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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08:4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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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查尔斯·狄更斯

出版社:花山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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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

双城记试读:

作者序言

我同我的孩子们和朋友们演出威尔基·柯林斯先生的戏剧《冰海深处》的时候,第一次构思了这部小说的主要想法。那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亲自把这种想法体现出来;于是我驰骋想象,刻意精心而且兴趣盎然地追踪一个敏锐细致的旁观者非表现出来不可的那种心情感受。

我对这个想法越来越熟悉,同时它也就随之逐渐形成了目前这种形式。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的心神意志完全为它所控制而贯注其中;迄今,我已经证实无误,这些卷页中的所作所为和所遭所受,宛如确实全部都是我自己亲身的所作所为和所遭所受的一样。

无论何时在书中提及(即便是仅仅略为涉及)法国人在革命以前或革命期间的情况,都是在对最可信赖的目击者确信无疑的情况下如实引述的。我的希望之一始终都是想多少增添一点点大家欢迎而且生动的方式用来了解那个惊心动魄的时代,固然,要想给卡莱尔先生的那本令人惊叹之作所包含的哲理,增添任何一点点东西,则是谁也不能奢望的。伦敦,塔维斯托克寓所一八五九年十一月第一卷起死回生第一章时代

那是最昌明的时世,那是最衰微的时世;那是睿智开化的岁月,那是混沌蒙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笃诚的年代,那是疑云重重的年代;那是阳光灿烂的季节,那是长夜晦暗的季节;那是欣欣向荣的春天,那是死气沉沉的冬天;我们眼前无所不有,我们眼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径直奔向天堂,我们都径直奔向另一条路——简而言之,那个时代同现今这个时代竟然如此惟妙惟肖,就连它那叫嚷得最凶的权威人士当中,有些也坚持认为,不管它是好是坏,都只能用“最”字来表示它的程度。

那时候,英国的宝座上坐的是一位地阁方圆的国王和一位容颜欠佳的王后;法国的宝座上坐的是一位地阁方圆的国王和一位容颜姣好的王后。在这两个国家那些享有高官厚禄的肉食者们看来,有一点比水晶还要明澈透亮,那就是江山永固,国运绵长。

那是我主基督降生后的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在那个幸福的年代,英国正如现今一样,得到种种神灵的启示。索斯考特太太新近才过了她的二十五岁大寿,禁卫军中一个能够预言吉凶的士兵早在她的大驾光临之前就已预先宣告:诸事已安排停当,就要淹没伦敦和威斯敏斯特。公鸡巷的鬼魂叩击发出它的种种信息,然后遭到驱逐祓除,也只不过刚刚满了十二个年头;而在刚刚度过的这一年当中,那些精灵鬼怪又叩击发出它们的种种信息,与原先相似得令人惊异。真正符合俗世人间的信息,从美国那些英国治下臣民的一次会上发出,最近已经传到英国朝野。说来也怪,这些信息对于人类,竟比公鸡巷鸡窝里随便哪只鸡雏传出的信息更为重要。

法国,从总的方面来说,有关神灵方面的种种事物,没有她那位以盾牌和三叉戟为记的姐妹那么幸运,正在畅通无阻地走着下坡路,制造纸币,花用纸币。除此之外,她在她那些基督教僧侣的指导之下,竟取得了如此仁慈的成就聊以自娱,诸如给一个年轻人判刑,剁掉他的双手,用钳子夹掉他的舌头,然后把他活活烧死,只因为他没有在雨地里双膝下跪,向从他眼前五六十码处走过的一队龌龊的僧侣致敬。

很有可能,在那个受难者赴难之时,一些植根于法国或挪威森林里正在生长的树木,已经让名为“命运”的伐木人打上标记,以备砍伐,锯成木板,做成一种带口袋的刀子和活动木架,名垂青史,令人心惊胆战。很有可能,在紧邻巴黎的那些黏湿的土地上,一些庄户人家屋子外边搭的简陋窝棚里,有些做工粗糙的大车,就在那一天在那儿躲风避雨。这些车上溅满烂泥,肮脏不堪,猪鼻子在上面嗅来嗅去,家禽在里面栖止休歇。这些大车正是名为“死亡”的庄稼人搁置起来,作为那次革命时供他驱使的囚车。不过,这伐木人和这庄稼人,虽然无休无止地劳作,但他们都是一声不响,而且他们走起路来都蹑手蹑脚,谁也听不见他们的声息;尤其是因为,如果有谁心存怀疑,以为他们已经觉醒,那么谁就要被视为谬天背神,大逆不道。

在英国,几乎没有什么秩序和保障可供国家自矜自诩:明火执仗的夜盗和拦路抢劫在京城之内夜夜发生。各家各户公然得到告诫,离家出城必须先将家具寄存家具商行仓库保管,以策安全。夜深月黑之时的劫路强人,正是光天化日之下的行商坐贾。他以“头领”的身份,拦劫同路商贾,如果有人认出,并对他明确表示要较量一番,他就飒爽干脆地打穿他的脑袋,策马扬长而去;七个强盗拦住一辆邮车,一个护卫打死了三个强盗,随后自己也被那另外的四个强盗打死,“盖因弹尽之故”,在这之后,不动一刀一枪,邮车就给洗劫一空;那位堂堂一邑之宰、伦敦市长大人,让一个强盗在特恩厄姆草坪截住,要买路钱,这位声威赫赫的人物就在自己扈从的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个强盗搜掠殆尽;伦敦监狱中的囚犯和狱卒大打出手,于是司法当局用装好霰弹和子弹的火枪,朝他们中间放射;小偷儿窃贼在王宫召见厅里从贵族老爷们脖子底下把一个个钻石十字架剪掉带走;火枪手进入圣贾鲁斯区搜查私货,于是乱民朝枪手开火,枪手朝乱民开火,谁也不认为这些事情有多么越乎常轨。在这些事情当中,屡屡动用绞刑吏,虽说徒劳无益,却又仍然屡屡动用。一会儿,挂起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罪犯;一会儿,在星期六绞死一个星期二被执的穿窬盗贼;一会儿,在新门监狱烧炙成打人的手;一会儿,在威斯敏斯特大厅门口焚毁宣传品;今天结果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犯的性命,明天又结果了一个偷了庄户孩子六个便士的小扒手。

所有这些事情,以及成百上千件和这些类似的事情,发生在那令人怀恋的好时候一千七百七十五年,以及紧跟这一年的时候。就在这种种事情纷至沓来的时节,伐木人和庄稼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劳作,而那地阁方圆的两位国王以及那容颜欠佳和容颜姣好的两位王后,则颇起劲儿地忙来忙去,以高压手段行使他们的神授权力。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就是如此这般地统领着他们治下的那些赫赫伟人和芸芸细民,沿着铺展在他们面前的条条道路行进,本书所述细民,也被列入其中。第二章邮车

在十一月下旬一个星期五的夜晚,摆在与本书故事有关的第一个人物面前的那条路,是多佛大道。那辆多佛邮车叽里咕噜地爬上射手山的时候,就他来说,多佛大道是在这辆邮车前边,一直通到前方去的。他跟在邮车旁边踏着泥泞步行上山,其余旅客也是如此;这倒并非由于他们在那种情况下怀有遛腿儿的雅兴,而是因为山路陡,套难拉,泥浆滑,邮车重,几匹马已经三次驻步不前,还一度拉着马车横穿道路,打算抗命把车拉回苍草地。不过缰绳、鞭子、车夫、护卫联成一气,早已宣读了制止这一意图的檄文。其实这种意图倒是与某些畜类也富有理性的论断完全吻合,于是这套马也就投降归顺,回过头来执行它们的任务了。

它们低着脑袋、颠着尾巴、蹚着深厚的泥浆,步履笨重地一路前进,在泥浆中挣扎,失蹄踉跄,仿佛浑身都散架了。车夫每次小心翼翼地吆喝一声“喔——咿”,让它们缓一缓、停一停,那左侧的辕马就猛力摇晃一下马头以及头上的每件东西——就像一匹特别善于表情达意的马那样,坚决相信这辆马车不能够爬到山上。这匹辕马每次这样一抖擞,这位旅客就像胆小的旅客常有的情形那样,吓一大跳,被搅得心慌意乱。

所有的低谷洼地都飘动着如同白絮的雾气,无着无落地游荡到山上,像一个身负罪恶的幽灵,意欲觅得休憩之所,却毫无所得。可以看得见,黏潮浓重的冷雾一股接着一股,一股盖过一股,在空中缓缓飘过,像混浊海水的波浪。雾气很浓,遮住了车灯,除了它自己所形成的重波叠浪和几码路面,什么也照不见。马奋力拉着车,呼出的气喷到雾中,仿佛那雾气都是马喷出来的。

除了那位旅客,还有另外两位旅客也迈着沉重的脚步爬上山顶。三个都一直裹到颧骨和耳朵上边,穿着过膝长筒靴。三个当中,谁也不能就他所见到的情形说出另外那两个人是什么样子,而且在这样紧包密裹之下,每个人都蒙得严严实实,不仅避开了他那两位同伴的肉眼,而且避开了他们的心眼。在那种年月,行路的人不敢简单寒暄过后就推心置腹,因为路上不论什么人都可能是强盗或者强盗的眼线。

说到强盗的眼线,既然在每座驿馆、每家酒肆都可找到“头领”买通的人,其身份上至老板,下至马厩里最低微下贱不三不四的人,那么这也就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正因如此,这多佛邮车的护卫在一千七百七十五年十月份那个星期五夜晚艰难地爬上射手山的时候,心中直犯嘀咕。他站在车后自己那特设的高高座位上,一边顿着双脚,一边紧紧盯着面前的枪箱,还把一只手放在上面,那里边放着一支实弹的大口径霰弹枪,摆在六至八支实弹马枪的最上边,马枪下边还垫了一层弯刀。

多佛邮车充满了它素有的那种亲切恬适的气氛:护卫猜疑旅客,旅客相互猜疑,也猜疑护卫。他们大家全都猜疑别人,而车夫则除了那几匹马之外,对谁也没有把握。至于对这些畜生,车夫则可以丝毫不昧良心地按着那部《新旧约全书》起誓:它们不可能胜任这样的跋涉。“喔——吓!”车夫吆喝着。“这就好了,再使把劲儿你们就到山顶见你们的鬼去吧!把你们赶上山,可真够给我招麻烦的——周!”“啊!”护卫回答了一声。“你看看几点钟了,周?”“十一点。哎呀,过十分钟了。”“我的天啊!”车夫很着急,使劲儿喊了一声。“还没到射手山顶呢!嘚——嘚——嗒!加油!”

那头善于表情达意的马在拼死抗命当中被一鞭子惊醒,拼死命往山上爬,其余那三匹马也竞相效尤。多佛邮车又一次奋力前进,它那几位穿长筒靴的旅客跟在车旁咕叽咕叽踩着烂泥。车停住的时候他们已经先停下了,并且紧紧靠近车子。如果这三个当中有哪一个胆敢提出让另一个人朝浓雾和暗处往前走上一点儿,那他明摆着就是想让自己被人当作强盗挨上一枪。

这最后一阵冲刺把邮车拉到了山巅。马又停下来喘气,护卫下来给车轮加上刹车,准备下山,并打开车门让旅客进去。“嗤——周!”车夫带着警告的语气喊了一声,从他的车座上朝下看。“你说什么,汤姆?”两个人都侧耳静听。“我说一匹马一溜儿小跑往山上来了,周。”“我说是一匹马四蹄飞跑呢,汤姆。”护卫回答,手放开把着的车门,干脆利索地登上他的位置。“先生们!以国王的名义,全体上车!”

随着这匆匆一声令下,他扳起了他那支大枪的扳机,准备采取攻势。

本书记述的那位旅客,刚刚迈上马车的踏脚板,准备进去;那另外两位旅客紧随其后,也准备进去。这时他仍然踩在踏脚板上,一半在车内,一半在车外;他们则仍然留在地上,在他下面。他们都看看车夫再看看护卫,然后又看看护卫再看看车夫,同时仔细谛听。车夫朝后边看,护卫朝后边看,连那匹善于表情达意的辕马也竖起耳朵朝后边看,毫不再表示异议。

马车叽里咕噜奋力前进的声音归于寂静,再加上黑夜本来就寂静无声,这样就确实是万籁俱寂了。那些马的喘息使马车一阵阵颤动,仿佛车也惴惴不安。几个旅客的心跳得很响,简直可以听得见了;不过无论如何,那万籁俱寂的间歇时刻却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了人们气喘吁吁、敛声屏气,由于期待而脉搏加速的情状。

一匹马飞奔的声音疾速猛烈地传到山上。“喔——咿!”护卫吆喝着,扯着嗓子吼叫。“噢,喂,站住!我要开枪啦!”

那马的脚步突然止住了,随着泥浆噼啪飞溅,雾气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喊道:“那是多佛邮车吗?”“是不是关你什么事!”护卫反唇相讥。“你是什么人?”“那是不是多佛邮车?”“你干吗要知道?”“要是的话,我要找一位旅客。”“什么旅客?”“加维斯·劳瑞先生。”

我们描述过的那位旅客立即表示这是他的姓名。护卫、车夫还有那另外两个旅客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先待在原地别动,”护卫对雾中那个声音喊道,“因为我要是造成了一个误会,你这辈子也就别想改过来了。姓劳瑞的先生直接答话吧。”“什么事?”这位旅客问,随后用微微发抖的声音继续说道,“谁找我?是杰瑞吗?”(“如果他是杰瑞的话,我真讨厌杰瑞的声音,”护卫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他的嗓音粗哑得让我听不惯,是杰瑞。”)“是,劳瑞先生。”“什么事呀?”“你走后那边追着给你个信儿,台行的。”“我认识这位送信的人,护卫,”劳瑞先生说着,下到地上,那另外两位旅客与其说是出于礼貌不如说是出于催促,快快帮他下了车,然后便立刻爬进车里,关上车门,推上窗户。“他可以走过来,没有问题。”“但愿没有,可是我不能就那么肯定没有问题。”护卫粗声粗气地自言自语。“喂,那个人!”“嗯,你那个人!”杰瑞说,声音比以前更粗哑。“一步一步慢慢走过来!听见我说的没有?你的鞍子上要是挂着枪套,可别让我看见你的手往那儿伸。因为我就是很容易出误会。我要是出个误会,那就是给你一颗枪子儿吃。还是让我们瞧着你吧。”

一匹马和一个骑马人的影子,在打着旋涡的雾气中慢慢走过来,到了邮车旁边那位旅客站着的地方。骑马人弯腰向下,翻着眼珠盯着护卫,把一小张叠起来的纸条交给那位旅客。骑马人的马气喘吁吁,连人带马,从马蹄起直到人戴的帽子上都是泥浆。“护卫!”那位旅客用从容不迫办理事务那样一种很有把握的口气说。

那位严防紧守着的护卫,右手把着举起来的火枪枪托,左手把着枪筒,眼睛看着骑马的人,粗野无礼地回答了一声:“先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我是台鲁森银行的。你必定知道伦敦的台鲁森银行。我要到巴黎去办事,这一克朗你打点儿酒喝吧。我可以看看这个吗?”“那样的话,你就赶快,先生。”

他借着那一边车灯的灯光打开那张纸念起来——起始是默念,随后就高声念出来:“‘在多佛等那位小姐’,护卫,你看,这并不长。杰瑞,你就说我的回复是起死回生。”

杰瑞在鞍子上一愣。“这还真是个怪得邪乎的回复。”他用极其粗哑的声音说。“把这个口信儿带回去,他们就会知道我已经收到这个字条了,这跟我亲笔写信一样。快回去吧,尽量快走,再见。”

这位旅客说着这些话打开了马车门进到里边,一点儿也没让那两位同行的旅客搀扶。这两位刚才麻利地把他们的怀表和钱包藏在了靴子里,此时则装出一副酣然大睡的样子,其目的不过在于不做任何其他动作,以免引起什么麻烦。

马车又继续叽里咕噜地前进。开始下山的时候,紧紧包围在它四周的雾团更浓了。护卫立即重新把火枪放在枪箱里,看了看放在其中的其他东西,又看了看挎在他腰带上外加的几把手枪,然后又查看他座位下边的一个小箱子。那里边有几样铁匠用的家伙,一对火把和一对火绒匣子。他装备得如此齐全,是因为如果车灯被风雨弄灭(这确实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他只要把自己关进车厢里,尽量避免火镰和火石打出的火星落在麦秸上,就可以(如果运气好的话)相当安全而又不费力气地在五分钟之内点起一个亮儿来。“汤姆!”他隔着车篷轻轻地叫。“哎,周。”“你听见那个口信儿了没有?”“听见了,周。”“你想那是什么意思,汤姆?”“一点儿也想不出来,周。”“这可是赶上巧劲儿了,”护卫琢磨着,“我也想不出来。”

杰瑞独自留在浓雾和黑暗之中,这时翻身下马,不仅是为了让他那匹筋疲力尽的马轻松一下,而且也是为了擦掉脸上的泥,抖掉帽檐上的水,那里真可能容得下大约半加仑呢。他把缰绳挽在泥泞不堪的胳膊上,站着等到叽里咕噜的车声已经消失,黑夜重归寂静,才转身步行走下山去。“经过从圣殿栅栏起的这一路紧追快赶,老太太,在走上平地之前,我对你那一对前蹄儿是信不过的。”这个粗声嘎气的信差一边看了他这匹母马一眼,一边说,“‘起死回生’,这真是个怪得邪乎的口信儿。这对你可不行,杰瑞!我说杰瑞,要是这起死回生时髦起来,你可就倒了血霉了,杰瑞!”第三章夜影

细想起来,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竟会成为深奥秘密和不解之谜。我夜间走进一座大城市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想法:那每一幢黑森森鳞次栉比的房子里都关着它自己的秘密;那每幢房子里的每间屋子都关着它自己的秘密;那千万个胸膛里跳动着的每一颗心,就它自己的某些想象来说,对靠它最近的那颗心,都是一桩秘密!一些令人生畏的东西,甚至死神本身,都与这秘密有关。我再也不能翻阅这本我所挚爱的亲切的书,妄想总有一天把它读完。我再也不能看透那深不可测的水,借助偶尔照进那里的光亮,我一直都隐约瞥见埋藏在那里的珍宝和其他淹没的东西。这本书是注定了在我只读完一页之后就一下跃合起来,永远也不打开的。这水是注定了在阳光戏照水面,在我茫然站立在岸上时永远冰结霜凝的。我的朋友已经长逝,我的邻人已经长逝,我所爱的、我心灵中的至亲已经长逝;这就是那毫不动摇、永垂不朽、亘古独存的秘密,那我将至死永怀的秘密。在我途经的这座城市中某一墓地里,是不是有一个长眠的人就我看来在性格深处比那些纷纷扰扰的居民更加神秘莫测,或者就那些居民看来比我更加神秘莫测?

对于这一点,这位骑在马背上的信差确实也拥有天生的而非让渡性的继承,正与一国之君、首席国务大臣或者伦敦的巨商首富一样;关在这辆隆隆作响的伦敦古老邮车狭窄车厢里那三位旅客也是如此;他们彼此相对都是不解之谜,像是每个人都坐在自己那六匹马拉的马车或是六十匹马拉的马车里,彼此相距有一郡之遥,相互全然不解。

这信差骑马款步归来,时时在路旁酒肆喝上几杯,但是明显表露出一种意向,不让人知道他自己的打算,并且用帽子一直遮到眼睛上。他长了一对与这身打扮十分协调的眼睛,表面一码漆黑,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没有层次深浅,而且靠得非常之近——仿佛它们害怕如果相距太远就会被人发现某些隐情。那对眼睛扣在像是三角痰盂似的老式三角帽下,下面是一条围着下巴和脖子的大围巾,几乎垂到膝头,眼睛里边显出一种凶险的神情。他停下来喝酒的时候,用左手把围巾扒开,用右手一下子把酒倒进嘴里,刚一倒完,就又把围巾捂上。“不妙哇,杰瑞,不妙!”信差说,一路走一路唠叨着这同一个意思,“这于你可不大行,杰瑞。杰瑞,你这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这于你的行当可不合适!起死回生!我要是不把他当成喝醉了酒,那我就算是倒了血霉了!”

他带的那个口信儿使他心烦得那么厉害,所以他好几次摘下帽子来抓头皮。他头上那块秃顶周围很不规整,秃圈外面却参差不齐地长着又硬又黑的头发,往下长得几乎垂到了又塌又宽的鼻子上。这很像铁匠的手工,更像结结实实钉了一排排铁蒺藜的墙头,而不像是头发,就连那最会做跳蛙游戏的人对他也不敢领教,也把他当作那从他身上跳过去最危险的人。

他骑马一路小跑往回走,带着他要传给圣殿栅栏附近台鲁森银行门房守夜人的口信儿,守夜的人则要把这个口信儿传给里边管事的人。就在这一路上,那夜影仿佛是从那口信儿当中浮现出来,向他显现出种种形状,又仿佛是从使那匹母马烦躁不安的种种隐私当中浮现出来,向她显现出种种形状。夜影看来为数不少,因为这匹母马一路上每看到一个就惊退一下。

在那时候,那辆邮车摇摇晃晃、吱吱嘎嘎一路颠簸,载着它里面那三位互不理解的同伴,赶它那单调沉闷的路。那夜影对他们也同样都是按照他们一开一合的蒙眬睡眼和漫无边际的遐想而显现自己的形状的。

台鲁森银行在邮车里也正在挤兑。那位银行的旅客有一只胳臂套在皮带圈里,车颠得特别厉害的时候,可以使他不至于碰到旁边的旅客,把人家挤到车厢的角落里去;眼睛半睁半闭在那里打盹儿的时候,那些小小的车窗,还有那透过车窗照进来昏暗亮光的车灯以及对面那个庞大包裹似的旅客,都变成了银行,而且在做一大笔生意。车马挽具叮叮当当的响声,成了硬币叮叮当当的响声,而且在五分钟时间里承兑的支票,比台鲁森银行以及它的国内外全部存户在三倍的时间里兑出的都多。随后台鲁森银行那些地下保险室(据这位旅客所了解的——他对它们的了解还真不少),藏有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和机密,在他眼前一一打开,于是他手持一串大钥匙和一支半明半暗的蜡烛,一间一间地走进去。他看到这些保险室都平平安安、牢牢实实、稳稳当当、静静悄悄,恰似他上次看到的一样。

不过,虽然银行的事一直伴随着他,虽然邮车(一路上慌乱不安,仿佛吃了鸦片痛苦难挨一样)一直伴随着他,却还有另外一股恍恍惚惚的意识潮流整整一夜始终没有停止活动:他是在赶路,要去把一个人从坟墓中挖出来。

原来夜影并没有指明显现在他眼前的许多面孔当中,哪一副是那个埋着的人的真实面孔。不过它们都是一个四十五岁年纪的男子的面孔,其间的区别主要在于它们所表现出的种种情感以及它们那种种僵尸般枯槁憔悴的可怕情状。高傲、轻蔑、挑战、倔强、驯顺、悲伤,一种表情紧接着另一种,还有各式各样凹陷的脸颊、死灰的颜色、枯瘦的双手和形体也联翩出现。但是那面孔大体上都是一种,每一个的头上都是未老先白。有上百次,这位打瞌睡的旅客这样询问这个幽灵:“埋了多长时间了?”

回答总是同样的:“快十八年了。”“你已经完全打消被人挖出来的希望了吗?”“很早就打消了。”“你知道要让你起死回生吗?”“他们这么告诉我的。”“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我说不上。”“我可以把她带来吗?你愿意来看她吗?”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多种多样的,而且互相矛盾。有时候,那不成语句的回答是:“慢着!我要是太快看见她,那会要了我的命。”有时候,先是温情脉脉地泪如雨下,然后是:“带我上她那儿去。”有时候,先是目瞪口呆、困惑不解,然后是:“我不认识她,我不明白。”

经过这些想象当中的对话之后,这位旅客又在幻想中不断地挖呀、挖呀、挖——一会儿是用一把铁锹,一会儿是用一把大钥匙,一会儿是用他自己的双手——要把这个可怜的人挖出来。到底弄出来了,脸上和头发上沾着土,他常常一下子化成灰,消失不见了,于是这位旅客就对着自己发愣,拉开窗户,让现实存在的雾和雨落到脸上。

然而,即使他的眼睛睁开望着雾和雨,望着车灯照出来的摇曳不定的光,还有路旁一颠一颠向后撤退的树篱,那车外的夜影还是落到车内的一串夜影之上,合为一体。圣殿栅栏旁边那所真的银行,往日那些真的生意,那些保险室,那特别派来追赶他的真信差,那带回去的真口信儿,全都常常在那儿。在这些东西中间,那幽灵似的面孔常浮现出来,于是他又和他攀谈:“埋了多长时间了?”“快十八年了。”“我想你是愿意活的吧?”“我说不上。”

挖呀、挖呀,一直挖到那两个旅客当中有一个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这会提醒他把车窗拉上,把胳臂从皮带圈里紧紧地套进去,面对这两个睡着的形体沉思默想,直到他琢磨他们琢磨得走了神,又溜进了那家银行和那座坟墓。“埋了多长时间了?”“快十八年了。”“你已经完全打消被人挖出来的希望了吗?”“很早就打消了。”

这些话就像刚刚说出来的一样,一直在他耳际萦回,像他在实际生活当中听到的话一样清清楚楚地在他耳际萦回。这位又累又乏的旅客感觉到白天的亮光,一下子惊醒过来,并且发现夜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拉开窗户,看着外边的旭日。眼前有一道翻耕起来的犁垄,上边还放着一把犁,那是昨天卸了马以后扔在那里的。远处,是一片幽静的灌木林,林中还有很多火红和金黄的树叶,仍然挂在树梢。地上虽然寒冷潮湿,天空却一片晴朗,太阳冉冉升起,光辉四射,宁静而又美丽。“十八年了!”这位旅客看着太阳说,“我的老天爷!给活埋了十八年!”第四章准备

午前那段时间,邮车圆满到达多佛,皇家乔治旅店的茶房头儿像他往常一样,打开了邮车的门。他开车门的时候带着一点儿礼节性的夸张动作,因为在冬季邮车一路从伦敦来到这里,对一个冒险旅行的人来说,正是一桩值得庆贺的成就。

在那个时候,只能对剩下的一位冒险旅行的客人庆贺了,因为那另外两位已经在中途他们各自的目的地下了车。那发了霉似的车厢,里边铺的那些又湿又脏的麦秸,散发的那股令人难受的气味,还有它那昏暗的光线,使它简直成了一个大狗窝。那位旅客劳瑞先生,抖抖身子从里面爬出来,他浑身沾满一串串麦秸,毛茸茸的毯子裹作一团,帽檐耷拉下来,两腿都是泥浆,活像一只大狗。“明天有开往加来的邮船吧,茶房?”“有,先生,要是天气一直不变,风还算顺,下午两点赶潮水就最合适了,先生。要床位吗,先生?”“我不到晚上不会上床的,不过我还是要个卧房,还要一个理发的。”“那么早餐要吧,先生?好,好,先生,请那边走,先生。开协和!把先生的旅行袋和热水送到协和,到协和把先生的靴子脱下来。你进去就会看见用上好的海运煤生的火,先生。叫理发的到协和去,喂,给协和张罗张罗!”

协和的卧室总是给乘邮车来的旅客留的,而乘邮车的旅客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所以虽然见到走进这个房间去的只有一种人,从里边走出来的却是各式各样的人,因此这个房间对整个皇家乔治旅店来说就显得格外有趣。所以,另一个茶房,两个脚夫、几个女招待和老板娘就都出于偶然地在协和和咖啡室之间的走道上到处闲逛起来。这时候,一位年届六十的先生一路走过去吃早餐。他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褐色套服,衣服已经磨损得相当可观,可是保管得还非常好,袖头上还带着大方翻边,衣兜上也带着大口袋盖。

那天上午,咖啡室除去这位穿褐色衣服的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占用。他的餐桌拉到了壁炉跟前,他落了座,让火光照到身上,等着他的饭食。他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可以让人给他画像了。

他看上去整整齐齐、有条有理,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背心前襟里面有一只怀表大声嘀嗒作响,发出像牧师宣讲教义一样单调的声音,仿佛在以自己这份庄重悠长的声调同烧得正旺的炉火那份轻佻多变相抗衡。他的腿很漂亮,而且他颇有点儿以此自负,因为他那褐色的袜子平平展展地紧紧绷在腿上,袜子质料精细;他的鞋和鞋扣尽管普普通通,也很整齐洁净,他套了一顶柔软卷曲有点儿古怪的亚麻色小假发,紧紧贴在头上。可以肯定,这顶假发是用头发做的,可是它看上去很像是用蚕丝或玻璃丝做的。他的衬衫,虽然不像他的袜子那么精细,却是白得像冲到附近沙滩的波浪顶上的浪花,或是远处海面上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点点船帆。那顶古怪的假发下面,一副惯于克制、平静的面孔,被那对水灵灵的眼睛一衬托,仍然显得生动开朗。长着这样一对眼睛的人在已经流逝的岁月里想必是付出了殚精竭虑的代价,训练自己学会了台鲁森银行的人那种老成持重的表情。他脸上气色很好,虽然刻上了皱纹,却没有什么经历忧患的印记。不过很可能台鲁森银行那些受重用的单身职员通常总是为他人操心,而且二手操心很可能和二手衣服一样,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劳瑞先生开头好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让人画像,后来就陷入了沉睡。早餐送来把他吵醒了。

他一边挪椅子凑上去,一边对茶房说:“我希望做好安排接待一位年轻小姐。她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她会打听加维斯·劳瑞先生,也许她只是打听一位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那就请告诉我一声。”“是,先生,伦敦的台鲁森银行吧,先生?”“就是。”“那好,先生。我时常恭候你们这些先生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往来,为你们效劳。台鲁森银行来来往往的很多呢,先生。”“就是。我们是个英国银行,也还是个法国银行。”“是的,先生。我想你不大经常这样旅行吧,先生?”“最近好些年不这样了。自从我们……自从我最后一次从法国来,已经十五年了。”“真的吗,先生?那还是我到这儿以前呢,先生。在我们这些人到这儿以前,先生。那时候皇家乔治在别人手里,先生。”“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敢担保,先生,像台鲁森这样一家银行,五十年前就生意兴隆了,更不用说十五年以前了,是不是?”“你可以再加上两倍,说是一百五十年以前,那也不会差很远。”“确实,先生!”

茶房张开大嘴,瞪着眼睛从桌子边后退了两步,把餐巾从右胳臂倒到左胳臂上,做出悠闲自在的姿势,站着观看这位客人吃喝,仿佛是站在观测台或者瞭望塔上一样。这是古往今来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茶房就有的习惯,这位茶房也照做不误。

劳瑞先生吃罢早餐,就到外面海滩上信步闲游。这座狭长曲折的小小市镇,远远地躲开海滩,有一头伸进白垩质的巉岩当中,像是一只海上的鸵鸟。这海滩是层层海浪和杂陈砾石的荒滩;海是为所欲为的,而海所欲为的,就是破坏。它对着这个市镇砰訇作响,对着巉岩砰訇作响,疯狂地将海岸冲垮。那些房子中间的空气,带着那样重的鱼腥味,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病鱼在里边浸泡着,就像病人下海去浸泡着一样。海港里只有小规模的捕鱼业,临到夜晚却有很多人闲游散逛,向海上张望,特别是在涨潮并将近满潮的时候。并未做什么生意的小商小贩有时候意想不到地发了大财,而有一件事又是颇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一带没有一个人能容得下点街灯的人。

这一天,天空有时候很晴朗,足以看到对岸的法国海岸,可是过了中午以后,天空又布满雾气和水汽,这时,劳瑞先生心中似乎也浓云密布。天黑之后,他坐在咖啡室的壁炉前,像他曾经等早饭那样等着正餐。他的思想又忙着在那烧得又旺又红的煤块里挖呀、挖呀、挖。

正餐之后喝上一瓶红葡萄酒,对一个正在烧得通红的煤里挖着的人是毫无害处的,只不过有一点儿想让他歇手不干的意味。劳瑞先生优哉游哉地过了好大一会儿,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完全像一位上了年纪、气色很好的先生把一瓶酒喝到瓶底儿时,人们可以从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神情,倒出他那最后一杯酒,就在这时候,一阵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响起来,又叽里咕噜地滚到了旅店的院子里。

他放下了这杯还没沾唇的酒。“小姐来了!”他说。

两三分钟之内,茶房就进来通报马奈特小姐从伦敦来了,很想见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这么快?”

马奈特小姐已经在路上吃了点儿小吃,这时候什么也不要了,而且急如星火地要立即见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只要他愿意并且方便。

这位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对此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并把他那顶古怪的小假发往两只耳朵上按了按,然后就跟着茶房到马奈特小姐房间去了。这是一间宽大阴暗的屋子,用黑色马毛呢布置得像办丧事的样子,还摆着几张笨重的暗色桌子。这些东西都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一直上到屋子正中桌子上那对高大的蜡烛在每一块板面上都隐约照出了影子;仿佛它们是被埋在了深深的黑硬木坟里,不把它们挖出来,就别指望它们能发出什么光亮。

屋子里那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劳瑞先生一边在敝旧不堪的土耳其地毯上择路而行,一边估计马奈特小姐这会儿是在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直到走过那一对高大的蜡烛,他才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姐站在灯烛和壁炉之间的桌旁迎候他。她披着旅行斗篷,那顶旅行草帽还拿在手上,手抓着帽带。他看到一个娇小轻盈的漂亮身影,一头丰厚的金发,一双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带着询问神情的蓝眼睛,一个具有奇特功能的前额(别忘了那是多么幼嫩光滑),它在一扬一蹙之间都不是只显出或是困惑,或是惊讶,或是警觉或者仅仅是聪敏专注的某一种表情,而是四项皆备。劳瑞先生的目光停留在这一切上面的时候,和这惟妙惟肖的一个孩子的面庞突然在他眼前闪现。那是一个大冷天,冰雹急下,骇浪滔天,他航行穿过那同一道海峡,怀里抱着那个孩子。这酷肖的面庞一闪而过,像是一股哈气从她背后那座陈旧的穿衣镜镜面上一掠而过,这座穿衣镜的镜框上有一串好客的小爱神,有些缺头,全都瘸腿,正在向那些黑女神奉献一黑篮又一黑篮的死海之果——于是劳瑞先生向马奈特小姐深施一礼。“请坐,先生。”声音非常清脆悦耳,略带一点儿外国口音,但是确实只有很少一点儿。

当他再次躬身施礼,然后就座的时候,他按照老派的礼节说:“我吻你的手,小姐。”“先生,我昨天收到台鲁森银行一封信,通知我某些消息——或者说新发现——”“字眼儿无关紧要,小姐,这两个字眼儿都可以用。”“——是有关我那从未见过的——故世那样久的——先父一笔不足挂齿的财产——”

劳瑞先生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带着不知所措的神情向那一串好客的黑色小爱神看了一眼,仿佛他们那些荒唐怪诞的篮子里装着能够对人有所帮助的东西似的!“——使得我必须得到巴黎去,在那儿和一位为这件事特意派往巴黎的先生接洽。”“正是我本人。”“我正是要恭听你的见教,先生。”

她向他屈膝行礼(年轻女士在那个年月都是行屈膝礼的),真心要向他表示,她觉得他比自己的年齿智慧都高得多。他向她再施一礼。“我答复银行,先生,既然那些知情人那样好心向我提出建议,认为我到法国去实属必要;而且因为我本是孤儿,又没有能伴随我去的朋友,如果有幸得到慨允,在旅途中能置自己于那位先生的保护之下,那我将至为珍视。这位先生事先已离开伦敦出发,不过我估计随后已经派了一位信差去,请他惠允在此一候。”“我很荣幸,”劳瑞先生说,“能够受此重托。我将更加荣幸,如能完成这一重托。”“先生,我对你至诚感谢,我对你感谢不尽。银行告诉我,这位先生会向我解释这件事的详情,而且具有令人吃惊的性质,我自己必须做好准备。我自己已经尽最大努力做好了准备,同时我自然怀有强烈急切的兴趣,想知道那是些什么情况。”“自然,”劳瑞先生说,“是啊——我——”

他又把那顶卷曲的亚麻色假发在两只耳朵上边按了按,停了一下之后又加上一句:“真不知从哪里说起才好。”

他没有开始说,而且犹疑地迎着她的目光。那幼嫩的前额向上一扬,显出那种独特的表情——不过,它不仅独特,而且透着灵秀,富有个性——同时她举起手来,仿佛是用一个无意的动作抓住或者留住什么一闪而过的影子。“我真是从来没见过你吗,先生?”“难道不是吗?”劳瑞先生摊开双手,面带一种爱好反驳争辩的笑容向外伸着。

她本来一直站在椅子前面,这时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她那眉宇之间,就在那要多精细就多精细的秀气的女性鼻梁上方,表情更加深沉了。他看着她陷入沉思,而在她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他继续说道:“在你客居的国家里,我认为,把你当作一位年轻的英国小姐来称呼,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你说是不是,马奈特小姐?”“你请便,先生。”“马奈特小姐,我是一个办事务的人。我有一桩业务性的事情要亲自来完成。承蒙见纳,请你除了把我当作一架会说话的机器之外,不要管我别的什么——真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我想要,请你准许,给你讲我们一位顾客的故事。”“故事!”

他仿佛是故意弄错了她刚才重复了一遍的这个字眼儿,匆匆忙忙地接着说:“是的,顾客;在银行的业务上,我们通常把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叫顾客。他是一位法国先生,一位从事科学的先生,一位造诣很高的人——一位医生。”“不是博韦人吧?”“嗯,是的,是博韦人。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是博韦人。像你父亲马奈特先生一样,这位先生在巴黎很有名。我很荣幸在那儿认识了他。我们的交往是业务上的交往,但是很密切。那时候我在我们的法国分行,而且已经——噢!二十年了。”“在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可以问问,那是什么时候,先生?”“我说的是二十年前,小姐,他娶了——一位英国太太——而且我是受托人之一。他的业务,像其他许多法国先生和法国人家的业务一样,完全在台鲁森手上。以类似方式,我是,或说我一直是我们行一大批顾客这样那样的受托人。这些都不过是业务上的交往,小姐,这当中没有什么友谊,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没有什么类似感情的成分。在我一辈子办业务当中,我打发了一桩又一桩,就像我在一天办业务当中打发了一个又一个顾客一样,简单说,我没有任何感情;我不过是架机器。不断地——”“不过,这是我父亲的故事,先生,我渐渐想到,”她好奇地皱起额头,目不转睛地对他看着,“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仅仅两年就去世了,于是我成了孤儿,就是你把我带到了英国。我差不多完全肯定那就是你。”

劳瑞先生握住那只迟疑地伸过来信任地抓住他的手的小手,带点儿郑重的神态放到自己唇上,然后他把这位年轻小姐立即又引回她的座位,她坐着仰望他的脸,他站着俯视她的脸,这时他一直是左手扶着椅背,用右手一会儿擦擦自己的下巴,一会儿按按两只耳朵边上的假发,一会儿强调一下他刚才说的话。“马奈特小姐,那就是我。我提到,我没有任何感情,而且我和所有我接触的人保持的交往不过是业务交往,你考虑到从那时以后我从没见过你,也就会看得出来,我刚才说的是多么真切。是从没见过!从那以后你一直是台鲁森银行的被监护人,而我从那以后又一直为台鲁森银行别的业务奔忙。感情!我没有时间,顾不上,也没有那种机会。我一辈子都在开一架庞大的摇钱机器,小姐。”

劳瑞先生把自己从事的日常工作这样奇怪地描述了一番之后,又用双手把他那顶亚麻色假发在头上按平(这太没有必要了,因为它本来表面就那么光亮,再也没有比那更服帖的了),然后又恢复了他原来的姿势。“到此为止,小姐。正像你所说的,这都是你那位令人惋惜的父亲的故事。现在出现了不同的情况。如果你父亲死的时候并没有真死——别害怕!你那么吃惊!”

她确实吓坏了,用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请,”劳瑞先生用一种抚慰的调子说着,把放在椅子靠背上的左手放在她那抓着他、剧烈地哆嗦着乞求帮助的手指上,“请控制住你自己,不要激动——这是一桩业务上的事。像我刚才说的——”

她的神态使他那样不安,所以他打住了,走了一下神儿,随后才又重新开始:“像我刚才说的,假如马奈特先生没有死,假如他是突然之间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假如他是遭人绑架;假如即使没有法子追寻,也不难猜想他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方;假如他有一个仇人,还是他的某一个同胞,在海那边,他能够行使我平生所知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悄声提起的一种特权,比如说,一种填写空白捕票,随便把人投入监狱,一关就是多少年,使人湮没无闻的特权;假如他妻子乞求国王、王后、朝廷、教会,想得知一点儿他的音信,但都是徒劳。那么,你父亲的身世,或许就是这位不幸的先生、博韦的那位大夫的身世。”“我求你再多讲讲,先生。”“我很愿意,我就要往下讲,你受得住吗?”“只要你不像这会儿把我弄得疑惑不定,我什么情况都经受得住。”“你说话很镇静,而且你——是很镇静的。那好(尽管他显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放心)!这是一桩业务上的事,请把这当作一桩业务上的事——一笔非办成不可的业务。那么假如这位大夫的妻子,尽管是一位勇气十足、十分坚毅的太太,在她的小孩儿出生之前因为这些事受了那么剧烈的折磨——”“这个小孩儿是个女儿,先生。”“是个女儿。一桩业务上的事,不要难过。小姐,假如这位可怜的太太在她的小孩儿出生之前受到了那么剧烈的折磨,因此她下定决心尽量让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要一出生就继续遭受任何一点儿她已经饱尝的痛苦折磨,从小就教育她,让她以为她父亲死了——别,别跪下!老天爷,你干吗要对我下跪!”“因为你讲了真情。啊,诚恳好心的先生,因为你讲了真情!”“这是——一桩业务上的事。你把我弄得心慌意乱,假如我心慌意乱,我还怎么办业务呢?让咱们的头脑清醒清醒,要是可以烦你现在说一说,比如九乘九便士是多少,或是二十个畿尼是多少先令,那会大有好处,我也就会对你的神志放心多了。”

他十分轻柔地扶起她之后,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直接回答这一请求,而那双抓住他手腕一直没有放开的手,比刚才更是紧紧地抓住不放。这样一来,她就使得加维斯·劳瑞先生有些放心了。“这就好了,这就好了。鼓起勇气来!这是业务!你眼前摆着业务,有利的业务。马奈特小姐,你母亲对你抱定了这样一个宗旨。直到她死的时候——我想是心碎了——始终没有放松到处寻找你那找不到的父亲,她撇下才两岁大的你,希望你长得如花似玉,生活得无忧无虑,希望你的生活不要因为无法确定你父亲是很快就在狱中耗尽心力,还是在那里年复一年地虚掷光阴而蒙上阴霾。”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既赞羡又怜惜地俯视着那披散着的金黄色头发,仿佛是在想象它也许已经染上了灰色。“你知道你的父亲并没有大笔财产,而且他所有的,已经指定给了你们母女俩,到现在并没有新发现什么钱财或其他什么财产,但是——”

他感到他的手腕被抓得更紧了,就不再说下去。她前额上曾经那样吸引他注意的表情这时固定不动了,而且变得更加深沉,成为一种痛苦和恐怖的表情。“但是他已经被——被找到了。他活着,大大变了样,这太有可能了;几乎心碎身残,这也有可能;不过我们还是朝最好的方面想。他还活着,被人带到巴黎一个过去的仆人家里,而且我们就要到那里去。我呢,去认出他来,只要我能做到;你呢,去使他重新得到生命、情爱、孝敬、将养、安慰。”

一阵战栗传遍她的全身,而且从她身上传到他身上。她用一种低沉、清晰而又敬畏的声音说:“我要去看他的鬼魂!那是他的鬼魂——不是他!”仿佛她是在梦中说的这番话。

劳瑞先生不声不响地摩挲着那双抓住他胳臂的手:“好啦,好啦,好啦!你看!你看!现在最好的和最坏的都让你知道了。你到那位受屈含冤的可怜先生那儿去,已经走了一大段路,而且经过一段顺风的水路和一段顺利的旱路,你很快就会到他本人身边了。”“我一向自由自在,我一向无忧无虑,他的鬼魂还从来没有找过我呢!”她用同样的口气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声音渐渐轻得成了耳语。“就剩下一件事了,”劳瑞先生加重了说话的语气,作为一种促使她注意的妥善办法,“找到他的时候,他叫的是另外一个名字;他自己的名字,早就忘记或是隐瞒起来了。我们要是打听他的名字,那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要是追问他这些年是无人过问,还是被人故意长期囚禁着,那也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要是刨根问底,那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因为那会很危险。最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要提这件事,不论怎样,哪怕是暂时的,也得把他从法国转移出去。即使我——因为是英国人,安全有保障——而且即使是台鲁森银行,对法国的信贷关系那样重要——都绝口不提这件事。我没有带明文谈到这件事情的片言只字。这从头至尾是一桩秘密的服务项目。我所有的凭证、账目、备忘录,全都包罗在‘起死回生’这一句话里,这可以表示任何方面的意思。可是,怎么回事啊!(她一点儿也没留神听!)马奈特小姐!”

完全没有一点儿动静和声音,甚至也没有仰倒在椅子里,她在他的手下边坐着,一点儿知觉也没有;眼睛大睁着,紧紧盯在他身上,额头还带着刚才那种表情,看上去仿佛是雕刻上或是打印上去的一样。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臂,这使他都不敢抽身躲开了,唯恐那样会伤着她;因此他高声喊人来帮忙,自己却动也未动。

一个样子粗野的女人赶在旅店的茶房之前跑进了屋子,劳瑞先生虽然心急如焚,也还是看出她浑身通红,还长着红色的头发,穿着有些奇怪的紧身式样的衣服,还在头上戴了一顶极其惊人的软帽,就像是近卫军的木头量杯,而且还是个分量十足的量杯,或是一大块儿斯梯顿干酪,她那只古铜色的手朝他当胸一掌,就使他的脊背以飞快的速度贴在了离他最近的一堵墙上,这样一下子就解决了使他挣脱开那位可怜的年轻小姐的难题。“我真以为这一位必定是个男人!”劳瑞先生正往墙上贴的时候,气喘吁吁地这样想。“唉,看看你们这帮人!”这一位大声吆喝,叫着旅店里的侍役,“你们站在那儿盯着我干吗?还不去拿东西来?我有那么多可看的,嗯?干吗不去拿东西来?你们要是不快点儿拿嗅盐、凉水和醋来,我就要叫你们领教领教,快,我会这么干的!”

侍役们立即分头去取各种兴奋剂,她把病人轻轻放在一张沙发上,极其熟练而又温柔地照料她,管她叫“我的宝贝!”“我的小鸟!”还得意扬扬而又小心在意地把她那金黄色的头发披散在她肩头。“喂,你这个穿褐色衣服的!”她义愤填膺地转过身来对劳瑞先生说,“难道你对她说那些非告诉她不可的事情时,就非把她吓死过去不成?看看她,小脸煞白,两手冰凉。你就管这叫‘银行家’呀?”

劳瑞先生被这个难以答对的问题弄得窘迫万状,他只好怀着已经淡薄得多了的同情和谦卑,远远站在一边观看,而这位健壮的妇人,说了一声如果这些旅店侍役再站在那儿傻盯着她,她就要“让你们领教领教”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惩罚,并没提究竟是什么,就把他们打发走了。然后她继续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干起她的活儿来,把小姐耷拉着的头靠在她自己的肩头,拍她、哄她。“我想她马上就会好了。”劳瑞先生说。“就是好了,也一点儿都不感谢你这个穿褐色衣服的。我亲爱的小美人儿。”“我想,”劳瑞先生怀着一种隐约的同情和谦卑又停了一会儿说,“是你陪马奈特小姐到法国去吧?”“那也是可能的事!”这个妇人说,“既然打算让我过海,难道你还以为老天爷就注定了要让我待在一个岛上吗?”

这又是一个难以答对的问题,加维斯·劳瑞先生只好退出去考虑了。第五章酒铺

一个装酒的大木桶掉在当街砸碎了。这个事故是在从大车上往下卸桶的时候发生的;酒桶从车上颠下来,轱辘了一下,桶箍都松开了。酒桶正好轱辘到酒铺门前那些石头上,像核桃壳一样碰碎了。

附近一带忙活着的人也不忙活了,闲待着的也不闲待了,所有人都涌到这地方来喝酒。街上的石头高低不平、棱角不齐、东倒西歪地铺着,让人觉着是故意弄成这样,好把所有踏在上面的活物拐瘸。这些石头把酒圈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周围,依水洼的大小而定,挨挨挤挤地围着一伙伙、一堆堆的人。一些男人跪在地上,用两只手捧着呷酒,或是趁酒还没有全从指缝儿中间流下去的时候,帮着从他们肩膀上伸过头来的女人呷酒。另外一些人,有男有女,用破破烂烂的土陶杯子舀,甚至用女人头上摘下来的头巾蘸,然后往小孩子们的嘴里挤;有些人看到酒流走了,就堆起一道小土岗把酒挡住;有些人按照高处窗口上旁观者的指点左突右撞,把刚开始朝另一些方向流的一小股一小股酒截住;有些人则一个劲儿在那些让酒泡湿了、染上了酒渣颜色的木桶碎片上面舔,甚至还津津有味地嚼那些让酒沤得烂糟糟、湿漉漉的木桶片。这里没有排水沟让酒流走,但却不仅所有的酒都被舀得精光,而且就是烂泥也连同那些酒一起被收拾干净了,所以如果说大街上来过一个清道夫,即使是个熟悉这条大街底细的人,对此奇迹也会信以为真。

在这个抢酒喝的游戏继续进行当中,街上响彻了男男女女还有小孩儿大笑逗乐的喧哗。这种消遣并不算怎么粗俗野蛮,倒是非常滑稽有趣。其中包含着一种特别的亲善友爱,一种明显可见的人人都想和他人打交道的意愿,特别是那些运气更佳或是心情更好的人还因此嬉笑拥抱、彼此祝酒、相互握手,甚至十几个人手拉手地跳起舞来。等到酒已精光了,那些一度美酒流溢的地方都让手指头耙成横七竖八的方格子,这些表演就消失了,正像它们出现时一样突然。那个男人,刚才把锯扔在了他正锯着的木柴中间,这时又锯了起来;刚才那个妇人把一小盆热炭扔在了台阶上(她本来是想用这个暖暖自己或是孩子冻坏的手指和脚趾的),这时又回到了那里;那些赤着胳臂、披头散发、面色苍白的男人,刚才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出现在冬天的阳光下,现在又躲开钻下去了。幽暗阴郁又笼罩了这个地方,看来,对这种地方,幽暗阴郁比阳光灿烂更加协调自然。

这酒是红葡萄酒,在巴黎圣安东区狭窄街道上洒出来,浸染了那里的地面。这酒也浸染了许多手、许多脸,还有许多赤脚,而且还有许多木屐。那锯木男人手上的红色印在了木头上;那哺育婴儿的妇人把染上红色的旧包头布又缠到头上的时候,把红色印在了额头;那些将酒桶碎片贪婪咀嚼的人,满嘴像老虎吃了活物一样染得通红;一个爱开玩笑的大汉染了个一塌糊涂,大半个脑袋都露在睡帽那高高的帽筒外边,在一堵墙上,用手指蘸了和着泥的酒渣子涂了个字——“血”。

总有那么一天,那种酒也要流到铺路石上,那种酒也要把那里很多东西染红。

倏忽即逝的一缕微光曾将圣安东圣颜上的乌云驱走,如今,乌云又重新笼罩了圣安东区。这里黑暗浓重——寒冷、肮脏、疾病、愚昧、贫困,就是侍奉这位圣者的老爷,他们都是有权有势的华族贵胄,而那最后一位尤为显赫。

一个民族,曾经令人毛骨悚然地在磨盘上磨来磨去,受尽折磨,这当然不是寓言中那个把人磨得返老还童的磨盘,他们当中各式各样的人在各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在每个门口进进出出,从每扇窗口窥伺张望,在每件让风吹得飘来荡去的破袍子片里心神不定。那把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的磨盘,是把青年磨老的磨盘;孩子们面目苍老、声音悲怆,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苍老的脸上,在每一道岁月犁出的旧纹新皱里,都是“饥饿”的标记,到处都是“饥饿”横行。“饥饿”被赶出了高楼大厦,钻进挂在竿子和绳子上的破衣烂衫,“饥饿”同草秸、破布、木片、纸屑一起把这些衣衫补缀起来;“饥饿”附在那锯木人锯子下面的每一块儿小小的木柴上;“饥饿”从断了炊烟的烟囱上目不转睛地俯视,沿着污秽的街道起步,那里的垃圾堆中,没有一点儿可以充饥的残渣余屑;“饥饿”镌刻在面包铺的货架上,写在它那存货匮乏的每一小块儿发霉变坏的面包上;在腊味铺里,写在每一份专供出售的死狗肉制品上;“饥饿”这副枯骨架子在滚筒里的炒栗子中间吱嘎作响;“饥饿”碾成了颗粒粉末,撒在每一小盘仅用难得的几滴油煎过的带皮土豆片里。

它在一切与它鱼水相得的地方流连不去。一条狭窄弯曲的街道,充满罪过和恶臭,与其他一些狭窄弯曲的街道纵横交错,到处都是穿着破衣烂衫、戴着睡帽的人群,并且到处都是破衣烂衫和睡帽的臭味,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以阴森的眼光看着这些面带病容的人。即使在走投无路的神色中,也还有一种困兽犹斗的想法。尽管他们无精打采、羸弱不堪,他们当中仍然不乏冒火的眼睛,不乏紧闭得发白的寡言罕语的双唇,也不乏拧成像是他们就要引颈自受或使人受刑的绞索似的眉头。商业招牌(它们几乎和店铺一样多)全都是表示“匮乏”的丑恶图画。屠夫肉商涂抹的只是瘦骨嶙峋的带骨肉;面包师傅涂抹的是粗粝不堪的一点儿面包。信手乱画出来的酒铺里的酒客,对着盛有寡酒的小酒杯大发牢骚,在一起蹙眉低语。除了家什和武器,任何东西都显得不景气;但是,刀具商的刀斧刃利锋亮,铁匠的锤子结实沉重,枪械匠的枪杆杀气腾腾。拐角的石头路面,到处是泥坑水洼,根本没有人行便道,都是径直对着各家门口。流水沟为了弥补这种不便,直通到街心——不过是在它真流水的时候,这得是暴雨过后,此时它就像莫名其妙地抽起风来似的,一股一股涌进各家屋子里。从条条长街的一头到另外一头,每隔很远,有一盏粗陋的街灯,用绳子和滑轮吊着;到了晚上,点灯的人把这些灯放下,点着,再把它们吊上去,一束微弱的灯光就在头上半死不活地摇来晃去,仿佛是在海上。它们确实是在海上,而那只船和全体船员正面临风暴的危险。

那一带这些褴褛憔悴的吓鸟草人无精打采、饥饿难挨,看着点灯的人已经看了那么长时间,总有一天他们会看着看着想起了要改进他的点灯方法,用那些绳子和滑车把许多人吊起来,好把他们那暗无天日的生活照亮,但是现在这一天还没有到。每一阵掠过法兰西的风虽然把这些草人的破衣烂衫吹得翻飞抖动,也是枉然,因为歌喉婉转、羽毛丰美的鸟儿并不听从警戒和教训。

这家酒铺设在街拐角上。外表比大多数别家酒铺都像样,等级也高些,酒铺老板早就站在门外,穿着黄背心、绿马裤,看着大家争先恐后争着喝那些洒出来的酒。“这不是我的事儿,”他最后耸了耸肩膀说,“这是市场的人弄的。让他们再送一桶来。”

他的目光突然碰上了正在那儿涂写戏语的那个爱开玩笑的大汉,就隔着马路叫他:“喂,我说加斯帕,你在那儿干吗?”

那家伙意味深长地指着他的玩笑话,像他们那一伙人常有的那样。玩笑没开到点子上,而且彻底失败了,这也像他们那一伙人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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