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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15:5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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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和军校

出版社: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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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个人的一句话

寻找一个人的一句话试读:

第一章

薛老犟无可奈何地说:“娃呀,你啥也学不会,别怪你大我没尽力,没别的路了,你就当个官吧!”

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独眼龙薛老犟对独生儿子薛文化拿的劲很大,打小就不厌其烦地给儿子灌耳音:“娃呀,大吃了这只独眼窝的亏,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你要使着吃奶的劲儿给咱念书,让大也洋洋火火地做一回人。”薛文化是一个听话的老实娃,他不错眼珠地盯着父亲,使着吃奶的劲儿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可是,薛文化却不是一块念书的料。班主任姓曹,教数学。曹老师在上面讲,他坐在下面听,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很专注的神情。曹老师讲罢了,问听明白没有,同学们异口同声地答,明白了。薛文化也跟着喊了一声。曹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题,随后说请会做的同学举手。薛文化本来不想举手,可他前后左右一乜,同学们都举起了手,像春天里乍起身的麦苗一样,争先恐后的样子。薛文化也就跟着举起了手,他不想让老师和同学们说他是个落后分子。别的同学把手都举过了头顶,只有薛文化把手举得低,眼光别到窗外,一下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耳垂子玩,他想曹老师不会叫他,曹老师偏偏叫了他。曹老师说,薛文化,你说一下等于啥?薛文化只觉得嗡地一声,头登时胀得像背篓一样大了,他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不道。曹老师并不觉得意外,因为薛文化每次回答问题,千篇一律地都是我知不道。曹老师说,你的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嘛。薛文化说,我知不道。曹老师问,你跟学习有仇吗?薛文化回答,没有。曹老师说,那我问你,你想啥呢?薛文化答,我在想,别人家的玉米杆都挖完了,就剩老师你家里的了,再不挖,就赶不上种麦了。曹老师叹了口气,压压手,薛文化坐下了。曹老师又黑又瘦,没长下力气,眼镜片比酒瓶底儿还厚实,曹老师的老婆是个病秧子,腰来腿不来,腿来脚不来。曹老师的日子虽然没有过到人前头去,却每年订一份《人民日报》,不上课的时候,曹老师就坐在太阳底下看报纸,看得很仔细。听了薛文化的话,曹老师说,有啥法子呢,我总不能把你们放了羊吧?薛文化突然来了劲,说曹老师,你不愁,我给你挖去。不等曹教师吐话,薛文化一个崩子就冲出了教室。放学后,曹老师去地里挖玉米杆,却见玉米杆被撂倒了一大片,薛文化赤着身子,额上挂着汗豆豆,脸上绽着笑,曹老师被感动了,说娃是个实诚娃,眼大心实啊。薛文化说,曹老师,再有一袋烟的功夫就完了。说着,轮起镢头就要挖,曹老师把镢头按住了,用袖子揩了揩学生脑门上的汗豆子,说坐下,曹老师跟你说说话。薛文化挨曹老师坐下了,曹老师说,听老师的话,学门手艺去,不论啥社会,都饿不死手艺人。这天夜里,曹老师进了薛文化的家门,把他的想法原原本本地给薛老犟学了一遍。薛老犟捉着曹老师的手使劲地摇,起初,他想摇得让曹老师回心转意,可摇着摇着,就把自个儿摇灵醒了,文化这碗饭看着体面吃着轻省,可儿子没这个命呀,捧不起这个碗呀!薛老犟并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也不是个认输的人,脑子转几转,就给刘石匠提了一个猪头,让儿子薛文化跟着刘石匠学手艺了。刘石匠是个牛人。造房子先要凿一副门墩子,凿门墩子就得求刘石匠,谁家能不造房子呢?谷场上碌碡的牙口磨平了,得求刘石匠,碾子上的牙口磨平了,也得求刘石匠。最为关键的是,方圆二十里,刘石匠做的是独份生意,所以,刘石匠总是仰着头说,锤锤一响,钢崩儿乱淌。

看在猪头的情份上,刘石匠收薛文化为徒了。不管春夏秋冬,风吹日晒,总能看见薛文化脸膛红扑扑的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兴冲冲地在前头为刘石匠开路。帆布包里装着刘石匠干活的家什:一把钢钎,一把榔头,一把凿子,一把毛刷子,一个硕大的搪瓷茶杯。到了现场,薛文化先给师傅泡一杯酽茶,又拿毛刷子把碾盘刷干净,问刘石匠,师傅,我干啥呀?刘石匠说,看着。刘石匠“叮叮哐哐”地干起来了,薛文化就坐在师傅的侧面,并着腿,下巴柱在拳头上,不眨眼地看着。头顶上飞过去一只喜鹊,薛文化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条狗正在连蛋,薛文化又看了一眼,扑哧笑出了声。当他打算看第二眼里,脑门上就挨了一把掌,刘石匠说,好好盯着。薛文化大吃一惊,刘石匠明明在凿石头,咋会看见他跑神了呢?莫非他的耳朵也能看得见?薛文化再不敢乱动,老老实实地看着。看见刘石匠的脑门子黑黝黝的发亮了,他知道师傅出汗了,该补水了,双手把酽茶递过去,师傅喝了一大口,一茶杯子喝完,薛文化又给师傅倒一大杯。转着转着,多半年天气就过去了,薛文化一直还没有上手,薛老犟坐不住了,又给刘石匠提了一个猪头。刘石匠问薛文化,看出门道没?薛文化摩拳擦掌,说不就是锤锤一响嘛。刘石匠就把榔头和凿子交给了薛文化,自个儿坐在一边喝茶,刘石匠说,攥紧。薛文化攥紧了。刘石匠说,盯紧。薛文化盯紧了。刘石匠说,抡锤。手起锤落,“哐”地一声,火星四贱,凿子钭钭地划出去,碾盘上多出一道丑陋的钭线,就像爬在脸上的一道疤。又“哐”地一声,刘石匠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一个把掌摔过去,薛文化被抽了个趔趄。刘石匠说,再来!薛文化再来,又在碾盘上划了一道钭钭的线。刘石匠问,这半年,你没有看呀?薛文化说,看着呢。刘石匠指着碾盘说,这就是你看的结果?薛文化说,我看你也是这么凿的。刘石匠想踢他一脚,再骂一声滚,可想到薛老犟的猪头下酒真是不错,咽口唾沫,手把手地教薛文化,可是,薛文化越教越笨。刘石匠感慨着说,好吃难消化啊。薛文化不明白地问,啥好吃难消化?刘石匠说,你大的猪头!薛文化说,最好冻成冻儿,下酒,美的很。刘石匠瞪他一眼,说真是笨死人那一年生的。这个夜晚,刘石匠给薛老犟提了两个猪头,说我把猪头还给你,把你那宝贝娃也还给你。薛老犟央求说,你就再教他两个月吧?刘石匠说,娃是乖娃,但不是吃这碗饭的料儿,你给娃另谋个营生吧。薛老犟既没有责怪刘石匠,也没有责怪儿子,他把一颗猪头退还给刘石匠,把另一颗猪头提进了赵木匠的家里。

赵木匠也是薛老犟羡慕的人,到谁家都是盘上盘下的,风也吹不着,雨也淋不着。关于薛文化的事,赵木匠也听了几耳朵,他原本不想收薛文化这个徒弟,但有理不打上门客,更不能和诱人的猪头过不去。于是,薛文化又跟着赵木匠学着做木匠了。薛文化是一个能咽得下苦的人,锯子、刨子、墨盒、尺子等一应工具都扛在他的肩上,赵木匠说,来,让我拿一件。薛文化说,师傅,你把手背在后头就行了,像村主任那样。赵木匠果真就反背了手,抬头挺胸,走得像村主任一样。一块大木头不锯下来,赵木匠的额上挂了汗,亮晶晶的,薛文化的头上也挂了汗,也亮晶晶的,赵木匠靠着树憩息,薛文化拿着扇子在师傅的脸前摇。赵木匠在心里感慨:娃是个好娃,就是心眼太实,不开窍。有一次,两个人正在锯木头,木头绑在树上,一把大锯,师徒两个一人扯一头,你扯过去,我扯过来,锯沫飞扬,这是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手上的力使不均匀,锯刃就会跑偏。正扯着,就见东家的婆娘背着背篓出来背牛粪,牛粪是晾干的,放在窑洞里,冬日里烧炕,牛粪火着得慢,那炕也就整晚的烫屁股。婆娘是个矮胖子,心和她的身体一样重,她拼命地朝背篓里压牛粪,压满了,自个蹲下去背,她一起身,背篓就把她抻一个后墩坐儿,牛粪撒了一头,她不服输,再起身,又被抻了个后墩坐儿,牛粪又撒了一头。赵木匠觑一眼木头,觑一眼婆娘,这阵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薛文化看见,丢下锯子,替婆娘背了两背篓牛粪,气得赵木匠直翻白眼。两年过去了,该出师了,恰逢又一家活儿做完了。赵木匠问,成了吧?薛文化说,成了。赵木匠说,你给咱割个小圆凳吧。木匠不论到谁家做活儿,割棺木也罢,割架子车也罢,割柜子也罢,都会留下一些下脚料,留着无用,烧了可惜,木匠都会用这些下脚料给主家割几个小凳子,有时割除圆的,有时割方的,全看主家的喜好了。赵木匠说,咱木匠的老先人叫鲁班,这规矩是他立下的。两年里,赵木匠领着薛文化割了几百个凳子。撂下这话,赵木匠就在树的荫凉处躺下了,一觉醒来,只见汗豆豆一颗一颗地从薛文化的头上往下掉,凳子面呢,说圆不圆,说扁不扁,凳子腿呢,长短不一,粗细不同。赵木匠叹一声说,你咋就不用心呢?薛文化说,师傅,我用心了。赵木匠说,算了算了,你给咱割个小方凳吧。薛文化说,成。赵木匠问,没麻达吧?薛文化说,没麻达。赵木匠翻个身,又睡过去了。这一回,赵木匠睡得很踏实,薛文化割个小方凳应该不在话下。赵木匠一觉醒来,薛文化的脸憋得红扑扑的,汗淌得越发猛了,脸上抹得左一道右一道的,凳子面呢,搭眼一看就不规则,凳子腿呢,依旧是长短不一,粗细不同。赵木匠失望到了极点,说我叫你薛师傅行不行?你不用跟我学了,啥地方热闹啥地方耍去。薛文化说,师傅,我会好好学的。赵木匠生硬地说,你不是当木匠的料儿。后来,薛文化又陆续学过做豆腐,学过种西瓜,学过挑猪骟牛,都没有学出眉高眼低来。一个个师傅们对薛文化下了一个共同的定义:学啥学不会,干啥啥不成,但是,娃是好娃。

第二章

薛老犟的一句话,就像一枚炸弹,把老伴手里的饭碗“哐”地一声炸到了地上,黄澄澄的玉米糁子糊了两只鞋,她挖了一眼儿子,嗔怨着说:“你看你,把你大气的都说胡话了。”

接着,又是“哐”地一声,薛文化媳妇的脸皮也被炸得耷拉下了。薛文化的媳妇叫段香麦,出脱得一副俊模样。她和薛文化是自由恋爱。当时,薛文化正在段香麦家割柜子,村主任家的狗咬了她家的猪,段香麦气过不过,去找村主任理论,结果被村主任打破了鼻子,回到家里哭得像个泪人儿。薛文化看着心疼,撂下锯子,找村主任理论去了。村主任是个三角眼,长一脸疙瘩肉。薛文化说,你咋打女人呢?村主任说,女人不听话就要打。薛文化说,你打女人不对。村主任说,谁的裤裆没夹紧,钻出来这么个货,敢指教我?薛文化说,你去跟段香麦说一声对不起,这事就毕了。村主任说,我要不说呢?薛文化说,那就毕不了。村主任抽了薛文化一个脖儿拐,问毕了没?薛文化说没毕。村主任又给了薛文化一记窝心拳,薛文化急了,就抱住了村主任的腰。两个人拧来拧去,摔倒了,在地上滚蛋蛋。表面上看,薛文化输了,其实,薛文化是个大赢家,他不仅杀了村主任的威风,还打动了段香麦的芳心。一年后,两个人结婚了。眼下,段香麦听薛老犟让薛文化当官,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的儿子吗?你可以看不起你儿子,但段香麦绝对不能看不起她丈夫,她即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说:“大,文化是不争气,但你这么作践他,他往后咋有脸活人呀!”

薛文化从来没有把自己与“官”做过联系,他以为父亲跟他开玩笑,也顺水推舟地开起了玩笑:“谁从他娘肚子里钻出来就会当官?都是从不会到会慢慢学的嘛。俗话说得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做不了手艺人,谁又敢说我做不了一个好官呢?咱远的不比,就和村主任许三炮比,我哪点比他差了?要是让我弄,我保证比他许三炮弄的洋火!”

一席话,说得薛老犟的独眼窝里涌出了泪花花,他说:“大等的就是你句话!”

说过了,也就撂过了,薛文化并没有把父亲的话往心上搁,吃几碗干饭自己的肚子知道。北墚村三十来户人家,就那么几个官位位,塞得满满当当,每个人把那个官位位看得比祖坟都紧,哪有他薛文化插的铧呀!所以,薛文化把段香麦娶进门以后,又和以前一样,奔西安打工去了。薛文化在郊区与人合租了一间房子,蹬着自己的破三轮早出晚归,他并不乱跑,就停在油田小区的大门外,有人拉人,有货拉货,有纸箱子旧报纸了他也收,有零碎活儿也干,——他时常念起刘石匠、赵木匠等几位师傅的好来,跟他们学下的半生不熟的手艺,在城里全派上了用场。薛文化生得一副憨相,脾气也好,还舍得力气,不论啥活儿,主家问多少钱,薛文化总是说,你看着给。主家给多少,接过来就揣口袋里了,从来不点,更不说一个不字。有些主家一时忘了带钱,就说下次给你吧?薛文化说,没啥,有活儿了咳嗽一声。日子长了,薛文化在油田小区里就混了脸儿熟,叫他干活的人越来越多,月底一算,他总比旁人多挣几子儿。

薛文化是被薛老犟打电话叫回来的,北墚村发生了大事:村主任许三炮不在村里的经济建设上费心思,一心一意地在别人媳妇的身上下功夫,终于惹出了麻达。许三炮把石碾子媳妇的肚子搞大了,石碾子向许三炮索要一千元的损失费。许三炮说,我跟你媳妇睡觉是她情我愿的事,她叉开腿往那儿一躺,舒服得直叫唤,十个馒一点血,十点血一点精,我每次给你媳妇那么多,你说是她损失的多还是我损失的多?我不向你要损失费就算好的了!石碾子让步说,那就八百。许三炮说,是你给我还是我给你?石碾子说,许主任,你不要耍懒,看在村主任的面子上,我给你再减点,五百,这事就摸平了。许三炮说,五百?一个子儿也没有!石碾子要不来钱,心里气不过,顺手操起一把耙子,在许三炮的脑袋上刨出了五个血窟窿。这一耙子,惊动了110,也惊动了镇政府,镇政府下了许三炮的村主任,决定在村里选一名村主任。薛文化就是被薛老犟召回来参加竞选的。薛文化不知道,竞争相当激烈。最后,镇政府确定了五个候选人:开洗澡堂的林麻子,菜贩子周秩序,薛文化的师傅赵木匠,在县里开果行的张普选,最后一个是薛文化。是薛老犟替薛文化报了名,且成功地让他成为候选人。

薛文化回村的第二天,在村口碰上了菜贩子周秩序和他的女朋友窦小艳。薛文化和菜贩子周秩序是同学,现在虽然说都在西安打工,却只有在回家过年时才能见上一面。北墚村的人都知道,薛文化的父亲薛老犟和周秩序的父亲周大倔尿不到一个壶里,两个人叫了一辈子的劲。因了这支关系,薛文化和周秩序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见面点个头。周秩序的情况他也是断断续续逮着听来的:周秩序先在村里卖菜,拉着架子车走村串街;后来在乡里卖菜,骑着自行车;再后来在县城卖菜,开着拖拉机;再再后来,就在西安的一个菜市场摆摊子了,先是零售,后是批发,雪球越滚越大,又找了北墚村最漂亮的姑娘窦小艳。窦小艳已经很像一个城里人了,头发染成了黄颜色,指甲染成了红颜色,眼圈涂成了蓝颜色,衣服都很吃身,扭扭地走在村街上,就像柳枝在摇曳。这一天,周秩序完全摆一副功成名就衣锦归乡的恣态和派头,在薛文化面前也显得很大度,他学着城里人的样子,和薛文化拥抱了一下,说:“老同学,也回来竞聘啊?”

薛文化脸红得像鸡鸡冠子一样,他急忙推脱责任,解释说:“是我大给我报的名,给你当个垫背的。”

周秩序说:“公平竞争,公平竞争。”

回到家里,薛文化苦巴着脸,满腹疑惑地问:“大,你为啥要给我报的名?”

薛老犟不紧不慢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你想叫我坐洋蜡呢。”薛文化的眼泪要夺眶而出了。“不试试咋知道会坐洋蜡?”薛老犟反诘。“大,你想看鸭子上架呢。”薛文化泪流满面了。“看你那松样子,男人要射精,要流血,就是不能掉尿水子。”薛老犟气忿地咆哮道。

薛文化用袖子拭干了眼泪,他在心里说:“薛老犟,我难道不是你亲生的?”

薛老犟一下一下在地上磕着烟锅头,独眼窝里充了血,吼着说:“老虎歪不歪?歪!但老虎从来不吃自己的娃!我薛老犟再不是人,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娃坐洋蜡?”

薛老犟一吼,薛文化知道自己是薛老犟亲生的了,心里的枰砣落了地,登时也活泛了话多,天空登明着,鸟儿的啁啾声很是悦耳。他心里揣着一机镜子,反正自己是个赔桩的,不必操那份闲心。薛文化拉着媳妇段香麦的手逛集去了。

竞争是从竞选之前开始,除过薛文化,人人使出浑身解数亮绝活,时间都选择在夜幕降临以后。开洗澡堂的林麻子挨家挨户地串,每家送5张张洗澡票,许诺说,大家要是选我当村主任,洗澡堂就是村里的洗澡堂了,一天24小时供热水,你想啥时候洗就啥时候洗,我一个子儿也不要,让大家提前进入共产主义。菜贩子周秩序和他的女朋友窦小艳自然也没闲着,两个人分头行动,周秩序负责做男人的工作。他也是挨家挨户地走,许诺说,我要是当了村主任,让家家户户都逛一回西安,逛一回大雁塔,门票钱由我出,外加一顿羊肉泡。窦小艳负责做女人的工作,东家进,西家出,送一条纱巾,送一盒防晒霜,并说周秩序在城里认识好多的大老板,谁要是想出去打工,周秩序一个电话,通往城里的桥就搭稳当了。赵木匠是个务实的人,他挑灯夜战,加班加点,把给他大的寿材锯成了小木块,做成了小凳子,总算在选举的前一天完工了,一家一户地送过去,一个小方凳子,一个小圆凳子,许诺说,我要是当了村主任,我就是咱村的公用木匠,你家想做啥,我就给你做个啥,你叫啥时做,我就给你啥时做,而且,分文不取。开果行的张普选没见有啥大动作,却表现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北墚村的人都知道张普选跟苏副乡长关系不一般,表面上说好得穿一条裤子,背地里说好得睡一个老婆。张普选关了果行的门,隔三差五地带着花枝招展的媳妇冉凤英奔镇上去了,骑着摩托,呼呼呼,带着一股风声,裹着一团香气。去时,他驮着冉凤英,回来时,冉凤英驮着他,他脸膛被酒精烧得红通通的,一步三晃,在空中晃着一根手指头说,功夫在诗外,功夫在诗外!冉凤英也帮腔说,苏镇长说了,选举嘛,也就是做个形式,走个过程,村主任嘛,早就内定好了,有些人,哼,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

张普选的话,薛文化听见了,薛老犟也听见了,但两个人的态度却不一样。薛文化相信张普选的话,态度是:瞎子不点灯。薛老犟也相信张普选的话,态度是:瞎子也点灯。他说,这二年,啥怪事没有!薛老犟采取的同样是小恩小惠活动,东家一包辣椒面,西家一斤红糖,张家一包饼干,刘家一对卤猪蹄,送得老伴害心疼,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娘家侄子看他时拿的,她舍不得吃,留着走亲戚用,有的是她买来打算走亲戚的,现在全让薛老犟当成了肉包子。老伴说,八字还不见一撇呢,把柜子先腾空了。薛老犟指教说,头发长,眼光浅!你想想,文化要是当了村主任,你弄啥呀,就一件事了,在家里等着收礼当吧。老伴说,不知道还能不能当上呢。薛老犟说,所以咱要送嘛,这叫舍不得娃娃套不住狼。后来,家里实在没有可送的礼当了,薛老犟就给人家开空头支票,他总是格外诚恳地说,文化要是当了村主任,就让你那二窝子当兵去,你知道,文化最听我的话了,我的话他敢不听嘛!或者说,文化要是当了村主任,依我的意思,你们家承包鱼塘最合适,我给文化说一说,这事摇稳当了。最后,薛老犟花了一百八十元,买了一瓶酒,一条烟,送给外村的一个语文老师,让语言老师给薛文化写了一份竞聘演讲材料。他叮咛薛文化说,那老师说了,他是花两个晚上熬出来的,煸情的很,你好好背,背得滚瓜烂熟,小心到台上嘴巴辫蒜。薛文化窝了一肚子的火,他跟段香麦结婚后,给门前盖了一座大房,外债粘了一屁股,到现在还没有还清,薛老犟还拿着在土里刨出来的血汗钱打水漂,他说,我不背。薛老犟吼,好好背,成败就在这一下子。薛老犟一出门,薛文化把演讲材料上揉成一团,扔炕席底下了。

选举会在村小学的操场上进行,开洗澡堂的林麻子、菜贩子周秩序、薛文化的师傅赵木匠、开果行的张普选一个个都穿得很整齐,头发梳得溜光,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唯独薛文化没有打扮,黄上衣,蓝裤子,球鞋,鞋和裤子上都沾着泥点子。刘劳动家里正在盖房子,人手少,拉不开拴,薛文化就去帮忙了,他打算选举完之后,再给刘劳动干一天。走进村小学,薛文化大老远就看见曹老师在用牛皮纸糊窗户。曹老师分明显老了,头发白完了,背也佝偻了,可村小学还是他念书时的老样子。鼻腔一酸,薛文化差点掉下泪来,他叫了一声曹老师,就帮着曹老师糊窗户,说,曹老师,我要是当了村主任,保证给你盖一座不钻风不露雨的大教室。曹老师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浆糊,说就冲你这句话,我给你投一票。

选举大会是由苏副乡长主持的。北墚村是苏副乡长的扶贫点,北墚村人对苏副乡长那张油光闪亮的四方大脸并不陌生,对来去载着他的那辆黑色奥迪小轿车也不陌生,他声音洪亮地说,同志们,关于选举的意义我们已经讲了很多,在这里我就不重复了,选谁当村主任呢?我想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现在我要讲的,就是要给大家把心中的这杆秤的准星校正一下。选村主任,选谁?不是说谁是我的亲戚朋友我就选谁,也不是谁跟了我的小恩小惠我就选谁,大家肯定要问了,那选谁呢?我告诉大家,就是要选能带领大家发家致富的人。人人都想着发家致富,都喊着发家致富,但发家致富毕竟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要刀下见菜,要剌刀见红,要真功夫,试想一下,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到人前去,怎么有本事带领全村发家致富?所以说,大家要选有真本事的人,就像张普选同志一样,有真本事。好了,我就讲这么多,下面请五位候选人按照事先的抽签顺序上台发表竞聘学说。

苏副乡长的话导向性很强,也似乎给选举拍了板。这样一来,竞聘演说就有些画蛇添足了,更显得滑稽。尽管如此,竞聘演说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面四个人的竞聘演说都十分精彩,掌声热烈。轮到毫无准备的薛文化,手足无措的他刹那间想逃出去,但曹老师的目光硬生生地把他挡回来了,曹老师的目光同样激励了他。薛文化抿着嘴,长长地吹了一口气,把两个脸蛋吹得像气球一样,然后慢慢地把气放掉,觉得轻松了一些,当下抖搂了精神,一步一步走近演讲桌,双手柱在桌沿上,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薛文化的双腿不听使唤的瑟瑟发抖,他咽了口唾沫,做了个深呼吸,强自镇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咱是凑数儿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选不上,咱连选不上都不在乎,还紧张个啥呀?心里想着不紧张,薛文化果真就不紧张了,他毫无顾虑的不慌不忙的把自己的心里话原碟子原碗地捧到了桌面上,他说:“如果让我当村主任,我首先要办三件事:头一件,我要把家的大房腾出来,给曹老师当教室用,咱们学校,曹老师他们班的教室最破了,上头三令五申地讲,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可大家看看曹老师他们班的教室,四面跑风,麻雀乱飞,还像个教室吗?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老天爷给咱抽个风,摇一下,泡一下,咱这房子经得住摇呢,还是经得住泡?到时候,就是把我薛文化杀了煮了,顶屁的用!二一件,我向老天爷发誓,我只跟我媳妇段香麦睡觉,别人家的媳妇那怕长得比天上的仙女还乖,她丈夫那怕一年半载也不回来,我也不碰人家一手指头,我要是做不到,天打五雷轰。三一件,这三一件呢,有点粘牙,至于干啥,至于咋干,我还没有思谋出一个眉儿眼来,但我保证,不贪村里一分钱,不乱花村里一分钱,三年,就三年吧,让咱全村人把日子过得跟许三炮一样,手上不缺零花钱,锅里顿顿都有‘猫叫唤’(肉),天天晚上看电影(大电视),出门都跨一二五(电驴子)。天在上,地在下,良心在中间,请大家把手放在那个名叫良心的地方想一想,想想该投谁的票。我的发言完了,拜拜!”

怪事发生了:薛文化出人预料地当上了北墚村的村主任。

散会时,张普选拦住了薛文化,他冷腔冷调儿地说:“姓薛的,本事不小啊,我倒要看看你能当几天!”

薛文化红脖子胀脸,哑口无言。

周秩序也绕过来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老同学,祝贺你呀。不过呢,公正地说,论知识,你没我肚子里的墨水多;论才能,你没我肚子里的点子多,论实力,你没我口袋里的票子多,你为啥要争这个村主任呢,告诫你一声,老同学,做人要地道!”

薛文化愣着一双无助的大眼,不知所措。

赵木匠瞪了薛文化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开澡堂的林麻子干笑了几声,扬声说:“北墚村有好戏看了!”

第三章

“曹老师,我骑在老虎脊背上了。”选举后的当天晚上,薛文化拎着一瓶酒进了曹老师的家,把心窝子话掏给了曹老师。薛文化一直很敬重曹老师,逢年过节,薛文化从西安回来,都要专门去看一看曹老师,向来是不空手的,或一封点心,或一包饼干。农忙季节,薛文化从西安回来,紧着干完自家的,都要去曹老师的地里搭把手,有啥心事了,也喜欢说给曹老师。曹老师也很喜欢善良墩厚的薛文化,逮着空儿,就把薛文化叫到跟前,唠一唠报纸上说的新鲜事儿。“有尿没尿撑住尿。”曹老师给薛文化打气。“曹老师,这是个茅坑,占着了就要拉屎。”薛文化忧心忡忡。“不蒸馍也要争口气!”曹老师附和。“咱不弄不说,弄上了就不要叫人看笑话。”薛文化亮出信心。“对着呢。”曹老师赞同。“曹老师,我想吃天,但不知道从啥地方下爪子。”薛文化郁闷异常。“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曹老师安慰。

薛文化说:“曹老师,我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咋扑腾呀。”

曹老师文绉绉地说:“丑小鸭也能变成俊天鹅呢。”

言罢,曹老师从身上摸出一张纸,递给薛文化说:“你去这几个地方看一看,脑袋瓜就开窍了。”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村名、地址、行走路线。薛文化心知肚明,这些都是小康村。薛文化差点掉下眼泪:老师毕竟是老师,把学生的心思揣摸得一清二楚。这几年,北墚村人一直在折腾,外村人栽苹果了,北墚村人也跟着栽苹果,外村人栽的苹果卖了钱,北墚村人栽的苹果只能用来沤肥——北墚村的土壤不适合栽苹果(这是薛文化后来才知道的);外村人种植中药材了,北墚村人又跟着种植中药材,外村人种植中药材发了财,北墚村人种植的中药材只能当柴烧——北墚村人对药材不懂,“药少柴多”(这也是薛文化后来才知道的);外村人扣大棚了,北墚村人也跟着扣大棚,外村人扣大棚致了富,北墚村人扣的大棚只能纳凉——北墚村山高路远,新鲜菜拉到城里也就不新鲜了;外村人办农家乐了,北墚村人也跟着办农家乐,外村人办农家乐办出了文化,办出了效益,北墚村人办的农家乐只能招呼自家的亲朋好友,赔钱赚吆喝——北墚村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三天五晌也没有一个过路的,有谁来这儿乐呢?……就这样,北墚村的人总踩在别人的屁点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终究没摸着“小康”的门。薛文化要出门,就想取点经回来,好让北墚村早些走上“小康”道。

薛文化说:“曹老师,我一阵子回去把房子拾掇一下,你明早把教室搬到我屋里去。”

曹老师说:“当真呀?”

薛文化说:“牛牛娃说话,咋敢不当真呢。”

隔日早上,当曹老师带着学生搬教室的时候,薛文化拿着曹老师给他写的纸条,背着段香麦给他烙的四个锅盔,在裤头里缝了四百元,已走出北墚村八里地了。

薛文化走了,家里刹时间失去了原有的宁静。许三炮当村主任时,家里是热闹的,来的是镇里的头头脑脑,传来的是喝酒猜拳声。薛文化当了村主任,家里也是热闹的,来的是一群鼻嘴娃娃,传来的是琅琅读书声。薛文化当上了村主任,喜悦和激动填满全家每一个人的心房,一家人做梦也没有想到,村主任带来的还有烦恼,还有痛苦,还有不和。

家里原先有一个茅房,是用麦秸杆围起来的,薛老犟要是想解大手,就先在薛文化的窗户外咳嗽一声,告诉儿媳妇,老公公要解大手了。段香麦要解大手时,总是从薛老犟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暗示他儿媳妇要解大手了,避免冷丁碰着害尴尬。一下子多出了几十口人,情况就不一样了,曹老师喊声下课,娃娃们疯了一样朝后院奔。薛老犟早就料定会有这么一出戏,他站在后院门口指挥,喊着说,先女娃,后男娃,不着急,一个一个来。女娃们上完茅房,薛老犟就撒手不管了,男娃娃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树背后,厨房背后,菜地里,掏出牛牛就是一通乱射。太阳一晒,满屋子都是浓浓的尿臊味。曹老师看在眼里,为难在心坎上。

学生们随地大小便的事屡禁不止,薛老犟只好坐在后门口值班,只要看谁在茅房外撒尿,他就用发烫的烟锅头在他的屁股上烙一下。曹老师心里愧疚,说老犟,对不住你了。薛老犟苦笑着自我安慰说,娃娃的尿是药引子呢。曹老师说,要不,我把娃娃们带到学校去吧?薛老犟说,这可不敢,文化走的时候,撂下了硬话,谁要是敢对你和娃娃们不好,要么自己就从这屋里搬出去,要么他就搬出去。曹老师说,缠得你啥事也弄不成。薛老犟说,没事,我权当晒暖暖呢。

可是,晒暖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薛老犟咬了牙,去砖瓦厂赊了五百砖,请匠人在后院盖了两个茅房,让曹老师写了两个字贴在外面,一个是男字,一个是女字,男字在左边,女字在右边。在盖茅房的时候,薛老犟心里充满憋屈,许三炮当村主任是吃香的喝辣的,薛文化当村主任里里外外都是赔钱呢?他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一句古话:人比人活不成,马比骡子骑不成!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惹恼了段香麦。薛文化当了村主任,最高兴的人是段香麦,她在村里走,看到的是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听到的是一声声热乎乎的问候,回到娘家,娘家大娘家妈娘家哥娘家嫂子等一干人都以她为中心旋转,她说吃啥就做啥,她说啥话题大家就跟着说啥话题,她想帮着干点活,娘家人却让她坐着不要动。段香麦在心里感慨,村民媳妇跟村主任媳妇就是不一样啊。有了这个感觉,段香麦在家里表现得格外贤惠,对学生娃娃,也表现得格外耐心,娃娃们的读书声也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哪个不小心跌哭了,段香麦就用自己的手绢替他揩泪,再偷偷给他手里塞一颗水果糖,娃娃登时不哭了。有一天,段香麦见日头好,打算换洗衣服,就在她换衣服的时候,两个学生用舌头舔破了窗户纸。段香麦猛然觉得啥地方不对劲,朝外一看,迟了,四颗黑眼珠子把里面的内容看了个真真切切,段香麦追出去,留给她的是两句顺口溜:白面馍馍黑头发,大白尻子红裤衩……段香麦再次出门去,背后就背着娃娃们的喊声和“哧哧哧”的笑声,娃娃们的喊声和笑声仿佛剥光了段香麦的衣服,羞得她抬不起头来。这时辰,段香麦已经怀孕了,小宝宝总在她的肚子里发恨地踢她,她找出的病根是,是学生们的吵闹声惊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夹着包袱回娘家了,临走也撂下了恨话:学生们不搬走,她就不回来。

十天后,薛文化回来了,他变得又黑又瘦,胡子拉茬,大老远就能嗅见他的身上的汗腥味。

薛文化的身后跟着一个老头儿。

老头儿是薛文化在袁家村“碰”上的。

袁家村是薛文化考察的最后一个点。看完袁家村,薛文化感慨颇深,老支书郭裕禄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把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弹丸小村硬是建设成了旅游重地。袁家村有个大戏台,天天都在唱大戏,站在台下,薛文化过了一阵子戏瘾,暗忖北墚村往后要是有了钱,他也要盖一个大戏楼,天天唱大戏。正琢磨着,戏完了,太阳升端了,饭时到了。袁家村有一条街,家家户户都在门外挂一块“农家乐”的牌子。薛文化躲在厕所里,把身上的钱点了一遍,留出路费,就只剩五块钱了,带来的锅盔还有一大块,他走进了一家客人少的“农家乐”。院子里很干净,后院里有一颗老树根做了饭桌,看着很是高雅。老树根旁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戴一副眼镜,皮肤黝黑,浑身上下一袭黑绸子,软软和和地抖动着。他的面前摆着两样小菜,一盘凉拌灰灰条,一盘野苜蓿,一瓶啤酒,一壶茶,他抿一口茶,抿一口酒,抄一口菜,吃得慢,喝得也慢,动作很悠闲,很优雅。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城里人。服务员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她问薛文化想吃点啥,薛文化硬撑着问了一句都有啥,服务员把菜单摆在他面前说,都在上面写着呢。薛文化问,有没有浆水面?服务员说有。

薛文化说:“我只要一大碗炝好的浆水,不要面行不行?”

服务员怔了一下,问:“没有面,那你吃啥呢?”

薛文化把兜里的锅盔亮了出来,说:“我泡着吃。”

服务员忧虑了一下说:“行吧。”“一碗浆水多少钱?”“我问一下老板。”

俄而,走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就是老板,她说:“你能到我家里来,就是我家里的客人,浆水我不收你的钱,你尽管喝。”

薛文化很感动,一口气说了几声谢谢。

在等浆水的空儿,薛文化看见墙根下扔着一堆正劈的疙瘩柴,猛想自己几天都没有干活了,看见活儿,不由自主地就手痒了。薛文化当下挽了袖子,给手心吐口唾沫,双手放在一起搓几搓,抡起斧子就劈上了,动作娴熟,干净利落。一袋烟的功夫,一堆疙瘩柴劈完了,他又一块挨一块地在墙角码整齐,拍拍手,坐下了,不时朝厨房张望一眼,他在等他的浆水。他知道,浆水好吃,做起来却很麻烦:油要烧煎,然后将干辣椒、蒜片、小葱花、浆水菜一起下锅,等香味蹿起来,再把浆水下锅,烧开了,再晾凉,这样的浆水才解渴,才消署,才过瘾,才够味儿。薛文化的饭是女老板亲自端上来的,不是一碗浆水,而是一碗浆水面。

薛文化咽一口干唾沫,面露作难之色,他结巴着说:“我说过的,只要浆水,不要面的?”

女老板说:“吃吧。”

薛文化说:“一碗多少钱?”

女老板说:“说啥钱不钱的,你给我劈了柴,这面呢,就算是感谢费了。”

薛文化说:“这不行的,劈柴和吃饭是两码事,我呢,闲着也是闲着,我的手害痒,我就劈了,我心甘情愿,你的面却是要钱的。”

女老板说:“请你吃面,也是我心甘情愿,我问你,允许你心甘情愿,就不允许我心甘情愿了?何况这是在我家里。”

薛文化还要争执,坐在一边喝茶的老头儿说话了,他说:“小伙子,吃吧,不就一碗面嘛。”

薛文化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摸了摸,捏了捏,那是他仅有的五块钱了。他刚才在菜单上看过了,一碗浆水面是六块钱,要是给女老板六块钱,他回家的路费就不够了。老头儿看穿了薛文化的心思,扬了扬下巴说:“小伙子,吃吧,算我请你,行不行?”

薛文化不再争执,埋头吃面了,三下五除二,呼呼作响,稀里哗啦就风章残云了。站在一边的女老板收了碗,转个向的功夫,又捧出来一大碗。这一回,薛文化没有推辞,他心里有了主意:给她打个欠条,待回家以后,再把钱给她寄过来。薛文化还是三下五除二,呼呼作响,稀里哗啦又风章残云了。他拍拍肚皮,打个饱嗝,说:饱了。女老板问真饱了?薛文化说真饱了。女老板满意地笑一笑,走了。薛文化的饭量和吃相惊呆了坐在一边的老头儿,他赞叹说:“小伙子好饭量。”

薛文化左右扫两眼,见老板和服务员都不在身边,趁着高兴,就对老头儿说:“老人家,我有个师傅,姓刘,是个石匠,他曾经对我说过,人活着,就两个字,一个是吃,一个是日,只有吃好了,才能日好,吃不了了,也就日不了了,日不了了,活着也就清汤寡水的没滋味了。”

老头儿呵呵大笑,连呼精辟。

薛文化说:“老人家,我们农村人都是直肠子,心直口快,心里想啥就说啥,你不要往心上搁。”“好好好,你说得好。”老头儿随即转移了话题,问,“你也是来旅游的?”“不,我是来考察学习的。”薛文化郑重地说。“考察?学习?就你一个人?”

薛文化点了点头。“你是干啥的?”老头儿又笑眯眯地问。

薛文化左右睨几眼,见没有人,才说:“老人家,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我跟袁家村的老支书一样,也是村干部。”“村支书?”“不是的,我是村主任,不过呢,我村里那支书是个老病号,是个聋子耳朵,我也就是村里的大拿了。”“乡里派你来的?”“不是的,先前的村主任呢,胡球整,让乡里撤了,大家伙一选,把我选上了,我心里没底,就背着锅盔找一些先进村学学经验。”“你是自费的?”“不自费又能咋?村会计的口袋里干得像盐一样。”

老头儿用筷子指了指啤酒瓶,说你也来一杯,薛文化摆了摆手说,我不会喝酒。其实,薛文化是会喝酒的,只是他不敢喝,怕误事。老头儿也不勉强,给薛文化斟了一杯茶,做了个请的动作,继续问:“有个作家叫柳青,你知道吗?”

薛文化摇头。“他写了一本书叫《创业史》,你听说过没有?”

薛文化摇头。“那本书里有一个故事,叫梁生宝换稻种,你听说过没有?”

薛文化摇头。

老头儿唏嘘着说:“真想不到,五十年代的事情,今天依然会发生,小伙子,你是哪儿的,叫啥名字?”

薛文化报了自己的县名、乡名和村名,未了说:“我叫薛文化,薛仁贵的薛,文化的文,文化的化。”

老头儿连着把薛文化的名字念叨了两遍,未了问:“文化,你考察学习的结果咋样?”

薛文化实话实说了:“光觉得人家好,自己咋干,还没摸着门门。”

老头儿站起身,欠着腰,伸出手。薛文化赶紧站起身,捉住老头儿的手,使劲儿摇了摇。老头儿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范,原先是县科技所的技术员。你可以叫我老范,还可以叫我范技术员。对了,咱们就是一个县的,现在我退休了,算咱爷两个有缘,我去北墚村给你当参谋,你要不要?”

薛文化向来不相信天上掉锅盔的事儿,眼前却实实在在地掉下来一个“财神爷”。对薛文化来说,县科技所的技术员,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薛文化记得,有一回,乡里的刘科技来了,撑着一把小洋伞,在村干部的簇拥下,沿着地头往过走,走到一户人家的苹果园,村干部把剪刀呈上去,刘科技似乎不加思索地伸手就是一剪刀,而且只是一剪刀,剪罢了,把剪刀递给身后的村干部,朝另一户人家的苹果园走,边走边交待:就这样剪,就剪这样的枝。后来,薛文化听村里人说,给刘科技的报酬是一头大肥猪的价。他绯红着脸说:“范技术员,我用轿子把你抬到村里去,但报酬呢……”

范技术员摆摆手,打断了了薛文化的话,他说:“我厌倦了城里的喧嚣污浊,我想到乡下盖几间房子,找个老伴儿,养一群鸡,养一群鸽子,栽几棵果树,种几行绿菜,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清清淡淡,宁宁静静,无忧无虑。到于钱嘛,我的退休金够花了,不要你一分钱。”

范技术员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也是农村长大的,有着很深很深的恋土情结,他厌倦城市里的孤独,——他的老伴儿去世了,他的女儿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小城市工作,三五年都不回来一回;他厌倦单位,——那里充满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由于他嫉恶如仇,看不惯所长弄虚作假,不真心实意地为农民的发家致富出谋划策,在几次会议上公开顶撞所长,所以他在科技所就活得很“背”,没有分到房子,没有评上职称;他也厌倦老家的侄子和侄媳妇的贪得无厌,他们只是打听他的存折上有多少钱。——这是范技术员后来才告诉薛文化的。

听了范技术员的话,薛文化立马想到了二姨,二姨父在一次车祸中丢了性命,表哥去城里打工了,表妹也去城里打工了,二姨的生活很清苦。但二姨模样周正,手脚利爽,才50冒头儿,跟范技术员正好配对儿。“范技术员,我村里穷。”薛文化如实说。“文化,实在对不起,”范技术员满含愧色地说,“我曾经发誓,要走遍咱们县的每一个村,可是,你们那个村太偏僻了,我知道这不是理由,反正我没有走到。老天爷有眼,让我认识了你,你又给了我弥补过失的机会,我很感激你。”“范技术员,我是一个没文化的人,帮不上你啥忙。”“好心眼儿有时比文化更重要。”

就这样,范技术员跟着薛文化来到了北墚村。

薛老犟眼巴巴地等着儿子薛文化回来,他装了一肚子的事儿要给儿子说:老袁儿子冬天当兵的事(老袁送来了一只小羊羔,小羊羔的味道真是不错),千万不要忘记;冬月的三女子当民办教师的事(冬月提来了两瓶酒,那酒可是好酒,隔着盒子都能闻到沁人心肺的醇香),千万不要忘记,——反正都是哄娃娃的事儿,曹老师能哄,冬月的三女子也能哄;刘麻子要庄基的事儿(刘麻子拿来了一条烟,硬猴王),千万不要忘记……可是,儿子却带回来一个老头儿,还说是北墚村的“财神爷”。儿子对“财神爷”比对薛老犟殷勤多了,老袁送来的小羊羔,薛文化净挑好肉孝敬他。薛老犟看着憋气,盼着老头儿快些走人。

薛文化带着范技术员村前村后地跑。北墚村的人远远地站着看,指指戳戳,叽叽咕咕地咬耳朵。有人说: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的村主任烧的头一把火是跟着城里人游山逛水。有人说:现在这官,嘴上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其实都一样。有人说:北墚村是没指望了……曹老师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激动,也欣喜,这会儿,他不得不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了,他说:“说话时要把手放在咚咚跳的那地方说,那地方叫良心,说出来的话也就不昧良心了,那老头儿不是游山逛水呢,那是村主任给咱们村请的财神爷。”每逢过年,北墚村家家户户都要给门上贴财神爷,这会儿,一个老头儿咋就变成了财神爷呢?北墚村人不懂。曹老师又说了:“老鼠拉锨把,大头儿还在后头呢!”北墚村人虽然不服气,但风凉话分明弱了一截子。

北墚村的每一道山,每一条水,薛文化都像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他看不出北墚村致富的道儿在哪里,但他知道范技术员一定能看出眉目来。他给范技术员背着水,背着干粮,撑着伞。范技术员是一个随和的人,他说:“文化,让我来撑着吧。”

薛文化说:“范技术员,给你撑着伞,我心里会舒坦一些。”

范技术员扬手一指说:“那你给我摘几个杏子吃吧。”

薛文化却没有动,他说:“范技术员,我们村里的人都叫那是羊粪蛋蛋杏,酸得掉牙,一点也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范技术员固执地说:“吃的就是这个味儿,没有污染,绿色食品,你不会舍不得给我吃吧?”

范技术员拿话一激,薛文化就给范技术员摘了几个。正是夏季,太阳怪大,清泠泠的小河水丁冬作响,清得发蓝,把天上的云彩映得真切,扭得变形。薛文化把杏子丢在一边,掬起河水洗了脸,又掬着喝了几大口,这才把杏子洗干净了,双手捧到范技术员面前。

范技术员惊诧地问:“文化,你喝生水,不怕闹肚子呀?”

薛文化说:“你不知道,我们这水,喝了不闹肚子,就是大冬天,你拿着冰块啃,肚子也好好的。”

范技术员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感慨着说:“文化,有你这样的村主任,是北墚村的福气啊。”

薛文化说:“我大说我学啥啥不成,只有当官了。”

范技术员一愣,随后呵呵大笑。一颗杏子差点酸掉了范技术员的牙。薛文化赶紧把手里的水杯子递到范技术员脸前,让他漱漱口,范技术员却没有接水杯子,皱着鼻头,望着天上的白云,仔细砸摸着杏子的后味儿,未了说:“文化,你可能守着一座宝山啊。”

薛文化云山雾罩,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儿,祖祖辈辈都守着穷日子,怎么就没有看见这只长歪脖子杏树的秃山上“宝”在哪儿。范技术员接着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断,还有待于科学论证。”

范技术员走的时候,从北墚村带了三样东西:山上的一块石头,河里的一瓶水,树上的五颗羊粪蛋蛋酸杏子。薛文化心里亏得慌,脸儿憋得红,他期期艾艾地说:“范技术员,我知道您跟歌星一样,都有出场费的,但我们北墚村穷,付不起您的出场费,但您放心,等您把我们北墚村的穷病看好了,我一定会把您的出场费加倍地给您补上。”

范技术员笑了,拍了拍薛文化的肩膀说:“文化,你说的一点也不假,我是有出场费的,我也收出场费,但你的情况例外,你知道为啥吗?”

薛文化憨厚地摇着头。

范技术员说:“我记得你吃浆水面时的样子。说心里话,那一刻,我被感动了,你为了谁?不是为你自己,是为了北墚村。文化,人都是有良知的,当然也包括我。我要收你的出场费,就对不起我这一头白头了,你放心,为你们北墚村服务,我分文不取。”薛文化觉得鼻腔酸酸的,想哭,想掉泪。

正说着,曹老师抱着个坛子来了,他冲范技术员嘿嘿一乐,说:“范技术员,这是腌猪脚,是我自家腌的,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味道美的很,是我给文化准备的,你来了,就送给你,算是我们北墚村人的一点心意,您带回去尝个鲜。”

范技术员收下了,看了看坛子,又拧头朝二姨家的方向瞭了一眼。最后一顿饭,薛文化把范技术员领到二姨家,他老早给二姨吹过耳风,二姨准备得充分,范技术员相当满意。

范技术员说:“文化,你得给我准备一间办公室,有困难吧?”

薛文化拍了拍胸脯说:“包我身上。”

送走了范技术员,薛文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跟一个笔记本叫劲,一页一页翻看着考察时做的笔记:

1、打死也要建一个医疗站(据说冉凤英参加过卫校培训,回去以后落实一下,她要是参加过,就让她干,她要是没参加过,就选一个人到市卫校培训去。对了,如果让冉凤英去,一定要让她注意自身的形象问题,不能把嘴唇抹得像吃了死娃娃一样);

2、学校教室的事要尽快落实一下(找苏副镇长,找镇文教办,找县教育局,没有好学校是培养不出来好人才的,就像窑不好,咋能烧出好砖呢);

3、修路比吃饭都要紧(今日看的这个社会主义新农村,我真想把脑袋装在裤裆里,人家的水泥路都铺到了家门口,可北墚村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雨天没法走,白天细土能埋人。人家那村主任讲得多好,要致富,先修路,你不修路,外商谁愿意来?你的产品咋能运得出去?可是,钱在哪儿呢?唉,我不想没皮没脸地去找苏副镇长,我真想卖尻子去);

4、要弄一个廉洁管理制度(今日看的这个村对我感触太深了,就是要用制度管嘛,北墚村的村民说,许三炮有两个头,上面一个头,下面一个头,把镇政府拨的钱和村里收上来的钱,不是让他上面的头喝完了,就是让下面的头戳完了,咱不当许三炮那样的村主任,人日绝先人呢);

5、要成立一个锣鼓队(今日看的这个先进村,我感受最深的是:人就要活点精神。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去了,村子里死气沉沉的,跟个坟墓差不多,这样不行,让锣鼓队见天儿敲着,敲出一点人气来,也敲出一点生气来);

6、办工厂(都是农民,差距咋就那么大呢!人家村里有企业,我却是要啥没啥。人家的民办企业有声有色有效益,洋火的很,村主任也牛得很,有啥法子呢?人家屙出了硬屎橛橛,牛又咋的?可是,北墚村能办啥工厂呢?我真是山穷水尽了,老天爷爷,你给我指一条致富的路嘛)……

暮色重了,薛文化感觉屋里有些清冷,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段香麦回娘家的事。他有点生媳妇的气了,我当着村主任,你不在后头撑着我的腰倒也罢了,你咋能在我的脚前头扔砖呢?随着一声咳嗽,薛老犟出现在门口了。薛老犟原本想跟薛文化谈谈他的那几个“千万不要忘记”,但在心里权衡了一下,觉得接儿媳妇段香麦回家是当务之急。“明日去把媳妇接回来。”“她又不是没长腿。”“咱理亏嘛。”“我当村主任,她也是投了票的嘛。”

第四章

薛文化嘴上犯着犟,心里也是不对味,段香麦不在,被窝里总是凉洼洼的。二日,薛文化刮了胡子,穿上干净衣服,兴冲冲地去接媳妇段香麦。薛文化的丈母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薛文化进门前,她的脸拉得比鞋拔子还长,阴得能拧出水来,张嘴闭嘴都是蜇人的刺儿,说:“在娘家坐了月子,还不让唾沫星子淹死!”又说:“不是我舍不得那一把米,这是猪尿泡打人,疼是不疼,臊的慌!”薛文化一进家门,丈母娘立即就还原是“丈母娘爱女婿”的本来面目,眉里眼里都盛着疼人的笑,她点火烧锅,给女婿做了一碗酸汤面,上面卧着五只白生生的荷包蛋,话也变得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了,丈母娘说:“多吃一点,往后就是三个人的过活了,没个硬实的身体,咋担得动呢?”薛文化很是感动,吃着吃着,视线就模糊了。丈母娘的话依旧在耳边嗡嗡着:“你们那边住着不方便,就搬到丈母娘家里来住,丈母娘的家也是你的家。”打自薛文化进门,段香麦的脸色没有冒一丝热气,话也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硬得像冰:“我回哪儿去?那是家吗?那能叫家吗?我告诉你,那些鼻嘴娃娃不走,我就不回去!”对付段香麦,薛文化是有经验的。段香麦是属猴的,自从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以后,薛文化就喜欢猴了,也喜欢画着猴的所有饰品了。那阵子,他在西安蹬三轮,傍黑时分,他总爱去火车站、北城墙根儿、南护城河畔儿、大雁塔广场、广济北街等这些透着文物气息的地盘上溜达,这些地方在这个时候,总有一些无证的小摊贩在活动,卖的都是一些价格低廉小玩艺儿,薛文化只盯着这些小玩艺上有没有猴的形象,看见了猴,他就想起了段香麦,情不自禁地买下来。几年下来,他给段香麦买了各式各样的猴:织的、纺的、编的、绣的、刻的、绘的、画的,石头的、木头的、玻璃的、竹子的,一棵桃核、一棵杏核、一棵鹌鹑蛋,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梯形、圆柱形、椭圆形、无形无状……奇形怪状,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打自薛文化当了村主任,段香麦的心理发生了变化,她隐隐约约地觉得,男人一旦沾上那个名叫事业的东西,就会变,家的观念变得越来越淡薄,媳妇在他心里的份量变得越来越轻,这是段香麦一百个不情愿的,那怕不当那个破村主任也罢。段香麦没有想到,薛文化这一次出门考察学习,竟然也给她带回来了两个“猴”:一个是装在玻璃里的猴,装上电池,猴就一闪一闪,形象逼真,惹人怜爱,另一个是猴子荡秋千,至上而下,五个篮子,由小到大,一个篮子里坐一只猴,一只猴一副神态,挂在空中,荡来荡去,实在好玩。看到猴子,段香麦知道自己的男人没有把所有的心思都交给北墚村,还疼着自己,爱着自己,心里高兴,嘴却还噘得能挂一只油瓶子,嗔怒着说:“谁叫你瞎花钱的!”

薛文化知道媳妇不生气了,就一径奔了主题,说:“咱回家吧,你不回家,我村主任这脸往哪儿搁嘛。”“你不是请了技术员住在家里吗?我回去住哪儿去?”“技术员走了。”“那些鼻嘴娃娃呢?也走了?他们整天吱哩哇啦的,会影响孩子正常发育的,你懂不懂?”“这你就不懂了,现在,城里人都讲究胎教,啥是胎教?就是孩子还在他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开始教育,教他念书,教他唱歌,学得越早,成才的几率越大,你整天听着娃娃们琅琅的读书声,全当是胎教呢。”“我吵得心慌。”“听惯了就不吵了。”“我看你是个官迷!”“你知道,我也不想当,是我大把我楱到杆子上,我下不来了。”“你到方圆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你这样当官的?”“一球一个硬法,一人一个弄法!”薛文化凑近媳妇的耳朵说。

段香麦想起夫妻间的一些事,当下羞红了脸,啐道:“呸呸呸!臭不要脸的!”

薛文化挪挪屁股,挨得离段香麦近一些,说:“别人楱哄咱,把咱当狼,咱总不能不吭不哈焉拉巴几地当狗吧?”

段香麦心里的疙瘩还是没有解开,她说:“不当村主任,还能死人咋的?你不当了!”

薛文化说:“碌碡拽到半坡了,我再给人家撂了套,不让拿尻子笑话了!”

薛文化原本还想拿郭裕禄、郭秀明等几个人说事儿,段香麦却把手放在了隆起的肚子上,薛文化腿肚子一抽,噤了声,独自坐在一边生闷气。就在这时辰,薛文化的岳父老段回来了。老段当过几年村干部,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对北墚村的情况知根知底儿。女婿把家里的新房腾出来给学生当教室,他暗自佩服,觉得女婿是一个能成大事的人,所以,他给薛文化找好了退路,他说,文化,你看这样行不行?香麦呢,就住在我这儿,我给你买了辆电驴子,你每天也回来吃回来住,你看咋个样?岳父能有这样的胸怀,薛文化感动,他叫了一声叔。在北墚村一带,都管岳父叫叔。薛文化说,等北墚村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好了,我就把香麦接回去。段香麦翻了一个白眼,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兜头泼来一盆凉水,她说,等你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好了,黄瓜菜都凉了!岳父说,文化有信心,就是好事。

岳父把薛文化送到了村外,叮咛说:“文化,村主任是个没级别的官,但担子重。”

薛文化叫一声叔,说:“我知道。”

岳父说:“把心放正,把眼放远。”

薛文化说:“叔,我记着呢。”

电驴子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上风驰电掣,薛文化觉着爽,但很快又觉得不爽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媳妇无处可住,还要老岳父掏腰包买交通工具,这村主任当的呀,呸!呸!呸!他在心里朝自己啐了三口,当即立了誓,等日子过谄和了,一定给岳父买一辆四个轮子的,不是崩崩崩,是小轿车。

薛文化家里坐着头光脸净的二姨,怀里抱着一个竹蓝,她说文化,二姨听说你在外头受了不少苦,就给你摊了些煎饼,砸了蒜水,还炒了洋芋丝,你补补身子。薛文化说,二姨,看把你费神的。说了几句闲话,二姨把薛文化拉到僻静处问,文化,你跟二姨说那事,当真?薛文化知道二姨在打听范技术员的事,当下说,当真。二姨问,那范技术员啥时候来呢?薛文化说,快了。

送走二姨,薛文化来到后院,抱住一株杏树,“梆梆梆”就把自己的脑袋朝上撞:到哪儿给范技术员整一间办公室呢?薛文化正犯着愁,村里的大喇叭发出了“吱吱啦啦”聒耳的声响,照例是敲三声:梆梆梆,照例是吹三口气:卜卜卜。然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嘶哑的声音:开澡唐的林老板,开澡唐的林老板,请速到红楼来,三缺一,三缺一!听着许三炮的声音,薛文化眼前一亮,肚子里登时长出一个主意。

薛文化是一个单纯的人,不听闲话,不编闲话,不说闲话,不传闲话,听着的闲话也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但有些闲话从耳朵钻进去,就在心里生了根,挖也挖不掉。譬如:北墚红楼。北墚村红楼其实不是楼,是一座极其寻常的平房,孤孤地伫立在村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北墚村村委会。北墚红楼是村民们在背地里给村委会起的别称。苏副乡长来了之后,就在北墚红楼里住下了,既不去果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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