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性(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6 06:54:45

点击下载

作者:林徽因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知性

知性试读:

作者简介

林徽因(1904-1955),中国著名建筑师、诗人、作家。人民英雄纪念碑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深化方案的设计者、建筑师梁思成的第一任妻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同梁思成一起用现代科学方法研究中国古代建筑,成为这个学术领域的开拓者,后来在这方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础。文学上,著有散文、

诗歌

、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代表作《你是人间四月天》,《莲灯》,《九十九度中》等。其中,《你是人间四月天》最为大众熟知,广为传诵。序叶君

林徽因(1904~1955),福建闽县人,出生于浙江杭州,建筑学家、作家。

林徽因出身官宦世家。祖父林孝恂进士出身,历官金华、孝丰等地;父亲林长民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擅诗文,工书法,曾出任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林徽因5岁时由大姑母林泽民授课发蒙,8岁移居上海入新式小学就读,13岁随家迁居北京,就读于英国教会女校培华女中。

1920年,林徽因随父游历欧洲,在伦敦受到作为女建筑师的房东的影响,对建筑学发生兴趣,立志作为攻读方向。其间,她结识父亲的忘年交诗人徐志摩,对新诗亦产生浓厚兴趣。翌年回国,继续中学学业。1924年6月,林徽因和梁启超长子梁思成一同赴美攻读建筑学。当时,因宾州大学建筑系不接受女生,她只好就读于美术学院,同时选修建筑系课程,力图实现自己的志愿。1927年夏,从美术学院毕业后,林徽因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学习舞台美术设计,翌年春,同梁思成结婚。8月,夫妻一同回国,受聘于东北大学建筑系。

作为建筑学家,即便在国破家亡的时代,林徽因协同梁思成在1930~1945年间,曾到过15省、200余县,考察测绘了200多处古建筑。河北赵州石拱桥、山西应县木塔、五台山佛光寺等古建筑就是通过他们的考察,得到国人和世界的认识,从此加以保护。抗战爆发,同当时的众多知识分子一样,林徽因夫妇辗转流徙于云南、四川等地,贫病交加。

北平解放后,林徽因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1949年9月到1950年6月,她与几位同事一起,完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设计。1950年被任命为北京计画委员会委员,对首都城建总体规划提出了富有远见的规划。次年,担任人民英雄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委员,承担为碑座设计纹饰和花圈浮雕图案的任务。新中国成立后,林徽因迸发出旺盛的精力和热情,出色地完成了所承担的设计和教学任务,还与梁思成一道撰写了多篇建筑学论文。但是,1954年,一向多病的林徽因身体极度衰弱,《中国建筑史》课程几乎大半躺在床上讲授。辗转病榻数月,最终于1955年4月1日逝世,享年51岁。

作为作家,林徽因于1931年4月以“徽因”的笔名,在《诗刊》第2期上发表第一首诗《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作为其文学创作的开始。此后,她在从事建筑学研究之余,大量发表诗歌,兼及散文、小说、戏剧和文学评论。早在1930年代就被胡适誉为“一代才女”。

俊秀的外表,一口流利的英语,显赫的世家身世,学有专长,加之良好的文学素养,当然,还有与多位民国绅士的浪漫爱情,或不逾伦理阈限的情感“纠葛”,很大程度上,让林徽因成了今天仍活在人们口头上的一个传奇,成了优雅、知性女人的范本。特别是在一切变得如此粗鄙、市侩的当下,了解一下林徽因,似乎成了感受民国女子风范的一种方式,让今天的那些略有些小资的女人、男人们生出一点淡淡的嫉妒,感叹上天何以如此垂青这个民国女子,不吝给她美貌,更不吝给她智慧。

几位因惊人才华而成为传奇的民国女子,往往因家世、自身所受后天教养,还有所处时代的差异,自然分成几种不同类型。显赫的官宦世家身世,加上留学欧美的后天教养,以及五四时代的熏染,自然决定了林徽因、谢冰心作为优雅、知性女性的样板。无论民国还是后世以至今天,人们总是喜欢将她们进行比较。有趣的是,坊间亦流传着林、谢间因才华相妒而互生醋意的传说。客观地说,当年谢冰心文名远在林徽因之上,然而,知识界似乎更看重林徽因作为学者,对于民族国家所作的贡献,而对她尤其称许。这亦凸显一个时代对于人的认知和价值取向。1942年,傅斯年在致朱家骅信中就盛赞林徽因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

张爱玲亦出身显赫,只是,到底晚出十多年,家道早已没落,官宦世家的精神作派早已荡然无存,堕落的父亲,加之刚刚开头就煞尾,并已打了折扣的西洋教育,还有战争催逼,让张爱玲成了这一类型衍生的另类。她分明感到一个时代快要终结,成名要趁早的焦虑,自然让她失去了那份从容。无论家道还是时代,她总是看到末尾的情形。因而,优雅与知性,在她身上似乎都有,但似乎又都不是。而且,那种“不是”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不是”。石评梅与黄庐隐相类似,两人甚笃的交谊,我想,毫无疑问建立于父亲作为小官吏的家世、缺失留洋经历,但在国内共同感受五四高潮期的时代氛围,这让她们将其思考和忧患,表达得比较直白。然而,不幸的人生遭际,却又让她们难有大的人生格局,难以掩抑的文学才华为她们宣泄人生悲苦提供了方便,她们有新女性的忧思,但更多的是感伤。而生在谢、林、石、黄之后,张爱玲之前的萧红,却是另一类型。苦难的遭际,加之想接受新式教育而不得,让她对人生有了别样观照,出之于文字,自然是另一番风貌。她以超卓的才华肆意写出人生黑暗与荒寒。

林徽因的创作涉及层面较广,但诗名最著。很多人自然将其视为新月派诗人中的一员。其早年诗歌可以明显看出徐志摩的影子,有很浓郁的“新月”味道。清丽、流畅,诗形整饬,想象新奇,典型如《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但也有对现实的关注和对都市别样生存图景的呈现,如《年关年关》。前者是对美好优雅的赞叹;后者是对苦难知性的皱眉。然而,作为诗人的林徽因,应该引以为骄傲的,毫无疑问是写出了《病中杂诗九首》。这九首诗分别写于1944年的李庄、1946年的昆明、1947年的北京,1948年5月集中刊载于《文学杂志》第2卷第12期。很显然,这批诗歌是作为作家的林徽因的后期创作。辗转流徙的生活让她明显对苦难有了更其深刻的体认,而中年心态更让她脱尽了前期诗歌的清丽与流畅。这些诗里已经完全看不到“新月”的痕迹。虽然,有些诗句的想象仍是那么新奇,但是,却打上了深刻的思辨色彩,表达上不时可以看到现代主义手法的运用;但又不像此期“九叶诗人”们那样明显。这自然是诗人林徽因完全成熟的标志。在我看来,《恶劣的心绪》、《一天》、《

忧郁

》是这批诗作里的尤为超卓者,足堪玩味。

林徽因的两篇悼念徐志摩的散文情感浓烈,在充分呈现一个活泼、生动的徐志摩的同时,亦深刻表达了自己对亡友深刻的知解。知性的介入,让两篇文字情感真挚,却并没有一般悼亡文字的矫饰与滥情。《窗子以外》却是格外俏皮、深隽。俏皮的是对世相的描述,深隽源于作者对世相所传达出的理解或婉讽。这是一篇将感性和知性结合得非常巧妙的散文佳作。感性和知性的结合,确乎是林徽因的擅长。这也体现在她那些漂亮的关于做建筑学考察的游记中,如《山西通信》等篇什。而那些谈建筑的科普文字更可以作为精美的散文来读。很多人认为林徽因甚至将文学才华用于建筑学论文写作,让严谨的学术论文不再枯燥,相反灵秀生动,富有人文情怀。

小说,在林徽因似是偶一为之。目前所见仅三篇:《

》、《

九十九度中

》、《

模影零篇

》,分别发表于1931年、1934年、1935年。读者稍加留意,便可感受到林徽因那独特的小说观念,以及她那不愿重复自己的新锐态度。小说形式的多变,还是基于卓著才情的底子。仅此,让人不得不感叹,林徽因的确是才女。《窘》的精彩处在于对人物之间淡淡暧昧情感的精微体察,叙述的不过是家长里短──自然是绅士、淑女间的家长里短,讲故事的方式稍稍有些旧,似乎是中国传统小说讲故事的样式,但骨子里却别有风味。《九十九度中》就完全不一样,是林徽因最具代表性的文学作品之一。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将对日常生活的精微体察,以一种极具现代感的形式表现出来,传达出她对人生和小说本身的一份独到看法和理解。如果说《窘》还是中国传统小说那种线性叙述的话,那么,《九十九度中》则完全体现了西洋小说的观念,截取了日常生活的一个断面,将暑天北平一天的形形色色呈现在读者面前。而作者隐匿在琐屑的日常呈现背后,不动声色地表达着她对笔底人物、世相的理解,或狡黠,或犀利,或温和。在刘西渭看来,《九十九度中》“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实在是中的之论。他还透露,当年一个国立大学文学院的教授,向其坦承“完全不懂这不到一万五千字的东西|。其实,即便今天,如果对林徽因的不羁才情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也还是很容易读不懂。《模影零篇》是一组记人的文字,是介于散文、小说之间的间性文本,可以看出林徽因在文字上越发成熟、洗练。所记述的人物生动、鲜活,且基于人物性格特点,文字亦相应有所变化,有的俏皮,有的冲淡,有的平实。总之,她总有一种将感性和知性进行适度调和的天赋。只有一出手,文字便有了林徽因那注册商标式的印记。

如果说,林徽因在建筑学上的成就,靠的是一点点诚实的努力达至的话,那么,文学创作上的林氏风格,却多半出于才情和天赋。上天给她美貌,给她显赫的家世,给她诚实努力的品性,给她超卓的智慧,给她良好的教育,给她高洁的人格……一切似乎太过完美,上天也有些嫉妒,也给她病痛,给她困顿。不然,无论作为建筑学家还是作家,林徽因会有更为卓越的贡献。

本书还收录了林徽因与朋友间的书信数通。管中窥豹,亦可看出民国知识分子在乱世爱国、爱人的态度。那种诗意的文人风度,几成绝响。今人如果能够平静一下浮躁的心,读读1942年4月18日傅斯年致时任教育部长朱家骅,请求他为梁思成兄弟拨款救济的信,我想无法不心生感动。而林徽因致傅斯年的信,则可让人读到当时知识分子对于民族国家那份深沉热爱,以及即便在乱世那份从容的归属感。了解傅斯年、朱家骅与困厄中的梁氏兄弟的这段交往,不得不让人感叹民国知识分子那份诗意的人际关系。对比当下,不胜欷歔──那个时代确乎距离今天太遥远。

阅读,某种意义上成了对才情、诗意、知性的触摸。对于有心的读者,这自然是享受,但毫无疑问也有唏嘘,也有感叹。2012.6.5 哈尔滨诗歌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

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丽的面前!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奥秘。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剩余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人。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有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虫鸣织成那一片静,寂寞

像垂下的帐幔;

仲夏山林在内中睡着,

幽香四下里浮散。

黑影枕着黑影,默默的无声,

夜的静,却有夜的耳在听!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着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简单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

承受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遝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聒噪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

新鲜初放芽的绿,你是

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

是燕

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忆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吊玮德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哪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飙不起,狂飙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拆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憬憧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

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灵感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的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想怎样

从前……

——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

天!……(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罗嗦?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

是谁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云天?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的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草香,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像烟。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头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的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冈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过杨柳

反复的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你来了

你来了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着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九·一八”闲走

天上今早盖着两层灰,

地上一堆黄叶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着凉风转,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随!

我问秋天,秋天似也疑问我:

在这尘沙中又挣扎些什么,

黄雾扼住天的喉咙,

处处仅剩情绪的残破?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藤花前

——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

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旅途中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己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

风同云,水同水藻全叫住我,

说梦在背后;

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

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

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

同白云角逐;

同斜阳笑吻;

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

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

心再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

记得那一片黄金天,

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

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

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己,不能停!

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几天,

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

山中

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

相信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赔上,

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

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睡着;

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

每早云天吻你额前,

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

那零乱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啊。

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诅咒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

情绪的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扰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命运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小说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点多钟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吃烟的时候比说话的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的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著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说:“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衔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许太清楚了。“你不吃西瓜么?”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吃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性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性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的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还是维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她又说:“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颏。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的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还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成人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还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交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了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窘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自然,”他说:“成人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子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窘,对了,真窘!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只留下满天的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你没有劲,”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

维杉一时感着一阵高兴,他往前走了几步对芝说:“来,让我也拉一下。”他刚到芝的旁边,忽然吱哑一声,雨一般的水点从他们头上喷洒下来,冰凉的水点骤浇到背上,吓了他们一跳,芝撒开手,天棚绳子从她手心溜了出去!原来小沅站在水缸边玩抽水机筒,第一下便射到他们的头上。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厉害。芝站着不住地摇她发上的水。维杉躇蹰了一下,从袋里掏出他的大手绢轻轻地替她揩发上的水。她两颊绯红了却没有躲走,低着头尽看她擦破的掌心。维杉看到她肩上湿了一小片,晕红的肉色从湿的软白纱里透露出来,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绢擦,只问她的手怎样了,破了没有。她背过手去说:“没有什么!”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进了书房,放下他的烟斗站起来,他说维杉来得正好,他约了几个人吃晚饭。叔谦已经在屋内,还有老晋,维杉知道他们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说:“拿我来凑脚,我不来。”“那倒用不着你,一会儿梦清和小刘都要来的,我们还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烟,叠起他的稿子。“他只该和小孩子们耍去。”叔谦微微一笑,他刚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们拉天棚的情景。维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觉得不好意思得毫无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么?可是不相干,他还是不自在。“少朗的大少爷皮着呢,浇了老叔一头的水!”他笑着告诉老晋。“可不许你把人家的孩子带坏了。”老晋也带点取笑他的意思。

维杉恼了,恼什么他不知道,说不出所以然。他不高兴起来,他想走,他懊悔他来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闷闷地坐下,那种说不出的窘又侵上心来。他接连抽了好几根烟,也不知都说了一些什么话。

晚饭时候孩子们和太太并没有加入,少朗的老派头。老晋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饭后同了维杉来到东院看她。她们已吃过饭,大家围住圆桌坐着玩。少朗太太虽然已经是中年的妇人,却是样子非常的年轻,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边倒像是姊弟。小孙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学过雕刻的——芝低着头用尺画棋盘的方格,一只手按住尺,支着细长的手指,右手整齐地用钢笔描。在低垂着的细发底下,维杉看到她抿紧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颏。“杉叔别走,等我们做完了棋盘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盘棋,好不好?”沅问他。“平下,谁也不让谁。”他更高兴着说。“那倒好,我们辛苦做好了棋盘棋子,你请客!”芝一边说她的哥哥,一边又看一看小孙。“所以他要学政治。”小孙笑着说。好厉害的小嘴!维杉不觉看他一眼,小孙一头微鬈的黑发让手抓得蓬蓬的。两个伶俐的眼珠老带些顽皮的笑。瘦削的脸却很健硕白皙。他的两只手真有性格,并且是意外的灵动,维杉就喜欢观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孙的手抓紧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边放着两碟颜色,每刻完了一个棋子,他在字上从容地描入绿色或是红色。维杉觉着他很可爱,便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说:“真是一个小美术家!”

刚说完,维杉看见芝在对面很高兴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问老晋家里的孩子怎样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来大家吃。她说她本来早要去看晋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们在家她走不开。“你看,”她指着小孩子们说:“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着替他们当差。”“好,我们帮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头来笑,又露着那排小牙。“晋叔,今天你们吃的饺子还是孙家篁哥帮着包的呢!”“是么?”老晋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孙,“怪不得,我说那味道怪顽皮的!”“那红烧鸡里的酱油还是‘公主娘’御手亲自下的呢。”小孙嚷着说。“是么?”老晋看一看维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着那块鸡,差点没有磕头!”

维杉又有点不痛快,也不是真恼,也不是急,只是觉得窘极了。“你这晋叔的学位,”他说:“就是这张嘴换来的。听说他和晋婶婶结婚的那一天演说了五个钟头,等到新娘子和傧相站在台上委实站不直了,他才对客人一鞠躬说:‘今天只有这几句极简单的话来谢谢大家来宾的好意!’”

小孩们和少朗太太全听笑了,少朗太太说:“够了,够了,这些孩子还不够皮的,你们两位还要教他们?”

芝笑得仰不起头来,小孙瞟她一眼,哼一声说:“这才叫做女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