车内暖气调到最高,车子简直像个烤箱。“不,我不冷。”

我只是胃痛,但是我没告诉爸爸。爸爸的操心经常令我窒息,妈妈就不同了,她也会担忧,但是她了解我。“嗯,洛比,我们到了,看到飞机了。”

我们一抵达机场,罩在山脉上方的黑幕便掀了开来,露出浅蓝色烟雾般的第一线曙光。低悬的二月丽日照亮了挡风玻璃上的灰尘。

我的弟弟和爸爸跟我走进机场航站楼。

道再会时,爸爸递给我一个包裹。“落地后再打开,”他说,“你睡前看到这东西,说不定会想起老爸。”

我向爸爸说再见,短暂地拥抱了他一下,这个接触很轻快,另外,我还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拍了拍他的后背,然后再以同样的方式拥抱我弟弟约瑟夫,他立刻缩到爸爸身边,拉住爸爸的手。接着,爸爸从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我到银行提了一些现金给你,出国最怕不时之需。”

我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瞥见爸爸带着我的孪生弟弟走出航站楼,爸爸长裤后口袋露出了一截皮夹。他们都穿着刚买不久的灰色背心,我实在很难分辨这对父子究竟谁对穿着比较讲究。约瑟夫和我的外貌完全相反,他个头矮小,有一双棕色眼睛,肤色较深,看起来仿佛刚结束海滨假期。他的装束一丝不苟,若不去看他的颜色搭配,你会以为我那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弟弟是个机长。我决定把他穿着印有蝴蝶图案紫衬衫的模样烙印在脑海里。天色大亮后,我应当已经离开了这片棕色的泥巴地,而泥地的盐分呢,就将只剩下凝结在我鞋上的一圈白色痕迹。  五  

就在飞机离开跑道、拉高机首、越过下方闪耀粉红色光线的雪地时,我清楚地感觉到腹部的刺痛。我朝邻座靠过去,想看看窗外下方的山尖最后一眼,几座山头宛如散落在白色油脂上的青紫色肉墩。我身边那名穿着黄色马球衫的女人把身子往椅背靠,腾出窗口的空间让我往外瞧。虽然我这时该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我的腹痛让我没办法全心享受这种高于一切的自由。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却仍然可以清楚意识到黑色的熔岩地、枯萎的黄草、乳白色的河流、一片片蜿蜒的草地、沼泽、凋零的鲁冰花田,以及后方一望无际的遍地石块。还有什么比石块更不友善?玫瑰当然不可能生长在石块当中。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其美丽的国度,我深爱这地方许许多多的人与地,然而,我只想把这一切留在邮票上。

起飞后没多久,我站起来检查背包,想确认玫瑰枝条在一万米高空中的状况。枝条仍然好好地裹在潮湿的报纸中,我动手调整绿色的细枝。我用来包裹的恰好是讣闻版面,就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来说,这还真合适,同时,这也彰显出巧合是多么微妙的事。在我让自己离开脚下那片土地的这一刻,脑里有“死亡”这个想法十分合理。首先,我是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本来就会想到死亡,一天还会想个好几次。然后是身体,除了自己之外,我还会想到别人。接着是玫瑰和其他植物。我没办法厘清这几件事的先后,而且排列顺序可能每天都会有变化。我收好玫瑰枝条,坐回女人旁边的位置。

除了现在已经转变成抽痛的腹痛之外,飞机爬升也让我作呕,我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肚子。引擎的声音让我联想到渔船,我再次想起那四个月当中毫无止境的晕船之苦。其实海貌不必凶猛,光是踏上船,我的胃便会自动翻搅,让我跟着头重脚轻。当钢铁船壳开始放大海面的波动、在码头边用力摇摆时,我就会全身冒冷汗,并且早在起锚前就已发生第一次呕吐。当我晕眩到无法入睡时,我会到甲板上,在一片雾蒙蒙的光线中凝视上下起伏的海面,一边试图保持自己的平衡。出海

趟之后,我成了世上最苍白的男人,连眼眸也如同晃荡的水波,成了水蓝色。“天生红发的人就是有这个缺点,”经验老到的水手这么说,“他们最容易晕船。”“而且他们很少回得了家。”另一名水手说。  六  

女空乘在座位间快步走动,我弯着腰,这是飞机降落时的标准姿势,她们穿着棕色丝袜和平底鞋的双腿正好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她们注意到我,几次过来察看,拍去我椅背上的浮尘,为我拿来枕头和毯子,帮我调整了好几次坐姿。“你想要个枕头吗?我帮你拿条毯子好吗?”她们焦急地询问,先在我的脑袋后塞了个枕头,再拿来毯子为我盖上,接着才到一旁去讨论我的状况。“你不舒服吗?”那名穿着黄色马球衫、坐在窗边的邻座旅客问我。“对,我不太舒服。”我说。“不要怕。”她带着微笑说,帮我拉好毯子。我这时才注意到她的年纪和我母亲相当。飞机上有三个女人在照顾我这个几乎要落泪的小男孩。我坐在座位上伸了伸身子,瞥了餐盘上的铝制餐盒盖一眼。接着,在一位女空乘经过我身边时,我询问餐盒里装的是什么。“我来问问看。”她说完后,便消失在走道尽头。

她没有立刻回来。为了让邻座的女人知道我教养良好──妈妈会乐于确认这一点──我伸手向她自我介绍。“我叫亚仁图·杜尔。”

我甚至还从皮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张相片,相片的主角是个没戴帽子、穿着绿色连身衣的婴儿。她也许会觉得我不太有男子气概──拿着用讣闻版报纸包起来的玫瑰枝条旅行,而且对飞机上的餐食反胃──但是我不会给她任何机会问起任何私人问题,或是拿巧克力请我吃,而是要早她一步采取行动。“这是我女儿。”我边说边把照片递给她看。

她似乎有些惊讶,但立即对我露出友善的笑容,从皮包里拿出眼镜,对着灯光审视照片。“漂亮的小女孩,”她问道,“她多大了?”“这张照片是她五个月的时候照的,她现在六个半月了。”我说。其实我想说的是六个月零十九天,但腹痛让我说不出这样的细节。“看起来漂亮又聪明,”她反复地说,“眼睛又圆又亮。但是,对小女孩来说,她发量不算多。老实说,我本来以为她是个男孩。”

女人和善地看着我。“我记得照相时她刚睡醒,才把帽子摘掉,也许是因为这样,她的头发才会变成这个模样。是啊,我们刚把她从婴儿车里抱出来。”说完话,我把照片收回口袋里。我没再多谈女儿的发量问题,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此时,腹部诡异的疼痛再次占领了我的思绪,我闭上眼睛,一想起搭配炸鱼的绿色酱汁便又开始作呕。邻座的乘客焦虑地看着我。我完全没力气谈话,于是假装找东西,又开始翻找背包里的物品。最后,我拿出一本夹藏干燥花叶的书。而当我一翻开书时,却猛然觉得被命运嘲弄了,因为眼前出现的,竟是我最早压制的干叶片。那是我六岁生日早晨从家里后院摘来的六叶的三叶草。爸爸觉得在生日当天能找到三片六叶的三叶草是个好预兆,意味着我的某个梦想可能会实现,比如花园里会长出一株可以让我攀爬的树木。“你书里夹的是叶子吗?”邻座的女人显然很有兴趣。我没有回答,而是小心地拿起一片三叶草,对着阅读灯看,这是最后一片完整无缺的干燥叶片,细致又脆弱,是永恒的花草。我觉得自己绝对是急性食物中毒,但是挂在蓝色书绳上的叶梗无疑也是我这个生命阶段的写照。  七  “你确定你自己一个人没问题吗?”我穿过通道走向出口时,女空乘说,“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一离开机舱,乘务长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试着检查了是不是机上餐食的问题,也有两位同事试吃了,但还是不敢确定。很抱歉。但是机上供应的不是奶油芝士内馅炸鱼排,就是奶油芝士内馅炸鸡排。”

后来,一名机场官员拿张纸条写了个地址给我,我捏在汗湿的掌心里。没想到,在我踏入这个初次到访的城市,抵达走出国门的第一站时,竟落到蜷着身子坐在出租车后座的下场。我把背包放在身边,隔层里,绿色的枝条从包裹的报纸上方探出头。现在仔细回想,我不敢确定当时自己是不是单独一个人搭车,也许那名穿黄色马球衫的女人陪我一起搭出租车到我的目的地。

我还记得,当时车子在人行道边停下来等红灯时,路过的行人利用出租车窗检视自己的倒影。

司机不时透过后视镜看我,他身边的座位上有一只阿尔萨斯犬,狗儿伸着舌头,淌着黏答答的唾液。我看不清狗儿是否系着狗绳,但是它的双眼倒是盯着我不放。我闭上眼睛。而等我再次睁开眼时,车子已经停在医院前方,司机也转过头来看着我。因为我在车上吐了,他要我付双倍车钱,但是他看来并没有特别生气,反而像是在斥责我不负责任的行为。  八  

我先小心翼翼地放下背包,确认玫瑰枝条的水分没有流失。接着,我躺上铺着塑料垫的检查台。我二十二岁,在这段旅程还没有开始之前,便已经来到道路的尽头。我仿佛花了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在表格上一笔一画地填写我的名字。一位女子尽了全力扶我躺下,检查室的日光灯照亮了她棕色的头发和双眸。我的上半身完全赤裸,裤子也已经脱下。妈妈倒在陌生人怀里、躺在熔岩地上濒死时,是否也有和我现在相同的感觉?无论如何,对这个地球上的不少居民来说,我死去的那天是个快乐的日子,而在太阳落下之前,足以取代我的新生儿已经大量诞生了,世上也举办过无数场的婚宴了。

死亡并非了不起的大事,这世上,所有出类拔萃的儿子和女儿早已先我一步离开。但是,这种事自然会重重打击我衰老的父亲,我那有智力障碍的双胞胎弟弟势必得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我那还不会说话、还太小而不能在外头过夜的小女儿,则将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她的父亲。的确,我有些遗憾,我希望自己有更精彩的韵事,种下更多玫瑰。

有一头闪亮棕发的女子把手轻柔地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注意到她戴了一个绿色的蝴蝶发夹。这个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照顾我的女子,头发上夹着一个代表永生的符号。

玫瑰枝条没有水活不下去,于是我用手肘撑起身子,指着我的背包。“花。”我说道。

她弯腰将我的背包拿到检查台旁边。我甚至找不到正确的词汇,但我手一指,这个女人便能了解我的意思。若不是我即将离开人世,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当真考虑我们是否可以互为伴侣。她可能比我大十岁,约莫有三十二岁左右吧,在这当下,我不觉得年龄差距有什么重要。但问题是,我肠胃的严重疼痛阻碍了我们进一步的发展。当我终于吐出飞机上吃到的最后一丁点面包屑和芝士之后,她帮我仔细地用湿报纸包裹起玫瑰枝条,她的动作很仔细,仿佛正在为手术成功的病人更换腿上的绷带。“你一路带着这些花吗?”她问道。这会儿她靠得更近了,我看到她发夹的蝴蝶翅膀上有黄色的小点。“对。”我像个当地人似的,流利地用她的语言回答。

她点点头,把我当成清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男人。

接着,我又以拉丁文说出玫瑰花名:“Rosa candida。”

一说起植物和园艺,我的表现和词汇都会有显著的增长。接着,我又说:“它很像念珠玫瑰,是没有刺的玫瑰。”“没有刺,真的?”她说道。她为我折好牛仔裤,整齐地放在椅面上我的蓝色麻花纹毛衣上面,这件毛衣是母亲为我亲手编织的最后一件毛衣。再过不久,这个戴着蝴蝶发夹的女人也会成为看过我裸体的七个女人中的最后一个。“另外那两株,也是—”她犹豫了一下,说,“Rosa candida吗?”“对,安全起见,”我说,“都是当作培育用的枝条,以防其中哪一枝枯死。”我又躺回了塑料垫上。

她见识过我饱受折磨的模样,在我呕吐时扶着我,而且还为我的玫瑰枝条加水,这让我想和她分享某些更私密的话题,于是我掏出我女儿的照片给她看。“这是我女儿。”我说。

她仔细打量照片。“好可爱。”她带着微笑问我,“她多大了?”她的问题简单又好回答,我的外文能力足以应付。“快七个月了。”“真的很可爱。”她又说了一次,“但是对七个月大的女婴来说,发量不怎么多。”

我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把自己交付到某个人的双手上,在临终前和他们分享最有意义的事,结果他们竟然让你失望。我突然觉得她—这世上最后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有必要彻底了解发量这回事。这张照片不准,而且金发婴儿在一岁之前的头发并不明显,深色头发的婴儿天生有浓密的头发,这点完全不同。我有好多话不吐不快,但是我的腹痛和有限的外文能力让我无力为女儿辩护。“七个月左右。”我重复刚刚的话,似乎这足以解释她的发量为何稀疏。接着我觉得自己太急躁了,刚才不该把照片拿给她看,现在更不想让她拿着把玩。“还我。”我唐突地说,伸手想要回照片。我看着弗洛拉在照片上露出下牙床的两颗牙齿微笑,想起我在出国前没有事先打电话,便去探视我女儿和孩子的妈,当我向她们道别时,女儿刚洗过澡,一绺鬈发垂在前额。

我闭着眼睛,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手术室,虽然身上盖着被单,却仍然觉得冷。虽然我的痛苦和这个世界的恐怖暴行、旱灾、飓风和战争无法相提并论,但到了现在,剧烈的疼痛却宛如触手可及的实际形体。

我想透过绿衣医护人员的表情和手势来评估我的存活几率。这些人当中,有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了些话,后者戴着口罩,开心地大笑,就像在面对一场无关紧要的手术,不会有人送命。然而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会比在临终前成为这群彩衣人的笑柄更令人消沉了,等我离开之后,这种轻率的态度仍会继续下去。渐渐地,我听出了他们谈论的主题不是我,而是某场一起去看的电影,而且今晚还会有别人去看。《罂粟花田》,没错,我听过这部片子,讲的是一个求爱遭拒的男人绑架了心仪的对象,之后还和这个女人结伙抢了银行。这部电影刚在影展上夺得特别奖。

突然间,有人轻抚我的头发—妈妈老是说,你那头姜红色的乱发。“别担心,只是阑尾炎。”某个戴口罩的人告诉我。

我不该说“轻抚”,这种感觉像是有人用指头梳理我的头发。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像只鸟,拍打翅膀准备起飞。我盘旋在空中,看着下方的事件,但是没有参与,因为我自由自在,不附属于任何物体。就在一切即将消失时,我听到爸爸在我耳边说:“洛比,我的孩子啊,种玫瑰是不可能有前途的。”  九  

醒来时,我没有立刻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自己似乎闻到了潮湿泥巴和植物的味道,仿佛在雨中的帐篷里醒来一样,但没多久,一切又褪回白色。塑料杯里插着三株绿枝,我认出那是我的玫瑰枝条,而在绿枝之间夹着一张手写纸条。我伸手到被单下摸索开刀后缝合的身子,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确定我还活着。我测了测自己的脉搏,探探心跳,接着将手往下移,以顺时针方向轻抚过腹部肌肉,然后继续慢慢检查身体的其他部分。最后,我摸到了盖着纱布的部位,轻轻压了一下伤口。随后我用手肘撑起身子,尽管我仍然头晕,也扯动了伤口,但是我仍然成功地拿出放在背包里的字典。我花了一些时间翻译出字条上的留言:“我照料了你的玫瑰枝条,也留了话给轮值的同事,请他们注意。我接下来会请假,到乡下看我的父母。祝你早日康复,红发男孩。又:我拿出你背包里的玫瑰时,在里面看到一个圣诞礼物。”

她将爸爸给我的礼物放在被子上。爸爸用了一张印着驯鹿和圣诞铃铛的包装纸,上头还贴了一个蓝色蝴蝶结。

我打开礼物。这是一套睡衣,材质是天蓝色条纹的厚实法兰绒,看起来和爸爸自己的以及他买给约瑟夫的条纹睡衣很像。我拿掉塑料袋和衬板。爸爸事先已经拿下了价格标签。我拿起睡衣时,衣服的袖口掉出一张手写纸条:

洛比,我的孩子,过去一年有许多值得回忆和感谢的时刻。我和约瑟夫致上最温暖的问候,一起把这套朴实的睡衣送给你,希望能在你这趟海外的“惊险之旅”(引号是他自己加上的)中派上用场。爸爸和约瑟夫

他甚至成功地让约瑟夫在字条下签上姓名的缩写。他所谓的“朴实”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我通常只穿内衣睡觉,难道不穿睡衣睡觉叫作“花哨”?

我打算光着脚下床,但是伤口很痛,而且我又开始头晕。我觉得自己很沉重,起身的动作就像对抗激流逆水前进一样,于是我又躺了下来,昏睡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时,又看到一名穿着白袍的女人站在我的床边,她的棕色长发束成马尾,但不是昨晚那个女人。她给我甜茶喝,搭配芝士吐司,在我喝茶时陪我说话,对我的玫瑰枝条颇有兴趣。“是什么品种呢?”她问道。我觉得在重获新生的这一刻,应该谨慎选择一个名字来称呼我的玫瑰。“八瓣玫瑰。”我的声音变得沙哑、含混不清。“三枝都是同一个品种吗?”“对,两枝是备用的,以防其中哪一枝枯掉,是要作为培植用的。”我口干舌燥,觉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很陌生,而我的身体和声音似乎无法像以前一样协调。“你的声音很快就会恢复,”她说,“麻醉药效还没有全退。”

我好想睡觉,觉得自己又要再次昏睡过去,既无法摆脱梦境,也不能保持清醒。

我又醒了过来,这次我的床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白袍人员,他们正在交谈。其中一人掀开被子,露出我盖着纱布的伤口的身侧。我竖起耳朵,辨识出几个零散的字眼,但是他们说话的速度太快,我没办法听懂大致内容。我仍然没办法保持清醒。他们讨论着我的状况,我正想回答某个问题,却又在对话当中昏睡了过去。

我最后只听到:“他没事了,让他睡吧。”

我总是在有人想和我说话的时候昏睡过去,于是我在医院里多留了两天。没有人对玫瑰枝条多说什么,每个轮值人员似乎都了解状况,让我可以安心地留下这些玫瑰。

睡着时,我老是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穿着一双相当好的蓝色塑料长雨靴,在某个遥远的知名花园工作。醒来时,我依然清楚记得这双尺寸大概大了一号的雨靴。我的梦境是黑白的,除了蓝色的雨靴之外,连玫瑰都没有颜色。接着,梦境突然有了转折,我不得不跟着切换。我往下看着狭窄的巷道,妈妈站在巷尾,逆光下,我只看到她的身影。我穿着蓝色雨靴跟着她爬上一道长长的阶梯,前面是一扇门,她消失在门后。我敲了敲门,她过来应门,然后递给我一杯用茶包冲泡的热茶,里头加了糖。

月历上的日子过了三天之后,我终于清醒了。如今我又活了过来,面前有太多选择。做了梦之后,我浑身大汗地醒了过来,这是我在医院的最后一天早晨,值班护士希望我先冲个澡再出院。我跟着她走进浴室,因为伤口仍然疼痛,所以我一次只能跨出一小步。这名护士也有棕色的双眼,但棕发剪成了短发。我希望她能留下我独自一人,然而她硬是站在一边看着我,我猜,那是为了防止突发状况。我不得不说,负责照料我的这些女人的确是尽心尽力。我脱下医院罩袍,摆在浴室镜子前方的椅子上。当我走出淋浴间时,她已经擦掉了镜子上的雾气。我凝视自己在镜中的躯体,看着她为我更换在我胃部右侧伤口上的纱布。我的皮肤上看得到黑色的缝线。护士陪着我,跟在我左边和我一起走出淋浴间,我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过是个有道伤疤的躯体罢了。我不再是个由感觉、记忆和梦境架构出来的人,而是世上第一个有血肉之躯的男子。我死而复生,在这几天之间和三名棕眼护士说过话,身上带着装了四颗粉红色止痛药的小盒子,准备出院后回家服用。

我穿好衣服,将玫瑰枝条、压花和睡衣一起收回背包里,然后伸手进背包里想找件干净的衬衫穿,却摸到了妈妈亲手做的最后一瓶大黄果酱,这是爸爸塞进去的。护士给我几张报纸好包起玫瑰,我一眼发现这几张正好是戏剧版面。“你接下来有没有地方可去?”医生边检查边问我。

我告诉他,会有人来照顾我。

我在这个崭新人生中的唯一挑战,是如何拉起牛仔裤的拉链。我想尽力打理好自己,不靠别人帮忙穿上裤子,但是酸痛的伤口实在很碍事,到最后,还是那名棕发女人出手帮了我的忙。  十  

离开医院后,我在路边电话亭里给爸爸打了电话。我一边听拨号音,一边清了好几次喉咙,接通之后,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料到自己动了切除阑尾的手术。我尽全力想保持平常的语气,但是声音嘶哑又怪异,听起来像个来为我这部人生纪录短片配音的陌生人,突然间,我差点哭了出来。

爸爸要我搭下一班飞机回家,听到我明确表示不可能之后,他想要自己飞过来照顾我,直到我康复为止。我听得出来他很担心。“你妈妈一定会这么做,”他接着补充道,“其实我一直想带约瑟夫出国待一段时间,他喜欢坐飞机。”

我说,我借到了一处公寓暂住。“像学生宿舍的小窝,在七楼,而且没有电梯。”“那么,约瑟夫和我会去住客栈。”他说话的方式很像古书里的对话,仿佛这整个市区里只有一间所谓的“客栈”,似乎以为旅馆全都客满,他们很可能订不到房间,最后只好在谷仓里过夜。

我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说服我那再过三年就满八十的老爸别带他残障的儿子跳上飞机,我告诉他,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费力地唤回我原本的声音,要他不必担心,我会和在这里读考古学的朋友住在一起。“你记得索甘吗?”我问道,“她和我小学同班,常到我们家玩,会拉大提琴,小时候戴眼镜还套牙箍。”

其实我们也是中学同学,只不过那时她已经不再到我家走动了。后来她回国度假,有一天我们在花店里碰上了,我去买肥料,她则拿着一朵角堇花。当我们走出花店时,她随口邀我,说可以让我暂时住在她的公寓里。“她住的公寓很不错。”我刚刚才告诉爸爸那是个和宿舍一样的小窝,现在却又这么说,“我住在那里很快就可以康复。她会为我准备食物。”我赶快接着补充,好安抚爸爸的情绪。他一向保护他的双胞胎儿子—他仅有的两个孩子。我没说我这个研读考古学的朋友会离家一个星期,到外地去探访两个墓园,拓展自己的视野。“你随时可以回家,”他说,“我没动你的房间,和你离开的时候没两样,我不过稍微整理了一下而已,换过床单也拖了地板。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整熨床单。”“这些我们全讨论过了,爸爸。在拆线之前,我会在这里继续住个几天,然后再买部二手车,花几天时间开车南下到那座花园去。”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多么疲惫,实在没力气继续打太久电话。尽管如此,我还是向他道谢,谢谢他送我的睡衣。我必须专注又保持精力,才能结束这段对话。“谢谢你送我的睡衣,没想到真的派上用场了。”

接着,我把我那多年前一起参加坚信礼的老友—套用老爸的说法—的家中电话留给他。索甘把她的床铺借给我,自己拿着铲子去两处墓园进行考古挖掘,这个经验显然会带给她全新的启示,拓展她对世界的认识。爸爸表示他今晚会再打电话给我,察看我的状况。

医院离我朋友的住处不远,但走路让我伤口疼痛。我边走边观察这地方的建筑和人,看到大多数的女人都是棕发,眼睛也多半是棕色。

索甘把钥匙寄放在一楼的面包店,她的公寓在七楼,其实算是阁楼,而且没有电梯。这串钥匙共有四把,面包店里的女人为我说明哪把是楼下大门钥匙,哪几把可以打开地下储藏室、信箱和索甘的公寓。楼梯踩起来嘎吱作响,对我刚缝合的伤口来说,每踏一阶都是一个挑战。公寓里虽然冷,但是既干净又整齐。床铺得很整洁,我猜,我这位失联许久的老同学外出探访墓园的时候,一定会在床罩下留着羽绒被借我盖。这里很明显看得出是女性的住处,因为她家中摆放了许多不必要的物品,蜡烛台、蕾丝桌布、香熏、靠枕、书籍和照片,我得小心走动,才不至于撞到摆饰。看来,她的收藏都是在古董市场买来的。狭小的公寓里放了张古董书桌,桌上有盏古董灯,床和烛台同样是古董,门口的走廊上还有一面古董镜子,我一走进来就看到自己的身影。

这面镜子的高度是为中等身高的女性打造的,所以我得弯下腰,才能看清楚自己。

我伸手梳理浓密的乱发,这是我的招牌动作。虽然有不少天生红发的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倦容,但我的脸色的确是苍白得吓人。我的外表虽然孩子气,但我觉得自己像个看透人世、却困在一具年轻躯体内的垂老之人。我想,从现在起到我躺进坟墓的那一刻,我只需考虑怎么消耗时间就好了。还有什么事可以吓得倒我?

我把插在医院杯子里的玫瑰放在窗台上,想要调高暖气的温度,我试了好几次,但都没能成功。我很饿,但因为稍早我没想到在楼下的面包店买些食物,现在自然没力气从七楼走下去。于是我伸直手脚躺在床上,用皮夹克盖住自己的脸。一会儿之后,我脱下牛仔裤和毛衣,钻进被窝里。我嗅了嗅羽绒被,没闻出让我足以联想到任何事物的气味。我在借来的被子下翻来覆去,感觉忽冷忽热,才想到应该是伤口发炎引起的发烧,这会儿,该碰到的倒霉事我全遇上了,然而我不让自己陷入可悲的自怜情绪当中。但老实讲,我的确很想念爸爸。事实上我根本不算离开家,我的思绪又飘回了家里我那条印着小船的天蓝色旧羽绒被上。我想知道爸爸吃了些什么。这一刻,他可能扼杀了几个马铃薯的生命,拿来煮汤,直到窗户蒙上一层薄雾之后,他会在锅里丢进一些鱼。虽然我不怀念爸爸在妈妈死后所发挥的厨艺,然而到了用餐时间,我还是会想到他。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拒绝盐渍鳕鱼、马铃薯和黄油。小时候,为我挑开鱼刺、在马铃薯上抹黄油的永远是爸爸。我经常看着他在盘子上堆起淡黄色的小山,他不会把食物平摊在盘子上—那么一来,食物会太快冷却。反之,他会用剃刀般锐利的餐刀仔细堆砌,将处理好的鱼堆成一座小火山。我每次吃了两口便觉得很饱,就会跑去做别的事。爸爸总是耐心地让我坐回凳子上,继续舀着喂我吃鱼。但是弟弟在哪里?他为什么没和我一起坐在桌边?啊,我看到了,他坐在我的对面,不管喂什么他都会吃下去,一点也不抗拒。他话不多,不像我这么好奇,也不会躲到桌子底下去看看这个世界还藏着什么东西—也许有另一个爸爸……  

十一

  

虽然公寓在顶楼,窗户也关了,但是城市的噪音仍然传到我的床边,喇叭声和喧嚣人语也似乎都近在耳边。天色早早转蓝,在六点钟左右就暗了下来,整座城市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我的窗外有个小庭院,再看过去是对街的公寓。公寓里点着灯,卧房里有一张床,厨房没有窗帘,另外还有一间餐厅,依我估计,那间餐厅离我的床大概只有

十二

英尺。我仿佛站在一幢拆了正面墙壁的玩具房前面,观赏对方的居家生活。我那位住在庭院对面的女性邻居已经第三次只穿内衣走进厨房了。我看着她在两片吐司上涂了黄油,夹了些切片火腿。她仿佛从来没有想过厨房没装窗帘这回事,而且至少有一两次好像直视着我。她穿着紫罗兰色内裤,一手拿着面包,接着便短暂离开这个画面。而当她穿上连衣裙再次出现在厨房时,身边多了一个忙着从购物袋里拿出东西的男人。这个女孩和我年龄相仿,我立刻把自己假想成那个男朋友。假如我能奇迹般地在短时间内康复,我可能有机会进一步认识她。但话说回来,我不觉得机会有多大。但无论如何,我乐得享受这个和她相遇的幻想。说不定我会需要一只鸡蛋—我真的会煎蛋—所以我有可能去敲她家的门。当然了,这也表示我得走下七层楼,穿越马路,经过卖鸡蛋的店面之后,才能走到她住的楼房。而既然我没有这位邻居的大门钥匙,就得找个方法,在她没有戒心的邻居进门时跟着走进去,接着再爬上七楼去敲她公寓的门。我继续想象其他能让我接近她的方式。最简单的方法,当然就是在面包店里相遇。“来嘛,”她会拉着我的手穿过铺石庭院,说,“到我家去。”她会用刚才轻抚她男友的方式轻抚我的头发,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话题和她聊天。我不禁开始深思,在我这个年龄和六个女人上过床,究竟是经验老到,还是只能算是生手?究竟是高于、等于还是低于平均数值?

我打开窗户,闻到一股让我胃口大开的香味。我决定到厨房里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可吃。我翻遍了两个壁橱,这次短暂搜寻的成果是一些黑麦饼干和几份袋装的芦笋汤。我将芦笋汤加热,还拿出背包里的大黄果酱搭配饼干吃。我朋友厨房里的器具让我大为惊讶,似乎每种器具她都买了四件。我打开放陶瓷器皿的壁柜寻找装水的容器。这些杯子上都有花卉图案,杯口镀了金边,我怕打破这些贵重的瓷器,于是在柜子底部继续翻找,终于发现一个可以拿来喝水的塑料杯。

我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妈妈会说,要有两个人才能成家。我唯一不能没有的是植物,但在我的想象当中,我应该常待在花园里,而不是躲在室内。我不像爸爸天生手巧,他只要走进车库,手边一定会带着胶带、十字螺丝起子和异径管。我不是那种会自己动手修缮的男人,他们会铺地砖、拉电线、装厨房壁柜的门、搭设楼梯、疏通水管、换窗户,或是拿大锤敲破加厚的窗玻璃等等,我不懂这些男人该会做的工作。如果我用点心,至少能做好其中几项,但我从来不曾乐在其中。我有能力组装橱柜,但这不可能成为我的嗜好,我也不会把傍晚或周末的时间花在这种工作上。说不定,我未来岳父铺地砖的手艺奇佳,如此一来,这两个老亲家可以把自己的咖啡杯放在我家的架子上,一起讨论施工细节。我也想过,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最后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他把我当成学徒一样训练。我越是想到组成家庭这件事,就越觉得自己不适合成家。而花园则是另一回事了,我可以在花园里连续待个好几天。

我正在喝芦笋汤时,爸爸打了电话过来。他想确认我是否吃过东西,还想知道我晚餐打算吃什么,于是我只好解释医师建议在阑尾手术之后最好清淡进食,而我喝了些芦笋汤。他说,宝嘉邀请他去她家喝羊肉汤。接着他问起索甘,我说她刚出门。他又问到我的复原状况,我说我觉得好多了。然后他问到这里日落的时间是否和家乡相同。“一样,在六点钟左右。”“天气怎么样?”他问道。“和今天早上一样,多云,温和,标准的春天。”“那里的电力供应呢?”“什么意思?电灯都会亮啊。”我说。

我对供电一无所知。在我九岁生日那天早上,爸爸想教我怎么换插头,我记得当他发现我完全不感兴趣时有多么惊讶,那就像是我亲口告诉他我不想成为男人一样。每当他问起供电,我就觉得他是在检测我的男子气概指数。“我向来不喜欢黑,洛比。”这位前任电工说完这句话之后,才向我道晚安。

和爸爸道过晚安、问候过约瑟夫之后,我穿上爸爸和弟弟一起送给我的睡衣,钻进了女孩秀气的羽绒被下。睡衣的袖子和裤管有点短。动过手术之后,我更注意躯体了,这包括我自己以及其他人的身躯。我所谓“其他人的身躯”主要指的是女人,但我也会注意到男人。我怀疑这种对躯体的注意是否是四天前麻醉过后的副作用。我的肚子依然酸痛,但是在这床羽绒被下,我却感觉到难以形容的寂寞。我能找到的最佳排解方式,是去摸索自己的身体,确认自己还活在这世上。我从独立的四肢开始,似乎想借此说服自己四肢仍然属于我。在割除阑尾手术之后,我显然必须单独度过一段恢复期,但是我依旧能感觉到我这副男性身躯的渴望。我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甚至想到自己早该向那位在第一天晚上帮我照顾玫瑰枝条、扶我上床、头发上戴着蝴蝶发夹的棕发护士要来她的电话号码,要不,我好歹也该向那名手术后扶我去冲澡、帮我换绷带的护士要电话。  十二  

第二天早上的天空飘来一片奇特的云,形状像一顶孩子的帽子,而且轮廓很清晰。我在死神面前走了一遭又回到人世,踏上原来的道路,我轻轻压下伤口,疼痛几乎已经完全消失。这让我在新的一天,下意识地从不同的角度来衡量生命。“睡眠和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妈妈一定会这样说。

我并不想回家,家乡没有任何吸引我归去的因素。就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来说,对于自己活在世上会有如此狂喜的感觉也许不寻常,但是在经历了过去几天的厄运之后,我觉得有必要庆祝一下。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不是扳着指头数日子,每一天都不可能是平凡的。我放在窗台上的玫瑰看来活得很好,虽然稍微泛白,却几乎看不出来,而且开始冒出须根。我决定穿上衣服,到外面买些食物。

我带着刚买的面包和肉肠一走进门,电话铃就响了。是爸爸打来的。他问我情况如何,早餐吃了没有,接着他又问起索甘和天气。我告诉他,我早上看到了一朵奇形怪状的云,他说家乡仍然饱受北风肆虐,草都枯了。接着他说:“你猜怎么着,你那张放在我床头柜上的毕业照摔了下来,玻璃破了。”“我根本没拍毕业照。”

我毕业时没戴学士帽,但是妈妈当天在花园里帮我拍下一张照片。她那天很漂亮。接着她还帮约瑟夫和我拍了合照:弟弟和往常一样拉住我的手,我比他高一个头。最后,约瑟夫为妈妈和我在火焰百合花坛边拍下一张母子相偕大笑的照片。我不知道爸爸是耳背,还是选择性地不想理会我说的某些话。“我正在调整角度的时候,照片就摔到地上了。相框店的索斯图会帮我换个新框,比原来的大一点。他也同意我的看法,觉得可以配大一点的框,然后用白色的框边来弥补学士帽的缺席。”

我没力气和爸爸继续交谈。“我选了一个桃花心木的相框。”“嗯,我们最好晚一点再聊,爸。”“你喜欢桃花心木吗,孩子?”“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直到拆线之前我都可以休假,于是我躺在床上看书,一读就是一整天。晚上,我从背包里拿出园艺书,快速翻过有关草坪的第一章—这是所有花园的重点—接着又翻过室内植物,才慢慢细读有关修枝的章节,之后才进入最有意思的嫁接,其实嫁接的信息并不好找。

事实上,我对自己即将要去报到的花园一无所知,我收到的录取信上什么也没写。虽然我宁愿把全副精力都花在玫瑰上,但只要我能有机会把我的玫瑰枝条种到土里,我同样愿意修剪树丛和草坪。奇怪的是,我应聘的修道院为什么要问起我鞋子的尺寸。

我正读到植物的基因变化,便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我的朋友站在门口,而我躺在被窝里。“冷死了,”她省略了客套,说,“你没开暖气吗?”“我不知道怎么开。”“插头插上,打开开关就好了。”她说。她摘下红色的贝雷帽,解下缠在脖子上的围巾,脱掉绿色的麂皮夹克。接着,我这位儿时好友脱掉袜子和粉红色衬衫,拉开羽绒被问道:“可以挤一下吗?”  

十三

  

就我个人而言,在生命刚走出手术室的这个阶段,我实在没精力按部就班地引诱女人上床。索甘提早回家让我惊讶得措手不及。她是不是早有计划,本来就打算给我来个惊喜?我的朋友索雷古说过,女人绝不会毫无计划地行事。

我问她怎么会这么早就回家。

她惊讶地说:“你说你只会在这里住个三四天,接着就会买辆二手车到某个花园去。”然后又补上一句:“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我看着她整个人几乎完全躲进被子底下,就像沉入床垫中似的。她显然打算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既然这房里没有别的床,你不妨说,我们在“互相熟悉”这个步骤一连跳过好几步。“但我不是要逼你离开哦。”她躲在被子下说。“我被迫割掉阑尾,”我说,“明天拆线。”

我把自己不幸的遭遇告诉她,她饶有兴致地聆听,但是我暗自祈祷,希望她不会开口要我让她看伤疤。“我可以看你的伤疤吗?”她就像个急着想看小狗的孩子一样兴奋。

感谢老天,我穿着爸爸送我的睡衣—虽说这套衣服彰显出一个再过三年就满八十的老人的品味。“这套睡衣不错。”“谢谢。”

我将睡裤往下拉,让她刚好看得见伤口。这表示我得将裤子拉得相当低,低过我的胃部。

她大声笑了出来。真的,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全新的经验,而且让我惊讶。“你在学校时不是戴着牙套吗?”“是啊,当时我十三四岁吧。”

她摘下眼镜,放在床头柜上,借由这个操作表示她不打算躺在床上看书。我仍然拿着书,指头夹在植物基因改变的页面之间。

让我最困惑的是,当索甘摘掉近视眼镜之后,我第一次看到她藏在厚镜片下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佛从未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她似乎首度展现自己的眼眸。摘掉眼镜之后,她真是再赤裸不过了。“你戴的是近视眼镜吗?”我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厚重的镜片上,想借此分散注意力,不去理会和我躺在床上的几乎一丝不挂的小学同学。我仍然希望这副眼镜可以拯救我,引领我们的对话进行到下一个应该出现的阶段。“是啊,左右眼都六百度。”“你没想过用激光治疗吗?”“有啊,我想过。”

在这个冷冰冰的卧室里,我感觉到一阵暖流窜过我的胃部,让我开始冒汗。我小腹的疼痛转变成另一种感觉。“你不是要接下某种园艺的工作?”她问道,“是不是要去哪个玫瑰花园?”“对。”

其实我的目的地不是随便哪座花园,而是一座有好几百年历史、在介绍全球著名玫瑰花园的书籍中一定会提到的地方。托马斯神父的几封回信有些语焉不详,但他热情地欢迎我的加入。“你之前不是出海工作吗?”“是啊。”“那位学校里的拉丁文天才怎么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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