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中卷+下卷)(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07 10:5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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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皓晖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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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中卷+下卷)

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中卷+下卷)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上卷+中卷+下卷)作者:孙皓晖排版:清茉出版社:中信出版社出版时间:2016-09-21ISBN:9787508664149本书由中信联合云科技有限责任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

献给中国原生文明的光荣与梦想楔子

秦昭王五十一年,白露一场森森霜雾,天气顿时冷了。

霜降八月初,时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寻常庶民虽不谙此等天人玄机,却对年景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十几年间大战连绵,天下疲软失形,天道时令岂能不乱?先是燕齐六年苦战,两国同时衰败。紧跟着秦赵两强大鏖兵,长平血战赵国奄奄一息。战后秦国两次攻赵兵败,也是垂垂无力。倏忽之间,战国中期号称天下四强的秦赵齐燕一齐衰落,天下顿时没了光彩。大军对垒的广袤战场沉寂了,使节纵横的宽阔官道冷清了,逃穷避战的难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错人马喧嚣的关隘也萧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连大河南北莽莽丛林中的大象都蛰伏到山坳里去了。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成了卸套老牛,粗重地喘息着,连向夙敌嘶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地翻覆的战国之世,第一次进入了令人战栗的寂然峡谷。

这个寒冷的秋日,燕赵边境人迹寥落,从北方群山银线般抽出的燕赵官道一进易水河谷便埋进了茫茫轻霾,清晨的太阳也变得红蒙蒙混沌起来。一阵清脆激烈的马蹄声如急雨而来,倏忽从北方官道掠进了河谷山口。堪堪两个转弯,一阵大笑声在高处突兀荡开,茫茫霜雾中恍若天外之音。骤然之间骏马一声长嘶,急雨般的马蹄声骤然收敛,骑士高声喝问:“何方高士?现身说话!”“蔡泽离燕,欲投何处?”霾中声音浑厚悠远。“阁下何人?知我蔡泽之名!”“落拓不遇,燕山蔡泽也。唐举岂能不知?”

骑士顿时一阵大笑:“易学大家中途截道,却是为何?”“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过急也。”话音落点,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骑士对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见一领青袍一顶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个世外隐者。“足下何意?蔡泽不明。”红衣骑士一脸不屑的微笑。“弱冠离家,游说诸侯十五年不遇,足下不思因由何在?”“天下昏昏,不识我长策大谋也,岂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责己,孔孟之迂阔也。”“唐举!”骑士马鞭直指,“我计然家与孔孟一辙么?”“计然之学重经济,轻法治,与秦国南辕北辙也。”

骑士脸色倏忽一变,跳下马来一拱手道:“先生教我。”

青袍者笃笃一点竹杖:“秦以法治立国,治秦得以固法为本。法固,而后行计然长策,固法与富国并举,咸阳方可立足矣。”

骑士脸色倏忽又是一变:“先生莫非为范雎预谋退路?”“才大心小,蔡泽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转身而去。“且慢!”骑士深深一躬,“蔡泽尚有一请。”“老夫知无不言。”老者悠然一笑。

骑士语态昂昂:“闻先生易学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兑百日之内必任赵国丞相,此后应验无差!蔡泽敢请先生一相。”“大丈夫当为则为。预断吉凶,非名士之道也。”“先生差矣!”骑士骄傲地笑着,“蔡泽不忧功业不成,何求预断吉凶。吾所忧者,人生苦短也!唯请先生明示,蔡泽人寿几何?”“既然如此,老夫做一回相师也罢。”目光从骑士身上扫过,青袍者淡淡一笑,“足下身形五官特异不群:鼻粗仰天,脖颈奇短,肩宽高耸,膝挛罗圈,眉眼拥挤,面色焦黑透红。此相谓之‘魋颜蹙齃’,为异人异相,可享高寿也。”骑士两手漫不经心地绞着马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高寿之说模糊无定,不当出自大师之口。料事能测百日之期,相寿岂一个‘高’字了得?”青袍者微微一笑道:“足下既要诘难相学之深浅,老夫便直言不讳了:自今而后,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期,当在七十八岁时寿终正寝。”骑士片刻愣怔却又立即一阵哈哈大笑:“佩相印,结紫绶,膏粱齿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点竹杖:“然则,老夫尚有一言……”“功业之事,无须先生指点。”骑士一拱手,说声告辞飞身上马。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阵,摇头叹息着消失在了云雾山中。

旬日之后,蔡泽进了咸阳,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来。社寓者,商社寓所也。燕山社寓,燕国商社公寓也。此时燕国商旅大见萎缩,咸阳燕商已经远远没有了燕昭王时的声势,皇皇一片燕式庭院,空荡荡日见萧瑟。不意有故国名士入住,燕商们不禁大喜过望,捐金大宴,将赫赫有名的六国大商与旅居咸阳的山东名士们一拨拨请来,川流不息地与蔡泽做风雅盘桓。蔡泽卓尔不群,第一次宴席高谈阔论:“即墨大战,燕齐两衰。长平大战,秦赵两衰。若无变身新法,秦国不能再起也!”有士子问先生志向,蔡泽更是语惊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时席间哗然。不消几日,蔡泽公然谋求秦国丞相的勃勃雄心,在咸阳巷闾流传开来,成了轰动秦人的一则奇闻。消息传到丞相府,范雎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得一见。”于是,家老奉命驾着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请来了这位燕国名士。

蔡泽洒脱不羁,下得轺车不待通报,站在门厅一阵大笑道:“应侯何在?燕山蔡泽来也!”径自摇着奇特的罗圈步悠悠然进了两厢灯火之中。方入第三进大庭院,一阵笑声从迎面风灯摇曳处飘了过来:“未飞先振翼,声闻三千里,必是燕山鸿鹄来也!”随着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步走到面前。蔡泽一拱手高声道:“其翼若垂天之云,不振焉得高飞?”范雎不禁大笑:“惊世大言,天下无出其右也!”蔡泽呵呵笑了:“岂敢岂敢,原是在下心虚,大言壮胆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赞为鸿鹄,足下竟自认北溟鲲鹏,一惊一乍,果是游说有术也。”蔡泽这才肃然一躬:“不敢班门弄斧,在下原是为进言丞相而来。”范雎虚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备而来,厅中说话。”

进得厅中,范雎吩咐女仆煮茶。蔡泽一耸鼻头笑道:“秦有太一山,这茶香算得纯正。”范雎道:“饮得太一茶,差强秦人了。”蔡泽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在下纵是吃得肥羊炖,也还是燕人一个。”范雎笑道:“做得秦国事,自是秦国人,何在乎吃羊吃茶?”蔡泽又是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应侯为秦做事十余年,莫非秦人了?”说话间女仆将热腾腾茶水捧了上来,范雎扬手一个虚请,悠然笑道:“先生左右遮挡,看来是有话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说辞,老夫洗耳恭听。”

蔡泽对着大陶杯冒出的腾腾茶气深深地做了一个吐纳,方才悠然笑道:“应侯天下大器,何以见事如此迟缓?”见范雎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又是一笑,“天有四时,人有代谢。功成者退,后来者进,君以为然否?”

范雎鼻头哼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心境高远,方得名士人生也!应侯以为然否?”

“……”“功业千秋传颂,天年善终无灾,可是人生善事?”

“……”

蔡泽大是尴尬,终于不甘这种有问无答的自说自话,细长的手指叩着座案一泻直下:“五百年来,天下强国之功臣莫过于越之文种、楚之吴起、秦之商鞅也!然三人皆功成惨死,余恨悠悠。细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余,立身之道不足也!虽有功业刻于史书,终无大德流传后世,诚为憾事哉!”

范雎笑了:“足下鲲鹏高远,敢问何为传世大德?”“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泽词锋大展,“功成身死,是为小德。无功身全,是为无德。恶行遗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以全身而终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与贤哲极致相去甚远,不足效法也!”“以鲲鹏高见,五百年来何人当可效法?”“陶朱公范蠡,武信君张仪,全功全德也。”“啪!”的一声,范雎拍案而起:“蔡泽大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唯以个人安危为至高,谈何大德传世?文种治越安民,宁自杀于相位而不随范蠡隐退。吴起变楚,明知与贵族为敌而不避凶杀。商君变秦,宁取杀身之祸而止息秦国内乱。此三人者,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宁负重屈己而不荒政误民,宁做牺牲而不乱政误国,堪称大德之最高风范,忠节之千古楷模也!至于范蠡张仪者流,知难而退,见祸而走,狗苟蝇营于山野林泉,竟有尔等视为全功全德,当真令范雎汗颜也!足下自诩展翼鲲鹏,说辞却如蓬间雀,如此欲取范雎而代之,未免小瞧这颗秦国相印了!”“应侯之见,何为名士大德?”面色通红的蔡泽勉力支应着。“以义死难,以身全国!”范雎齿缝间掷出八个字,大袖一挥,说声家老送客,径自去了。蔡泽难堪愣怔,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声先生请,才惶惶然跟着家老摇了出去。

是夜月明星稀,范雎被蔡泽搅得心绪不宁,在后园池边漫步遐思。正在转悠,却闻婆娑竹林中一阵笑声:“望水者,心在山野林泉也。”范雎闻声不禁大喜:“原是唐举兄到了,无怪风清月明也!”随着笑声,竹林中走出了一个青袍老者,竹杖搭手一拱道:“惯做不速之客,有扰范叔雅兴了。”范雎哈哈笑道:“正在忧思难解,哪里来的雅兴?走,书房清静,痛饮一番。”唐举笑道:“与人相约游历,酒却免了。顺道前来,只是送一卷奇书,供你这书痴消遣罢了。”范雎一声叹息:“纵有奇书,何消胸中块垒也!”唐举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包袱递了过来:“只读此书,保范叔心神通泰。”范雎双手接过青布卷笑道:“也好!唐兄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酒,日后再补也罢。”

唐举哈哈大笑,一声告辞,倏忽消失在竹林之中。

范雎也不过问,悠悠然回了书房。灯下打开青布包袱,却见粗粗一卷竹简,用麻线捆扎得分外仔细,解开绳结抖开竹简,刚一铺开,题头赫然五个大字——评点计然书!范雎大是惊讶,仔细一看,这卷书简非同寻常:韦编连缀极是精致讲究,搭手摸去,竹简背后竟没有一个皮线绳结;紫色竹简刻正文大字,绿色竹简刻评点小字,紫绿相间,文评有别,分外简明清爽;竹简天地打磨得极为光滑,还分别涂出一道蓝色(天)与黄色(地),蓝黄天地偶有眉批,朱砂书写,悬于石粉过白的中间刀刻文字之上,似白璧之上镶进了颗颗红色珠玉,上手入眼爽心悦目。范雎书吏出身,娴熟书房事务,一看便知此书是高人名士凝聚心血之孤本杰作,否则断不会如此讲究。按此书制作之精,外面还当有或铜或木之书函,目下没有,定然是唐举背负不便,将函去掉了,殊为可惜。然则,真正令范雎惊讶的,还不是这诸般考究的书式制作,而是这失传数百年的奇书再现,且有人如此精心评点。

计然者,春秋末期晋国之智谋奇士也。此人游历吴越,收了个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做学生。范蠡后来成了越国上大夫,辅助越王勾践[1]复仇灭吴,成就了一代霸业,后来飘然隐退泛舟湖海,于陶地以“朱公”名号染指商旅,不到十年富甲天下,于是被商旅呼为陶朱公。这《计然书》,是范蠡隐退后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并参以自己见解所成,全书七策八千余言,说的是一个邦国致富术。富国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为“绝世富经”,名士则称之为“计然七策”。

如此一部奇书,两百年来只听人说不闻人学。纵是名士大家云集的稷下学宫,也没有教习《计然书》的名士大家。这部口碑相传的奇书,亦如计然、范蠡,湮没在变幻莫测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书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惊讶非常?

顾不得细细揣摩,范雎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几节读过,发现这《计然书》的评点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战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评点云:“今世多战,修备更在战后。大战国乏,唯知养息致富而后起,国可长盛。四强皆衰者何?不谙战后修备之道也!”随着本文主旨,评点者又将计然的“修备知物”细化为养息富国之六策:通货物、振百工、平物价、轻税赋、重水利、兴农桑。每策之后又有细化,林林总总精当齐备。范雎虽非经济之才,毕竟为相秉政多年,对国计民生之要害关节还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见解,便知评点者决然一个经国致富之行家里手,不禁连连赞叹,一口气看了下去。

五更鸡鸣,范雎犹在捧着书卷揣摩,品咂端详之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蔡泽回到燕山社寓,大商们纷纷聚来聆听高论,以为这鲲鹏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鸣惊人,都想请这“未冠丞相”先行指点秦国商机。存了这个想头,商人们分外慷慨热络,蔡泽未回时,社寓正厅已是大宴齐备锦衣如云,纷纷议论如何酬谢这个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了。燕国商人们更觉光彩过人,兴奋呼喝应酬不已。

不想,蔡泽进得大门一脸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对着众人一个长躬:“范雎不识时务,蔡泽愧对诸位,告辞!”一甩红衣大袖径自走了。燕商们大是难堪,一阵愣怔连忙追出来劝阻,不想蔡泽出门便飞马而去,一时踪迹皆无。山东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个燕商对着满厅酒宴兀自发呆。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蔡泽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跃马出林,蔡泽却骤然勒住马缰愣在了当道——前方树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着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么?”“足下不当笑么?”“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噢?”“唐举易相大家,料运南辕北辙,岂非可笑!”“此时尚有如此说辞,无可救药也!”唐举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且慢!”蔡泽跳下马一拱手,“蔡泽究竟何错?”

唐举无可奈何地一笑:“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何消问得!”“足下见范叔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么?”“敢请明示。”蔡泽依旧一副较真口吻。“赵良之错,足下之误,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原本已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流俗猥琐说辞,却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就实而论,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本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终不失天下胸怀也。否则,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却自思量。”

蔡泽脸色阵红阵白,乖戾桀骜之气倏忽一扫而去,不禁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而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唐举笑了:“蔡泽命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大师是说,重返咸阳依然有望?”“行事守正,自有天道。”“好!”蔡泽精神一振,“得大师指点,蔡泽绝不会再次铸错。告辞!”一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西去了。

林中一阵大笑声传来:“唐兄费劲也!善举已罢,上路了。”唐举转身对着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赖那卷奇书之功。只是老夫无法赔你了。”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场方算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举边走边笑道:“此等事终是尽心也,日后是蔡泽自己了。走,随你到南国消闲去也。”入得松林片刻,马蹄沓沓车声辚辚,一直从蓝田塬向东南去了。

蔡泽重回咸阳,做派大变。

头一桩,蔡泽住进了咸阳国人区的秦人客栈,而后早出晚归,细心踏勘秦国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泽只觉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实在是狂躁浅薄。从此蔡泽日每入市,将咸阳民生与官府治理摸了个一清二楚。半月之后,蔡泽又西出咸阳到郿县访查踏勘。郿县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县,关中第一富庶之地。全县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农夫。秦人将村叫做“里”,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泽一里一里访去,之后又在县城踏勘三日,一月下来,对秦国耕战之法有了扎实明晰的见解。第一场大雪降临时,蔡泽回到了咸阳,埋头三日,拟就一卷《富秦六法》,要重新拜访丞相府,与范雎做一番长策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轻柔如柳絮飞扬,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客栈大门。店主匆忙迎出,又立即飞也似的跑进了店中,及至拉着蔡泽出房,一名黑袍官员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张固,奉王书请先生入宫。”说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了过来。“阁下奉王书召我?”蔡泽冲口一问。“秦王沉疴在身,礼数不周处尚请先生见谅。”

行人恭敬,蔡泽却一阵不安,倏忽之间有些茫然。这“行人”本是秦国执掌邦交事务的官员,隶属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会直奉国君书令办理具体事务。今日行人前来,莫非此事与范雎相关?果真如此,只怕大坏。素闻范雎睚眦必报,最是计较恩怨,岂能说自己好话?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范雎啊范雎,身为天下第一相国,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泽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却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伪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泽再不犹疑,回房揣起书卷随行人登车去了。

片刻之间,轺车进了王城。蔡泽随行人进了西偏殿,却见白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面色困倦地半躺在一张极大的榻上,想来是赫赫声威的老秦王了。蔡泽赳赳大步摇上前去,气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泽,参见秦王!”“先生入座。”苍老疲惫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泽入座,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经纬之才,有访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艰危之时,先生何以教我?”蔡泽极是机敏,一看秦昭王气色,心知此王已耐不得长篇大论,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蔡泽师计然富国之学,访秦又拟《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闲来一观,便知秦国经济之弊,亦知秦国致富之道也!”蔡泽只寻思尽速撂过这个话题,便可相机揭露范雎之险恶。“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显然有延续话题之意。“大要而言:秦国经济弊端在于富源闭塞,六年大战已国库空虚民力疲弱。秦国重新崛起之道,只在法、富、强、清四字并重,犹如驷马铁车之稳固飞驰也!”蔡泽两句话说完停顿下来,只等老秦王口吻扭转话题。

秦昭王老眼骤然生光:“何谓富源闭塞?”

蔡泽心无所求,说得分外洒脱利落:“秦之财富,在于近百年积累所成。积累之缓慢,远不及大战耗费之所需。其所以如此,在于富源闭塞未开,出入渠道不畅。但遇连绵大战,支出远大于岁入,一旦不能速胜,或不能从战败国掠财补充,元气便会大衰!何谓富源闭塞?其一,依赖外商周流财货,限制国人商市,自断商旅税源;其二,田虽私有而水利未开,民众耕耘之力不能生发,赋税不能扩大;其三,唯知奖励耕战,不知奖励生育,人口来源不丰。此大要也,细目数来,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可也。”“驷马铁车,却是何说?”秦昭王分明意犹未尽。“秦以法治立国,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须富、强、清并重,方可长盛不衰。富在开源,强在众民,清在官吏。法治巩固,富源大开,人口众多,吏治清明,此谓驷马也!有此驷马驾驭邦国战车,何惧一战两战之败哉?”“好!应侯这次终是没有走眼。”一拍坐榻,秦昭王霍然站了起来,“委屈先生暂做客卿,辅助丞相处置国政如何?”

骤然之间蔡泽心中一亮,立即深深一躬:“蔡泽受命!”

出得王宫,蔡泽根本没心思去办理印信府邸等诸般事务,立即来到丞相府拜访范雎,要做一次坦诚的负荆请罪。谁知相府掌书却说丞相巡查郡县去了,走前留得一书,叮嘱蔡泽若来便得开启。蔡泽当即开书,寥寥两行大字:

蔡泽已受王命,掌书着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国政。

良久默然,蔡泽对着书简深深一躬,说声请掌书稍待,匆匆走了。来到王城,蔡泽请见秦王。守在秦王书房的王室长史却捧出了一卷竹简,说是秦王教他看罢定夺。蔡泽觉得蹊跷,忐忑不安地打开竹简,一时愣怔了:辞相书

范雎顿首:臣任丞相十数年,虽于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错荐两人之罪。长平大战后老臣才思枯竭,无良策重振秦国,忝居相位,实为误国也!今有蔡泽,治国之论特异深刻,察秦之细,过臣多矣!若得其人为相,定有良策兴国。老臣请卸任丞相之职,请以蔡泽为相治秦。范雎有先荐之错,所荐当否,唯王明察决断。

蔡泽一阵唏嘘感慨,对着长史一拱手道:“敢请转禀秦王:蔡泽虽可暂署丞相府,然愿请回应侯领相职,蔡泽辅之可也。”长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夺,无须禀报。”一番思忖,蔡泽明白定然是秦王无法挽留范雎,教自己相机行事了。

日色过午,蔡泽不再多说,出王城快马一鞭,自咸阳东门直向蓝田塬而来。

[1]陶,春秋小诸侯国,今山东定陶。《括地志》记载:曹州济阳县东南三里有陶朱公冢。第一章暮政维艰一 落拓奇士隐秘出山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府门紧闭,黑衣人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力请隐退。两袖清风,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熏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万千惋惜,几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安国君叹息一句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三日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一声长嘘:“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不觉嘲讽,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纵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也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不妥。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忧心忡忡道,“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两子师从何人?”“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士仓。”“河西名士,智囊士仓?”“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深深一躬道:“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1]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转身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不知何时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余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再加郑安平败军降赵之大耻,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则是彻夜难眠。于是,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依然如斯,只有耐心等候了。“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布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件,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资生计。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呈上异人书简。”“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余岁。”“商贾传书?异人没有侍从?”秦昭王突兀一问。

嬴柱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含混嘟哝了一句,回过头来长嘘一声:[2]“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维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子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不能。”“为何?”“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地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比赴难之心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哪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按捺下心头冲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满面红光。“好,你去。”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来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将风灯一口吹熄,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湮没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黑篷车出了咸阳北门,翻上北阪直向北方山塬而去。这片山塬位当关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土塬连绵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云中大河。时当初春,草木将发未发,沟壑苍黄萧瑟,这荒莽山塬又无官道,车马只有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车后的骑士们顿时噢嗬嗬欢呼起来。“君父,桥山到了!”紧随车侧的英挺骑士翻身下马,掀开了车帘。“好。下车。”

篷车中话音落点,一名健壮的少年仆人先行跳下车来,回身将一个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来。英挺骑士已经将一方厚厚的毛毡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树下,少年仆人将黑衣人靠着松树轻轻放下,转身快步从篷车上拿下一个皮囊,向骑士手中的铜碗注了一碗清水。骑士喂水,少仆捶背,一阵忙碌,黑衣人苍白虚胀的脸才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开眼睛长嘘一声:“傒,这便是桥山?”英挺骑士笑道:“没错!我等兄弟行猎,来过桥山多次。”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得。”说着话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没去过,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进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一沉:“傒呵,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一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君父,士仓敢居桥山,忒是怪异。”骑士边走边说。“好在没犯法。”黑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黄帝葬于桥山,桥山成了桥陵,秦人呼为黄陵。原本,桥山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有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常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逾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虬结纠缠,整个桥山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随着浩浩长风弥漫了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3]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轩辕者,天龟也,[4]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而起的。唯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止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源多出,根源之一,甚或第一个根源,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证。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好个所在也!”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赶上,见父亲头也不回,也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记得。”“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与他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天有长风 我无帆篷

天生惊雷 我做困龙

天为广宇 我思鲲鹏

翼若垂云 何上苍穹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

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几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大皱眉头道:“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回身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来也。”笑声落点,倏忽不见了山崖人身影。

客不当道。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坳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高声赞叹。“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得呵斥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顷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淡淡一笑:“公子不好书,不深思,只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涨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士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背老师下山。士仓一摆手,说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已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中好字未落,人已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顺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道:“公子莫慌,我正在候你。”“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候我?”“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你才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小子当真可人也。”嬴傒愤愤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来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如此甚好。”安国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歇息两日启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已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一声吩咐:“即刻拔营启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骑士小队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

[1]中车府,秦国掌管王城车马的官署,主管官吏为中车府令。

[2]行人署,秦国外事官署。少内署,秦国掌管钱财官署。两署均属开府丞相管辖。

[3]上邽,今甘肃天水地带。轩辕谷,传说为上邽古城堡以东七十里的河谷。

[4]远古以龟龙凤麟为“四灵”,春秋战国演变为“五灵”(增加了白虎),与五行相配。依据此说,龟为水位,居北面南,是为四灵之本。二 天地不昭昭 谋国有大道

次日落黑,嬴柱车马匆匆过了泾水,再向南翻过北阪便是咸阳了。

嬴柱刚刚松得一口气,篷车外马蹄声疾,嬴傒在车外低声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军营!是绕道还是停车请令?”嬴柱略一思忖掀开车帘道:“你上车护住先生,无论何事,不许出来!”说话间已经跳下篷车上了嬴傒战马,待嬴傒在车中说声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骑士前后护持篷车,便策马飞驰直向北阪而来。

北阪,原本是咸阳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宽约十余里,东西横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阳,北面大下坡是泾水河谷。这道土塬地势高峻林木葱茏,历来是咸阳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虽则如此,北阪却极少驻军。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经被秦国牢牢控制,除了阴山匈奴,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已经消除,北阪只成了“金城汤池”的标志而已。如今这座军营突兀驻扎北阪,封锁了北面进入咸阳的道口,实在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军营连绵在前,嬴柱丝毫没有减速,领着身后车马自顾隆隆冲来。“车马停队!验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声大喝。“安国君驾到——”一名骑士高举火把遥遥喝道,车马队风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马,手中一面黑玉牌飞了出去。“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声粗喝,黑玉牌又嗖地飞了回来。“请王陵老将军出营说话。”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知道是五大夫王陵大军。“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马蹄如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药,没有即时令牌。”“篷车中是药材?”“药材另车在后,篷车中是为父王诊病之神医。”“好!打开鹿砦,百人队送安国君回咸阳!”王陵一挥手,一个百人骑队从灯影里飞出鹿砦,两列夹护住嬴柱车马。王陵笑着一拱手道:“老夫固与安国君相熟,却也得按上将军令行事,尚请见谅。”嬴柱笑道:“何消说得,闲暇时再与老将军盘桓。”说罢一挥手策马去了。

一路出营进城,王城区外军士林立,国人区长街也是甲士游弋森严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见蔡泽,问清究竟何事召他紧急还都,然一想身边有王陵的百骑队“护送”,只有悻悻作罢,回到府中顾不得细想,先忙着亲自安顿士仓的衣食居所。

士仓却是奇特,坚执不住嬴柱原先预备好的华贵庭院,只要住一间茅屋,说辞只一句话:“老夫土性,沾得茅草心踏实。”嬴柱不能勉强,与家老一阵密商,立即腾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请士仓去看。进得小院也没有影壁,迎面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柳芽初发,嫩绿清新;柳树后一座土丘,荒草荆棘交错,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细柳,细柳后一排三间茅屋,屋旁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仓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净也。”旁边的嬴傒忍不住嗤地一笑。嬴柱瞪了儿子一眼,回身肃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时的工役棚,土丘是挖池泥土堆积。除了幽静,实在简陋得一无是处,先生坚执要沾土,嬴柱惭愧了。”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尽管惭愧可也,老夫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点,嬴柱也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如此简约,嬴柱无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仓呵呵笑道:“这吃喝老夫却是讲究,不知安国君何以安顿?”嬴柱郑重道:“天下珍馐美味,但凭先生指点名目。”士仓连连摆手:“错错错,你说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馐美味,叫烂肠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桥山野果。要喝的,是飞瀑山泉。没得这两样,老夫浑身毛病。”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枣、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侧瀑布?”“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用。”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摆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无用。”嬴柱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缘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自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本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自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招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果真如此,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地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辉,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也。”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张来!”“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痛心疾首道,“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也好。”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底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径自先在大草席东首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首。屋中虽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坐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此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可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何以见得?”“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果真如此,肘腋之患是何等事体?”“若非王族内乱,则是权臣生变。目下秦无强权重臣,安国君当明白也。”“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多虑也。”“何以见得?”“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尤非常道也。”“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好,我明日见蔡泽。”“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又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一声告辞,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已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城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长长高台便是正殿。正殿前的两[1]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嬴柱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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