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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4:2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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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享利·詹姆斯

出版社:鹭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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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之旅

法兰西之旅试读:

引 言

我们这些好心的美国人——我这么说并不是假设——很容易以为法兰西就是巴黎,正如别人指责我们很容易以为巴黎是天国之城一样。幸运的是,对于那些钟爱现代法兰西的人,从凯旋门一直延伸到体育场的文明的缩影仍给他们留下模糊的不满足之感,情况绝非如此。这些浮光掠影的文字的作者一直认为,法兰西这个甜蜜的国家中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是你在那些都市的装饰物中散步时得不到任何线索的。但是真相仅仅在快速的一瞥中就被揭示出来,而且他也有意一睹其真容。于是,在9月中旬一个有雨的早晨,他动身前往小城图尔,从那里出发进行了一系列获益颇丰的短途旅行。他的这些旅行最终贯穿了数省,旅途中不乏沉闷,但却使他感觉到他的命题得到了证明。法兰西可能是巴黎,但巴黎绝不是法兰西。

然而,我没有必要显得是我发现了这些省份,它们已经被发现,或者至少是被巴尔扎克发现过的了,现在的访问者很容易抵达那里。确实,我没有遇见任何的访问者,或许只有一两个,那样的相遇是很让人愉快的。在我整个的短暂旅行中,我几乎是唯一的旅客。那也许就是为什么旅行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吧。

第一章 图 尔

从我羞于把都兰省说成法国的花园开始,这种说法早就过时了。然而,图尔镇倒还有些甜蜜明亮的东西,暗示着它是被一片果实累累的土地所环绕。这是个非常宜人的小城,很少有这么大的城镇能比它更丰饶、更完整,或者我应该推测它更自得其乐,不嫉妒大地方的那些责任。它是那个好客省份的真正的首府,一个富饶、优裕、和蔼、舒适、乐观、懒洋洋的地区。巴尔扎克在他的小说中说过,真正的都兰人是不会费力气,甚至动动地方去寻找乐趣的。不难理解这种和蔼可亲的犬儒主义的来源。都兰人一定模糊地认为,任何变动都只能导致丧失。命运对他们一直仁慈有加:他们生活在有节制的、理性的、好交际的氛围中,他们筑居在一条河的两岸,有时洪水淹没了周围的乡野,但是其破坏似乎如此容易挽回,以至洪水的侵略会被认为(在一个好事不断的地区)仅仅是造成对健康的悬念的一次机会。居民们置身于优良的宗教、社会、建筑和烹饪的古老传统,他们可能会为自己是地道的法国人而感到一种满足。他们那令人称羡的国家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具有民族特色的了。诺曼底是诺曼底,勃艮第是勃艮第,普罗旺斯是普罗旺斯;但是都兰本质上就是法国。它是诞生了拉伯雷、笛卡尔、巴尔扎克的土地,是好书良朋之乡,而且还有美味佳肴和华丽的屋舍。乔治·桑在某段迷人的文字中说到过法国中部自然条件的温和方便——“它的气候温暖宜人,雨量充沛,下雨的时间很短。”1882年的秋天,下雨的时间不算短,雨量也更加充沛;但是当天晴气爽之时,它的天气可能是再迷人不过的了。葡萄园和花园在清新、快乐的光线中显得丰富无比;到处都在耕作,但到处都显出轻松愉快的景象,没有任何显而易见的贫困。妇女的白帽子在阳光中闪耀,她们做工精良的木底鞋在坚硬、干净的道路上快乐地咔嗒作响。都兰是古堡之乡,有大量的建筑样板和大批的古老遗物。农民们没有法国其他大部分地区的农民那样阔绰,但是他们也拥有一定的财产,这赋予了他们精神上少许的保守,在市镇的小交易场上,外乡人往往可以从他们那农用衬衫的棕色褶皱上看出来。而且,这也是法国君主政体的核心。那种君主政体过去的辉煌倒影仍在卢瓦尔河中熠熠闪耀。法国历史上最为震惊人心的事件中有大部分是在那条河的河岸上发生的,它所浇灌的土地曾经盛开过文艺复兴之花。卢瓦尔河给这片风景赋予了一种伟大的“风格”,而风景的特色却没有“风格”那么突出;这条河把人的目光带往比都兰绿色的地平线更有诗意的远方。它是一条时断时续的激流,有时水流很浅,可以看见粗糙的河床——这当然是河流的一大缺陷,因为它所浇灌的地带是如此依赖它所带来的那种气派。但是我要说说我最近一次看到它的情景:满溢、宁静、有力,缓慢地弯曲成弧形,反映出半边天光。再没有比你从昂布瓦斯城垛和露台上看见的河流景色更为美丽的了。一个怡人的星期天早晨,当我从那个高度向下俯瞰时,通过柔和闪烁的秋日阳光,卢瓦尔河似乎就是一条慷慨仁慈的河流的楷模。图尔最为迷人的部分自然是俯瞰卢瓦尔河的林荫码头了,它隔河远眺圣桑福里安友好的郊区和那里耸立着的台地。确实,在整个都兰省,你可以沿河而行,体会它一半的魅力。大堤保护着它,或者说是保护着乡野免遭河水的侵害,从布卢瓦一直延伸到昂热,形成一条值得赞赏的大路;同样,在另一侧,有高速公路一直与之为伴。当你循着一条大路旅行时,一条大河是出色的旅伴:它缩短了行程。

图尔的旅馆大多位于另一个地段,其中一家,正好在城镇和车站的中途,条件非常好。值得一提的是,旅馆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礼貌殷勤,这种殷勤不自然到一开始会激起你的怀疑,以为旅馆有什么隐藏的罪恶,所以男女服务员们才事先尝试让你安下心来。尤其是有一个侍者,他是我所遇见的最擅长社交的人,整天从早到晚喃喃着一些客套话,像陀螺一样嗡嗡着。我要补充的是,在“世界旅馆”没有发现什么暗中的秘密。因为在一间闷热的房间里吃温吞的晚餐,是一种令人生厌的义务,也是纯属无奈,但对今天的旅行者来说,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另外,在图尔,有一条气派不凡的“国王街”,是一百年前建造的,上面的房屋都是一个模样,中等规模,具有18世纪自命不凡的外观。这条街把城镇中最重要的非宗教建筑——法院——和横跨卢瓦尔河的大桥连接起来。巴尔扎克在《图尔的本堂神甫》中把这座宽阔、坚固的大桥描述成“法国建筑最完美的纪念碑之一”。1870年秋天,法院是莱昂·甘必大政府的所在地,当时这位独裁者被迫乘气球撤出巴黎,而国民议会尚未在波尔多组成。那个恐怖的冬天,德军占领了图尔;德军占领的地区的数量之多令人吃惊。如果说一个人无论来到法国的哪个地方,都会遇见两个最大的历史事件,一个是大革命,一个是德国人的入侵,这种说法并不为过。大革命的痕迹还遗留在成百上千的伤痕中,而1870年战争的可见迹象却已经消失。国家如此富有,如此生机勃勃,它已经能够掩饰起自己的创伤,昂起头颅,再次露出微笑,黑暗的阴影已经不再能够把它笼罩。但是你看不见的东西依然存在:你会战栗地回忆起,仅仅在短短数年之前,这个地道的法国省份,还处在外敌的铁蹄之下。仅仅是地道的法国式显然并不能构成保护的屏障;对于屡屡得胜的入侵者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挑战而已。然而,和平与富足在事变之后重新恢复起来。在都兰的花园和葡萄园中,那似乎仅仅是一个传说,一个传说国度中的传说。

然而,我提到法院和国王街并不是为了这个变化多端的故事的缘故。在我的心目中,有关图尔的这条街的最有趣的事实是,当你沿街道的右侧走向大桥时,你可以看见街对面的房子,巴尔扎克就在那里第一次看见人世的阳光。这个脾气暴躁、复杂的天才是性情幽默、有趣的都兰省的儿子。这件事有点反常,但是,如果你稍加思考,就会发现在他的个性与故乡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尽管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他总是在艰苦奋斗,辛苦异常,他有时也表示出他受到各种不同的影响。但是他也拥有快活、满足的一面——这方面在他的《滑稽故事集》中表现了出来——这是该地区古老庄园和修道院的充满浪漫情调和享乐主义的编年史。而且,他也是一片蕴藏了大量历史的土地的产物。巴尔扎克由衷地喜爱君主政体,他的整个身心都被过去的意识所充满。国王街39号——它的地下室和这条街上所有的地下室一样被一间作坊占据,不对公众开放;我不知道是否由传统指定了这个房间,让《幽谷百合》的作者在里面睁开眼睛,来到一个他将看见和想象如此神奇的世界。如果情况确实如此,我将高兴地穿过它的门槛,不是为了观赏这位伟大作家的遗物,可能房间里还留着一些;也不是为了神秘的德行,也许四壁之间尚有余馨。仅仅是因为,哪怕就是看一看那平凡的四壁,你就可以获得对人类奋斗的力量的强烈印象。巴尔扎克,在他成熟的洞察力中,他所吸取的人类生活要比莎士比亚之后任何企图向我们讲述它的人还要多;而让他的意识启蒙的这个小场景便是他所横越的巨大领域的一端。我承认,发现他降生在一个“连成一排”的房子里,我感到有点吃惊——而且,这所房子在他出生时刚刚建成有二十年。那一切都是矛盾的。如果选择来承受这种荣耀的住宅不是古老的棕褐色,它起码也应该是单独的。

在国王街尽头的广场你可以看见卢瓦尔河对岸的景色,巴尔扎克在他的小故事《石榴村》中对此有过迷人的描述。广场有些自命不凡的气派,从旁边耸立的市政大厦和博物馆可以俯瞰着它,那两座建筑直接面对着河流,装饰着拉伯雷和笛卡尔的雕像。前者是几年前立起来的,非常体面;后者的底座上当然只能刻上“我思故我在”的字样。两座雕像标志出灿烂的法兰西思想所抵达的相反两极;如果在图尔有一座巴尔扎克的塑像的话,它应该立在两者之间。这绝不是说他在感觉和形而上学之间搞折中,而是说他的一半天才朝着一个方向,而另一半则朝向另外的方向。朝向拉伯雷的一面,整体上是向阳的那面。但是在图尔没有巴尔扎克的塑像,仅仅在阴暗的博物馆的一个房间里,有一个构思巧妙但相当粗糙的半身像。我刚才提到的《石榴村》里的那段描述太长了,无法引用;《幽谷百合》中闪光的结构中所编织的那种对风景画的灿烂描述,我在此也没有为之留下空间。那部杰作的女主人公莫尔佐夫女士所居住的克洛什古德小庄园,从图尔走不远就可以抵达,小说中的画面推测起来就是对原型的描摹,现在也有可能找到。然而,我没有作任何的尝试。在都兰,历史上有记载的古堡比比皆是,要想去观赏写入小说中的,那就需要走得太远了。我最大的努力也就是去辨认《图尔的本堂神甫》中邪恶的老处女加马尔小姐的故居。这个可怕的女人占据了大教堂后面的一所小房子,我在那里消磨了一个早晨,相当愚蠢地想弄明白是哪座房子。

从我们刚刚驻足的小广场眺望石榴村,必须承认,我们看得不是很清楚。要从小广场去大教堂,你要沿着码头向右拐,直到看不见那片迷人的山坡——山坡在河的那边,对着市镇——那里有成片的花园,有葡萄园,星罗棋布的别墅,斜屋顶城堡的塔楼和山墙,有灰色栏杆的台地,长满苔藓的墙壁,墙壁上悬挂着深红色的五叶地锦。在一所巨大的兵营旁,你再次进入市镇,会看到一座破败的中世纪塔楼,一座古代堡垒的遗迹,今天的都兰人叫它“吉斯塔”。吉斯公爵在布卢瓦被亨利二世指使人谋杀后,他的儿子,年轻的茹安维尔王子,在这里被囚禁了两年多,1591年夏天的一个黄昏,他设法从看守的鼻子底下逃脱了,这种勇敢的胆识给这座阴森的监狱平添了一丝光辉的记忆。图尔有五个团的驻军,红裤腿的小兵使市镇亮丽起来。你看见他们漫步在整洁而没有任何商业活动的码头,那里没有任何航行的迹象,甚至没有桨橹、桶和包裹,也没有装船卸船的活动,没有桅杆映衬着天空,也没有蒸汽机在空气中轰响。那里最为活跃的活动就是耐心而无结果的垂钓,在这种活动上,热爱为艺术而艺术的法国人胜过了所有其他民族。小兵们,被他们沉重的大口袋压弯了腰,满怀敬意地从垂钓的大师们身旁经过,而那些大师稳稳地坐着,在冷漠的激流中浸泡着一种难以确定的钓饵。你转身离开码头,只需要一小段路就可以抵达大教堂。

第二章 图尔:大教堂

它是个非常漂亮的二等教堂,迷人的鼠灰色外表,带有两座造型奇特的塔楼。它的前面有一座宽敞的小广场,从那里你可以仰望教堂满是装饰物的正面,但是要进行全面的观赏,教堂的侧面和后部也许就不可完全分割开。图尔的教堂是献给圣加蒂安的,花了很长时间才建造起来。它于1170年开始建造,到了16世纪前半叶才最终完成。但是时间和天气与建筑各部分的色调已经融为一体,所以,至少在一开始,它没有给人以强烈的不和谐之感,甚至显得格外和谐与完整。壮丽的教堂为数众多。这种精致优雅的效果在趋近宁静黄昏时最为生动,那时,布满装饰物的塔楼,耸立在小小的阿克韦凯广场上,把它们奇异的采光亭举向倾斜的光线,为盘旋的鸽群提供了大量的栖息之所。在这样的时刻,教堂的整个正面壮观而华丽,围绕着三扇高门,凹处深得足以容纳下几圈的雕像,巨大的玫瑰窗旁耸起的四堵大拱壁,挖成锯齿状的小壁龛在雕凿成的小华盖下没有任何雕像。大革命的风暴摧毁了法国的大部分雕像,它们没有再次恢复起来。圣加蒂安塔顶有浮雕和卷叶形花饰的穹顶在趣味上不是非常纯粹,但是,像很多不纯正的事物一样,它们拥有某种性格。教堂的内部庄严狭长,找不到什么瑕疵,唱诗班的高坛用早期的玻璃装饰着,旁边是一条宽敞的通道,这使得这种狭长变得十分醒目高贵。它主要的财富,也许是布列塔尼的查理八世和安妮两个夭折的孩子的迷人的小坟墓,白色的大理石,浮雕着象征性的海豚和精细的蔓藤图案。那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并排躺在黑色的大理石板上,一对小天使分别跪在他们的头边和脚边,守护着他们。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纪念碑了,它是米歇尔·科隆的作品,那是法兰西文艺复兴最早的光荣之一:这真的是一堂高品位的课程。这座坟墓起初安放在圣马丁大修道院的教堂里,许多年来那都是图尔的圣地,宗教战争和不断的亵渎已使修道院破败不堪,终于在1797年倒塌了,可是那座坟墓却幸存了下来。1815年,它在大教堂宁静的一角找到了一处庇护之所。

也许,我应该羞于承认,我发现巴尔扎克这个亵渎的名字能够为这处庄严的圣地增添一点趣味。那些阅读过可怕的《图尔的本堂神甫》的人也许会记得,如我已经提到过的,单纯而孩子气的老比罗多神甫,特鲁贝神甫和加玛尔小姐的可恶阴谋的牺牲品,他的寓所就在那位女士的房子里(她从事为僧侣提供寓所的特殊行当),那所房子就坐落在大教堂的北面,它如此靠近教堂的墙壁下方,以至大飞拱壁的一个支柱就栽在这老处女的花园里。如果你在教堂后面徘徊,寻找这些,而不仅仅是历史遗迹,你将有机会发现圣加蒂安的侧面和后部形成了一个怡人的奇异景观。一条狭窄的小径在高墙后面经过,避开了主教府邸的视野,在飞拱壁的下面,有伸出很远的怪兽滴水嘴和教堂漂亮的南门廊。小径的尽头是一处小小的、死寂的、杂草丛生的广场,叫做图尔的格雷戈尔广场。教堂外面的这个部分完全是棕色的,很古老,是古怪的哥特式样。巴尔扎克把这整个地方叫做“石头荒漠”。被遮住的宅邸有一个破败的有山墙的厢房或外屋。一个古怪的石头讲道坛伸出来,俯视着这个阴郁的地点。在它的另一侧是一所培养年轻僧侣的神学院,一个神学生从僻静角落的门里出来,把门在身后开了片刻,露出一角阳光明媚的花园,你可以想象那里有其他年轻的黑色身影在走来走去。加玛尔小姐的房子在教堂那边,她为两位神甫提供膳宿,却卑鄙地使一个谋算另一个。今天,你无法确切地找到那个地点,因为你以为是加玛尔小姐住宅的地方,根本满足不了巴尔扎克的描述中提到的所有条件。然而,我们正在谈论的这所建筑却充分地满足了条件;尤其是它的小庭院殷勤容纳了教堂的大扶壁。与其对应的另一个扶壁,栽在小回廊里,两个扶壁之间,撑着教堂北耳堂的山墙。回廊的门在寂静无声的小唱诗班街的另一侧,那里似乎从来没有人经过,门正对着加玛尔小姐的门。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司事把我从教堂引到这个回廊里。回廊又狭小又孤独,非常破败,它倚靠着教堂的大墙下,带着一种吃力不讨好的亲近模样。它下面的拱廊已经封闭了,它的中央有一处小花园,我觉得里面的果树被遮得过于严实了。在一个角落里,是一个显眼的漂亮的塔楼,那是一架旋转楼梯的梯笼,升向距离不远的顶部的长廊,那里,一个老僧侣,教堂的神甫兼守卫,正拿着他的祈祷书在来回散步。塔楼、长廊,还有那位神甫,在那个甜美的9月早晨,都属于画家所珍视的水彩画里的景物。

第三章 图尔:圣马丁修道院

我已经提到过圣马丁修道院,多年以来它就一直是图尔的圣地,人们的朝圣之所。起初,它是那位伟大使徒的简陋墓地,是他在4世纪时使高卢人信奉了基督,他是当时出色的传教士和创造了奇迹的人,现代人主要知道他曾把斗篷撕成两半,在亚眠的城门口和一个乞丐分享(我相信,传统没有说明他用另一半做了什么)。圣马丁修道院在中世纪逐渐富有和兴旺起来,最后成为基督教世界最华丽的宗教场所,有国王们任挂名的名誉院长(他们有时把它变为己有,如弗朗西斯一世),并且拥有大量珍贵的宝物。然而,它经历过许多次的兴衰变迁。它遭受过9世纪的诺曼人和16世纪胡格诺派教徒的洗劫,大革命给了它以致命的打击,这种打击的破坏力量一定和它巨大的身躯相称。到了上个世纪末,留下的只是一大堆废墟而已,我们今天看见的可以称做废墟的废墟了。难以理解这么巨大的修道院何以能被如此彻底地毁灭。它的遗址让位给了几条丑陋的街道,两座高高的塔楼被一片空地隔开,空地的大小充分说明了教堂的规模。隔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双塔与比较幸运的大教堂的塔尖遥遥相对,为现代世界留下了有关巨大财富、也许是巨大浪费、无论如何也是一种巨大惩罚的记忆。人们也许会相信,时至今日,这所大修道院的很大一部分地基仍埋在图尔的地下。幸存的两座塔,形状各异,体形庞大,它们和大教堂一道,形成了市镇的巨大地标。其中一个名字为“钟楼”,另一座就是所谓的“夏尔马涅塔”,它竖立在伟大皇帝的皇后——吕依加尔德的坟墓之上,她于公元800年在图尔去世,而塔是在她死后两个世纪才建造起来的。我并不装做理解这些矗立在那里的巨大、超然的石头建筑群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但是它们以自己灰色的高度和孤独震惊人心,予人启示。它们昂起斑白的头颅,高踞于市镇的现代生活之上,显得悲哀而又自觉,因为它们已经经受住了岁月的磨蚀。我不知道那位圣徒的遗骨现在如何了,在各种混乱的变迁中,它们有可能被放错了地方;但是,街道左边的一座奇怪的小圣堂,却能感受到和那创造奇迹的骸骨之间的神秘关联。它坐落于夏尔马涅塔前面,地基破烂不堪,顺便提一句,那地基和洞穴一样,有一个小门道,当我经过时,一个老妇人正站在那里清洗罐子,一扇又小又黑的窗户上装点着家常的花卉,寻找“素材”的画家对此赞赏不已。现在的圣马丁圣坛被围在一个非常现代的木结构中(我想是临时的),在一个昏暗的地下室中,你从木楼梯下去,楼梯上装饰着还愿匾牌和纸玫瑰,地下室里安放着一个神龛,环绕着闪烁的蜡烛和拜伏在地的崇拜者。不过,我觉得这个昏暗的地下室也无法保持住庄严:因为整个地方奇怪地显得粗俗华丽。这座天主教堂,和今天的教堂一样,当然是最为壮观的;但是它一定觉得,开放了这样肮脏的小圣堂,就一定有了予人深刻印象的大量资本。作为伟大的基督教传统的最后一环,这样的建筑不可能不给人怪诞之感。

同一条街的另一侧,稍微往下一点,有比圣马丁圣坛更值得参观的东西。敲敲白墙(它上面有一个十字架)上的高门,一位面孔清新的小圣马丁女修道院的修女就会把你让进一座迷人的小回廊,或者说是一座回廊的残留部分。这个精细建筑只剩下了一面,但整个地方仍然可以使用。在漂亮而严重破损的拱廊前面,有条小径,交错点缀着都兰随处可见的椴树,里面,绿色的光线透过修剪过的嫩枝的网格柔和地照射进来。这外面是一座花园,花园外面则是女修道院的其他建筑——安静的修女们在那里开办了一所学校——毫无疑问,这是对平和的一个考验。不完整的拱廊,其年代可以追溯到16世纪初(除了帕蒂森夫人的《法国的文艺复兴》一书中所述,我对它一无所知),是一件真正讨人喜欢的作品:拱门的飞檐和棱角上刻满了精致的藤蔓、花卉、果实、圆形图案、小天使、狮身鹰首的怪物,全都是最美最细致的浮雕。就像把石头雕刻成手镯一样。那种品位、想象、优雅、精细,是可以复苏我们有关精细的标准的。这样的一件作品是法兰西文艺复兴最纯净的花朵,整个都兰都没有比这个更微妙精致的了。

第四章 图尔:圣于连教堂

这是图尔另一样美好而并不特别精巧的东西,但是它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有趣的圣于连老教堂。它隐藏在国王街右边一个拐角里,靠近这条冷漠的街道,带着赞赏的轻笑,出现在卢瓦尔河畔上。今天的圣于连教堂处在一种被忽略的空虚中,大部分被房屋遮住了,但在1225年教堂兴建的时候,如建筑师们所言,这个地点无疑要更为适合。现在,当你刚一瞥见那坚固、严肃的罗马式塔楼——它不高,但很结实——你就会觉得这个建筑有什么话要说,你一定要驻足倾听。它里面有一个宽敞壮丽的本堂,穹顶非常之高,完全是一座大教堂的规模;有个浅浅的歌坛,一对耳堂,还有一些值得赞赏的老式玻璃窗。有天早晨我在那里消磨了半个小时,倾听教堂要说的话,置身于完美的孤独之中。没有一个信徒进来,甚至连一个拿扫帚的老人也没有。我总是以为美丽的建筑是有性别之分的:拥有宏伟本堂的圣于连教堂,是和它的庇护者同性别的。

在同一天早晨,我想到去寻找图尔的老房子,因为这座市镇中有好几种古老的家居建筑样本。一般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最愿意去看的,也是我唯一有篇幅提到的建筑,是所谓的特里斯丹·埃米尔特府——读过《昆丁·德沃德》的绅士不会忘记路易十一国王的这个刽子手帮凶。不幸的是特里斯丹府根本不是特里斯丹府,这个幻想被残忍地驱散了。在图尔这座善良的城市里,有关路易十一,根本没有任何幻想留下来。他可怕的普莱西斯城堡,对它的描绘曾令司各特的年轻读者颤抖不已,已经逐渐沦为不起眼的郊区建筑;他的忧愁的伙伴的住处前面有一条彩绳,为装饰定下了基调,人们认为它建造于其后一个世纪。然而,特里斯丹府本身就值得参观,而不是因为瓦尔特·司各特的缘故;它是一座极其别致的老屋,正面漂亮非凡,你通过一条狭窄而弯曲的街道可以抵达它,再远一点,这条街就到了尽头,然后就是河边的小路了。一个雅致的哥特式门道通向这座锈红色的砖砌建筑,陌生的小兽蹲伏在窗角上,高出窗户的是一堵分段的高山墙,开着一个小洞,砖头表面从街道的阴影里凸出来,显得暗黄,褪色了一般。整座房子扭曲变形,已经朽坏了,但它是彩色素描的绝好主题。我只希望画家比我幸运——或是比我脾气好。如果他按响门铃,获许进到院子里,我相信那里有更多值得一画的,就让他耐心等待有人来开门吧。与此同时他还可以看看外面的景色。

第五章 普莱西-莱-图尔

我说过,特里斯丹府本身就值得参观,但是我几乎不知道普莱西-莱-图尔的遗迹有什么值得看的。要去那里,你必须穿过弯曲的郊区小巷,沿卢瓦尔河而下,来到一个崎岖不平、令人讨厌、很不和谐的地方,出租马车车夫(如果你碰巧乘车的话)指着一座简陋的红砖小房,告诉你那就是那个迷信的国王的浪漫住所,一股强烈的猪圈味和其他不洁之物的气味使你有片刻的发晕,以至你没有精力来抗议这明显的虚构。你进入一个满是垃圾、难以下脚的院子,有一个老妇人和一条恶犬,在破烂的小屋里现身,向你保证你真的置身于一个名垂青史的地方。这座红砖建筑,看上去像一家小工厂,建在可怕的路易所喜爱的居所的废墟上。它现在被一帮夜间清洁工所占据,他们的两轮大马车在房前排成一排。我不知道是否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的讽刺;无论如何,它的效果就是强化了这样一个事实(通过我们最易受感染的感官)——铸成大错者无荣耀可言。可怕的路易已沦为一种对鼻孔的冒犯。老妇人向你展示了一些遗迹——几个黑暗、潮湿、相当难走的可称为地牢的地窖;一个古老的塔楼楼梯,保存得还比较完好。旧壕沟的轮廓;还有旧警卫室的轮廓,现在是一座马厩;还有其他模糊的轮廓和微不足道的隆起的土堆,我已经忘记了。你需要调动所有的想象力,甚至那样你也无法想象出普莱西曾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城堡,尽管那老妇人,当你散漫地观瞧着周围的菜园子时,还在喋喋不休地大谈着花园和公园。这个地方显得贫瘠而单调,所有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已经化为平常之物。当你乘车离开的时候,你几乎不知道,你对此的感觉是悲是喜。

第六章 图尔:马尔穆蒂耶修道院

我想,在马尔穆蒂耶等待你的仍是平淡的印象,那是图尔附近另一个不可不看的地方。这所著名修道院的遗迹位于河的另一侧,离市镇大约有一英里半的路程。你沿着棕色大河的边缘而行,如果是个明媚的下午,你会愿意走得更远些。这所修道院和大多数修道院一样已经消失,但是这地方既是废墟,又经过了修复,因为圣心修女们在那里建造了一座可怕的现代女修道院。一个很大的哥特式门道,开在高高古墙的残余部分上,通过它你进入一个花园式的封闭院落,很是宽敞,从那里你又来到一个格外整洁的小客厅,两个善良的修女正坐在那里工作。其中一个和你一起出来,向你展示整个地方——一个身材矮小、五官分明、吐字清晰、举止得体的小女人,这些品质是修道院经常向其工作人员灌输的东西(也可能是其他教义教化的结果)。我从没有见过任何妇女比这个走路快、声音低、有教养的修女功课学得更好的了。

今天的马尔穆蒂耶的引人入胜之处并不在于其景致,而是在于它能引发你的沉思——也就是说,如果你愿意沉思(例如)七个睡眠者的神奇传说(你可以看见他们并排躺在一起)——他们是兄弟和堂兄弟,怀着原始的虔诚,他们一起生活在圣马丁(想超过他的先驱圣加蒂安)所修建的圣堂里,圣堂位于俯视卢瓦尔河的山坡上。这七个人在圣马丁死后二十五年同时去世,脸上仍保留着生命的玫瑰色。马尔穆蒂耶修道院原来是圣加蒂安和圣马丁隐修的岩洞,是后者建造了它,和城中另一所大修道院一样,都是他的休眠之地。悬崖仍在那里。一架盘旋的楼梯,式样新颖,便于你探索崖壁上的洞穴。这些神圣的壁龛是从岩石中挖出来的,如果你非得要一个印象的话,它们将给你留下一个印象。当你了解到高卢的第一个基督教传教士圣加蒂安的鸽子洞,是早在3世纪时建造起来的,你会感觉它们弥足珍贵。和今天的天主教堂对大多数这样的地方采取的处理方法一样,它们也得到了相同的对待:它们被磨光擦亮、装备起来、贴上标签、收取门票——和一本古书一样,被编辑、加上注解。这样的处理是错误的——早期的版本更为神圣。你从这些制高点上俯视现代建筑(比如圣心修道院),它们显得趣味粗俗,这种趣味在所有的新天主教建筑上都打下了烙印。但是尽管如此,这种景象仍然十分可爱。天边渐渐泛起红霞,美丽的下午即将结束。巨大的花园在我们下面伸展:花团锦簇,果实累累,生满汁液饱满的果蔬,花园那边流淌着闪光的河流。空气静止,影子变长,这地方毕竟充满了回忆,大部分是美好纯洁的。它肯定要比普莱西-莱-图尔好。

第七章 布卢瓦

你在图尔的任务就是游览。如果你把所有景点全部游览一遍,你将是非常地忙碌。都兰的古迹非常多,从城镇向任何方向乘车走一个小时,几乎都能把你带到一个有奇异的家居或宗教建筑的地方,一处带塔楼的宅邸,一座孤独的高塔,一座有山墙的村庄或其他历史遗址。然而,即使你把所有的都游览一遍(我没有做到这点),你也不可能把一切都说完。不过,幸运的是,这些游览活动可以分出轻重来,你可以在一两周内参观完大部分重要的景点。但是在都兰盘桓一个夏天(顺便说一下,那一定是很迷人的一件事情),能供你游览其他地方的日子也不会很多。如果你从巴黎去图尔,最经济的是在布卢瓦待上数日,那里的河岸上有一个笨拙但相当吸引人的小旅馆,可以为你提供一定的熟悉而断续的殷勤招待;如果你在法国外省消磨过几个星期,你就会觉得这是你可以得到的最高级的招待形式了。这样经济划算的事情我还没有实践过。我只能在布卢瓦停留一个白天,但是这种做法我却重复了两次。按照今天的说法,这是个很有同情心的小镇,你可以轻松地盘桓上一个星期。它坐落在卢瓦尔河的彼岸,把它明亮、干净的脸孔朝向太阳,有着所有投影在闪光水面上的白色小镇的那种愉快的懒散。然而,这种清新仅仅展示在布卢瓦临水的一面,它的内里是得体的棕黄色,与这座突出的历史名城很相配。我对它唯一的失望是它的城堡,作为一个人朝圣的特定对象,它没有像我一贯理解的那样耸立在河旁,而是耸立在镇中,从河上几乎看不见。这种特别的好运反倒留给了昂布瓦斯和肖蒙。

布卢瓦的城堡是法国这个地区最美最复杂的皇宫之一,我想,我能描述它的确是一种难得的荣幸。当你穿过它的门槛,你就是径直步入了法国文艺复兴的伟大运动之中了。它的富丽堂皇难以尽述——我只能略及一二。我必须事先提到,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古堡,是经过不遗余力修复过的。修复工作的精巧和耗费达到同等程度,但这样一来却冷却了人的想象。当你从市镇的街道上靠近城堡时,也许你首先感到的就是这些。这些小小的街道,当它们离开河流时,便获得了浪漫的陡峭气势。其中一条居然成功地变成了一段带有翼壁的高高的楼梯,让我模糊地想起——我简直不知道是为什么——罗马阿拉科埃里教堂旁边朱庇特神殿的大斜坡。

城堡的那部分今天只露出背面(那是我唯一看见的经过修复的部分),确然无疑地展示出经过修复的痕迹。长长的正面由带有阳台的深深的窗户组成,矗立在一个相当高的山顶,这使它的基础获得了一种峭拔的动感。深凹的窗洞全都五彩缤纷。它们被漆成红色和蓝色,与金色的图案互相映衬,所以每一扇窗户看上去都像剧院的皇家包厢,而不像一个充满黑暗记忆的宫殿的缺口。然而,尽管如此,尽管事实上和都兰的其他城堡一样(例外的只有庞大的尚博尔城堡,可它不在都兰),它没有人们预想的那么壮观宏伟,但单单是布卢瓦好客的一面就足以使你印象深刻。这里和别处一样,轻松优雅是主调,深凹的窗户,因为其比例和谐、雕工精细、色彩斑斓,成了一幅灿烂画面的空画框。它们需要弗朗西斯一世的雕像来填充,或者是普瓦提埃的迪安娜的塑像,甚至是亨利三世。这个精致结构的基础从一片春天般的青翠中出现,纷披的绿色堆积在那里,更增添了城堡墙壁春天般的气息;而在右边,它与城堡最为现代的部分相连——也就是矗立在又高又坚固的基础上的部分,是1635年由奥尔良的加斯东建造而成的。这座美丽、冷峻的大厦——从里面的庭院可以将其一览无遗——是弗朗索瓦·芒萨尔的一件杰作。某种宿命没有让他在鼎盛的年纪以巅峰的风格来完成城堡的建设。它曾是加斯东计划的一部分,他生来就容易犯错误,而他配得上这项珍贵的计划。计划的实施无疑是历史上最大的错误之一。计划只实施了一部分,所以这个错误还不至于让人彻底遗憾:当人们站在城堡的庭院里,让目光从壮丽的弗朗西斯一世的侧厅——那是自由而快乐的意志的最后作品——漫游到芒萨尔的笨拙的凉亭那整齐的线条和空白处,人们会沉思在最不个人化的艺术中,也有可以一说的优点,沉思那因为变成了消极因素的总和而告结束的趣味的愚蠢。加斯东的侧厅本身风格高雅,属于路易十四时代的建筑风格。但是,与它开花吐艳、喜笑颜开、生机勃勃的邻居相比,它就成了灵感与计算之间差异的标志。我们用不着因为它给城堡的其他部分增添了价值而嫉妒它的地位。

顺便说一句,我们是翻墙进入庭院的。更为正统的办法是沿着一个现代的露台,它从我一开始说起的城堡一侧通向左边,再绕过去一点,向上走,就来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小广场,和建筑背面相当现代的广场一样,这广场并非通衢。广场的面积很小,空荡荡的,呈长方形,明亮而安静,当然也生满了杂草,这给宫殿(也就是路易十四的侧厅)的前入口提供了绝佳的背景。此处的修复工作耗资巨大,但是那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是对规模更大的损害的一种对抗,长期以来这座不幸的建筑就被这些损害压倒了。它已经落入了无人过问的破落境地,这种情况的缓解正是来自于一批批士兵对它连续不断的滥用,他们把城堡迷人的房间用做兵营。经过粉刷、破坏、凌辱,布卢瓦的城堡可以说是勉强逃过了劫难。这也是昂布瓦斯的历史,在某种程度上尚博尔的历史也同样如此。无论如何,当我在9月明媚的清晨,站在那里,注视着路易十四宫殿焕然一新的正面时,它让我心神愉悦。在那柔和、清澈、快乐的都兰的阳光中,一切都在展示着,一切都在言说着。这个美丽城堡的那种趣味、合适的比例和色彩,让人着迷。你不禁对这种纯粹的家居建筑——一种安全而宁静的建筑,艺术可以在其中放纵自身的建筑,产生一种新鲜的情感,这情感使之赋予了一种青春和欢乐的气氛。的确,很久以来,布卢瓦的城堡都既不是很安全,也不是很安静的;但是它的危险是来自于内部,来自于其居住者的罪恶欲望,而非来自围攻或入侵。路易十四城堡的正面由红砖建成,到处交织着紫色;高高的屋顶的紫色石板,与处理得很巧妙的烟囱、与塔尖和拱门的饰花帽顶、与路易的豪猪、与构成布列塔尼的安妮的纹章图案的黑点白鼬和彩绳相互映衬,这装饰丰富的屋顶的色调扩散着墙壁温和的光彩。宽大美丽的窗户仿佛在扩大,以便迎进文艺复兴的玫瑰色黎明。于是,都兰所有城堡的窗户都变得迷人,它们的方正被上面两角的弯曲弧度所修正(都铎式建筑中没有这种情况),这使得有表现力的窗孔上方的那个线条看上去就像一道画眉。建筑正面的矮门上是一个又高又深的壁龛,壁龛里面,在一个壮丽的华盖下面,好国王路易的侧面像僵硬地骑在装饰得很僵硬的战马上。尽管他一直是个好国王——有“人民之父”之称(我相信他免除了很多的赋税)——他还没有好到足以通过大革命的检验。我刚才描述过的雕像只不过是大革命期间被拆除的原始雕像的一个复制品。

穿过门洞进入庭院,你一下子就置身16世纪的包围之中了。那是个人的激情非常靠近表面的时代,如果说,那个时代表情丰富的面孔正从窗户里、阳台上、雕像浓密的叶状装饰中向你望来,那是一种可以原谅的幻想的飞跃。面对庭院的路易十二侧厅由一个很深的拱廊支撑着。在你的右侧,是弗朗西斯一世所建的侧厅,就是你靠近城堡时所看见的那群建筑的背面。这个精细、奢华、杰出的建筑是法兰西文艺复兴最快乐的表现。它覆盖着一层雕刻的花饰,其中每个细节都配得上金匠的手艺。它的中央,或偏左一点,有一架著名的楼梯盘旋上升(其修复似有道理,但我认为不合宗教规矩),即使那些对其最为滥用的时代也一定隐隐怀有赞赏之意。它形成了一种雕凿出的圆筒,上面有很宽的缝隙,便于楼梯的通风。这个建筑的每一寸,它的阳台、柱子、巨大的中心圆柱,都刻满了可爱的形象、奇异而精巧的装饰,其中首要的是弗朗西斯一世的大纹章图案火蛇。布卢瓦到处都是火蛇——烟囱上、地板上、墙壁上。城堡的这一部分到处打上了那位显赫风流的王子的烙印。沿着正面屋顶流泻的飞檐就像完全展开、拉长的手镯。阁楼的窗户像圣者的神龛。滴水嘴、圆浮雕、小雕像、垂花雕饰,都像一个珍贵陈列柜上的精雕细刻,而不是暴露在外、经受风吹雨打年深岁久的建筑物的细部。在它的里面,有许多东西经过了修复,尤其是色彩,是经过完全复原的。显然,这项工作需要大量的精力和开支,但是它很容易给你一种过分的感觉。到处都整修一新是一种不和谐,一种假音。它似乎要用一种不自然的光彩来照亮暗淡的过去。这个可怕的工程开始于路易·菲利普执政期间——你越是认为必要,它越是可怕——工程已经进行了这么长时间,以致建筑的内部几乎没有一寸地方还保留着过去的颜色。确实,这地方盖满了现代人滥用的痕迹,所以需要什么东西来维持它的生机。修复者们不满足于拯救它的生命,便开始动手恢复它的青春,这也许是一种遗憾。在这件事上,对整齐划一的喜爱是一种危险的诱惑。仿佛所有的旧房间都被重新命名,城堡的布局被重新安排。警卫室、卧室、议事厅、祈祷室,都恢复了它们的身份。与吉斯公爵的谋杀有关的所有地方都被一个尖声尖气的小男孩指出来,他领你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他对自己的这门功课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到处充满了凯瑟琳·德·梅迪奇、亨利三世的影子,充满了回忆、幽灵、回声、可能出现的招魂与复活。它覆盖着深红色和金色。壁炉和天花板壮丽辉煌,它们看上去像大歌剧院昂贵的布景。

下面,进到庭院里,我要提及的是你进来时面对着你的奥尔良的加斯东的侧厅,它使得这地方成了法国历史的一段进程。尽管它的美丽和优雅与城堡其他部分相比要逊色,但是作为一个高贵的历史遗迹,这座侧厅的名望不是加斯东所能取得的。亨利四世的第二个儿子——他做父亲和做丈夫都一样不幸——是路易十三的弟弟,也就是法国历史上最有名、最野心勃勃、最志得意满、最不成功的待嫁姑娘——那位大郡主的父亲。他被迫退位后在布卢瓦的城堡里隐居,将余生消磨在笨拙地图谋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上面,在其中,他的鲁莽只有他的怯懦与之相配,他的坏运气只有他的不可理喻才能匹敌,在这么多的愚蠢和羞耻之后,他总算把心思用在了一项未完成的工程上,那就是把他流放时的美丽住所拆掉,重建一座更好的。然而,因为住在那里的奥尔良的加斯东威风扫地,布卢瓦城堡的历史衰落了。它的兴盛阶段是在宗教战争时期。它是亨利三世的主要居所,他腐化的富有戏剧性的执政期间主要事件的发生地。如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它被建筑师和装修工修复得太过分了,它空荡荡的房间既显得光辉灿烂,又显得照明不良(它们还没有装家具),来访者从中穿过时便会进行自己的小小的修复活动。他的想象借助于遗留之物,试图看清16世纪的生活,它的形式和衣着,它的狂乱,它的激情,它的爱和恨,它的阴谋与背叛,它的虚伪,它的信念,个人发展的限度,整个天性的展示,它服饰的高贵,言谈的魅力,趣味的高雅,无可匹敌的诗情画意。这幅图画充满了运动,对比悬殊的光与黑暗,也充满了令人厌恶的东西。而与这一切混在一起的是伟大的宗教名字,以至这出戏剧不需要任何东西就能完成。还有什么比吉斯公爵的谋杀更具有戏剧性、更完美的插曲呢?受害者的粗野、富庶;谋杀者的虚弱、邪恶与恐惧;阴谋的彻底实施;在随后事件中日积月累的恐惧——这一切,使得原本的一桩罪行变成了一种永恒。

但是我们不必过于严厉地对待布卢瓦的城堡,我去到那里,毕竟是为了娱乐。如果在这些不祥的记忆中,你的参观有要证明一出悲剧的趋势,那么,有一种消除此印象的出色的方法。你可以在布卢瓦欣赏到一个非常快乐的节目。那里流行着一种迷人的行业,是在迷人的条件下进行的。沿着明亮的小码头向河的下游行进,直到接近市镇的边缘的地方,在那里,卢瓦尔河旁的道路变得蜿蜒曲折,引人入胜,它拐过小小的岬角,让你好奇地想知道那外面有什么。但是,不要被你的好奇心所诱惑,忽略你所经过的一座朴素的白色别墅,它被圈在一个清新的小庭院里,俯临着河水。那里居住着一位艺术家——一个陶器艺术家。没有任何这类的标志,这个地方显得格外隐秘。但如果你按响门铃,你不会遭到拒绝。相反,会有人引你到楼上,进入一间客厅——那里没有任何像商店的东西——到处堆满了非常漂亮的各式陶器。它们是最好的作品——仔细再现了原来的形式、色彩、设计;而房屋的主人是在法国经常可以发现的地道的艺术家。他的作品精良,他的待客之道同样友好。我认为,说你更喜欢那些作品是因为它们是他亲手制作,这并不为过。他的花瓶、杯子、罐子、灯、盘子和碟子,都闪烁着灿烂的光泽,上面有数不清的图案,它们品种相似,又有很大的变化,摆满了他居住的房间;它们既是他用于交易的货物,又是他的家庭装饰物。如我们全都知道的,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机械的时代、批量生产的时代,一切都粗糙而匆忙的时代。但是,人们在离开这位聪明的于利斯先生的住所时,他们所带走的感受便不再是焦急的急功近利,而是对完美的一种更大的追寻。他只有几个工人,他给他们的时间很充裕。这个地方形成了一个小插曲,留下了一个好印象——这座宁静的白房子坐落在宽阔、清澈的河畔路旁,被一座花园围绕着,没有我们现代工业的烟雾、喧闹、丑陋。这应该感谢推崇中世纪手工业劳动的罗斯金先生。

第八章 尚博尔

我第二次去布卢瓦时乘马车去了尚博尔,回来时经过谢维尼城堡和鲁西森林——一次迷人的小探险,午后的美丽(那是雨季中点缀着的明朗日子中最美好的一个)更使这次短途旅行增色不少。要去尚博尔,你要穿过卢瓦尔河,把它抛在一边,径直穿过一片明显特征越变越少的乡野,最终只剩下典型的农村风貌——即使在它最没有魅力的时候,也具有法兰西风景的特征。这不是荒野景观,因为它经过了大量的耕作,到处显示出正在挖掘、劳碌、勤俭经营的农民们的活动迹象。但是它具有一种深沉、单调的朴实。它是农民的风景,不像在英格兰,是地主的风景。在去往尚博尔的路上,你进入平坦多沙的索洛涅。辽阔的地平线延伸开来,像一座巨大的菜园,没有中断,没有高地,只是不时地出现一座座很长的矮树林。没有栅栏、树篱和田产的标记;一切都沉浸在一致的平淡中——一片片葡萄园,星散的农舍与村庄,一群群儿童(直直地站着,盯着你看,几乎都很漂亮),田里的妇女戴着白色的帽子,穿着褪色的上衣和大大的木履。经过一小时的行驶(在布卢瓦他们向你保证,用两匹马拉车也要花费一倍的时间),我穿过墙上的一个缺口,它充当了进入一个被流放的觊觎王位者的领地的入口。我驱车沿着笔直的林荫道,穿过一个不成样子的公园——尚博尔的公园周长达二十一英里——一片多沙的、灌木丛生的、凄凉的种植园,其中的树木一定经过了许多次的砍伐,今天只剩下了丛丛纠结的灌木。这里,和法国的许多地方一样,旅行者会意识到他置身一片革命的土地上。不过,种植园的宽广和林荫大道漫长的远景使这片荒芜的林地具有了某种庄严感,正如它的破败与它将留给你的强烈印象不谋而合一样。你沿着一个漫长的远景走了一段时间,终于看见了尚博尔的烟囱和塔尖显眼地拔地而起。原先围绕它的护城河被填平了,用粗俗的话说,这让它倒霉了,让它显得头重脚轻,但同时也使它具有了某种东方情调。圆塔、角塔、通风塔、山墙、采光塔、烟囱,看上去更像是城市的塔尖,而不是一座单独建筑物的突起物。你从林荫道出来,发现自己到了一座巨大奇异的建筑脚边。尚博尔奇妙地混合着热闹和孤独。从它的大窗户里可以望见密集的村舍,附近的两处小客栈为朝圣者提供款待。当然,这些东西是用它的浓密面纱遮盖此地的政治放逐事件的插曲。尚博尔具有真正的皇家气派——它巨大的规模、它壮丽的气氛、它对寻常事情的漠视。我心情愉快地参观着这座非凡的建筑,就仿佛我是一名君主政体拥护者一样。确实,在一个庞大体系的任何纪念物中,在一种传统的任何大胆展示中,都存在着某种有趣的东西。

你把车留在一家小客栈里,客栈非常体面和整洁,里面的每个人都非常文明,仿佛渗透着古老政体的影响。你步行穿过草地和沙砾路,来到一扇小门前——一扇永远顺从,不能给走进它的人授予任何头衔的门。你敲响一口钟,一个极其可敬的女子应声而出(可以觉察出这是又一位属于旧政体的人),她领你穿过前厅,进入内庭。也许尚博尔给我的最强烈的印象就是我站在这座庭院里时得到的。把我迎进门的那个女子没有随我同行,我必须到别的地方找向导。尚博尔的特色就在于它巨大的圆塔。我相信,这样的圆塔不少于八座,分别位于建筑的内广场和外广场的各个角上,因为城堡的结构是内外两层。在这个庭院里,其中一座塔就立在我面前,它似乎把影子都投在了这个地方。在上面,当我仰头看去,尖顶和山墙、巨大的烟囱,直插明亮的蓝天。庭院空荡而寂静,怪兽状滴水嘴的影子,奇特突起物的影子,都投射在清晰的灰色表面上。你感到整个城堡非常可怕。一个导游员出现了,是一个精神不振的年轻人,穿着相当破旧的制服,领我到处转转,带着很不耐烦又随便散漫、高人一等又谦卑恭顺的神情。我不假装自己理解了尚博尔的规划,而且我还要补充说,我甚至不打算去领会这点,因为把它想成一个不负责任的、无法解释的迷宫要更为有趣,你可以轻易地做到这点。在它内部,是一个个空荡荡房间组成的荒野,一座皇家的浪漫兵营。赋予它名称的被放逐的王子没有办法维护四百个房间,只好满足于维持城堡巨大的外观。光是巨大屋顶的维修就会消耗他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城堡内部最大的特色是有名的双重楼梯,径直上升贯穿整个建筑,它有两排台阶,这样人们就可以不必碰面地上上下下。这架楼梯是真正的想入非非的杰作,它使你感觉到了尚博尔的格调。在每个平台上,旋转轴的四条臂都通向一个大警卫室。我的向导让我爬上巨大的透雕采光亭,它从圆楼梯末端(这里有一架小楼梯接续着)的屋顶处冒出来,构成了尚博尔耸立的拱冠上的尖塔。这座采光亭的顶端雕刻着巨大的石头百合,我相信,这是大革命中唯一的幸存物。这里,从狭窄的窗户中望去,你注视着辽阔、平坦的乡野和杂乱凄凉的公园,以及公园里笔直回环的林荫道。然后你在屋顶上走了走,在错综复杂的长廊、露台、阳台之间,穿过大批的烟囱和山墙。这片屋顶本身就是一座空中城堡,具有一种奢侈、浮华的性质,到处充斥着装饰物——弗朗西斯一世的火蛇是一贯的主题——它僻静的人行道、阳光灿烂的壁龛、俯视着封闭的杂草丛生的主入口的阳台,这一切形成了一种既悲哀又灿烂的魅力。石头雕刻上覆满了细微的霉斑。有些地方让我想起参观梵蒂冈的游客从那些被忽略的窗户里俯视到的庭院和露台宁静、发霉的角落。他们向你展示两三个有家具的房间,里面有波旁王族的画像,有来自法兰西贵妇的讨厌的挂毯,以及那位神童的一大堆玩具,全都是枪炮之类的东西,制作精良无比。“这都能发射。”向导指着那些小武器说。我想知道,如果他突发奇想,开动他的小炮,这位尚博尔伯爵会造成多么大的破坏。

从下面看,如果那些圆塔不是非常粗壮的话,城堡似乎会被它上面突起的累赘物压垮,那些圆塔给了城堡以强健的横向发展。然而,这些塔尽管本身非常漂亮,却让我觉得有点蠢笨,它们是夸张中的夸张。在一座防御备战时代过去之后建造起来,以其数以百计的装饰和穹顶来显示其和平特色的建筑中,它们似乎显示了某种创造力的匮乏。尽管给人印象深刻,但是尚博尔的城堡对我来说格调总有一点愚蠢,我这么说是要冒着被人指责为品位低下的风险的。麻烦之处在于,它没有表现出任何特殊之处。尽管历尽沧桑变迁,它的历史没有什么特别有趣之处,与布卢瓦和昂布瓦斯相比,它的过去相当空洞。人们会感觉到,在它自大和广阔的外观与其色彩暗淡的历史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反差。它由弗朗西斯一世所建真是一种幸运,他的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段丰富的历史。为什么他会在多沙的平原建造这么一座宫殿,这将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因为国王做事情从来用不着理由。这片田野上猎物丰富,而弗朗西斯又是个狂热的猎手,德拉索塞先生曾提到过这个事实,他写过有关尚博尔历史的一本非常完整的小书,你可以在布卢瓦的书店里买到。除了这个原因以外,弗朗西斯在这里建造城堡的另一个原因是一个迷人的女性以前曾住在此地。图里伯爵夫人在这附近有一座庄园,她是最为多情善感的王子在登基前所热切追求的一个对象。于是,按照德拉索塞先生的说法,这庞大建筑的兴建,就成了初恋的一个纪念!它当然是一件非常宏伟的纪念物,如果这些温柔的话语与纪念它们的建筑物相匹配,它们就真的应该是温柔的。有关弗朗西斯一世所雇用的建筑师一事,历来争论不休,设计这座壮丽宫殿的荣誉被归于几位16世纪初来法国寻求恩惠的意大利艺术家。然而,在今天看来,非常确切的是,尚博尔既不是普里马蒂乔的作品,也不是维格诺拉和伊尔罗索所创,他们都曾留下过在法国逗留过的痕迹。这座城堡的设计者是一位无名但非常全面的天才,皮埃尔·内沃,他被称为皮埃尔·特兰克,在某种程度上保留了这座宫殿的历史的文件中,他被称为“砖石工匠”。在这谦卑的头衔下面,我们显然能辨认出一个最具有创造性的法国文艺复兴的天才,这也是那个时期艺术生命旺盛的证明,那个时代杰出的创造比比皆是,一个拥有如此高身价的艺术家竟然并没有被同时代人当做名人。我们今天对待这种事情的方式已经截然不同了。

弗朗西斯一世的直接后继者继续临幸尚博尔,但是它遭到亨利四世的忽略,从那以后没有任何一位法国国王喜欢把它当行宫。路易十四临幸过几次,所以这种临幸便显得辉煌无比。但是尚博尔无法长期挽留住一位在离巴黎十英里处耗资兴建凡尔赛宫的国王。由于凡尔赛宫、枫丹白露、圣热尔曼、圣克卢与首都近在咫尺,后来的法国君主就没有什么理由到王国最为荒凉的省份来呼吸空气了。尚博尔于是遭到皇家的冷遇,尽管在上个世纪它荒废的大厅还曾经被人使用过。1725年它被不幸的斯坦尼斯拉斯·莱津斯基占据,他先被拥戴为波兰国王,后来又被赶下了台,就在这种事情上消磨了大半生。当时他在法国避难,他的不幸在女儿嫁给路易十五这件事中获得了某种补偿。他在尚博尔住了八年,是他填平了城堡的护城河。1748年尚博尔迎来了一位显赫的房客,莫里斯·德·扎克斯,他是丰特努瓦战役的胜利者,不过他只在此居住了两年就终结了一生,如果他没有使他的生活那么惬意的话,他本可以活得更长。当然,大革命没有对尚博尔仁慈以待。它的破坏如此之深,几乎没有任何皇家的遗迹可以留存下来,它旋风一样卷过各个房间,把两世纪以来积累的装饰物和家具一扫而光。在那疯狂的毁灭中,这些珍贵的东西被彻底摧毁或者永远散失了。1791年,一群英国贵格会教徒向法国政府作出了一项奇怪的提议,他们大胆地提出要在宫殿里生产一种今天没有记载的和平时期的日用品。拿破仑把尚博尔作为“馈赠”分配给了他的一个元帅贝尔蒂埃,为了他的缘故,尚博尔按照拿破仑时代的风气,改为所谓的瓦格朗封邑。复辟之后,它被瓦格朗公主,即元帅的遗孀,出售给了一个国家捐赠项目的委员会,这个项目的设立就是为了把尚博尔送给当时尚是婴儿,但有望成为法国国王的波尔多公爵。捐赠如期完成。但是,为了接受赠予已经改变头衔的尚博尔伯爵,被路易·菲利普政府剥夺了这项财产。他向他的国家的各个法庭上诉,要求得到补充,他上诉的结果就是一次无止无休的诉讼,然而,在二十五年之后,他的权利终于得到了确认。1871年,他第一次访问了这个半个世纪以前就提供给他的领地,到这时,他已经在流亡中度过了四十年。就在那年的7月5日,他在尚博尔起草了那封著名的信件——也就是那封写给他所谓的臣民的信,那一年他高高挥舞着波旁王朝的那面白色旗帜。这封令人吃惊的信,实际上是为了激发法国人民拒绝把永恒的三色旗接受为国旗,也就是那革命和帝国之旗。就在那旗帜下,他们赢得了迄今为止他们最为宝贵的光荣,它与最浪漫、最具英雄气概、史诗般的、令人欣慰的历史时期紧密相连——这倒霉的宣言,我要说,似乎为衡量优秀的亨利五世的政治智谋提供了尺度。这是向一个富有讽刺才华的民族作出的最为不自然的提议。

整体上来说,尚博尔给人的印象深刻。午后的黄色阳光倾斜在9月的树林之上,使这个荒凉的地方获得了一种庄严感。它用压抑但能听得见的声音,诉说着一个消失了的君主政体,它曾经如此强大、如此壮丽,但今天已经变成了一种奇异怪诞的想象,就和我面前拔地而起的穹顶和烟囱一样。当我在那里盘桓之时,我想着所有构成这样一种君主政体所需要的美好事物,空洞破败的宫殿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怎样的一种多余啊。尚博尔令人感动——那是最适合它的词语了。如果共和国的愚蠢行为中酝酿起另一次复辟的希望,对这座意味深长的废墟稍作沉思应该能使共和国有所警醒。一个多愁善感的游客会冒险评论说,在以如此神奇的方式唤起人们的追思与想象的宫殿前面,这样的想法并非愚蠢。当我乘车取道谢维尼返回布卢瓦时,我思考着这些。道路把我们带出了尚博尔公园,却穿过了一片树木矮小的平坦的林地,再次进入索洛涅单调的平原——我认为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但这种情况最近被法国的快乐勤俭的魔法所大大改善。光线已经开始消逝,我的乘车旅行让我想起乔治·桑一部田园小说中的情节。我路过了两座砖木结构的教堂,看上去非常古老,黑乎乎的,已经变形了,有笨重的木头门廊和围绕着地基的长廊。我到达谢维尼的时候,薄暮已经降临。去拜访有人居住的房屋为时已晚,但是那是我最喜欢拜访任何东西的时辰。我的车夫把车赶向一面高墙上的一个门道,它通向一条短道,沿着短道我步行前往。在这些地方,车夫最不愿意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什么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我回答了一个非常整洁的小女门房的盘问,她和两个孩子坐在门房前,享受着傍晚的微风,她告诉我再向里面走一点,然后向右拐。我严格遵照她的嘱咐,转弯就看见了一座房子,迷人得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古老庄园一样。我对谢维尼的参观是短暂而片面的,但那是瞥见了完美的一次游览。一座轻盈、可爱的宅第矗立在那里,俯瞰着一片宽阔的绿草地,俯瞰着花丛与树林。它具有惊人的优雅,这种效果部分来源于建筑物正面圆形壁龛中的一系列文艺复兴时期的半身雕像。这个地方显得如此隐秘,如此矜持,如果一个陌生人或外国人拉响门铃,似乎都是一种粗暴行为。但如果我没有拉响门铃,我就不能表达我所感觉到的这座可敬的房子所表现出来的格外的谦恭优雅——这么做是一种怎样的愉快啊。已近晚餐时间,这是一天中最神圣的时辰,可我还是被自由自在地领进有人居住的房间。它们极其漂亮。我大概记得的是迷人的白色镂花石头楼梯,还有二楼宽敞的警卫室和皇家卧室。谢维尼建于1634年,比法国这个地区其他的皇家宫殿要晚许多,它属于文艺复兴末期的建筑,带有一点罗可可风格。警卫室是一个壮丽的房间,里面的东西很少,只有壮丽的天花板和火炉,墙上有一些暗淡的挂毯,你可以更轻松地观赏它那优雅的构造。仆人打开了一扇单扇窗的百叶窗,黄昏最后的余晖倾斜地照进富丽的褐色的幽暗之中。在同样诗情画意的情调中我还参观了隔壁的亨利四世的卧室,那里有一张传奇般的大床,垂着长期没有更换的床罩,显现在这幽灵出没的黄昏之中。谢维尼给我留下了非常迷人的、带有神秘成分的印象。我在黑暗中乘车返回布卢瓦,大约有九英里的路程,途中穿过鲁西森林,森林属国家所有,尽管表面上林中的树木十分矮小,但在星光下面显得广阔而原始。有一种潮湿的秋天的气味,偶尔有什么东西活动的声音;当我穿过黄昏的空气,我想到的是弗朗西斯一世和亨利四世。

第九章 昂布瓦斯

要去昂布瓦斯,你可以从布卢瓦走,也可以从图尔走,它大约位于这两座市镇的中间位置。关键的是要去,尤其是如果你把行期一再推迟的话。而如果你能去,就选择这样的一天,在一片友好的天空下,你可以从城垛和露台上欣赏卢瓦尔河的壮观景色。在一个完美的星期天早晨,有三个人,笔者为其中之一,就在这种观赏流连中消磨了大部分时间。在最老的都兰人的记忆中这是雨水最多的季节,我们能遇到这么多完美的天气,真是让人吃惊。昂布瓦斯镇和图尔一样,坐落在河的左岸,是一个白色的小镇,正对着一座值得赞赏的桥,后面靠着支撑着黑色城堡的岩石底座。市镇这么小,那底座这么大,城堡这么高这么惊人,以至岩石底下成串的房屋就像从堆满东西的桌子上掉落的面包渣。你从它们中间穿过,沿环路向城堡攀登,从后面发起间接的进攻。它是巴黎伯爵的产业,是另一个觊觎法国王位的人,他是从他的先祖庞蒂耶夫尔公爵那里继承来的,后者是在上个世纪末时从失而复得的国王手里买下的。和布卢瓦的城堡一样,由于滥用而受到伤损,面目全非,但是,与布卢瓦的城堡不同,它没有经过彻底的修复。“它非常脏,非常脏,但非常奇特。”——一位英国女士这么描述它,人们经常发现她在图尔的旅馆的小阅览室里聚精会神地研究一本破旧的陶赫尼茨旅游指南。这种描述是不精确的,但是应该说,昂布瓦斯的脏部分是因为多年用做兵营和监狱的结果,部分是因为做修复工作的石匠的出现而造成的,他们在城堡的很大一部分上编织了一层脚手架的面罩。也有很多地方十分整洁,有些部分的修复工作似乎已经完成。在昂布瓦斯,这个过程主要是为了去除上两个世纪留下的粗俗累赘。

城堡内部实际上是一片空白,古老的房间被分隔成很小很现代的小间。看来它不得不彻底重建了。一个可敬的女士,有着军人的外表,引你参观都兰城堡的妇女们的那种干练利落的风度,陪我们在昂布瓦斯城堡的墙上度过了特别愉快的一小时。且别提她帽子的褶边和厚厚的棕色裙子的款式,在她令人尊敬的风度中,我的同伴和我都认为我们发现了奥尔良派独特的情调或者细微之处——这是一位能干的、有鉴赏力的、专横的女人。虽然里面剥得光光的,面目全非,外面竖满了建筑工人的脚手架,这个地方依然格外有趣,给人印象深刻。我应该承认,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观赏风景。周遭的景色甜蜜而壮丽,我们喜欢它胜过了城堡内部的某些部分,胜过了偶尔流溢而出的历史掌故,这使得那老女士有时对我们很是不耐烦。我们这样做容易受到指责,说我们喜欢风景胜于喜欢圣于贝尔小教堂,它矗立在大露台的边缘,在入口上方,有美妙的雕刻表现着那位圣者神奇的求索历程。在造型艺术方面,这幅精巧的场景可谓昂布瓦斯的珍宝。我们似乎从来没有来过一个这么有利于凭高下眺的地方。在地理位置方面,昂布瓦斯当然是卢瓦尔河流域最重要的了,我这么说的同时也充分考虑到肖蒙和洛什的资格——顺便提一下(原谅我的事后回想),后者并不在卢瓦尔河畔。平台、棱堡、露台、高高的窗户和阳台、悬空的花园以及令人晕眩的有雉堞的城墙,这错综复杂的结构,使你得以与辽阔的地平线保持永远的交流。城堡的一大特色是必要的圆塔,占据着城堡的北端,现在已经彻底修复了。圆塔大得惊人,本身就是座要塞,它没有楼梯,反而有一个神奇的斜坡,又宽又缓,马车可以直接驶到顶端。这个巨大的圆筒今天没有明显的用处,但是幸运的是,它与广阔的景色融为一体。昂布瓦斯的花园,耸立在空中,覆盖着城堡矗立其上的平台的不规则残余,弥补了景致在广度上的缺憾,构成了一个狭小的领域。但是我们发现,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由于位于空中而显得倍加隐秘,它们提供了不可抗拒的散步场所,你会不时地停下来,靠着它们低低的栏杆,长时间地遐想。我记得,尤其是有一个露台,种满了修剪过的酸橙树,我在上面俯视着大圆塔的顶部。从那点上看,走下去,在那里度过剩余的早晨,那似乎是一个人的幸福所不可或缺的。它是个理想的散步和交谈之所。我们庄严的女向导,她与我们的关系逐渐变得像母子一般,她允许我们满足这个纯真的心愿——但是有一定的限度,就是在那些生满苔藓的椴树林下转一两圈。这座露台尽头的墙上有一扇矮门,根据公认的说法,1498年,查理八世撞墙而死。就在昂布瓦斯的城墙内,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妮,在对她的三个孩子的哀悼中(其中两个我们已经在图尔见过他们的大理石棺椁),度过了她最初的强烈悲哀,她与她丈夫的堂兄弟和继位者路易十二的联姻已经驱散了她的痛苦。在16世纪,昂布瓦斯是法国王室经常临幸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年轻的玛丽·斯图尔特打发了她第一次婚姻的缤纷时光。宗教战争给这里留下了它们所到之处必然留下的抹不去的痕迹。在今天的昂布瓦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游客也许会幻想,在阴森阳台上交叉的铁栅的红锈中就混合了血迹,因为拉勒诺迪的阴谋败露之后,胡格诺教徒被砍下的脑袋据说就挂在那铁栅上。那坚固的栏杆——真是一件值得赞赏的杰作——容纳得下一个恐怖的队列。同样也有传言说,凯瑟琳·德·梅迪奇和年轻的王后就是从这个阳台观看被俘的胡格诺教徒在卢瓦尔河里被溺死。历史事实足够糟糕的了,而虚构,如有可能,则会更糟糕。但是毫无疑问,这位未来的苏格兰王后已经在一个恐怖的学校里学到了她人生最初的课程。如果在随后的岁月中,她仍是一位纯真而具有美德的非凡之人,那绝怪不得她的婆婆,她的吉斯家的叔叔们,怪不得在昂布瓦斯的城堡或更隐秘之处呈现给她的种种先例。

然而,当我们透过金色的早晨,凝视远方闪耀的卢瓦尔河的宁静时,很难相信这些黑暗的行为曾经发生过。这景观的最终结果是使人产生了沿河远足到肖蒙城堡的欲望。确实,过去在昂布瓦斯实施的残忍对命定遭受现代形式的非人道折磨的人们来说,可能一点都不是虚幻。城堡岩石底座边的小旅馆的女主人——旅馆位于河边,十分怡人,我们在那里用的早餐——对我们宣称,肖蒙的城堡秋季往往对游客关闭,但此时此刻正敞开大门迎接我们,我们有义务租她的四轮马车,尽快赶去。这种保证让人如此满意,我们马上就坐上了这位狡猾的女人宽敞的交通工具,沿着卢瓦尔河不紧不慢地驱车前行。路上,一丛丛的栗子树连绵不断,一个小时的车程本身就足够迷人的了。确实,当我们抵达肖蒙时,我们明白我们的回报纯粹是通常的德性的奖赏——那就是意识到自己尝试了正确之事。肖蒙城堡毫不留情地关闭着,我们是从一位健谈的门房那里得知这一消息的,她在拒绝我们的同时尽量给我们宽慰。这个好心女人的左右为难几乎让我们感动,她希望调停两种不可能。城堡不准参观,因为有主人一家住在里面,但她也不愿意赶走一班她善意地称之为有高贵派头的人,因为也正像她说的,她要以此为生。她试图找到折中的办法,其方法之一就是我们应该从马车上下来,徒步爬上一座小山丘,它将把我们引向一个特定地点,从那里,越过花园的栅栏,我们可以躲躲闪闪偷偷摸摸地看见城堡大墙的一部分。这个建议使我们彼此询问,对于一个如画风景的文明的爱好者来说,为了瞥见一座封建式的城堡,允许有何等程度的卑贱。我们三人中的一个明确反对任何形式的不体面行为,于是她坐在马车里,描画了一些属于公共财产的景物。而她的两个同伴,就没有这么骄傲了,他们徒步攀上一个泥泞的斜坡,事实它构成了某种后梯。也许他们大失所望是在情理之中。你可以认为肖蒙是封建式的,但其中也不乏现代精神。它形成了一个刮擦干净的庞大建筑群,有巨大的圆塔,没有装饰一片常春藤的叶子,也没有一片苔藓,周围围绕着大小适度的花园(除了我说过的泥泞小路所经之处),看上去更像一个宏伟巨大的别墅。肖蒙最大的长处是它的地理位置,它几乎和昂布瓦斯一模一样,它沿大河上下蔓延,似乎能雄视半个省份。然而,当我们从山上下来,重新回到车里,驱车穿过村庄外面横跨卢瓦尔河的长长的吊桥,我们能更好地欣赏它的地理优势。我们越过吊桥,取道去往另一端的翁赞小火车站,从那里乘火车返回图尔。从吊桥的中央回望,整个画面映入眼帘,正如画家所说。圆塔、尖顶、城堡美丽的正面,耸立在它花园的流苏和村庄生锈的屋顶之上,面对着下午的天空,这一切都反映在汹涌而下的急流之中,更增添了你对都兰最快乐的记忆。

第十章 舍农索

我们始终没有去成希农,这是宿命。我们计划了有十多次,但不是天气妨碍了我们,就是火车不赶趟,或者是同伴中有人因为前一天的冒险而筋疲力尽了。这次短途旅行一拖再拖,最后终于拖得没了下文。另外,我们还必须去舍农索,去阿宰勒里多,去朗热,去洛什。所以我的记忆中就没有了希农,我只有遗憾。但是遗憾也和记忆一样,拥有它自己的幻象,尤其是在有照片为助的时候,就更和记忆一样了。希农的城堡在我看来形如一个巨大的废墟,一个中世纪的堡垒,规模几乎有一座城市那么大。它覆盖着维埃纳河边的一座山,昔日坚不可摧,今天也同样固若金汤。(面对平凡的真理我冒险用了这个短语。希农过去是众人竞相争夺的奖品,它曾多次被攻陷,现在它在一寸寸地崩溃。然而,我相信,这些一寸寸的崩溃显然构不成对巨大的石头工程的危害。)正是在这个城堡中,圣女贞德第一次觐见了查理七世,据说弗朗索瓦·拉伯雷就出生在这座市镇。此外,热爱如画风景的人更是迫切渴望一睹城堡的真容。但是一个人不可能事事如意,我宁可错过希农,也不愿错过舍农索。在这个精巧无比的建筑物里,我们极其幸运地度过了数小时的时光。“1747年,”让-雅克·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说,“我们去都兰的舍农索城堡度过了秋天,那是一座位于歇尔河上的皇家住宅,由亨利二世为普瓦提埃的戴安娜所建,其名字的首写字母仍依稀可见,它现归包税人迪潘先生所有。我们在这个美丽的地方愉悦非常;生活条件是最好的,我变得和僧侣一样胖了。我们创作了大量的音乐,还上演了喜剧。”

这是卢梭对法兰西最浪漫的城堡的仅有的描述,那段日子一定是他不自在的生涯中一段最为惬意的插曲。18世纪满足于笼统的描述;当卢梭说舍农索是一个“美好的地方”时,他就是认为自己没有义务作进一步的详细描述了。我们这些后来的儿孙们,因为快乐和痛苦,发明了种种使用特别词汇的风尚,我担心即使普通的礼仪也要求我对都兰的建筑瑰宝贡献出更多的赞美。幸运的是我可以心怀感激地摆脱我的债务。如果从图尔出发,你就要离开卢瓦尔河河谷,进入歇尔河谷,最后,在大约一小时后你就看见城堡的角塔出现在你的右方,在树丛中间,在草地中,在宁静的小河旁。火车站和村庄距离城堡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村庄里有一家非常整洁的旅馆,在那里,如果你不是太急于和皇家的恩宠以及嫉妒成性的皇后的幽灵交谈的话,你也许会停下来,预订一份晚餐,留待黄昏时享用。一条笔直的、树木高大的林荫道通向城堡的庭院;做事严谨的作风迫使我补充一点,林荫道刚好被一条铁路穿过。然而,这个地方的安排使得城堡对火车的经过一无所知——因为火车所经过的地面不是很大,而且距离又相当地远。我还要补充说明,法国这个地区的火车都悄无声息、散漫随便、慢吞吞的,几乎和静止一样,这使得它们没有平常的火车那么讨厌了。这是星期天的下午,阳光是黄色的。尽管九月将尽,林荫道两侧的树木下面仍是绿沉沉的。三四个农民,穿着节日的盛装,在悠闲地漫步。林荫道起点的一条长凳上,坐着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当我和同伴一起走上前去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迅速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微笑着靠近我,在这种笑容里(暂时借用约翰逊的风格),他的自信被谦逊缓和,急切被敬意装饰。他走向我,以一种我以前见过的方式向我致意,说起来高兴的是,片刻之后,我就不再为自己的不知所措而内疚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拥有那样的微笑——只有一个地方,那里向人致意的艺术拥有如此完美的优雅。在威尼斯,当我踏上我的凤尾船时,这个优秀的人往往会向我行曲臂礼。我现在把手放在这个伙伴肩上,带着认出故交的喜悦;因为太意外了,所以有片刻我无法把这个和蔼的弗朗西斯科当成都兰风光的一个点缀接受下来。威尼斯的凤尾船夫到底——这个措辞十分恰当——在舍农索做什么?他是被这座迷人住宅的女主人连人带船带来,在歇尔河上泛舟的吗?我们的会面充满了感情,尽管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看见他有种很突兀的感觉。他打扮得非常得体,也胖了很多,变得结实了,鼻子上也染上了一抹上好红酒的颜色。他告诉我,他有幸归属的这个家庭过着属于皇族的生活。这对可怜的契克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变化,他在威尼斯的习惯可绝没有一丝皇族的派头。然而,他还是富有同情心的契克。在我离开他之后的五分钟里,我对歇尔河边的这座小安乐窝想得少,而对亚德里亚海边的宫殿想得多。

但是没过多久,注意力又回到了此刻在我们面前拔地而起的这座迷人的建筑上来。城堡的正面呈灰黄色,其规模之小开始时让人吃惊,它带有相当规模的庭院,入口处有一座巨大而隔绝的圆塔,顶部有一个角楼(是目前别墅前身的遗迹),似乎在担当警卫的任务。这个庭院不是封闭的,至少仅仅是被花园环绕着,有些部分正在进行彻底的改建。所以,尽管舍农索城堡没有惊人的高度,它精巧的正面仍然足够勇敢地挺立着。这个正面是都兰最为完整的建筑之一,由两层组成,顶部有个阁楼,是城堡最丰富的部分,这种情况在法国文艺复兴建筑中比比皆是。又高又陡的屋顶下面有三扇设计美观的窗户,戴着雕花的冠顶,花叶图案一直装饰到卷叶饰的尖顶上。门上方的窗户向墙内深深地凹陷下去;它敞开在一个形如双层讲台的阳台上——这是建筑正面最为迷人的特征之一。如我所言,舍农索城堡不太大,但是它的小巧中却蕴涵着大量的历史——这历史与昂布瓦斯和布卢瓦截然不同,是隐秘的、充满情感的历史。城堡中的回声,在今天显得模糊而遥远,无关政治,只关乎私人。作为住宅,舍农索可以追溯到1515年,那时,精明的公务员托马斯·波依埃,在掌管诺曼底的金融事务中发了财,从一个出过不少封建领主,后来贫困败落的家族手中获得了这份地产,在一座老磨房的基础上建起了这座建筑。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设计被归功于皮埃尔·内沃,又名特兰克,尚博尔一名胆大敢为的建筑师。波依埃死后,住宅被传给他的儿子,然而,后者迫于残酷的压力,把城堡献给了皇家,以抵偿他的父亲在任时造成的所谓财政赤字。弗朗西斯一世一生都占有着这座住宅,但是亨利二世在登上王位后,就亲手把它送给了那位成熟的尤物,令两代人倾倒的普瓦提埃的戴安娜。戴安娜一直享用到她的保护人去世为止。但是当亨利二世驾崩时,国王的遗孀,因为多年来被迫默默忍受情敌的得宠,便采取了与凯瑟琳·德·梅迪奇这个名字相关的所有报复中最可以原谅的一个行为——把戴安娜赶出了城堡。戴安娜不缺少避难之所,凯瑟琳走了个形式,把肖蒙送给她作为交换。但是舍农索只有一个。凯瑟琳想方设法把这个地方变得更加独特,彻底地独一无二了。

你只有在这所住宅周围转上一圈,才能欣赏到它举世无双的特点。舍农索的特色是一种春天般的轻盈飘逸,它的每根线条都显示出一个娱乐场所的样式——一个为细腻、精选的快乐准备的地方——没有什么比那奇异而出人意料的行为更能证明这种表现的了:城堡的后面居然跨过了河流。原先的建筑立在水中;它依据被托马斯·波依埃所毁坏的磨房的基础而建。所以,第一步就已经落在那坚实的石头建筑上了。机灵的凯瑟琳——她是个趣味高雅的人——仅仅是依次采取其他的步骤。她继续把建筑一直延伸到歇尔河的对岸,在河上架起了一条两层的笔直长廊。城堡的这个部分,看起来简直就像建在桥上的一所房子,与桥一样长的房子,它当然是舍农索最神奇的地方。它的每一层都构成了一个迷人的走廊,走廊内部被两侧闪耀的水光照亮。这些长廊从外面看去,没有主建筑那么雅致,但是整个的面貌让人愉快。我说过舍农索像一座“别墅”,我这么说是经过考虑的,因为这个地方既非城堡,也非宫殿。它是一所非常特别的别墅,拥有别墅的特点——一种为普通生活所准备的情调。横跨歇尔河的长廊与这种面貌没有一丝的冲突,它仅仅暗示着亲密的欢乐,如同法国人所言——雨天里成双结对的散步;秋夜里的游戏和舞会;可能还有在更为怡人的傍晚,在分明凹进去的窗口,在月光下的窃窃私语(或默然相对)。

稳妥地说,上个世纪,在仁慈的迪潘先生及夫人统治的时期,这样的事情一定在此发生过。这个时期是舍农索历史上最幸福的日子。我不知道了不起的戴安娜会领导怎样的宴乐队列,恐怕我模糊的想象只能被梅迪奇家这个可怕的女儿在歇尔河边举办的奢华的消遣活动的记录所点燃,她一边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一边不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也应该活着享受它们,这两者在她身上完美统一起来。18世纪的舍农索可谓是社会名流云集之处。至少在法国是这样,那是一个社会名流辈出的时代,生逢其时的人们赶着出生的时代。这样的人当然属于幸运的少数人,而不是悲惨的大多数,因为一个阶层成为优秀的首要条件是它不能太大。法国大革命之前的六十年是炉边闲话的黄金时代,也是由于有先天生就和后天培养出社交艺术的妇女存在而生出种种乐趣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妇女首先是良伴,这个事实被不计其数的记载所证实。

舍农索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自由交谈的场所,无数快乐的交谈一定与歇尔河潺潺的流水声交融在一起。克劳德·迪潘不仅是一个出色的商人,而且是一个可敬的人,一个知识的庇护者;他的妻子仁慈、聪明、智慧。他们购置了这处著名的地产(从波旁皇族的一个成员手中,因为在凯瑟琳·德·梅迪奇死后的两个世纪里,舍农索一直归皇家所有),并传给了他们的儿子,迪潘·德·弗兰奎埃尔,乔治·桑夫人的祖父。这位女士在她新近出版的《书信集》中,描述了她三十年前对仍旧拥有产权的她的家族成员的一次拜访。舍农索今天的主人是一个入了法国籍的英国人的女儿。可是我的故事扯得太远了,它纯粹是对该地表面情况的一个勾勒。拐弯抹角地从各个方向来看,把它的大桥和长廊结合起来,这个城堡是非凡的、奇异的,是固执任性的奇思异想的一个惊人范例。不幸的是,所有的异想天开都不是非常得体和成功,而我也不情愿把这一荣誉归给那个荒谬、血腥的凯瑟琳。(确切地说,我认为那座桥是年长的戴安娜修建的。不过,完成这件杰作的却是凯瑟琳。)住宅内部和通常一样,已经被修复了。和法国这个地区所有古老的皇家住宅一样,楼梯和天花板所受的破坏最少,许多地方仍然保留着过去时代生活的印记。然而,舍农索的一些房间,拥塞着现代的细枝末节,它们美丽而深凹的窗户使房间产生了鬼影憧憧、发人联想的效果,这些窗户加深了阴影,使角落变得更黑了。有一个迷人的哥特式小教堂,它的半圆形圣坛连在城堡的左侧。上层有一些阳台,沿着长廊的外表面,能眺望到河的上下游,是一些怡人的隐蔽角落。我们从下层长廊走到歇尔河对岸,这座美丽的建筑片刻之间似乎成了古式家具的炼狱。它相当突然地就到了尽头,一堵死墙干脆把它堵住了。那里应该有一座凉亭,尽管我更喜欢古老的缺陷,胜过了现代的补救。不过那墙并非完全是死墙,它上面有一扇门,通向一座生锈的吊桥。吊桥连接起把长廊尽头与河岸分割开的小沟。所以,房子并不完全是落在歇尔河的两岸,而是落在此岸,而没有落在对岸。凉亭应该能弥补这个缺憾,但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不再想着这个想象中的东西了。我们越过小小的吊桥,在河边闲逛了一会儿。从河对岸看去,整个建筑群显得更为迷人,宁静、慵懒的歇尔河在清晰的拱桥下和横跨其上的坚固的桥墩下流淌着,河面上泛着最柔和最模糊的光芒。有两三个人在薄暮中垂钓。这是正确的透视点,我们正在望穿时间之河。整个景观温馨美妙。月亮升起来了。我们通过长廊返回,在花园里又逛了一会儿。花园里静悄悄的。暮色中我遇见了我的老凤尾船夫。他给我看他的凤尾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讨厌看见它在那里。正像法国人说的,我不喜欢“不同类别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一条凤尾船在一条平淡的法国的小河里?这景象如果没有大运河里的汽船那么有害,也不见得就不令人气愤,正是这种景象在一年半以前迫使我离开了威尼斯。我们回到“好农夫”旅馆,在小店的接待室里等待去图尔的晚班火车。我们没有不耐烦,因为有一顿美妙的晚餐让我们全神贯注,甚至在餐后我们仍然满足地坐了一会儿,交换对法国卓越文明的看法。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们能在一间乡村客栈享受到这样的招待呢?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们坐下来恢复体力,而没有屈尊俯就的感觉?有那么两三个国家,如果在星期天的傍晚,你饥肠辘辘地来到一家如此简朴的旅馆,你是不会感到愉快的。在舍农索的小客栈,不但饭菜可口,服务也很到家。招待我们的是小姐和她的母亲。在小姐给我们开一瓶沃莱汽酒的时候,她是这么介绍那位年长的女士的。我们非常舒服,非常高兴;我们甚至对彼此说,沃莱汽酒是一种让人愉快的酒。在这一点上,我们三个人的意见确有分别;但是我们成员中的女士已经因为过于吹毛求疵而受到责备,她拒绝从马车上下来,去参观一下肖蒙城堡的后楼梯。

第十一章 阿宰勒里多

话说回来,如果宣称阿宰勒里多的小旅馆非常糟糕,那也是公平的,并非是吹毛求疵。它肮脏得可怕,经管它的是一个肥胖的泼妇,我们四个满怀信任的旅客的出现,其中第四位还是个名人,显然引起了她的不快。我花费笔墨来描写这个格格不入的女主人,是因为她说了我在法国旅行六个星期中唯一听到过的不礼貌的话(在与我有关的所有事情上)。所以,过于轻信的游客们,不要在阿宰勒里多用早餐,如果你想这样,那么要么就乖乖听话,要么就胆大妄为。不要在那里用早餐,除非你为情势所迫。但不要让任何情况妨碍你参观值得赞赏的城堡,它几乎堪可与舍农索媲美。城堡的大门外就是村庄,尽管你一旦进入大门,就会把村庄忘在后面。和舍农索一样,一条小林荫道通向城堡,当你靠近满是雕刻的门道时,一个美丽的远景就出现了。阿宰是最完美最美丽的城堡,如果按照城堡的迷人程度来排列顺序的话,我愿意把它列为法国这个地区位居第三的最佳建筑。在细节的美方面,它比不过布卢瓦和舍农索,但是却排在了昂布瓦斯和尚博尔之前。当然,另一方面,它的内部都赶不上这两所雄伟宏大的建筑。和舍农索一样,它是一座水上建筑,尽管和歇尔河上的那座小城堡相比,它的护城河要浅得多。它由一个巨大的方形建筑主体组成,四角上带有圆塔,从有点昏昏欲睡的池塘中升起。安德尔河的水流环绕着它,但是它只有一面浸在护城河中。在另一面有一个小小的露台,被当做花园对待,前面有一个宽阔的庭院,是由右侧向前延伸的侧厅构成的。正面到处覆盖着雕刻,丰富多彩,富丽堂皇。有桥横跨池塘,与庭院相通,如果池水再清亮一点,城堡就能把影子映在水面上了。但是池水有一点凝滞——它影响了不止一种感官——使阿宰勒里多如画的池塘的感觉有了些许缺憾。桥的这边是一座花园,笼罩着美丽古老的西克莫槭树的影子,花园四周围绕着温室和上个世纪漂亮的门道,两边各有一个门房,在城堡和后面的死水之外是所谓的公园。然而,必须承认,它很不具备公园式的美。

法国的老房子留下来的很多,但是老树却很少留存下来。都兰城堡周围的田亩面积不大,而且光秃秃的,这让从英国的豪宅与城堡中学会衡量这些事物的旅行者心生遗憾与同情。气派恢弘的肖蒙是英国郊区式的花园别墅。在那里以及其他地方,就小径和草坪未受精心照管的景象来看,没有英国那种细心园丁存在的迹象。今日所见的阿宰的巨宅,可以追溯到16世纪的初期,勤奋的阿贝·舍瓦利耶,在他有趣但有点唱高调的有关都兰的《都兰览胜》一书中,说它“或许是卓越的弗朗索瓦文艺复兴的最纯粹的体现”。他接着说:“它的顶部分成两层,在屋顶下由模仿一排雉口的挑檐收束;雕刻的烟囱和高高的屋顶窗,覆满了图形,从屋顶上升起;托座上的角塔,造型典雅,极为轻盈地悬挂在城堡的四角。主体线条的持重严谨,空处和填充的和谐统一,突出部分的鲜明,所有细节的精美巧妙,使之成了一个迷人的整体。”随后阿贝又谈到那值得赞赏的楼梯,它是北侧正面的装饰,楼梯内部的延伸构成了阿宰首要的瑰宝。楼梯从最为富丽堂皇的一座门廊下经过——门廊上方是一条壮丽的火蛇,在恣意扭曲盘绕。城堡的石头拱顶遮盖着盘旋的楼梯,里面到处是果实、花卉、花押字、纹章饰,显示得高贵不凡。城堡内部丰富、舒适、极其现代,但是与外部相比,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它的外部因其迷人的比例、丰富而不奢华的雕刻,而拥有一种非常宁静、纯粹的气氛。我尤其喜欢屋顶,它又高又陡又古老,有着淡蓝色的斜坡,风雨剥蚀的烟囱似乎就是从屋顶上长出来的一样,仿佛活物从深深的土壤中生出。城堡唯一的缺憾是它的墙壁显得空白光秃,没有任何人们在古建筑表面上喜欢看见的那种纤巧的寄生物。不过,这种光秃却形成了某种银白色的容颜,它增强了宁静池塘的色调,和狭小的公园的色调浑然一体。

第十二章 朗 热

有关朗热的情调,我几乎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尽管我把它留在我这个速写的最后,它却是我从图尔出发的最初旅行的目标。朗热相当灰暗,它也许是卢瓦尔河流域所有城堡中最简单最严肃的。如果不是因为我记得朗热公爵夫人,她是巴尔扎克好几部小说中的人物,而且我发现这种联系非常有效,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首先去看它。朗热公爵夫人显然是虚构,但是巴尔扎克为他的女主人公借来头衔的城堡却绝对是不争的事实。是否我应该说它十分灰暗,我上面的怀疑是因为我是在一片使大多数事物显得灰暗的天空下看见它的。然而,我对那个潮湿而忧郁的下午怀有非常亲切的记忆,它比所有它后面的日子都更具秋天的意味。朗热位于卢瓦尔河南岸,靠近河流,与图尔隔河相对,要去那里你需要乘坐半小时的火车。途中你经过吕纳城堡,它的圆塔捕捉住下午的阳光,气象非凡地立在有一段距离的山冈上。你还路过桑-马尔斯城堡的废墟,那是桑-马尔斯的祖居,他是路易十三的宠臣,黎塞留的牺牲品,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小说的主人公,这本小说通常是学习法语的年轻女士的推荐读物。朗热十分阴郁,给人印象深刻,它标志着从防御建筑向典雅建筑的转变。

在由它而得名的村庄中心,它巨大而笔直地升起,又把整个村落主宰。所以,当你站在它面前,在弯曲而空洞的街道上,你别无其他事情可做,只有凝视着它沉重悬垂的飞檐,和顶部石板有如灭烛器的巨塔。但是,如果你沿着街道走到尽头,你会遭遇到法国村庄常有的大量装饰:小池塘或水槽,女人们跪在池塘边上,捶打着浸透了的衣物;棕色皮肤的老太婆们,面部的颜色使得她们的睡帽(白天戴的)显得耀眼;小径穿透密麻麻的茅屋,让你得以瞥见后面翠绿生动的花园。

城堡后面有一座山,以前一定是被城堡的一些附属建筑所占据,现在仍有一部分被圈在城堡的庭院里。你可以沿着小山走上一周,山脚下有一排排小小的村舍,把城堡从后面围住。然而,这种封闭构不成坚固的防卫,因为你马上就走上了一条崎岖的小路,它直接通向敞开的大门。大门把你引向一座不规整的、相当狭小的公园,它覆盖着山尖,穿过公园你可以走进城堡的花园。这些花园规模不大,它们灿烂的花坛面对着暗淡的墙壁,覆盖着小山的缓坡,本身就形成了庭院的第四面。这是城堡最为壮观的景象。一个干净利落的年轻妇女冲了出来,询问你有何贵干,回答完她的盘问,当你坐在花园长凳上,打量着附着在这个内部正面并分别构成梯笼的三座高塔时,你觉得这座城堡阴森灰暗得够戗。巨大的有托架的飞檐(这是朗热的一大特色)不过是装饰,因为它没有开堞眼,尽管看上去开了,它在内表面延伸开去。整个建筑具有一种优美的封建气派,尽管它矗立在封建时代的废墟上。

城堡历史中的主要事件是布列塔尼的安妮和她首任丈夫查理八世的婚姻,婚礼于1491年在城堡辉煌的大厅里举行。那位爽朗的妇女把我们引进这所大厅——我们也参观了各种各样其他的大厅、盘旋的楼梯、走廊、房间。朗热的导游过于匆忙了,出色的若阿那指南中曾指出过这个事实。然而,这个掩饰得十分拙劣的陋习,在卢瓦尔河流域的乡村,在每一个拿钥匙的人身上都能观察得到。确实,在朗热没有多少让游客慢吞吞尽情游览的机会;因为那些房间,尽管充满了众多稀奇古怪的零碎和古董,却并非引人入胜。它们凉飕飕的,散发着一股霉味,是那种老家具感人的气味,当我这个贪婪的美国人跟在一个厌倦的本地人后面,漫游过所有的房间时,我不时地停下凝视着褪色的挂毯,或是阅读着一些傻笑着的画像上的名字。

要返回图尔,我和我的同伴本来指望搭乘一次只在“列车时刻表”上存在的火车(这在法国并非稀奇),我们没有再等下去,而是预定了一辆马车送我们回家。很抱歉,结果那是一辆老爷车或简陋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笨拙的白色母马,车夫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农,为了表示隆重,他还特意穿上了一件硬挺发蓝的新衬衫。于是我们雇了一个精力旺盛的女人的双轮轻便马车,由她“亲手”来赶。都兰的妇女和布卢瓦人似乎最擅长出租马车的营生,还有其他许多的行业。事实上,在法国,凡是人能从事的行业妇女也都从事。确实,女人没有当牧师的;但牧师都或多或少有点女人气。从朗热回图尔的路又远又慢又冷;偶尔还有阵雨落下。但是大部分路程靠近卢瓦尔河,我们缓慢地穿过黑下来的田野,傍着流动的河水,那也是非常享受的事情。

第十三章 洛 什

我之所以将对洛什的简短描述留到后面,是因为空间和机会都不允许。然而,对那个特别的地点做一个简短而匆忙的描述终究与我访问的目的相符。下午,我的同伴和我乘火车去洛什,这就算是抓住了可怕的快乐。这次天公对我们十分不作美:再三许诺的晴朗日子在午餐之后居然又变成了阴雨连绵,让人绝望。最后,我们决定,如果我们不能在阳光里旅行,那就在伞的帮助下完成吧。我们牢牢地抓住雨伞,动身去了车站,我们在车站外面滞留了很长时间,因为一些服役期满、兴高采烈的士兵,正在换乘火车,即将恢复平凡市民的生活。在都兰,火车真是让人气愤,它们为旅行提供的服务要怎么少就怎么少。如果它们准时把你送走,那准会让你回来时误点。它们或者给你的时间少得无法让你参观城堡或者废墟,或者是把你长久地种植在城堡前面。它们顽固执拗,反复无常,令人恼火。问题是我们在洛什只能停留一两个小时,我们可没有理由为变故做出牺牲。不过,一个变故是我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时,雨就停了,随后天气湿润温和,天空凉爽阴郁,完全同灰色的古老城市谐调一致。洛什当然给来法国中部的旅游者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大量神奇的景物呈现在眼前。它高耸在安德尔河河谷之上,这条迷人的河蜿蜒穿过牧场和芦苇,穿过贝里省,还出现在乔治·桑夫人的许多小说中。洛什的基础从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升起,阳台、堡垒、尖塔乱糟糟地从山脚覆盖到山顶。我说过,我们只有一点点时间,我们急忙攀上小山,轻快地穿过这座文物古迹的迷宫。雨显然已经停了,若非我们心里惦记着火车的话,我们会把洛什看个够。我们很喜欢有责任心的游客所熟悉的那种感觉——或者是应该有的感觉——无论如何,他们都有自己粗糙但是现成可用的说法来表达这种感觉。正如他们所说,我们“经历了一次令人愉快的失望”。我们又惊又喜,我们没想到洛什会这么好。

我几乎不知道在那里什么是最好的:给人深刻印象的奇怪的大圣堂,它的罗马式门廊或中庭,被种类最为繁多的简陋的雕刻品所覆盖,一个上面有武士浮雕的所谓异教徒祭坛是它的宝贝,它的三个金字塔形的圆屋顶,如此出人意料,显得如此凶险、不祥,我还没在别处的教堂里见过;或者是11世纪巨大的四方形主楼,那是我记得的陡得最像悬崖的塔楼,它不能测量的厚度我是无法看透的;或者是另外两座不那么显眼但历史意义绝不逊色的地牢的秘密,一名十分专断的矮小导游引领我们进入其中,在向下的梯子、绳子、火把、警告、伸长的手臂和很多可怕逸事的帮助下——一切都在不可渗透的黑暗里。洛什的这些可怕的监狱,在暗无天日难以置信的深处,使路易十一的意识活跃了起来,我相信,这些监狱大多是他建造的。城堡的一座塔楼里有他囚禁红衣主教拉巴吕的著名的铁笼的钩子或支架,可是谁能想到在这隔绝与暴露奇异结合的东西里,主教竟能幸存那么久的时间。所有这些都是洛什城堡的一部分,它那巨大的围场盖住了整个小山顶,并且有大量拆除了的门户,蜿蜒的通道,通向后门的弯曲的小路,有长长城堡正面与禁止游客入内的露台相对,而游客却会气恼地发现,在这些露台上能看到极为壮丽的景色。这些景色是副省长的财产,他居住在洛什城堡里,还独自享有一个花园——一座紧凑的花园,栖息在山顶上的古堡都有的那种花园——里面有一棵大得惊人的七叶树,如此巨大如此完美,以至于洛什的整个人口都能在它的大树枝下面围树而坐。不过,此地的珍宝既不是这棵大七叶树,也不是大圣堂,也不是那个大地牢,也不是路易十一丑陋阴森的监狱,而恰恰是“美人中的美人”阿格尼丝·索雷尔的坟墓,她给查理七世当了很多年的情妇。1450年,她被葬在大圣堂里,本世纪初,她的遗骸连同纪念碑一起被迁移到城堡的一座塔楼里。我不知道她始终享有比和她地位相同的贵妇更美的名声,这种美在她坟墓上的精致雕像上表现了出来。雕像上她的模样是这样的:她姿态优雅可爱,谦恭地合着双手卧在那里,头的两边各有一个跪着的天使,她的双脚隐藏在高雅长裙的褶层下,放在一双昂首伏卧的羔羊身上,让人想起她天真无邪的名字。但是,阿格尼丝并不像羔羊,因为,根据人们喜爱的传说,她明显赞成把英国人从法国驱逐出去。洛什有一个流行的说法,年轻的查理七世尽管左右为难,他既想要一个宝库,又想要一个首都——在巴黎他被称为布尔日王——但是作为有相当特权的人,就像他在子孙心目中那样,他站在高贵的贞德和美丽的阿格尼丝之间。然而,他从这两个同伴中的一个那里获得的荣誉远比从另一个那里获得的多。几乎和这座迷人的坟墓同样精美的古代遗物是布列塔尼的安妮的精致的祈祷室,在城堡的诸多房间中,这是唯一值得一看的。屋子很小,几乎不比一个密室大,是查理八世扩建城堡时增设的,里面用白貂皮和彩绳装饰一新,焕发着奇光异彩。这些物件本身不是特别优雅,但是墙壁和天花板上不断重复的图案却产生出一种富丽堂皇的效果,尽管,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上面已经粉刷了现代的白涂料。洛什的小街道盘绕着小山蜿蜒而下,并且充满迷人如画的“小景致”:在一座中世纪的塔楼下开有一座古老的城门,塔楼上有哥特式的窗户和雕像壁龛,里面什么都没有;旁边是一座纤巧精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市政大厦;还有一个奇特的16世纪中叶的掌玺大臣公署,正面刻有神话人物和一句拉丁语铭文——后面这两个建筑倒是成了这个拥挤、险峻的小镇的意想不到的特征。洛什还有一个郊区,在安德尔河的另一边,我们满足地从高处向下眺望,同时想知道,即便时间还不算晚,我们的火车也是与人方便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过桥去瞻仰瞻仰弗朗西斯一世的半身陶像,因为它是桑萨克城堡和博略郊区的主要名胜。我当时认为我们还是不去为好,因为我们已经足够熟悉那个长鼻子帝王的轮廓了。

第十四章 布尔日

我不知道是否有过对远足和旅行进行区分的精确限定,无论如何,这好像与我无关,不是我在图尔时应该解决的问题。因此,虽然进行几次远足是我在此逗留的目的,当我动身去布尔日时,确定那次小探险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那实在是徒劳无益的。直到第三天我才返回图尔,路程之远是我起初没有想到的,而且多是在夜间赶路。但是,这要归咎于在维耶尔宗的一次令人生厌的等待,我在那里的车站餐厅吃饭,费了非常非常多的时间,同时观察着在图尔上车时和我乘同一节车厢,并且毫不保留地和我交谈的一家人的行为举止——我愿意把这家人归入外省小贵族之列。从他们在小吃部吃素食的样子(那天碰巧是星期五),就可以确认他们的贵族血统,似乎他们能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样。他们每人吃了两三个煎蛋,还有那么多小蛋糕,当侍者把烤鸡端上来时,那位专横武断、喜欢说话的母亲只是看着她的孩子们吃。我注定要把这个家庭的秘密分享到底了,因为我刚在那辆等待把我们运送到布尔日的空火车里就坐,那个警觉的女人就把他们一家都推进了我的这节车厢,尽管两边的车厢里根本没有什么乘客。我发现,在维耶尔宗车站吃饭(即使是吃煎蛋和小蛋糕),也强过布尔日饭店。我于夜里九点钟抵达布尔日饭店,它没给我留下饭店王子的印象。法国外省的小酒馆都是名副其实的商人的天下,总是被那些旅行推销员占据着。这之后的几周里,我看见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显然是南方省份里唯一的旅客,并且我命定每天要坐在他的对面,不是在吃饭的时候,就是在火车上。他有两个绝对错不了的标志——一是他肥胖的手,二是他总是把餐巾塞进衬衫衣领里。尽管有这些个人癖好,我却觉得他好像是性格内向而且无害的人,而人们常常所描述的那种非凡的幽默却很少有。我没看见任何使我想起巴尔扎克的“著名的戈迪萨尔”的人。而且,在走遍大半个法国的一个月的旅行中,我听到的散漫谈话非常之少,以至于我想知道,是不是法国人的精神已经起了变化。对我来说,他们好像未经“介绍”的美国人一样沉默,在火车上和饭桌上嗜好交谈的习惯远远不及说话随意马虎的英国人。一个或许不值得一提的事实是,法国人与其长期以来的特别爱交际的名声非常不一致。不过,对人们的性格的一般说法是一种很难说清的东西,容易让喜欢自行观察的旅游者以为这是普遍的特点。英国人,多年来一直被人(主要是法国人)描述为沉默寡言、态度生硬、难以接近,今天却表现出惊人的幽默、饶舌的模样,而且交际手段特别出色。另一方面,如果你看见半打法国人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一同度过一整天,却没有一个人打破寂静,你就不得不相信,这些绅士传统的名声仅仅是一些原始老套的残余。是的,毫无疑问,在大革命之前,情况确实如此,但是从那以后有了很大的变化。问题在于,主动和陌生人攀谈,还是保持沉默,哪一种情况更有品位?我倒相信法国人的矜持是一种更为明确的社交行为概念的结果。我提及这点仅仅是因为它和这个民族的名声不符,同时,它却与其他方面非常随便的生活观念十分相容。关于后面的几点,布尔日的“金球”饭店充满了有关的标志:在它引以为傲的接待大厅里,在拿来等着擦洗的旧靴子,挑出来等着洗涤的旧亚麻布中,等待添油的气味难闻的灯中间,有一种奇怪、熟悉、杂乱的家庭生活正在继续。白帽白围裙的小厨工们在油腻的长凳上睡觉;当你无助地在一排物品分类架里摸索着你的烛台或钥匙时,靴子就坐在那里瞅着你;在来来往往的旅行推销员中间,一名矮小的女裁缝在伏身整理女主人的内衣——后者是个笨重、严厉,沉默的女人,看人的目光恶狠狠的。

一个人一路上从图尔赶来,绝不是为了就那样看看它了事。到达之后不到十分钟,我就又突进黑暗,设法在某处以某种方式得到一种更为愉快的印象。无论我到达一个地方可能有多么晚,如果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我是不能上床睡觉的。在布尔日,为了寻找印象,自然是去看看大教堂。而且,这是唯一能解释我不辞辛劳赶来此地的事情。我拐过饭店前面的一个小广场,走过一条狭窄、有点坡度的街道,它是用粗糙的大块石头铺成的,而且没有人行道。那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寂静笼罩着沉睡中的外省城市,这整个地方都归我独有。我转向右边,在街道的最高处,沿着一条模糊的短巷而行,很快就看到了大教堂的影子。我从后面曲折地接近它,在黑暗中,它朦胧地出现在我的上方,巨大而雄伟。布尔日散布在广大但并不是很高的高地上,大教堂则矗立在最顶端——一个很好的位置,法国大教堂通常如此,因为它们并不一定都像夏特尔和拉昂教堂的位置那么宏伟高贵。我接近它的那一面(南面),虽然院落已经破败不堪,却相当好地暴露着。而在前面,它的大部分已经被围住。但是,这些缺陷在北边和后边都得到了弥补,大教堂以令人钦佩的方式呈现在总主教府的花园前,花园已经被安排成了公众散步的场所,有法式花园里常见的井井有条的小径。我必须补充说明,我只是在第二天才欣赏到这些景致的。当我站在那里,沐浴着星光,很多星星有着秋天的清晰,其他的则在天空上闪射着光芒,这时候,巨大而粗糙的教堂悬在我的头上,如同海上一艘乌黑的大船悬于一名孤独的泳者头上一样。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惊人、黑乎乎的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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