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为民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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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星狼试读：
1 茫然的人
2009年临近年底的一个平常的冬天，夜。
时间很早，我从从容容地洗漱完毕，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等待睡神的眷顾。
在电影这个江湖，午夜是投资商、制片人沟通做局的高峰，是导演灵感迸发的节点，是演员聚散分离的晨曲……如果不抓紧时间入睡，说不定谁的电话就不期而至。而我作为一个独立制片人，多年以来跟随多个摄制组转战南北，没有工作日和休息日的区别，没有规律的早中晚饭，没有固定时间的睡眠，生活规律早已经完全被打乱。所以，迅速入睡和禅定安静，已经是我练就的基本功。
但是，电话还是响了。
我希望是个骚扰电话，那样我照样可以入睡。但我一看号码，立刻爬起来，是江志强，江老板。
我说过，电影是个江湖。在电影这个江湖中，江志强的名字等同于大侠，等同于风清扬。他投资精准，被《时代》杂志和《华尔街日报》评为亚洲最佳电影制片人，李安的《卧虎藏龙》《色戒》都是江老板的杰作。尽管江老板在江湖中分量很重，但他老人家非常低调，一如既往地扶持电影界的后生晚辈。我一直想，假如香港演艺界也评选先进的话，江老板应该是德艺双馨的楷模！
那么，江老板这么晚的电话，一定是有重大信息！“为民，你看过《狼图腾》这本书吗？”“《狼图腾》？知道，一本畅销书。但我没仔细读过。”“你看一下咱们再谈，紫禁城影业公司请我帮他们把这个小说给拍成电影！”
放下江老板的电话，我再也睡不着了。整整一夜，在咖啡和茶的浇灌下，我快速地在电脑上浏览着姜戎老师的巨著《狼图腾》。《狼图腾》，是姜戎老师以他自己插队到草原十一年的生活为蓝本，又苦心酝酿创作了二十年写成的一部真真正正的巨著！想想当今的文坛和艺术界，很多人都是以追求名利为目的，怎么赚钱快怎么来，怎么出名快怎么干，还有几个人能像姜戎老师这样用一生去完成一件作品？我虽然和姜戎老师尚未谋面，但仅凭这点，就足以让我对他从内心充满敬佩了。
随着阅读，我对这本书有了更深的了解和理解。说是巨著真的毫不夸张——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一部以狼为叙述主体的小说，但它可不是简单地写动物生活的，它的内涵极深，有关人与自然、人性与狼性，甚至涉及狼道与天道的哲学思考，很多地方如果仅是匆匆看过根本不能领会其中的深意。我一边沉浸在美妙的文字和思想中，一边在心里画着问号：此书拍成电影，会有多少观众看，会有多少观众能看懂？畅销书能有多畅销？
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狼图腾》光在中国大陆就已发行了300多万册，连续6年蝉联文学图书畅销榜的前十名，获得奖项几十种，我知道，300多万册只是最保守的数字，还有“疯狂的盗版”呢，盗版的数量肯定大大超过正版了，庞大的读者群很可能成为潜在的观众群，对于电影市场来说，这就是天文数字了！在国外的成绩就更可观了，《狼图腾》陆续被译作30种语言，在全球110个国家和地区发行，还不知道那些国家有没有盗版呢。
而今，这部畅销多年的小说又将变身为一个新的艺术形式——电影《狼图腾》。这部电影的拍摄如果能够顺利进行，极可能将是未来几年内中国电影拥有最强阵容的大制作。能够加入这样一部大片，我觉得浑身的血液流速都在加快，每一个汗毛孔都兴奋地收缩、舒张……
在眩晕的感觉中，我闭上眼睛，黑色的方块字漫天飞舞。
渐渐地，方块字在虚空中隐没消失，草原的气息扑面而来。一直蔓延到天边的绿绒般的青草，棉花团般的白云，圆滚滚的蒙古包，骑在马上牧羊的蒙古老人，端着奶茶微笑的姑娘……这是姜戎老师笔下的草原，也是我心目中的草原。
惊恐来得没有任何预兆。
忽然，两点绿宝石般幽深的光一晃而过。
那是什么？！是幻觉？
是记忆，是关于狼的记忆。
那是四年前的内蒙古大草原，电影《蒙古王》的拍摄现场。少年成吉思汗虔诚地向天祈祷。荆棘丛中，一只孤独的成年狼透过枝叶的缝隙，默默地看着这日后成为蒙古之王的孩子，只一眼，便默默离去。
就是这只狼的目光，像是赞赏，像是鼓励、又像是不屑，还有些挑衅。
这种捉摸不透的狼的目光，充满了神秘感、宿命感，我不寒而栗却又不敢躲避，甚至渴望一直看着。
短暂的一眼，也许只有一秒、两秒，却能让我记忆终生，不知在什么时候，它会突然浮现，如醍醐灌顶般，让周围和内心的世界清晰无比。
刚才，就是那双狼的眼睛，没经过从远而近的距离，没经过窸窸窣窣的试探和徘徊，直接顶到我的眼前。
没有身体，没有面颊，没有毛发，只有绿宝石般幽深的眼睛。
我一下醒过来，狼的眼睛让我迅速冷静。
狼，用动画做吗？脑海里闪出《喜羊羊与灰太狼》，抹去，又闪出几部特效超级一流的电影，也不对劲。特效和动画做出来的东西，即使细微到毛发，也永远不可能具备真实的演员与动物之间那种充满感情的交流。
找真狼吗？去动物园，还是去草原上捕捉？狼不同于小猫小狗，它的精神它的性格，怎能配合电影拍摄？别说让狼在摄影机前听从导演的指挥，就算你想接近一只成年狼，也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事。何况就我所知，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部拍摄真正狼群的故事片。
我的心里不断地画着叉，不行，拍不了，难度太大，不可能……
我坐在电脑前打开《狼图腾》的电子文档，头脑中用电影的思维设计着一个个场景，画面……最后的结论是：这些故事只应该留在书本上，供读者想象。拍电影？呵呵……
我犹豫着不安着拨通了江老板的电话。“为民，书看了吧，怎么样？”“嗯，不错，挺有意思。”
江老板笑了，他似乎听出了我回答中的迟疑和顾虑，这根本不是我的风格。“我给你介绍一个导演吧，法国的，让·雅克·阿诺……”
法国导演，我真不太熟，只知道吕克·贝松，电影嘛，当然是《这个杀手不太冷》，演员倒是也姓让，让·雷诺。法国人尽是让让让。“《情人》看过吧？还有《兵临城下》，都是阿诺导演的作品。”“《情人》？太棒的片子了，还有关于狙击手的《兵临城下》，我太喜欢了。”
江老板把这位年近七旬、佳作无数、获得过奥斯卡奖的大导演介绍给了我。
我要不要与让·雅克·阿诺导演合作《狼图腾》这部前景未知、充满挑战的电影呢？
不知道阿诺导演有什么想法，他会和我一样，还是充满斗志，像一匹准备捕猎的狼？
我一片茫然。
狼之所以个个顽强，不屈不挠，不是因为狼群里没有“汉奸”和软蛋，而是因为残酷的草原环境，早把所有的孬种彻底淘汰了。——姜戎《狼图腾》
2 狼狗成不了明星狼
公司要求我给出一个筹备、拍摄的计划，我愣了许久都没说话。换在以往，我可以凭着丰富的职业经验，迅速在头脑中勾勒出整个过程的蓝图，并几乎脱口而出地说出一套让所有工作人员信服的计划。可这一次，我沉默了。
狼的问题解决不了，别的都没法谈，先找狼吧。
找狼？谈何容易！
在我们当今生活的世界，各种野生动物濒临灭绝，原始的生命们早已被人类的侵略逼退，退到更深的森林，更远的海洋。狼，似乎只是电视和图画书中的角色。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中，试问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狼？而我要找的，是既能够听从人的指挥完成电影拍摄，又保留了野性的真正的狼！
打电话，发邮件，问朋友，问朋友的朋友，电影圈内的，电影圈外的，凡是能有些关联的人，一一问过。
得到的答案令人沮丧，仔细想想又有点儿好笑。所有人似乎都在告诉我，这个电影恐怕、几乎、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熊、老虎、狮子要拍很简单，但狼是拍不成的，因为狼是不可驯服的。大家好像在谈论一件来自外星的事，又好像对熊、老虎、狮子和狼这些凶猛动物极其了解似的，其实，大家都是一知半解啊。可这一知半解，又是致命的正确。我无言以对。
凭着电影人的职业敏感和灵活，我想，不就是四条腿长尾巴的哺乳动物吗？现在有化装啊，有电脑特技啊，也许用狼狗来替代狼，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狼狗不分家嘛。公司经过一番权衡考虑后，也有意让我先考察一下狼狗，实在没有狼就争取训练出像狼一样的狼狗，让狼狗成为电影中的明星狼。找狼驯狼的难度之大风险之高，谁都心存恐惧。
我又把田壮壮导演的大作《狼灾记》拿出来看了几遍。这是由日本超人气男星小田切让和性感女星Maggie Q主演的一部电影。一幅幅精美的画面在眼前掠过，非常棒，如果要说它有什么失败之处，就恰恰失败在狼上。你会发现，仅有的一些关于狼的镜头都飞快而过，完全不敢有过多时间的停留，因为那不是狼，是用狗在替代拍摄。狗终究不可能具有狼的气质和神韵，装扮得再像也还是狗，徒有其表，没有精神，尤其是眼神。狗的温驯和顺从完全失却了狼的不羁和狂野，导演也深谙这点，有意回避，出来的效果就可想而知了。《狼灾记》显然是最活生生的前车之鉴，难道现在我还要重蹈覆辙吗？
狼无法替代。曾经《蒙古王》中狼那孤傲犀利的眼神始终让我难以忘怀，这是我在《狼灾记》中无法看到的。看完《狼灾记》，我静静地思考着，不行，不能用狼狗，对于《狼图腾》这样一部以狼为核心的巨著，必须用真狼！
谁曾料到，我的电影生涯中还会有这么一次和狼的缘分。
狼，你在哪儿？
很快，阿诺导演及其团队来到北京，我们有了第一次见面。
阿诺导演满头银发，严肃中透着一种难以隐藏的童真。这位拍了三十多年电影的“神级”导演，年轻时在非洲从军时就拍摄了《高歌胜利》，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1981年，他又以大胆手法拍摄史前原始人生活的《人类创世》，获得凯撒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接下来，阿诺导演的作品在风格题材上更为广阔，《情人》《兵临城下》《熊的故事》《虎兄虎弟》都是经典中的经典。可是，面对这位大导演时，我感觉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祥和与温暖。“Max，我看过你以前的作品，《蒙古王》的导演谢尔盖是我的好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起来完成这件事，我真的需要。”
阿诺导演的声音沉着、诚恳，完全没有一丝大导演的傲慢。这个老人，让我不禁联想起中国古人的种种美德。也许，缘分并不简单是外在的偶合，而是发生在精神层面上的感应。“Max，我拍过老虎，拍过熊，但没拍过狼。我知道狼是不可能驯服的动物……”“嗯……”
我和阿诺导演目光相对，沉默。
在某一时刻，我甚至感到我和他之间有种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Max，目前，我对拍这个电影感到很茫然……”“导演，我比您还茫然……”
我和阿诺导演都笑了。
两个因为狼而茫然的人凑到一块儿了。狼着实让我们伤透了脑筋。没有狼，这部片子要怎么拍？！
导演团队的法方制片人叫Xavier Castano，这个名字很难用中文音译过来，就算译了也很拗口。我和Xavier Castano往后可是经常需要联络沟通并肩作战呢，得给他取个朗朗上口的中文名字。
Xavier Castano对此很高兴：“Max，你给我起名吧，我非常希望能有中文名字！”“嗯。中国人得有姓，不如随我的姓，王，怎么样？王者，领袖、权威的意思。”“王，好，我就随你，姓王！”“呵呵，那就叫王德才吧，又有德又有才！”“……嗯，王——德——才，我喜欢这个名字！”
王德才颇有感觉地琢磨着这三个字，好像他很了解其内涵的样子，看着他可爱又可喜的样子，我心里暗自庆幸，这个年纪比我大的法国制片人和蔼近人，应该是个能相处愉快的合作伙伴。
狼狗虽然是蹩脚的选择，但在目前阶段仍不失为一种选择，我和王德才准备去公安大学的狼犬基地看看，也许运气极好，遇到比狼还“狼”的狼狗也说不定。
经过多方联络，我们来到了平时从不接待陌生人的公安大学狼犬基地。途经一道道岗哨，我和王德才的行为举止不自觉地收敛起来，走路姿势规规矩矩，说话声音也放低了。
接待我们的负责人倒是很热情，一副平易近人、很随和的样子，伴随着他滔滔不绝的介绍，我们来到了犬舍。还没见到狼狗的影儿，一阵阵雄浑有力的吠叫声就扑面而来，震得我停住脚步不敢向前，王德才索性后退了几步。这狼犬真不是徒有虚名，要是遇到犯罪分子，光是叫声就足以吓倒几个。“没关系，跟我来吧。”负责人引领我们继续向前。
随着训练员的一声口令，吠叫声戛然而止，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到狼狗们呵呵的喘气声。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们放心了。一只只狼狗乖乖地坐在地面上，姿势整齐划一，像是在列队迎接，训练员威武地背着手傲然挺立，仿佛是它们的国王在阅兵。“只要你们表示出友好，它们就不会越轨。”
我和王德才对着狼狗们露出善意的微笑，这些平日训练有素的小家伙们立刻就露出了友善的表情，紧绷的脖子放松了，目光也变得无比温顺起来。“它们都是经过长期训练的，随便伤人的事不可能发生。”
王德才凑近一只狼狗蹲下来，试探着伸手抚摸它的背，狼狗“呜”了一声，整个身体趴下，享受着抚摸。
我也如法去亲近另一只狼狗，它不但享受，还主动迎上来呜啊呜啊地舔了我一脸的口水，好像是老朋友很久没见，我却觉得有些尴尬，直往后躲。“如果用它们拍电影的话，肯定比演员还听话。”
我微笑着点着头，向负责人和训练员表示感谢，心里却冰凉冰凉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它们会像真正的狼一样和我保持有尊严的距离，它们会用犀利而孤傲的目光看着我，甚至嘴里会发出低低的呜咽向我警告，你不要靠近，因为我是狼！
遗憾的是，眼前的一切，我没能读到一丝心中期盼的那种狼的状态，这让我很失落。
训练员并没有看出我的心思，还很高兴地一个劲儿地说：“它们对你们多么友好啊，应该是知道要拍电影了吧。”我只好硬着头皮敷衍道：“我需要先回去汇报一下情况再说。”
为了“不虚此行”，我和王德才用手机拍了一堆照片带回去给公司的领导和导演阿诺看。返回的路上，我浏览着手机里的照片，真是无话可说，如果拍“狗图腾”就好了。再看王德才，他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几乎睡着了，连浏览照片的心思都没有。
阿诺导演很认真、很仔细地看了每一张照片，有几张还特别地反复看，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双臂抱在胸前，最后，他轻轻地但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这不是我想要的，不可以。”虽然在意料之中，还是给了我重重的打击。阿诺导演又善解人意地试图安慰我，他深知这个事情难办，但难办也必须要办，我点点头。公司专门为此事召开了特别会议，大家集思广益七嘴八舌，商量的结果是，实在不行也可以试试训练和伪装一下这些狼狗，让它们看起来更像狼，以完成拍摄。
是啊，我们大家都知道这是个办法，可其实谁都不情愿用这个办法。
阿诺导演要回国了。临行前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这部电影最好找到真正的狼来参与拍摄，而且是蒙古狼，哪怕只给他五六只就够了。我听着，点着头，嗯，蒙古狼，五六只……心里却想着，现在的情况，导演您没有亲眼看到吗？
阿诺依然认真又宽容地说，他并没有给我一个时间上的硬性规定，反正去找狼就是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你什么时候找到狼我们再沟通吧。呵，我明白了，这位享誉世界的大导演不知不觉给我下了通牒啊，狼到位，拍，没有狼，不拍！厉害啊阿诺导演，您这是逼着我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送阿诺导演到机场，他沉稳地露出笑容，很认真地对我挥手告别，转身而去。我刚刚还是一脸故作轻松的笑容，霎时凝固在了拉下的脸上，此刻真想跟着他一起飞走，每天只管等待另一个人的找狼成果，而不是在偌大的中国寻找能拍电影的狼！
我深知，没有真正的狼，就没有真正的电影《狼图腾》。
一个人的深夜，我又重读了姜戎老师的《狼图腾》，从心底也越发敬佩姜戎老师，我感觉我们都像狼一样，向往自由，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状态。有那么几个瞬间，我开始问自己，我可不可以不再被狼这个事情牵绊着，或者就此撒手不干了，换一个轻松自在？
我的内心开始有点儿打退堂鼓了，多年来的制片经验告诉我，趁还未真正开始之前赶紧结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当时公司早就把拟好的合同发给我了，这样的国际大片机会难得薪酬不菲，但我内心还想跟自己较较劲，如果解决不了狼的问题，我就不签这个电影合同。
疲惫袭来，我昏昏欲睡。
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似乎又回到了2005年内蒙古大草原的那个冬日里。《蒙古王》拍摄的现场。年少的成吉思汗从敌人的俘虏营中跑了出来，他正在向腾格里祈祷之时，一匹狼悄然踏着深秋里那一层薄薄的新雪突然出现在了半山腰，成吉思汗在下，狼在上。狼穿过灌木丛小篱笆回头看了眼成吉思汗，片场一片安静，突然，那匹狼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而诡异，正在关注拍摄现场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明白怎么回事，那匹狼转身而去，消失在了大家的视野里。
梦里，那匹狼绿莹莹的目光放大放大，旋转旋转，幻化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把我整个人旋了进去……
醒来，又是一身冷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匹狼为什么那样看我？它是想告诉我什么？那一眼意味深长，又或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叮咛和嘱托。以致后来每每想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拍《蒙古王》时狼的那一眼。
那一眼，冥冥中似乎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指引我、鞭策我。
在草原，狼既是牧民的仇敌，又是牧民尤其是老人心目中敬畏的神灵和图腾，是他们灵魂升天的载体。——姜戎《狼图腾》
3 寻找绿眼睛的狼
阿诺走后的日子，我开始四处奔波想尽一切办法找狼。
一封阿诺导演的邮件无异于雪上加霜。那是一张狼的照片，照片上的狼绿莹莹的眼睛在黑夜中神秘而诡异。导演说，《狼图腾》要的就是这样的狼。
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无语了——要真狼，还得是绿眼睛的。
我几近愤怒地拍案而起，但满腔怒火和委屈又无处发泄。忽然，我在这强烈情绪的缝隙中，感受到一丝希望的力量，阿诺导演的要求，恰恰证明了他已下定决心要把《狼图腾》拍好！导演有信心，我也绝不退却！我一下子释然了，浑身灌满了力量！
这天，公司打电话告知我，北京电视台有一档节目，叫《动物博士》，里面有个人是野生动物专家，刘昕晨教授，可以去联系一下试试看。
好的。为了找狼，我已见过若干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一个。
刘昕晨教授听完我的想法，很爽快地答应见面，话语中带着兴奋和热情，我很高兴能和对事业有热情的人打交道。
东四环地铁附近的一家叫“仙踪林”的休闲店，年轻人尤其是情侣喜欢到此喝喝奶茶聊聊天，气氛浪漫轻松。我和刘教授就在这里开始了首次“会晤”。
这个店比较特别，有椅子，有秋千，偏偏这天只剩下一桌带秋千的位子空着，我和刘教授不知如何是好，想想这附近一带也别无其他稍微清静适合谈事情的地方了。好吧，就在这个浪漫得有点不合时宜的地方，三十多岁的我，满脸的沧桑，满脸的疑惑，和一个黑瘦可爱的小老头荡着秋千，喝着珍珠奶茶，忍受着年轻人们异样的目光，聊起了关于狼的事情。“狼啊，北京郊区的一个野生动物园的确就有狼。”“真的？太好了！”
那一刻，我的心情真的荡起了秋千，欢快地飞了起来。“刘教授，只要能给我五六匹就够了，我要训练出一匹能成为我们电影中最亮眼的明星狼！”“狼这种动物很特别，我跟野生动物打了这么多年交道，都很难用语言给你说清楚，它们就是那种……你还是去看看吧。”“行！现在就可以去！”
刘教授看看窗外，笑了笑，天色已近傍晚，我也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刘教授，我找狼找得太辛苦，人都犯晕了。不过见到您，我就踏实了！这事终于有着落了！”“还是别高兴得太早吧，狼是有的，合不合适还是看了再说。”
我很欣赏刘教授这样的人，永远要估计到未知的困难，我不相信那种开口就打包票，说什么都是没问题、没问题的人。
这一夜，我开开心心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我驱车拉上刘教授，开往京郊的一个野生动物园。一路欢快，我仿佛是去参加狂欢节——狼啊，我来了！
到了动物园之后，刘教授给我介绍着各种野生动物，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加快脚步盼望见到狼。“看到了吗？就在这儿！”
顺着刘教授的指点，我的目光透过铁栏，看到了那似曾相识的目光，神秘、不可测的狼的目光。
大概有十多匹成年狼，它们也看见了我，但是只是远远地、冷酷地、孤傲地凝视我，那种眼神让人无法靠近。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比兴奋，拍《蒙古王》时的那一眼，我似乎在这里找到了，虽然它们还差了点神圣的感觉，但我想，《狼图腾》可以从这里扬帆起航了。
当时的我，并未了悟狼与人之间这种远远的距离，于电影《狼图腾》来说意味着什么：也未曾料到，我所忽视的这种距离在不久的将来，竟让我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困境。但是这一刻，我信心满满。“刘教授，这就是我要找的狼！”“呵呵，狼都是这样子的，是你之前一直没找狼。”“刘教授，您觉得这些狼可以训练吗？”“嗯……对于长年和它们在一起的饲养员，它们还是很有感情的。不过要想训练，得从刚出生的小狼开始，就像所有哺乳动物一样，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谁，是有很特殊的意义的。”“您的意思是，我可以训练狼？”“拍电影没试过，但我觉得行！”
刘教授有着学者的严谨，话说得不能太绝对，但凭我的感觉，他已经认可了，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电影《狼图腾》从2009年就开始筹备，公司的合同早就发到我的信箱，因为狼的问题，我一直没敢签，直到2010年4月15日，我才签下了《狼图腾》制片人的合约。有了刘教授，我终于可以开始行动了。刘教授，您真是腾格里派下来帮助我的！我诚恳而正式地邀请刘教授加盟，他答应在业余时间来帮忙给我做野生动物顾问。那么，现在与狼有关的一切问题，我可就不再是一头雾水找不着北了。
刘教授虽然只是答应业余时间参与，但他投入了几乎全部的热情。我们在一起，他竭尽所能地给我灌输关于狼和野生动物的知识，我津津有味地听着，置身于一个全新的领域。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奇特有趣的事情，人类真是生活得太狭窄了。
养狼要从小抓起。刘教授告诉我，必须要搭建自己的狼基地，要有专业的驯狼师，狼基地需要适宜的环境和气温，以及我如何才能拿到狼基地建设批文，以保证电影的正常拍摄，等等。我的工作计划一步步地明朗了，作为制片人，只要知道该怎么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联系基地选址，雇佣工人，跑批文，我逐一将任务安排下去。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这些好消息告知阿诺导演，告知所有的项目参与者，让他们分享我的喜悦和赞赏我的能力。在准备写邮件时，阿诺导演曾经发来的那张照片让我浑身一激灵，就是那张绿眼睛狼的照片！结识刘教授后，一直沉浸在找到狼的兴奋中，怎么把绿眼睛这茬儿忘到九霄云外了？！没关系，有刘教授呢，他见多识广，别说是绿眼睛狼，就算是黄眼睛红眼睛狼也肯定没问题！马上给刘教授打电话！
电话那头，刘教授低沉的声音让我隐隐感到不安，难道有什么新情况？
刘教授听我说完绿眼睛狼的事，几乎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沉默着。“刘教授，到底能找到绿眼睛的狼吗？这对导演很重要。”“嗯，我刚刚得到通知，咱们上次去过的那个野生动物园这些狼不能用……”“啊？不能用？！”“是的，有些别的原因，政策上和规定上的原因吧，我报上去了，刚才得到答复……”“不能用让我怎么办？！必须能用！”
我仿佛被晴天霹雳击中，抑制不住怒火，大声咆哮起来。“你别急，其实那个动物园的狼不是最好的选择。这些狼品种一般，数量也不太够，它们生产的后代估计达不到优秀的级别。”
刘教授平静地回应我的冲动，让我也一下泄了气，挫败感油然而生，不知该说些什么。“再说，你刚才不是要绿眼睛狼吗？这些狼也不是绿眼睛的啊。咱们再找找，肯定有更好的选择！这是好事！”
好吧，就算是好事吧。
经过突如其来的打击，我和刘教授短暂调整情绪后，鼓足干劲儿开始新的战斗。
可是，哪里才能找到品种好、绿眼睛、又有一定数量能够允许用于拍摄的狼呢？
在野生动物这个领域，刘教授人脉广泛，他带着我马不停蹄地又跑了两个地方。长城脚下延庆的某动物园，还有秦皇岛野生动物园。令人沮丧的是，这两个地方的狼都太柴太瘦，毛质也不丰满，清一色褐色眼睛，与阿诺导演想要的绿眼睛、毛发厚重、漂亮的狼相差太远，于是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返回北京。
回京的路上，我拜托刘教授继续帮我想办法，哪怕找遍全中国甚至全世界，我也要弄到能够拍摄的明星狼。刘教授默默地点点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刘教授，还有什么事吗？”
刘教授看着我，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很疑惑地反问了我一句。“必须要绿眼睛的狼吗？我研究野生动物这么多年，好像从未见过有绿眼睛的狼，至少中国没有这样的品种。”“照片上那只狼就是绿眼睛啊！”“……是，可是……我研究的时间也不短了，现在资讯又这么发达，世界各地的事都能了解到……真没绿眼睛的。”“难道是北美狼才有？”我追问道。“我所了解的北美狼好像也没有绿眼睛的……变异？”刘教授挠挠头，他也有点犯难。
那一刻，我俩面面相觑，没再言语，还是继续找狼吧。
连续几天的平静。刘教授没打电话来，我也没好意思打扰他。连续多日的奔跑劳顿，真是辛苦他了。但事情难道就此结束了吗？我俩就在这沉默中沉默下去？项目怎么办？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刘教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的兴奋之情透过电波汹涌而来，他已经联系好了一个更大的野生动物园——哈尔滨野生动物园，那里有二百多匹狼，而且那边听说了电影《狼图腾》的事，政策上也愿意给予一定支持。“那是我的学生，他说的话肯定没错，我的学生是最棒的！”“刘教授，谢谢谢谢谢谢！二百多匹狼！太棒了！这里应该能找到我们想要的蒙古狼，尤其是绿眼睛狼！”“我这几天有个重要的会，不能陪你去。你自己去一趟吧，我和我学生全都说好了，他会接待你，他叫马雪峰，是我最好的学生！”
是啊，也该让刘教授好好休息一下。事不宜迟，我简单收拾了行李，即刻飞往哈尔滨。
哈尔滨野生动物园，年轻的马雪峰热情地接待了我，他戴着一副黑边的近视镜，待人真诚，身上有着和刘教授一样的热忱和对专业的热爱，我俩一见如故，仿佛老朋友。
雪峰引领着我参观哈尔滨野生动物园，果然名副其实，这里完全是野生放养的方式，场地非常广阔，狮子、熊、虎、豹等各类大型动物分区而居，不时发出一声声足以将人震倒在地的吼叫，我真切地感受到，那吼叫不只是声音，而是声浪！
终于来对地方了，我心中阵阵喜悦，急切地想看到狼。“别急，前面就是了，先慢慢进入野生动物的气氛嘛。”
狼区是一处深坑式的结构，一架索桥横跨在深坑两端，参观的人可以走到桥上看，下面就是“传说”二百多匹狼的所在。
为了给自己一个震撼的效果，我尽量先不瞄狼群，跟着雪峰上了狼桥中间，这才睁开眼睛。嚯！狼！狼群！二百多匹的大狼群！它们正按照自己的生存规则分成两拨打来打去，追逐掀起阵阵烟尘，狼爪踩地发出声音，忽而，几只狼带头引发了团队转移，这阵势，这场面，真像电影大片！
发现我和雪峰的存在，狼群不再内斗，它们静静地和我们对望，我又看到了那种久违的眼神：孤傲、无视你的存在。有几只在前面的狼跃跃欲试地跳起，展开前腿，做出扑咬的动作，我下意识地往后躲闪。“呵呵，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咬不到，还是不自觉地会害怕。我也如此。”
我笑了，勇敢地俯身低头，更近距离地观察着群狼。
这些狼符合我对电影拍摄用狼的所有设想，那种孤傲的眼神、厚重漂亮的毛发、健美灵活的体型，还有数量之多都是我希望看到的，除了眼睛不是绿的以外。“雪峰，我觉得这些狼挺好！”“好啊，你没白来一趟就行！”“真是得好好谢谢你和刘教授，另外，我还想问问，刘教授跟你说起绿眼睛狼的事了吗？”“嗯，说过了。”雪峰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眼睛望着狼群，若有所思。“你……怎么看？咱们这儿有吗？”我试探地问道。
雪峰转过身看着桥另一边的狼群，又移开目光看向远方，最后看向我。我期待着。“可是我实在找不出一只有绿眼睛的狼，而且据我研究，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绿眼睛狼品种的史料记载。”
雪峰直截了当地否定了在哈尔滨动物园找绿眼睛狼的可能性，更直接地否定了绿眼睛狼在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我立刻蒙了。“绿眼睛，不可能！”“我给你看照片！”
我拿出阿诺导演给我看过的那张狼的照片，据说是在某动物园随手拍的，照片中的狼就是绿眼睛的，雪峰盯着照片左看右看，对着阳光看，放在阴影里看，慢慢皱起眉头。“难道真有绿眼睛的狼？”雪峰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果没有，那会不会是变异品种？”我穷追不舍。“变异？也有可能吧，之前没有资料记载，它可能是世界上第一只把眼睛变异成绿色的狼。”
我们都沉默了。
狼桥下的狼们依然表现着它们的魅力，虽然不是绿眼睛，但绝对是最完美最标准的狼——蒙古狼！“雪峰，那就先不管绿眼睛的事情，实在不行，我就给它们戴美瞳！”我也不知道脑袋里怎么突然蹦出了这样一个想法。“戴美瞳？！”马雪峰露出惊愕的眼神，接着掩饰不住地哈哈大笑。“对，美瞳！现在影视剧里的女演员都戴美瞳，有的还会戴上彩色的，很有个性很漂亮。我可以用绿色的美瞳给狼戴上，要多绿有多绿！”
我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多年来的制片工作经验告诉我，无论多么不可能甚至可笑的想法，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你都要尽量想办法去试一试，不能轻言放弃。“好，对野生动物我是专家，对拍电影你是专家，你说行就行！”
我和雪峰开怀大笑，又像老朋友般地聊了很多关于狼的故事。
当夜，我返回了北京。
听了我的汇报，刘教授也非常高兴，这一处的狼群接近了我们的选择目标，多天来忙忙碌碌心急如焚的努力，终于推动了下一步的进展。“绿眼睛解决了吗？”刘教授关切地问。“没找到绿眼睛狼，但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什么办法？”“暂时保密，回头告诉您。”我卖了个关子，笑着挂断了电话，猜想着刘教授此时迷茫的样子，我有点得意。
心情好，睡得香。第二天，我查了地址，去了一家大型的眼镜店，据说里面的隐形眼镜品牌最齐全。
沿着玻璃柜台，我反复地看着，一个个盒子上印刷的都是人脸图片，还真没看到动物头像，更别提狼了。“先生，您要配隐形眼镜吗？”售货员询问。“我？不。”“给朋友或家人的？您带了双眼的数据吗？”“嗯，请问有尺寸大一点的美瞳吗？”“尺寸大一点？是度数吧？”“不，就是尺寸，”我用手指大概圈了个圈，印象中狼的眼睛比人眼是要大一些的，“我是要给动物戴的。”“动物？什么动物？”售货员一脸好奇，“是要参加宠物选美吧？”“不，是狼，给狼戴美瞳，一定要是绿色的，最好能闪着绿光！”我很认真地说着。
售货员听罢，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疑惑，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她的脸都绿了，也许，我刚才在陈述要求时也是瞪着绿色的眼睛吧。“狼？！给狼戴？！”售货员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有给人戴的哪有给狼戴的，开什么玩笑啊你！”“我没开玩笑，我要拍摄一部电影，需要绿眼睛的狼，可我没找到。人可以戴美瞳，狼也应该可以吧，你们是专业的。”
尽管我跟售货员解释了半天缘由，最后还是很遗憾地被告知不可能给狼配美瞳的。“对不起，这里没有动物服务。”售货员不屑地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向别处，只留下原地发愣的我。
出了眼镜店，我突然有点气愤，都是眼睛，都是一样的构造，有什么不可能的？！一点敬业精神都没有！我给自己配了，再给狼戴上总行了吧？！
关于绿眼睛狼这个事，其实我还是没有放弃。直到后来临近拍摄的某一天，我发现了一个跟绿眼睛有关的、让人大跌眼镜的秘密。
草原精神和信仰像空气一样地包围着你，只要你有灵魂的焦虑和渴望，你就能感知……——姜戎《狼图腾》
4 搭建狼舍基地
各种检验检疫证、饲养人员资质证一步步落实了，驯狼场地选址也最终确定，那是靠近北京郊区的一个林子里，挨着河，离村子又远，我的狼基地终于可以在那里开工了！
刘教授提供了关于狼舍基地的国家标准，一般而言，狼基地的建设需要符合以下几个条件：第一，离人和村庄必须有一定距离；第二，通风必须良好，这样不易滋生传染病；第三，不能和其他的动物混杂饲养；第四，建设狼舍必须由符合条件的、专业的、有资质的公司来做，否则不予批准；第五，定期消毒，并接受所在地园林规划局定期检查。另外，关于狼基地的安全防护工作更是重中之重，如果狼跑出去，伤了人，吃了农家的羊，这都得负责任。所以，狼基地建设必须建反扒网。
什么是反扒网呢？
整个网从天上到地下预埋的部分整体呈一个横U字型，这种网具备一定的高度同时又向内弯进来，这样即使狼爬上去也只能又倒回来掉到基地里。而地下的部分表面看着是一层沙土地，实际下面还有一层很深的预埋的网，而且必须是钢筋水泥浇铸而成，因为狼喜好打洞，只有这样才能防止它们从下面通过挖洞逃出去。狼非常聪明，天生爱打洞，打完洞即使没能逃出去，它们也会狡猾地在洞口掩盖一层薄薄的浮土，不让人察觉其逃跑的意图。
之后在我养狼的整个阶段，真的发现了好多这样的虚掩洞口。
2010年6月22日，狼基地基本搭建完成，这个重要的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开车带着刘教授前往，参观我们共同努力的伟大作品。
进入郊区，空气和阳光变得异常美好，绿色越来越多，我心情无比舒畅，甚至哼起了齐秦的《狼》。“都是按照设计图和规定搭建的吧？”刘教授向来严谨，还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车卷起一阵尘土，停在狼基地旁。
这是将近900平方米的宽阔地带，大门，铁丝围墙，狼舍，工人房，保安房，错落有致地映入眼帘。每一间狼舍都有闸门，一拉闸，狼就被放出来吃食、晒太阳、玩耍，完全是一种野生放养的方式。到了晚上它们一进狼舍，闸门一关，狼们就可以安然睡觉保证不出来，周围二十四小时还有保安看守着。
我和刘教授漫步在狼基地，检查一处一处的细节，评论着，时而开心地大笑着，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一两个小时。“不错，挺好！”刘教授擦擦额头的汗，眼里闪着激动的光。“那当然。我们一定要养出全世界最优秀的狼！”我放眼望去，虽然狼基地还空空荡荡，但想象中的画面已是一只只活泼健硕的狼在奔跑着嬉戏着。
忽然，我猛地想起，有件重要的事竟然忘了！“没拍照片！要发给导演看的！”
于是，我和刘教授又兴致勃勃地重新检阅了一遍狼基地，我用相机仔细地拍了个痛快。
回到家，我连夜整理好大量的照片，配上英文解释，发给了远在法国的导演阿诺，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上，心中很是得意窃喜，这是成功的开始啊！
阿诺导演很快回复了邮件，他看到狼基地的照片后也非常高兴，大大地夸赞了我一番。“Max，虽然我不懂狼基地的要求，但看得出来你很用心，非常好。可是，我还没看到狼。”“导演，狼很快就会有的。”“其实，一名优秀的驯狼师可能比狼还重要，能不能顺利地和狼建立起良好的关系，驯出的狼能不能进行拍摄，驯狼师是关键。你所知道的，中国有这样的人吗？”“专业的驯狼师别说在中国——可能在全世界都是极为稀少的，我会尽力寻找。”“那就等你的好消息，我在这边也会留意的。”阿诺导演说，“我知道这些事情把你折腾得非常辛苦，谢谢你，Max。”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踵而来，最优秀的狼崽没有，绿眼睛狼也还没着落呢，又要寻找世间极品的驯狼师！我知道导演说得没错，这些条件都是缺一不可的，可我又不是神仙啊。
不过，我为新建的狼舍基地找来了三位有资质的动物饲养员和一位兽医，另外还有野生动物专家刘教授给我做顾问指导，加上这段时间我不断地看书看资料学习，我对养狼还是信心满满的。有那么麻烦吗？智慧的人类从古至今完成了多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驯服了多少不可能驯服的猛兽，小小的狼算什么？我打算自己先养养看，说不定能养出让所有人惊艳的狼呢！
每年春天四五月份是小狼崽出生的日子，我们错过了今年的这个四月，已经没有新出生的狼崽了，哈尔滨野生动物园马雪峰那里，情况也是一样。
在我的不停催促下，刘教授也算是豁出老脸，找朋友找关系，我们就近先从北京周边的某动物园协议买了几窝狼过来饲养，就算是试养吧，我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了。
不久，十只狼被运进了我精心搭建的狼舍基地。但事情却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六月底，运进来的十只狼已经有三四个月大，相对于一睁眼就手把手喂养大的小狼崽，这十只狼于我们而言只能算是半大狼，和人类已经有了本能的隔阂，而且这十只狼有大有小，不是一窝的，大概来自两窝，有五只个头偏大，另五只偏小。另外，它们出来活动也基本是大的待一群，小的另一群。起初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关系，都是狼嘛，不是一窝也算是亲戚或者邻居吧，大点小点无所谓，人还分高矮胖瘦呢。
养！我就要当中国第一驯狼师！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出乎意料地棘手。
酷爱黑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的生命活力必然迸发；酷爱战斗的狼，到了黑夜，全身求战的冲动必须发泄。——姜戎《狼图腾》
5 黑夜中“策反”的狼们
为了养好这十只狼，我建立了自己的“部队”，配备了三名优秀的动物饲养员和一名兽医，有保安日夜守卫巡逻，我本人就是总司令，监督指挥所有人员。
我颇有成就感地在狼基地里巡视，虽然十只狼都没从狼舍出来，但我知道它们在那儿，也许，它们正在偷偷议论着我这个领导。
根据刘教授的建议，狼的饮食都是按照国家动物饲养标准来喂养，每天都有一定份量的肉食，例如鸡肉、牛肉等，而且必须是新鲜的。对此，我不遗余力，能从附近农民家里采购就采购，买不到的，就驱车从城里运过来，总之，我的第一批“孩子”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就算它们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我，但从名义上，我现在就是它们的“父亲”。
我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每隔一会儿就跑到饲养员那里“监督指导”，今天的肉怎么样，是不是够新鲜，牛肉要含血量多一些，鸡肉是买的柴鸡土鸡还是养殖场的肉鸡，等等等等。三个饲养员同志开始还认真地一一解答，可架不住我三番五次地唠叨，耐心迅速下降。直到我再次跑过去询问时，三个饲养员你看我我看你，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对付我，但谁都没有开腔。沉默中，我微笑着点点头，悻悻地退了出去。
饲养员烦了，我又去找兽医。在没有发生疫情的情况下，兽医本来就不该是忙忙碌碌的人物。我可不能忍受这么清闲的工作人员，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关于狼生病的种种表现，打了哪些疫苗，食物里要添加哪些防病药，由狼扩展开去，甚至问到了狗、猫等宠物。兽医同志显然也受不了我的事无巨细，最后干脆背起药箱起身去狼舍探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就应该像看小孩子似的一刻不离人嘛，我兴冲冲地跟在兽医后面。
果然，让人担忧的事情发生了。
十只半大狼都老老实实地躲在狼舍里不出来，铁丝网围起的活动空间空荡荡的，连个狼脚印都没有。如此看来，小狼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闪身的，而是从没出来过！我的眼睛立刻瞪了起来，怎么回事？！饲养员和兽医面面相觑，生怕我责备是他们的失职。
每间狼舍的闸门前，都摆放着早上就放好的新鲜食物，肉、水，眼下已经临近中午了，纹丝没动。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肉的表面已经有些风干的迹象，苍蝇和飞虫快活地在上面起飞降落，饱餐一顿。“它们不知道有食物？还有，它们可能不知道狼舍的门是打开的！”我顺着铁丝网的空隙向狼舍方向使劲张望。“可那闸门明明不是打开的吗？”一个饲养员小声嘟囔。“那是你的逻辑！狼哪儿懂啊！”我声音不自觉地增大，似乎惊动了小狼们，狼舍里有点叽里咕噜的动静了。“如果受到惊吓，它们就更不出来了。”兽医发话了。
我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思索着。“通知保安，关闭狼舍闸门再打开，多反复几次。”我脑海中只冒出这个主意。
一个小饲养员显露出明显不解的神情，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就跑去通知保安了。
狼舍的闸门咔的一声关闭，里面传来一阵小狼的呜呜声。
大家都焦虑紧张地关注着，我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狼舍的闸门咔的一声打开，里面再次传来小狼的呜呜声，一阵骚动。“这有什么作用？”兽医问。“让它们知道那里有闸门，并且知道那闸门是可以打开的，那是出入的通道！”我斩钉截铁地陈述着连自己都很难信服的理由。
闸门在我的命令下开合了数次。沉默中，铁闸发出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们都沉默着，等待小狼们冲出狼舍，欢快地狼吞虎咽一番，再摇着尾巴向我们嘚嘚跑来，露出一张张狼的笑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太阳快速爬升，很快到了中午。
小狼们依旧龟缩在狼舍中，丝毫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铁闸开合数次后就一直敞开着，门口摆放的新鲜的肉已经在高温中变成了灰黑色——灰色是肉，黑色是苍蝇。
我和我的战士们呆立在铁丝网外，早已没有了任何期待。“我好像闻见有点臭味儿了。”一个饲养员小声说。“肯定是狼不想吃变质的肉就不出来了，换掉！”我继续根据自己的逻辑推测小狼们。“狼可是喜欢吃腐肉的，起码不会挑剔。”兽医纠正。“换换换，全部换掉！”我不耐烦地甩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向作为休息室用的小屋。
要是刘教授在就好了，他对野生动物的习性了如指掌，可这两天他偏偏有事。打个电话向他求助？那很没面子，我可是要做中国第一养狼高手的。
早上供应的肉食被迫就地掩埋，饲养员们又重新给小狼换上新鲜的肉食。吃过午饭，大家谁都没有休息，不约而同地汇聚到狼舍，在铁丝网外等待，等待最初的那一份惊喜。
情况依旧，没有一只狼出来吃东西。“你们确定这些狼都在里面？！”我热得晕晕乎乎，开始冒胡话了。“嗷呜——”一个饲养员忽然发出狼叫，模仿得实在是蹩脚。
我听了却大为惊喜：“叫得好，接着叫啊！让它们知道外面有同类！”
在我的鼓励下，几个人开始用各自的方式模仿狼叫，我也加入其中。如果当时有个局外人在，看到我们一帮成年人如此荒诞的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滑稽。
这种类似狼同伴的呼唤的确有点效果，狼舍里又有了久违的骚动！
一只小狼晃动着脑袋微微探出头，四下张望后把目光定在我们这边。“嗷呜——”我激动地抓着铁丝网，恨不得冲进去揪住小狼的耳朵。
那小狼却嗖地一下缩回去，大尾巴甩起尘土。“快叫，快！”我催促着大家。
不幸的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再也没有一只狼探过一次头。“也许就是因为我们离得太近了，它们不敢出来呢。”兽医总是能一针见血。
我也累得不想再学狼叫了，甚至连话都不想说，抬起无力的胳膊挥挥手，带着大家后撤，一直撤到狼基地外围的一排树下。原地休息。
不知道这个下午是怎么过去的，说是睡着吧，我们都睁着眼睛，说是醒着吧，谁都不知道中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这就是虚度光阴的最好解释吧。
眼看着太阳落在远方的山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出来了出来了！”一个饲养员压低声音喊着，同时一跃而起。
我们仿佛被针刺一般，纷纷跃起，望着狼舍的方向，但都没贸然靠近。
远远地，只见一只小狼探头探脑地爬出狼舍，也不观察下周围的“敌情”，直接吃起盆里的肉。“又有一只！”
旁边狼舍里的一只小狼似乎受到感召，也爬出来享用我们精心准备的大餐。
接着，又一只，再一只，几个狼舍里总共出来五只狼，客客气气地吃了很少的一部分肉食，便溜回舍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再度陷入沉寂。
我们原地站着，保持着兴奋的略向前倾的身形，目睹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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