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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1 17:4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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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法)大仲马

出版社:三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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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

基督山伯爵试读:

第一章 驶抵马赛港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从士麦那起航,取道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的三桅帆船“法老号”,驶近马赛港,加尔德圣母院上的望员发出信号。

一名领港照例马上驾艇离开码头,绕过伊夫狱堡,要在莫尔吉永岬和里永岛之间登上大船。

圣若望堡的平台上也照例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须知航船驶抵马赛,在这里始终是一件大事,尤其像“法老号”这样一艘本地货船。“法老号”是在弗塞老船坞建造并装配的,船主也是本城人。“法老号”缓缓驶向港口。船上只张着二层的三块方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行进得十分缓慢,显得哀愁漠漠。观望的人都本能地感到情况不妙,纷纷猜测船上究竟出了什么事。然而,航海的行家们却认为即使有变故,也不可能是航船本身,因为它行驶完全正常:艏斜桅的支索放开,已经准备下锚了。领港正指引“法老号”驶进马赛港逼仄的入口。有一个青年站在领港身边,他动作利落,目光敏锐,正监视航船的每一个操作,并复述领港的每一道命令。

人群中的这种隐隐不安的情绪,特别触动了一位看客。他等不及航船入港,就跳上一只小船,在雷泽夫湾迎上“法老号”。

船上那个青年海员看见来人,便离开领港,摘下帽子走到船边,俯在舷墙上。

那青年二十来岁,细高挑的个头,长着一对漂亮的黑眼睛、一头乌黑的美发。他的神态显得沉毅而果敢,这是自幼就同艰险搏斗的人所具有的特质。“哦!是您呀,唐代斯!”小船上的人喊,“出什么事啦?为什么船上一片悲伤的气氛?”“出大事啦,莫雷尔先生!”青年人答道,“让我特别悲痛的丧事:船行驶到奇维塔韦基亚一带海域,我们失去了好船长勒克莱尔。”“货物怎么样?”船主急忙问道。“货物平安抵港,莫雷尔先生,我想这方面会让您满意的。但是那位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死了。”“掉进海里啦?”“不是,先生,是得脑膜炎死的,临终时痛苦极了。”

说着,他转向船员,喊道:“全部收帆!”

这最后一声令下,桅帆全部落下,船只凭着惯性向前移动,几乎觉察不到。“现在,您愿意就上船吧,莫雷尔先生,”唐代斯看出船主急不可耐,便说道,“喏,您的会计丹格拉尔先生从舱室出来了,您想了解什么情况,他全能告诉您。我还得去招呼下锚,让船降半旗致哀。”

只见丹格拉尔出了舱室,朝船主走来。他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天生一副媚上欺下的哭丧相。这账房先生的职务本来就惹人讨厌,水手们还都看不上他那副德性,因此憎恶他的程度,可与喜爱唐代斯的程度相比拟。“哦,莫雷尔先生,”丹格拉尔说道,“您知道不幸的事了吧?”“嗯,知道了,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他可是个忠厚正派的人!”“尤其是个出色的海员,他为莫雷尔父子公司这样的大公司经营买卖,在大海和蓝天之间过了大半辈子。”丹格拉尔答道。“不过,”船主说着,眼睛盯着正指挥下锚的唐代斯,“不过依我看,丹格拉尔,不见得像您说的,非得老海员才懂行。您瞧我们的朋友埃德蒙,他不用别人指点,似乎就干得蛮好。”“是啊,”丹格拉尔斜了埃德蒙一眼,眸子里闪现出仇恨的凶光,“是啊,他很年轻,而且不信邪。老船长刚咽气,他就擅自发号施令,在厄尔巴岛耽搁了一天半。”“他主动承担起全船指挥,”船主说道,“这是他作为大副的职责。至于说在厄尔巴岛耽误一天半,那就不对了,除非船需要修理。唐代斯,”船主转身喊那青年人,“过来一下。我是想问问为什么在厄尔巴岛停留?”“我也不清楚,只是奉船长的最后命令。勒克莱尔船长临终时要我把一包东西转交给贝特朗大元帅。”唐代斯走过来说道。“您见到大元帅了吗,埃德蒙?”“见到了。”

莫雷尔环视周围,把唐代斯拉到一边。“皇上怎么样?”他急忙问道。“看样子很好。”“您做得对,唐代斯,是应当遵照勒克莱尔船长的吩咐,在厄尔巴岛停留。不过要当心,您把一包东西转交给元帅,并和皇上谈过话,这事若让人知道,您就要受到牵连。”“我怎么能受到牵连呢,先生?”唐代斯说,“连送的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而皇上问我的全是一般事,见到谁都会那么问的。哦,对不起,”唐代斯又说,“检疫站的和海关人员来了;我要告便,可以吗?”“请吧,请吧,亲爱的唐代斯。”

这个年轻人前脚刚走,丹格拉尔就又凑上前来,问道:“唐代斯有没有把船长的一封信交给您?”“给我,没有哇!怎么,有一封信吗?”“当时,我从船长室门口经过,门正巧开着,我看见他把包裹和信交给了唐代斯。”“他没有对我讲过,”船主说,“不过,若是有信,他会交给我的。”

丹格拉尔略一沉思,又说道:“既然这样,莫雷尔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对唐代斯提起这事,恐怕是我弄错了。”

这时,那年轻人又转回来,丹格拉尔便走开了。“喂,亲爱的唐代斯,”船主问道,“勒克莱尔船长临终时,没有托您转交一封信?”“当时他已经不能写字了,先生;您这一问,我倒想起一件事:我打算向您请两周假。先办喜事,然后去巴黎一趟。”“行,行啊!时间好说,告多长假随您的便,唐代斯。不过,三个月后您务必回来。‘法老号’,不能没有船长就重新起航啊。”“没有船长!”唐代斯眼里闪着欣喜的光芒,高声说,“您说话可不能当儿戏呀,先生,要知道,您这话恰恰符合我内心最隐秘的期望。噢!莫雷尔先生,我代表我父亲和未婚妻梅色苔丝谢谢您。”“好啦,好啦,埃德蒙,谢什么,天上有上帝保佑好人!看您父亲去吧,看梅色苔丝去吧,然后再到我家去做客。”

船主含笑目送唐代斯,直到他跳上铺石码头,隐没在大麻田街的行人里。

丹格拉尔站在他背后,跟他一样凝望着埃德蒙·唐代斯。同是目送一个人,但两人的眼神却大不相同。

第二章 父与子

拐进梅朗林荫道,唐代斯走进左侧的一栋小楼。楼道里非常昏暗,他一手抓住栏杆,一手按住狂跳的心口,飞快登上五楼,在一扇半开的房门口停下脚步。这就是他父亲居住的斗室。

老人还没有听说“法老号”抵港的消息,正站在一张椅子上,双手颤抖着绑扎花草。这几株旱金莲和铁线莲枝蔓缠绕,直顺着窗前的架子向上爬。

突然,老人感到被人一把抱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道:“爸爸,我的好爸爸!”

老人叫了一声,转过身来,见是儿子,便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喂,爸爸,冷静点儿!我回家来了,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了。”“唔!那太好啦,孩子!”老人又说,“可是,怎么能过上好日子呢?你不再离开我了吗?唉,跟我说说你有什么喜事。”“我庆幸因别人家丧亲而得福,但愿得到上天的宽恕,”年轻人说,“不过,上天明鉴,我并没有渴望这种运气,但是好运来了,我也实在没有伤感的情绪;爸爸,我们的好船长勒克莱尔死了,由于莫雷尔先生的大力提拔,我很可能接替船长的职位。您明白吗,爸爸?二十岁的船长,薪水一百金路易,还能分红利!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水手,从前不是连做梦也不敢想吗?”“是啊,我的儿子,是啊,这的确是件大喜事。”

唐代斯把兜里的钱全倒在桌子上,一共有十二枚金币、五六枚银币和一些零钱。

老唐代斯的脸豁然开朗,问道:“这是谁的呀?”“是咱们的呀,买些吃的来,开心一点儿,明天还能挣来钱。嘘!有人来了。”“可能是卡德鲁斯,他听说你回来,准是来向你问好的。”“哼!又来这一套,口是心非的家伙,”埃德蒙咕哝道,“不过,还是算了吧,总归是邻居,帮过我们的忙,应该欢迎。”

埃德蒙嘟囔的话音刚落,门口果然探进卡德鲁斯那须发蓬乱的黑脑袋。他有二十五六岁,手里拿着一块布料。他是裁缝,打算用这块布当衣裳衬里。“嘿!埃德蒙,您回来啦?”“是啊,邻居卡德鲁斯,您这不看见了嘛,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开口。”埃德蒙讲话虽然客气,却难以掩饰他的冷淡态度。“刚才我去码头,想配一块栗色料子,不料碰见了我们的朋友丹格拉尔,才知道您回来了。于是,我就赶来了,”卡德鲁斯接着说道,“嘿!小伙子,看来您发财啦?”裁缝边说边斜了一眼,看见唐代斯放在桌子上的一大把金币和银币。

唐代斯看出邻居的黑眼睛里闪现着贪婪的目光。“哎,您可真精啊,跟莫雷尔先生的关系搞得很近乎吧?哎!想当船长嘛,就得巴结点儿船主。”“我希望不巴结也能当上船长。”唐代斯回答,然后他转向父亲说道,“对了,爸爸,我想请您允许我去卡塔朗村看看。”“去吧,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妻子,就像保佑我儿子这样。”“他妻子!”卡德鲁斯说,“您也太性急啦,唐代斯老伯!好像她还没有做他妻子呢。”“是还没有,但很可能不久,她就是了。”埃德蒙回答。“不管这些,”卡德鲁斯说,“您急着去看看,还是明智的,小伙子。”“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梅色苔丝是个漂亮姑娘,漂亮的姑娘断不了有恋人,尤其这一位,后面跟着的总有几打。”“真是呀!”埃德蒙说着,微微一笑,但笑容里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他拥抱了父亲,点点头辞别卡德鲁斯便出门走了。

卡德鲁斯又待了一会儿,才离开老唐代斯,下楼去见在塞纳克街头等候的丹格拉尔。“怎么样,你见到他啦?”丹格拉尔问道。“他跟你提起有希望当船长的事了吗?”“听他那口气,就好像他已经是船长了。”“别忙!我看,他未免太性急了。哼!”丹格拉尔说。“最好他当不上,”卡德鲁斯也说,“要不然,往后都没法跟他说话了。”“如果我们愿意,”丹格拉尔又说,“那他就只能保持现状,也许还不如现在呢。”“你说什么?”“没什么,我这是自言自语。他还一直爱着卡塔朗村的那个美丽姑娘吗?”“爱得发狂,他到那儿去了。我若是没弄错的话,这方面他可不会顺心。”“你说明白点儿。你不喜欢唐代斯吧,嗯?”“我不喜欢傲慢无礼的人。”“那好啊,跟我说说那个卡塔朗姑娘的事吧。”“我了解的也不很确切,只是根据见到的一切情况判断,正像我跟你说的,那位未来的船长,怕是要在旧诊所那条路周围碰上麻烦。”“你看到了什么?快说呀!”“嘿,我看到梅色苔丝每次进城,身边总有个小伙子陪伴。那人是卡塔朗村人,个头很高,黑黑的眼睛,红红的皮肤,棕色的头发,人很热情,他们兄妹相称,是她的表兄。”“哦!真的吗?你认为那位表兄在追求她吗?”“这是我的猜测。一个二十一岁的高个子青年,跟一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混在一起,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你说唐代斯去卡塔朗村啦?”“他是在我前脚走的。”“怎么样,咱俩也朝那个方向走走,在雷泽夫餐馆坐下来,喝杯马尔格酒,看唐代斯的神色就知道情况了。”

第三章 卡塔朗村人

在一座被风吹日晒剥蚀得光秃秃的土丘后面,便是卡塔朗村。

在一户人家里,一位美丽的年轻姑娘斜靠壁板站着,她的秀发乌黑,一对羚羊似的美丽眼睛毛茸茸的,那十根纤指又像古画上的仕女一般,正无端抚弄一枝欧石南,揪下一片片花瓣撒了满地。

离她三步远,坐着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高个子青年。“喂,梅色苔丝,”那青年说道,“复活节又要到了,这正是办喜事的好时候,你倒是答复我呀!”“我已经答复您上百次了,菲尔南,我把您当做哥哥一样爱您,但仅此而已,绝不能要求我有超出手足之情的感情,因为我的心已经属于别人了。”“喂,梅色苔丝,”他再次追问,“回答我:你真的铁了心啦?”“我爱埃德蒙·唐代斯,”姑娘冷冷地回答,“除了埃德蒙,我谁也不嫁。”“假如他死了呢?”“他死了,我也不活了。”“假如他把你忘了呢?”“梅色苔丝!”这时,一个欢快的声音在屋外叫道,“梅色苔丝!”“啊!”姑娘高声叫道,她喜悦得涨红了脸,忘情地跳起来,“瞧,他并没有忘记我,他这不来啦!”

她冲向门口,打开房门,喊道:“我来啦,埃德蒙!我在这儿呢。”

菲尔南脸色刷白,浑身发抖,就像游客看见毒蛇一样连连后退,身子碰到椅子,便一屁股坐下去。

埃德蒙和梅色苔丝紧紧拥抱在一起。马赛的明媚阳光射进房门,使二人沐浴在金灿灿的光波里。

埃德蒙猛然瞧见菲尔南那阴沉的面孔:那张脸在暗地里显得非常苍白,非常凶狠。卡塔朗青年伸手按在腰刀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要干什么。“哦!对不起,”唐代斯也皱起眉头,说道,“我没注意,原来这屋里有三个人啊。”

接着,他转身问梅色苔丝:“这位先生是谁?”“这位会成为您的好朋友,唐代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表兄,也就是我的亲哥哥,他叫菲尔南,也就是说,除了您之外,埃德蒙,他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您认不出他了吗?”“哦!还认得出。”埃德蒙答道。

他一只手仍然握住梅色苔丝的手,另一只手热情地伸给卡塔朗青年。然而,菲尔南还是沉默不语,像石雕木刻一般一动不动,根本不答理对方的友好表示。

一目了然,埃德蒙全明白了。

姑娘用严厉的目光凝视着菲尔南。卡塔朗青年仿佛被这目光所迷惑,慢慢走近埃德蒙,并伸出手来。

然而,他刚一触到埃德蒙的手,就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于是夺门而出。“噢!噢!”他呼号着,双手揪着头发,像疯子一般狂奔,“噢!谁能给我除掉这个人?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喂!卡塔朗人!喂!菲尔南!你往哪儿跑呀?”有人喊道。

这青年戛然收住脚步,向四周张望,瞧见绿荫下坐着卡德鲁斯和丹格拉尔。“喂!”卡德鲁斯叫道,“怎么不过来呀?”

菲尔南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慢腾腾地走到绿荫下重重地坐到餐桌旁边的椅子上,好像栽倒一样。“喂,你这样子可像失恋啦!”卡德鲁斯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卡塔朗人,而我早就听说,卡塔朗人绝不甘心让情敌给涮了,甚至还听说,那个菲尔南报起仇来尤其厉害。”

这工夫,丹格拉尔犀利的目光一直盯住这个青年,看出卡德鲁斯的话像熔化的铅液倾入他的心田。“唉!唉!唉!”卡德鲁斯说,“卡塔朗村那边,土岗上面,那是谁呀?”“您认识他们吗,菲尔南?”丹格拉尔问道。“认识,”菲尔南声音低沉地回答,“那是埃德蒙先生和梅色苔丝小姐。”“嗬!瞧啊!”卡德鲁斯说道,“刚才我怎么没有认出他们!喂!唐代斯!喂!漂亮的姑娘!过来一下,告诉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在这儿的菲尔南先生嘴真紧,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菲尔南被刺激得再也按捺不住,仿佛一头被斗牛士激怒的公牛,终于要冲上去。正在这时,款步而来的梅色苔丝抬起那张俊俏的笑脸,闪耀着那对美丽的明眸,顿时令菲尔南气馁,重新坐下,因为他想起姑娘威胁的话语:唐代斯一旦身遭不测,她就决心一死。“看来,快要举行婚礼啦,唐代斯先生?”丹格拉尔。“尽早举行,丹格拉尔先生。今天,先见我父亲把事情定下来,明天,最晚后天,就在雷泽夫这里举行婚宴。希望朋友们都能来,现在就算邀请你们了,您,丹格拉尔先生,还有您,卡德鲁斯,还有菲尔南。”唐代斯答道。“今天订婚,明后天就举行婚礼,您可够匆忙的,船长。”“丹格拉尔,”埃德蒙微笑着又说,“先不要给我安上对我还不合适的头衔,以梅色苔丝的家族说法,这会给我带来灾难的。”“对不起,”丹格拉尔答道,“我只是想说您好像办得仓促了一点儿。忙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三个月之内‘法老号’不会出航的。”“人总是急于得到幸福,丹格拉尔先生,因为长期受苦受难,很难相信会时来运转。其实我并不是完全出自私心,我还要到巴黎去一趟。”“是去办事吗?”“不是办自己的事,而是完成可怜的勒克莱尔船长的最后一趟差遣;您明白,丹格拉尔,这是神圣的。况且,放心好了,时间不长,我到那儿就回来。”“是啊,是啊,我明白。”丹格拉尔高声说道。

接着,他又在心里合计:“去巴黎,一定是去送大元帅托他转交的信。嘿!想起这封信,我倒计上心来,真是绝妙的主意!喂,唐代斯,我的朋友,‘法老号’花名册的第一号下面,还没有写上你的名字呢。”

继而,他又转向已经走开的唐代斯,冲他喊了一声:“一路顺风!”“谢谢!”埃德蒙回头应道,同时友好地挥了挥手。于是,一对情侣继续赶路,那娴静而欢悦的身影,仿佛飘飘升天的两位仙人。

第四章 密谋

丹格拉尔目送埃德蒙和梅色苔丝直到消失才转过身来,瞧见菲尔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又倒在椅子上,而卡德鲁斯则嗑嗑巴巴地唱一支饮酒歌。“真要命!我亲爱的先生,”丹格拉尔对菲尔南说,“看来这件婚事,不是人人都高兴啊!”“我简直痛不欲生!”菲尔南答道。“这么说,您爱梅色苔丝喽?”“我对她一片痴情!”“可是,您不去想挽回的办法,却在这里拼命揪头发。见鬼!想不到你们族的人竟会这样。”“我本想干掉那男的,可是那女的却对我说,如果她的未婚夫遭遇不幸,她就要自杀。”“傻瓜!”丹格拉尔暗自思忖,“只要唐代斯不当船长就好,她自杀不自杀,关我什么事。”“喂,”丹格拉尔又说道,“我觉得,您这小伙子挺不错,算我多管闲事!我很想为您解忧,但是……不必杀掉他,您明白吗?不过,活见鬼!我掺和什么,难道这关我的事吗?”“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您有什么相干,”菲尔南抓住他的胳膊,说道,“但是我明白一点,就是您同唐代斯有私仇:心怀仇恨的人,不会看错别人的心思。”“我,跟唐代斯有私仇?我保证,绝没有。我看您痛苦不堪,而您的痛苦引起我的关切,仅此而已;不过,既然您认为我是想报私怨,那么再见,亲爱的朋友,您好自为之吧。”

丹格拉尔说着,装作起身要走。“别离开,”菲尔南拉住他,说道,“请留下!归根结底,您恨不恨唐代斯,我并不在乎。反正我恨他,我可以公开承认。您拿主意吧,我来干,只要人不死就行,因为梅色苔丝说,如果唐代斯被杀害,她就自杀。”

卡德鲁斯已经趴在餐桌上,这时抬起头,用他那浑浊呆滞的眼睛瞧了瞧菲尔南和丹格拉尔,说道:“杀害唐代斯?谁在这里说要杀唐代斯?我不准杀他,他是我的朋友。”“你这傻瓜,谁跟你说杀唐代斯啦!”丹格拉尔答道,“随便开个玩笑嘛。为他的健康干杯,”他又把卡德鲁斯的酒杯满上,补充一句,“别再打扰我们了。”“对,对,为唐代斯的健康干杯!”卡德鲁斯说着,举杯咕嘟咕嘟灌下去。“伙计,”丹格拉尔喊道,“拿笔墨纸张来!”

伙计遵照吩咐,将文具送到绿荫下的餐桌上。“行了,”丹格拉尔接着说,“譬如这么办,唐代斯不是航行刚回来吗?如果有人向检察官告发他,就说他是波拿巴分子,在那不勒斯和厄尔巴岛停泊过……”“我去告发他!”青年人急忙说道。“好啊。不过,法庭要让您在告发书上签字,还要让您同被告对质,当然我了解情况,可以向您提供证据。如果决定这么干,喏,最好还是像我这样,拿起笔,蘸上墨水,用左手写一封告发信,因为左手写字不容易辨认。”

丹格拉尔边指点边示范,用左手一溜歪斜写了几行字,根本不像他平常的笔体。菲尔南接过这张纸,小声念道:

检察官先生:

王室和教会的一位友人特此报告,有一个名叫埃德蒙·唐代斯的人,系“法老号”船大副;该船自士麦那返航,中途在那不勒斯和费拉约港停靠,今天早晨抵港。此人受缪拉指使,将一封信送交窃国大盗,又受窃国大盗差遣,要将一封信送交巴黎的波拿巴逆党组织。

逮捕其人即可缴获罪证,这封信他不带在身上,即藏在他父亲家中,或在“法老号”船舱室里。“很好,”丹格拉尔说,“这样报仇具有共性,绝不会牵连您本人,事情会自行解决。只要像我这样,把这封信一折,再写上‘检察官先生收’,就万事大吉。”

丹格拉尔边说边写上地址。“对,万事大吉,”卡德鲁斯嚷道,他凭着最后一点神志,倾听菲尔南念信,以直觉感到这样一封告密信会害人不浅,“只不过,这样干太缺德了。”说着,他伸手去抓信。“可见,”丹格拉尔边说边把信摊开,“可见,我这么说,我这么做,无非是开玩笑。喏,你瞧……”

他抓起信,揉成一团,扔到绿荫拱棚下的角落里。“很好,”卡德鲁斯说,“唐代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准别人害他。”“哎!见鬼,谁想害他啦!既不是我,也不是菲尔南!”丹格拉尔说,“现在该回去了,我来搀着你,回家去吧。”“回家去,”卡德鲁斯说,“不过用不着你来扶。你走吗,菲尔南?跟我们一道进城吗?”“不,我回卡塔朗村。”菲尔南答道。

走出去二十几步远,丹格拉尔回头望望,只见菲尔南扑向那张纸,拾起来塞进兜里,随即冲出绿荫拱棚,拐向皮隆那条路。“咦,他那是干什么?”卡德鲁斯说,“他骗了我们,说是回卡塔朗村,却往城里跑!喂!菲尔南!你走错路啦,小伙子!”“是你看花眼了,”丹格拉尔说,“他一直沿着旧诊所路走呢。”“真的呀!”卡德鲁斯说,“嘿!我还硬要说他往右拐了;没错,酒这东西最误人了。”“行了,行了,”丹格拉尔心中暗道,“看来,第一着棋已经得手,以后让事情顺其自然,就能稳操胜券了。”

第五章 订婚宴

翌日天朗气清,纯洁光艳的朝阳冉冉升起,那嫣红的霞光把波巅浪尖染成红宝石色。

婚宴就摆在雷泽夫这家餐馆的二楼。

尽管定在正午开宴,但是有些客人急不可耐,十一点刚过就拥在这条走廊上。他们全穿上最漂亮的衣裳,来向未婚夫妇贺喜。

工夫不大,莫雷尔先生来了。他走进餐厅,立即受到“法老号”水手们的热烈鼓掌欢迎。在他们看来,船主的光临就证实了唐代斯要当船长的传闻。船上这些忠厚的人特别喜爱唐代斯,因此感谢船主的选择,庆幸东家的决定恰巧符合他们的愿望。

埃德蒙衣着朴素,仍穿那套半军半民的商船海员制服,但是在他未婚妻的喜悦和美貌的衬托下,他更显得容光焕发。

梅色苔丝光艳照人。明眸赛似乌玉,芳唇好比珊瑚,就像塞浦路斯或凯奥斯的希腊女郎。

菲尔南坐不安席,稍微听见点声响便浑身一抖,他不时擦擦额头,那上面沁出的大汗珠,犹如一场暴风雨先行的雨点。“朋友们,”唐代斯说道,“两点半钟的时候,马赛市长在市政大厅接待我们。现在是一点一刻了,因此我讲再过一个半小时,梅色苔丝就称为唐代斯夫人,恐怕错不了哪儿去。“明天早晨,我动身去巴黎。往返各用四天,再花一天工夫办好托付给我的事,三月一日就回来,第二天正式请大家喝喜酒。”

不久又能来赴盛宴,大家情绪顿时高涨,欢腾之声倍增,人声鼎沸。

菲尔南苍白的脸色似乎传给了丹格拉尔。看样子菲尔南已经半死不活,酷似在油锅里受刑的恶鬼。他是首先离席的一个。

菲尔南似乎在躲避丹格拉尔,但丹格拉尔却凑上前去;这时,卡德鲁斯也走到那个角落。“老实说,”卡德鲁斯说道,他因唐代斯意外交了好运而在心中萌发的妒恨情绪,已经被唐代斯的热情款待,尤其被庞菲勒老爹的好酒给化解了,“老实说,唐代斯是个可爱的小伙子,我看着他坐在未婚妻的身边,心里不禁嘀咕:你们昨天密谋,若是真给他搞个恶作剧,那就太遗憾了。”“你这不瞧见了吗,”丹格拉尔答道,“那事说完就算了,没有下文。”

丹格拉尔一直注视着坐在窗台上的菲尔南,这时见他惶恐地睁大眼睛,抽筋似的腾地站起来,随即又一屁股坐到原来的位置上。几乎同时,楼梯里传来响动:咚咚的沉重脚步、嘈杂的人语,夹杂兵器的撞击声,盖住了宾客的喧闹,引起大家的注意;餐厅尽管沸反盈天,却立时静下来,一片令人不安的气氛。

餐厅门随即被推开,一个身披绶带的警官走进来,后面跟着一名下士带领的四名携枪的士兵。

宾客们由不安进而恐慌了。“怎么回事?”莫雷尔先生认识这个警官,便迎上去,说道,“先生,一定是误会了。”“如果是误会,莫雷尔先生,”警官答道,“请相信那很快就能澄清。此刻,我奉命来抓人。诸位先生当中,哪个是埃德蒙·唐代斯?”“我就是,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埃德蒙·唐代斯,”警官又说,“以法律的名义逮捕您!”“逮捕我!”埃德蒙的脸微微变色,又问道,“请问凭什么逮捕我?”“无可奉告,先生,预审时您就清楚了。”“哦!这是怎么回事?”卡德鲁斯皱起眉头,质问佯装惊讶的丹格拉尔。“我怎么知道呢?”丹格拉尔说,“我跟你一样,看着眼前发生的情况,简直怪得很,莫名其妙。”

卡德鲁斯扫视周围,却不见菲尔南了。于是,前一天的整个情景,极为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哼!哼!”他声音嘶哑地说,“丹格拉尔,您昨天说是开玩笑,这就是那玩笑的下文吧?果真如此,那么干出这种事的人准得倒霉,因为这太缺德了。”“绝不是我,”丹格拉尔提高嗓门争辩,“当时你醉了,什么也没有看见。”“菲尔南在哪儿?”卡德鲁斯问道。“我怎么知道!”丹格拉尔回答,“大概忙他的事去了。唉,咱们管他哪儿去了,还是来照顾这些伤心的可怜人吧。”

就在他们说话这工夫,唐代斯面带微笑地说道:“诸位请放心,也许不用走到牢房门口,误会就能解释清楚了。”

警官走在前面,唐代斯由士兵押着下了楼。“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船主说,“我找一辆马车,立刻进城,有了消息就回来告诉你们。”

这时菲尔南已经回来,他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就是他干的。”卡德鲁斯一直盯着这个卡塔朗青年,对丹格拉尔说道。

过了一阵工夫,一个待在走廊前头的客人嚷道:“先生们,来了一辆车!哎!是莫雷尔先生回来啦!”

梅色苔丝和老唐代斯冲下楼,在门口迎到莫雷尔先生,只见他面无血色。“怎么样?”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唉,朋友们!”船主摇摇头答道,“事情比我们想的要严重。”“噢!先生,”梅色苔丝高声说,“他没有罪呀!”“这我相信,”莫雷尔先生又说,“可是有人控告他是波拿巴党徒。”

梅色苔丝惊叫一声,老唐代斯也一下子倒在椅子上。“哼!”卡德鲁斯低声说,“您把我骗了。我要把情况全告诉他们。”“住嘴,不要命啦!”丹格拉尔抓住他的手臂,恶狠狠地说,“小心你自己的脑袋;谁告诉你唐代斯就真的没有罪呢?船在厄尔巴岛停靠过,他还上了岸,在费拉约港待了一整天。假如在他身上搜出会牵连他的信件,那么替他说话的人就要算作他的同谋。”

卡德鲁斯凭着自私的本性,当即领会到这话的分量;他充满恐惧,本来他跨进一步,现在却要后退两步。“那就等着瞧吧。”他咕哝道,“等着瞧吧,丹格拉尔,咱们两个要倒霉的!”“要有人倒霉,那也准是真正的罪人,而真正的罪人是菲尔南,并不是咱们。”“阿门!”卡德鲁斯念了一声。他略一示意,同丹格拉尔分手,便朝梅朗林荫路走去。“好极啦!”丹格拉尔心中暗道,“事态的发展不出我所料。”

第六章 代理检察官

就在这同一天,同一时刻,还举行了一个订婚喜宴,那是在巨流街美杜莎喷泉对面的一座普热建造的贵族古宅中,但宾客却不是普通百姓、水手和士兵,而是马赛城的头面人物。

席间谈笑风生,全是当时的热门话题,而情绪尤为激烈,言辞尤为生动而刻薄。

在这些人看来,雄踞世界、称霸一时的皇帝,现在沦为厄尔巴小岛的君主,他永远失去了法兰西,永远失去了帝位。这一群保王党人如此欢欣鼓舞地庆幸的不是这个人的倒台,而是一种准则的毁灭;庆幸的是他们从噩梦中醒来,又重新开始生活了。

一位佩戴圣路易十字章的老者站起来,举杯祝国王路易十八身体健康,他就是德·圣-梅朗侯爵。宾主喧扰,纷纷以英国的祝酒方式举起杯,妇女则从各自的花束撕下花瓣,撒满了餐桌。这种热情洋溢的气氛还真有几分诗意。

德·圣-梅朗侯爵夫人也开了腔:“哼!那些革命党徒,他们现在若是在场,就不能不承认,我们才是真心忠君报国;反之,他们朝拜的却是初升的太阳,以便乘机发财,夺走我们的产业。我讲得对不对呀,德·维尔福?”“请原谅,母亲,”一位美丽的金发姑娘说道,她那毛茸茸的明眸在珠光水流中荡漾,“我让德·维尔福先生陪了一会儿,现在让他陪您。德·维尔福先生,我母亲跟您说话呢。”“我愿意回答夫人的话,”德·维尔福先生答道,“不过,刚才我没听清楚,夫人能否再问一遍。”“好,就饶你了,蕾妮,”侯爵夫人说着,深情地微微一笑。“哦,维尔福,刚才我说,波拿巴分子根本没有我们这种信念、我们这种热忱,也没有我们这种忠心。”“唔!夫人,他们没有这些品德,至少有另外一样,那就是狂热。拿破仑可谓西方的穆罕默德;所有那些野心勃勃的无能之辈,不仅把他视为立法者和头领,还把他视为一种象征,即平等的象征。”“你不觉得吗?维尔福,你这话远远就能嗅出革命的气味。但我并不怪你,既然是一个吉伦特党人的儿子,身上总难免留点那种特色。”

维尔福的额头立刻涨得通红,他答道:“我本人不仅摈弃了家父的政治观点,也放弃了他的姓氏。家父从前是,或许现在还是波拿巴分子,而我却是保王党人;他叫他的努瓦蒂埃,而我却叫德·维尔福。”“嗯,好吧,”侯爵夫人说道,“不过千万不要忘记,维尔福,我们在陛下面前为你担保,陛下才俯允不咎既往(她伸出手让维尔福吻一下),同样,我应你的恳求才不再计较。然而你要注意,一旦叛逆分子落入你的手掌,你就该想一想,众目睽睽注视你,因为大家都知道,你的家庭可能同那些叛逆分子有干系。”“唉!”维尔福答道,“我的职业,尤其我们所处的时代,都促使我执法严厉,我也一定严惩不贷。我已经对几名政治犯提起了公诉,在这方面经受了考验。”

正好这时,一名贴身仆人走进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维尔福道歉离席,过了片刻又回来,只见他面含微笑,喜形于色。“打扰您是什么缘故呢,先生?”美丽的年轻姑娘问道,颇露不安的神色。“看来,确实发现了波拿巴党的一起小小的阴谋。这是告发信。”

维尔福念道:

检察官先生:

王室和教会的一位友人特此报告,有一个名叫埃德蒙·唐代斯的人,系“法老号”船大副;该船自士麦那返航,中途在那不勒斯和费拉约港停靠,今天早晨抵港。此人受缪拉指使,将一封信送交窃国大盗,又受窃国大盗差遣,要将一封信送交巴黎的波拿巴逆党组织。

逮捕其人即可缴获罪证,这封信他不带在身上,即藏在他父亲家中,或在“法老号”船舱室里。“可是,”蕾妮说,“这只不过是一封匿名信,还不是给您的,而是给检察官先生的。”“不错,然而检察官先生不在,他的秘书收到这封信,受命拆开,接着派人找我,却没有找到,于是下令抓人。”“这么说,那个罪犯抓起来了。”侯爵夫人说道。“应当说被告。”蕾妮订正说。“那个可怜的人在哪儿?”“在法院。”“去吧,朋友,”侯爵说道,“别处等着你给国王办事,就不要和我们在一起疏忽公务。去为国王效力吧。”“噢!德·维尔福先生,”蕾妮双手合十说道,“今天是您订婚的日子,您要宽大为怀。”

维尔福绕过餐桌,走到年轻姑娘的座位跟前,俯在椅背上说道:“请放心吧,蕾妮,看在您的爱情分上,我一定采取宽大的态度。”

蕾妮报以最甜美的微笑,于是,维尔福心怀天堂离开了。

第七章 审讯

维尔福刚一离开餐厅,就换上对同胞手握生杀大权之人的那副威严神态。这位代理检察官现在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前途的唯一障碍,是他父亲附逆的那段历史,他要是不能彻底决裂,势必毁掉他的前程;除此之外,他已经相当殷富,才二十七岁就在司法部门身居要职,又即将娶一位如花似玉的闺秀为妻。诚然,他对这位姑娘并不痴情,而是爱得很有理智,但他把一个代理检察官所能有的情感,毕竟全部奉献给她了。他的未婚妻德·圣-梅朗小姐美貌出众,出身于深得朝廷宠幸的世家;而侯爵夫妇又别无子女,他们的权势只能全部用来栽培自己的女婿;再者,女方还给丈夫带来五万银币的嫁妆,并可望有朝一日再得到一宗五百万的遗产。“可望”这一残忍的字眼是媒人杜撰出来的。

维尔福沿着中心大街拐进法院街的时候,看见一个人似乎在路上等他,并上前同他打招呼:此人就是莫雷尔先生。“哎!德·维尔福先生!”这个忠厚的人看见代理检察官,立即嚷道,“我真高兴碰见您。您想想看,竟然发生一个天大的误会: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唐代斯,刚刚被抓起来了。我愿意在您面前,真心诚意地替他担保。”“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他是清白无辜的,那么您来找我主持公道,肯定不虚此行;反之,如果他确实有罪,那么我就要履行职责了。要知道,先生,我们处于一个困难时期,有罪不罚,势必开一个危险的先例。”

维尔福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家门,是一座同法院毗邻的宅第。他冷冰冰而又不失礼地向船主点点头,便气宇轩昂地走进去,把个可怜的船主丢在原地,呆若木鸡。

维尔福穿过前厅,瞥了唐代斯一眼,接过一名警官递上来的一包材料,吩咐一句便进去了:“把犯人带进来吧。”

维尔福一面听唐代斯讲述,一面注视他那张和善而坦率的面孔,又渐渐忆起蕾妮的话:蕾妮还不知被捕的是什么人,就请求他宽大处理。这位代理检察官跟罪行和罪犯打交道已有经验,觉得唐代斯每句话都表明他是无辜的。“对,对,”维尔福咕哝道,“我觉得你句句讲的是实话,你即使犯了罪,也是由于失慎,就连失慎也情有可原,因为是执行船长的命令。现在,把你从厄尔巴岛带来的那封信交出来,再向我保证一传讯你就到,然后你就可以去见你的朋友了。”“信大概就在您的面前,先生,是和其他证件一起从我身上搜去的,在这摞里我认出了几样。”“这封信你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吗?”维尔福问道,他越往下看信,脸色也越发苍白。“没有,先生,我以名誉担保!”“谁也不知道你从厄尔巴岛带来的信,是给努瓦蒂埃先生的吗?”“谁也不知道,先生,除了委托我送信的人。”“知道的人还是太多啦!”维尔福咕哝道。

维尔福的眉头越来越阴郁,快要看完信的时候,他的嘴唇苍白,双手颤抖,两眼冒火,这副神态引起唐代斯极大的忧虑。

维尔福看完信,头埋到手里,颓丧地待了片刻。“唉!万一他了解这封信的内容,”他自言自语,“万一他听说努瓦蒂埃就是维尔福的父亲,那我就完啦,一辈子就完啦!”

他不时瞥唐代斯一眼,那副目光,就好像要冲垮把噤口的秘密封在心中的无形屏障。“哼!不能再怀疑啦!”他突然高声说道。

维尔福极力稳住神,极力以坚定的口气说:“先生,你有重大嫌疑,因此我不能立即恢复你的自由;我必须先跟预审法官商议,才能采取这一措施。不过,我对你态度如何,你是亲眼看到了的。”“唔!是啊,先生,”唐代斯高声说道,“我十分感激,您对待我不像个法官,倒像个朋友。”“那好,先生,我还要拘留你一些时候,但我尽量缩短。你的主要罪证,就是这封信,你瞧……”

维尔福走近壁炉,把信投入火中,一直看它烧成灰烬。“你瞧,我把它销毁了。”他又说道。“啊!”唐代斯高声说,“先生,您已超出正义,成了善良的化身!”“不过,你听着,”维尔福接着说,“我做出这一举动之后,你应当明白可以信赖我,对吧?”“对,先生!您就下命令吧,我一定服从。”“我要把你拘留在法院里,一直到今天晚上;也许另外来人审问你,把你对我说的全讲出来,但是一个字也不要提这封信。”“我一定照办,先生。”

事情似乎颠倒了:现在是维尔福在恳求,而犯人在抚慰法官。“你看清楚了,”维尔福说,“现在,信销毁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有过这封信,再也不会有人向你出示它了,如果有人问你,你就矢口否认,这样你就得救了。”“我一定否认,先生,请放心。”唐代斯说。

维尔福拉动铃绳。一名警官走进来。

维尔福迎上去,附耳对警官说了几句话,警官则点头会意。“随这位先生走吧。”维尔福对唐代斯说。

唐代斯躬了躬身,最后一次向维尔福投去感激的目光,便退出去了。

房门刚一关上,维尔福就倒在扶手椅上,喃喃叹道:“上帝啊!人生祸福真是无常!……如果检察官就在马赛,如果这案子不交给我而交给预审法官,那么我就完了。这封可恶的信,险些把我推入深渊。噢!父亲啊,难道我要同你的历史搏斗一辈子吗?”

继而,他心头一亮,表情随即豁然开朗,尚在抽搐的嘴唇上泛起笑容,失神的目光开始凝视,仿佛停留在一种念头上。“就这么办,”他说道,“对,这封信本来能毁掉我,也许会使我飞黄腾达。好啦,维尔福,着手干吧!”

第八章 伊夫狱堡

警官走到前厅,向两名宪兵示意,他们立即上前,左右夹住唐代斯。代理检察官的住宅与法院相通的门打开了,他们沿着幽暗的长廊走去:即使问心无愧的人经过这种走廊,也要不寒而栗。

唐代斯顺着走廊不知拐了多少弯,才看见一扇开了小窗口的铁门。警官用铁锤敲了三下门,铁门打开了,唐代斯被两名宪兵轻轻推进去:他入狱了。

将近晚上十点钟,厚重的橡木门打开,两根火把突然把黑牢房照得通亮。

唐代斯借着火光,看见了四名宪兵闪闪发亮的军刀和火枪。

唐代斯问道:“是代理检察官派来的吗?”“我想是的。”“那好,我跟你们走。”唐代斯又说。

可怜的青年一确信是德·维尔福先生派来的人,就打消了一切顾虑,心神笃定,从容不迫,自动走到押解人员中间。

不久,唐代斯透过铁窗和附近建筑物的铁栏,望见港口货场的明亮灯光。

他们朝一条小艇走去,那是海关用艇,用铁链系在岸边。工夫不大,唐代斯就被安排在艇尾,始终由四名宪兵看守,那名差官则坐到艇头。小艇猛一摇晃,便离开岸边,划出港口。“你们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问一名宪兵。“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小艇从左侧经过拉托诺岛,只见岛上一个灯塔放光;现在紧贴岸边行驶,到达卡塔朗人湾。于是,犯人加倍注视,因为梅色苔丝就住在那里:在黑黝黝的岸上,似乎总有一个女子朦胧的身影。梅色苔丝怎么能预感不到她的心上人经过这里呢?

唐代斯站起来,他的目光自然移向小艇似乎前往的地点,只见前方二百米处,黑糊糊的岩石嶙峋突兀,上面耸立着黝暗的伊夫狱堡,如同外加的巨型火石。

这座奇形怪状的狱堡,笼罩着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它的惨绝人寰的传说,三百年来一直影响马赛城的生活。唐代斯绝没有想到,因此猛一望见它,就像死囚看见断头台一样。“伊夫狱堡!我们去那儿干什么?不是要把我送到那里关押吧?”唐代斯说,“那是国家监狱,专门关押政治要犯。而我根本没有犯罪。”他抓住那宪兵的手,追问道,“是要把我送到伊夫狱堡关押啦?”“有可能。”宪兵答道。

唐代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想跃身投海,然而却被四只强健的手臂牢牢抓住。

一时间,唐代斯真想抗拒一下,死于非命,然而他又想起德·维尔福先生的许诺。

他像个醉汉,昏头昏脑,脚步踉踉跄跄,被人带进一间类似地下室的屋子。只见光秃秃的墙壁湿淋淋的,仿佛挂满了泪珠;凳子上放着一盏小油灯,灯芯浸在发臭的油里,灯光照见这间简陋的囚室磨光的墙壁,照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下等狱卒的蠢相。

晨曦给这个洞穴带来一点光亮。狱卒又来传令囚犯不必调换牢房,他发觉唐代斯没有动地方,仿佛被一只铁掌按在昨晚伫立的原地,只是眼圈被泪花水汽熏肿,眼睛深藏不露了。囚犯一动不动,凝视地面。

他就这样站了一夜,通宵未合眼。

狱卒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惊抖一下,晃晃脑袋。“你没有睡觉吗?”狱卒问道。“不知道。”唐代斯回答。

狱卒诧异地注视他,又问道:“你不饿吗?”“不知道。”唐代斯又回答。“你想要点什么吗?”“我要见典狱长。”

狱卒耸耸肩膀便走了。

第二天同一时间,狱卒又来了。“我想要跟典狱长谈谈。”“哎!”狱卒不耐烦地说,“我跟你说过了,这不可能。你要是总抱着这种不可能的愿望不放,过半个月你准会发疯。”“哦!你这样看?”唐代斯说。“对,发疯,疯病开头总是这样,这里就有个例子:以前这间囚室关了一位神甫,他的脑子出了毛病,总说如果放了他,他就给典狱长一百万。”“听着,”唐代斯说,“我不是神甫,也不是疯子,也许将来会疯,但是不幸得很,眼下我还头脑健全。我另外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什么事?”“我不会给你一百万,因为给不出来,但是我可以给上一百银币,只要你一有机会去马赛,就顺便到卡塔朗村,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叫梅色苔丝的姑娘,其实连信都算不上,只有两行字。”“如果我捎这两行字的信,万一被发现,那我饭碗就砸了。”“至少给她捎个口信,就说我关在这儿;如果你不肯,那说不上哪天,我躲到门后,等你一进来,就用这凳子砸烂你的头。”“吓唬我!”狱卒嚷道,他退后一步,有了防备,“你脑袋肯定出毛病了,那位神甫开头就像你这样,再过三天,你就会像他一样完全疯了。幸好伊夫狱堡里还有地牢。”

唐代斯操起凳子,在狱卒头上晃了几晃。“好!好!”狱卒说,“好吧,既然你非要见不可,那我就去同典狱长说说。”“好极啦!”唐代斯说着,放下凳子,坐到上面,脑袋耷拉下去,眼睛直愣愣的,真像神经失常了。

狱卒出去了。不大工夫,他又返回,还带来四名士兵和一名下士。“奉典狱长之命,”狱卒说,“把囚犯押到下面一层去。”“要押到地牢?”下士问。“押到地牢,必须把疯子关在一起。”

四名士兵抓住唐代斯,而他已神志痴呆,毫不反抗就跟他们走了。他们带他走下十五级台阶,给他打开一个地牢的门,他走进去时咕哝道:“他说得对,应当把疯子关在一起。”

牢门重又关上。唐代斯伸出双手摸索朝前走,触到墙壁停下来,挨着墙角坐下,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分辨出周围之物了。

狱卒说得对,唐代斯离发疯不远了。

第九章 婚宴之夜

前面讲到维尔福又赶回巨流广场,回到圣-梅朗侯爵府。他离席丢下的宾客已让进客厅用咖啡了。

蕾妮和其他人都等得焦急,一看见他便欢呼起来。“侯爵夫人,”维尔福走到他未来的岳母面前,说道,“我来请您原谅,我不得不就此告辞……侯爵先生,您能赏光单独和我谈一谈吗?”“噢!事情果真严重啦?”侯爵夫人问道,她已看出维尔福额头的阴云。“十分严重,因此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几天;您瞧,”维尔福转身又对蕾妮说,“事情当然很严重。”“您要走吗,先生?”蕾妮听到这意外的消息,难以掩饰内心的慌乱。“唉!不错,小姐,迫不得已啊。”维尔福答道。“你要去什么地方?”侯爵夫人问道。“夫人,这是司法秘密;不过,在座的哪位如果巴黎有事情,我的一位朋友今晚动身,乐于效劳。”

侯爵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客厅。“怎么,”一走进书房,侯爵就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啦?你说吧。”“我认为事情异常严重,我必须即刻动身去巴黎。现在,侯爵,恕我冒昧问得唐突,您有公债吗?”“我的财产全买了公债,大约六七十万法郎。”“那么卖掉,侯爵,赶快卖掉,以免破产。”

侯爵立刻伏案给他的经纪人写信,指示他不计价钱卖掉公债。“这封信有了,”维尔福说着,把信小心翼翼地塞进公文包,“我还需要一封写给国王的信。”“我不敢擅自给国王写信。”“因此,我并不想请您亲自写,而是请您求德·沙维厄先生写一封。我要凭这封信直接觐见国王,避免正式求见所必需的各种手续,耽误宝贵的时间。我只对您讲一点:我若能头一个赶到杜伊勒里宫,前程就有了保障,因为我这次效力,国王绝不会忘记的。”“既然如此,亲爱的,你就快些打点行装吧。我把德·沙维厄叫来,让他写一封信给你当通行证。”“好吧,不要耽搁,过一刻钟我就要上驿车了。”

维尔福走到自家门口,瞧见暗地里纹丝不动伫立着一个人,那正是美丽的卡塔朗女郎,她得不到埃德蒙的消息,便在天黑时溜出法罗,亲自跑来打听她未婚夫被捕的原因。

她见维尔福走近,便上前挡住他的去路。这位代理检察官听唐代斯谈过他的未婚妻,因此无需梅色苔丝报上名来。当她询问她未婚夫的情况时,维尔福就感到自己成了被告,而她才是法官。“您问的那个人,”维尔福生硬地答道,“他是个重大罪犯,小姐,我爱莫能助。”“至少告诉我他在哪里,人是死还是活?”“不知道,他的案子不归我管了。”维尔福回答。

他受不了梅色苔丝这种敏锐的目光、恳求的姿态,就一把推开她,急忙走进去,赶紧把门关上,随即倒在扶手椅中。

他刚刚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判为终身监禁,他不仅摧毁了这个无辜者的自由,而且摧毁了他即将得到的幸福:这回他不再是法官,而是个刽子手了。

维尔福想到这些,胸膛充满无名的恐惧。

恰好在这时候,他的仆人禀报旅行马车已经备好了。

维尔福站起来,确切地说,他一跃而起,如同一个在一次内心斗争中获胜的人。他跑去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将全部金币倒进衣兜里,神色惶遽地环顾一下房间,手捂脑门,口里咕哝几句,最后感到仆人已把大衣披在他肩上,他终于出门,跳上马车,果断地吩咐车夫到巨流街德·圣-梅朗府门口停一停。

不幸的唐代斯就这样定罪了。

可怜的梅色苔丝拐进窝棚街,又碰见追随而来的菲尔南,于是二人回到卡塔朗村。

莫雷尔先生听说唐代斯受审之后被押到监狱,于是到处奔波,求助于他的各方朋友,拜访在马赛说话可能有影响的人物。然而这时城中已盛传,那个被捕的青年是波拿巴党联络员,而在这一时期,连最有冒险精神的人都认为,拿破仑东山再起纯粹是丧心病狂的梦想。因此,莫雷尔所到之处,唯见冷淡、惧怕和拒绝,失望而归,不得不承认情况严重,谁也无能为力。

再说卡德鲁斯也极为不安,极为苦闷,但他没有像莫雷尔那样四处奔波救唐代斯,何况他也没有门路,他只是想喝个酩酊大醉,驱逐惶惶不安的情绪。

唯有丹格拉尔毫不担心和苦恼,他甚至幸灾乐祸,终于报复了一个仇人,确保他在“法老号”上一度怕失掉的职务。

维尔福拿到了德·沙维厄先生的信,亲了蕾妮的双颊,吻了侯爵夫人的手,再同侯爵握手告别,便驱车奔驰在艾克斯的大道上。

老唐代斯焦虑痛苦,已奄奄一息。

至于埃德蒙,我们已经知道他的遭遇。

第十章 杜伊勒里宫的小书房

暂且不看维尔福加倍付钱,日夜兼程飞奔巴黎,让我们先走进杜伊勒里宫,穿过两三间客厅,进入这间拱形窗户的小书房。这间小书房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它曾先后得到拿破仑和路易十八的青睐,如今又得到路易-菲力浦的宠爱。

此刻,路易十八坐在一张胡桃木书案前面,一边颇不经心地听一位头发灰白、仪容高贵而庄重的五十来岁的人说话,一边批阅格里菲乌斯版的贺拉斯诗集。

掌门官进来通报警察总监到。

路易十八微微一笑,说道:“请进,男爵,您来对公爵讲讲,关于德·波拿巴先生您所了解的最新情况。无论局势多么严重,您丝毫也不要隐讳。厄尔巴岛是不是成了一座火山,要喷发出战争的火焰?”

丹德烈男爵双手扶在椅背上,极为优雅地摇晃着身子,说道:“陛下费神看了昨天的报告吗?”“看了,看了;不过,德·布拉卡公爵找不见报告,您对他谈谈其中的内容吧;详细讲一讲,窃国大盗在岛上干些什么。”“先生,”男爵对公爵说,“陛下的臣仆听到从厄尔巴岛传来的最新消息,都要欢欣鼓舞。波拿巴……”

丹德烈男爵看了看路易十八,只见他正专心写一条注释,连头也没有抬一抬。“波拿巴烦闷得要死,”男爵继续说,“他终日待在隆哥港,观看矿工干活。”“他以搔痒取乐。”国王说了一句。“搔痒?”公爵问道,“陛下这话指什么?”“不错,我亲爱的公爵。那个伟人,那位英雄,那个半神半仙,他得了皮肤病,痒疹,奇痒难忍,难道您忘记了吗?”“不仅如此,公爵先生,”警察总监继续说,“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多久,窃国大盗就要完全疯癫:他的神经越来越衰弱,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哈哈大笑;有时候一连几小时,他在岸边拿石子打水漂儿,如果石子一连跳五六下,他那满意的神情,就好像又打赢一场马伦戈战役,或者奥斯特利茨战役。喏,您应当承认,这是疯病的征兆。”“总监先生,您有没有比这更近的报告,这是二月二十日的,而今天已是三月三日啦!”“没有,陛下,但是我正等着,随时都可能送来一份报告。从上午我就离开警察署,在我离开这段时间,报告也许到了。”“很好,去吧,先生,”路易十八吩咐道,“记着我还等您来。”“我立刻回来,陛下,往返十分钟就够了。”“陛下,那我现在去叫我的信差。”德·布拉卡公爵说道,“他用三天工夫,乘邮车跑了八百八十多公里,长途跋涉,怀着满腔的热忱,来向陛下提供有用的情报,何况又是德·沙维厄推荐来的;恳求您接见他吧,哪怕是看在德·沙维厄先生的面子上。”“德·沙维厄先生,我那御弟的侍从?”“正是他。”“不错,目前他在马赛。”“他正是从马赛给我写信来的。”“他也向您提到这次阴谋叛乱吗?”“没有,他只是向我推荐德·维尔福先生,要我引他来见陛下。”“德·维尔福先生?”国王提高声音,“那位信差叫德·维尔福吗?”“对,陛下。”“您怎么不早讲他的姓名呢?”国王又说,他的脸上隐有不安的神色。“我还以为陛下不会知道他的姓名呢。”“这人老成持重,精明强干,尤其雄心勃勃。哦,对了他父亲名叫努瓦蒂埃。”“就是那个吉伦特党徒努瓦蒂埃吗?贵族院议员努瓦蒂埃吗?”“对,正是他。”“陛下却任用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布拉卡,我的朋友,您根本没听明白,我说了,维尔福雄心勃勃,只要能飞黄腾达,他什么都可以牺牲,甚至他的父亲。”“这么说,陛下,我应当把他带进来?”“立即带进来,公爵。”

国王仍坐在原位。维尔福一打开房门,正好面对国王,这个年轻司法官下意识地收住脚步。“进来,德·维尔福先生,”国王说,“进来吧。”“陛下,我尽快赶到巴黎,是要向陛下报告我在执行公务时发现的情况,那绝非刁民和军队中每天策划的种种微不足道的密谋,而是一起名副其实的谋反叛乱案,是一场直接威胁陛下宝座的风暴。陛下,窃国大盗武装了三条战船,他有所图谋,或许那是痴心妄想,但尽管如此,也可能会扰乱天下。此刻,估计他已离开厄尔巴岛,去什么地方我不清楚,但肯定要登陆,不是在那不勒斯,就是在托斯卡纳海岸,甚或就在法国本土。陛下自然知道,厄尔巴岛主同意大利和法国始终保持联系。”“对,我知道,”国王也矍然失色,说道,“最近还有人报告,说波拿巴党羽在圣雅克街频频集会。请你讲下去,这些具体情况,你是怎么获得的呢?”“陛下,我是从一个马赛人的口中审问出来的,我已注意他很久,并在我动身的当天将他逮捕归案。那人是个喜欢滋事的海员,有嫌疑是波拿巴党徒,他曾秘密去厄尔巴岛,见到大元帅,又受大元帅的委托,将一个口头指令捎给巴黎的一名波拿巴党徒,但巴黎这个人的姓名,我始终未能审问出来,倒问出指令的内容,是让在巴黎的波拿巴党羽准备迎接复位(请陛下注意,这是供词),而且不久即可举事。”“那个人在哪儿?”路易十八问道。“押在监牢。”“你觉得事情很严重?”“极其严重,陛下。那天,我正举行订婚家宴,突然得知这一事变,就当即离开我的未婚妻和友人,把所有事情全撂下缓办,赶来投到王上的脚下,陈述我的忧虑,并敬献我的忠心。”“不错,”路易十八说道,“你是同德·圣-梅朗小姐结成鸾凤之好吧?”“正是同陛下一个最忠诚的臣仆的女儿结婚。”“对了,对了。现在,还是回到这个谋反案上,德·维尔福先生。”“陛下,我担心不止是谋反,恐怕是一场阴谋叛乱。”“哦,在这种时候,”国王微笑道,“阴谋叛乱,说说倒很容易,要想成事却很难。你就放心吧,先生,我们王室还是十分感激的。”“咦!丹德烈先生回来啦!”德·布拉卡公爵高声说道。

这时,警察总监果然已到门口,只见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眼睛失神,仿佛就要昏过去。

维尔福举步要告退,却一把被德·布拉卡公爵拉住了。

第十一章 科西嘉的魔怪

“您怎么啦,男爵先生?”国王高声说。“唉,陛下,窃国大盗于二月二十八日离开厄尔巴岛,三月一日登陆了。”警察总监回答道。“在哪儿?”国王急忙问道。“在法国,陛下,在朱安湾,昂蒂布附近的一个小码头。”“窃国大盗三月一日在法国登陆,就在朱安湾,昂蒂布附近,距巴黎一千公里,而直到今天,三月三日,你才得到这一消息!……哼!先生,你讲的这件事不可能:你不是收到假报告,就是发疯了。”“唉!陛下,这是千真万确的!”

路易十八挥一下手臂,显露出难以形容的气恼和惶恐。他腾地站起身,就好像心口和脸庞同时遭受意外的一击。“在法国!”国王叹道,“窃国大盗到了法国!”

路易十八朝前跨一步,像拿破仑那样叉起胳臂,他气得脸色刷白,说道:“我流亡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间,我研究、体察并分析将由我治理的法兰西的人情物态,结果上天显灵,七国联军推翻了这个人,我又登上父辈的宝座,刚刚如愿以偿,不料我手中掌握的一种力量,竟然这样爆开,要把我击得粉碎!”“陛下,陛下,请开恩!……”警察总监咕哝道。“过来,德·维尔福先生,”国王对这青年说道。此时这青年靠后伫立不动,注视反映一个王国风雨飘摇的谈话的进程;“过来,对这位先生说,他不知道的情况,别人事先都能了解到。”“陛下,逆贼居心叵测,瞒过所有人,要推测他的企图,那实际上是强人所难。”维尔福说道。“好一个强人所难!一位重臣,手下拥有偌大的机构,拥有那么多办公室,那么多警察、便衣和密探,还有一百五十万法郎的秘密经费,要他了解一百二十公里法国海岸所发生的情况,这是强其所难!喂,瞧瞧这位先生,他仅仅是个司法官,手中毫无这种人员设备,却比您这掌握整个警察系统的人了解情况还多,而他若有指挥信号发报机的权利,就能保住我这顶王冠了。”“陛下,”维尔福说道,“我身为忠实的臣仆,无非抓住了这个偶然机会。不要对我过誉了,陛下,以免将来您还要消除对我的最初印象。”“很好,”国王说道,“现在,先生们,”他转身对德·布拉卡和警察总监说,“这里没事了,你们可以退下,余下的事情属于国防大臣的权限。噢,对了,男爵先生,关于圣雅克街事件,你有什么新消息吗?”“陛下,”警察总监说道,“种种迹象表明,凯斯奈尔将军之死是一起谋杀案,并非像当初判断那样是自杀:据说,将军是离开波拿巴党一个俱乐部时失踪的。那天早晨,一个陌生人去找他,同他约好在圣雅克街见面;当时跟班正给将军梳头,听清了约会的地点是圣雅克街,可惜没有记住门牌号码。”

国王又转过身去:“德·维尔福先生,你是否同我的看法一样?那位凯斯奈尔将军可能被认为附逆,而其实完全忠实于我,恐怕他是在波拿巴党徒的一次伏击中毙命的吧?”“有可能,陛下,”维尔福答道,“再也没有别的情况了吗?”“已经找到定约会的那个人的踪迹。那名男子五十一二岁,深褐色头发,黑眼睛,眉毛很重,蓄留胡子,身穿一件蓝色燕尾服,纽扣上别着一枚荣誉骑士团勋章。昨天跟上一个人,其相貌同我描述的一模一样,然而跟到朱西埃娜街和公鸡鹭街的岔口,那人忽然不见了。”“还要追捕那个人,先生,”国王对警察总监说,“在这种时候,凯斯奈尔将军本来对我们极为有用,从各种情况来看,我认为他遭到暗杀,凶手是不是波拿巴党徒,都将严惩不贷。”

维尔福极力保持镇定,以免听到国王的谕示所产生的恐惧流露出来。“陛下,至少在这一点上,可望陛下能够满意。”“好吧,我们拭目以待;男爵,我不再挽留你了;德·维尔福先生,你长途旅行,必然很累,先去休息吧。你一定是在令尊府上下榻喽?”“不是,陛下,”他答道,“我在图尔农街马德里饭店订了客房。”“你见过他了吧?”“陛下,我是径直去德·布拉卡公爵府的。”“你总得去看看他吧?”“没有这种打算,陛下。”“哦!这就好了,”路易十八笑道,“我忘了你跟努瓦蒂埃的关系冷淡,这是你为王国大业作出的又一牺牲,我应当给予补偿。”“陛下,您对我这么仁慈,已远远超过我的全部奢望,我对国王别无他求了。”“不管怎样,放心好了,先生,我们不会忘记你的;眼下,”国王说着,从他蓝色礼服上摘下一枚平时佩戴的勋章,递给维尔福,这是别在圣路易十字章旁边,加尔默罗山和圣拉扎尔圣母会章上面的荣誉骑士团勋章,“眼下,你先戴上这枚勋章。”“陛下,”维尔福说,“您恐怕拿错了,这是军人的荣誉勋章。”“真的,先生,”路易十八又说,“就接受这枚吧,我来不及另外给你要一枚勋章。布拉卡,您关照一下,把证书发给德·维尔福先生。”

维尔福回到住所。正要进餐,忽听门铃响了。跟班走去开门,维尔福听见来客提到他的姓名。“喂,”维尔福问道,“什么事?谁拉门铃?谁要见我?”“一位生客,他不肯报姓名。”“这生客外表如何?”“唔,先生,来人五十上下。穿一件排胸扣的蓝色长礼服,戴一枚骑士荣誉团勋章。”“正是他。”维尔福面失血色,咕哝一声。“没错!”相貌已描述过两次的那个人走进来说道,“好大的架子啊!儿子让老子在前厅候见,难道这是马赛的规矩吗?”“爸爸!”维尔福高声说,“我没有弄错,一猜就知道是您。”“既然猜出是我,”来客说着,把手杖立在角落,将帽子丢到一张椅子上,“让我来告诉你,亲爱的杰拉尔,既然猜出是我,还让我候在门外,你这样可不大讲孝道啊。”

第十二章 老子与儿子

来客正是努瓦蒂埃先生。“我要告诉你一条消息。”“爸爸,您要对我说的,恐怕我已经知道了。”“哦!你知道皇帝陛下登陆了吗?”“小声点儿,爸爸,求求您了,首先是为了您,其次也为了我。不错,我早就知道这条消息,知道得甚至比您还早,这不,三天来,我从马赛日夜兼程赶到巴黎,途中心急火燎,恨不能把我的想法往前抛出八百公里。”“三天啦!你疯啦?三天前,皇帝还没有登陆呢。”“反正我知道这个计划。我是通过一封从厄尔巴岛写给您的信知道的。”“写给我的?”“是写给您的,让我从信差的皮包里给搜出来了。如果这封信落到别人手中,爸爸,此刻也许您已经被枪毙啦。”

维尔福的父亲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他说道,“帝国雷厉风行的办事方法,看来也让复辟王朝学到了……枪毙!亲爱的,你也太操之过急啦!那封信呢,放在哪儿啦?”“让我烧毁了,唯恐遗留片纸只字:要知道,那封信就是您的判决书!”“也能毁掉你的前程,”努瓦蒂埃冷淡地回敬一句,“是啊,我明白这一点,但有你保护,我什么也不怕。”“岂止保护,先生,我还救了您。”“哦,见鬼!事情来得严重了,你说明白点儿。”“先生,那得扯回话题,再来谈谈圣雅克街的俱乐部。”“看来这家俱乐部真让警察先生们头痛。他们何不认真找一找,准能找到!”“他们还没有找到,但已经有了线索。就是凯斯奈尔将军失踪的那天早晨,到将军家里去的那个人的相貌。棕褐色的皮肤,头发、须髯和眼睛全是黑色的,穿一件蓝色礼服,纽扣上别一枚骑士荣誉团玫瑰花形勋章,戴一顶宽檐帽子,拿一根藤手杖。”“哦!警察了解这些情况?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那人抓起来呢?”“因为昨天或前天,跟踪到公鸡鹭街拐角,他忽然不见了。不过,警察随时都可能抓到他。”“是啊,”努瓦蒂埃说着,若无其事地扫视周围,“是啊,假如这个人没得到警告的话,然而他得到警告了,”他微笑着又补充一句,“他就要改变相貌和装束了。”

说罢,他站起身,脱下礼服,取下领带,走到他儿子物品齐全的梳妆台前,脸打上肥皂,拿起剃刀,用一只沉稳的手刮掉可能坏事的须髯,销毁警察掌握的宝贵资料。

维尔福注视着父亲,惊恐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钦佩。

努瓦蒂埃刮掉须髯,再拢一下头,换了个发型;他不再打自己的黑色领带,而是从敞着的箱子上面拿起一条花领带扎上,也不再穿自己的蓝色礼服,而是换上维尔福的大领口的栗色礼服,又对着镜子试一试儿子的卷檐礼帽,似乎对自己的打扮满意了,这才操起一根细竹手杖,呼呼抡了两圈,把自己的藤手杖仍丢在壁炉的角落;这根细竹杖本是文雅的代理检察官出门用的,好显得步履轻快,举止潇洒,这也是他的一个主要特点。“怎么样,”努瓦蒂埃对儿子说道,“你认为现在,警察还能认出我来吗?”“不能了,”维尔福结结巴巴地答道,“至少,我希望认不出来了。”“你还去见国王吗?”“有可能。”“你就这样对他说:‘陛下,您在巴黎称为科西嘉魔怪的那个人,在讷韦尔还呼作窃国大盗,而在里昂就已经成为波拿巴,在格勒诺布尔就被尊为皇帝了。他正向前挺进,他的士兵就像飞速滚动的雪球,越滚越大。陛下,您赶快走吧,将法国让给它的真正主人,让给不是收买、而是征服它的人。走吧,陛下,并不是因为您留下来有什么危险,您的对手相当强大,自然会饶过您,然而您是圣路易的子孙,如果受此再造之恩,要感激赢得阿科拉、马伦戈和奥斯特利茨各战役的那个人,那就无地自容了。’你就对他讲这些,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对他讲;这趟旅行,你要讳莫如深;赶快乘车回去,乘夜进入马赛,从后门溜回家,关在屋里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不要抛头露面,尤其不要惹事生非;告诉你说,这一回,我敢发誓,我们定然认清敌友,给敌人以狠狠的打击。走吧,我的儿子,把这当成父命,也可以看做朋友的忠告,诚能遵从,我们就会保留你的原职。这样,”努瓦蒂埃又笑着补充道,“假如在政治天平上你升我降,你就会有办法第二次救我的命。再见,亲爱的杰拉尔,下次旅行,务必到为父的家中下榻。”

在这场极为艰难的谈话过程中,努瓦蒂埃始终谈笑自若,他讲完这番话,就扬长而去了。

维尔福面如土色,心慌意乱,他跑到窗口,把窗帘撩开一条缝,望见他父亲从容不迫、若无其事地从两三个面目狰狞的人之间走过去;那几个人埋伏在墙脚石和街口,大概就是要抓那个大黑胡子、身穿蓝礼服、头戴宽檐帽的人。

维尔福敛声屏息,伫立在窗口,直到他父亲拐进布西街不见了。这时,他才扑向父亲丢下的衣物,将黑领带和蓝礼服压到他的箱底,将帽子揉作一团,塞进大衣柜的下面,又将藤手杖折为三段,扔进炉火中,然后戴上一顶旅行帽,叫来跟班,一眼就制止仆人想问的许多话,同饭店结了账,跳上备好待发的马车;赶到里昂时听说波拿巴已进入格勒诺布尔城,沿途唯见天下大乱的景象,到达马赛,他还因野心有望、初次显扬而心中激动不已。

第十三章 百日

努瓦蒂埃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预言家,事态急速变化,一如他预见。尽人皆知,从厄尔巴岛卷土重来,此举奇而又奇,神乎其神,自不待言前无古人,恐怕也是后无来者。

对这一猛烈的打击,路易十八只是虚张声势,软弱无力地抵挡一下。这个王国,确切地说这个王朝,是由旧偏见与新思想构成的,基础极不稳固,只要拿破仑推一把,就会訇然倾倒。由此可见,维尔福所赢得的国王的感激,此时非但无用,反而惹祸,因此他特别谨慎,没有佩戴那枚骑士荣誉团勋章。尽管德·布拉卡先生按国王的旨意,认真关照给他发来荣誉证书。

努瓦蒂埃在百日政变的朝廷中权重一时。这个一七九三年的吉伦特党人,一八○六年的贵族院议员,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保护了不久前曾保护过他的维尔福。

在不难预见会再次覆灭的帝国回光返照时期,维尔福的整个权势,全用来压下唐代斯险些扩散的秘密。

上司倒台了,维尔福却岿然不动;他的婚约仍然算数,但要暂缓,等待有利的时机。假如皇帝在宝座上坐得稳,那么他就另议婚事,自然有父亲替他操办。假如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路易十八再登王位,那么他和德·圣-梅朗侯爵都会权势倍增,两家结亲就更加门当户对了。

这位代理检察官暂时成为马赛的首席司法官。一天上午,下人推门进来,禀报说莫雷尔先生求见。

莫雷尔先生本以为维尔福肯定一蹶不振,不料发现他仍像六周之前的样子:神态平静而坚定,对人客气而冷淡;这种冷冰冰的礼貌,是雅士和俗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障碍。“先生,”船主说,“您还记得吧,在得知皇帝陛下登陆消息的前几天,我来求您宽大处理一个可怜的青年;他是我船上的大副,如果您还记得,他被指控和厄尔巴岛有关系;这种关系在当时算做罪名,而如今则是功劳了。那时您为路易十八效力不肯宽恕那青年,先生,那算是尽职。而如今,您为拿破仑效力了,就应当保护那青年,这也是您的职责。因此,我来向您打听那青年的情况。”“那人的姓名,请问那人的姓名?”“埃德蒙·唐代斯。”

维尔福不动声色。

他翻开旁边格子上的一大本登记册,又去查一览表,然后再查档案。“等一等,”当他翻阅一本卷宗时,说道,“找到了,他是名船员,对吧,正要娶一位卡塔朗姑娘?不错,不错,唔!想起来了,案情很严重。他从我这里被押到法院的监狱。”“嗯,那又怎么样?”“我呢,给巴黎打了报告,并附去从他身上搜出的材料。有什么办法,这是我的职责……关押一周之后,犯人就给提走了。”“提走啦!”莫雷尔不觉提高嗓门,“究竟怎么处置了那可怜的青年?”“哎!放心吧。他可能被押往弗内特雷尔、彼涅罗,或者圣玛格丽特群岛,拿行政术语来讲,这叫调离本土;您就等着瞧吧,说不定哪天,他忽然回来给您当船长了。”“什么时候回来都行,位置给他留着。不过,怎么还没回来呢?我认为波拿巴司法当局要办的头一件事,就应当释放被王国法院关押的人。”“不要这么轻易地指责,亲爱的莫雷尔先生,”维尔福答道,“什么事情,都必须按照合法程序来办。拿破仑复位刚刚半月,撤销原判的指令恐怕也刚刚发出。”“说来说去,德·维尔福先生,”莫雷尔说道,“您到底有什么好主意,能让可怜的唐代斯快点回来?”“唯一的办法,先生,就是向司法大臣呈送一份请愿书。您坐这儿写,我来口授。”维尔福说着,把座位让给船主。

于是,维尔福口授一份请愿书,毫无疑问,他用心良苦,极力夸张唐代斯的爱国精神及其为波拿巴所作的贡献;照请愿书上说,唐代斯简直成了拥戴拿破仑复位的急先锋;显而易见,司法大臣一审阅这份请愿书,如果错案尚未得到纠正,肯定会立即释放唐代斯。

请愿书写好后,维尔福又高声朗诵了一遍。“现在,先生,还要干些什么呢?”莫雷尔问道。“等信儿吧,包在我身上。”维尔福答道。

有了这种保证,莫雷尔便抱着希望,告别心中得意的代理检察官,跑去告诉老唐代斯不久就能见到儿子了。

然而,维尔福并没有把请愿书呈送巴黎,却仔细保存在自己手中。这份请愿书现时可以救唐代斯,将来反能坑害他一辈子,因为根据欧洲的局势和事态的变化,明眼人都能预料一件事:波旁王朝的第二次复辟。

唐代斯囚在地牢,既听不到路易十八宝座翻倒的巨响,也听不到帝国倾覆更为巨大的轰鸣。

在人称“百日”的帝国东山再起的短暂时期,莫雷尔两次前来催问维尔福,坚持要求释放唐代斯,而两次都让维尔福用许诺搪塞,用希望给安抚了。终于,滑铁卢一战,再定乾坤。莫雷尔不再去找维尔福了,这位船主为营救他的年轻朋友,已经尽了全力,到了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为此再行活动非但徒劳,而且会牵连自己。

路易十八重登王位。维尔福在马赛多行不义,不免内疚于心,便请求调任,蒙准去图卢兹城补检察长的空缺。赴任之后半个月,他就同德·圣-梅朗小姐结婚了,而此时他岳父在朝廷倍受恩宠。

由此可见,在“百日”期间和滑铁卢战役之后,唐代斯一直关在地牢,即使没有被人遗忘,至少被上帝置于脑后了。

丹格拉尔看到拿破仑重返法国,就明白他给唐代斯的这一打击多么重大。不过,一旦拿破仑返回巴黎,再度号令天下了,丹格拉尔就心惊胆战,唯恐唐代斯洞烛其奸,有了权势,气势汹汹地前来报仇雪恨。于是,他向莫雷尔先生表示希望离开商船,并求船主把他推荐给一位西班牙商人;就这样,在三月底,即拿破仑再主杜伊勒里宫的十来天,他动身去了马德里,给那商人当了订货员,从此便杳无音信了。

菲尔南却一无所知。唐代斯不再碍眼,这是最主要的一点,至于唐代斯遭遇如何,他也根本不想打听。在情敌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一心考虑对策,想如何蒙骗梅色苔丝相信唐代斯被捕的原因,又想如何诱拐并远走他乡的计划;有时心头实在郁闷,他就登上法罗角的岩顶,看看会不会出现那个高扬着头、步伐轻快、在他看来也变成复仇天使的英俊青年。转念至此,菲尔南便横下一条心:一枪把唐代斯的脑袋打开花,然后自杀,心想这样就可以掩盖这种暗杀行径。但是,他这是欺骗自己:那个人始终抱有希望,是绝不会自杀的。

在此期间,帝国经历了许多痛苦的波折,终于皇帝大声疾呼,号召所有能拿动刀枪的男子出国征战。菲尔南也不例外,他要离开自己的木屋和梅色苔丝,但忧心惨切,深恐他的情敌随后回来,娶走他心爱的姑娘。

梅色苔丝终日涕泪涟涟,总绕着卡塔朗小村子转悠,时而停在南方的火辣辣的太阳下,像尊雕像一样默默地眺望马赛城的方向。

卡德鲁斯也应征入伍,不过他比菲尔南大八岁,又有家室之累,只是编入第三批动员的部队,随军开往海岸。

老唐代斯仅仅靠希望支撑着活在世上,随着拿破仑的倒台,他也失去了希望。儿子被抓走之后,老人一天一天地盼,整整熬过五个月,终于在儿子被捕的同一时刻,倒在梅色苔丝的怀里咽了气。

莫雷尔先生为他出了全部安葬费,并偿还了老人生病时所借的几笔小债款。

这种行为不仅需要有颗善心,还需要有极大的勇气。当时南方正汹汹扰攘,像唐代斯这样危险的波拿巴党徒,他父亲纵然要死在床上,谁去救护也得担着罪名。

第十四章 愤怒的囚犯和疯狂的囚犯

路易十八复位之后大约一年的光景,典狱总监到伊夫狱堡视察。

唐代斯正蜷缩在地牢的角落,听见开大锁的哗啦声,他抬起头,忽见来了一位生客,由两名执火把的狱卒给照亮,两名士兵护卫,旁边还有手拿帽子的典狱长陪着说话。唐代斯当即明白这阵势,看出他祈求上诉的机会来临,于是合拢双手,猛然向前一蹿。

士兵立即交叉刺刀抵住,他们还以为囚犯要对总监行凶呢。

唐代斯明白他被人看做危险的囚犯。于是,他把人心所蕴涵的温驯和谦卑都集中到眼神里,并力图打动来者的心灵,极为笃诚地申诉,这种合情入理的雄辩令在场的人深为诧异。

总监一直听完唐代斯的陈述,转身对典狱长小声说道:“他会改恶从善的,从现在的情绪看,他会变得更为驯顺。”

接着,他又转身问囚犯:“简单说来,你有什么要求?”“我要求了解我犯了什么罪,我要求给我派来法官,调查我的案子,总之,我要求公道。”“你是什么时候被捕的?”“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钟。”“现在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有什么说的呢?你才关了十七个月。”“才十七个月!”唐代斯又说,“噢!先生,您哪儿知道,坐十七个月大牢是什么滋味,等于苦熬十七年、十七个世纪。可怜可怜我吧,先生,我只求见法官;总不能拒绝一名被告见法官吧。”“是谁逮捕你的?”总监又问道。“德·维尔福先生,”唐代斯答道,“您去见见他,同他商量好。”“德·维尔福先生离开马赛有一年了,调到图卢兹去了。”“唔!这就不奇怪了,”唐代斯自言自语,“原来我的唯一保护人给调走了。”“德·维尔福先生跟你有什么私怨吗?”“没有,先生,他对我倒很和善。”“那么,关于你的案子,我能相信他留下的记录,或者他将向我提供的证词吗?”“完全可以相信,先生。”“那好,你等信儿吧。”

牢门重又关上,但是随总监下来的希望,也留在了唐代斯的地牢了。“您是要立即查档案,还是先去神甫的地牢。”典狱长问道。“一下子把地牢看完算了,”总监答道,“我若是回到上面,恐怕就没有勇气下来继续这种可悲的使命了。”“哎!这个囚犯绝不像那一个,比起他邻居的理智来,他的疯病倒不那么令人伤心。”“他是怎么个疯法?”“嘿!非常奇特:他自以为拥有大量财宝。关押的头一年,他请政府释放,愿意出一百万赎身;第二年出二百万,第三年出三百万,这样年年加码。现在是第五个年头,他肯定要求同您密谈,表示愿意出五百万。”“嗬!嗬!还真有意思,”总监说道,“这位百万富翁叫什么名字?”“法里亚神甫。”“二十七号?”总监又问。“就是这里。安托万,把门打开。”

狱卒遵命打开牢门,总监好奇的目光跟着探进“疯神甫”的地牢里。“疯神甫”,狱中都这样称呼这个囚犯。

只见牢房中央,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趴在用墙上的石灰块在地面画的圆圈里,正相当清晰地勾画几何图形,埋头演算问题,就像阿基米德被罗马士兵杀害时的情景。开启牢门这么大声响,他也没有动一动,直到火把异乎寻常地照亮他工作的潮湿地面,他才回过头来发现牢房里来了一大帮人,不禁诧异,赶紧起身,从破床的床脚操起破被,慌忙披到身上,这样才好见人。“先生,在下是法里亚神甫,罗马人,曾给红衣主教罗皮格利奥西当过二十年秘书。我于一八一一年初被捕,什么原因我不大清楚;被捕之后,我一直向意大利和法国当局要求释放我。现在,我要向政府透露的,是极其重要、极其珍贵的秘密。”神甫说道。“亲爱的先生,”典狱长在一旁说,“可惜,您要讲的话,我们事先都知道,都能背下来了。您要谈您的财宝,对吧?”

法里亚凝视这个讪笑的人,此时若有个旁观者,他肯定能看出神甫的眼神闪现理智和诚意的光芒。“亲爱的先生,”总监说道,“政府财政充裕,谢天谢地,用不着您的钱,还是留着您出狱那天用吧。”“老实讲,”总监又压低声音对典狱长说,“如果不知道这个人是疯子,听他这信誓旦旦的口气,真以为他讲的是真话。”“我不是疯子,先生,我讲的就是真话,”法里亚又说道,他以囚犯所特有的敏锐听觉,一字不漏地抓住了总监的话,“我所说的财宝,确确实实存在。您和不肯相信我的所有疯子,都应当受到惩罚。您不接受我的金子,那我就留给自己;您不肯给我自由,上帝会给我的。走吧,跟你没话说。”

说罢,神甫抖掉被子,捡起石灰块,重又坐到圆圈里,继续画线和演算。“他的确有可能拥有过财宝。”总监边上楼边说道,“不过,若是他果真有钱,也就不会坐牢了。”总监又说道,这无疑是贪官污吏的自白。

至于唐代斯,总监倒还信守诺言,上楼到了典狱长的办公室,查了犯人花名册,看到唐代斯的罪录:

狂热的波拿巴党徒,积极参与埃德蒙·唐代斯逆贼从厄尔巴岛的卷土重来。

秘密监禁,严加看管。

这一条笔体和墨迹都与其余部分不同,显然是在唐代斯入狱后补加的。总监在这大括号下面注了一句:

无能为力。

可以说经过这次视察,唐代斯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他入狱之后,没有顾上计算时日,但是知道了总监告诉他的新日期,他就用从牢顶掉下的一个石灰块,在墙壁上写了“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从此每天画一道,以免再把日期忘记。

一天一天过去,继而一周一周、一月一月过去,唐代斯依然等待着。

一年之后,典狱长调任,新典狱长觉得要记住所有犯人的姓名费时太多,干脆把他们编号。这座狱堡设有五十间牢房,囚犯就按各自的囚室编号称呼。因此,可怜的青年不再叫埃德蒙·唐代斯,而叫三十四号了。

第十五章 三十四号和二十七号

暑往寒来,转眼过去四年。唐代斯曾由视察总监提醒日期,到了入狱的第二年年末,他又停止计数,糊涂度日了。“我要死。”唐代斯一言既出,又选定了死的办法,他心中暗道:“一日两餐,早晨傍晚送来,我就从窗户把食物倒掉,装作吃完的样子。”

他说到做到,一天两次倒掉食物,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无力起身从窗口扔掉送来的饭食了。

次日,他眼睛再也看不见,耳朵也几乎听不见了。

狱卒以为他患了重病,唐代斯则盼望不久便与世长辞。

晚上将近九点钟,他忽然隐隐听见响声,是从他挨着睡觉的这面墙壁里传出来的。

这个青年身体虽然极为虚弱,头脑却很警觉,立即闪现一个念头:自由,这是每个囚犯都时刻不忘的最寻常的念头。恰巧他一只脚悬在墓穴,即将永离尘嚣的时候,忽然传来这一声响,仿佛上帝终于怜悯他的苦难,用这种声音警告他在墓前止步。

唐代斯一直倾听,这声响约莫持续了三小时,接着传来坍塌之声,继而复归沉寂了。

几小时之后,这声音复起,而且更响更近了。

狱卒送来早餐。按照习惯,把食物放在瘸腿的破桌上,没有理睬就走了。“无可怀疑了,”唐代斯心中暗道,“既然到了白天这响动也不停止,那肯定是哪个跟我一样不幸的囚犯,正挖地道要越狱。嘿!我若是同他在一起,看我怎么帮他!”

他的目光移向狱卒放在桌上还冒热气的肉汤,于是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端起汤碗全部喝掉,舒适之感真是难以言传。

他不想死了。不久,他感到头脑渐渐清醒,他的各种朦胧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思绪,全又在这神妙的棋盘上恢复原位。

他走到地牢的角落,抠下因受潮而松动的一个石块。返身在墙壁最易发响的部位。敲了三下。

刚敲一下,那声响就像魔幻一般停止了。“肯定是个囚徒。”唐代斯想道,心中异常高兴。

唐代斯发现这一点,胆子大起来,决心帮助那个不知疲倦的挖掘者。他判断越狱的行动是在床后的方向进行的,于是先把床移开,然后用眼睛搜索,看看有什么物件能用来挖墙,抠掉溜缝儿的潮湿的水泥,再把砌石抽下来。

眼前没有一样可利用的东西,唐代斯举起瓦罐摔到地上,选了两三块尖利的瓦片,藏在草垫里,其余的碎片仍丢在地上。打破瓦罐是寻常的疏失,不会引起疑心。

唐代斯看着抠下来的一块块灰泥,乐得心里怦怦直跳。

这名囚犯后悔多少时间白白过去,关进这间地牢将近六年,这期间干得再慢,又有什么事干不成呢?

唐代斯不停地干,然而一根横柱完全堵住了唐代斯挖开的洞。“噢!上帝啊,上帝!”他高声叹道,“我可有多少回向您祈祷,但愿您都听见了。上帝啊!既然剥夺了我生的自由,上帝啊!既然不准我寻求安息,上帝啊!既然提醒我活下去,上帝啊!那就可怜可怜我吧,不要让我绝望而死吧!”“谁在这儿又谈上帝又谈绝望?”一个声音说。

唐代斯感到毛发倒竖,他身子一缩,双膝跪下。“唔!”他喃喃说道,“我听见一个人说话。”

这四五年来,除了狱卒之外,唐代斯没有听见人声;而在囚犯的心目中,狱卒不算人。“看在老天分上!”唐代斯提高声音,“您开口讲话了,尽管您的声音叫我恐怖,还是再讲讲吧,您是谁?”“你是谁呢?”那声音问道。“一个不幸的囚徒。”唐代斯毫不迟疑地回答。“关在这里有多久啦?”“从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到现在。”“犯了什么罪?”“我没有罪。他们控告我密谋拥戴皇帝复位。”“怎么!皇帝复位!皇帝不在位了吗?”“他是一八一四年在枫丹白露逊位的,后来放逐到厄尔巴岛。这些情况您都不知道,您到这儿有多长时间啦?”“一八一一年来的。”

唐代斯打了个冷战:此人比他多关押了四年。“喂,不要再挖了,”那声音急促地说道,“你挖的洞有多高?只告诉我这点就成。”“跟地面平齐。”“你的牢房对面是哪儿?”“是走廊。”“走廊通到哪儿?”“通到院子。”“糟糕!”我计算有误,主要是没有圆规,绘图不精确,误了大事。图上错了一条线,实际上就偏差十五尺,我把你挖的这堵墙当成狱堡的围墙了。把洞口小心堵上吧,什么也不要干了,等我的消息吧。”“您究竟是谁……至少告诉我您是谁?”“我是……我是……二十七号。”“您信不过我吗?”唐代斯问道。

仿佛一声苦笑穿过拱顶,升到唐代斯耳畔。“喂!我是个善良的基督徒,”唐代斯高声说道,他本能地觉察出这个人想抛弃他,“我以基督向您发誓,哪怕是掉脑袋,我也绝不会向您和我的刽子手吐露一点情况;看在老天的分上,您不要回避我,不要拒绝跟我说话,要不然,我发誓一头撞死在墙上,让您的良心不得安宁,因为我确实支持不住了。”“幸亏你这么说,幸亏你这么求我,告诉你,我正要另作打算,远远离开你。等着我吧,我会来找你的。好吧,明天见。”那名囚犯说道。

第二天早晨,狱卒来过之后,唐代斯刚把挨墙的床铺搬开,就听见均匀的三下叩击声,他赶紧匍匐在地,问道:“是您吗?我在这儿!”“狱卒走了吗?”那声音问道。“走了,”唐代斯回答,“到傍晚他才会再来;我们有十二个钟头的自由。您马上动手吧,求求您啦。”

唐代斯半个身子探进洞里,忽然感到双手撑着的那块地面仿佛在下陷,他赶紧抽回身子,只见一大块土石脱落,掉进他挖开的这个口子下面的洞里,又见从那深不可测的黑洞里钻出一个脑袋,再钻出肩膀,最后钻出整个一个人来,那动作相当敏捷。

第十六章 一位意大利学者

唐代斯焦急地等待已久,这时一把搂住新朋友,把他拉到窗下,好借着透进牢里的微光把整个人看清楚。

此人个头矮小,头发斑白并非年迈,而是由于饱受苦难,两眼炯炯有神,花白的眉毛特别浓密,胡须尚呈黑色,一直垂到胸前;脸庞瘦削,刻着深深的皱纹,整个线条极有特色,棱角分明,显然这个人惯于劳心而不善劳力。

这位来客满头大汗,身上穿的衣裳已成碎条,难以辨识初形了。

看样子他至少有六十五岁,尽管那相当有劲的动作表明,他是因为长期坐牢而显老,实际年纪也许没有这么大。

他接受年轻人的热烈欢迎,情绪显然很高兴,他那颗冻结的心灵接触到这颗火热的心灵,一时间仿佛温暖并融化了。他颇为热诚地感谢年轻人对他如此亲热,尽管他极为失望,原本打算回到自由的天地,不料却闯进另一间地牢。

他让唐代斯看一块安了山毛榉木柄的尖头铁。“用我床上的一块角铁。我是用这件工具开通一条路,一直挖到这里,约莫有五十尺长。”“您是说,您挖通五十尺长,才到这里?”“对,你我牢房差不多相距这么远。我还以为挖到了外围墙,只要凿开就能跳进海里。可是沿着你这牢房对面的走廊挖过来,我的工夫完全白费了。”“现在,能告诉我您是谁吗?”“我是法里亚神甫,如你所知,自从一八一一年就关进伊夫狱堡,在此之前,还在弗奈斯特雷要塞关押了三年,一八一一年才从皮埃蒙特转押到法国。”“为什么把您囚禁起来啦?”“我吗?因为拿破仑一八一一年要实现的计划,我在一八○七年就梦想出来了;因为我像马基雅维里那样,要把意大利建成统一牢固而强大的帝国;因为我把一个头戴王冠的笨蛋错看成恺撒·博尔吉亚,他佯装理解我的意图,好彻底把我出卖。这也是从前亚历山大六世和克雷芒七世的计划,但始终不会成功:当初他们执行不力,而拿破仑也未能完成。毫无疑问,这是上天惩罚意大利!”

唐代斯不大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为这种事甘冒生命危险呢?

他呆立了片刻,又问道:“这么说,您放弃越狱的计划啦?”“我看越狱不可能。硬要尝试上帝不准成功的事情,那就是反抗上帝。”“您何必泄气呢?只想一下子就成功,这样要求上天就太过分了。这个方向既然做过了,您就不能换个方向,重新开始吗?”“重新开始,说说倒轻巧,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做过来的吗?我拥有的这些工具,是花了四年工夫做成的,这你知道吗?我碰到一个坚如花岗岩的土块,花了两年时间才凿开,这你知道吗?还有,挖出那么多土石要埋藏起来,我不得不凿开一条楼梯的拱顶,把土石一点一点倒进去,现在,楼梯下面的空间已经填满了,这些你知道吗?最后,干完这一切,我原以为达到目标,不料上帝不仅把目标往远移去,而且我也还不知移往何处,这些你都知道吗?你都知道吗?噢!我对你说了,再重复一遍,既然永远断送我的自由是上帝的意志,那么从今以后,我决不再企图重新赢得自由。“偶然乘机越狱是最好的;相信我的话,等待时机吧。时机一到,我们就抓住不放。况且,”神甫又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写作或研究。”“他们给您笔墨纸张吗?”“不给,我是自己造的。”神甫回答。

唐代斯钦佩地看着这个人,但还不大相信他说的话。法里亚看出他尚有疑虑,便说道:“等你到我那儿去,我给你看看一部完整着作,那是我花了毕生精力探索、研究和思考的结晶;题目是《论在意大利建立统一王国的可能性》。这将是四开本的大部头。”“您写下来啦?”“写在两件衬衣上了。我发明了一种药剂,涂在布上,布就像羊皮纸一样光滑了。”“您还是化学家呀。”“勉强算吧。我能讲五种现代语言: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借助于古希腊文,我能懂现代希腊语,但讲得不好,眼下还在研究。“我自己制造了一些出色的笔,如果材料一公开,我的笔准比常用的羽毛管笔受欢迎。不瞒你说,研究历史是我的最大乐趣。回到过去,我就忘记现在;在历史中自由自在地驰骋,我也就想不起自己是个囚徒了。“我的地牢里原有个壁炉,在我关进去之前不久被砌死了,那壁炉肯定用过多年,里边结了厚厚的一层油烟。我把油烟溶解在礼拜天给我喝的酒中,就制成极好的墨水了。”“这些我什么时候能去看看?”唐代斯问道。“随便什么时候。”法里亚回答。“嘿!马上就去吧!”年轻人高声说。“跟我来吧。”神甫说了一句。

他随即钻进地道不见了,唐代斯跟了进去。

第十七章 神甫的牢房

唐代斯刚一爬上去,就注意观察整个牢房,乍一看并无特殊之处。

神甫走到壁炉前,用一直拿在手中的凿子撬起炉膛底的石板,下面有一个相当深的洞穴,藏有他向唐代斯说过的全部物品。

法里亚从这百宝柜里掏出三四个布卷,宛如古代的书轴:每个布条约四寸宽,十八寸长,并编了号,上面所写的文字是意大利文,而唐代斯是普罗旺斯人,完全懂得这种语言。“喏,”神甫说道,“全在这儿呢。大约一周前,我在第六十八片末尾写上‘完’字。我的两件衬衣和全部手帕都用上了。一旦我重新获得自由,而全意大利又能有个出版商敢于出版这部着作,那么我就会一举成名。”

他又递给年轻人一根细棒。这细棒有六寸长,画笔管一般粗细,头上用线绑住一根软骨,软骨下端修成喙状,尖端有劈缝,就像一支普通的羽毛管笔。

唐代斯仔细端详这支笔,又扫视周围,不知道神甫用什么工具削得如此精细。“哦,对了,”法里亚说,“你是找小刀吧?这可是我的杰作,它和这把刀子一样,都是我用旧的铁烛台制作的。”

小刀跟剃刀一样锋利,至于那把大点儿的刀子,可以有两用,既是尖刀又是匕首。“我把汤里的肥肉取出来,化开并炼成油。喏,这就是油灯。”

神甫给唐代斯看一盏小灯,形状跟公共场所的照明灯差不多。

唐代斯把手中的物件放到桌上,垂下头去,对这人的毅力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深深敬服。

这时,他的头脑里产生一个念头:这个人既然特别聪明,也许能给他指点迷津,道破他遭难的真相。“你想什么呢?”神甫笑着问道。“我蒙受不白之冤,我真希望能知道陷害我的人。”“那好,你就对我讲讲你的身世吧。”

神甫听他叙述完,便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要想发现罪犯,首先要看作案可能对谁有利!除掉你,可能对谁有利呢?当时,你快要就任‘法老号’船长了吧?快要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了吧?”“对。”“你若是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对谁有利呢?你若是娶不上梅色苔丝,又对谁有利呢?先回答头一个问题,顺序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有人希望你当不上‘法老号’船长吗?”“只有一个人对我有点嫌怨:从前我跟他争吵过,还向他挑战决斗,被他拒绝了,他叫丹格拉尔。”“这事一目了然。看来你天性太纯真,心地太善良,才没有马上识破。丹格拉尔平时写字怎么样?”“一手漂亮的草书。”“匿名信的字体怎么样?”“字体向后倾斜。”

神甫微微一笑:“改变字体,对吧?”“字体虽然改变了,但还是很流利。”“等一等。”神甫说着,拿起他所谓的笔,蘸了墨水,用左手在用药处理过的布条上写出告密信的头两三行。

唐代斯后退两步,几乎惊恐地看着神甫。“嗬!真奇怪,”他高声说,“这字体跟告密信上的一模一样。”“这是因为告密信是用左手写的,”神甫又说,“我观察到一种现象。凡是右手写的字,人人都不同,凡是左手写的字,人人都一样。有人不希望你娶梅色苔丝吗?”“是啊!有个小伙子爱她,叫菲尔南。”“丹格拉尔认识菲尔南吗?”“不认识……不对……我想起来了……就在我要举行婚礼的前一天,我看见他们一起喝酒,坐在庞菲勒老爹的咖啡馆的凉棚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还有一个,是我的熟人,一个裁缝,名叫卡德鲁斯,肯定是他介绍他们认识的,不过,当时他已经喝醉了。等一等……等一等……原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呢?他们喝酒的桌子旁边,还有笔墨纸张。”唐代斯用手捂住额头,“噢!这帮坏蛋!这帮坏蛋!”“你还想知道别的事情吗?”神甫笑道。“嗯,嗯,既然什么事情你都能看透,都能看清楚,那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只审问我一次,为什么不给我派法官,怎么没有判决就定了我的罪。”“是谁审问你的?”“是代理检察官。”“在审问过程中,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吗?”“他看了那封牵连我的信,有一阵面如土色,似乎对我的不幸十分痛心。”“你能肯定他是同情你的不幸吗?”“至少他有个重大举动,以表明对我的同情。他烧毁了唯一能连累我的证据。”“什么证据?是告密信吗?”“不,是我要送交的那封信。”“这是另一码事,你想不到,他可能是个更阴险的坏蛋。”“他还一边对我说:‘这是唯一对你不利的证据,你瞧,我把它销毁了。’”“如此高尚之举,显得不正常。那封信是要交给谁的?”“给努瓦蒂埃先生,地址是巴黎公鸡鹭街十三号。”“你能推想,销毁那封信,对代理检察官会有什么好处吗?”“也许吧;有两三回,他让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那封信,并说是为了我好,他还要我发誓决不讲出那个收信人的姓名。”“努瓦蒂埃?……”神甫重复道,“努瓦蒂埃?我在伊特鲁里亚前女王的朝廷上,认识一个叫努瓦蒂埃的人,在大革命时期,那个努瓦蒂埃曾是吉伦特党徒。您那位代理检察官叫什么呢?”“德·维尔福。”

神甫哈哈大笑。

唐代斯愕然地望着他,问道:“您怎么啦?”“你真可怜,白长一双眼睛,那个努瓦蒂埃,就是他父亲!”“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唐代斯连声嚷道。

他大叫一声,像醉汉一般踉跄几步,忽然冲向两个地牢相通的地道洞口,对神甫说道:“唔!我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唐代斯回到自己的牢房,便往床上一倒。到了傍晚,狱卒进来,发现他坐在床上,两眼发直,脸板得铁紧,一动不动,形同一尊缄默的雕像。

这几小时就像几秒钟倏忽而过,唐代斯反复思索,下了一个骇人的决心,发下了一个重誓。

一个声音把唐代斯从默想中唤醒,原来是法里亚神甫,他在狱卒察看之后,便来邀请唐代斯去同他共进晚餐。“我真后悔帮你分析,向你说明了真相。”神甫说道。“为什么?”唐代斯问道。“因为我往你心中灌输了原先根本没有的情绪——复仇。”

老囚徒同其他饱受苦难的人一样,谈话中包含许多教诲,对人深有裨益。唐代斯明白,这位高人遨游在道德、哲学和社会的险峰峻岭之上,一个聪明人如能跟随他攀登,那真是其乐无穷。“您一定得把您的知识教给我点儿,”唐代斯说,“也免得您跟我在一起感到无聊。”

神甫微微一笑,说道:“唉!我的孩子,人类的知识极其有限,等我教你掌握了数学、物理、历史,以及我会讲的三四种语言,你跟我的学问就一样了:这全部学问,不用两年工夫我就能传授给你。”

果然,当天晚上,两个囚徒就制订了学习计划,次日就开始执行。唐代斯记忆力惊人,悟性很高,一点就通。

光阴如箭,转眼过了一年,唐代斯也判若两人了。

不过,唐代斯倒发觉,囚禁中虽然有他相伴,法里亚神甫的神情还是日渐忧郁。他的头脑里似乎不断萦念着一件事。

又过去三个月。有一天,神甫突然说道:“咱们可以动手实现计划了。”“咱们实现计划需要多久?”“少说一年。”“可以动手了吗?”“立即动手。”

于是,神甫让唐代斯看他画的图形。唐代斯眼睛射出喜悦的光芒,他觉得这个计划十分简单,肯定能成功。当天,这两个囚徒就开始挖地道。

这样干了一年多,而工具只有一把凿子、一把刀和一根木撬棍。在这一年当中,法里亚一边干活,一边继续向唐代斯传授知识,跟他时而讲这种语言,时而讲那种语言,还向他讲述各国历史和伟人生平,那些伟人身后都留下所谓荣名的一条光亮的轨迹。神甫善于社交,原来就是上流社会人物,他的举止有一种沉郁的高雅风度,而唐代斯又有模仿的天赋,能从中汲取他本身缺乏的温文尔雅的仪态,以及只有混迹于上层和名流社会才能形成的贵族派头。

十五个月干下来,地道挖成了,两个囚徒在坑里能听到哨兵来回走动的声音;为保险起见,要等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再越狱。

一天,唐代斯见神甫面无血色,眼圈发青,嘴唇苍白,头发扎煞起来,他不禁大吃一惊,手中的凿子失落到地上。“怎么回事啊?您这是怎么啦?”埃德蒙喊道。“我不行啦!”神甫回答,“听我说,我得了一种可怕的,也许是致命的绝症,我感到就要发作了。等我不再动弹,身体冰凉,就像死了一样,你要听清楚,只有到那一时刻,你就用刀把我的牙齿撬开,往我嘴里倒八滴至十滴药,或许我还能活过来。”“或许?”唐代斯沉痛地嚷道。“救命!救命!”神甫叫起来,“我要……我要死……”

病势来得十分迅猛,可怜的老囚徒连句话也未能说完,转瞬间他便倒下去,瘫作一堆。

埃德蒙数着往他嘴里倒了十滴从神甫的空床腿里找到的红色药水,然后观察动静。

过了许久,终于,老人的面颊微微呈现出红晕。“救过来啦!救过来啦!”唐代斯嚷道。

神甫已然恢复神志,但仍旧躺在床上不动,浑身无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对唐代斯说。“为什么?”年轻人问道,“您以为会死吗?”“那倒不是;不过,一切就绪,你可以逃走了,我原以为你会逃走。”

唐代斯非常气愤,脸涨得通红。“抛下你!”他提高嗓门说,“你真的相信我会这么干吗?”“现在我知道自己估计错了。我的朋友,”老人说道,“这次发病,已经判我终身监禁了:要想逃跑,首先得能够走路。”“没关系,咱们等上一周、一个月,如有必要,不妨等上两个月;一切就绪,但是逃跑的时机,我们却有选择的自由。等哪天您感到有力气游泳了,咱们就照计划行事。”“你是海员,又是游泳好手,还是逃走吧,离开这里吧!你还年轻,身体又灵活又健壮,不要管我。”“那好,那好,我也留下来。”唐代斯说道。

他随即站起来,庄严地把手伸到老人的身上,又说:“我以基督的血发誓,只要您活一天,我决不离开!”

法里亚凝视这个朴实、高尚而又超脱的青年,从他笃厚纯真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感情十分坦诚,他的誓言十分信实。“好,我接受你的好意,谢谢。你有这种舍己助人的精神,将来也许会得到报偿。现在你赶快去把外廊下面的洞填死,要不然被人发现了,就会把咱们拆开。等明天早晨查狱之后,你再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唐代斯抓住神甫的手,神甫则报以微笑,令他放心,他这才怀着对这位老友的敬佩之情,顺从地走了。

第十八章 财宝

次日早晨,唐代斯又来到难友的牢房,看见法里亚坐在床上,神态很安详。

须知神甫只有左手能动弹了,此刻,他手上拿着一张纸片,举在从小窗口射进的一线阳光下;这张纸片显然长期卷着,已然形成圆筒状,不易展开了。“我的朋友,”法里亚说道,“既然我考验过你,现在我可以全告诉你了。这张纸片,就是我的财宝,从今天起,有一半就归你了。”“您的财宝?”唐代斯结结巴巴地说。

法里亚微微一笑,又说道:“对,从各方面来看,你都是个心灵高尚的人,埃德蒙;不过,我明白你此刻的想法。喂,请放心,我并没有疯。这笔财宝确实存在,唐代斯,既然命该如此,我不能占有,那么你就占有它。“你不肯相信,埃德蒙,”法里亚继续说,“我的声调还不能令你信服?看来你需要证据。好吧,你念念这张字条,我还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于是,埃德蒙接过字条,发现只剩下半张,另一半大概是不小心烧掉了。他念道:

岛东小湾出发径直走,数至第二十掀开,便可找到宝藏;石窟口,财宝埋藏在第二洞口落。我声明把这笔财宝全一继承人。

恺一四九八年四“你刚看一遍,当然不明白,可是我呢,反复琢磨,不知熬了多少夜晚,终于把句子补全,把意思补充完整。我完全有把握,到时候你自己判断吧;不过,我先来跟你讲讲这张字条的来历。”神甫开始讲述:“我是红衣主教斯巴达的秘书、知交和密友;我在人世所尝到的幸福,都是这位可敬的主公恩赐的。他是斯巴达家族的最后一员,并不富有,尽管俗谚讲这个家族富埒王侯,其实他徒有豪富的虚名。不过,他的府第却是我的天堂。我原在那里教他的侄儿念书,后来几个侄儿陆续夭亡,只剩下他一个孤单老人,于是,我就对他唯命是从,借以报答他十年来对我的恩情。“以豪富闻名的斯巴达,其实是叔伯辈中最贫穷的一个;所谓财宝,根本没有,只有藏在书房和实验室里的科学财富。据说有一份真正的遗嘱在斯巴达的文件材料中,本族人长期寻找,但是徒劳。“现在讲到这个家族的最后一员,即德·斯巴达伯爵,我就是给他当秘书。我经常听到他抱怨,说他的财产同他的爵位极不相称。“红衣主教留下来大量材料,保存在家族档案室里,有各种证书、契约、文件,总共好几大捆,在我之前,不知经过多少仆人、总管和秘书细心翻检。我也步他们的后尘,重又查阅,但是不管怎样勤奋而又笃诚地探究,始终一无所获。“因此,我几乎敢断定,这笔遗产还安眠在地下。“我的主公去世了。他除了终身年金和家族档案材料之外,还有五千卷藏书和一部善本经书,这一切,包括一千罗马银币的现款,他都遗赠给我,但要求我每年为他做一次弥撒,并编写他的族谱和家族史,我都一一照办了……“放心吧,亲爱的埃德蒙,马上就到尾声了。“一八○七年,就在我被捕的前一个月,德·斯巴达伯爵去世的第十五天,即十二月二十五日,等一下你就会明白,这个日子我为什么牢记不忘,那天我在整理文件,因为那座府第已经易主,我准备离开罗马,到佛罗伦萨去定居,要随身带走我拥有的一万两千利弗尔、全部藏书和那部善本经书;在整理过程中,我又第一千遍地翻阅一些材料,由于过分劳神,再加上午饭吃得偏饱,不觉感到困乏,便伏案睡着了,当时大约下午三点钟,一觉醒来,时钟敲了六下。“我抬头一看,屋里一片漆黑。由于火柴盒空了,我一手拿起备用的蜡烛,一只手摸索,想找一张纸放在炉中余火上点燃,但又担心摸黑把珍贵的材料当成废纸,不免迟疑,忽然想起善本经书就放在身边桌子上,经书里夹着一张纸,似乎当书签用,上端已经变黄,历时几个世纪,由于继承人敬重家珍而原位未动,于是我摸索着找到这张废纸,用手略一揉搓,便举到将熄的炉火上点燃。“可是突然,就像幻术一样,随着火苗升起,手指下的白纸显现淡黄色的字迹,我一见惊恐万状,慌忙把纸抓到手里,将火捂灭,又直接就炉火点上蜡烛。我的心情激动万分,又把揉皱的纸展开,发现是用一种神秘的显影墨水写的,一见热字迹就显现出来,这张纸烧去一小半,就是你今天早晨看到的。”

他再把另外半张纸递给唐代斯。“现在,你再将这两半边拼起来,自己判断判断吧。”

唐代斯从命,把两片纸拼在一起,便成了以下文字:

是日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我应邀要赴教皇陛下亚历山大六世的宴请,——恐他对买职——捐款尚不满意,觊觎我的财——产,让我步红衣主教克拉帕克和庞蒂沃利——奥的后尘,落个中毒身亡的下场,我指——定我侄儿吉多·斯巴达为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而我拥有的全部金条、金币、钻石、——珠宝,均由我埋藏在基督山小岛的洞——窟里,唯独我知道这笔价值高达两百万罗马银——币的财宝,但我侄儿陪我同游过,故知道——那个地点:从岛东小湾出发径直走,数至第二十——块岩石并掀开,便可找到宝藏;石窟——共修了两个洞口,财宝埋藏在第二洞口——的地势最高的角落。我声明把这笔财宝全——部遗赠给我的唯一继承人。

恺——撒+斯巴达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怎么样,这回你明白了吧?”法里亚问道。“这就是红衣主教斯巴达的遗言吗?就是长久寻找的遗嘱吗?”埃德蒙问道,他还半信半疑。“对,千真万确。我借助残存的部分,把其余的猜测出来,根据纸的宽窄衡量每行的长短,从显露的字句深入隐去的含义,如同走在岩洞里,凭着顶缝透进的微光认路一样。”“您确信找到答案之后,又怎么办了呢?”“我打算走一趟,而且立刻动身了,当然带着我的重要着作的开篇,即《论述在意大利建立统一王国》。哪知帝国警察早就盯上我了;虽然拿破仑得了皇子之后改变了态度,但当时却要保持意大利的分裂局面;我匆忙动身,不免引起警察的怀疑,警察猜不透我的意图,就在我到达皮翁比诺时把我逮捕了。“现在,这事你跟我一样清楚,”法里亚继续说,同时以慈父般的表情凝视着唐代斯,“假如咱们能一道逃出去,那么财宝的一半就归你;假如我死在这里,而你独自逃出去,那就全属于你了。”“可是,”唐代斯迟疑地问道,“难道除了咱们,世上就没有更合法的人拥有这笔财宝吗?”“没有了,尽可放心,这个家族已经绝嗣了;况且,最后的成员德·斯巴达伯爵指定我为继承人,把那本有象征意义的经书传给我,也就等于把书中所包含的东西遗赠给我了;没别人了,没有了,请放宽心,咱们一旦得到这笔财宝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享用。”“您是说这笔财宝要值……”“能值两百万罗马银币,约合现在的一千三百万。”“这笔财宝是您的,朋友,”唐代斯答道,“只属于您一个人。我又不是您的亲戚,根本无权分享。”“你是我的儿子呀,唐代斯!”老人高声说,“你是我囚徒生活中的孩子;我的教职规定我一辈子独身,但是,上帝把你派给我,既来安慰不能做父亲的人,又来安慰不能获得自由的人。”

法里亚说着,伸出双臂,年轻人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痛哭流涕。

第十九章 第三次发病

不料这对囚徒又遭遇新的不幸。原来靠海边的外廊早有坍塌的危险,这次终于动工修复,加固地基,因此用大石头把唐代斯填了一半的坑洞堵死了。现在,一道新的更加牢固更加无情的门,将他们死死地关在里面。“您瞧,”年轻人带着淡淡的忧伤,对法里亚说,“天意如此,就连您说我为您牺牲的这种善行,也被剥夺了。况且,我亲爱的朋友,我的真正财宝,并不是在基督山岛黑暗的岩洞里等我的宝藏,而是每天避开狱卒同您见面,同您相处的五六个钟头,是您往我头脑里倾注的智慧之光。这些科学就是我的财宝,您就凭这个把我变成了富有、幸福的人。”

一天夜晚,埃德蒙忽然惊醒,似乎听见有人叫他。

他急忙挪开床铺,抽出石头,一下子钻进地道,爬到另一头,只见洞口的石板已然掀开。

牢房里点着我们前面描述过的那盏奇形怪状的油灯,唐代斯借着摇曳的灯光,看见老人手扶床头站着,脸色惨白,开始抽搐;在神甫上次发病时,唐代斯看到这种可怕的症状,当时简直吓坏了。“噢!我已经救活过您一回,这次还能把您救活!”

埃德蒙抱起老人,把他放到床上。“我的朋友,”法里亚说,“我的悲惨生活的唯一安慰,是上天把你派来了。现在,到了同你永别的时候,我要祝愿你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好人必得好报,我的儿子,我祝福你!”

年轻人跪下,头顶着老人的床沿。“在临终的时刻,千万听清我对你说的话:斯巴达的财宝确实存在;要赶快去基督山岛,要享用我们的财富,你受了不少苦,就尽情享用吧。”

一阵剧烈的颤抖打断了老人的话。唐代斯抬起头,看见他眼里充血,仿佛一股血液从胸膛涌上头颅。“别了!别了!”老人喃喃说道,同时痉挛地握住年轻人的手,“别啦!”

唐代斯赶紧拿起药瓶凑近法里亚青紫的嘴唇,将药水全部倒进去。

半小时、一小时、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万分惶恐的一个半小时,唐代斯俯着身子,手按着他朋友的心脏,感到这个躯体渐渐变冷,心跳也渐渐迟缓细微了。

终于,一丝生息也没有了,心脏最后的颤动也已停止,法里亚的脸变成灰白色,眼睛依然张大,但已暗淡无神。

唐代斯吹灭油灯,把灯仔细藏好,赶紧逃离,把头顶洞口的石板也尽量盖好。

狱卒就要到了。

这回,狱卒先来查唐代斯的牢房,然后再去法里亚的地牢,给他送去早饭和床单。

看来狱卒毫无觉察,他撂下早饭就走了。

唐代斯心急火燎,难以名状,想了解他不幸的友人的牢里会发生什么情况,于是又钻进地道,爬到对面洞口时,恰好听见狱卒惊叫,喊人来帮忙。

不大工夫,其他狱卒进来,接着听见士兵那种沉重的、不值勤也照例整齐的脚步,随后则是典狱长。“好了,好,”一个人说,“疯子去找他的财宝了,一路顺风!”“考虑到他是个神甫,”另一个人说,“照顾他一条口袋。”

唐代斯侧耳细听,没有漏掉一句话。“今天晚上就安葬吧!”典狱长等装敛完毕,吩咐了一声。“几点钟?”狱卒又问道。“就在十点至十一点钟吧。”“还要看守尸体吗?”“有什么必要?把牢门一锁,就当他还活着算了。”

于是,脚步声渐远,咔嚓一声牢门又关上,吱咯咯插闩上锁,随后便静下来。

这时,年轻人才用头慢慢顶起石板,往牢房里窥探。

牢房里空无一人,于是,唐代斯钻出地道。

第二十章 伊夫狱堡墓地

一只粗麻布口袋顺着放在床上,借着窗洞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出一个僵硬的长长形体的粗略轮廓。这条口袋就是法里亚的寿衣。

自杀的念头,本来被他的朋友驱走,本来与他朋友相处时遗忘,现在却像个幽灵,又在法里亚的尸体旁边站立起来。

要想出地牢,只能像法里亚这样。

这句话一出口,唐代斯一下怔住,两眼发直,那神态就像一个人突然有个念头,而又被这念头吓坏了一样。“唔!唔!”他喃喃自语,“是谁启发我这念头,难道是您吗,我的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自由地从这里出去,那就干脆装死人吧。”

他怕翻悔,怕打消这种孤注一掷的决定,不容自己再思考,急忙俯身,用法里亚自制的刀子剖开敛尸袋,把尸体拉出来,拖到他的牢房里,安放躺在床上,把自己常用的头巾包住尸体的头,再盖上被子,最后一次吻了吻这冰冷的额头。

总之,他的行动计划已经确定,准备这样干:

如果在抬去埋葬的途中,他们发现抬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活人,唐代斯就不等他们醒悟过来,用力一刀将口袋从上到下划开,趁他们惊慌失措之机逃走;假如他们想阻拦,那他就动刀子。

如果他们一直把他抬到墓地,丢进坟坑里,那他就任他们往身上填土,好在是夜晚,等他们一转身离开,他就拱开松软的土层逃走;但愿填的土不太厚,他能够掀起来。

如果估计错误,情况正相反,土层太重,把他窒息在里面,那样也好,总算一了百了。

从昨天起,唐代斯就没有吃东西,今天早晨也不觉得饿,还顾不上,现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他的思想无暇顾及别的事情。

唐代斯所面临的头一个危险,就是七点钟狱卒送晚饭时发现掉包之计。幸而从前唐代斯多次躺着接待狱卒;每逢这种情况,狱卒也不说话,把面包和菜汤往桌子上一放就走了。

然而这回,狱卒可能一反往常,开口询问唐代斯,见他不应声,就走到床前,结果发现全部秘密。

将近晚上七点钟时,唐代斯着实惶恐起来,简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几小时就这样过去,监狱里毫无动静,唐代斯明白他闯过了第一道险关,这是个好兆头。快到典狱长指定的时刻,楼梯上终于响起脚步声,唐代斯知道时机已到,他鼓起全部勇气,屏住呼吸,真希望同时也能遏制急促的脉搏。

听出是两个人的脚步,到门口站住。唐代斯心下猜测是来抬尸的两个掘墓人,等他听见放担架的声响,这种猜测也就证实了。

牢门打开了,亮光透进麻布口袋里,唐代斯看见两个人影走近床铺,第三个人则举着火把站在门口。走到床前的两个人,每人抓住一头拾起口袋。

他们把假死人从床铺抬到担架上。唐代斯身子挺直,尽量扮演死人的角色。两个人抬起担架,另一个人举火把在前面照路,送殡小队开始上楼梯。

猛然,夜晚的冷风寒气袭入,唐代斯感觉出是海上西北风,这突然的感受,既充满快意,又惴惴不安。

他们继续上坡,走了几步,接着,唐代斯感到头脚被人抓住,抬起来回荡。“一,”两个人齐声喊道,“二,三!”

突然,唐代斯感到自己被抛出去,就像一只受伤的鸟从高空跌落,一直跌落,吓得他心都停止了跳动;尽管脚下有重物坠着,下跌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还是觉得降落的时间长达百年。终于,扑通一声巨响,他像箭一般钻进冰冷的水中,不禁惊叫一声,但叫声随即被海水淹没。

唐代斯被抛进海里,又被脚上系的三十六磅的铁球拉向海底。

大海就是伊夫狱堡的墓地。

第二十一章 蒂布兰岛

唐代斯晕头转向,险些窒息,幸而他还算机智,赶紧屏住呼吸。他右手握着刀,急速挥刀割开口袋,先探出胳膊,摸到捆腿的绳子,将它割断,双脚猛力蹬开羁绊,这才浮出水面,而铁球拖着差点成他的寿衣的麻布口袋沉入海底。

有两个人影似乎俯身不安地窥视大海,自不待言,两个奇怪的掘墓人肯定听见了他坠落时的惊叫声。于是,唐代斯再次潜入水中,游出很远才重新浮出水面,再一看火把已经不见了。

此时风暴正在肆虐,扫荡天地,闪电不时像一条大蛇自空而降,刹那间照亮了波涛乌云相逐的一片昏黑。

天亮了。大约是早晨五点钟,海面渐趋平静。“再过两三个钟头,”唐代斯心中暗道,“狱卒就要走进我的牢房,发现尸体,却不见我的踪影,就必然去报警。这样一来,他们就会发现洞口、地道,还要询问把我抛下海、也一定听见我惊叫的那些人。他们料到可怜的逃犯跑不远,就立即派出满载全副武装的士兵的船只去追捕。这样,陆地包抄,海上围剿,我怎么办呢?我现在精疲力竭,束手无策了。上帝啊!上帝!我的罪受得还不够吗?我已经无能为力,您就不能救救我吗?”

唐代斯正在热烈求告上帝的时候,他忽然望见波梅格岛端附近出现一只小船:那张三角帆映衬着地平线,宛如贴着水面飞翔的一只海鸥。

这工夫,帆船和游泳者在慢慢接近。

唐代斯拼了全力,大半个身子立出水面呼救,海员遇难时的这种哀号,颇像海妖的悲鸣。

船上的人总算看见他,听到他的呼救声了。与此同时,唐代斯看见帆船正往下放小艇。

不料这时一个浪头打来,兜头带脑将他吞没,他再也无力游上来了。他这时觉得被人揪住头发,继而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已经昏过去。

唐代斯重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甲板上,帆船继续航行;他头一眼就要看船行的方向,果然离伊夫狱堡越来越远了。他不禁欢叫一声,但由于太虚弱,这声欢叫听来反像一声呻吟了。“您是什么人?”船长用蹩脚的法语问道。“我是马耳他水手,”唐代斯用蹩脚的意大利语回答,“我们从士麦那起程,载着酒和布匹,昨夜船驶到莫尔吉永岬时,突然遭遇风暴,你们瞧,我们的船就在那边的岩石上撞碎了。“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命,”唐代斯继续说,“我眼看要完了,幸亏你们一个水手揪起我的头发。”“就是我呀,真主,您直往下沉。”一名水手说,他一脸络腮胡子,又黑又长,样子非常直爽开朗。“对,”唐代斯说着,向他伸出手,“对,朋友,我再次谢谢您。”“现在,我们怎么安置您呢?”船长问道,“您熟悉地中海吗?”“我从小就在地中海上航行。没有什么港口——即使最险要的港口,我都能闭着眼睛进进出出的。”“那好,您来掌舵,”船长说,“让我们瞧瞧您的本领。”

年轻人走过去坐下,轻轻一按船舵,就看见船随之转动,从而断定这虽非第一流的帆船,但操纵起来却相当灵便。“真棒!”船长说。“真棒!”水手们随声附和。“您瞧,”唐代斯放开舵把,说道,“起码在这趟航行中,我对您还有点儿用处。您要是不想雇佣我,那么到里窝那就可以把我丢下,我一拿到工钱,就还清我在这船上的饭费,偿付你们肯借给我的衣裳。”“行啊,行啊,”船长说道,“如果要求合理咱们好说。”“一个人顶一个人,”唐代斯说,“您给每个伙计多少,也给我多少,那就算拍板了。”“这不公道,”在海上救起唐代斯的那名水手说,“您可比我们懂行啊。”“你掺和什么,见鬼,雅各布,又不关你的事?”船长说,“要多要少,随各人的便。”“是这话,”雅各布回答,“没什么,我随口说说。”

雅各布随后钻入底舱,不大工夫拿了衬衣裤子上来。“咦!”船长问道,“伊夫狱堡发生什么情况啦?”

一小朵白云,正罩在伊夫狱堡南角楼上。过了一秒钟,帆船上隐隐听见一声炮响。水手们抬起头来,面面相觑。“那是怎么回事?”船长问道。“大概是昨天夜晚,有囚犯越狱了,”唐代斯说,“他们放炮发出警报。”

船长瞥了一眼,只见这个年轻人说完话,便对着瓶嘴呷酒,神态那么安详而又惬意,即使他产生一丝怀疑,也在头脑中一闪即逝了。

唐代斯被捕入狱,整整过了十四个年头。十九岁被关押进伊夫狱堡,出来时已经三十三岁了。

他的嘴唇浮现一丝苦笑,心想这么长时间,不知梅色苔丝怎么样了,肯定以为他已经死了。继而,他的眼里又射出仇恨的凶光,他又重申在狱中发下的狠誓,一定要向丹格拉尔、菲尔南和维尔福报仇雪恨。

第二十二章 走私者

这条热那亚帆船叫“阿梅莉女郎号”,是一条走私船。

一天,“阿梅莉女郎号”驶抵里窝那。

唐代斯还要在里窝那经受一次考验:十四年来,他没有照过镜子,现在要看看他进入成年是什么样子。从前不知有多少次他在这港口停泊,认识圣菲尔迪南街的一个理发匠,这次他要去理发和刮胡子。

等胡子完全刮光,头发也理成一般的长度,唐代斯便要来一面镜子,对着打量自己的相貌。

前面说过,他已三十三岁,这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在气质神态上,给他的面孔带来极大的变化。

原先的圆脸变为长脸,含笑的嘴唇则呈现显示刚毅的鲜明线条,弯弯的眉毛上端只有一道深沉的横纹;由于长期不见阳光,他的脸色苍白,再配上一头黑发,则具有北欧贵族的那种高贵的美;此外,他所获得的精深学识,给他整个面孔罩上了一个凛然难犯的智慧的光环;再说,他的身材虽然较高,但力量积蓄已久,形成了壮实的人所蕴涵的体魄和伟力。

原先肌肉发达、滚圆健壮的体型,换上一副苗条精干的清秀仪容。他的嗓音,也因为过多祈祷、哭号和诅咒而改变,时而温柔和婉,世间少有;时而语调生硬,带有几分沙哑。

此外,由于久居昏暗乃至漆黑的牢里,他的眼睛渐渐练就狼和鬣狗的那种视力,能在黑夜里辨别物体。

唐代斯端详自己的相貌,不禁微笑起来,心想世间纵然还有朋友,哪怕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能认出他来,就连他本人也认不出自己了。

第二天,船长像往常一样,早早登上甲板,他发现唐代斯俯在船舷上,正凝望着基督山岛。

这个岛子的名称,对唐代斯来说如雷贯耳,在帆船从它附近驶过时,他心想只要跳下海,游半个小时就能到达那块宝地。然而到了那里,他没有工具,如何挖掘财宝呢?没有武器又如何保卫财宝呢?况且,水手们会怎么说呢?船长又会怎么想呢?还必须等待。

幸而唐代斯学会了等待;他已经等了十四年才得到自由,他总可以再等半年一年去寻财宝。

两次贩运行动都非常顺利,看来“阿梅莉女郎号”吉星高照。

新上的货物是哈瓦那雪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马拉加麝香葡萄酒,全都运往卢卡公国。

不料到了那里,“阿梅莉女郎号”同船长的死敌海关交了火:一名海关缉私人员中弹倒下,船上两名水手受了伤,唐代斯就是其中一个,左臂肌肉中了一弹。

雅各布见他倒下,以为被打死了,就立即扑过去,把他扶起来,热心护理,不愧是个好伙伴。

幸而埃德蒙没有伤着要害,敷了些撒丁岛老太婆卖给走私贩子的草药,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埃德蒙想试试雅各布,拿出自己的红利来感谢他的护理,但是雅各布气愤地拒绝了。

雅各布刚见到埃德蒙,就有好感,情愿为他尽心尽力,因此,埃德蒙对他也表示出几分友爱之情。雅各布并无奢求:他早已本能地觉察到,埃德蒙身份极高,远非现在所处的地位;不过,这种高贵的身份,埃德蒙瞒过了其他人的眼睛。这样,能赢得埃德蒙的一点友情,这名忠厚的水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有时,风顺帆轻,只需舵工守位,“阿梅莉女郎号”就能安全地行驶在蔚蓝的大海上;在甲板上度过一天天漫长的白昼,埃德蒙就拿一张海域图,做起雅各布的老师,就像从前可怜的法里亚神甫教导他一样,指给雅各布看海岸线,向他解释罗盘针方向变化,还教他读头上的天书,认识上帝用钻石笔在碧空上写的文字。

有时,雅各布不免问他:“我是个普通的水手,干吗教我这些东西?”

埃德蒙则回答:“谁晓得呢?也许有一天你会当上船长,你的老乡拿破仑不是还当上皇帝了吗?”

前面还未交代,雅各布是科西嘉人。

一次次航行,转眼两个半月过去了。埃德蒙本来就是熟练的海员,现在又成为熟悉沿岸的机灵的船工,他结识了沿海的所有走私贩子,学会了那些半海盗之间相互联系的暗号。

不知有多少回,航船从基督山岛附近经过,但是,埃德蒙没有找到一次上岸的机会。

极想拉他一起干的船长,一天傍晚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奥格利奥街的一家酒馆,那是走私贩子的头面人物经常聚会、经常进行沿海交易的地方,可以说是海上交易所。

这回要做一笔大生意,满载一船土耳其地毯、东方和克什米尔的布匹,运到一个中立的交货地点,然后再偷运到法国沿岸。

此举如果成功,能赚一大笔钱,每人可分到五六十银币。“阿梅莉女郎号”船长提议在基督山岛交货,因为那是个荒岛,既无士兵把守,又没有海关设卡。

唐代斯一听到基督山这个名字,浑身一抖,不禁喜出望外,他赶紧站起来在酒馆里走走,以便掩饰内心的激动。等唐代斯转回来,两名谈话对手已经商定到基督山岛停靠,并且次日傍晚就起航。

问到唐代斯的意见,他也认为那个岛子十分安全,大宗生意要想成功,就必须从速行动。

这样,拟定的计划毫无变更,准备次日傍晚起航,如果风平浪静,一帆风顺的话,第三天晚上在那中立岛的水域相会。

第二十三章 基督山岛

唐代斯终于等到这意外的时机。晚上七点钟,一切准备就绪;七点十分,“阿梅莉女郎号”绕过灯塔,其时灯塔上的灯刚巧点亮了。远在天边的基督山岛渐渐增大。

夜幕降临,晚上十点钟,“阿梅莉女郎号”靠岸了,它最先到达约会地点。唐代斯平素自制能力很强,这回也按捺不住,头一个跳上了岸,他若是有布鲁图斯的胆量,就会亲吻这片大地了。

迟到的货船望见预定的暗号,确认毫无危险,可以接头了,便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在离岸二百米处抛锚。

于是,开始装卸转运货物。

次日,唐代斯操起一支猎枪,带点铅弹和火药,说是要去打野山羊。岛上的野山羊很多,在岩石上跳来跳去。大家认为唐代斯无非是喜爱打猎,或者是想独自出去走走。只有雅各布执意要跟他去,唐斯代不便拒绝,深怕流露出不愿结伴的反感情绪,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不过,他刚走出去一公里远,就抓住机会打死一只小山羊,于是打发雅各布送回去,让伙伴们烧烤,到吃的时候鸣枪叫他;一只烤山羊,加上一点干果和蒙特普尔恰诺红葡萄酒,就是一顿美餐了。

还在三个月前,唐代斯只渴望自由,现在就觉得光有自由不够了,又开始希图财富!这工夫,唐代斯走在两道石壁中间,这条小径看来是激流冲成的,显然人迹未至,就这样接近了估计有洞穴的地点。他沿着海岸,边走边细心观察一石一壑,觉得某些岩石上有人工斧凿的痕迹。

埃德蒙始终利用地形,避开伙伴们的目光,他寻迹走到离港湾六十步远的地方,觉得信号终止了,但并未通到任何洞口,唯一达到的目标,似乎就是稳稳坐在这里的一块大圆石。埃德蒙心想,也许这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于是他又沿原路返回。

这工夫,伙伴们正准备早餐,有的去岩泉打来水,有的把面包和干果摆到岸上,还有的临时找个铁钎烤山羊。他们刚好从铁钎上取下烤山羊,就看见埃德蒙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像羚羊一般大胆和轻捷,于是放了一枪给他打信号。那猎手立即改变方向,转身朝他们跑来,在岩石上纵跳飞跃。大家都望着他,认为他太鲁莽;仿佛有意证明他们的担心有道理,埃德蒙一脚踏空,只见他在一块岩石上晃了晃,惊叫一声便栽下去不见了。

大家都一跃而起,冲了过去,只见埃德蒙浑身是血,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几乎失去知觉。“他的腰伤了筋骨,”船长低声说,“不要紧!他是个好伙计,咱们绝不能丢下不管,还是设法把他抬上船吧。”

但是,唐代斯却明确说,稍微一动他就疼痛难忍,他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意移动。“你要我们怎么办呢,马耳他人?”他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你抛下,又不能干等下去!”“走吧,你们走吧!”唐代斯高声说。“我们至少要离开一个礼拜,”船长又说道,“而且,还得绕道回来接你。”“听我说,”唐代斯答道,“这两三天,如果中途遇到渔船或者别的船只,您就让他们来接我,把我送回里窝那,我愿意付二十五皮阿斯特的船费;如果遇不到船,再回来接我好了。”

船长摇了摇头。“我看这样吧,巴尔迪船长,”雅各布说道,“干脆我留下护理他。”“你要放弃那份红利,在这儿陪我吗?”唐代斯问道。“对,这没什么可惜的。”雅各布回答。“好哇,雅各布,你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唐代斯又说,“你这种好意,会得到上天的报偿的。不过,我不需要任何人,谢谢。过一两天我就能好,但愿我在石缝中能找到治跌伤的草药。”

唐代斯说罢,嘴角掠过一丝奇异的微笑,他热烈地同雅各布握手,但决心不可动摇,坚持留下,而且独自留下来。

走私贩只好拿来他要的东西:一点饼干、一支枪、一些火药铅弹和一把镐,然后离开,走远了还几次回头,挥手告别。

过了一小时,空帆远影完全消失在海天之间,至少在这个受伤的人所处的位置无法看见了。

于是,唐代斯一跃而起,一手拿枪,另一只手操起铁镐,跑向岩石上标志的终点——那块大圆石。

第二十四章 光彩夺目

唐代斯感到一种莫名的悸动,颇似惧怕,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他正要动手时,又不得不停住,放下铁镐,又操起猎枪,再次登上岩岛的最高点,举目四望。

之后,唐代斯又回到大圆石旁边。

不过,还有一件事迷惑不解,扰乱埃德蒙活跃的思绪:这块大石头也许重达五六吨,不用众多人力,怎么能够把它搬上来,放到这个位置上呢?

继而,唐代斯豁然开朗,自言自语道:“大石头并不是搬上去的,而是滑下来的。”

唐代斯扫视周围,目光落到装满火药的一只羊角上,那是他朋友雅各布留给他的。他微微一笑:这种恶魔的发明派上用场了。

终于,大圆石倾斜滚动,连着翻筋斗冲下去,沉入大海不见了。

大圆石留下一个圆形印痕,中间有一个嵌铁环的方石板。

唐代斯惊喜地叫了一声,把木棍插入铁环,用力一撬,就把石板掀起来,只见下面很陡的台阶通进石洞,越往里越黑暗。

唐代斯嘴角挂着怀疑的微笑走下去。

洞里温煦而不潮湿,飘逸清香而无浊气。

埃德蒙想起牢记在心的遗嘱:“位于第二洞口最远的角落。”

他只是闯进了第一个洞,现在要寻找第二个洞口。

第二个洞地势更低,也更加昏暗,更加人,空气也是从刚打开的洞口进去的,里面恶臭的气味是第一个洞里所没有的,这叫唐代斯深感诧异。

他环视一下,这第二个洞窟同样空空如也。

财宝如果存在,必定埋藏在那个黑暗的角落。

他走向那个角落,仿佛突然下了决心,举镐猛挖地面。刚刨五六下,就听见铁器相撞击的声响。

刹那间,唐代斯就刨开了大约三尺长、两尺宽的地面,只见里面放着一只铁边雕花的橡木箱子,箱盖中央镶一块银牌,久埋地里尚未失去光泽,银牌上雕镂着斯巴达家族的徽章,图案是意大利式的一面椭圆形盾牌上放着一把纵条纹利剑,上端则是一顶红衣主教的冠冕。

唐代斯一眼就认出来了:法里亚神甫给他画过多少回啊!

工夫不大,箱子周围就清理干净了。只见木箱正面中央挂着一把大锁,两侧各有一把扣锁,两厢则各有提环,各个部件都是镂饰雕花,体现当年的风尚:最普通的金属经过艺术加工,也都变得宝贵了。

唐代斯抓住两边的耳环,想把箱子提出来可是根本提不动。

他又试图把箱子打开,然而挂锁和扣锁紧紧锁住,仿佛忠实地守卫着财宝。

继而,唐代斯把镐尖插进箱体和箱盖之间,按着镐把用力撬,只听咯咯响,最后咔嚓一声,箱盖崩裂,箱中之物暴露无遗。

箱子共分三格。

头一格里装满明晃晃的金币。

第二格里整齐地码着毛坯的金条,但其价值全在于成色和分量。

第三格只装了一半,唐代斯满把一抓,全是钻石、珍珠和红宝石,从指间流去,宛如晶莹的瀑布,发出冰雹敲击玻璃的清脆声音。

唐代斯反复摩挲这些珠宝,颤抖的双手插入金币和钻石中。继而,冲出洞窟,登上一块能望见大海的岩石,看到周围阒无一人,确实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个守着这些数不胜数、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这些全属于他啦!

他双膝跪下,痉挛的双手按住狂跳的心,喃喃祈祷,而那祷告唯有上帝能听明白。

第二十五章 陌生人

唐代斯睁着双眼等了许久才天亮。东方刚出现曙光,他就起身,观察周围的动静,全岛还像昨天那样寂无一人。

唐代斯回到洞里,往衣兜里装满了宝石,再尽量修复箱盖和扣锁,盖上土,用脚踏实,又撒些沙子,以便掩饰挖开的地点和其余地面的差异。然后他走出洞窟,用石板将洞口盖上,再往上面堆一些大小不等的乱石。石缝中填满土,移栽几棵爱神木和荆条,浇足了水,以便看上去就像原地生长那样。最后,他抹掉自己在这儿的足迹,就焦急地等待着伙计们回来。

走私船在第六天头上返航了因此当天晚上他就上船,随船长去里窝那。

到了里窝那,唐代斯去见一个犹太珠宝商,拿出他四颗最小的钻石,每颗卖了五千法郎。

次日,唐代斯买了一只新船送给雅各布,还给他一百皮阿斯特雇船员的经费,只要求他去马赛,打听住在梅朗林荫路的一位叫路易·唐代斯的老人,再打听住在卡塔朗村的一位叫梅色苔丝的姑娘。

雅各布真以为是做梦,唐代斯则解释说,他是因为家里不给他足够的费用,一赌气当了水手的,而这次回到里窝那,他成了他一位叔父的唯一继承人,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唐代斯有这么高的学识教养,讲了这种事也很可信,雅各布一刻也没有怀疑他的伙伴讲的是不是真话。

此外,唐代斯在“阿梅莉女郎号”船上干活的合同期满了,他前来辞职;船长先是挽留他,但了解他继承财产的事,也就放弃希望,不再劝说这名原来的水手改变主意了。

第三天,雅各布扬帆驶往马赛,约好回来到基督山岛同唐代斯见面。

唐代斯则去了热那亚,因为他听说整个地中海沿岸,数热那亚造的船质量最高,于是出价四万法郎定做一只游艇。唐代斯愿意出六万法郎,但要求当天交货,并在舱室的床头打一个暗柜。

次日,唐代斯就驾船驶出热那亚港。

第二天傍晚,他到达基督山岛,只用三十五个小时就跑完全程。唐代斯非常熟悉岛子海岸的位置,但他不在老地方停船,而是驶进小湾抛锚了。

小岛仍寂无一人,自从他上次离开之后,看来无人上岸;他去察看了一下,全部财宝原封未动。

次日,他的巨大财富便全运上游艇,分别装进暗柜的三个暗格里。

到了第八天头上,唐代斯望见一只小船满帆朝岛子驶来,他认出正是雅各布的小帆船,于是打出信号,并得到雅各布的回答。两小时之后,小帆船驶到游艇旁边。

唐代斯问的两件事,都得到令人伤心的答复。

老唐代斯去世了。

梅色苔丝失踪了。

唐代斯听着这两条消息神色平静,但他立即上岸,不准任何人跟随。

过了两小时,他回来了,让雅各布船上过来两个水手,帮助他驾驶游艇,又下令起航,驶往马赛。他料到父亲会去世,然而,梅色苔丝怎么样了呢?

唐代斯要找人办理此事,就必须交代明确,势必泄露自己的秘密,况且,他还要打探别的情况,非亲自前往不可。他在里窝那照过镜子,无须担心被人认出来,再说,现在他已掌握了化装的各种手段。这样,一天早晨,这只游艇由小帆船尾随,径直驶进马赛港停泊。

唐代斯看见一名宪警坐小艇划过来,泰然自若地出示护照。他所持的是他在里窝那买的一份英国护照,由于在法国持外国护照比本国人受尊敬,他没有遇到任何阻难就上岸了。

他踏上大麻田街,走到从前他父亲住过的房舍,可是人去物非:当年老人精心绑扎的铁线莲和旱金莲,已经从阁楼的窗前消失了。

到了下面一层,唐代斯停到另一户房门前,打听裁缝卡德鲁斯是否一直住在那里。门房回答说,他打听的那个人生意不好,改行开了个小客栈,就在贝勒加德到博凯尔的路上。

到了楼下,唐代斯问了梅朗林荫路这栋楼的房东的地址,便前去拜访,他让人通报的威尔莫勋爵,正是他护照上标明的姓名和头衔。他出两万五千法郎,至少比原价高出一万法郎的价钱,买下了那栋小楼。

这真是一件奇事,梅郎林荫路的居民议论了一个多星期,猜测纷纭,但是没有一个着边的。

更让众人迷惑不解的是,到过梅郎林荫路那栋小楼的人,当天傍晚又漫步在卡塔郎小村里,还走进一间破茅屋,逗留了一个多小时,打听好几个人的情况,而那些人早在十五六年前就已去世,或者远走他乡了。

第二十六章 加尔桥客栈

在贝勒加德和博凯尔的中途,有一家小客栈,门前挂着一块“加尔桥客栈”的粗制铁皮牌子。

这家小客栈是个夫妻店。

老板就是我们的老相识:加斯帕尔·卡德鲁斯。

他老婆一副病态的样子。她几乎总待在二楼的卧室里打冷战,不是仰在椅子上,就是靠床坐着;她丈夫则坚持在门口守望,而且情愿多守一段时间,因为他那瘦老婆一见面就抱怨命苦,听着好不心烦,而每回他总以这种明哲的话回答:“住口,卡尔孔特女人!这是上帝的安排。”

他给玛德莱娜·拉代勒起这个绰号,是因为她出生在位于萨龙和朗贝斯克之间的卡尔孔特村。

一天,贝勒加德方向出现一人一骑。那是一匹骟马,马上端坐一位教士,尽管烈日当空,他还是身穿黑教袍,头戴三角帽。这一人一骑不紧不慢,一路步伐轻快。

到了客栈门前,这一人一骑戛然止步。“您有什么要求?神甫先生,您想要点什么?在下听候吩咐。”卡德鲁斯忙说道。

教士以奇特的目光注视店主片刻,似乎要引起店主对他的注意,然而看到对方除了因为没有得到回答而吃惊之外,脸上别无表情,于是他认为该消除对方的诧异了,便以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您是不是卡德鲁斯先生?”“在下正是加斯帕尔·卡德鲁斯,愿为阁下效劳。”“从前您住在梅朗林荫路,住在五层楼上,当时您是做裁缝的,对吧?”“对”。“您孤身一人吗?”神甫问店主。“对!孤身一人,或者差不多吧,神甫先生;我倒是有老婆,可那个可怜的卡尔孔特女人,整天病病歪歪,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哦!您结婚啦!”教士环顾室内,似乎要估价这穷家的简陋家具。“您看得出来,我并不富有,对吧,神甫先生,”卡德鲁斯叹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这种世道,要想发财致富,光做个诚实人是不够的。”

神甫犀利的目光盯住他。“对,诚实人,这一点,我敢夸口,先生,”店主正视神甫的目光,一只手按在心口,连连点头说道,“在这年头,不是人人都能这么讲的。”“您这种夸口如果属实,那当然很好,”神甫又说,“因为我确信,迟早有一天,好人总要得好报,恶人必定受惩罚。”“您是干这行的,当然这么讲了,神甫先生,”卡德鲁斯道,“可是,您这话讲归讲,信不信就由别人了。”“您这么说可就错了,先生,”神甫说道,“也许等一下您就会明白,我本身就证明我的话。”“您这话的意思?”卡德鲁斯惊奇地问道。“我的意思是首先必须确认,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您要我怎么证明呢?”“在一八一四年,或者一八一五年那时候,您认识一个叫唐代斯的海员吗?”“唐代斯!……问我认识不认识,那可怜的埃德蒙!我想当然认识啦!可以说他是我最要好的一个朋友!”卡德鲁斯提高嗓门,脸颊也涨红了。

这时,神甫沉静明亮的眼睛仿佛张大要整个儿看透他所盘问的人。“您大概认识他吧?他还活着吗?他自由了吗?他生活幸福吗?”卡德鲁斯又问道。“他死在狱中,那悲惨的命运,还不如拖铁链在土伦苦役场干活的苦役犯。”

卡德鲁斯刚才脸颊涨红,现在又变得死一样惨白,他扭过头去;神甫看见他拉着包头的红手帕一角,擦掉一滴眼泪。“可怜的小伙子!”卡德鲁斯咕哝道,“喏,神甫先生,我怎么对您说的,仁慈的上帝只对坏人仁慈,这又是一个明证。哼!”“您好像从心里喜爱那个小伙子,先生。”神甫问道。“对,我是很喜欢他,”卡德鲁斯答道,“只有一件事挺后悔的,当时我有点嫉妒他交上好运。但是后来,我以卡德鲁斯的信义向您发誓,我非常同情他那不幸的命运。……您认识那个可怜的小伙子吗?”“我是被叫去给他做临终圣事的。”神甫回答,“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遭到不幸,就委托我替他查清。”神甫继续说道,“唐代斯有个难友,是个英国富翁,在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出狱;他有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出狱时送给唐代斯,表示感激之情,因为他在生病期间曾得到唐代斯的照顾。”

神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黑皮小盒,打开盒盖露出宝物:镶在一只做工精湛的戒指上的钻石。“不过请问,神甫先生,这颗钻石怎么又到了您的手中呢?”卡德鲁斯问道,“难道埃德蒙指定您为继承人了吗?”“不是,但指定我为他的遗嘱执行人。他对我说:‘我有未婚妻和三位好友,我确信,他们四人都会悼念我的,其中一位好友叫卡德鲁斯。’”

卡德鲁斯浑身一抖。“‘另一位,’”神甫接着说,装作没有觉察卡德鲁斯的激动,“‘另一位叫丹格拉尔,第三位虽是我的情敌,但同样喜爱我。’他叫菲尔南;我的未婚妻的姓名叫……’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梅色苔丝。”卡德鲁斯提醒一句。“哦!对,正是叫梅色苔丝。他说:‘您卖掉这颗钻石,卖的钱分作五份,给这些好友每人一份,他们是这世上唯一爱过我的人!’”“怎么分成五份,”卡德鲁斯问道,“您只向我提了四个人。”“因为我听说,那第五个人已经去世了……那就是唐代斯的父亲。”“唉!是啊,可怜的老人,他已经去世了。”“他究竟得什么病死的?”“哼,是饿死的!”“饿死的?”神甫从凳子上跳起来,高声说,“饿死的!这么说,不幸的老人就那么饿死,没有一个人管吗?”“不能说谁也不管,还有卡塔朗姑娘梅色苔丝和莫雷尔先生呢,不过,可怜的老人特别厌恶菲尔南,就是唐代斯对您说是他朋友的那位。”“难道不是吗?”神甫问道。“一个人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还能算做朋友吗?”卡德鲁斯回答道,“唐代斯有一颗金子似的好心,把所有这些人都当成朋友……可怜的埃德蒙!……不过,幸好他一直蒙在鼓里,要不然,他临死的时候就很难宽恕他们。”“您了解菲尔南是怎么害唐代斯的吧?”神甫问道。“何苦呢!”卡德鲁斯回答,“那小伙子要是还活着,来找我了解到底谁是朋友,谁是仇人,我当然会告诉他;然而听您说,他已经入土了,再也不能怀着仇恨去报仇了。那么,这事情就永远不要再提了。”“您既然认为那是些虚伪的假朋友,还要我把该奖赏忠诚的礼物给他们吗?”神甫说道。“不错,您这话也对,”卡德鲁斯又说道,“背信弃义的行为,也许是犯罪的行为,还要给予奖赏,那简直是亵渎神灵,违背天理。”“是您要这样的呀,”神甫平静地说道,“现在,把埃德蒙朋友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好执行他临终的嘱托。”

卡德鲁斯额头淌下豆大的汗珠,他看见神甫起身走到门口,似乎要瞧瞧马的情况。

卡德鲁斯夫妇以难以形容的表情面面相觑,她在听见他们的谈话声时就下楼来了。“我打定主意了。”卡德鲁斯说道。“把情况全告诉您。”“老实说,我认为最好这么办,”神甫又说道,“我倒不是非要您告诉我不可;但是,您若是能提供情况,帮助我按照嘱托人的意愿分配遗产,那当然更好了。”“但愿如此。”卡德鲁斯答道,由于希望和贪心,他的面颊涨得火红。

第二十七章 叙述

“两个嫉妒他的人,先生,就是菲尔南和丹格拉尔:一个由于爱情,一个出于野心。”卡德鲁斯说道。“那么,他们的嫉妒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神甫问道。“他们告密,说埃德蒙是波拿巴党徒。”

一个人写告密信,一个人投寄。”“信是在哪儿写的?”“就在雷泽夫酒馆,那是喜宴的前一天。”“果然,果然,”神甫喃喃自语,“法里亚啊!法里亚!您对人和事太了解啦!”“您说什么,先生?”卡德鲁斯问道。“没什么,”神甫回答,“说下去吧。”“告密信,是丹格拉尔用左手写的,免得被认出笔迹,是菲尔南投寄的。”“可是您哪,您也在场!”神甫突然喊道。“我!”卡德鲁斯深感意外,问道,“是谁对您说我也在场?”“没人告诉我,但事情明摆着:您知道得这么详细,必然是亲眼目睹。”“不错,”卡德鲁斯声音哽咽地说,“我是在场。”“您在场,却没有反对这种可耻的行为?”神甫说道,“那您就是他们的同谋。”“先生,”卡德鲁斯说,“他们两个人合伙灌我,把我灌得烂醉;我神志不清,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在那种状态中能说的话,我全讲了,可是他们两个却骗我说是开玩笑,玩笑开过就完了。”“第二天呢,先生,第二天,您清楚地看到了那种恶果,却什么也没有说。唐代斯被捕的时候您在场啊!”“对,先生,我在场,本来我想说话,想全讲出来,但是让丹格拉尔拦住了。他对我说:‘万一他有罪呢,万一他真的在厄尔巴岛停过船,真的奉命把一封信交给巴黎的波拿巴党徒呢,万一在他身上搜出了那封信,那么替他说话的人就会被看成他的同谋。’我承认这是懦弱的行为,但不能说这是犯罪。”“我明白,您不过是袖手旁观。”“对,先生,”卡德鲁斯答道,“但我日夜都感到良心不安,经常祈求上帝宽恕。自私的一念之差,我要终生赎罪,因此每当老婆抱怨的时候,我总这样对她说:‘住口,老婆子,这是上帝的意愿。’”

卡德鲁斯垂下头,完全是一副真心痛悔的表情。“有一位莫雷尔先生,您向我提过两三回,”神甫问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个好人。他多次为埃德蒙的案子奔走,在皇帝复位的时候,他还请求重新审理结果到了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他被看成波拿巴余党,遭受迫害。我对您讲过,他多次来看望唐代斯老爹,要把老人接走,就在老人去世的前一两天,他还在壁炉上留下一袋钱。这笔钱用来给老人还清债务,付安葬费;这样,老人生前死后,都不亏欠任何人的。那个红丝绸大钱袋,现在还保存在我这儿。”“莫雷尔先生还在世吗?”神甫问道。“还在世。不过现在他家道艰难,先生,而且快要名誉扫地了。”“啊!那丹格拉尔怎么样啦?”“他离开了马赛;莫雷尔不知道他犯下的罪恶,还推荐他进入一家西班牙银行当职员;在西班牙战争期间,他负责向法国军队提供一部分军火,因而发了财。他拿这头一笔钱去倒卖公债,结果本金增加了三四倍。他先娶了他那银行家的女儿,太太死后又续弦,娶了一位寡妇,德·纳戈讷夫人,就是深得国王宠幸的御前大臣塞维厄先生。丹格拉尔成了百万富翁,又得了男爵的封号。因此,现在他是丹格拉尔男爵了。他在白山街有公馆,马厩里养了十匹马,前厅里有六名仆人,不知道钱柜里有几百万。”“菲尔南呢?”“说起他来还真像神话,您一听就明白了。“拿破仑返回后,发布特别征兵令,菲尔南被迫当兵走了。我也随军开拔,但由于我比菲尔南年龄大,又刚刚娶了我这可怜的老婆,我仅仅被派去守卫沿海一带。“菲尔南则编入作战部队,跟随他那步兵团上了前线,参加了利尼战役。“战役的当天夜晚,他给一位将军站岗。那位将军早就通敌,要趁黑夜投奔英国营垒,并劝菲尔南随同前往。菲尔南同意了,他丢下岗位跟将军走了。“如果拿破仑还在位,菲尔南这种通敌行为,准要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但是在波旁王朝复辟之后,这倒成为他进身的本钱。那位将军成为朝廷的红人,并没有抛弃菲尔南。他得到将军的庇护,一八二三年晋升为上尉,那年正好爆发西班牙战争,丹格拉尔也刚开始搞投机生意。菲尔南是西班牙人,奉命去马德里调查他同胞的情绪,在那儿遇见了丹格拉尔,并勾结起来。他向将军保证能得到京城内外保王党的支持,争取到将军的许诺,自己也作出种种保证,最后率领他那团人马,从只有他熟悉的道路通过保王军把守的山口,在短短的战斗中立了大功,结果在攻克特罗卡德罗之后,他就升为上校,封为伯爵,还得了荣誉团勋章。西班牙战争之后,希腊又起来反抗土耳其,开始独立战争。法国政府虽没有公开袒护希腊人,但允许部分人前去助战。菲尔南提出申请,并获准去为希腊效力,目标始终瞄准控制军队。“不久就听说,德·莫尔塞夫伯爵——这就是他的名号,到阿里帕夏的麾下,获少将军衔。“您知道,阿里帕夏后来被杀害,不过他死之前,还是留给菲尔南一笔巨款,以报答他的效力。菲尔南携款返回法国,中将军衔也得到承认。”到了今天,他有一座豪华府第,在巴黎埃尔德街二十七号。”

神甫张开嘴,仿佛迟疑,停了片刻,他才鼓起勇气问道:“那么梅色苔丝呢?”“梅色苔丝结婚了,”卡德鲁斯接着叙述,“不过,尽管在所有人看来,她显得很平静,但是经过雷泽夫酒馆时,她还是晕过去了;十八个月前,就是在那家酒馆举行婚宴,而她若是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就会看到她仍然爱着那个人。“菲尔南就快活多了,但是并不怎么安心;那阵子我能见到他,觉得他时时担心埃德蒙会突然回来。因此,结婚一周之后,他们就迁走了。她现在非常富有,成了伯爵夫人,然而……然而,我肯定她并不幸福……”

神甫从衣兜里掏出钻石,递给卡德鲁斯,对他说道:“给您,拿着吧,这颗钻石是您的了。它值五万法郎。作为交换,您要把那个红丝绸钱袋给我,就是莫雷尔先生放在老唐代斯家壁炉台上的那个,您对我说过还在您手里。”“唔!先生,您真是上帝派来的人!”卡德鲁斯高声说道。

卡德鲁斯千恩万谢,神甫好不容易才脱身。

卡德鲁斯回转身,看见卡尔孔特女人站在身后。“五万法郎!”卡尔孔特女人咕哝道,“这倒是一大笔钱,但还算不上发大财!”

第二十八章 监狱档案

上面讲过在贝勒加德到博凯尔的路上的场景。第二天,一位三十一二岁的男子求见马赛市长。此人身穿浅蓝色礼服、白色背心、米黄色裤子,一副英国人的口音和举止。他对马赛市长说:“先生,我是罗马的汤姆森和弗伦奇公司的代表,我们同莫雷尔父子公司建立业务关系已有十年,在他们公司投资约十万法郎。近来听说他们的公司濒临破产,我们不免担心,因此,我特地从罗马赶来,向您了解这家公司的状况。”“先生,”市长答道,“您可以去拜访德·博维尔先生,他是监狱总监,住在诺阿伊街十五号;他在莫雷尔公司有二十万法郎的投资,比我的数额大,恐怕比我更摸底。”

德·博维尔正在书房里。英国客人一见到他,不禁微微吃了一惊,仿佛他不是头一回见到他来拜访的这个人。“唉!先生,”德·博维尔先生高声说道,“就在半个钟头之前,莫雷尔先生还来告诉我,如果他的‘法老号’货船到十五日还不返航,那他就无力支付这笔款项。这有点儿破产的意味,先生!”“那好,我来买下。”“您买下?”“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您要支付……?”“支付现金,您给我开一份债权转让书。还有,”英国人又笑道,“先生,我在罗马受教于一位神甫,他实在可怜,不知怎的突然失踪了,后来我听说,他被囚禁在伊夫狱堡,因此,我想了解一下他临终的情况。”“他叫什么名字?”“法里亚神甫。”“唔!我全想起来啦!”德·博维尔先生高声说,“他是个疯子。”“真可怜!他死了吗?”“对,先生,那是二月间的事,死了有五六个月了。”“先生的记忆力真好,连日期都没有忘记。”“我还记得日子,是因为可怜的家伙死的时候,出了一件怪事。一个原波拿巴党徒,叫埃德蒙·唐代斯,他仿佛弄到了工具,或许造了工具,因为后来发现了两名囚犯联系的暗道。”“挖了那条暗道,一定是企图越狱啦?”“正是。不过,那两个囚犯也够倒霉的,还未等越狱,法里亚神甫蜡屈症突然发作,一命呜呼了。”“我明白了,这样一来,越狱计划就不得不中断。”“对死者如此,对生者则不然,”德·博维尔先生答道,“那个唐代斯想伊夫狱堡的囚犯死了,都葬在普通的墓地里,于是他把死者搬到他的牢房,自己钻进敛尸袋中,等待埋葬的时刻。他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这样倒帮了政府的忙,省得再担心他了。”“这话怎么讲?”“伊夫狱堡没有墓地,囚犯死了,脚上系一个三十六磅的铁球,往海里一扔就算完事了。”“如此看来,”英国人又问道,“越狱者已经淹死啦?”“毫无疑问。”“这个事件一定有笔录吧?”英国人又问道。“对,对,有死亡证书,以备唐代斯的亲属询问他死活的情况,如果他还有亲属的话。”“因此,他的亲属可以安心地继承他的财产喽?他确实死了吗?”“唔!上帝,当然了,随时都可以给他开具证明。要说那位可怜的神甫嘛,性情倒是非常温和,您想看看关于他的全部材料吗?”“非常乐意。”

英国人很容易就查到了法里亚神甫的档案材料。当他看完神甫的档案之后,又往后翻阅,一直翻到埃德蒙·唐代斯的案卷:原材料齐全,有告密信、审讯记录、莫雷尔的请愿书、德·维尔福先生的批语。他悄悄地把告密信折起来,塞进衣兜里,看了审讯记录,发现没有录上努瓦蒂埃的名字,又浏览了一八一五年四月十日的请愿书。这份给拿破仑的请愿书,被维尔福扣下未发,到了王朝第二次复辟时期,就成了检察官手中掌握的一件可怕武器。唐代斯翻阅档案,看到他名下的这份罪录,也就不再感到吃惊了:

狂热的波拿巴党徒,积极参与埃德蒙·唐代斯逆贼从厄尔巴岛的卷土重来。

秘密监禁,严加看管。

在这几行字的下方,有一行字笔体不同:

已阅,无能为力。

然而,对比括号里的罪录和莫雷尔请愿书,字迹显然出自同一手笔,肯定是维尔福写的。

至于罪录下面的批语,英国人猜想是某位视察大员加上的。

总监怕妨碍法里亚神甫的弟子查阅材料,已非常知趣地避开了。因此,他没有看见英国人折起信塞进衣兜里。“谢谢,”英国人哗啦哗啦合上档案,说道,“情况我已了解,现在该我履行诺言了。”

第二十九章 莫雷尔公司

有谁熟悉莫雷尔公司的内部情况,而又在几年前离开马赛,如今回来就会发现,这家公司已今非昔比了。

办公室里众多的职员仅仅剩下两个,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名叫埃马努埃尔·雷蒙,他爱上了莫雷尔先生的女儿,不顾父母劝说硬是留在公司;另一个是年老的出纳员。

莫雷尔先生要在本月十五日和下月十五日,分别向德·博维尔先生偿付两笔十万法郎的期票,唯一的指望就是“法老号”返航;他从另一艘返航的船上已经得知,“法老号”起航了。那艘货船和“法老号”同时从加尔各答起航,两周前就驶抵马赛港了,而“法老号”却依然杳无音信。

事情正是到了这种地步,罗马的汤姆森和弗伦奇公司代表见过德·博维尔先生,办了上述那件大事的第二天,又来拜访莫雷尔先生。

他上楼时,迎面下来一位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她名叫朱莉,是莫雷尔先生的掌上明珠。

英国人走进办公室,莫雷尔先生看见陌生来客,便合上账簿,起身搬过来一张椅子,请客人坐下后,他才重又入座。

过去了十四个春秋,可敬的商人形貌变化很大,在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他才三十六岁,现在刚满五旬,头发就已经花白,额头深深地刻了几条愁苦的皱纹,眼神也一样,从前那么坚定而沉稳,现在则变得闪烁不定,有些茫然。

英国人端详着主人,那种好奇的神态显然夹杂着几分关切。“先生,汤姆森和弗伦奇公司于本月和下个月,要在法国偿付几笔现金,因知道您严守信用,就尽量买进了您签署的期票,公司委派我来贵公司兑现陆续到期的期票,并由我支配使用这几笔资金。”“这么说,先生,”莫雷尔问道,“您拥有我签署的期票啦?”“对,先生,金额相当大。总共合起来,是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请您坦率地告诉我,先生,这些票据,您能同样按期付款吗?”“是的,先生,我能够偿付,假如我的货船能安全返航,因为只要船一抵港,在我连遭损失而中断的贷款就能恢复;不过,万一不幸,我的最后指望,‘法老号’再出事的话……”“怎么回事?”英国人说着,侧耳细听,“外面为何那么喧闹?”

从楼道里传来喧闹声响,只听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人痛苦地叫了一声。

说话间,门口出现那位少女,只见她脸色苍白,泪流满面。“噢,爸爸!”姑娘合拢手掌,说道,“请原谅您的孩子给您带来坏消息!”“这么说,‘法老号’遇难啦?”莫雷尔声音哽咽地问道。

姑娘没有应声,但是她偎在父亲胸前的头却点了点。“那么船员呢?”莫雷尔又问道。“都脱险了,”姑娘答道,“是刚进港的那条波尔多船救起来的。”

莫雷尔举起双臂,一副既听天由命又无限感激的神情。“谢谢,我的上帝!”莫雷尔说道,“还好,您只打击我一个人。”

那个英国人再怎么冷漠,眼睛也闪现了泪花。

只见外厅站着七八名水手,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样子十分狼狈。“过来点儿,佩内龙,”紧随水手们进来的埃马努埃尔说道,“讲一讲遇难的经过吧。”“我们的船在海上行驶了一个礼拜后,遇到了风暴,船漏水了。我们感到‘法老号’在我们脚下直往下沉。大家一下子把小艇放下海,八个人全跳了进去。“船长最后一个上艇,说得准确一点儿,他不是自己下来的,他不愿意离开大船,是我拦腰抱住,把他扔给伙计们的,随后我也跳上小艇。真主啊,我刚跳下去,甲板就咔吧一声,就像四十八门炮的战舰舷炮齐发。”“喏,先生,”莫雷尔说着,跌坐在椅子里,“您全看见了,也全听见了,我再也无可奉告。”“我看到了,先生,”那英国人答道,“又是一场飞来横祸,同其他几次灾祸一样,不该落到您的头上,这更确定了我要为您效劳的愿望。”“延期偿付可能保全我的名誉,从而也保全我的性命。”“好,”那陌生人说道,“我容您三个月。所有这些期票我都重新开,换成九月五日;到了九月五日上午十一时(挂钟正指这个时辰),我就前来见您。”

英国人在楼梯上碰见朱莉。“小姐,”英国人说道,“有一天,您会收到一封信,署名……水手辛伯达……您要按照信上说的逐点去做,不管您觉得吩咐的话多么怪异。”“是,先生。”朱莉答道。

到了院子里,他碰见佩内龙。“过来,朋友,”那陌生人对他说道,“我想跟您谈谈。”

第三十章 九月五日

马赛商界普遍认为,莫雷尔连遭重大损失,到下月底,不幸的船主势必全盘瓦解。

莫雷尔先生想方设法,不断奔波,想恢复原有的信贷,再开辟新的信贷。八月份又快过了,二十日那天,莫雷尔先生乘驿车走了,于是马赛城里盛传,他的公司月底宣布破产,而他不忍目睹那残忍的一幕,便提早离开了。

九月一日,莫雷尔回来了,全家人惴惴不安,都盼他回来:此行去巴黎,可能找到保全公司的最后门路。莫雷尔想到了如今成为百万富翁的丹格拉尔,据说他拥有六百万至八百万的资产,还享有无限的信用,他不必掏出一枚银币,只要肯为一笔借款担保,就能救了莫雷尔。其实,莫雷尔早就想到了丹格拉尔,只是压抑不住本能的反感,他才一拖再拖,直到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莫雷尔的预感不无道理,果然,他遭人拒绝,蒙羞丧气而归。

因此,莫雷尔回来之后,流着泪拥抱了妻子和女儿,便上楼独自关在办公室里了。

母女俩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朱莉往尼斯驻军写信,叫她哥哥立即回家。

马克西米连·莫雷尔虽然才二十二岁,在他父亲面前说话却有很大影响力。

他是一个意志坚定、为人正直的青年,在他该投入人生道路的时候,他父亲无意将某种前程事先强加给他,而是要他凭个人的爱好选择。于是,他表示愿意投身军旅生涯,结果考入巴黎综合工科学校,学习成绩优异,毕业后到五十三联队任少尉。

九月四日整个夜晚,莫雷尔夫人耳朵贴在隔壁墙上,听见她丈夫在屋里焦躁地走来走去,直到凌晨三点钟才上床休息。

母女俩厮守了一夜。昨天傍晚,她们就以为马克西米连能回来。

到了早晨八点钟,朱莉抬眼一看,立刻惊喜地叫起来:“马克西米连,哥哥!”“朱莉,去告诉你爸爸,就说马克西米连回来了。”莫雷尔夫人说着,指了指年轻人。

姑娘跑出房间,但到了楼梯口,却碰见一个送信的人。“您就是朱莉·莫雷尔小姐吧?”那人操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问道。“对,先生,”朱莉结结巴巴地答道,“您找我有什么事?我不认识您呀。”“看看这封信吧。这能救您父亲。”送信人说道。

姑娘一把抓过信,急忙拆开,念道:

立即去梅朗林荫路,进入十五号楼,向门房要六楼房间的钥匙,您会看到壁灯台上有一只红丝绸钱袋,拿去送交令尊。

务必在十一点钟之前送到。

您答应过绝对听从我的吩咐,不要忘记您的诺言。

水手辛伯达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想询问一下,可是抬头一看,送信人已经不见了。

莫雷尔先生从自己房间里出来,发现马克西米连,不禁惊叫一声。

马克西米连急忙跑下楼,一把搂住父亲的脖颈,可是突然,他身子向后一缩,只有右手仍按在父亲的胸膛上。“爸爸,”他说道,脸色刷地变得死一样惨白,“您礼服里为什么藏着手枪?”“马克西米连,”莫雷尔凝视着儿子,答道,“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是个爱惜名誉的男子汉;来,我会告诉你怎么回事。”

莫雷尔双手捧住儿子的头,在他前额吻了好几下。“我以我和三代清白的人的名义祝福你;记住我以三代人的名义说的话:灾难所摧毁的大厦,上天能重建起来。那些铁石心肠的人,看到我这样惨死,就可能对你生怜悯之心,会给你他们曾拒绝给我的宽限。因此要注意,不要讲出有损名誉的话;要干一番事业,年轻人,要实干,要热情勇敢地奋斗。你和母亲以及妹妹,要过极艰苦的生活,以便让财富在你手中一天一天增加,还清我所欠的债。总有一天,你就在这间办公室里说:我父亲死了,因为他没有做到我今天做的事,但他死得安心,因为他临终时就清楚我能做到。想一想吧,恢复我们名誉的那一天,那可是美好的、伟大的、隆重的一天。”“噢!父亲,父亲,”年轻人高声叹道,“您若是能活在世上该多好!”“好,再说一遍,永别了,”莫雷尔说,“走吧,走吧,我需要单独待着;我的遗嘱放在卧室的写字台上,你进去就能看到。”

年轻人仍站着不动,他只有意志的力量,却没有行动的力量。

时钟正要打十一点。莫雷尔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嘴……突然,他听见一声叫喊,是他女儿的声音。

他猛地回身,看见朱莉,枪不觉从他手中失落。“爸爸!”姑娘喊道,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高兴得几乎要晕过去,“得救啦!您得救啦!”

她举着一个红丝绸钱袋,投入父亲的怀抱。

莫雷尔接过钱袋,心中不免一动,模模糊糊地记得,这东西曾一度是他的。钱袋里一边放着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期票已经付讫了。另一边装着一颗有榛子大的钻石,附有一张羊皮纸字条,上面写着:“朱莉的嫁妆。”

莫雷尔摸了摸额头,他以为是在做梦。

这时,时钟敲了十一下。时钟每敲一下,他的心都震颤,就像挨了铁锤的击打。“唉,我的孩子,”他说道,“你说清楚。你是在哪儿拿到这个钱袋的?”“在梅朗林荫路十五号,那栋楼房六楼上的破旧小房间里,钱袋就放在壁炉的台上。”“莫雷尔先生!”楼梯上有人喊道,“莫雷尔先生!”

话音未落,埃马努埃尔人已进来,他欢喜兴奋得脸都变形了。“‘法老号’!‘法老号’!”他连声嚷道,“是‘法老号’!先生,发出的信号标明了,是‘法老号’进港啦!”

说来真是海外奇谈,在圣若望望台对面,果然有一艘船,船尾写有白色大字:“‘法老号’——马赛莫雷尔父子公司”,跟原来那艘“法老号”一模一样,也满载着粉红和靛青等颜料,只见它下了锚,落了帆,戈马尔船长在甲板上指挥,佩内龙师傅则向莫雷尔先生招手。

莫雷尔父子在堤堰上拥抱在一起,目睹这一奇迹的全体市民都鼓掌欢呼;只有一个黑胡须遮住半张脸的人,躲在一个岗亭的后面,激动地观望这一场面,喃喃说道:“心灵高尚的人,但愿您幸福,但愿您因行善而受到上天的保佑,但愿我的感谢同您隐善一样,也不为人所知。“现在,别了,善良、人道和感激……别了,心灵焕发的所有情意!我替天行道,奖赏了善人,还要去惩罚恶人!”

第三十一章 意大利——水手辛伯达

一八三八年初,巴黎上流社会有两个青年到达佛罗伦萨,一个是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另一个是弗朗兹·德·埃皮奈男爵。他们商定一道去参加罗马的狂欢节;弗朗兹旅居意大利将近四年,可以给阿尔贝充当向导。

阿尔贝要利用节前这段时间去那不勒斯参观,弗朗兹则留在佛罗伦萨。

于是,他忽然心血来潮,心想他既然去过科西嘉岛,何不再去厄尔巴岛,看看拿破仑流放的那个着名的中转站。

弗朗兹穿越皇帝落魄的海岛,踏遍那位巨人留下的足迹,便在马尔恰纳上船。“哦!大人若是有兴致,可以痛快地打一场猎!”船老大对他说道。“在什么地方?”“您看见那个岛子了吗?”船老大说着,指向南面碧海中耸立的圆锥形岩岛,“基督山岛。”“有什么猎物?”“有几千只野山羊。”“既然如此,那就驶往基督山岛。”

船老大指挥操作:船调过头,朝那个岩岛驶去。

太阳落山之后大约过了一小时,岸上突然出现亮光。“那是什么亮光?”弗朗兹问道。“嘘!”船老大说,“那是火光。”“您不是说岛上没人住吗?”“我说过岛上没有居民,但那是一处走私商的落脚点。”

帆船系在岸边之后,他们要找个合适的宿营地,刚走几步就被叫住;一个负责警戒的走私贩朝船老大盖塔诺喊了一声:“请不要去那边。”

他们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出三十来步远停下。这里是一小块平地,周围岩石的凹处凿成座位,颇像坐着放哨的岗亭。弗朗兹放低火把照一照,看见一堆灰烬,从而判明这个舒适的地方并不是他最先发现的,大概探访基督山岛的游客常在这里落脚。

弗朗兹谨防变故的念头打消了。他双脚一踏上陆地,一看见主人虽称不上友好,至少要各行其是的态度,他的思虑就烟消云散了,而现在闻到旁边宿营地烤山羊的香味,思虑就又转化为食欲了。“哦,”船老大说,“阁下若是觉得烤山羊的香味太诱人,那我就拿两只山鹑给他们送去。换回一块烤山羊肉来。”“请吧,盖塔诺,请去吧,”弗朗兹说道,“您天生就有谈判的才能。”

这工夫,船夫们已经弄来几抱柴火,把荆条、爱神木和橡树绿枝搭起来点着,火还相当不错。

弗朗兹焦急地等待,终于盼回船老大,但看他那样子却心事重重。“怎么样?”弗朗兹问道,“有什么新情况?他们没有接受您的提议吗?”“恰恰相反,”盖塔诺答道,“他们的头儿听说您是个法国青年,就想邀请您同他共进晚餐。但要您去时蒙上眼睛,等他吩咐才能取下蒙布。”

弗朗兹略一思索,便接受了。“他叫什么名字?”“有谁问他尊姓大名,他就回答叫水手辛伯达。”“我家大人恭候您哪。”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弗朗兹听出是那个哨兵。

陪同前来的是游艇的两名船员。

弗朗兹无须回答,只是掏出手帕。那人用手帕将弗朗兹的眼睛蒙上,扎得很仔细,唯恐有稍微疏忽。

走了一阵工夫,再拐进一个岩洞,又走了几秒钟,向导就放开了他的手臂。“欢迎您光临寒舍,先生,您可以取下手帕了。”

可以想见,弗朗兹不待对方重复,立刻解下手绢,只见面对一个近四十岁的男子:这人一身突尼斯人装束,头戴蓝丝长穗的红圆帽,上身穿绣金的黑长袍,下身穿红色灯笼裤,腿扎红色绣金带,脚穿黄色拖鞋,腰系华丽的开司米带,别着一把弯弯的尖刀。

此人脸庞虽然苍白无色,却十分俊美,他的眼睛灵活而敏锐,鼻梁笔直,几乎与额头取齐,为地道的希腊型,洁白的牙齿赛似珍珠,排列得非常齐整,上唇则蓄留一抹黑色髭须。

不过,他那苍白的脸色很奇特,就像长期幽居在墓穴里,未能恢复常人的红润之色。

弗朗兹最感到吃惊的,还是屋内豪华的陈设。

四壁都挂着土耳其的绣金花大红锦缎。在一个壁龛里摆着一张长沙发,上悬几把阿拉伯刀剑,鞘上镶银镀金,手柄则镶嵌璀璨的宝石。天棚吊着一盏威尼斯琉璃灯,式样和色彩都很美观。脚下踏着土耳其地毯,直陷到脚腕。弗朗兹进来的那扇门挂着锦帘,通里间的那扇门射出辉煌的灯火。

主人且让弗朗兹惊叹一番,而反过来,他也目不转睛地打量客人。

这陌生的主人对弗朗兹说:“别人通常叫我水手辛伯达。”“我也可以告诉您,”弗朗兹答道,“只要得到那盏有名的神灯,我就跟阿拉丹差不多了,因此眼下,您称我阿拉丹,我看未尝不可。”“很好,阿拉丹大人,”这位怪异的晚宴东道主说道,“晚餐已经备好,请您入席好吗?请容在下给您引路。”

说罢,辛伯达果然走在弗朗兹的前面,掀起门帘进去。

弗朗兹犹入幻境,愈来愈感到神奇:餐桌上珍肴杂陈,十分丰美。这间餐室金碧辉煌的装饰,不亚于刚才离开的小客厅。菜肴则尽是野味海珍。大菜之间还上各种美味小菜。“您既然取了那个令人敬佩的水手的名字,那么一定像他那样,一生都在旅行吧?”弗朗兹问。“对,这是我许下的一个誓愿,许愿那时还以为不大可能实现,”陌生的主人微笑道,“这类誓愿,我还许下几种,但愿能逐一实现。”“想必您饱受苦难吧,先生?”弗朗兹问道。“何以见得?”“显而易见,”弗朗兹答道,“您这声调眼神,您这苍白的脸色,乃至您过的这种生活,都有所表露。”“我嘛!我过的是神仙的日子,是名副其实的总督生活。您若是尝尝我这种生活,就再也不想过别种生活了。”

一只带盖的镀金小银杯,引起了弗朗兹的好奇心。“这小杯子里盛的是什么食物,您大概猜不出吧。”辛伯达说道,“不瞒您说,这种淡绿色的果酱,正是青春女神赫柏请朱庇特吃的琼浆玉液。”

说罢,他掀开小银杯的盖子,盛了一茶匙他极力赞扬的仙浆,送到口中,同时眯起眼睛,仰头细细品味。

弗朗兹也舀了一茶匙这种美妙的浆膏,送到口中,取量跟东道主刚才吃的差不多。

一会儿工夫,弗朗兹身上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一天的劳顿、晚间的经历所引起的思虑,倏忽间全化为乌有,他就像处于要入睡时的状态,还能感到自己渐渐沉入梦乡。

第三十二章 梦幻醒来

弗朗兹醒来,睁眼一看,发觉自己裹着斗篷,躺在柔软而芳香的欧石南做的干草铺上。

幻景完全消失了。不过,面对这光天化日的现实,梦景却十分鲜明,在他的头脑中占据重要位置。

船夫们一见到他,纷纷站起来,船老大迎上来。“辛伯达大人让我们转达他对阁下的敬意,他不辞而别,托我们向您表示歉意,希望您能宽谅,因为他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办,火速前往马拉加了。他那只游艇还望得见,它挂满帆越驶越远;您若是用望远镜,很可能在船员中认出那位东道主。”

弗朗兹掏出望远镜,调好焦距,朝船老大指的方向望去。

盖塔诺说得不错。船尾果然站着那位神秘的陌生人,面朝这里,像他一样拿着望远镜,同时挥动手帕告别,身上仍然穿着昨晚接待客人的那套服装。

弗朗兹也掏出手帕挥动,回敬还礼。

且说弗朗兹在基督山岛上已无事可干,便吩咐备船,待他收拾一下就起航。

帆船航行了一天一夜,到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基督山岛也消失不见了。

弗朗兹一上岸,就把这番经历忘却了,起码暂时置于脑后,他在佛罗伦萨完成行乐和拜会的安排,便一心想去罗马,同他那伙伴相聚。

于是,他乘驿车上路,星期六傍晚到达海关广场。

前面已经交代订了客房,只要去帕特里尼的饭店就成,这也不难找,因为大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罗马开始躁动,表明即将发生重大事件。罗马每年有四件大事:狂欢节、圣周、圣体瞻礼和圣彼得节。

他们订的一套客房,只有两小间卧室和一个工作间。两间卧室临街,这一位置,据老板讲,给客房增添了无法估价的优越性。这一层的其余客房,全让一位阔佬租去了,那游客大概是西西里人或马耳他人,但究竟是哪里人,连饭店老板也说不准。“很好,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道,“现在,我们要马上用顿晚餐,从明天起一连几天,我们要用一辆马车。”“晚餐好说,马上就得,”饭店老板答道,“至于说马车嘛……我们尽力去给二位租一辆。我只能这么讲。”“什么时候给我们回话?”弗朗兹叮问道。“明天早上吧。”老板回答。

第三十三章 罗马强盗

次日,弗朗兹先醒来,睁开眼睛便拉铃。

铃声未落,帕特里尼老板就亲自来了。“跟您说呀,大人,”未待弗朗兹发问,老板就说道,“我是说从星期天到下星期二晚上,租不到马车了,不过这几天,你们要五十辆也有。两位大人要上哪儿去?”“哦,先去圣彼得教堂,再去竞技场。”阿尔贝回答,表明他是懂行的巴黎人。“是要从波波罗门出城,绕城墙行驶,再从圣乔瓦尼门回城吧?”“我正是这么想的。”“告诉您,这条路线不行。起码说这条路线非常危险。“因为有那赫赫有名的路奇·王霸。”“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说道,“您讲讲路奇·王霸大人是怎么回事,讲讲他的身世吧。”弗朗兹边说边拉过一把安乐椅,示意帕特里尼坐下。“当初他不过是个牧童,给圣菲利斯伯爵庄园干活。”店主说道。“小王霸幼年时,就很有个性。七岁那年,有一天,他去见帕莱斯特里纳的本堂神甫,求神甫教他读书写字。这事很难办,小牧童不能抛下羊群。不过,善良的神甫每天要到一个小村庄去做弥撒,他让小路奇等在途中,他回程时就给孩子上一课。“此后每天上午九点钟,神甫都和孩子坐在沟边,用经书当课本教孩子识字。“三个月学下来,路奇就能看书了。“他有惊人的模仿力,能像乔托小时候那样,在青石片上画各种物体,如绵羊、树木。“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比王霸年龄略小一点,也是放羊的娃子,名叫泰蕾莎,生在瓦尔蒙托内,是个孤儿。在帕莱斯特里纳给一家毗邻的庄园干活。两个孩子并肩长大。“有一天,这个少年牧人对总管说,他发现一只狼从萨比纳山区下来,在他放的羊群周围转悠。于是总管给了他一支枪,这正是王霸梦寐以求的。“从那以后,王霸一有空闲时间就练枪;他买了火药和子弹,什么东西都可以当靶子。不久,他就成为极其灵巧的射手。“一天,他望见一座小山丘上出现一个骑马的行客。路奇站在那里,由于有那座小山丘遮着,望不见帕莱斯特里纳,但见那行客停了片刻,不知走哪条路才对。“那行客望见路奇,便策马朝他飞驰而来。路奇没有猜错,那行客从帕莱斯特里纳动身,要去蒂沃利,担心走错路。“年轻人给他指明走哪条路,但是走出四分之一里的地点,又分成岔道;行客到了那里还可能迷路,就请年轻人带他走一段。“路奇没有推辞。不过十分钟,他带着行客就到了岔路口,像皇帝那样威严地抬手,指着行客应当走的路,说道:“‘您就应当走这条路,大人,现在用不着担心迷路了。’“‘谢谢,’路奇抽回手说,‘我这是帮忙,不收钱。’“‘喏,这是你的报酬。’行客说着,递给年轻牧人几个小钱。“‘那好,你不收费,送的礼总会收吧。’行客说,‘请收下这两枚威尼斯金币,给你的未婚妻买一对耳环戴吧。’“‘也请您收下这把匕首,’年轻牧人说,‘您从阿尔巴诺到奇维塔卡斯泰拉诺,也找不到雕刻这么好的刀柄。’“‘我收下,’行客说,‘不过这样一来,我又欠你的情了,因为这把匕首的价值不止两枚金币。’“‘商人也许会这么看,而这是我亲手雕刻的,只值一皮阿斯特。’“‘你叫什么名字?’行客又问。“‘路奇·王霸,’牧人答道,而他那语气就好像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您呢?’“‘我嘛,叫水手辛伯达。’那行客答道。”“王霸不屑地把两枚金币揣进兜里,慢腾腾地沿原路返回,这时,他仿佛听见一声惊叫。“他像羚羊一般向前跃去,边跑边给枪上子弹,不过一分钟,就跑到刚才那行客伫立的小山头对面的山顶。“他居高一望,只见一条大汉要劫走泰蕾莎。“年轻的牧人站定,跟踪一秒钟,随即开火。

一枪打穿了劫持者的心脏。“‘现在,’他对泰蕾莎说,‘你打算和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那就挎住我的胳臂,我们走吧,不能再耽搁了。’“这对青年朝树林走去,几分钟之后便进了林子。“不久,路奇和泰蕾莎到了山顶,只见对面呼啦一下站起二十多个强盗。“‘这个年轻人来找你们,要同你们谈谈。’岗哨说了一声。“‘他要跟我们谈什么?’一个强盗问道,他是匪首不在时临时领头的。“‘我来要求当你们的头儿。”年轻人说道。“众匪徒哈哈大笑。“‘你凭什么想争这份光彩?’那个副头儿又问道。“‘我打死了你们的头儿古古密陀。’一小时之后,路奇·王霸被推选为首领。”“我看那是神话传说,”阿尔贝说道,“根本就没有那个人。”“照您这么说,那位王霸首领眼下在罗马周围做生意吗?”弗朗兹问道。“当然,而且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勇武的强盗。”店主回答道。

第三十四章 显露身形

弗朗兹来过竞技场不下十次,非常熟悉这一参观路线,而他的伙伴则初来乍到。我不能不为这位皇帝赞颂一句:这一废墟给阿尔贝留下了强烈印象。

弗朗兹坐在柱子的阴影下望着阿尔贝,这时忽听下面一个石块滚落的声响,从他刚才走的楼梯的对面台阶传来。

那人身披一件肥大的褐色斗篷,在那里伫立了几分钟,显然有点不耐烦,这时上面看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刹时间,拱顶缺口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发现披斗篷的人,便立即抓住一根粗藤,身子往下一溜,离地面还差三四尺高就轻轻跳下来。“请原谅,大人,”那人讲的是罗马方言,“让您久等了。”“简单说吧,您打听到什么情况?”“星期二下午两点钟要处决两个人,这是罗马重大节日开幕式的传统节目。一名犯人处以槌刑,那个恶棍死有余辜,他竟然杀害了抚养他长大的神甫。另外一名要绞死,他就是可怜的佩皮诺。”“还不是怪您,亲爱的朋友,您是教皇的子民,却在附近的王国造成极大的恐怖,他们只好杀一儆百了。”“可是,佩皮诺根本没有入伙;他唯一的罪状,就是向我们供应食物。”“亲爱的朋友,”披斗篷那人又说,“恕我冒昧,您好像要干什么蠢事。”“我要劫法场,我若是坐视不管,那就成了懦夫。”“我看这么干把握不大,我是说我拿钱去打点,比你们硬拼更有效果。还是让我去办吧。”“大人若是成功了,怎么通知我们呢?”“那很容易。我在罗斯波利咖啡馆租了最上面的三个窗口;如果我得到他的缓刑令,那么两边的窗口挂黄缎窗帘,中间的窗口则挂红十字白缎窗帘。”“好极了。那么,缓刑令由谁传递呢?”“您派一个手下人,装扮成苦修士。我把缓刑令交给他,他身穿修士袍,就能一直走到绞刑架脚下,把命令交给监斩官,监斩官再把命令交给刽子手。不过,先得把这消息透给佩皮诺,以免他到刑场吓死或者吓疯了,那我们就白白为他花一笔钱了。”“听我说,大人,”那个农民模样打扮的人又说,“您救了佩皮诺之后,我对您就不止是忠心耿耿,而且唯命是从。”“亲爱的,这话您可得想想再说!有朝一日,也许我会向您提起的,因为有朝一日,我也可能需要您……”

说罢,两个人分别离去了。

紧接着,弗朗兹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场里回响:那是阿尔贝在叫他。

弗朗兹要等那两个人走远才答应,以免他们知道会面时有人目击:他们的面貌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们的谈话,他全听到了。

那两个人中,有一个他肯定素昧平生,是头一次见到的人,头一次听见的声音;但是另外一个则不然,他的面孔虽然一直遮着斗篷,并停在阴影里,弗朗兹无法识辨,但是他讲话的那种声调,弗朗兹确信,此人正是水手辛伯达。

阿尔贝事先安排了晚上的活动,已经派人到阿让蒂纳剧院订了包厢。

在他们对面一个包厢的前座,坐着一位绝色美人,她一身希腊装束,而且显得十分合体,显然那是她经常的服饰。在那女郎身后的暗影里,隐约有个男人的轮廓,但是面貌看不清楚。

幕启之后,弗朗兹把目光移向了舞台。

第二幕开始,对面包厢的那个男子站立起来,头部进入亮光中。弗朗兹当即认出,他就是基督山岛的那个神出鬼没的人,也正是昨天晚上在竞技场的废墟中,看身材听声音都很熟的那个人。“我一定要弄清他是什么人。”弗朗兹说着便起身。

弗朗兹回到饭店,正与阿尔贝、店主谈话间,听见有人敲门。“进来!”弗朗兹说。

一名身穿华丽号服的仆人出现在门口,说道:“基督山伯爵派我前来,送给弗朗兹·德·埃皮奈、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两位先生。”他递给饭店老板两张名片,由老板传给两位青年。“基督山伯爵先生,”仆人接着说,“要请两位先生允许,明天他以邻居的身份前来拜访,他请两位先生赏光,指定合适的时间。”“好家伙,”阿尔贝对弗朗兹说,“礼节周到,无可挑剔。”“回复伯爵,”弗朗兹答道,“我们将荣幸地去拜访他。”

早晨还不到八点钟,弗朗兹就醒来了。“帕特里尼老板,”弗朗兹向店主问道,“今天是不是要处决人犯?”“对,大人。您算问巧了,刚刚有人给我送来了木牌。”

店主走出客房,摘下布告牌,拿给弗朗兹。

这同弗朗兹在古竞技场所听到的完全吻合,预定的处决毫无更改:人犯的姓名、罪行以及刑罚,全都一点不差。

由此可以判断,十有八九那个农夫打扮的人就是路奇·王霸,而那个披斗篷的人就是水手辛伯达。

时间过得很快,已是上午九点钟。“怎么样,”弗朗兹问店主,“亲爱的帕特里尼先生,我们两个准备好了,前去拜访基督山伯爵,您看可以吗?”“唔!当然可以!”店主回答。

店主替他们拉了门铃,不一会儿,这两位客人听到开门的声响。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古竞技场身披斗篷的那位怪客、剧院对面包厢的那个陌生人、基督山岛的那位诡秘的东道主。

第三十五章 槌击死刑

“二位贵客,”基督山伯爵走进来说道,“务请原谅我在此候驾。本想登门拜谒,又恐时间太早,多有不便。况且二位已经传话执意来访,我就只好从命了。”

两个年轻人颔首逊谢。弗朗兹心中拿不定主意,由于伯爵无意同他相认,他一时不知道提起旧事好,还是静观动静好。“伯爵先生,”他说道,“您能不能告诉我们,如何能在波波罗广场上,按意大利人的说法,弄到一个‘岗位’呢?”“哦!对了,在波波罗广场上,是不是要处决什么犯人?”“不错。”弗朗兹从兜里掏出记事本,“我看到了布告牌,还抄下来了,喏,这就是。”

伯爵从弗朗兹手中接过记事本。“哦,是这样,”他的语气就像念小广告那样,“‘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将处决两名案犯:一名安德烈·龙多洛,因其杀害拉特朗的圣若望教堂司铎,尊敬的唐·恺撒·特利尼神甫;一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因其私通悍匪路奇·王霸及其匪帮……’嗬!‘前者判处槌刑,后者判处绞刑。’不错,”伯爵补充说,“这正是原来的安排;不过,处决案犯的仪式,从昨天起有了点变化。”“是吗?”弗朗兹不解地说。“是的,昨天晚上,我应邀到罗皮格利奥西红衣主教府上做客,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已经缓刑了。”“是安德烈·龙多洛吗?”弗朗兹问道。“不是……”伯爵若不经意地答道,“是另一个……”他仿佛想不起名字,朝记事本上瞥了一眼,“是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这样就没有绞刑的场面了,但是还有槌刑。这种刑罚,我的感觉最初是厌恶,继而是无动于衷,然后又是好奇。”“好奇!这个词很可怕,您知道吗?”“听我说,”伯爵又说道,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与仇恨的表情,如同一般人的脸泛起红晕一样,“如果有人以惨绝人寰的方式,长期折磨并残害了您的父亲、母亲、情侣,总之,从您心上夺去一个亲人,给您留下永难填补的缺陷、永不愈合的创伤,而凶手最后受到惩罚,上了断头台,以几秒钟砍头的痛苦抵偿多少年的精神痛苦债,您认为社会给您的这种补偿够吗?”“不错,我了解,”弗朗兹答道,“人类的正义不足以安抚人心,只能让人以血偿还血债,因此,应当提出它办得到的要求。”“哦,老实说,今天是狂欢节,可是谈话也太离奇了。是如何引起话头的呢?唔!想起来啦!你们想要在我的窗口有个位置;好吧,有你们的位置。”“正对着断头台?”“断头台是狂欢节的组成部分。”

三人一道下楼。

弗朗兹的目光全部投向罗斯波利宫的窗户,他还记得披斗篷的人和农夫打扮的人在竞技场约定的信号。“哪几个是您的窗口?”他口气十分自然地问伯爵。“最边上那三个窗口。”

弗朗兹的目光迅速移向那三个窗口,只见两边的窗口挂着黄缎窗帘,而正中那扇则挂着红十字白缎窗帘。

披斗篷的人言而有信,实现了对那个农夫打扮的人的承诺;再也无可怀疑,披斗篷那人正是伯爵。

喧闹声突然停止,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只见教堂的门打开了。

当佩皮诺走到断头台脚下时,一名仿佛迟到的苦修士穿过人墙,而未受到士兵的阻拦,他走到苦修士队列跟前,把一张打成两折的纸递给领队。

佩皮诺热望的目光没有漏掉一点情况;苦修士领队打开那张纸,看了一遍,然后举起手。“感谢上帝!感谢教皇陛下!”他高呼道,“赦免了一名罪犯的死罪。”

一听赦免令,安德烈仿佛挺起来,又抬起脑袋,嚷道:“赦免谁?”

佩皮诺却静静地一动不动,但喘息有些急促。“赦免佩皮诺,即罗卡·普里奥里死刑。”苦修士的领队说道。

安德烈一听,便和刽子手的两名助手扭在一起,在地上打滚;那个罪犯一直号叫:“他也该死,我非要他死不可!你们无权只杀我一个人!”

罪犯使劲挣扎着,看着真可怕。两名助手把安德烈弄到断头台上;所有人都反对他,两万个人齐声呼喊:“处死他!处死他!”

这工夫,刽子手在旁边站定,举起大锤,示意两名助手闪开,不待罪犯重新站起,一锤砸下去,砸到罪犯的左太阳穴上,发出“噗”的一声响,罪犯像一头牛似的翻身扑倒在地,随即又一翻转仰面朝天。这时刽子手撂下大锤,从腰带抽出尖刀,一下割开罪犯的喉咙,又跳到他的肚子上,用力践踏。每踏一下,罪犯的喉头便喷射出一股鲜血。

弗朗兹再也受不了了,赶紧抽身退后,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处于半昏迷状态。阿尔贝仍留在原地,但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抓住窗帷。伯爵则挺立在那里,像复仇天使一样得意扬扬。

第三十六章 罗马狂欢节

弗朗兹清醒过来,看见阿尔贝正在喝水,他的朋友脸色那么苍白,非常需要喝杯水定一定神,而伯爵则已经换好了小丑服装。

他们化完装,便下楼去,加入车水马龙之中。

很难想象会发生这样截然相反的变化。波波罗广场一扫阴森死寂的气氛,代之以狂欢沸腾的景象。所有人都喧哗聒噪,手舞足蹈,乱抛塞满面粉的彩蛋、五彩纸屑和花束,碰见人就打情骂俏,投掷东西袭击。

阿尔贝和弗朗兹从马车上站起来,满把抓出口袋里的粉蛋和彩纸屑,投向旁边的人。

几个化装成女小丑的人,从一辆车上投过来一束新鲜的蝴蝶花。

阿尔贝戴上新鲜花束,当马车再次相遇时,他温情脉脉地将那束花贴在嘴唇上,这一举动不仅令投花给他的那位美人,而且令她那几个放情的女伴大为开心。

自不待言,阿尔贝和那位蝴蝶花女小丑之间的调情,持续了一整天。

次日,阿尔贝简直乐疯了:那个化装成小丑的女子又换上了农妇装,在同阿尔贝的马车相遇时,还掀起了面具。她的容貌美极了。

他决定第二天给那女子写信。

第二天,弗朗兹在罗斯波利宫窗口观赏,果然看到阿尔贝过了几次,只见他捧着一大束花,那无疑是为他传递情书的使者。这种判断很快成为确凿的事实,弗朗兹又看见同一大束花——围了一圈白茶花可以辨认,已经到了身穿粉缎衣裙、化装成小丑的那位女子手中。

当天傍晚,阿尔贝回来,他何止是高兴,简直欣喜若狂了。他确信那陌生的美人会以同样方式答复他。弗朗兹看出朋友的心愿,便主动说那种场面太喧哗,他感到疲倦,打算次日留在饭店,检查一下他的画册,做些记录。

这一回,阿尔贝又预料得不错,第二天傍晚回来,他冲进弗朗兹的房间,手指夹着叠成方形的信纸一角摇晃。弗朗兹接过念道:

星期二晚上七点,请在教皇大街的对面下车,跟随夺去您的长明烛的罗马农妇,您踏上圣基亚科莫教堂的头一个台阶时,务请在您小丑服装的肩上系一条粉绸带,以便识别。

在那之前暂不相见。

忠贞与谨慎。“喂,”等弗朗兹看完信,阿尔贝便问道,“亲爱的朋友,你看怎么样?”“照我看嘛,”弗朗兹答道,“情况很明显,这是一次艳遇。”

星期二终于到了,这是狂欢节最后也是最热闹的一天。

五万支烛光从威尼斯宫降到大众广场,又从大众广场回升到威尼斯宫。不是亲眼目睹,是难以想象这种场面的。

阿尔贝每五分钟看一次表,终于到了七点钟。

教堂的台阶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和戴面具的人,他们在那里混战,争夺长明烛。弗朗兹目送阿尔贝,只见他踏上头一级台阶,马上就有一个戴面具的人伸手夺走他的长明烛,正是抛花的罗马农妇。他望见阿尔贝和那农妇挽着胳膊走了。

弗朗兹的目光还在人群里追踪他们,可是他们到了马塞洛街就隐没不见了。

突然响起钟声,宣布狂欢节结束。所有的长明烛同时熄灭,喧哗也戛然而止,唯有隆隆的车声,载着化装的人各自散去;只见寥寥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火。

狂欢节结束。

第三十七章 圣·塞巴斯蒂安地下墓穴

到了十一点钟,仍不见阿尔贝回返,弗朗兹换上衣服,告诉老板他去德·博拉齐亚诺公爵府过夜,便离开了饭店。

一见面,公爵就问弗朗兹,他的旅伴情况如何。弗朗兹回答说,他们在快要熄灭长明灯时分了手,他望见朋友到了马塞洛大街便没了踪影。“见鬼!”公爵说道,“碰上这样糟糕的夜晚,还迟迟不归,您说是不是,伯爵夫人?”“今天夜晚特别黑暗,马塞洛大街又邻近台伯河。”德·G伯爵夫人说。

弗朗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看到公爵和伯爵夫人的想法,同他的担心竟如此吻合。

一个仆人看到弗朗兹,便走上前去。“阁下,”仆人说道,“伦敦饭店老板派人来通知您,有个人送交德·莫尔塞夫子爵一封信,正在饭店等您。”“噢!上帝啊!”伯爵夫人对弗朗兹说道,“快去吧。可怜的年轻人,他也许出了什么意外。”

弗朗兹抓起帽子,急匆匆地走了。快要到饭店时,弗朗兹瞧见街中央站着一个人,他一刻也不怀疑那正是为阿尔贝送信的人。

信全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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