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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6 22:5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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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少衡

出版社:海峡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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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金色年华

相约金色年华试读:

内容提要

晚报社青年记者蔡林和受命参与接待、采访本市籍海外女巨商伍方总裁,他一边跟随活动,一边深入了解贵客鲜为人知的往昔故事,寻找主人公心灵深处一种跨越时空挥之不去的情结,竟因此一步步卷入生活的涡流,陷入困境而义无反顾。声名赫赫的伍方事业蒸蒸日上,却始终孑然一身,她屡屡拒绝故乡的热情相邀,却突然前来做不速之客,引起巨大震动。她访问早年生活的小巷,再上青山,回到当年下乡插队故地,重见艰辛、血泪和逝去的情感。她在故地慷慨捐资,对投资合作事宜却百分挑剔,不近情理。正千方百计试图争取海外投资的副市长苏志成抓住伍方到访之机,多方努力,推进合作,不惜舍弃个人和家族的利益去争取一个新天地。记者、市长、女巨商以及他们周围诸多人物展开了牵扯到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生活故事。

小说展示了现实生活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画面,回溯了往昔艰辛困苦却又清新隽永的图景,以现实和追忆两个结构部份互相映照,在起伏跌宕的情节和冷静明快的语调中展现一批个性鲜明的人物,表露他们的心态和思想轨迹,在人物与命运抗争相搏的故事里描绘了生活的勇气和生命的挺拔。

作者简介

杨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县,1953年12月生于福建省漳州市,系“老三届”学生,曾经历“文革”,当过下乡知青,乡村小学教员,后分别于公社、县、地区机关工作。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

杨少衡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理事。已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万字,所作小说曾多次获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彗星岱尔曼》,系列中短篇小说集《西风独步》等。

引子

一个命运契机突然降临,我将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得到整个世界,不费吹灰之力。

这不是我的梦话或者幽默。这是一个口气很严肃的人郑重其事给我许下的诺言。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是个匿名者。按我推论他甚至可能是个穷极潦倒之辈景况远不如我。

星期一上午,我在我供职的晚报社得到了这一美妙诱人的承诺,它装在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我看到信封即估计这或许是一封读者来信,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时常收到读者来信,其中大部份人表现正常,却也常有些稀奇古怪者并不乏接近神经分裂症之辈发来的信件。

信封里装的是一张复写信函,字迹潦草,用词却讲究而庄重。严格说来这不是一封信这只是一张传单,它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却有一个标题,标题有些特别,称:《相约》。

它说:“你脚下的地板正在断裂,你头上的苍穹出现空洞,印度洋板块与太平洋板块在猛烈相撞,南极的臭氧层腐烂出一个大窟窿。你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旁人豪富之际你囊中羞涩,同窗出人头地之时你无声无臭,你面对五彩缤纷,空有一腔豪情。你渴望贵人相助,但总是失之交臂。你奋力拼搏,饱经磨难,头破血流似乎接近成功,却总是功亏一篑,命中注定吃尽苦头。你在心中苦苦祈求,期待一个命运的暗号,仰望着自己的星座。”

我挺吃惊。这传单颇特别。

传单的撰稿人认为我不必担忧,天将降大任于我,我可以希望蓝天上响彻号角,我将度过命定的艰难迎来我正满心期待的转机,将乘上一艘风帆高悬的船航向远方。我会发现许多年轻人跟我站在一起,我们将共同拥有整个世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隐藏着走向辉煌的机会,关键是要抓住机遇,解读自己命运的暗号。有一项“相约”活动能使我心有所悟,能让我跟许许多多人携起手来,互相承诺,彼此呼应,共同面对世界,走向未来,认知自己的命运。参与相约携手活动的方式很简单,只要在两天之内将题为《相约》的这份传单抄写一百份,分头寄给一百个朋友,这就行了。要注意的是这是一项年轻的心与心的共同携手,要用我们的青春我们的命运和整个世界彼此约定,因此我的信都应寄给年轻朋友,他们将按要求继续“相约”,如此相约携手活动的链条便会在人间扩展,美好、幸运和意外收获便会自天而降。

原来这就是一个通讯游戏。我在读中学时曾卷入过这类游戏,那时有人给我寄来一封信要求我把它传抄数十份寄发并按某个地址顺序给某几个人汇去一笔小钱,担保几天后会轮我接到雨点一般降临的汇款单。我注意到相比之下《相约》的设计者比较务虚,他不要我寄汇款单,只要我寄发期待。看来他就是希望把许多人卷进来,让卷入者以几何级数增长,有如电脑病毒被不停地加以复制并无限放大,直至囊括世界。

跟许多通讯游戏一样,为防止游戏被人为地阻断,设计者对我提出了警告。他说,曾经有一个人去开一瓶啤酒,啤酒瓶在那人手里像炸弹一样爆炸,此人当场毙命。还曾经有一个人不愿与他人相约,蓄意撕碎传递到他手中的链条,结果他的亲人便像烂苹果似的一粒一粒从树上落了下来,一个跟着一个进了癌病房,然后相继前往火葬场。他们都悔之莫及。等等。“不要拿您的命运开玩笑。”传单说。

我断定本游戏的设计者偏执有如邪教徒,可能是神经病。我用一只打火机点着了那份传单,我看着皱巴巴的纸连同所有美妙的劝导被一股透明的火焰舔成纸灰。事情至此结束。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从梦中醒来,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忽然想起了太平洋和印度洋板块,想起南极上空的臭氧洞,想起关于命运和转机的说法,想起一股透明的火焰。

我意外地发觉那些近乎臆语的言词断断续续挥之不去竟然记在我的心里,有如暗号。 第一章有客自远方来1.

黄昏时我在大同路口处意外地被邮电局传呼台逮住,那一阵BP机叫让我吓了一跳。当时我在路口小饭铺里独自对付晚餐,吃最普通的卤面,一边草草糊口一边看着店门外街上自行车川流不息滚滚而过。突然间BP机叫了起来,叫声惊惶失措没有一点胸有成竹的气派,这时我才想起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没把机器关掉?我一向对骚扰人们吃晚饭一类行为深恶痛绝,我自己身体力行,总在吃饭时关掉传呼机,让所有企图在不适当的时候对我进行骚扰的人难以得逞,不管他是外星人还是我的女朋友。

这一天忘了,我当然要为此付出代价。

打传呼给我的是我的顶头上司,我所供职的本市晚报社的要闻部主任。这位主任姓陈,叫陈力生,他一向认为他对部下有一种全方位全时空的支配权,因此总认为我在吃饭时关机是一种极其恶劣的逃避管理的行为。尽管他有如此看法却一直无奈我何。我想他今天一定是太急了,所谓狗急跳墙,明知我已经逃出他的管理范围,他还要拼命传我,心存一点侥幸。不想今天竟让他一下就把我逮住。

我只好回话。我不喜欢被人不适时地打扰,但我也从不拿要事开玩笑,我认为当记者的应当有起码的职业道德。我一看传来的回话号码是我们要闻部号码,断定肯定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弄得主任到这时还不敢下班,只在那儿心急火燎,一边传我一边绝望地打算等我慢慢地享用完我的晚餐。

我借小铺的机子回个电话。“我是蔡林和。”我对主任说,“什么事找我?”“你在哪?”他问。“和几个朋友在喝酒呐。”我说,“聚会,在大酒店。”

他哎呀哎呀地叫了起来。他说行了别再喝了,有任务,是一件大事。“今晚七点半,在市政府九楼会议室有个会,你去一下。”“主任你另找个人行不?”我说,“你瞧多凑巧,一个大学同学从香港来,特地来看看我,正在这里吃着呢。人家明天就走了,你说我好意思拜拜吗?”“别跟我说那些,晚上这事归你了,告诉你这不是我定的,上边有人点名下来要你去干,跟你那个香港同学道个歉,别误了事。”“你看看,好不容易有回酒喝。”“下次有好吃好喝的差事轮你行吧?”主任说,“晚上你可别耽误了。”

我觉得挺奇怪。“是件什么活这么了不得?”我问主任,“刚通知的?”“下班前刚来,是个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涉外。”“招商恳谈会的事?”“可能吧。”

我想是这么回事。我在要闻部里管外事一块,凡涉及海外宾客华人华侨的新闻多半归我去跑,跑了两年人都熟了,政府的那些新闻联络官员有时便指名道姓找我,那是工作性质缘故,决不是看中我了对我感情深厚要把我弄去作官。就在这几天我们市里恰有一个大的涉外活动紧锣密鼓正在筹备,这活动被称为“招商恳谈会”,这类活动之前总有无数会议要开,我想晚上的事可能跟这有关。

我回到桌前吃我那碗面。那时我意识到晚上的事有些棘手,因为今晚我已经有所安排。我想现在我需要把情况搞清楚才能再作打算。

我在那小铺里给刘文杰打了个电话。刘文杰是市政府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因工作关系我跟他时常打交道,平时关系挺好。他比我大几岁,似乎干得不错,春风得意一类人物。我断定今晚的会议跟他有关。

我身上没带号码本,我向“114”查询了刘文杰的电话号码,在查询时我看到一旁小铺的老板脸色发青模样非常沉重。老板是个中年人一向长于精打细算,我估计此刻他情不自禁地正在想像邮电局里在滴滴运转的程控电话的收费装置。这时我也管不得许多。

刘文杰被我从他家的餐桌旁揪了出来。我听他在那一头话应得含含糊糊,似乎嘴里还在啃着些什么。我问他晚上开什么会,他的嗓子忽然一变变得清楚多了。“晚上?那可是个大事。”“地震?”“差不多。”他说,“就跟你说,你别到外边嚷嚷,现在还保密。”“什么事这么玄乎?”“伍小姐要来了。”“伍小姐?”“伍方呀。”“我不知道什么五方六方。”“你还是个记者!怎么连伍方都不知道!你这不是白干这么些年了吗!”“哎呀刘科长我又不是你,我要什么都知道至少也当个副科长了。”

他笑了起来,他说关于伍小姐是什么东西在电话上一时说不清楚,晚上开会听听就知道了。为这么个人的到来要在今晚专门开一个紧急会议,可见其非同小可。今晚有不少事情要安排,这会是不能开玩笑的,无论如何得准时到会,否则那些头头就会吼起来鬼叫似的让人头皮发麻。

我断定我是在劫难逃。今晚我什么其他的事都别想干只能上市政府九楼去洗耳恭听。我对什么吓死人的五小姐六小姐没有一点兴趣可我得干我的工作,碰上如此情形并不奇怪,做为要闻部记者我常有此类荣幸。

我决定给雅婷打电话,事到如今只好如此。

雅婷是我的女友,要说她就跟刘科长说那个伍小姐一样一言难尽,形象而简略地概括就是我跟她的关系有点儿暧昧。本来今晚上我们有个相当暧昧的项目,计划偷偷地一起上剧院去看演出。我们要看的这场演出近些天来在本市炒得火爆,是来自北京的东方歌舞团在本市的首场演出,据说该场戏的黑市票价卖到近百元。其实就我的喜好而言,哪怕那票价炒到一千元一张我也不在乎,我对看戏历来不感兴趣,且人家越热我越无所谓。可是雅婷不行,她总是跟众人一起发昏,街上流行感冒,她肯定要跟着打喷嚏,她知道东方歌舞团要来知道大伙在抢头场演出的票子那时她的热劲就上来了,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实在是不可理喻的。幸好她不需要我过多操心,我不必费心上哪去烧香拜佛弄戏票,我只要干一件事就是陪她上剧院去,当然因为一些不便启齿的原因我们必须偷偷地干这种事。我没料到由于我未能注意关上BP机意外地被我们主任逮住,今晚的安排只能作废,有关暧昧活动无法按原计划进行。

我往雅婷家去了一个电话。我在挂通其电话之后让铃响了几下,便立刻扣下机器,几秒种后我再挂了一次,这次一直让铃响到有人接为止。

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我一言不发就把电话搁下。停了大约一分钟,我再次拨响雅婷家的电话铃,并如第一回那样在铃响之后立刻挂断,然后再挂一次,这次直到有人来接电话。

这是暗号。说来惭愧我们如此不幸必须靠暗号联络有如情报特工。“喂。”

我一听不错,正是她。“你那儿怎么样?”我问。

她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我断定她身边有人。“科长要的那份材料你找到没有?”“材料?”她在那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没,没有啊。”“科长急坏了。本来他要我今晚就找你拿,我说不行我要去看东方歌舞团演出。后来坏了,你瞧,突然要我到市政府去开会,晚上七点半。演出看不成了。”“啊啊啊啊。”她说。

我忍不住想笑。我想我们真是挺滑稽的。我能想像出她在那边着急的模样,她在那边急可她还没法说,我想她准把脸憋个通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碰上了,什么屁会什么时候不能开偏在今晚。没有办法啦,只好冒昧给你打个电话。”

她忽然叫了起来,她说:“你怎么能这样!”

我连说别急。我摸不准她身边的形势是否发生了重大变化,我想我还是应当谨慎从事。我说我得去开会了咱们明天再说。

放下电话后我看到小铺的老板瞪着两个牛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朝他笑了笑。“你的卤面里有一股子怪味。”我说,“你往里头都放些什么了?”

老板急了,他说他的胡椒粉天下第一,现在外边的铺子给顾客下的胡椒粉几乎全是冒牌货,那里边少说掺进了一半的锯末,他这里的胡椒粉一粒是一粒全是真的,他铺子卖的卤面里边全是真料所以味道绝对没说的。

我说可不是你要是能再少算点钱就更好了。

那时我想哪一天穷途未路了我也上哪开一个卤馆,把一些杂碎下脚拿来煮酱油,在胡椒粉里掺上百分之五十的锯末。那时我就可以不管晚上七点半的会议和从某一个旮旯里掉下来的无比了得让无数人惊心动魄的伍小姐。如果那时我不是跟雅婷偷偷去看东方歌舞团演出而是明目张胆把她弄来当老板娘,我的岳父大人一定会一蹦三尺,暴跳如雷。2.

我在会议室后排挑了个位子坐下来。在这种隆重场合我只能坐在后边,不过我也有权为自己挑一张好点的椅子。我选择了后排中部的一个位子,这里在左右两排桌子间留有一个让人出入走动的缺口,进退方便来去自由,尤其有利于出去倒开水喝。

我按照刘科长的吩咐提早五分钟来到会场,进场时我稍稍吃了一惊,那时这会场已经坐了好多的人。刘文杰那一帮后排议员自不待言,一个个正襟危坐早已进入状态,前排围着长条会议桌的领导座位也已经快要座无虚席了。我进门的那会儿有几个头头正在小声地说话,交头接耳,其他人不吭不声,场上气氛十分肃穆。

我是个知趣的小记者,在这种场合我总是刻意自我缩小绝不张扬,因为那不是我张扬的合适地方。那天我悄悄溜进去,找到位子就坐下来,只是为了把自己安排得略略舒服一点,我在坐下来之后左右旋了一下座椅,这会议室的座椅相当高级,全是黑色仿皮面,带扶手的镀铬转椅,偏偏我坐的那张椅子像我使用的所有办公用具一样多少有些毛病,它下部的转轴不大对位且有些发涩,我坐上时它就吱呀叫一声,然后我让它转了半圈,它就像那种感觉太好的卡拉OK爱好者似的唱了起来,它那声音很尖,挺怪,在一个如此肃穆的场合它那种叫法实在不伦不类,会议室里忽然就卟嗤卟嗤一片窃笑。“你小心一点。”刘文杰探过头来说,“有一回会开一半一个胖子就从你那张椅子上掉了下来。”

我说没关系我是个瘦子。

我注意到会场主位尚未被人占据,在副手位上坐着庄坤达,庄是本市政坛的后起之秀,现任市政府副秘书长,他坐在副手位上就意味着有更高级别的人士要主持今晚的会议,由此可见本会确非同小可。

那时我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闻到了这里边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趁着会议尚未开始之机,我把采访本掏了出来,想向身边的人打听一点背景情况,这时会议室里的人忽然一起抖擞起来眼睛刷一下同时转向大门。我一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人进来了,这人当然不是我,他比我要了不得多了。这是个五十上下的人,块头挺大,方脸大耳,一副福相,有凛然之态,神情令人退避三舍。

这人走到会议室正中主位上一下子就坐了下来,也不跟大家谦让一下。

当然他用不着,在这里他最大,他是老板。

这个人是苏志成。副市长,在本城范围内算个大官。

苏副市长在落座之后眼珠一转扫视全场,我感觉到他的眼光迅速掠过来,似乎在我的身上略略停留了一下。“全部到齐。”庄坤达向他报告。“公安局呢?”他马上发问。

一个年轻人从后排座位边站了起来。“我是。”他说。

庄坤达眼光立刻扫过他面前桌上的那张签到单。“外事科副科长。”庄坤达低声向苏志成报告。“去打一个电话,要你们局长立刻到这里来。”苏志成当即下令。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却是不容置疑的。“我们局长....”

那年轻人似乎想申辩说明一些什么,庄坤达抢在老板再次发话之前打断了他的申辩。“别说了,快去。”

于是那人快步从大门跑了出去。

我断定在这一刻时光里会议室诸君程度不一都产生了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苏志成宣布开会。他做了一个相当简要的开头,他说今晚是个紧急会议,会议唯一的议题就是研究伍小姐到来的有关问题。他说伍小姐是来参加市里举行的招商恳谈会的一个外商,但不能只以此认识,这人非常特别有必要专门剔出来加以单独对待。他提醒大家注意一下今天前来参加会议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在他那位子上举起一个指头点着坐在前排的那些个头头,他说你们看这里有政府办公室主任,侨务办公室主任,对外经贸委主任,外商投资工作委员会主任,重点项目建设办公室主任,台湾事务办公室主任,新闻办公室主任,交通警察支队政委,接待处长,宾馆总经理。这桌子边坐着的都是一方首领,没有重大的事情是不会叫大家用一个晚上的时间上这儿喝茶的。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问庄坤达:“怎么口岸办没来?”

庄坤达看了一下他那张单子。“原先没有列入。”“立刻通知。”

庄坤达使了个眼色,刘文杰便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我挺感叹。我想这两人好干练,他们准还能升。

苏志成把场面收拾完之后便让外经贸委主任汇报。这位主任是个中年人,说话慢条斯理风度从容,只是有点罗索。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我才听出一点究竟。

伍小姐要来了。这是准确的可靠的消息。伍小姐叫伍方,本市籍人,早年旅居海外,事业大有发展,成为一个女强人,大老板。她有很多头衔,最主要一个叫做“大洋集团总裁”。她的总部在新加坡,有台湾大财团的背景,在香港、美国、加拿大、日本、东南亚各国都开有公司,按照现有的资料她可能是本地籍海外人士中最有钱的一个。此人近几年如日中天,在国内的广东、浦东、山东都投了资,搞石化、房地产等等,都是大项目。她有四十来岁,未婚,因此被称为“小姐”。这可不是满街走到处是的那种小姐,这是个办大事业赚大钱的大人物。这个人以往跟家乡联络不多,本市有关部门只是在一年多前才注意到竟有这么一个大人物的存在。有关方面曾多方努力要请她回来看看,洽谈投资,一直没有实际效果。市里决定举办招商恳谈会后,全力特邀她返乡参加,几经联络她总未明确表态,直到昨天香港有关人士才发来一份传真,报告说伍小姐同意前来,还带来一个工作小组,坐飞机从香港来,在省城机场入境。这个人以及她的小组的到来可以说是近年来本市对外经贸方面的一件最可能产生长远影响的大事。这件事办得好元宝如潮,办不好鸡飞蛋打,市里非常重视,已紧急草拟出一个工作方案,确定组成以苏志成副市长牵头的工作班子,分工处理秘书、接待、联络、项目、后勤保卫各项工作,并召开今晚的紧急会议加以安排,等等。

我感觉到外经贸委主任有些吃不消。他说起这位担任大洋集团总裁的伍小姐时有点口吃,该小姐庞大无比恐龙般堵在该主任的心口上。这情形让我觉得颇有意思,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我发觉这位主任谈及的伍小姐对我挺有吸引力。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奇特的伍小姐,我似乎早应当知道这个人,以及她与我们这座城市有关的各种故事。这显然是一位挺有意思的人:千呼万唤始出来,一个未婚的大老板,女强人,贵人。

贵人这个词忽然勾起我一些回忆。

在主任介绍具体工作方案时发生了两个小插曲,先是被苏志成盯上了的公安局的那个年轻科长招来了他们的一个头头,这是一位副局长,五十来岁,头有点秃,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会场时显得胸有成竹,神情自若。他在前排找个空位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来,不想立刻就被苏志成剔出来加以收拾。“你们局长去哪啦?”“他有点事。”“什么大事不能来开会?”“有一个人,一个客人....”“今晚你们有个派出所长嫁女儿,好像办了不少桌?”

那副局长立刻表情尴尬,他笑了笑,不再解说。“马上把他给我找来。要是喝多了,用担架把他抬来。”

副局长灰溜溜赶紧出去找人。

后来便是接到临时传唤的市政府口岸办公室主任赶来。苏志成和颜悦色让他坐下,说:“注意,等会儿我让你中一个头彩。”

我注意到那位官员后来一直心神不宁,也许他翻来复去总在猜测着苏志成要送给他的头彩?我相信他不会欣喜若狂。谁都知道苏志成不是太好对付。

最后发现其实也没什么。苏志成不过是要这位口岸办主任亲自过问伍小姐入境检查的有关事宜,他要求主任提前与省城机场海关边防联检机构取得联系,并在伍小姐到来那天亲自参加迎接组到机场疏通有关部门,争取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伍小姐一行人的进关检查手续。他说,“机场海关边防这些部门都大得很,只能拜托。你们口岸办跟他们有业务联系,来往密切,你们要动用一切关系,无论如何给我办好这件事。从下飞机到出机场大门,限半小时内完成。别让客人在那些关卡里折腾,要让客人对我们的办事水平有个深刻印象。这是客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办不好唯你是问。”

主任连说可以。他说他明天立刻就赶去省城,预先联系,亲自到机场打前站,力争入境手续从简,简到有如重要国宾入关一般。

然后苏志成分配他的二彩三彩,那天晚上坐在前排的各路诸候没有一个跑得掉,人人有事个个担戴,谁也舒服不了。苏志成要求副秘书长庄坤达代表市政府亲往机场迎接伍小姐,同意调用政府车队最好的那部奔驰车,并调一部尼桑中巴,一辆大霸王面包车到场听候使用,要求每部车配一架对讲机,配一联络员。政府办公室主任负责协调各经贸部门领导,用两天时间筛选出一些准备与伍小姐商谈的重点项目,并提供各项目的尽可能完备的资料,所有资料都必须打印清楚,必须有文有图有表,不得有错别字。要用最好的激光打印机打印。伍小姐在本市活动的日程和有关安排由外经贸委主任负责制定,要求具体详尽,到某处参观从几点几分到几点几分要一一排出,所有时间都必须算好,哪些人陪同,谁在哪个地点等候客人也要一一标明。新闻办公室主任负责准备各种宣传品,包括本市画册、画页,风光明信片,录相片等等,并安排电视台派摄像人员随团活动,拍下客人的所有重要活动,存为资料。接待处长和宾馆总经理负责客人的生活安排,要拿出最好的套房供客人使用,提供最好的服务。伙食按部长级接待标准安排,客人在本市期间的每日菜谱要提早编出,不得重复,并报庄坤达副秘书长审定。食物一定要新鲜,卫生防疫部门要天天派员检查。房间里要摆鲜花和水果,一日两换。另外有一件事要特别注意,就是要体现出高度热情,要在伍小姐到达的时候于她下塌的宾馆迎宾门处布置一个欢迎场面,要安排鼓乐队,花束队,组织二到三百个小学生着鲜艳服装挥五彩汽球,客人到时要鼓乐齐鸣,汽球飘飞,鲜花竞妍。同时在迎宾门前安排一个正规迎宾仪式,仪式上安排市长讲话,客人讲话,少年儿童献花,宾主合影等议程。要悬挂欢迎会标,安装好音响,麦克风和扩大器一定要挑好的,不得在宾主讲话时出现尖声啸叫。所有有关工作必须立刻展开,各职能部门要制定周到详尽的工作方案并具体实施,两天后将对各自准备情况做一次全面检查,发现漫不经心贻误工作者,必严肃查究。

在苏志成做如上安排时,那位姗姗来迟的公安局长终于大驾光临。局长也有五十来岁,瘦长个儿,长条脸,脸色严峻。我想他在进门之前一定已经翻来复去想好了一串合适的答辩词来对付苏志成的诘问,仔细打好腹稿并可能躲在某个角落里做过演习。不知为什么苏志成偏偏放了他,进门后苏志成手一比让他坐下,什么都没说。

后来谈到安全问题,苏志成要求从客人走出机场大门之后起,整个活动期间团组行动的全程都必须安排警车开道及护卫。提到这件事时苏志成才记起公安局长,指着他问:“有问题没有?”

这位局长是被强行弄来的,他的心情不太痛快,也许还多喝了点,一不留神那股毛病就从嘴巴漏了出来。“警车嘛。”他说,“通常只在国家和省里重要领导来时才能动用。”“你是说这个人不够重要,”苏志成不动声色立刻逼问,“你不准备派车?”

局长的酒在那时一下子醒了。“我坚决照办。”他大声道,“由于路况不好,车队较大,通行困难,为保证活动按计划进行,确有必要派警车开道。除了这个,我们还要在一些交通复杂地段加强警力,按预定时间布置人员,疏导车辆,保证车队顺利通过。”“很好。”苏志成说,“另外宾馆的安全你也给我注意。上回林副省长来我们这儿,半夜里一个小偷摸进他的房间,差点闹出大事。你们这次无论如何要加强警戒,绝对不许出现类似情况,否则我找你。”“行。”“据反映有人在宾馆里接到过骚扰电话,打电话的是些野鸡。如果这类电话打到我们这位客人那里实在太丢脸,你得卡住这种事。”

局长忧心忡忡:“这事很难办。这些野鸡往往都扮成旅客住在宾馆里边,她们在里边打电话全自动不受总机控制。她们没事了就往各个房间里乱打电话,找嫖客谈价钱,越是高级房间越骚扰得厉害。你又很难抓住她们。”“你要想办法。”

局长表示要全力以赴。他说他要调上十来个警察,让宾馆保安一起配合,把全部旅客过滤一遍,凡来历不明的年轻单身妇女独自包房的都予特别注意,发现有问题的就扣起来,有疑问的严加追查,不行的话想办法放上一阵空枪吓唬一番把野鸡们先轰走再说。

该局长领走末奖,苏志成副市长再次做了交代,他说:“大家记住,这件事对我们市非常重要,任何部门任何人不得有半点差错,出了毛病我决不客气。”

他板着一张脸,口气硬梆梆令每一个与会者印象深刻。在大家细细回味之际苏志成忽然朝我这边一指说:“你们后排那些人站起来,把窗帘打开。”

众人皆惊。刘文杰眼明手快跑过来扯开窗帘,推开窗子,城市夜间高高低低的灯光从暗夜中悄然浮现。

这是初夏,有轻柔的夜风从窗外吹来,在风中城市的灯火闪闪烁烁。从政府大楼这个角度去看,城市的灯光稀稀疏疏,偶有一两盏霓虹灯孤另另浮出路灯之上。“诸位什么感觉?”苏志成问。

没人说话。“我经常晚上从这边往外看,我能数得出那些霓虹灯。”他说,“我不相信这地方注定就这个样子。”

然后散会。

我不知道那天是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一直到大家走散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叫我来是要让我为伍小姐干些什么。他分派的事务里没有我的事。他只是顺口提了一下新闻安排,他说接待要热情,见报要慎重,多做少说,务求实效。要不要发表消息,要发什么消息均需领导同意、客人同意。如此听来我几乎可以回家睡觉。紧紧张张让我来参加这个紧急会实在没有一点道理。我断定是突然到来的这件事让这里的人过于忙乱因此忙中有误让一个无关者介入此间,对我而言我是陪着人家白忙了一个晚上损失了一场东方歌舞演出。因此我颇有些受到漠视之感,我想这些人可不太对头。

散会时我收起采访本跟着众人出了会议室,一直走到电梯门那边,忽然有人追出来把我喊住,我一看却是刘文杰。“庄副找你。”他说。

我很惊讶,我想果然还真有事,这事居然还要由政府副秘书长亲自向我下达,可见不太简单。我跟着刘文杰赶紧走了回去。

庄坤达并不认识我。刘文杰把我带过去对他说:“这位就是晚报社的小蔡。”“行了你去吧。”

我一看不得了这还是面授机宜不让旁人在场。等刘文杰一走庄坤达扭头就问:“蔡林和?”“对,我是蔡林和。”“这次让你来,注意多听多看多问,把你们记者的那些本事全用出来,多收集材料,多做点文章。”“搞报道?”“也搞报道。”庄坤达说,“还有其他工作。”

庄坤达说市里已经组成一个临时工作班子处理伍方到来的有关事务,这个临时工作机构有个非正式名称叫“5组”,负责协调办理与伍方小姐有关的各项工作,包括接待洽谈一应事务。当晚与会的各路豪杰均为该组组员,苏志成负总责,庄坤达负责组织安排具体事务。“你也归进来。”他说。

我感到吃惊。我觉得这种方式挺特别,似乎有些过于郑重其事。我想所谓“5组”那个“5”显然是影射大家正为之忙活的那位贵客,她姓伍,为“5”之大写。“你除了搞些动态性的消息,还要有些有深度的东西,争取有几篇背景文章,可以做些大文章,有的在报纸上用,有的要准备往上送。”

我想这就怪了,我是晚报社记者我不是政府办公室的干事,庄坤达说的那些事中有的应当归刘文杰之流忙活,跟我并不相干。

庄坤达挺厉害。他一眼就看出我在转什么念头,他说他这边一忙起来人手不够时总要从下边抽点人帮助对付一下。这事已经跟总编说了,他让我就这样干吧。

我凭直觉断定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当时我没再说些什么,因为不是时候。我告辞出来,走到门边庄坤达又把我喊住,似乎很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跟苏副市长认识?”

我能听出他并不是没话找话。“我差不多不认识他。”我说,“我只在会议上和电视新闻里见过他。”

他哦了一声。他的眼光里有一种不相信的意味。他不再询问,极有分寸。“知道苏副市长为什么特别重视这件事吗?”

我说我不太清楚。“前些时候全省外经工作会议的情况你了解吧?”

我还是说我不太清楚。事实上我是在故意装傻。我不知道庄坤达问我这些事有什么意图,我想庄坤达这里不是我卖弄聪明的合适地方,此刻唯有装傻最为聪明。我是个跑要闻的记者,外经事务属我的业务范围,如果我对不久前省里开的那次外经会议的情况不加注意的话,我就不能算个称职的记者。据我所知那次会议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意外的东西,不外是我们的市长在会上非常难堪,一如即往,原因是我市吸引外商投资的情况不理想,在全省沿海地市中一直位于下游之列。我们这座城市尽管一隅临海,却没有天然良港,也没有铁路,交通条件比邻近地市要差,加上原为农业区,基础设施薄弱,不像友邻地区那样千姿百态颇得外人欢心,先天不足使我们市的对外经贸一直显现一种疲软之状,经济发展远不如人,城市有一种灰暗之态,在省内坐冷板凳,百姓怨声不绝,几任分管外经的市长从来都是一副异常沉重的脸相,令人看来忍不住同情。据我所知在庄坤达提到的那次全省性会议上有一位省里的重要官员在讲话中提到一些进展迟缓的地方,口气颇不满,他说:“你们怎么搞的弄半天还是不到人家一个零头?你们哪顿饭比人吃得少?你们是不是要当历史的罪人?”该领导未点名,符合情况者自动对号入座,搞得我们这里朝野不安,一些相关者惶惶然走起路来东张西望似乎额头真刻上了“历史罪人”四字,有如《水浒传》里的充军罪犯。所有这些人里恐怕以苏志成副市长心理负担为最,不过他显得较为胸有成竹。他跟别人情况有所不同,他是市政府最干练的官员之一,原先负责城建工作,颇有建树,去年年底才受命于困窘之际,接管了这方面事务,人们似乎指望他力挽狂澜,一举回天。

我颇不以为然。我认为人算总不如天算,成事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诸条件,有些缺憾是命定的,你不能不承认,不可能指望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它。“你去了解一下那些情况。”庄坤达副秘书长坐在他的椅子上对我说,“你要了解尽可能多的背景情况。”

我说是的我准备多看些资料。

庄坤达说苏副市长下决心要办成一些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办成的事情,所付出的努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他说我们正为之忙活的这位伍方总裁与一个外资大集团的到来可能意味着一个新局面的出现,但是这个人决不是忽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她的到来叫做“瓜熟蒂落”,苏志成为此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些情况你慢慢去了解吧。”他说,“记住这是苏副市长直接关注的事情,这是他在紧紧抓住的一个时机。”

我意识到他在不断地向我强调苏志成。“有什么感觉呢?”他问。“我觉得这事挺有意思。”

他点点头说:“挺好。好好干。你回去吧。”

我感觉到他的语调颇耐人寻味。3.

我的顶头上司陈力生主任跟我核对情况,他怕我头天晚上真在哪灌酒没去市政府开会误了大事。我告他说恰如他之所料,由于我那香港来的朋友过于盛情,实在不好意思走开,只好给市政府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请假,接电话的那个市府官员大发雷霆,说要把这件事告诉总编让总编收拾我。对此我不在乎我怕他什么。晚报要闻部陈力生主任被我说得两眼发直几乎要昏过去,后来我才说骗你的昨天我倒是真去了,不过就是喝得昏乎乎满脸通红,在市政府会议室整整打了三小时瞌睡,主持会议的苏志成副市长暴跳如雷,下令庄坤达副秘书长立刻把我从窗户扔出去,他说报社怎么派这样的家伙来这不是太丢脸了吗?主任在这时笑了,他说你小子胡说八道行了我不打听就是了,其实我对你是放心且器重的,所有这些小伙子里我最看好的还是你。我获得了这么一番免费夸奖不免有些心满意足。

大约八点半左右我往雅婷上班的地方挂去一个电话,昨天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想着这个电话因此便有些迫不及待。我这么干有些犯规,一般情况下我不跟她主动挂电话,因为有许多不便,哪怕她在单位也一样,在单位里她那位顶头上司,那女科长很厉害,那是个孙悟空有火眼金睛,碰上她总有麻烦。那天也是,电话挂通之后我一听接话人的声音,果然就是那位科长,我急中生智便喊起冤枉,我说包青天啊你们可得为民作主。

电话里那人说:“别叫了,我们给你作主。你说吧。”“我找那个年纪轻轻的女检察官。”

于是那人就把电话搁了。过会儿雅婷便来了,她问:“是谁呀?”“是我。”“我说呢。哪有那么多冤案。”“刚才是你们科长接的电话?”“是啊。”“她没听出破绽吧?”“好像没有。”“你现在有事吗?”“没呢。”“你找个理由给你们科长请个假,你就说这个报案人要反映重要情况。她准信。你到大门口吧,一会儿我就到那边。”“那儿人可多。”“我有办法。”

放下电话后我告我们主任说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主任点头应允。我出了晚报社的大门走上大街后伸手拦了一部的士,我让的士司机送我上检察院去,那车转个弯顺大街飞快地开了去。大约十来分钟那车就跑到市检察院的大门口,我一看雅婷已经站在那儿了,她穿检察官制服,戴大盖帽,威风凛凛,两个眼睛睁得像照妖镜似的。我发觉她在那儿站岗颇引人注目,过往行人都伸着脖子看她。

我让车停在她身边,打开车门招呼道:“上来吧。”

她上了车。我让司机把车开往江滨公园那边。雅婷说,“不能太久。我还有事呢。”

上了车她就把大盖帽摘了。摘了帽子她那头发就像瀑布似的落了下来,她晃了晃脑袋,那乌黑的头发从脸颊这边甩到那边。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我常取笑她这就像一只鹦鹉梳毛似的是她从某个广告片上学来的。不过我倒是真的喜欢看她如此甩头发。“你这人真没办法。”她说,“昨晚好不容易有两张票,一个电话不去,弄得人真没劲。今天刚上班又是一个电话,然后你偷偷摸摸忽然从的士里钻出来,把人一拽就走,咱们这像什么?犯人?”“风流犯。”我说,“谁让你跟我。”

她哇地就哭了起来。

于是我就多一件事,我得哄她,让她心理平衡。我对这种场面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她跟我在一块总会掉眼泪,她心里憋得很她需要渲泄,她不朝我来又能朝谁去?她跟我在一起时总显得很脆弱像一粒鹌鹑蛋稍一用劲就弄碎了,我想我这个人目前在她生活中最不可替代的作用就是帮她掉眼泪,然后帮她收拾,让她擦擦眼睛把大盖帽一戴又威风凛凛上班去为他人除冤。说实的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出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担负如此特殊的责任。我只能以宿命解释我想我们是命中注定如此。

我们在那公园里躲在一株树下,那儿有一张长椅供我们这类人物进行某种不便公开进行的活动。雅婷在那椅子上把头钻进我的衣服里痛哭了好一阵子,那情形不像个检察官倒像个小孩,那时我拍着她的脊背,像孩提时我父亲抱着我哄我那样。我跟她说起昨晚的演出,我说去年我出差时在广州看过东方歌舞团的演出,我记得那些节目都相当棒,其中有个女声二重唱给我印象最深,我记得那两个年轻女歌手都细长细长的,长相打扮几乎一模一样,她们唱了一首印尼歌曲叫《梭罗河》,那歌词说:“啊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和声出来时动听极了,全场观众都如醉如痴。不知道昨晚那两女孩上去唱了没有。这时雅婷就抽泣着进行否决,她说哪里呢那两人一人长的一个样子她们才不像。我说你们女的细心你们看得准确。我就那么粗粗一眯觉得那两个人鼻子眼睛都互相抄袭就跟考场作弊一样。那时雅婷噗嗤一下破啼为笑。我知道行了,阴转晴雨季过去了。

我把昨晚开会的事告诉她,她说她听说过那个伍小姐。除此之外她不知道有什么新的情况,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我弄去跟伍小姐搞在一块。“你爸爸最近跟你问过有关我的事没有?”

她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没有,我们家所有人都避开这个话题。”“你可以设法了解一下。”我说,“他们把我弄进这件事里,我觉得有些奇怪。”

她瞪圆眼睛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不觉想起昨天晚上一个曾经在我身上略加停留的目光。

我得说明一下。雅婷姓苏,她是苏志成的女儿。

五年前,我在大学二年级里读书。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我到学校图书馆去,鬼使神差。

那天晚上我本来并没打算上图书馆去。我在吃过晚饭之后去了学校阅报栏,那些日子里世界不太安宁,几天前恰有一批中东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民航客机在地中海上空翱游,我对这件事挺关心每天都去看看报纸了解进展。那天我在阅报栏那边发现当天的《参考消息》没夹上去,我想这些人怎么搞的难道把那报纸连同劫机犯拿去喂鱼不成?于是我就去了图书馆的报纸阅览室,在那儿我才发现当天的《参考消息》的确脱班,哪都没有,并不是管阅报栏的小子使坏。那以后我就去了二楼期刊阅览室,我去的那时阅览室里还没几个人,就四五个男生一两个女生,空空荡荡偶有一两声咳嗽在四壁间弹来弹去。我在阅览室的书架上找了一本新到的《收获》,拿到屋子角落一张桌子边看,那时偌大一张桌子就我一人使用,倒也十分惬意。不过也就过了大约半小时,阅览室里的人便多起来了,那时有一个人抱着一本杂志坐到了桌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我注意到那人的到来,我没有抬头但我立刻就断定那是个女生,她的脚步很轻,身上有一股香味。不管学校当局如何限制,这些女生们总是偷偷地涂脂抹粉。

那天坐在我对面的女生就是雅婷。她在那儿只坐了十分钟就让我感到吃不消。她其实并没多少毛病她只是感冒了,她每隔半分钟就要抽一下鼻子,她抽鼻子的声音并不很大只是显得很痛苦有如抽泣。隔着一米来宽的桌子,我能感觉到她的两个鼻孔统统塞死了,她的鼻窦整个儿爆发炎症,呼吸困难头昏脑胀。在那天她那种痛苦的抽鼻子的声音持续不断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让她弄得实在受不了。“我说同学,”我忍不住把杂志扔了,弯起手指敲打桌子,“你怎么回事?”

她的眼圈刷地红了。

她说她吃过药了,她到学校医院看过了可是没有用。

我在那时注意到她留一种短短的有如男孩的娃娃头,她有一张圆脸,眉清目秀,她低着头用手绢揩着眼睛鼻子时的模样楚楚动人。

我断定她是个新生。她在走进大学校门前一定从未离开过父母,这种女孩一进校门整个儿就傻了,在第一个学期里她们总是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她们问牛仔裤怎么洗,问蚊帐里钻进蚊子了怎么办,然后她们就在电话里哭,吓得那些父母们在家里坐立不安。这种女生在家要有个头疼脑热,从来都是由妈妈领到医院去的,她们只知道打针会疼,吃中药会苦,有胶囊的西药不能含着,她们还知道吃了药以后要往嘴里塞一粒糖。除此之外她们对医药一无所知。到了大学离开父母后,一旦流感爱上她们,她们就只能以泪洗面。“你都吃什么药了?”我问那女生,“几天了?”“都一个星期了,”她抽着鼻子说,“吃维生素,板兰根,还有感冒片。”“你试试速效感冒胶囊。一顿两粒,一天四次。”“上哪儿找啊?”“到药店去。”“哪有药店?”“到城里找去,”我说,“走一百步你可以找到五十家药店。”

她看着我小心地抽了下鼻子,表情异常痛苦。

我没问她是哪个系的住哪座楼叫什么,我也没敢告诉她我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不太有把握。我自己感冒时多半懒得吃药,只喝水,拖几天也就好了,我给女生开的药方是信口开河,可靠性极差,我怕她万一吃出毛病来要找我算帐。

后来,大约一个多月之后我又见到她。这一次是在食堂,在学生大食堂。那天是周末,我在食堂给自己买了一份米饭,佐以一大勺红烧茄子,我把那茄子倒在米饭上边让那滋味能够渗到米饭里,然后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慢慢享用。我们学校的大食堂绰号叫“联合国大会堂”,大如足球场,堂中摆布着几十列长条桌,桌两边围着条凳,密密麻麻可以坐下数千学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巧,那天我把我那碗茄子米饭往桌上一放,在位子上一坐,抬头一看对面那个位子上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在图书馆里见过的那位。那回她当着我的面哭鼻子因此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当时恰好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我发觉她也认出我来了。“是你啊。”我主动打了个招呼,“你没事了吧?”“我早好了。”

我一听不错,她的嗓音清脆悦耳,银铃一般,再不像上回那样鼻子一抽一抽惨不忍听。“你好气派。你们家挺有钱?”

我指着她的饭盆。我发觉这女生实是食不厌精,那晚上她的菜盘子里容纳了本食堂所能奉献的最好的食物,有鱼,有红烧排骨,还有鸡翅膀。相反的她的饭很少,看那碗里最多二两。她像是赴酒宴专吃菜的。“今天不是星期六吗?改膳。”她说。

我说:“你周末这一顿的伙食费够我吃一星期。”

她看了我一眼:“你是没菜票了?”“我要是有钱就有菜票了。”

不想她把手伸出来就把一迭花花绿绿的菜票塞给我。那些票子用一条橡皮筋细心地扎成一迭,不知为什么她在吃饭的时候手上还紧攥着那迭票子。“就剩这些了。都给你。”

我没吭声。说来很巧,那天我正嘴馋我想买一份海带炖排骨吃,可是我上食堂时忘了多带菜票,因此只好拿茄子塞牙。我没想到忽然有人赞助,顿时喉咙口便痒痒的不太容易对付。“行我先借你的用。”我问,“你是哪个系的?”“你用吧,没关系的。”

她告我说她是经济系的,她果然是一年级新生,叫苏雅婷。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的发展便容易多了,我拿了人家的菜票我当然得做个姿态去还,她当然不会要,于是我就请她去喝咖啡,我在喝咖啡时很心疼因为它将花掉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不料雅婷自己跑去付了账。那时我喜出望外,我想这个朋友可以交,这女孩不光漂亮她还有点傻,说她傻偏偏她又善解人意,她很对我的胃口。

我读大学的那会同学们都热衷谈恋爱,学校当局及辅导员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干涉,只要不闹出事就成。人们认为凡长得还行的学生不管男女,进校后三个月内还找不到朋友,那多半意味着有生理缺陷,例如性功能障碍等等。这种说法很损,对我尤其显得刻薄,因为我长相不错,大学上了两年却无朋友,因此每被取笑。曾经有同学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有本系的,有外系的,无一例外均无结果。主要是我的原因。那几个女孩其实都不错,只是过于聪明,一个比一个厉害,我自觉对付不了。我是个聪明人我不想找一个如我这般聪明的,我想要是那样的话谈恋爱就变成斗智了。当然更根本的原因是我囊中羞涩,我的父亲是个山村小学教员,我的母亲是个农家妇女,我们家住在一个贫脊的山乡,我读大学的费用来自父母和弟妹的牙缝,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将它挥霍于跟女生的来往上。我发觉跟女孩交往是很破费的,尤其跟那些聪明的女孩,她们对追求者为她们花钱是否潇洒相当敏感。我没有这种实力只好被归入准生理缺陷者之列。说实的对此我也不太在乎,我这人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暂时困难均无所谓。

不料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想这是缘份。

雅婷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我好。她碰上我那时已经有好几个男士在打她的主意,其中有两个非常殷勤。她说她在图书馆见到我的第二天就上街买药,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上街给自己买药,她吃了那种速效感冒胶囊后竟然有效,感觉一下子好了很多,从此她对我极其相信。那确实是鬼使神差。

我们来往了两年。两年中我知道雅婷是某一个家庭的长女,她的父亲是遥远的某地的一个地方官员,母亲在那边的一家研究所工作,还有一个弟弟。她的父母对她管教甚严,上大学时父母给她定了几准几不准,其中包括不准谈恋爱。她在家时很乖,没想到这回一不留神让我钻了空子,她也昏了头没把自己管住。

三年前我面临毕业分配,我发现我的前途不是梦我很麻烦,我的父母不可能给我太大的帮助我要寻找一份合意的工作极其困难。另外我也极其深切地感觉到随着我的离去我跟雅婷的关系可能就要告终,我跟她不是同一个省的考生,我毕业回乡就业后跟她是天各一方,绝大多数大学里的浪漫故事都是因此而告结束。想到分手我心里很不好受。

在那时我才发觉这女孩竟非常有心,而且有主意。“别回去了。”她说,“不如到我们那儿去。”

那时我走投无路,我说你真有办法吗?她说她试试。

寒假时她跑回家乡为我活动,由于父母的禁令她没法说出我们的关系动用他们的力量,她是自己跑去找后来我供职的这家晚报社的总编的,这总编跟她父亲是老朋友她管他叫叔叔,她把我的表格我在大学期间写的论文发表的一些豆腐块文章拿去招摇,保荐我是个人材,最终使我走进了这个单位。

一年后她也分配回来。她找工作要比我容易十倍。她挑来挑去挑中了检察院,其主要原因是她喜欢检察官的那身制服。这女孩很奇怪,她对制服眼馋,她穿上检察官的制服一下子就精神抖擞。

然后她把我带到她的家里。我的未来的丈母娘是个和蔼可亲的知识妇女,她请我喝茶,问了我的情况,把我送出她们家的小院。然后她跟雅婷的父亲交换了看法,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一起未经批准的恋爱故事的策划者,他们的爱女属于涉世未深上当受骗性质。他们认为我同他们心目中的爱婿差距过于遥远,我的家世太过普通,个人则看不出有什么远大发展的潜力。他们把女儿叫来试图动员她跟我分手,他们说了很多话雅婷则一声不响。

从此我们进入了秘密活动状态。雅婷是个孝女她不可能跟父母闹翻,她只是不吭不声但不按指示去办。如此这般她就跟父母处于一种冷战状态。她的父母对她密切注意,包括她那科长都成为其父母的有力助手,负起了保护苏副市长的女儿使其免受坏人引诱的重大职责。为此我们只能像地下工作者一般,我们的恋爱有如一场打了就跑的游击战,这种战局有时会令人感到残酷而痛苦。

不过我们坚持下来了。每一次呆在一起时我都要轻轻拍拍雅婷的脊背要她挺住,我相信时来运转。我知道雅婷承受的压力要比我沉重得多,我很奇怪,她似乎早应该给压扁了。她就像一粒薄薄的鹌鹑蛋似的脆弱,她在我的面前动不动眼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可她却支撑住了,我想她那蛋壳肯定造型特殊。

我没想到我和我的女朋友的爱情故事竟然会跟某一位遥远的伍方小姐之光临牵扯在一起。

在我跟雅婷见面的第二天下午,临近下班时她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用一种担心的口吻对我说:“林和你要小心。”

我说怎么回事?“听说办伍小姐这件事的人都是我爸爸指定的,包括你。”“你问他的?”“不,我从其他地方打听到的。”她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我看他是打算相一相然后把我带到派出所跟你登记去了。”我说,“你放心我的表现肯定是一流的。”

我打着哈哈。我得把她稳住。

我发现我的直觉果然非常可靠。我的生活也许正面临一个转折。

我想苏雅婷的父亲是要把我置于他的注视之下。像一个生物学家把一只蚊子夹在两块玻璃间置于他的显微镜下似的。说实的我不太喜欢这种安排,让两片玻璃夹住让人如此观察令我极不舒服,如果我能逃脱我决不愿意领教这种关照。不过我知道自己跑不了,我不巧在上大学时被一个爱哭鼻子的姑娘迷住了,这姑娘不巧又是个官员的宠女,因此我便格外有些麻烦,我知道自己肯定得经受一些此类安排。对我来说苏志成能够在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用他的玻璃片把我夹住还挺难得,我真有些诚惶诚恐,这显然比被完全漠视要好一些。

我对那位即将到来的伍方小姐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想原来这位小姐和她的大洋集团不仅是我的女朋友的父亲苏志成他们即将捕住的一条大鱼,她还是我的一颗吉星,也许我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契机竟跟她有关。

我想起我曾经收到过的一份被称为《相约》的传单,我记得传单里说我正面临一个命运的契机。我发觉这些玄言颇耐寻味。我联想苏志成,我想在他的心目中即将到来的这位贵宾肯定意味着一个机会,意味着他的事业以及这座城市的一个契机,这件事绝对非同小可。

我决定要好好对待。我正参与的这件事情对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以及我本人都颇有意思。除了写几篇新闻稿,也许我还另有作为,我想我能做得非常漂亮让我的岳父大人留下深刻的印象。4.

我奉命随同市政府副秘书长庄坤达前往机场欢迎伍小姐光临。这是在那晚会议的三天之后,是我参与“5组”之后第一项具体工作。伍小姐乘坐的飞机预计于中午12时45分到达,我们全体迎接人员于当天上午七时在市政府大门外集中,分乘奔驰轿车、尼桑中巴和一部丰田面包车,在一辆警车的导引下赶往省城。

我注意到这天的迎宾纵队的确是人才济济。除为首的庄坤达外,市政府口岸办公室主任按苏志成的要求早早前来,随队前往。他向庄坤达报告说一切顺利他已按苏副市长的要求做好全部疏通工作,今天任何一个环节都不会出问题。他开了句玩笑,他说按所做的这些努力即使把一颗炸弹送上飞机都办得到,别说只是接一个人下来。跟这位口出狂言的潜在的恐怖主义分子一起出马的还有市政府接待处长、侨办主任、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等一批重量级人物,迎宾队因此显得气势浩大,格调非凡。队伍里还包括电视台的一个电视摄像组,报社的一个摄影记者和一个文字记者,另外就是一队抱着鲜花的孩子,每一个孩子脸上又是红又是白化装都化得猴屁股似的,那些女孩都在脑后扎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那些男孩都在胸前结一个黑色的领结就像是去教堂参加婚礼,有一位女老师跟着这队孩子,她穿连衣裙打扮得像个就要登台演出的歌星一样。我注意到这里边的所有人包括那些孩子都严肃而庄重,一个个一本正经。所有人都充满角色意识地进入本次重要活动的序幕,这序幕其实就是一场重头戏,其导演者确是志在必得要通过此类安排先声夺人。我相信任何人一见到这番景象都会留下再深刻不过的印象。

那天为伍小姐忙活的还远不止前往机场的这一支车队。据我所知伍小姐即将下榻的本市宾馆在那天上午就摆出了欢迎标语牌,那是一块人头高的木牌,外包红绒面,用白色泡沫材料锯成大字分几行贴于其上,标语内容为:“热烈欢迎大洋集团伍方总裁。”为确保下午欢迎仪式的音响效果,宾馆特从市政府开出证明,派专人到本市大剧场借用有关音响设备,特约剧场的两位调音师和一位电工到现场安装调试机器。位于附近的市实验小学四年段一个班的学生当天中午全部留在学校,由学校安排吃快餐并提供大盆菜汤,在吃饱之后即由几位老师快速为孩子化装,老师们采取流水作业方式,一个人负责给孩子打底色,一个人负责涂腮,另一个负责描眉,还有一个朝孩子脸上扑粉。从市第六中学召来的鼓乐队也早早来到宾馆,鼓号手们穿着垂满金色饰带的制服,戴高帽子,那装束颇像上个世纪在这个世界上耀武扬威神气活现的英国皇家骑兵。这些中学生好动,不太好管,在等待贵宾的那些非常无聊的时间里他们在宾馆的院子里跑来跑去,长一声短一声胡乱吹号,弄得无数好事者以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围在那宾馆外边探头探脑,留连忘返。

我们在上午十时左右到达省城机场,由于有警车开道,我们的车队通行无阻,一路顺利,在预定时间到达目的地。我们到达机场时离伍小姐预定光临的时间还有一个半钟头,我们利用这个时间安排午餐,饭后口岸办主任找来了早已联络好的那位机场要员,那是个科长,才三十来岁却已挺起了一粒极有份量的啤酒肚,他跟庄坤达寒喧了几句,便领着我们走进候机大厅。我们把带来的那队孩子安排在大厅通道两侧,让两个个子最高的男孩扯开一条红布条站在鲜花队旁,那红布条上写着“欢迎大洋集团贵宾光临”字样。按照事先的安排我们留下一个办公室干事守在欢迎队伍旁边,负责指挥外围这些人员的活动,庄坤达则领着我们另几个人跟着机场那位科长继续往里走,深入到由一批武装警察守卫的机场候机大楼内部,穿过几重关卡来到联检大厅里边,进了联检机关工作人员的休息室。

那位科长说你们在这儿坐会儿,飞机就要到了。

我们要接的是一架国际班机,该机的乘客在本机场必须经过海关接受入境检查,我们无法直接深入到机场跑道去迎接客人,不像接国内班机贵客那样。我们那位负责联络安排客人入境事务的口岸办主任已经竭尽全力了,据了解很少有人能像我们这样穿过重重封锁深入到边防检查的第一线来迎接国际班机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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