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光影形线(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3 11:43:23

点击下载

作者:沈从文,刘红庆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生命的光影形线

生命的光影形线试读:

出版者的话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苗族,湖南凤凰人,作家,文物研究专家,代表作有《边城》《湘行散记》《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众所周知,沈从文先生的创作开创了中国现代抒情文学的新路,他对中国古代文物的精湛研究,提升了我们对文明进程的理解水准。

可以说,公众对沈从文先生的了解,仍局限于几本代表作。他身后出版的洋洋几十卷《沈从文全集》,只是少数爱好者及研究者的收藏物,人们并不知晓其中蕴含的价值。在文学创作之外,先生为数甚多的随笔、检讨、书信为我们展示了别样的精神空间,从中浮现出一个真实可亲的作者面相,对渴望了解大师人生及创作的人而言,无异于一把金钥匙。为此,本社特意约请沈迷刘红庆先生编选了“沈从文人文三书”,将作家小说、散文之外的文字介绍给读者。《生命的光影形线》呈现的是作为思想家的沈从文的面貌,他对人生与命运的哲理思考,予人以特别的启迪;对人性及现实的批评,因其深刻的洞察力而发人深省;对新中国的遥望与设计,因其赤子之心而令人感动。《古人为何要留胡子》是一本谈艺论文录,涉及创作心得、艺术的功用、美的教育以及对文物演变史的阐发,另辟蹊径,发他人所未发,可谓美的发现之旅。《大小生活都在念中》是先生在动荡岁月里写的家书(1966—1976),这些保存下来的文字,因传达了作者真实的情感与思想而弥足珍贵,既是了解作家情感与思想的上佳读物,也是了解那个苦难时代的可靠读物。有忧患深沉的家国情怀,有真挚细腻的儿女情长,有徘徊在歧路的迷茫与惆怅……

需要说明的是,为提示主题,编者为每篇文章及书信新拟了标题。沈从文先生的写作带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从字词、方言的运用到标点符号的使用,时有与当下语文规范相抵牾的地方,我们只校正某些明显的错误,可以意会或贯通的一概不作改动。为了有助于读者阅读,我们对一些难以理解的人名及用词略加注释。

选文及注释多出自北岳文艺出版社之《沈从文全集》,在此,谨对劳作者致以诚挚的谢意。

书里所用照片系沈从文长子沈龙朱先生提供,一并致以感谢。新星出版社2017年3月第一辑我的存在为的是返照人我仿佛正在从各种努力上将自己生命缩小,似乎必如此方能发现自己,得到自己,认识自己。“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谁的生命可以不受时间限制│原题《时间》,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大公报·文艺》。

一切存在严格的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荣枯,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来真正的意义同价值,不过是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是无意义无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无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同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来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得既如此单纯:“活下来,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意义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也就有了分歧。这分歧是一看即明白的。大别言之,聪明人要理想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习惯,保护习惯。(在世俗观察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呼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成愚蠢家伙。)

两种人既同样有个“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找寻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作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声音作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作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作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作思想家: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那就更容易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同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过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人并不多,可是间或有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生命都有个时间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事事物物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头从事事物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意义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很寂寞!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着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而跳跃。我的人生信念的形成│原题《无从毕业的学校》,写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

我于一九二三年的夏天,从湘西酉水上游的保靖县小小山城中,口袋里带了从军需处领来的二十七块钱路费,到达沅陵时,又从家中拿了二十块钱,和满脑子天真朦胧不切现实的幻想,追求和平、真理、独立自由生活和工作的热忱,前后经过十九天的水陆跋涉,终于到达了一心向往的北京城。

还记得那年正值黄河长江都发大水,到达武汉后就无从乘京汉车直达北京,在小旅馆里住了十多天,看看所有路费已快花光了,不免有点进退失据的惶恐。亏得遇到个乾城同乡,也正准备过北京,是任过段祺瑞政府的陆军总长傅良佐的亲戚,当时在北京傅家经管家务,且认识我在北京作事的舅父。因此借了我部分路费。他当时已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经常往返北京,出门上路有经验,向车站打听得知,只有乘车转陇海路,到达徐州,再转京浦路,才有机会到达。也算是一种冒险,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因为到徐州后是否有京浦车可搭,当时车站中人也毫无把握。我既无路可退,因此决定和他一道同行,总比困在汉口小旅馆中为合理上算!于是又经过六七天,从家乡动身算起,前后约走了二十五天,真是得天保佑,我就居然照我那个自传结尾所说的情形:

……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个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我相信了他的建议,把自己那点简单行李,同一个瘦小的身体,搁到那排车上去,很可笑的让这运货排车把我拖进了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在旅客簿上写下——

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到达三天后,我又由一个在农业大学读书的黄表弟,陪送我迁入前门附近不远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一个窄小房间里,暂时安顿下来。北京当时南城一带,有上百成千大小不等的“会馆”,都是全国各省各州府沿袭明清两代科举制度,为便利入京会试、升学,和留京候差大小官吏而购地建成的。大如“西湖会馆”,内中宽广宏敞,平时可免费留住百十个各自开火的家庭。附近照例还另外有些房产出租给商人,把年租收入作维持会馆修补经费开销。我迁入的是由湘西所属辰沅永靖各府十八县私人捐款筹建的,记得当时正屋一角,就还留下花垣名士张世准老先生生前所作百十块梨木刻的书画板片,附近琉璃厂古董商,就经常来拓印。书画风格看来,比湖南道州何绍基那种肥蠕蠕的字还高一着。此外辛亥以后袁世凯第一任总统时,由熊希龄主持组成的第一任“名流内阁”,熊就是我的小同乡,在本城正街上一个裱画店里长大的。初次来京会试,也就短期住在这个小会馆里,会试中举点翰林后,才迁入湖广会馆。1

尚有我的父亲和同乡一个阙耀翔先生,民三来京同住馆中一个房间里,充满革命激情,悄悄组织了个“铁血团”,企图得便谋刺大总统袁世凯。两人都是大少爷出身,阙还是初次出远门,语言露锋芒,不多久,就被当时的侦缉队里眼线知道了消息:我的父亲原是个老谭的戏迷,那天午饭后去看戏时,阙耀翔先生被几个侦缉队捉去。管理会馆那个金姓远亲,赶忙跑到戏院去通知我父亲。他知道情形不妙,不宜再返回住处。金表亲和帮会原有些关系,就和他跑到西河沿打磨厂一个跑热河的镖局,花了笔钱,换了身衣服,带上镖局的红色“通行无阻”的包票,雇了头骡车,即刻出发跑了。因为和热河都统姜桂题、米振标是旧识,到了热河后得到庇护,隐姓埋名,且和家中断了消息,在赤峰建平两县作了几年科长,还成了当地著名中医。直到五四那年,才由我那卖画为生的哥哥,万里寻亲,把父亲接回湘西,在沅陵住下。至于那个阙先生,据说被捉去问明情形,第二天就被绑到天桥枪毙了。

我初初来时,在这个会馆里住下,听那个金姓远亲叙述十年故事,自然漩起了种种感情,等于上了回崭新的历史课。当时宣统皇帝已退位十二年,袁世凯皇帝梦的破灭,亦有了好几年,张勋复辟故事也成了老北京趣闻。经过五四运动一场思想革命,象征满清皇权尊严的一切事事物物,正在我住处不远前门一条笔直大街上,当成一堆堆垃圾加以扫荡。

到京不久,那个在农业大学习园艺的表弟,带我去过宣内大街不远那个京师图书分馆阅览室参观过一次。以后时间已接近冬天,发现那个小小阅览室,不仅有几十种新报刊,可以随意取读,还有取暖饮水等设备,方便群众。这事对我说来可格外重要。因为我随身只有一件灰蓝布夹衫,即或十月里从农大同乡方面,借来了件旧毛绳里衣,在北京过冬,可还是一件麻烦事。住处距宣武门虽比较远,得走廿来分钟灰尘仆仆的泥土路,不多久,我就和宣内大街的“京师图书馆”与“小市”相熟,得到阅书的种种便利了。特别是那个冬天,我就成了经常在大门前等待开门的穷学生之一,几乎每天都去那里看半天书,不问新旧,凡看得懂的都翻翻。所以前后几个月内,看了不少的书,甚至于影响到此后大半生。消化吸收力既特别强,记忆力又相当好,不少图书虽只看过一二次,记下了基本内容,此后二三十年多还得用。

当时小市所占地方虽并不大,东东西西可不少,百十处地摊上出卖的玩意,和三家旧木器店的陈货,内中不少待价而沽的破烂,居多还是十七八九世纪的遗存,现在说来,都应当算作禁止出口的“古文物”了。小市西南角转弯处,有家专卖外文旧书及翻译文学的小铺子,穷学生光顾的特别多。因为既可买,又可卖,还可按需要掉换。记得达夫先生在北京收了许多德国文学珍本旧书,就多是在那里得到的。他用的方法十分有趣,看中了某书时,常前后翻了一翻,故意追问店中小伙计:“这书怎么不全?”本来只二三本的,却向他们要第四本,好凑成全份。书店伙计不识德文,当然不明白有无第四本。书既不全,于是只好再减价一折出售。人熟了点,还可随意借书,收条也不用给。因为老北京风气,说了算数。我就采用这个办法,借看过许多翻译小说。

青春生命正当旺盛期,仅仅这些书籍是消耗不了的,所以同时和在家乡小城市情形一样,还有的是更多机会,继续来阅读“社会”这本大书。因为住处在前门附近偏西一条小街上,向西走,过“一尺大街”,就进入东琉璃厂铁栅栏门,除了正街悬挂有招牌的百十家古董店、古书店、古画店和旧纸古墨文具店,还有横街小巷更多的是专跑旧家大宅,代销古玩和其他东东西西的单帮户。就内容言,实在比三十年后午门历史博物馆中收藏品,还充实丰富得多。从任何一家窗口向里望去,都可以见到成堆瓷器漆器,那些大画店,还多把当时不上价的,不值得再装裱的破旧书画,插在进门处一个大瓷缸中,露出大小不一的轴头,让人任意挑选。至多花钱十元八元就可成交。我虽没有财力把我中意的画幅收在身边作参考资料,却有的是机会当别人选购这些画幅时,得便看看,也从旁听听买卖双方的意见,因此增加不少知识。

若向东走,则必须通过三条街道,即廊坊一二三条,或更南些些的“大栅栏”,恰恰是包括了北京市容精华的金银首饰店铺,玉翠珠宝铺,满清三个世纪象征皇权尊严和富贵的珍贵皮货店,名贵绸缎呢绒匹头店,以及麝香、鹿茸、熊胆、燕窝、牛黄马宝药物补品店。尽管随走随停,大约有二十分钟,就可到达当时北京城最热闹的前门大街。市面所有大小商店,多还保留明清以来的旧格局,具有各种不同金碧煌煌古色古香高高耸起的门楼,点缀了些式样不同的招牌,和独具一格的商标。有的还把独家经营的货样,悬挂在最显眼处,给生熟主顾一望而知。到了前门大街,再笔直向前走去,过了珠宝市以后,就还有上百家大小挂货铺,内容更是丰富惊人。若说琉璃厂像个中国古代“文化博物馆”,这些挂货铺就满可以说是个明清两朝由十四世纪算起,到十九世纪为止的“人文博物馆”。举凡近六百年间,象征皇权的尊严起居服用礼乐兵刑的事事物物,几几乎多集中于这些大小店铺中,正当成废品加以处理。一个有心人都可望用极不足道的低廉价钱,随心所欲不甚费力就可得到。什么“三眼花翎”,“双眼花翎”头品顶戴连同这种王侯公卿名位自来旧红缨凉帽,天青宁绸海龙出锋外套,应有尽有一切随身附件,丹凤朝阳嵌珠点翠的皇亲国戚贝勒命妇的冠戴,原值千金的“翠玉翎管搬指”,“钦赐上用”成分的荷包,来自大西洋的整匹“咔喇”,大红猩猩毡的风帽,以及象牙虬角的“京八寸”烟管,紫檀嵌螺钿的鸦片烟具,全份象牙精雕细磨而成的鼻烟用具,乌铜走银的云南福禄寿三星,总兵提督军门的整份盔甲,王公贵戚手上轻摇的芝麻雕白羽扇,以至出自某某王府祖传三代的祠堂中供奉的写真大像,都在大拍卖处理中招邀主顾。进出店铺这些洋人洋婆子,好事猎奇,用个十元八元就可得到。天桥一带地摊上,还更加五光十色,耀人眼目,整匹的各色过时官纱、洋绉、板绫、官缎,都比当时流行的三友牌“爱国布”还不值钱,百十种摊在路边土地上,无人过问。皮毛部分则在陈杂皮货堆中,只要稍稍留心,随时可以发现天马玄狐倭刀腿七分旧的料子,还有宋代以来当作特别等级的马具狨座,经过改动的金丝猴炕垫背心,和全头全尾的紫貂北獭……这类物色,十多年前有的只有皇上钦赐才许服用的特别珍贵皮毛衣物,只要你耐烦寻觅,都无不可从一堆堆旧皮料中发现。

这条大街可相当长,笔直走去可直达“天桥”。到天桥时,西边还有一组包括了百十个用席棚分隔,杂耍杂艺,每天能接纳成千上万北京小市民的娱乐开心的场所。有的得先花个一毛二毛,才能分别入座,有的却随意进出,先观看后收钱。照例不少人到收钱时就一哄而散。但又总有个预防措施,自己绷场面的伙计,尽先撒一把钱,逗那些新从外地来的游人,不能不丢下几个小制钱,才嘻嘻哈哈走去。这里主要顾客虽是“老北京”为了消耗多余生命、消闲遣闷的世界,却依然随处都可发现衣着单薄、不大成体统的外省大学生,或留在会馆候差的中年人。因此也不缺少本地出产的经营最古职业的做零活的妇人,长得身材横横的,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再加上两饼桂元大洋红胭脂,三三两两到处窜动,更乐意在游人多处,有意挤那些一望而知是初初来到的外省人身边去,比在公园里更大胆更无忌讳。只是最能吸引我这个乡巴佬兴味的,却是前门大街南边一点,街两旁那百十家大小不一的“挂货铺”。

我就用眼所能及、手所能及的一切,作为自我教育材料,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在这些地方流连忘返的过了半年。我理会到这都是一种成于万千世代专业工匠手中的产物,很多原材料还来自万千里外,具有近古各国文化交流历史含义的。它的价值不是用货币可以说明,还充满了深厚友好情谊,比用文字叙述更重要更难得,且能说明问题的。但是当时代表开明思想新一代学人,却极少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居多只当成一份“封建垃圾”看待。只觉得尽那些直脚杆西洋人,和那些来自罗刹国的洋婆子,收拾破烂,尽早把它当成无价宝买去好。事事物物都在说明二千年封建,和明清两代老北京遗留物,正在结束消灭中。可是同样在这条大街上及后门一带,却又到处可以发现带辫发的老中幼“北京人”,大街小巷中,且还到处可以见到红漆地墨书的“皇恩春浩荡,明治日光华”,歌颂天恩帝德的门联。我就在这个历史交替的阶段中,饱读了用人事写成的一卷离奇不经的教育约半年,住处才转到沙滩附近北河沿银闸胡同和中老胡同各公寓,继续用另外一种方式学习下去。

乍到这个学府新环境中,最引起我的兴趣和激发我的幽默感处,是从男学生群中,发现大多数初来北京的土老老,为钦慕京派学生的时髦,必忙着去大栅栏西头“大北照相馆”,照几张纪念相。第一种是穿戴博士帽的毕业像,第二种是一身洋服像,第三种是各就不同相貌、身材和个人兴趣,照个窦尔墩、黄天霸、白玉堂,或诸葛亮唱《空城计》时的须生戏装像。这些戏装是随时可租,有时却得先挂上号,另外约定日子才去照的。

迁居到沙滩附近小公寓后,不多久就相熟了许多搞文学的朋友。就中一部分是北大正式学生,一部分却和我一样,有不少不登记的旁听生,成绩都比正式生还更出色,因为不受必修课的限制,可以集中精力专选所喜爱的课题学下去。也有当年考不起别的合理想学校而留下自行补修的。也有在本科中文系毕了业,一时不想就业,或无从就业,再读三年外文的。也有本人虽已毕业,为等待朋友或爱人一同毕业而留下的。总之,都享受到当时学校大门开放的好处。

当时一般住公寓的为了省事,更为了可以欠账,常吃公寓包饭。一天两顿或三顿,事先说定,定时开饭。过时决不通融,就得另想办法。但是公寓为了节省开支,却经常于半月廿天就借口修理炉灶,停火一二天,那时我就得到小铺子去解决吃的问题。围绕红楼马神庙一带,当时约有小饭铺廿来家,有包月饭也有零餐。铺子里坐位虽不多,为了竞争买卖,经常有“锅塌豆腐”“摊黄菜”“木樨肉”“粉蒸肉”“里脊溜黄瓜”一类刺激食欲的可口菜名写在牌子上,给人自由选择。另外一水牌则记上某某先生某月日欠账数目。其中还照例贴有“莫谈国是”的红绿字条。年在五十开外的地区警察,也经常照例出现于各饭馆和各公寓门里掌柜处,谈谈家常,吸一支海盗牌香烟,随后即连声“回头见,回头见”溜了。事实上,这些年青学生多数兴趣,正集中在尼采、拜伦、歌德、卢梭、果戈里,涉及政治,也多只是从报上知道国会议员,由“舌战”进而为“武斗”,照一定程序,发生血战后,先上“医院”填写伤单,再上“法院”相互告状,末了同上“妓院”和解了事。别的多近于无知,也无从过问的。巡警兴趣却在刘宝全、白云鹏、琴雪芳、韩世昌、燕子李三,因为多是大小报中时下名人。彼此既少共同语言,所以互不相犯。在沙滩附近走走,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到校真正搜捕学生时,却是另外侦缉队的差事,和区里老巡警不相关的。

沙滩一带成为文化中心,能容下以千计的知识分子,除了学校自由思想的精神熏陶浸润得到的好处以外,另外还有个“物质”条件,即公寓可以欠账,煤铺可以欠账,小食堂也可以欠账。这种社会习惯,也许还是从晚清来京科举应试,或入京候补外放穷官,非赊欠无以自存遗留下来的。到五四以后,当时在京作小官的仍十分穷窘,学生来自各省,更穷得可笑。到严冬寒风中,穿了件薄薄的小袖高领旧而且破灰蓝布夹衫,或内地中学生装的,可说举目可见。我还记得某一时节,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可能是来自云南的柯仲平,因为个子特别高大,长衫却特别短小,我因为陈翔鹤关系,和他有一面之缘,也在同一小饭铺吃过几回饭。至于我,大致因为个子极小,所以从不怎么引人注意。其实穿的是同样单薄,在北方掌柜眼中,实不必开口,就明白是来自南方什么小城市的。

当时不仅学生穷的居多,大学教授经常也只发一成薪水,还不能按时领到手。如丁西林、周鲠生、郁达夫诸先生,每月定薪三百六十元,实际上从会计处领到三十六元,即十分高兴。不少单身教授,也常在小饭铺吃饭。因此开公寓的,开饭铺的,更有理由向粮食店、肉店、煤店继续赊借,把事业维持下去,十分自然,形成一套连环举债制度。就我所知,实可以说,当时若缺少这个连环赊欠制度,相互依存关系,北大的敞开校门办学,也不会在二十年代,使得沙滩一带以北大为中心带来的思想文化繁荣的。

在这种空气环境中,艰苦朴素勤学苦干的自然居多数,可也少不了来自各省的大少爷、纨绔子和形式主义装模作样的“混混”。记得后来荣任北平市长的胡××,在东斋住下时,就终日以拉胡琴、捧戏子为主要生活。还有个外文系学生张××,长得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经常穿了件极其合身的黑呢大衣,左手挟了几本十八九世纪英国诗人名著,右手仿照图画中常见的拜伦、雪莱或拿破仑姿势,插到胸前大衣扣里,有意作成抚心沉思或忧伤状态,由红楼走出时,慢慢沿着红楼外墙走去,虽令熟人看来发笑,也或许同时还会博得陌生人肃然起敬,满足自己的表演。据陈炜谟说,这一位公子哥儿,实在蠢得无以复加。因为跟一个瞎子学弹三弦,学了大半年,还不会定弦,直气得那瞎师傅把三弦摔到地下,认为一生少见的蠢材,一个学费也不收,和他分手而去。只是我看到他时,却依旧作成诗人姿势,外表庄严,内心充实,继续不改常度。和他在沙滩一带碰头时,且觉得十分有趣。扮拜伦虽不算成功,却够得上算是果戈里戏剧中成功角色之一。正因为沙滩一带候补学士、未来作家中,既包罗万有,因此自以为是尼采,或别的什么大诗人大文学家本人,或作品中角色的,都各有其人。我还发现过许多这种趣人趣事,比旧小说中的《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小说中契诃夫作品中脚色,反映的人事种种,还更精彩生动,活泼自然。因此总是用两方面得来的知识印象相互补充,丰富我学习的内容阔度和深度。综合这份离奇不经教育,因而形成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和作人信念。思索生命,将生命化零为整│ 原题《时空》,首发于一九三九年十月二十八日昆明《中央日报》。

看看自己用笔写下的一切,总觉得很痛苦。先以为我“为运用文字而生”,现在反觉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别无所馀”。

重读《月下小景》、《八骏图》、《自传》,八年前在青岛海边一梧桐树下面,见朝日阳光透树影照地下,纵横交错,心境虚廓,眼目明爽,因之写成各书。二十三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少凝滞。这时节实无阳光,仅窗口一片细雨,不成烟,不成雾,天已垂暮。

和尚,道士,会员,……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为一切名词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无一不即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也就是多数人生存下来的意义。

上海寄《昆明冬景》一书来,重阅《真俗人与假道学》。此文在《平明》第一期上发表时,熟人多以为被骂,不熟人更多以为被骂。读书人事,大抵如此。思想矜持,情感琐碎,规矩忌讳,多而又多。或有假时髦,恰如“新式傻大姐”,或有新绅士,正与所说绅士情形相同,好事心虚,从一字一句间照见自己面目,自然小小不怿,但亦无可奈何。因如果就普遍社会现象立论,既说及人,总不免有贤慧庸鄙,初无关于二三子言行。然二三子或将文章割裂,不欣赏,只搜索,以为此影射谁,彼影射谁,不怕煞风景,无益费精神,殊令人深觉可悯。正如有乡下人,大清早担柴挑草进城,不明白城市中人起居行动忌讳,就眼睛看到的,心中感觉的,随便说说,或有人迎面走来,即闷倒在地,以为有意中伤。或有人正拥被睡晏觉,做好梦,猛被这种声音惊醒,事虽由乡下人引起,这乡下人实在亦无可奈何。

莫泊桑说:“平常女子,大多数如有毛萝卜。”平常男子呢,一定还不如有毛萝卜,不过他并不说出。可是这个人,还是得生活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数十年,到死为止。生前写了一本书,名叫《水上》,记载他活下来的感想,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所见所闻所经验得来的种种感想。那本书恼怒了当时多少衣冠中人,不大明白。但很显然,有些人因此得承认,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卜田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外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雨露阳光,可不大会思索更不容许思索的生命。

因为《水上》,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酉水中部某处一个小小码头边一种痛苦印象。有个老兵,那时害了很重的热病,躺在一只破烂空船中喘气等死。只自言自语说,“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声音很沉很悲,当时看来极难受,送了他两个橘子。且觉得甚不可解,“为什么一个人要死?是活够了还是活厌了?”过了一晚,天明后再去看看,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去后身体显得极瘦小,好像表示不愿意多占活人的空间。下陷的黑脸上有两只麻蝇爬着。橘子尚好好搁在身边。一切静寂,只听到水面微波嚼咬船板细碎声音。这个“过去”竟好好的保留在我印象中,活在我的印象中。

在他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可解,因为我觉得这种寂寞的死,比在城市中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热闹的生,倒有意义得多。

死既死不成,还得思活计。

驻防在陕西的朋友×××来信说,“你想来这里,极表欢迎。我已和×将军说过了,来时可以十分自由,看你要看的,写你想写的。”我真愿意到黄河岸边去,和短衣汉子坐土窑里,面对汤汤浊流,寝馈在炮火铁雨中一年半载,必可将生命化零为整,单单纯纯的熬下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一份新的生活,或能够使我从单纯中得到一点新的信心。当因远虑而自觉同上帝争斗│ 节选自《烛虚》,首发于一九四○年七月十五日《战国策》。

家住呈贡,黄昏前独自到后山高处,望天末云影,由紫转黑。稍过一时,无云处天尚净白,云已墨黑,树影亦如墨黑。光景异常清寂。远望滇池,一片薄烟。在仙人掌篱笆间小小停顿,看长脚蜘蛛缀网,经营甚力。高大山楂树正开花,香气馥郁,蜂子尚营营嗡嗡,不肯休息。觉人生百年长勤,情形正复相似。捕蚊捉虫,吃吃喝喝,其事至小,然与生存大有关系,亦即十分庄严。但从这些小小生物谋生认真处看来,未免令人对于“人”生悲悯心。因通常人总喜说为“万物灵长”,脑能思索,手能发明,进步至不可思议。殊不知进步中依然处处尚可见出与虫豸完全相同处,即所思所顾,单纯而天真,终不出“果口腹”“育儿女”二事。有些方面且不如虫豸认真,未免可怕。作《烛虚》四。

吴稚晖老先生喜说笑话,以为“人虽由虫豸进化而来,但进化到有灰白色脑髓质三斤十二两后,世界便大不相同。世界由人类处理,人自己也好好处理了自己。”其实这三斤多脑髓在人类中起巨大作用,还只是近百年来事情。至于周口店的猿人,头脑虽已经相当大,驾御物质,征服自然,通说不上。当时日常生活,不过是把石头敲尖磨光,绑在一个木棒上,捉打懦弱笨小一点生物,茹毛饮血过日子罢了。论起求生工具精巧灵便、自由洒脱时,比一只蝴蝶穿得花枝招展,把长长的吸管向花心吮蜜,满足时一飞而去,事实上就差多了。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就在此。人类求生并不是容易事,必在能飞、能潜、能啮、能螫、能跑、能跳,能钻入地里,能寄生别的生物身上,在一群大小不一生物中努力竞争,方能支持生命。在各种困苦艰难中训练出了一点能力,把能力扩大延长,才有今日。

这么努力,正好像有点为上天所忌,所以在人类中直到如今,尚保留了两种本能:一种是好斗本能,一种是懒惰本能。好斗与求生有密切关系。但好斗与愚蠢在情绪上好像又有种稀奇接合,换言之,就是古代斗的方式用于现代,常常不可免成为愚行,因此人固然产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规模毁灭人的生命(战胜者同样毁灭)。这成毁互见,可说是自然恶作剧事例之一。懒惰也似乎与求生不可分,即生命的新陈代谢,需要有个秩序安排,方能平均。有懒惰方可产生淘汰,促进新陈代谢作用。这世界若无一部分人懒惰,进步情形,必大大不同,说不定会使许多生物都不能同时存在。即同属人类,较幼弱者亦恐无机会向上。即属同一种族,优秀而新起的,也不容易抬头。这可说是自然小聪明处另外一面。

好斗本能与愚行容易相混,大约是“工具”与“思想”发展不能同时并进的结果。是一时的现象,将来或可望改变。最大改变即求种族生存,不单纯诉诸武力与武器,另外尚可望发明一种工具,至少与武力武器有平行功效的工具。这工具是抽象的观念,非具体的枪炮。至于懒惰本能,形成它的原因,大致如下:即人虽与虫豸起居生活截然不同,脑子虽比多数生物分量重,花样多,但基本的愿望,多数还是与低级生物相去不多远,要生存,要发展。易言之,即是要满足食与性。所愿不深,容易达到,故易满足,自趋懒惰。一个民族中懒惰分子日多,从生物观点上说,不算是件坏事,从社会进步上说,也就相当可怕。但这种分子若属知识阶级,倒与他们所学“人为生物之一”原则相合。因为多数生物,能饱吃好睡,到性周期时生儿育女不受妨碍,即可得到生存愉快。人类当然需要这种安逸的愉快。不过知识积累,产生各样书本,包含各种观念,求生存图进步的贪心,因知识越多,问题也就越多。读书人若使用脑子,尽让这些事在脑子中旋转不已,会有多少苦恼,多少麻烦!事情显然明白,多数的读书人,将生命与生活来作各种抽象思索,对于他的脑子是不大相宜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因缘时会,或袭先人之余荫,虽在国内国外读书一堆,知识上已成“专家”后,在作人意识上,其实还只是一个单位,一种“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满足愉快。并无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愿因幻想理想而受苦,影响到已成习惯的日常生活太多。平时如此,即在战时,自然还是如此。生活下来俨然随时随处都可望安全而自足,为的是生存目的只是目下安全而自足。虽如罗素所说,“远虑”是人类的特点,但其实远虑只是少数又少数人的特点,这种近代教育培养成的知识阶级,大多数是无足语的!

人当然应像个生物。尽手足勤劳贴近土地,使用锄头犁耙作工具以求生,是农民更像一个生物的例子。至于知识分子呢,只好用他们玩牌兴趣嗜好来作说明了。照道理说来,这些人是已因抽象知识的增多,与生物的单纯越离越远的。但这些人却以此为不幸,为痛苦,实在也是不幸痛苦,所以就有人发明麻雀牌和扑克牌,把这些人的有用脑子转移到与人类进步完全不相干的小小得失悲欢上去。这么一来,这些上等人就不至于为知识所苦,生活得很像一个“生物”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人把这个现象从深处发掘,认为他们这点求娱乐习惯,是发源于与虫豸“本能”一致的要求时,他们却常常会感到受讽刺而不安。只是这不安事实上并不能把玩牌兴趣或需要去掉,亦不过依然是三四个人在牌桌旁发发牢骚罢了。为的是虫豸在习惯上比人价值低得多,所以有小小不安,玩牌在习惯上已成为上等人一种享乐,所以还是继续玩牌。

对于读书人玩牌的嗜好,我并不像许多老年人看法简单,以为是民族“堕落”问题。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懒惰”现象,而且同时还认为是一个“自然”现象。因为这些人已能靠工作名分在社会有吃、有穿,作工作事都有个一定时间,只要不误事就不会受淘汰,学的既是普通所说近代教育,思想平凡而自私,根本上又并无什么生活理想,剩余生命的耗费,当然不是用扑克牌就是用麻雀牌。懒惰结果从全个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来说大不经济,但由这些“上等人”个人观点说,却好像是很潇洒而快乐的。由于这么一来,一面他是在享受自由主义承平时代公民的权利;一面他不思不想,可以更像一个生物(于此我们正可见出上帝之巧慧)!

譬如有一人,若超越习惯心与眼,对这种知识分子活在当前情形下,加以权利义务的检视,稍稍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与生活习惯感到怀疑和不敬,引起的反应还是不会好。反应方式是这些人必依然一面玩牌,一面生气。“你说我是虫豸,我倒偏要如此。你不玩牌,做圣人去好了。”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起来,桃花杏花,皇后王子,换牌洗牌,纠纷一团,时间也就过去了。或者意犹未平,就转述一点马路消息,抵补自己情绪上的损失,说到末了,依然一阵大笑。单纯生气,恼羞成怒,尚可救药,因为究竟有一根看不见的小刺签在这些人的心上,刺虽极小,总得拔去。若只付之一笑,就不免如古人所说“日光之下无新事”,且有同好三天三夜不下桌子的事,精神壮旺,可想而知。当然一切还是照旧。

不知何故,这类小事细细想来,也就令人痛苦。我纵把这种懒惰本能解释为自然意思,玩牌又不过是表示人类求愉快之一种现象,还是不免痛苦。正因为我们还知道这个民族目前或将来,想要与其他民族竞争生存,不管战时或承平,总之懒惰不得的。不特有许多事要人去做,其实还有许多事要人去想。而且事情居多是先要人想出一个条理头绪,方能叫人去做。一懒惰就糟糕!目下知识分子中,若能保留罗素所谓人类“远虑”长处多一些,岂不很好?眼见的是这种“人之师”就无什么方法可以将他们的生活观重造,耗费剩余生命最高应用方式还只会玩牌。更年青一点的呢,且有从先生们剪花样造就自己趋势,那就未免太可怕!

我们怎么办?是顺天体道,听其自然,还是不甘灭亡,另做打算?我们似乎还需要一些不能安于目前生活习惯与思想形式又不怕痛苦的年青读书人,或由于“远虑”,或由于“好事”,在一个较新观点上活下来,第一件事是能战胜懒惰。我们对于种族存亡的远虑,若认为至少应当如虫豸对于后嗣处理的谨慎认真,会觉得知识分子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花骨头和花纸,实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怕”与“羞”两个字的意义,在过去时代,或因鬼神迷信与性的禁忌,在年青人情绪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三千年民族生存与之不无关系。目下这两字意义却已大部分失去了。所以使读书人感觉某种行为可怕或可羞,在迷信、禁忌以及法律以外产生这种感觉,实在是一种艰难伟大的工作,要许多有心人共同努力,方有结果。文学艺术,都得由此出发。可是这问题目下说来,正像痴人说梦,正因为所谓有心人的意识上,对许多事也就只是糊糊涂涂,马马虎虎,功利心切,虚荣心大,不敢向深处思索,俨然唯恐如此一来就会溺死在自己思想中。抄抄撮撮,读书教书。轻松写作之余,还是乐意玩三百分数目以至于如一些军官大老玩玩天九牌,散散心。生命相抵相销,末了等于一个零。

我似乎正在同上帝争斗。我明白许多事不可为,努力终究等于白费,口上沉默,我心并不沉默。我幻想在未来读书人中,还能重新用文学艺术激起他们“怕”和“羞”的情感,因远虑而自觉,把玩牌一事看成为唯有某种无用废人(如像老妓女一类人)方能享受的特有娱乐。因为这些人经营的是性的事业,身体到晚年实在相当可悯,已够令人同情了,这些人生活下来,脑子不必多所思索,尽职之余,总得娱乐散心,玩牌便是他最好散心工具。我那么想,简直是在同人类本来惰性争斗,同上帝争斗。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 节选自《烛虚》,一九四○年九月十四日《大公报·文艺》。小标题为选编者所加。生命的悲哀

办事处小楼上隔壁住了个木匠,终日锤子凿子,敲敲打打,声音不息。可是真正吵闹到我不能构思不能休息的,似乎还是些无形的事物,一片颜色,一闪光,在回想中盘旋的一点笑和怨,支吾与矜持,过去与未来。

为了这一切,上帝知道我应当怎么办。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河水从石罅间漱流,水中石子蚌壳都分分明明。石头旁长了一株大树,枝干苍青,叶已脱尽。我需要在这种地方,一个月或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黄昏时闻湖边人家竹园里有画眉鸣啭,使我感觉悲哀。因为这些声音对于我实在极熟习,又似乎完全陌生。二十年前这种声音常常把我灵魂带向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里,事实上那时节我却是个小流氓,正坐在沅水支流一条小河边大石头上,面对一派清波,做白日梦。如今居然已生活在二十年前的梦境里,而且感到厌倦了,我却明白了自己,始终还是个乡下人。但与乡村已离得很远很远了。生命的美丽

我发现在城市中活下来的我,生命俨然只淘剩一个空壳。譬喻说,正如一个荒凉的原野,一切在社会上具有商业价值的知识种子,或道德意义的观念种子,都不能生根发芽。个人的努力或他人的关心,都无结果。试仔细加以注意,这原野可发现一片水塘泽地,一些瘦小芦苇,一株半枯柽柳,一个死兽的骸骨,一只干田鼠。泽地角隅尚开着一丛丛小小白花紫花(报春花),原野中唯一的春天。生命已被“时间”“人事”剥蚀快尽了。天空中鸟也不再在这原野上飞过投个影子。生存俨然只是烦琐继续烦琐,什么都无意义。

百年后也许会有一个好事者,从我这个记载加以检举,判案似的说道:“这个人在××年已充分表示厌世精神。”要那么说,就尽管说好了,这于我是不相干的。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后一页,而且必须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事迹。我得稍稍休息,缓一口气!我过于爱有生一切。爱与死为邻,我因此常常想到死。在有生中我发现了“美”,那本身形与线即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制,受它的处治。人的智慧无不由此影响而来。典雅词令与华美文字,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同样黯然无光。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想低首表示虔敬。阿拉伯人在沙漠中用嘴唇触地,表示皈依真主,情绪和这种情形正复相同,意思是如此一来,虽不曾接近真主,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最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刹那即逝,即从此显示一种美丽的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眉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既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手艺之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捕捉住这种美丽神奇光影的,此光影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但丁、歌德、曹植、李煜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形式,保留的比较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中外古今如一,即一刹那间被美丽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如中毒,如受电,当之者必喑哑萎悴,动弹不得,失其所信所守。”美之所以为美,恰恰如此。

我好单独,或许正希望从单独中接近印象里未消失那一点美。温习过去,即依然能令人神智清明,灵魂放光,恢复情感中业已失去甚久之哀乐弹性。生命的燃熄

宇宙实在是个极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蚍蜉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生命分裂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也有人仅仅从抽象产生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中陶醉,于是得到永生快乐的。

我不懂音乐,倒常常想用音乐表现这种境界。正因为这种境界,似乎用文字颜色以及一切坚硬的物质材器通通不易保存(本身极不具体,当然不能用具体之物保存)。如知和声作曲,必可制成比写作十倍深刻完整动人乐章。

表现一抽象美丽印象,文字不如绘画,绘画不如数学,数学似乎又不如音乐。因为大部分所谓“印象动人”,多近于从具体事实感官经验而得到。这印象用文字保存,虽困难尚不十分困难。但由幻想而来的形式流动不居的美,就只有音乐,或宏壮,或柔静,同样在抽象形式中流动,方可望能将它好好保存并加以重现。

试举一例。仿佛某时、某地、某人,微风拂面,山花照眼,河水浑浊而有生气,上浮着菜叶。有小小青蛙在河畔草丛间跳跃,远处母黄牛在豆田阡陌间长声唤子。上游或下游不知谁处有造船人斧斤声,遥度山谷而至。河边有紫花、红花、白花、蓝花,每一种花每一种颜色都包含一种动人的回忆和美丽联想。试摘蓝花一束,抛向河中,让它与菜叶一同逐流而去,再追索这花色香的历史,则长发、清、粉脸、素足,都一一于印象中显现。似陌生,似熟习,本来各自分散,不相粘附,这时节忽拼合成一完整形体,美目含睇,手足微动,如闻清歌,似有爱怨。……稍过一时,一切已消失无余,只觉一白鸽在虚空飞翔。在不占据他人视线与其他物质的心的虚空中飞翔,一片白光荡摇不定。无声、无香,只一片白。《法华经》虽有对于这种情绪极美丽形容,尚令人感觉文字大不济事,难于捕捉这种境界。……又稍过一时,明窗绿树已成陈迹。惟窗前尚有小小红花在印象中鲜艳夺目,如焚如烧。这颗心也同样如焚如烧。……唉,上帝。生命之火燃了又熄了,一点蓝焰,一堆灰。谁看到?谁明白?谁相信?

我说的是什么?凡能著于文字的事事物物,不过一个人的幻想之糟粕而已。

天气阴雨,对街瓦沟一片苔,因雨而绿,逼近眼边。心之所注,亦如在虚幻中因雨而绿,且开花似碎锦,一片芬芳,温静美好,不可用言语形容。白日既去,黄昏随来,夜已深静,我尚依然坐在桌边,不知何事必须如此有意挫折自己肉体,求得另外一种解脱。解脱不得,自然困缚转加。直到四点,闻鸡叫声,方把灯一扭熄,眼已润湿。看看窗间横格已有微白。如闻一极熟习语音,带着自得其乐的神气说:“荷叶田田,露似银珠。”不知何意。但声音十分柔美,因此又如有秀腰白齿,往来于一巨大梧桐树下。桐荚如小船,中有梧子。思接手牵引,既不可及。忽尔一笑,翻成愁苦。

凡此种种,如由莫扎克用音符排组,自然即可望在人间成一惊心动魄佚神荡志乐章。目前我手中所有,不过一枝破笔,一堆附有各种历史上的霉斑与俗气意义文字而已。用这种文字写出来时,自然好像不免十分陈腐,相当颓废,有些不可解。生命的深度

上帝吝于人者甚多。人若明白这一点,必求其自取自用。求自取自用,以“人”教育“我”是唯一方法。教育“我”的事照例于“人”无损,扩大自我,不过更明白“人”而已。

天之予人经验,厚薄多方,不可一例。耳目口鼻虽同具一种外形,一种同样能感受吸收外物外事本性,可是生命的深度,人与人实在相去悬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自然有浩浩然雍雍然书卷气和豪爽气。然而识万种人,明白万种人事,从其中求同识差,有此一分知识,似乎也不是坏事。知人方足以论世。知人在大千世界中,虽只占一个极平常地位,而且个体生命又甚短促,然而手脑并用,工具与观念堆积日多,人类因之就日有进步,日趋复杂,直到如今情形。所谓知人,并非认识其复杂,只是归纳万汇,把人认为一单纯不过之“生物”而已。极少人能违反生物原则,换言之,便是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所派定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即应在生存时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女,即可谓知生。然而尚应当有少数人,知生存意义,不仅仅是吃喝了事!爱就是生的一种方式,知道爱的也并不多。

我实需要“静”,用它来培养“知”,启发“慧”,悟彻“爱”和“怨”等等文字相对的意义。到明白较多后,再用它来重新给“人”好好作一度诠释,超越世俗爱憎哀乐的方式,探索“人”的灵魂深处或意识边际,发现“人”,说明“爱”与“死”可能具有若干新的形式。这工作必然可将那个“我”扩大,占有更大的空间,或更长久的时间。

可是目前问题呢,我仿佛正在从各种努力上将自己生命缩小,似乎必如此方能发现自己,得到自己,认识自己。“吾丧我”,我恰如在找寻中。生命或灵魂,都已破破碎碎,得重新用一种带胶性观念把它粘合起来,或用别一种人格的光和热照耀烘炙,方能有一个新生的我。

可是,这个我的存在,还为的是返照人。正因为一个人的青春是需要装饰的,如不能用智慧来装饰,就用愚也无妨。对生命的美特具敏感│ 原题《潜渊》,首发于一九四一年八月初版《烛虚》。一

黄昏极美丽悦人。光景清寂,极静,独坐小蒲团上,望窗口微明,欧战从一日起始,至今天为止,已三十天。此三十天中波兰即已灭亡。一国家养兵至一百万,一月中即告灭亡,何况一人心中所信所守,能有几许力量,抗抵某种势力侵入?一九三九之九月,实一值得记忆的月份。人类用双手一头脑创造出一个惊心动魄文明世界,然此文明不旋踵立即由人手毁去。人之十指,所成所毁,亦已多矣。二

读《人与技术》、《红百合》二书各数章。小楼上阳光甚美,心中茫然,如一战败武士,受伤后独卧荒草间,武器与武力已全失。午后秋阳照铜甲上炙热。手边有小小甲虫爬行,耳畔闻远处尚有落荒战马狂奔,不觉眼湿。心中实充满作战雄心,又似觉一切已成过去,生命中仅残余一种幻念,一种陈迹的温习。

心若翻腾,渴想海边,及海边可能见到的一切。沙滩上为浪潮漂白的一些螺蚌残壳,泥路上一朵小小蓝花,天末一片白帆,一片紫。

房中静极。面对窗上三角形夕阳黄光,如有所悟,亦如有所惑。三

晴。六时即起。甚愿得在温暖阳光下沉思,使肩背与心同在朝阳炙晒中感到灼热。灼热中回复清凉,生命从疲乏得到新生。久病新瘥一般新生。所思者或为阳光下生长一种造物(精巧而完美,秀与壮并之造物),并非阳光本身。或非造物,仅仅造物所遗留之一种光与影,形与线。

人有为这种光影形线而感兴激动的,世人必称之为“痴汉”。因大多数人都“不痴”,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虱,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即可度过一生。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毕。多数人所需要的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种特殊理解,故亦不必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觉更有意思。因此若有一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被称为痴汉。此痴汉行为,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罪犯,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一不可加诸其身,对此符号,消极意思为“沾惹不得”,积极企图为“与众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人类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常惟痴汉有份,与多数无涉,事情显明而易见。四

金钱对“生活”虽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生命所需,惟对于现世之光影疯狂而已。因生命本身,从阳光雨露而来,即如火焰,有热有光。

我如有意挫折此奔放生命,故从一切造形小物事上发生嗜好,即不能挫折它,亦可望陶冶它,羁縻它,转变它。不知者以为留心细物,所志甚小。见闻不广,无多大价值物事,亦如宝贝,加以重视,未免可笑。这些人所谓价值,自然不离金钱,意即商业价值。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惟宗教与金钱,或归纳,或消灭。因此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都庸俗呆笨,了无趣味。某种人情感或被世务所阉割,淡漠如一僵尸,或欲扮道学,充绅士,作君子,深深惧怕被任何一种美所袭击,支撑不住,必致误事。又或受佛教“不净观”影响,默会《诃欲经》本意,以爱与欲不可分,惶恐逃避,惟恐不及。像这些人,对于“美”,对于一切美物、美行、美事、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竟若毫无反应。

不过试从文学史或美术史(以至于人类史)上加以清查,却可得一结论,即伟人巨匠、千载宗师,无一不对于美特具敏锐感触,或取调和态度,融汇之以成为一种思想,如经典制作者对于经典文学符号排比的准确与关心。或听其撼动,如艺术家之与美对面时从不逃避某种光影形线所感印之痛苦,以及因此产生佚智失理之疯狂行为。举凡所谓活下来“四平八稳”人物,生存时自己无所谓,死去后他人对之亦无所谓。但有一点应当明白,即“社会”一物,是由这种人支持的。五

饭后倦极。至翠湖土堤上一走。木叶微脱,红花萎悴,水清而草乱。猪耳莲尚开淡紫花,静贴水面。阳光照及大地,随阳光所及,举目临眺,但觉房屋人树及一池清水,无不如相互之间,大有关系。然个人生命,转若甚感单独,无所皈依,亦无附丽。上天下地,粘滞不住。过去生命可追寻处,并非一堆杂著,只是随身记事小册三五本,名为记事,事无可记,即记下亦无可观。惟生命形式,或可于字句间求索得到一二,足供温习。生命随日月交替,而有新陈代谢现象,有变化,有移易。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到必需“温习过去”,则目前情形可想而知。沉默甚久,生悲悯心。

我目前俨然因一切官能都十分疲劳,心智神经失去灵明与弹性,只想休息。或如有所规避,即逃脱彼噬心嚼知之“抽象”。由无数造物空间时间综合而成之一种美的抽象。然生命与抽象固不可分,真欲逃避,惟有死亡。是的,我的休息,便是多数人说的死。六

在阳光下追思过去,俨然整个生命俱在两种以及无数种力量中支撑抗拒,消磨净尽,所得惟一种知识,即由人之双手所完成之无数泥土陶瓷形象,与由上帝双手抟泥所完成之无数造物灵魂有所会心而已。令人痛苦也就在此。人若欲贴近土地,呼吸空气,感受幸福,则不必有如此一份知识。多数人或具有一种浓厚动物本性,如猪如狗,或虽如猪如狗,惟感情被种种名词所阉割,皆可望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完美与幸福。譬如说“爱”,这些人爱之基础或完全建筑在一种“情欲”事实上,或纯粹建筑在一种“道德”名分上,异途同归,皆可得到安定与快乐。若将它建筑在一抽象的“美”上,结果自然到处见出缺陷和不幸。因美与“神”近,即与“人”远。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

××说:“×××年前死得其所,是其时。”即“人”对“神”的意见,亦即神性必败一个象征。××实死得其时,因为救了一个“人”,一个贴近地面的人。但××若不死,未尝不可以使另外若干人增加其神性。

有些人梦想生翅膀一双,以为若生翅翼,必可轻举,向日飞去。事实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飞。如×××。有些人从不梦想。惟时时从地面踊跃升腾,作飞起势,飞起计。虽腾空不过三尺,旋即堕地。依然永不断念,信心特坚。如×××。前者是艺术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个文学作家,似乎必需兼有两种性格。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