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在湾流中(海明威文集)(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10:2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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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明威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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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在湾流中(海明威文集)

岛在湾流中(海明威文集)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岛在湾流中作者:〔美〕海明威译者:蔡慧责任编辑:宋佥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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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由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和我合作,根据欧内斯特的原稿整理出版的。除了改正拼法、规范标点这些例行的编辑事务以外,我们还对原稿作了一些删节,因为我相信如果由欧内斯特本人来处理的话,他肯定也会把这些部分删去的。本书字字句句都是出自欧内斯特之手。我们没有增添过半个字。玛丽·海明威第一部(1)比美尼1

一道狭长的岬角地把港湾跟外海隔开了,住宅就盖在这岬角地的最高处。房子已经经受过了三次飓风的考验,分毫无损,可见其结构之结实,简直就是当海船设计的一般。上有遮荫,是让信风吹弯了的高高的椰子树;一面临海,出了门只要爬下崖壁,穿过白灿灿的沙滩,(2)面前便是墨西哥湾流了。平静无风的时候远远望去,湾流的海水通常是深蓝色的。可是索性走到水里细细一瞧,荡漾在那白灿灿细沙上的海水便只是泛着一派青灵灵的光了。大一点的鱼还远远的没游到海滩边呢,你在海滩上早就连鱼影子都见到了。

白天在这里洗海水浴倒是又惬意又安全,可是晚上在这里游泳就不行了。晚上鲨鱼专在湾流的边缘附近捕食,可以一直游到海滩边,每当无风无雨的夜晚,你只要上楼到阳台上去望望,就能听见不时有鱼落鲨口,挣扎得泼剌泼剌水声直响,要是你索性来到海滩边,那就连鲨鱼过处留下的一道道水花都看得见,望去亮晶晶的。到了晚上鲨鱼没有一点顾忌,谁都要怕它三分。不过在白天鲨鱼总还是离得远远的,不会游到这白灿灿一大片的沙滩跟前来,就算真有游来的,只要鲨影一出现,你老远就发觉了。

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个叫托马斯·赫德森的,是一位很有才能的画家,他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就在屋里作画,不在这屋里也总在这岛上。这里虽是低纬度的地区,可是日子住长了,人对季节的更迭也自会经心在意起来,何况托马斯·赫德森又是对这小岛很有感情的,所以他就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哪一季都舍不得离开了。

夏天,有时才到八月里风势就减弱了,也有六七月里信风根本就没来的,逢到这种年头,就热得够受了。到了九十月里又常有飓风肆虐,有的年头到十一月初还有来飓风的,有时候天气邪门起来,从六月份起就随时可能有热带风暴生成。不过就是在通常的飓风季节里,只要不起风暴,天气一般还是相当宜人的。

提到热带风暴,托马斯·赫德森私下琢磨的年头也多了,如今只要一有热带风暴的苗子,晴雨表上还没有反映出来,他就早已从天色的变化中观测出来了。他懂得怎样推算风暴的来龙去脉,应该采取些什么样的措施来预防。他也明白在飓风袭来时团结全岛居民共度患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战胜了一次飓风,大家相互间的情谊也就加深了一分。他心里还挺清楚:飓风之猛,可以猛到人亡屋毁,无一幸免。不过他却始终抱定了一个宗旨:如果真要来了这么个厉害的飓风,他倒很愿意亲身尝尝那个滋味,如果真要刮倒了房子,他也很情愿就跟房子共存亡。

这座房子与其说是一座房子,给人的感觉倒不如说有点像条海船。为了要能顶住狂风暴雨,屹立在高处,房子特意造得深嵌在地里,跟这岛子俨如浑然一体,可是从屋里却又扇扇窗子都能望见大海,而且窗窗相对,四面通风,就是在最炎热的夜晚,睡在这里也照样很凉快。考虑到夏天可以多散些热,房子刷得雪白,非常显眼,你随着湾(3)流从海上而来,老远便能望见。如果不算那一大片高高的驳骨松林,岛上就数这座房子最高了。你在海上远远望见这小岛,扑面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那驳骨松林。先是望见海平线上隐隐出现了黑乎乎驳骨松的树影,过不了一会儿,就看到这房子雪白的身形了。再靠近些,就整个岛子都看清了:那椰林,那一座座墙板围护的房子,还有那白灿灿的一长溜儿是沙滩,沙滩背后好大一片是南国小岛的一派葱茏。托马斯·赫德森每次只要一看到自己的房子耸立在这岛上,心里就总会感到不胜快慰。他一向把这座房子看作他的宝贝儿,那种感情跟他珍爱自己的船简直一般无二。到了冬天这里北风劲吹,冷得可真够瞧的,可是自己的屋里却是又暖和又舒坦,因为岛上唯有他家有个壁炉。壁炉是敞口的,还相当大,托马斯·赫德森就把海上漂来的木头拿来当柴烧。

这种海上漂来的木头他积起了一大垛,都堆放在朝南的屋墙下。木头都被太阳晒得发白了,且又被风刮得像叫砂纸打磨过一般,有的木头样子显得很别致,他看得喜欢,往往有点舍不得烧掉。不过来一次大风暴,海滩上就又会漂来一批木头,再说,他发觉看得喜欢的木头烧起来也自有一种乐趣。反正大海还会弄上些姿态造型各异的木头源源不断送来,所以每当寒夜,他总要搬把大椅子来在炉火前一坐,移过盏灯来在厚木板桌上一放,就在炉边灯下捧了本书看,时不时抬起头来,听听屋外西北风的怒号、拍岸惊涛的澎湃,看看这形态各异令人叫绝的根根白木在熊熊的炉火中燃烧。

有时他就熄了灯,索性就地在地毯上一躺,看附在木头上的盐分和沙粒在火里发出色彩斑驳的光焰。躺在地上,他的两眼正好同燃烧的木头一般高低,因而可以把木头上腾起的火焰看得轮廓分明,这叫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烧什么木头都好,他见了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触。不过看烧海上漂来的木头,那份心情就更觉难描难摹。他想,那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该烧掉吧;不过既然烧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可不安的。

他这样躺在地上,似乎觉得风就吹不到他身上了,可是其实那哗哗的风却尽往屋子低处的角落里钻,尽往岛上洼洼沟沟里的草上扑,直扑到海草和苍耳的根根儿上,直钻到沙滩的内层儿里。身子贴着地,他感受得到那拍岸怒涛的搏击,他记忆中就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躺在一个炮台附近的泥地上,感觉到大炮的轰击也正是这样的。

壁炉在冬天当然是个宝贝,就是在其他的季节里,他见了这壁炉也还是难以忘情,内心里就会无限憧憬到了冬天又可以在炉前享受怎样的温馨。在这岛上,一年四季就数冬天最美妙了,他从春天盼到秋天,一直在巴巴儿的盼望冬日的到来。2

那年,冬天早过了,春天也快到尽头了,托马斯·赫德森的三个孩子来到了岛上。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他们哥儿三个约好在纽约会齐,然后一同搭火车南下,再乘飞机离开美国本土,来到岛上。可是其中两个孩子的那位母亲总要闹出点疙瘩事儿来。她打算好要到欧洲去作一次旅游,事前自然也不会先跟孩子的爸爸通个气,而是自己的主意打定了,才说她要两个孩子跟她一块儿去度夏。孩子们夏天跟妈妈过,到圣诞节就让他们跟爸爸一块儿过好了;当然,那也得过了圣诞正日。正日还是要在妈妈那儿过的。

她这种花样,托马斯·赫德森如今已领教惯了,最后照例总还是折中了结。折中的办法是:那小的两个孩子先到岛上来跟爸爸团聚,以五周为期,到时候就回纽约,在纽约买学生票搭法国班轮去巴黎,他们的妈妈在巴黎买上一些应用的衣物以后,就在那里等着带他们走。这去法国的一路上,则自有他们的兄长小汤姆照看。小汤姆到了法国就找他自己的母亲去,他的生母这一阵正好在法国南部拍一部电影。

小汤姆的妈妈并没有要儿子去,她倒是希望儿子跟爸爸在小岛上过一阵的。不过她觉得能见见儿子也好,所以一说她就同意了,相比之下这确实显得相当大度,不像那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那一位论人儿倒是挺有魅力、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一辈子改不掉那个脾气: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更改。她有事总是在心里暗暗作出打算,倒很有一名良将的运筹决策,更有一名良将计出必行的那份雷厉风行。也不是说她就不能作些妥协,但是计划既定,就决不容许作涉及根本的修改,不管这是苦思竟夜拟定的计划也罢,是大白天一时气愤或到晚来酒兴之余冒出来的主意也罢。

计划好歹总是计划,决定也毕竟总是决定,托马斯·赫德森完全掂得出这个分量,再说经过了两次离异,他也是个过来人了,所以既然达成了折衷,孩子可以来住上五个星期,他也就感到很满意了。如果说时间只有五个星期,未免短了点儿,他想那也只能怨自己只有这么点福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一向乐与相处的人,能有五个星期的相聚也满不错了。说到头来,我当初跟汤姆他妈分手实在是何必呢?可是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对自己说:好了好了,这就不要去多想了。这档子事儿不想也罢。那后一个妻子生下的两个孩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这种事情难说得很,也复杂得很,你不看看,两个孩子身上优点还真不少呢,其中有很多不就是从她那儿承袭来的么?这女人还是不错的,你跟她分手实在也是很不应该的。可是继而再一想:不!不分手哪儿行呢。

不过他如今想到这前后两次离异的事,心上已经根本没有多大苦恼的感觉了。他早就已经不再感到苦恼了。他排解内心的歉疚有个好办法,就是尽量把心思扑在工作上,所以现在他别的什么都不在心上,他只盼着孩子们快来,让他们这个夏天能过得快快活活。遂了这个心愿以后,他就可以去埋头画他的画了。

除了孩子以外,别的他简直什么都可以不要,画画可以抵偿一切。他已经在岛上养成了一种不可动摇的规律化的画画生活,这就可以抵偿一切。他相信自己在岛上已经画出了一定的成绩,那不但将传之久远,而且还激励他一定要留下来、画下去。现在他就是怀念起巴黎来,也只是限于回味回味而已,去是不会再去的了。不仅怀念巴黎时是这样,对整个欧洲,对亚洲非洲好多地方,他也都只是怀念到这一步。(4)(5)

他记得当年雷诺阿听说高更要到塔希提去画画时,曾经说过(6)这么一句话:“在这儿巴铁诺尔作画不是挺好的吗,何必非要花那么多钱、跑那么远去画画呢?”用那法文的原话说起来就更传神了:(7)“quand on peint si bien aux Batignolles?”他托马斯·赫德森可早已(8)把这个小岛看作了自己的quartier,他在岛上安了家立了业,跟左邻右舍都交了朋友,现在作画的那个刻苦劲儿,比起在巴黎的那时候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时小汤姆还只是个小娃娃哩。

他有时候也出了小岛,到古巴沿海去捕捕鱼,到了秋天则去山里(9)逛逛。不过他在蒙大拿原有的牧场已经租给人家了,因为那里的黄金季节就是夏秋两季,如今一到秋天孩子们都得上学去了。

他时而还得跑跑纽约,去会会跟他打惯交道的那位画商。不过现在多半还是那位画商到岛上来跟他碰头,取了画便携画北返。他已是个很有地位的画家,在国内、在欧洲都颇受尊崇。他祖父本来还有一块地,是块放牧地,地虽然已经卖给人家,采矿权却还在手里,如今把采油权租给了石油公司,按时就有一笔收益归他承袭。这笔收入,有约莫半数就充作了赡养费,他靠了剩下的部分,生活也有了保障,完全可以摆脱“生意经”的压力,爱怎么画就怎么画。而且还可以要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旅游就去旅游。

除了结婚两次先后离异以外,在别的方方面面他真可说是无往而不利,不过说实在话,他的心也并不在这利字上。在他心上的,一是画画,二是孩子,还有就是:他当初所爱的第一个女人,他至今还旧情难断。这以后他爱过的女人也多了,有时候也有来岛上小住的。他总得接触接触女人吧;来了,也会欢喜一阵。他很乐意把她们留住在岛上,有时留住的时间还相当长。不过结果总是,等她们走了才觉得心里一痛快,尽管有时候来的女人还是他挺喜欢的。他现在涵养已经到家,再也不屑去跟女人吵架了,而且他也学了一手,自有办法可以避免结婚的麻烦。学会这两条可不是容易的,其艰巨简直不下于使自己定下心来,把画画的生活纳入固定化、规律化的轨道。不过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学会了但愿就能终身不忘。至于画画,他早就很有些道道儿了,他相信自己每年也总还有些长进。不过他学会定下心来,刻苦作画,那可真是不易,因为他以前有个时期为人不知检点。真要说胡来一气,那还谈不上,可就是不知检点,狠心自私。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不只是好几个女人当面这么说过他,连他自己也终于看出来了。于是他就下了决心:自私,只能用于爱惜自己的画作;狠心,只有工作起来才不怕心狠;为人,一定要知所检点,有所约束。

他给自己规定了行为准则,在努力工作的同时,他就打算在这个范围内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今天他就非常愉快,因为小家伙们明天早上就要来了。“汤姆先生,你不需要什么了吗?”家里的听差约瑟夫问他。“你今天不是已经收工了吗?”

约瑟夫高高的个子,手大脚大,一张脸儿怪长、怪黑的。他穿一件白色短上装,长裤底下却光着一双脚。“谢谢,约瑟夫。我看就不需要什么了。”(10)“来一点金酒补汁?”“不了。我打算待会儿到博比先生的店里去喝一杯。”“还是在家里喝一杯吧。又不花什么钱。我刚才到过博比先生的店里,见他一张嘴就没好气。说是调和酒的名堂多得天花乱坠,谁闹得清呵。敢情是一条游艇上下来了一位女客人,上他店里去要喝一种叫‘白丽人’的什么玩意儿,他没有法子,看见一种美国矿泉水的招牌纸上画着一个穿白网眼纱衫的女人坐在泉水旁,就拿来充了数。”“我还是想去一趟。”“那你先喝我一杯。领航船上给你捎来了几封信。你不妨一边喝酒一边就看信,完了再去博比先生的店里。”“也好。”“好极了,”约瑟夫说。“因为我早就把酒调好了。信好像都不是什么要紧信,汤姆先生。”“信在哪儿?”“还在厨房里。我就去拿来。有两封是太太们的笔迹,一封是纽(11)约来的,一封是棕榈滩来的。字写得好秀气。有一封是纽约那位替你卖画的先生寄来的。还有两封我就认不出来了。”“你愿意代我回信吧?”“行啊,先生。只要你吩咐。别看我是个底下人,我还是上过好两年学的。”“你去把信拿来吧。”“就拿来,汤姆先生。另外还有一份报纸。”“报纸不忙给我,留着明天吃早饭的时候再看吧,约瑟夫。”

托马斯·赫德森就坐在那里,一边看信,一边喝喝清凉的金酒补汁。有封信他又重新再看了一遍,看完这才把信全都收了起来,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放好。“约瑟夫,”他喊了一声。“孩子们快来了,你替他们都准备齐全了没有?”“都好了,汤姆先生。我还特意多备了两箱可口可乐呢。小汤姆该长得比我还高大了吧?”“还不会吧。”“现在打起来我恐怕要打不过他了吧?”“哪能呢。”“我跟这孩子,以前在私底下是常打常闹的,”约瑟夫说。“真是太有意思了:如今可要叫他先生了。要叫汤姆先生,还有一个叫戴维先生,一个叫安德鲁先生。三个全是数得着的呱呱叫的小伙子,真没(12)说的。特别是安迪,最是机灵过人。”“他小时候是很机灵,”托马斯·赫德森说。“哎呀呀,他简直愈长愈机灵了,”约瑟夫对他欣赏极了。“你今年夏天可要做个榜样,让他们跟着你学学咯。”“汤姆先生,这话你可千万别说,要我今年夏天给他们哥儿做榜样,我哪儿当得起呢。倒退个三四年,那时我还不懂什么事,你这么一说我也许就胡乱应了。可今天呀,我倒还要跟着汤姆学学呢。他现在上了挺阔气的学校,学会了阔气人士的种种好规矩。要模样儿都跟他一般无二我办不到。可要学他的言谈举止那行。要像他那样,做到(13)能不拘形迹,却又彬彬有礼。我还要学戴夫的那份精明。那可是最不好学的。我还要好好琢磨琢磨:安迪他能这样机灵到底有什么门儿?”“可别摸着了门儿就到我这儿来弄鬼啊。”“这我哪儿能呢,汤姆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学得机灵点儿,不是为了对付你东家的。我自己过活,机灵点儿可管用了。”“孩子来了你挺开心的吧?”“还用说吗,汤姆先生,这是从来没有的开心事儿。我看这样的大喜事简直比得上基督再次降临。你还问我开心不开心呢。不瞒你说,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我们得好好想些点子,让他们玩个痛快。”“不行啊,汤姆先生,”约瑟夫说。“我们倒是应该多想些办法别叫他们闯祸才是,他们自己的花样就已经够多了,可吓人啦。这事还得请埃迪来帮个忙。对付这些小哥儿们他比我有办法。我跟他们混在一起惯了,事情反倒难办。”“埃迪可好?”“王太后陛下的华诞快到了,最近他就借这个名目总要喝两口。身体倒是棒得呱呱叫。”“我还是赶紧去博比先生的店里看看吧,你不是说他这会儿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么?”“他刚才还问起你来着,汤姆先生。像博比先生这样有教养的人,这世上也真是不多见的,可游艇上来的那班无赖却常常要招惹他,连他都给弄得按捺不住要发火了。我临走的时候看他那光景,火儿都已经冒到嗓子眼里啦。”“你去干什么了?”“我是去买可口可乐的,顺便就打了几盘‘落袋’,免得把球艺荒疏了。”“打得还顺手吗?”“越发差劲了。”“我还是赶紧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还得先冲个凉,把衣服换一换。”“替换衣服我已经给你摆好在床上了,”约瑟夫对他说。“可要再来一杯金酒补汁?”“不喝了,谢谢。”“罗杰先生船已经到了。”“好。我会去找他的。”“他今天是不是在这儿过夜?”“没准儿会。”“反正我替他准备下一张床铺就是。”“那敢情好。”3

托马斯·赫德森就去冲了个凉,先把头发抹了肥皂揉上一通,然后凑在莲蓬头下冲洗,一股飞迸而出的急骤水花打得他针刺般痛。他个子高大,光着身子看去比穿着衣服更觉高大三分。皮肤晒得奇黑,连头发也晒得褪了色,深一道浅一道的。论体重他倒还不算超重,自己也登上磅秤看过,是192磅。

他心里想:按理我是应该先去游泳再来洗澡的。不过今天早上我在开始工作以前就已经游过好一阵了,这会儿也真有点累了。反正小家伙们来了,以后这游泳可是有得我们游的。何况罗杰也来了。这还不够劲儿么?

他换上了一条干净的短裤,套一件旧的水手领横条套衫,把软帮鞋一穿,就出门下坡而去。脚一跨出篱笆门,面前便是白晃晃亮得耀眼的王家国道,珊瑚岩质的道路叫太阳晒得都发白了。

前面路边两棵高高的椰子树下有几座白板条小屋,从内中一座小屋里出来了一个老黑人,走路腰板笔挺,上身穿一件黑羊驼呢上装,底下浅黑色的裤子还特意熨过,他比托马斯·赫德森先一步拐上了大路。就在这转身的一瞬间,托马斯·赫德森看见了:那张黑黑的脸儿还挺细气。

也就从那座小屋的背后传来一个孩子的嗓音,合着一支古英格兰乐曲的调子,编了个歌在那里取笑他:(14)“爱德华大叔拿骚来,贩来糖果上街卖,我买,他伤兵大爷也来买,尝一口,苦得我们忙不迭地把头甩……”

爱德华大叔扭过脸来,下午阳光灿烂,照出那张细气的脸上除了气忿,还有几分伤心。“我认得你,”他说。“你别以为我看不见你,我知道你是谁。我要到警察那里告你去。”

那孩子越发提高嗓门唱了起来,清脆的歌声唱得好开心:“爱德华啊,爱德华!你这个凶大叔、狠大叔、悖晦大叔爱德华,你卖的糖果实在太不像话。”“你这些话我要叫警察来听听,”爱德华大叔说。“警察有办法收拾你的。”“你今天还有蹩脚糖卖吗,爱德华大叔?”只听那孩子又喊了一声。小家伙有心眼,始终躲得不见人影儿。“做个人好苦呵,”爱德华大叔一路走去,嘴里自言自语。“好好儿的就会遭人羞辱,搞得哪还有一点尊严。老天爷可也别怪罪他们,因为他们都是糊涂油蒙了心。”(15)

前边,王家国道的那一头,庞塞·德莱昂酒店楼上的房间里也飘出了歌声。一个黑人小伙子顺着这珊瑚岩大道匆匆赶来,悄悄追上了托马斯·赫德森。“那边打过架啦,汤姆先生,”他说。“不是打架准也是吵了嘴什么的。有位开游艇来的先生,尽把东西往窗外扔。”“都扔些什么啦,路易斯?”“什么东西都扔,汤姆先生。那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什么就扔什么。太太想去劝劝他,他倒说要连太太也扔出去。”“那先生是哪儿来的?”“北边来的,是位大人物啦。说是做大买卖的,别说店了,连整个岛子他都买得起,买进卖出没啥稀奇。依我看,要是他还只管这么把东西扔下去,他也用不到花多少钱,就可以买下来了。”“警察采取什么措施了吗,路易斯?”“没有,汤姆先生。还没有谁去叫过警察呢。不过我看大家的想法都一样,觉得该是警察出场的时候啦。”“你是在替他们当差吧,路易斯?我还得要你帮我弄些鱼饵准备明天用哩。”“没问题,我一定替你把鱼饵弄来,汤姆先生。鱼饵的事你就放心好了。这一阵我是一直在替他们当差来着。今儿早上他们说好雇我带他们捕大海鲢去,我倒是一早就来他们手下伺候了。可他们根本没有去捕大海鲢。还捕鱼咧!他们就知道扔盘子摔杯子,小杯子摔完了就摔大杯子,扔椅子,博比先生送上去的账单,那先生见一张撕一张,还骂博比先生是王八蛋,存心要敲诈讹赖,是骗子,存心要宰他这条大海鲢。”“看来那先生还挺难伺候哩,路易斯。”“汤姆先生呀,这样混蛋透顶的主儿真叫前半辈子少见,后半辈子难寻。他要我唱歌给他们听。你也知道,要比起乔西来,我是没有他唱得好,不过我唱歌一向卖力,有时还有超水平的发挥。这一回我就唱得卖足了力气。这你都是了解的,你听我唱过。他别的都不要听,就爱听那支‘妈妈不要豆、不要米、不要椰子油’什么的。翻来覆去就叫我唱这一支。这么支唱烂了的老歌,多唱连我也觉得腻味了,因此我就对他说:‘先生,我会唱新歌。新歌可好哩。新歌可妙哩。就说老歌吧,我会的也还有很不少,比如有支歌就唱大老板约翰·雅各(16)布·阿斯特,泰坦尼克号撞上冰山沉没那会儿他也遭了难,这歌我会唱,我倒很乐意给你唱上几支这样的歌,别尽唱不要豆啊不要米啊什么的,不知你说好不好?’我这话说得真是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和气有多和气。你是知道的,我说话一向这样。可这位先生倒好,他说:‘听着,你这个屁也不懂的黑小子,约翰·雅各布·阿斯特能有几个钱罐好当尿壶用?老子开的大商号、大工厂、大报馆,比他多得多了。你要是还这样老三老四的,要来教训我听这个好听那个好,我就一把揪住了你,非把你的脑袋硬是按到尿壶里去不可。’他太太听不过去,就说:‘亲爱的,跟这小孩子这样呼幺喝六的,你这真是何必呢?我看他唱得蛮好嘛,我倒很想听他唱两支新歌。’那先生就说:‘你也给我听着。什么新歌不新歌的,你别打算听,这小子他也别打算唱。’汤姆先生,你看这先生有多怪。不过那太太也只是说了句:‘喔,亲爱的,你这个人真难弄。’汤姆先生,那先生才难弄呢,碰上了他就好比刚出娘胎的野猴儿崽子碰上了一台柴油机,真不知道该怎么弄好。我太饶舌了吧,你可别见怪啊。我是见了这情景实在心里不平。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弄得那太太心里委屈死了。”“你这又是替他们干什么差事去了?”“我是给他们弄海螺珠去的,”他说。

说着说着,他们早已在一棵棕榈树的荫头里停了下来,这时那黑人小伙子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六颗亮晶晶透着淡红珠光的不像珍珠的珍珠,那就是当地人捕得海螺挖开清洗时常能意外发现的海螺珠。对这种海螺珠居然也会看得上眼(17)的女人,除了英国的玛丽王太后以外,托马斯·赫德森可还从来没有见到过第二个。托马斯·赫德森跟玛丽王太后当然并非相识,他对玛丽王太后的了解无非得自报纸、电影,另外在《纽约客》杂志上还看到过一篇介绍她的“人物特写”,可是一看到说王太后喜欢海螺珠,他立时觉得王太后仿佛就成了他的老朋友,比他的一些多年老友还熟的老朋友。不过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尽管玛丽王太后喜欢海螺珠,而且今天晚上本岛居民还要庆祝她的华诞,可是要用海螺珠去博得那位太太转愠为喜,只怕是徒劳妄想。再说,玛丽王太后说她喜欢海螺珠,也说不定是为了笼络她在巴哈马的老百姓哩,这种可能性还是不能排除的。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庞塞·德莱昂酒店,路易斯还在那里一路往下说:“那太太委屈得哭了呢,汤姆先生。哭得才叫伤心呢。因此我就出了个点子,说要不要我到罗伊的酒店里去弄几颗海螺珠来,让她玩赏玩赏。”“她见了总该开心了吧,”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就怕她根本不喜欢海螺珠。”“但愿她开心。我这就给她送上去。”

托马斯·赫德森管自走进了酒吧,酒吧里是一派荫凉,在亮得耀眼的珊瑚岩大道上待久了,乍一入内简直就像踏进了一个黑房间。他要了一杯金酒补汁,酒里加了一片酸橙皮,还滴了几滴安古斯图拉苦

(18)味汁。博比先生站在吧台的后边,面色难看极了。四个黑人小伙子(19)在那里打台球,有时为了要把难以做成的“开伦”硬是做成,竟还翘起台角来帮一把。楼上的歌声已经停止,酒吧里悄然无声,唯有那台球,还打得嗒嗒直响。那阔佬的游艇还停泊在码头上,艇上有两个水手也在这吧台上喝酒。托马斯·赫德森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觉得这里虽然暗了些,倒也挺凉快。这时路易斯下楼来了。“那先生睡着了,”他说。“我把海螺珠交给太太了。她一边望着珠子,一边还直掉眼泪。”

托马斯·赫德森见那两个游艇水手对看了一眼,却没吭一声。他站在那里,端起那苦得却挺爽口的大杯金酒补汁,先呷上一口,细细(20)(21)品尝。这酒味使他想起了坦噶、蒙巴萨和拉木,想起了那一带的沿海,心头不由蓦地冒起了对非洲的一片怀念之情。他现在已经在这个岛上定居了下来,其实定居在非洲倒也未始不可。可是再转念一想:得了,要去非洲随时都可以去嘛。一个人住在哪儿都好,要紧的是一定要做到自己能觉得对劲。你住在这里,不是就觉得心里很对劲吗?“汤姆,这种酒真那么对你的口味?”博比问他。“是啊。要不我也不喝了。”“我有一次开错了瓶子,尝过味道,那个味道就跟奎宁水差不多。”“这里边是有奎宁水。”“我看这世上的人准是神经出了问题,”博比说。“只要喜欢,简直什么名堂都可以弄来喝。反正有钱嘛。说是有得享受就要尽量享受,于是金酒就给掺在什么稀奇古怪的补汁里,那里边连奎宁都有,好好的金酒就这样白白糟蹋了。”“我倒觉得味道不错。奎宁水里加一片酸橙皮,我就是喜欢这种味道。一口喝下去,觉得好像胃里那些细微的毛孔一个个都张了开来似的。我觉得喝这种酒痛快,金酒掺别的饮料都不如这种酒够味。我喝了就觉得心里舒畅。”“我知道。你喝了酒就心里舒畅。我却喝了酒就满肚子不好受。罗杰在哪儿?”

罗杰是托马斯·赫德森的一个朋友,在岛上自有一所棚屋,作他钓鱼的基地。“他这就该来了。我们约好跟约翰尼·古德纳三个人一块儿吃饭的。”“我真弄不懂,像你和罗杰·戴维斯、约翰尼·古德纳这样的,都是很见过些世面的人了,你们何苦要长住在这个岛上呢?”“这个岛不错哎。你不是也长住在这儿吗?”“我是为了混口饭吃。”“到拿骚去不也可以赚钱吃饭?”“拿骚有个屁好。还不如这儿有趣多了。要找些乐趣,还是在这个岛上好。再说,在这儿钱也赚得多。”“我就喜欢住在这儿。”“是啊,”博比说。“我也喜欢住在这儿。不过有一点,就是一定要混得下去才行。你画的画儿,一直很有销路吗?”“现在的销路相当不错。”“有意思,人家居然肯掏出钱来,买你画爱德华大叔的那种画儿。你的笔下尽是些黑人,不是在海水里的,就是在陆地上的,再不就是划船驾船的。又是捕海龟的船。又是采海绵的船。要不就画大风暴,画海龙卷,画船是怎么掀翻的,画船又是怎么造起来的。这些都是人家不用花一个子儿就能看到的。真有人会来买这种画?”“那还会有假?每年到纽约去办一次画展,在画展上就都卖出去了。”“是拍卖的?”“不是拍卖,是举办画展的画廊老板在画上都明码标了价,人家看得中意就买回去了。有时候博物馆也会来买几张作为藏品。”“你的画就不能自己直接卖给人?”“当然能啦。”“那我倒很想买一幅海龙卷,”博比说。“要特大特凶的海龙卷。要黑得昏天黑地的海龙卷。我看最好是画两个海龙卷连在一起挟着呼啸在海面上席卷而过,要让那震天巨响虽听不到却可以感受到。所过之处海水都要被倒吸而起,真能把你活活吓死。还要画上我,划着只小划子在采海绵,吓得手足无措。拿在我手里的水底观察镜也给龙卷风刮飞了。小划子也差点儿给掀起在半空中。就是这么一个排山倒海、天翻地覆的龙卷风,请你画一画,要多少钱?我把画就挂在这儿好了。要不挂在家里也不错,只要别把我那老太婆吓死就成。”“那得看你这画打算要画多大。”“你觉得画多大好就画多大,反正愈大愈好嘛,”博比拿足了腔说。“这样的画你画得再大也决不会嫌过头。你索性画它三个海龙卷吧。我就见过一连三个海龙卷,都离我没多远,比上回扫过安德罗斯(22)岛附近海面的那一个还看得真切。简直就是直冲云霄,内中一个卷起了一条采海绵的船,掉下来的时候引擎正好砸在船身上,打了个对穿。”“倒是这方画布要花不少钱呢,”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只收你买画布的费用吧。”“那好,你一定要买一方很大很大的,”博比说。“画上这么几个大龙卷,把闯进这个酒吧里来的人统统吓跑,滚出这个该死的小岛。”

好大的口气,他说得都激动了起来,不过他还不能自已,愈说口气就愈大。“汤姆老哥,你看你能不能就画一幅飓风的全景图?能不能这样:先画飓风的风眼,这个方向的风已经刮过,刚刚平息,那个方向的风又快要刮起来了。椰树林里黑人给吹得七歪八倒,船只被刮上岛子掀翻在山冈顶上,凡此种种都要画进去。还要画上大饭店轰然倒塌。要画碎木片四下横飞,好似标枪;豪雨里有死塘鹅随风刮来,就像天上下了塘鹅雨。要画气压表降到了最低点,连风速计都给刮得无影无踪。要画大海深处都在汹涌搏击,而风暴眼里却出现了一轮明月。要画狂浪有如大潮一般涌来,不论人畜草木,一切尽被淹没。要画些吹下海去的女人,被风刮得成了一丝不挂。还要画些黑人的尸体,漂得到处都是,有的还被吹到了半空中……”“那你这画布就大得了不得啦,”托马斯·赫德森说。“画布大些怕什么!”博比说。“我可以去把帆船上最大的主帆弄来给你当画布。我们要画出天上少有、地下难寻的最大最大的画来,名垂千古。你以前画的都是些小不点儿,太平淡无奇了。”“我就先来画海龙卷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好吧,”博比伟大的计划正说在兴头上,一下子拉回来,还真有些舍不得。“这样也好。不过说真个的,你我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了,你又有那样深厚的功底,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创造出一些伟大的画来。”“我明天就动手先画海龙卷。”“好,”博比说。“先开个头做起来。不过说实在的,我倒很希望我们能把刚才说的飓风也画出来。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题材有人画过没有?”“真正称得上大型之作的还没有。”“那我们也大可以画一画。这个题材老是要引起我的想象。你不妨把冰山撞了船又往前直闯的那个冷森森的形象也表现出来。整个场景可以安排在漫天的浓雾里。细节要画得愈详细愈好。把那个混在女人堆里挤上救生艇的男子也画进去,这男人说是自己有丰富的经验,能替她们驾驶救生艇,所以就挤上去了。可以画他上救生艇的时候还踩了几个女人,要画得形容体貌全都一清二楚。说到这个人,我就想起了现住在我们楼上的那一位。你何不上楼去看看,趁他这会儿还正睡着,就把他画下来用在我们的画里呢?”“我想我们还是先画海龙卷吧。”“汤姆,我是一心巴望你能成为个带‘大’字的画家,”博比说。“那种小打小闹的玩意儿还是干脆别去弄了。你那不是在糟蹋自己的才华吗?你不看看,还不到半个钟头工夫,我们一起就把三幅大画的轮廓都构思好了,老实说我的想象力还没有好好发挥呢。瞧你以前都画了些什么呀?画黑人在海滩上捉红海龟!连绿海龟都捉不到一只。只捉了只最不稀罕的红海龟。要不就画两个黑人划条小船,乌七八糟捞上了一堆小龙虾。你的一生都这样虚度了,老兄!”他顿了一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杯酒来,一饮而尽。“这个酒还算不了什么,”他说。“你没见过我呢,再凶的酒我都不怕。听我说,汤姆,这三幅画才称得上是伟大的作品。是特大型的(23)画作。是世界级的画作。完全可以拿到水晶宫里去,跟古往今来的许多传世名作并排挂在一起。不过当然啦,那三幅画里第一幅到底不能算是个重大的题材。好在我们还没有动笔。我们索性就画一幅比这三幅还伟大的,有何不可?你看这个主意如何?”

他咕嘟又是一杯,一饮而尽。“什么主意如何?”

博比隔着吧台探过身来,怕叫人偷听了似的。“你可千万别一听就想溜啊,”他说。“这画的规模可大了,说出来可别吓了你才好。画这样的画是要有想象力的,汤姆。我们可以来一幅《世界末日图》!”顿了一下,才又说道:“而且尺寸大小,要一如真人实物!”“就是画地狱咯,”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要画打入地狱前的一刹那。阴阳岭上的教堂里狂热的信徒都在乱扭乱喊,说的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话。有个魔鬼操起了干草叉,一叉叉把他们叉起来往车上装。他们又是号叫,又是哼哼,还在那里求耶和华保佑。到处都有黑人倒在地上,四下爬满了海鳝啦,小龙虾啦,蜘蛛蟹啦,连身上都是。有个类似舱门一样的所在,张着大口,那些魔鬼把黑人啦,教堂里的教士啦,信徒啦,反正只要是人,就都往那黑洞里送,扔进去就没了影。海水围着孤岛一个劲儿往上涨,什么槌头鲨、双髻鲨,什么鼠鲨、鼬鲨,都在水里不断打转,见有人下水便张口来吃,因为也有人不愿意被穿在叉上给扔进那直冒热气的舱门般的大黑洞,就跳了水想逃走。醉鬼还在痛饮最后一醉,抡起了酒瓶朝魔鬼身上乱打。可魔鬼还是叉起他们往洞口里扔,就是没有扔进洞口的,也都给汹涌的海浪吞没了,而海里呢,除了内圈有大鲨鱼在抓落水的人以外,外层还有鲸鲨、大白鲨、逆戟鲨之类超级大鱼在巡回觅食。岛上的最高处尽是猫狗,对它们魔鬼也不放过,照样叉起来往洞口里扔。狗汪汪乱叫,往后直退,猫却能逃就逃,碰上魔鬼也要用爪去抓,全身的毛根根竖起,最后就纵身往海里一跳,好在猫的泅水本领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有时也有个别让鲨鱼咬住的,那就逃脱不了没顶的命运了。不过大半的猫都一下子泅水逃脱了。“洞口冒出的热气里渐渐带上了臭味,一次魔鬼用干草叉去叉教堂里的几个教士,却把草叉叉折了,于是只好用手去拉,揪住了人就拖过来扔到洞里去。你我则站在画面的正中,安然自若地观察着这一切。你边看边记,我带着瓶酒,喝两口提提神,时而也请你来一口。有时跟前也会跑过一个干得浑身大汗的魔鬼,手里拖着个大个子教士,那教士死命挣扎,不肯入洞,指头都抠进了沙里,嘴里直嚷耶和华救命。魔鬼一路过来一路打招呼:‘劳驾请让一让,汤姆先生。劳驾请让一让,博比先生。今天真忙得够瞧的。’“那魔鬼满头大汗,一脸泥垢,回身再去拖一个教士,趁他走过的时候我也请他喝一口,他却说:‘多谢你,我不喝,博比先生。我干活的时候不碰这玩意儿。’“汤姆呀,这么许多情节,这样宏伟的场面,要是都能在一幅画里表现出来,我看那真该算是一幅千古奇画了。”“今天我们构思的成绩还真不小,我看谈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吧。”“的确,你说得也是,”博比说。“你瞧这不是,为了构思这样一幅巨画,我说得嘴巴都干了。”(24)“有个叫博斯的,画这一路的画可出色了。”(25)“就是搞磁电机的那个人?”“不是的。这人叫希朗尼默斯·博斯。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26)画画得好极了。皮特·勃鲁盖尔也画这种题材。”“也是位老前辈?”“很老很老的老前辈了。画也画得好极了。你见了他的画一定喜欢。”“得了,”博比说。“什么老前辈,我们别信那一套。再说世界又还没有到末日,对世界末日他又怎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要画得超过他只怕没那么容易。”“这话我就压根儿不信,”博比说。“我们的画一旦问世,管保他的画就再也没有人领教。”“大家再来一杯怎么样?”“哎呀,要命!我把这里是酒吧都忘了。上帝保佑,还有王太后呢,汤姆——我们还把今天是什么大日子都给忘了。来,我请客,大家一起来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一杯。”

他自己斟了一小杯朗姆酒,给托马斯·赫德森递过来的是剩下的半瓶布思牌纯黄金酒,盘子里半只酸橙、一把小刀,外加一瓶施韦普斯牌印度奎宁水。“你爱喝那个鬼名堂你就自己调吧。喝酒还玩那么多新鲜花样,真是活见鬼。”

托马斯·赫德森调好了酒,又拿过个瓶子来,瓶塞上插着根鸥鸟的羽毛管,他摇摇瓶子滴了几滴苦味汁在酒里,博比见他都弄好了,这才举起酒杯来,可是眼睛却又对吧台的那一头瞅了一眼。“你们两位喝些什么?不是什么新鲜花样的话,请点吧。”“‘狗头’啤酒,”一个水手说。“‘狗头’啤酒,给!”博比伸手到冰桶里,取出两瓶冰啤酒来给他们递了过去。“酒杯没有了。叫一些酒鬼成天摔的,都摔光了。大家这都有酒了吧?好,各位,为王太后干杯。虽说本岛不见得很在王太后的眼里,也不见得能沾王太后太大的光,可我还是要提议:各位,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

大家都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了一杯。“王太后应该说是位伟大的女性吧,”博比说。“只是在我看来似(27)乎总嫌古板了点。我总觉得亚历山德拉王太后比较合我的意。比较和蔼可亲。不过今天是当今王太后的华诞,我们还是要表示我们衷心的庆贺。本岛虽小,爱国却不甘后人。上次大战,本岛就有一个同胞上了战场,结果给打断了一条胳膊。这样爱国,总也数得上了吧。”“你说今天是哪个的生日?”有个水手问。“英国的玛丽王太后,”博比说。“当今王上的母亲。”“‘玛丽王后号’的那个玛丽王后就是指的她啦?”那另一个水手问。“汤姆,来,”博比说。“咱们就哥儿俩,再来为她干一杯。”4

天已经黑了下来,好在有些微风,所以并无蚊蚋扰人。船舶早已收起了挑出在船外的支杆,顺着航道一一进了港,此刻就都停泊在码头前边的泊位上——海滩上一溜儿共有三个码头伸出在港湾里。潮水退得很快,船上的灯光映照着水面,海水给照得绿幽幽的,流得好急,连码头的脚桩都像要被一并吸了去似的,他们两个人所在的那条大游艇的船尾也给搅得旋涡连连。游艇外壳木板上的反光向码头的白木脚桩射去,脚桩上绑着一个个汽车卡车的旧轮胎以防船只碰撞,在黑魆魆的水下岩石间投下了一圈圈浓浓的倒影。亮光吸引了附近水里的颚针鱼,都来这里顶着水流,浮在那里不进不退。这些又细又长,也像海水那样给照得绿幽幽的颚针鱼,只有尾巴在摆动;那可不是在觅食,也不是在嬉戏,是见了灯光看入了迷,浮在那里不想游走了。

他们两个正在游艇上等候罗杰·戴维斯。游艇是约翰尼·古德纳的,叫“独角鲸”号,此刻船头正迎着退潮。船后相连的泊位上也是一条游艇,船主人正是成天混在博比酒店里的那对男女。两条舱式豪华游艇各自把缆绳拴得牢牢的,所以始终保持着船尾对船尾的架势。约翰尼·古德纳就在船尾,坐在一把椅子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右手(28)是一杯“汤姆·柯林斯”,左手是一根青皮的墨西哥长辣椒。“妙啊,”他说。“这边咬上一点,辣得满嘴生火,只消那边再喝上一口,可以马上烟消火灭满嘴生凉。”

他吃第一口辣椒,咬了一口就咽下去,卷起了舌头,“嘘”的一声,哈出了一口长气,赶紧端起大酒杯猛灌了一大口。丰满的下嘴唇撅起来舔了舔那爱尔兰人特有的上嘴唇,一双灰眼睛一眯,笑了出来。他的两个嘴角生来就有些往上翘,看去总像要笑,又像刚刚笑过,不过从他那张嘴巴上却很难看出他有什么性格特点,恐怕只有那薄得出奇的上嘴唇,比较招人注意。倒是他那双眼睛,总引得人要忍不住多看上几眼。论身量个头,他属于中量级略偏重的类型;不过此刻他浑身舒坦靠在那里,看去神气倒还不错。在他这神气算是不错了,可要是出现在常人脸上那就是面色欠佳,肯定是有什么病了。他脸上晒得黑黝黝的,可是鼻子和前额都已晒得脱了皮,头上已经有些谢顶,所以脑门显得特别的高。下巴上有一道疤,要是能再往中间挪过点儿的话,人家还会当是个酒窝呢。他的鼻梁稍有点扁平,不细看很难觉察。还说不上是个塌鼻子,只是让人觉得就像一位现代雕刻家拿块石头即兴雕个头像,在鼻子的部位下手略重,多凿去了那么一点点。“汤姆,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近来在干些什么呀?”“一直在画画。”“我知道你就会画画,”说完他又咬了一口辣椒。那辣椒有半尺来长,皱巴巴、瘪塌塌的。“辣椒就辣第一口,”他说。“爱情的创伤也是这样。”“胡说八道!辣椒两头都辣。”“那爱情呢?”“爱情?全是放屁!”托马斯·赫德森说。“你也太动感情了。说这种气话又是何苦呢?这样下去看你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了?这个岛上的牧羊人都有疯病,难道你也想跟着他们发疯?”“这个岛上是不养羊的,约翰尼。”“不养羊可养蟹哩,那就准是养蟹户都有疯病,”约翰尼说。“我们不希望看到你硬是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来,拿根辣椒,也尝尝味道。”“味道我早尝过了,”托马斯·赫德森说。“唉,你的身世我了解,”他说。“你用不到向我吹嘘你的光辉历史。那八成儿都是你编出来的。我还会不清楚?大概辣椒还是你传入(29)巴塔哥尼亚的吧,还是用牦牛驮的哩!不过我这个人的思想是很新的。我告诉你说,汤米,辣椒我也吃得多了,有塞鲑鱼肉的,有塞鳕鱼干的,有塞智利鲣鱼的,也有塞墨西哥斑鸠胸脯肉、火鸡肉,甚至鼹鼠肉的。塞什么馅子的都有,我也什么都买来吃。吃得那个得意,活脱儿就像当了王上。不过这许多吃法其实都是搞的邪门歪道。倒还不如这瘪塌塌、干巴巴长长的光杆辣椒一根,没塞一点馅子,虽然貌不惊人,蘸上些浓浓的‘楚潘戈’沙司吃起来,那味儿却最妙了。啐,去你的混蛋——”他又缩起了舌头,嘘出了一口长气——“这一口我咬大了,给你辣的!”

他端起“汤姆·柯林斯”猛灌了好大一口。“吃了辣椒我就能名正言顺地喝酒,”他还挺有理由。“嘴里辣得要命,总得喝一口清凉清凉。你再来点儿什么?”“我就再来一杯金酒补汁吧。”(30)“来呀,”约翰尼喊了一声。“给姆库布瓦老爷再来一杯金酒补汁。”

约翰尼游艇的船老大在岛上雇了几个小厮,其中一个叫弗雷德的,把酒送了上来。“您请,汤姆先生。”“多谢,弗雷德,”托马斯·赫德森说。“为王太后干杯,愿上帝保佑她。”两个人就一同举杯而饮。“那个老色鬼哪儿去了?”“还在他自己的屋里。一会儿就来。”

约翰尼又吃了几口辣椒,也没有再辣椒长辣椒短的叨叨,这样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说:“你到底过得好不好,汤姆老兄?”“挺不错嘛,”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人自自在在过活,画画也很用功。”“你真喜欢在这儿画画?真愿意在这儿一直画下去?”“是的。到东到西地画画,我已经厌倦了。我倒宁愿就在这儿画画。在这儿我过得挺好的,约翰尼。不骗你,真过得好极了。”“论地方这儿还不坏,”约翰尼说。“像你这样胸中有些才华的人,当然会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坏。可像我这样的人,一向是喜欢起来恨不得就要,讨厌起来恨不得就甩,我哪儿能受得了这样的地方?听说罗杰觉得没有脸见我们,是真的吗?”“这么说,事情早已传开了。”“我是在大陆沿海一带听说的。”“他在那边怎么啦?”“我也不十分清楚。不过事情反正相当不光彩。”“真的很不光彩?”“其实呢,光彩不光彩,在那边自有另外一套观念。你的意思我懂,不过事情并不是这样,逗得他着魔的那个俏妞儿,其实还不能算不够年龄。那边气候条件特殊,吃的蔬菜又新鲜,再加上其他的种种因素,所以人的‘规格’也大,这只要看他们那里出的橄榄球球员就知道。乖乖,十五岁的小丫头看去就像二十四岁的大姑娘。真要到了(31)二十四岁上,就都成了梅·惠蒂女爵士啦。你要还是个光棍的话,可真要仔细看看她们的牙口才好哩。当然这只是说个笑话,看牙齿又能看得出什么名堂来呢?另外,这些丫头大都还上有父母,没有双亲也必有个单亲,而且她们个个都饿得慌。当然这跟气候也大有关系,没有那样的气候就不会有那样大的胃口。毛病,就在于人们有时候心太热,心里一热就不会想到问她们要驾驶执照或社会保险卡来看看了。依我看,衡量成人未成人的标准,应该看身材、看体重、看总的行事能力,而不应该光看年龄。光看年龄,造成的冤案就太多了。真是比比皆是。玩别的什么,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早熟还要受责罚的。倒是正相反:当学徒拿几个月例钱,谁都认为那是天公地道。还有赌赛马也要当心。我就是在这档子事上让人抓住了辫子,给整苦了。不过罗杰老兄让人家抓住的把柄却不是这个问题。”“人家抓住我什么把柄啦?”罗杰·戴维斯问。

原来他早已从码头上下来,跳到了甲板上,因为穿的是麻底鞋,所以没有出一点声响。他上身套一件宽松的运动衫,至少大了三个尺码,下身穿一条粗蓝布的旧工装裤,却又裹得紧绷绷的,所以站在那里看起来显得身影儿奇大。“嗨!”约翰尼说。“你呀,铃也没按门也没敲。我正告诉汤姆来着,我说我也不清楚人家抓住了你什么把柄,反正绝不是搞了未成年的‘祸水小妞’。”“好了,”罗杰说。“不谈这些。”“你怎么那么横啊?”约翰尼说。“我这不是横,”罗杰说。“我是客客气气求你们。你船上还有酒喝啊?”他瞅了瞅后边船尾对着他们的那条舱式豪华游艇。“那船是谁的?”“就是混在庞塞酒店里的那对男女的。你没听说吗?”“哦,”罗杰说。“这些家伙,真是丢尽了我们的脸。甭管他们,我们且来喝一杯。”“来呀,”约翰尼叫了一声。弗雷德从舱里钻出来,过来问:“有什么吩咐,先生?”“问问两位老爷想要喝点什么。”“两位请吩咐,”弗雷德说。“汤姆先生喝什么我也喝什么,”罗杰说。“他是我的向导兼顾问嘛。”“今年来野营的人多不多?”约翰尼问。“迄至目前还只有两个,”罗杰说。“就是我和我的顾问两个。”“说‘我和顾问俩’岂不省点事,”约翰尼说。“真是,你的书都是怎么写的?”“语句上有什么不到之处,我反正可以花两个钱请人替我修改。”“不花钱岂不是更好,”约翰尼说。“我跟你的顾问刚才是在这儿聊天来着。”“顾问说他在这儿的日子过得真是心满意足。他就打算在这个岛上一辈子住下去了。”“你真应该去那个地方看看,”汤姆也对约翰尼说。“他有时也请我去喝两杯。”“可有娘们?”“这倒没有。”“那你们两位老兄都在干些啥呢?”“反正我一天到晚就没有闲过。”“可你以前也常来这儿住。那时候你们都干些啥呢?”“游泳,吃饭,喝酒。汤姆得画画,我就看看书,谈谈天,再看看书,想钓鱼可以一直钓下去,不钓鱼就去游泳,回来再喝点酒,睡上一觉……”“也没有娘们?”“也没有娘们。”“我总觉得这不大正常。这种生活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头。两位老兄鸦片总该抽了不少吧?”“汤姆你说呢?”罗杰问。“非头挑的不要,”托马斯·赫德森说。“大麻该种得很不错吧?”“种了没有,汤姆?”罗杰问。“去年年成不行,”托马斯·赫德森说。“雨水太多,收成给冲了个精光。”“你们说的,我听着觉得压根儿就不对头,”约翰尼喝了口酒说。“只有一点我听了还高兴,就是:酒,你们倒还照喝不误。两位老兄大概已经出家修行了吧?汤姆大彻大悟了没有呀?”“汤姆你说呢?”罗杰问。“对待上帝的态度,还跟以前差不多,”托马斯·赫德森说。“信得很虔诚?”“我们是主张信仰自由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愿意信什么教就信什么教,只管搞你的活动好了。反正岛上有个棒球场,要活动活动有的是地方。”“要是轮到上帝上场击球的话,我就一定投给他一个快球,管保又高又刁,”罗杰说。“罗杰,”约翰尼责备他说。“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你难道没看见,暮霭四合,夜幕降临,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亏你还是个作家呢。天黑以后说话还这样不尊重上帝,可要不得啊。说不定他这会儿正举起了球棒,就在你的背后站着呢。”“我说他会不出来击球才怪,”罗杰说。“最近我就见过他来击球。”“可不,”约翰尼说。“他还管保会一棒就击中你投出的快球,把你打得狼狈下场哩。我就见过他打出了一个安打。”“是啊,你还会没见过吗,”罗杰顺着他的话儿说。“别说你见过,连汤姆也见过,我也见过。可我还是要投出漂亮的快球,把他杀出局。”“咱们不谈上帝了,”约翰尼说。“还是弄点儿东西来吃吃吧。”“替你开着这玩意儿在海上到处跑的那个糟老头儿,现在做的菜还行吗?”托马斯·赫德森问。“做海鲜杂烩浓汤是拿手,”约翰尼说。“今天晚饭还有黄澄澄的蛋炒饭外加清烧鸻鸟。一身金黄的金斑鸻鸟。”“听你这满口金啊黄的,倒很像个专门搞室内装修的,”汤姆说。“不过随你怎么说吧,这种季节鸻鸟是决不会一身金黄的。你这鸻鸟是哪儿打来的?”(32)“在南岛打的。我们的船开到南岛靠岸停泊,我们下水游泳。我打个唿哨,鸟群飞了回来,这样一连两次,每次都打下了几只。每人有两只可吃。”

夜里天气晴和,吃过晚饭,他们就到船尾的甲板上一坐,喝喝咖啡抽抽雪茄。这时从另外一条船上又过来了两个人,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浪荡汉之类,一个带吉他,一个带班卓琴,码头上也聚起了一帮黑人,当下断断续续唱了几支歌。都是码头上黑咕隆咚中的那帮黑人先找支歌唱开个头,弹吉他的弗雷德·威尔逊就边弹边唱,弗兰克·哈特的班卓琴只能在一旁胡乱凑合。托马斯·赫德森对唱歌是不在行的,所以就坐在一边,在黑咕隆咚中当听客。

博比的酒店里庆祝活动搞得正热闹,从水面上望去,看得见那里店门大开,灯火辉煌。潮水退落的势头依然很猛,水上照得到灯光的地方看得见有鱼儿在那里乱窜乱跳。汤姆明白,那多半是灰鲷,潮水里裹挟着许多小鱼一起往外涌,正好给灰鲷当了美餐。有几个黑人小伙子不用钓竿就凭钓线在那里垂钓,有时上钩的鱼儿逃了,可以听见他们一片骂骂咧咧,但声音不大,有时钓上了一条,便又听见鲷鱼在码头上直扑腾。那边水里是有大鲷鱼的,所以这帮小伙子就用大块的旗鱼肉做钓饵。当天下午早些时候有条船捕得了一条旗鱼回来,把鱼吊起来拍了照,过了磅,就宰了。

歌一唱起来,码头上就围上了许许多多人。黑人里边有一个叫鲁珀特·平德的,是个特大号的彪形大汉,据说有一次他曾独力背起一架钢琴,从官家码头顺着王家国道一直背到现已被飓风刮倒的老夜总会。而且此人总是以一名战士自命。当下他便从码头上向船里喊道:“约翰船长,弟兄们说他们嘴巴干啦。”“那就去买点喝的,可要少花钱,别喝那种有伤身体的啊,鲁珀特。”(33)“遵命,约翰船长。就喝朗姆酒。”“我也就是这个意思,”约翰尼说。“那何不干脆去买一坛来呢?我看还是去买一坛划得来。”“多谢你啊,约翰船长,”鲁珀特答应一声,就挤过人群,打头走了。人群也一下子就散去了很多,都跟着他去了。托马斯·赫德森看他们都是往罗伊的酒店去的。

就在这个当儿,停泊在布朗码头的一条船上呼地飞起了一枚烟火,高高地直蹿到半空,啪的一声开了花,照得满港通明。跟着又是呼地飞起了一支,这一回却是斜着放出去的,飞到他们那个码头的左侧尽头处,就在头顶上炸开了。“他奶奶的,”弗雷德·威尔逊说。“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差人到迈阿密去买一些来呢。”

这时候呼呼之声、啪啪之声早已响成一片,各路烟火齐起,照亮了夜空。借着亮光看去,只见鲁珀特他们又一起回到码头上来了,鲁珀特的肩上还扛着一个套在柳条筐里的大酒坛。

这边一条船上也有人放了一支烟火,就在码头的顶上炸开了,把人群照得一清二楚:都是黑黑的脸,黑黑的脖子,黑黑的胳膊,鲁珀特是扁脸盘、宽肩膀、粗脖子,套着个柳条筐的酒坛紧偎在脑袋边,一副爱惜而又得意的样子。“拿杯子来,”他回过头去对跟在后面的人说。“都拿搪瓷杯子来。”“我们只有铁皮杯,鲁珀特,”有个小伙子说。“要搪瓷杯子,”鲁珀特说。“没有就去买。上罗伊的店里去买。我这儿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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