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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7 17: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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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科莫·马扎里奥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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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恐龙的男孩

追恐龙的男孩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追恐龙的男孩作者:贾科莫·马扎里奥排版:红枫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12-01ISBN:9787540488130本书由天津博集新媒体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献给我的姐妹:乔娅拉和爱丽丝献给我的超级英雄:乔

人人都是天才。

但如果用爬树技巧来

评判一条鱼,

那么它一辈子

都会相信

自己是个蠢材。——阿尔伯特·爱因斯坦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一手纳无垠

一时即永恒——威廉·布莱克《纯真预言》

总之,这个故事,属于乔万尼。

乔万尼去买冰激凌。“蛋筒的还是盒装的?”“蛋筒的!”“可是蛋筒皮你又不吃。”“嗯?可是我也不吃盒子呀!”

他十三岁了,笑起来嘴巴咧得比眼镜还宽。他会偷偷拿走流浪汉的帽子跑掉,他喜欢恐龙和红色,他和女同学去看电影,回家就说:“我结婚了。”

乔万尼自个在广场中央伴着街头艺人的节拍跳舞时,就会有路人跟着他一起跳,他是可以引起全场舞动的那种人。

乔万尼觉得,时间绝不会超过二十分钟。要是有谁去度上一个月的假,那也是二十分钟。

乔万尼精力旺盛,特能折腾。他每天都会去花园采一朵鲜花给姐妹们,要是冬天来了,找不到花,他也会带些干树叶回来。

乔万尼是我的弟弟,所以,这也是我的故事。

我十九岁,我的名字叫贾科莫。第一章天使报喜节

首先我要从停车场说起,一切由此而来。是一个像星期天下午般空荡荡的停车场。

我不记得我们是从哪儿回来的,也许是外婆家,但我记得当时我吃得饱饱的,而且困得要命。妈妈和爸爸坐前排,我和爱丽丝、乔娅拉坐后座。阳光在树梢游走,我看向窗外,起码我本来是想这么做。可是因为我们开的帕萨特波尔多(Passat bordeaux)车身溅满泥浆,车里又装着冰激凌、果汁、大包小包、一堆购物袋和儿童车,根本看不到外面。车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想象出来的,就像是黎明时分快要醒来之时做的梦。我自己倒是很喜欢。

那时我五岁,乔娅拉七岁,爱丽丝才两岁。

我说过,我们是从外婆家或者什么地方回来,本来应该像所有星期天那样,回家洗个澡,在沙发上看个动画片,然后上床睡觉。突然,我们路过一个工厂空旷的停车场的时候,爸爸就像电影动作片里躲爆炸那样,猛地打了下方向盘,开进停车场里。我们都被颠得跳了起来。妈妈抓着车门上的把手,转头看着老爸。我以为她会说类似“大卫,你疯了吗”之类的话,可是她居然笑了,嘴里小声说:“我们可以回到家里再……”

爸爸一脸假装很镇定的样子。“怎么啦?”乔娅拉问。“怎么回事?”我也问。“……”爱丽丝眼里充满疑问。

妈妈奇怪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爸爸也不作声。

然后我们开始像找停车位那样转悠起来,可是,不是到处都是车位吗?整个停车场只在最里面的树底下停着一辆破旧的大货车,发动机盖上还有两只猫。可爸爸还在一直开,好像不找到一个特别的位置不罢休似的。他应该是找到了,所以掉头开了进去。爸爸熄了火,打开车窗。谜一般的安静。车内飘进麝香的味道。一只猫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摆出警惕的姿势。“为什么停在这儿?”乔娅拉问。然后她不耐烦地看了看四周,又问,“这是……”“……”爱丽丝眼睛忽闪忽闪。

我的父母叹了口气,用难以解释的眼神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流动着某种奇特的能量,就像是一条明媚的彩带河。

乔娅拉往前靠了靠,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呢?”

一只乌鸦飞过来停在地面,爸爸聚精会神地看了它一会儿,然后解开安全带,转过身来对着我们,方向盘正好卡在他腰上。妈妈脸上露出怪怪的表情,也照做了。我屏住呼吸,看着他们,搞不懂什么状况,心里又很好奇: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你说吧,凯蒂亚。”爸爸说。

妈妈嘴巴微张,可是半天说不出话。

爸爸也没有勇气开口。

然后,妈妈笑了笑说:“2比2了。”

爸爸朝我挤挤眼睛:“看到没?我们做到啦!”

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后妈妈摸着她的肚子,爸爸凑过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乔娅拉忽然明白了,她用手捂住嘴巴,惊叫道:“不是吧?!”“什么?”不明真相的我越来越觉得不安,“什么不是吧?”“我们怀孕了?!”乔娅拉一边尖叫一边举起手对着车顶乱捶。“呃,从生理的角度上说,”爸爸解释道,“只有妈妈能怀孕。”

我捏了捏鼻子,心想:“我们怀孕了?这是什么……”忽然有一道光从我脑袋里闪过、翻转,就像是滑板嗖地一下滑过,掀起灰尘和落叶,撞到石堆上又弹起来一样。

妈妈说2比2,2比2,怀孕,儿子,兄弟。两个男孩,两个女孩。2比2。“2比2?”我大喊道,“2比2?”

我打开车门下车,就像是刚完成一个凌空射门那样,跪在地上,握紧拳头,再跳起来转圈,像疯了一样围着汽车狂奔。我把身子从窗口探进车里,想要给爸爸一个拥抱,可是我太矮了,只能抓住他的耳朵。我特别担心弄错了。等我回到车里,关上门,简直乐坏了。我喘着气问:“我会有个弟弟是吗?”

要是我真的有个弟弟,他该叫什么名字?他睡哪儿?我们可以一起报名参加篮球赛吗?不过没人听我说话,乔娅拉换了个位置去拥抱妈妈,爱丽丝拍着小手,爸爸轻轻摇摆跳起小舞来。那一刻,就像是车里点了一盏灯,却仿佛照亮了整个宇宙。“好吧……真的是个男孩吗?”我提高声音到足以让他们听见。“男孩。”爸爸肯定了。“真的吗?”“真的呢。”

乔娅拉可开心啦,当然爱丽丝也是。而我,百分百比她们更开心。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始了,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即将到来:我和爸爸不再是少数派了。我们会是一个大家庭……超级大那种。三男三女。太公平了。投票表决谁摁电视遥控器的时候,不会一边倒;不用浪费时间去逛街;决定去哪个海滩度假,选择吃什么,也不会随便就输了。

那么,“车就太小了,”我说,“我们再买一辆吧。”

乔娅拉恍然大悟:“难怪我们要搬家!”

爸爸妈妈前不久刚开始翻修一栋小屋,原来是为了这个。“我想要蓝色的汽车。”我说。“红色。”乔娅拉不甘示弱。“蓝色!”“红色!”“……”爱丽丝虽然不太懂,也开心地眨眼睛、拍巴掌。

夕阳挂在空中仿佛融化的蛋黄,一只猫从发动机盖上下来,一群鸟从树林中腾空飞出,在天上排出各种不同的队形。“我们要给他取什么名字?”

妈妈吹头发的时候,我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彼得罗利诺。”在客厅里的爸爸嘴里嚼着坚果,喊了一嗓子。“摩乌里奥。”我回应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让我老想笑。我想的是,要是我的兄弟不是太好亲近——很有可能,人们没法量身定做一个既聪明又不招人讨厌的兄弟——要是用这个名字喊他,至少我还能乐一乐。“别争啦,”乔娅拉说,“要是男孩就叫他皮埃罗,要是女孩就叫她安吉拉。”“乔娅拉……”我忍住笑。“嗯?”“我们说过啦:是——个——男——孩——”

她吐了口气,假装无所谓。

我觉得恐怕家里的女人们并不为将来的势力平衡而感到高兴,她们还想着要扭转局面。“那就叫皮埃罗呗。”乔娅拉又说了一遍。

可是大家不太喜欢“皮埃罗”这个名字,马尔切洛、法布里齐奥、阿尔伯特也不行。我提议用雷莫代替摩乌里奥,但没被采用。从爷爷辈或者叔叔伯伯那里找灵感,还是没有结论。远房亲戚的名字,也没有能用的。演员或者歌手一一落选。这下问题无解了。我真的想要选一个合适的名字,因为是我兄弟的名字。总得是和我们来自威尼托的马扎里奥家配得上的名字。这可是小精灵的名字,是一个很调皮,戴尖帽子穿红衣服,一有机会就捉弄不保护大自然的人的小精灵;也是某个冬夜,干草棚里的老人家们讲的故事中的主角。

我五岁那年,脑袋里除了想名字,还有用什么代表你之类的问题。不是你是谁,你以后要成为什么人那种,而是比如说:玩具。所以,我不能光顾着高兴,还要做点有用的事情。所以第二天我让爸爸陪我去商店买礼物,买一个毛绒玩具作为弟弟的出生礼物。爸爸妈妈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特别是妈妈,似乎很开心终于可以摆脱我了。因为自从他们透露消息以来,我一刻也没有闭上嘴巴。

我们可以去我最喜欢的商店了,我喜欢它的原因就是只有那里会换新的香味。

我想要一个威猛一点的动物,我打的算盘是,当我兄弟看到它的时候就像看到他自己。爸妈习惯性地让我控制好价格,因为钱来之不易。不过这次不一样,我对自己说,也许,超过那么一点也没什么,也许,甚至可以超过十二欧。很大一笔钱了,我心想。不过嘛,我的兄弟,他应当值这个价格。

我走近一个货架,仔细端详摆在上面的动物。有兔子、猫和小狗。不行,我心里就否掉了。他可不是要跟兔子玩耍的人,起码也要像只狮子,或者犀牛、老虎也行,要吗……

我看到它了。“这个。”我指给爸爸看。“这是什么?”爸爸拿在手里问我。

我哀叹了一下他的无知,顺便翻了个白眼。“一只猎豹。”我说。大人怎么搞的,连猎豹都不认识。“你确定吗?”“就是它了。”我回答。最机敏最迅捷的动物,雄伟的身姿,庄严的神态,是猎豹,就是它。幻想一下吧:我的猎豹兄弟。我们在楼梯上追赶,在床上打闹,第一时间抢占浴室。更重要的是,我们是紧密团结的联盟,可以一起买DVD机和巧克力饼干,一起去篮球场。我和他,全世界都是我们的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猎豹特别合得来。我还梦见一个贴满海报的房间,墙上有些地方有写写画画的东西。我永远比他大六岁,做什么事情都比他早六年。我会教他骑自行车,教他怎么跟女孩们聊天,还有爬树。我们马扎里奥家的人天生都是爬树能手。

想到这儿,几个星期后我求爸爸带我去新家的工地看看,我想带一罐种子过去,那些都是我小心翼翼地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收集来的,花了我整个春天的时间呢。之前有人告诉我,如果把水果的种子和果核保存起来,再种下去,就会长出树,所以我才从盘子里把它们都捡起来。那天我就带去了好多好多。

爸爸跟工人谈话的时候,不让我围观。我就自己在旁边转悠,把种子倒在罐子盖上,一堆一堆地分开,撒在以后可能会是花园的地方,再把它们压进土里,埋好。总之,把一切我能想到让它们扎根的事情都做了。然后才溜回汽车后座,爸爸本来让我在那儿等着。

哎!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恐慌,我是不是撒得太多、太密了?树们有一天会长开,它们会缠在一起,往我们住的房子生长,甚至长进屋子里,那我们不是就要住在森林里了?

爸爸办完事,回到车里正要发动汽车时,从后视镜里瞅了我一眼,我看见他皱了皱眉头,问:“有哪里不对吗?”

爸爸总是这样,对我偷偷摸摸的小动作永远有第六感。

那一刻,树枝破坏墙壁的想象被我和猎豹一起生活在最梦幻森林之家的场景取代了。啊,一栋树屋。“没……没有啊。”我搓着腿,回答说,“一切都好。”

于是爸爸开动车出发了。

树屋的念头萦绕不去,上床睡觉以后也放不下,一直想到黎明。

弟弟的名字出现了,是在超级市场想到的,这样就对了。

那天我们一家五口去超市购物,推着购物车在通道里走来走去。拿了水果、主食、洗洁剂。广播里放着外国歌,我和乔娅拉跳起我们在电视里看到的夏威夷舞蹈,爸爸趁妈妈分心的时候,就往购物车里塞巧克力棒、扁桃仁和黄油饼干什么的。“为什么不叫二代贾科莫呢?”我突然不跳了,说道。“什么?”妈妈问。“我觉得……我弟弟的名字不如叫二代贾科莫吧。本来我也是大儿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当然有权利这么叫,对吧?”“不行。”“为什么不行啊?”“不要奇怪的名字。”“贾科莫又不奇怪。”

妈妈翻了个白眼。“要不,贾科莫二世,小贾科莫,年幼的贾科莫?”“放弃吧。”“那起码是‘G’字母开头的吧。可不可以?至少我想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弟。这可是我对他,爱的表现……”我将手放在胸口,尽可能地露出可怜巴巴的表情。乔娅拉假装她已经吐到购物车里了。“那,瓜尔铁罗、吉安卡洛、加斯托内、吉尔伯托、朱塞佩、吉罗拉莫……”“太可怕了。”乔娅拉说。“停。”妈妈也受不了了。“这样吧,猎豹!我们可以叫他猎豹吗?”

可是这会儿已经没有人在听我讲话,她们开始讨论爸爸会去哪里收尾。他一般会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去某个分发试吃食物的人那里,假装很感兴趣要买,然后把盘子里的食物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们走到奶酪柜台的时候,我仍在冒汗。我很怕万一哪个名字都不行的话,会干脆放弃最后不给他取名字了。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孩儿。以后老师会叫“他”,同学们会说“那个谁”,以后公司的老板只能喊他“你或者那个你”了。“嘿,你们两个,”妈妈问,“想要马苏里拉奶酪还是斯特希诺奶酪?”“斯特希诺,”乔娅拉说,“诺诺纳里(Nonno Nanni)牌的。”

我突然来了灵感。“乔万尼!”我大喊,妈妈和乔娅拉转过身来看着我,“兄弟‘角’!”

妈妈抽了抽鼻子。“啊,对不起,我的意思是‘Gio’的‘乔’,不是‘Joe’的‘角’,乔万尼,我兄弟的名字,你们觉得呢?”“乔万尼,我喜欢。”乔娅拉说,不过我猜她是因为我同意选了斯特希诺。“好吧,我也是。”妈妈同意了,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们怎么一开始没想到。

于是,就在此刻,在堆着小牛鲜奶酪和罗比奥干酪的超市奶酪区,一段音乐响起,爸爸跑去寻觅食物而失踪的那一刻,猎豹命中注定般的名字有了。命运,就在斯特希诺里。

那时我觉得没有什么要做的了。首先,能为他内在性格做指引的猎豹玩具我已经买好了;再来,我选了他的名字。还有什么?没了,只剩下等待。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新房子也逐渐成形,花园里的森林还没有动静,不过那需要时间。世界总是会给你足够的惊喜的。

可是。

可是有一天,某个星期天——又是星期天——我们从不知道哪里回来,大概还是外婆家。路过那个没人的停车场时,爸爸又突然转了个弯,开进去找停车位,就像上次那样,找到一个能恰到好处容得下帕萨特波尔多的位置,好宣布一个新的消息。“新消息?”乔娅拉问。“什么新消息?”我说。“……”爱丽丝眨巴眨巴眼睛。

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双胞胎吧。还是……我闭上眼睛,不……不可能……爸爸找好位置,挂挡,熄火,他俩都解开了安全带。在他们开口说话前,我哀求道:“不要,求你们了。别告诉我说你们弄错了,别告诉我是个女孩!”“不是的,”妈妈说道,她露出某种微笑的样子让我恢复了勇气,“我们没弄错。”

我松了口气,现在你们说什么都行了,随便什么。“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停在这里呢?”乔娅拉问。

爸妈像上次那样对望了一眼,不过肯定和那次有什么不同。依然仿佛流动的彩带河,但颜色什么的不对。就像是我们又重新过了一遍表演,导演在喊:“不错,不错,不过还需要表现得再悲怆一些,明白吗?要有生活感,真实的生活感。愤怒的喜悦的、过去的未来的、冷的热的。投入内心所有的感觉。表现每一个对立面。”

咔嗒,电影开拍。

就是这种感觉。

生锈的大货车已经不在那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盖着蓝布的拖车。没有猫在附近,只有两只乌鸦在玩捉迷藏。那是夏季的某一天,阳光洒满路面,树上的枝叶微微晃动。一辆车开过去,车里的音响正在播放球赛,传出有气无力的加油声。妈妈等到声音走远,才开口说话:“我们有件事要告诉你们……和你们的兄弟有关。”

她说:“你们的兄弟……”然后停顿了一下,“好吧,你们的兄弟将会……有些特别。”

我和乔娅拉盯着他们看了又看。“特别?”乔娅拉疑惑道。“哪里特别?”我问。“意思是,”爸爸开口了,“他会……不太一样。比如,非常非常热情。有时候笑嘻嘻的,有时候很有礼貌,有时候又很安静。他有……我们可以这样说,他有他自己的时间。”

我挑了挑眉毛:“有他自己的时间?”“有没有其他不一样的,我们还不知道。”妈妈微笑着说。“那算是好消息吗?”乔娅拉问。“不仅仅是一个好消息。”爸爸回答。他用一种可笑的方式皱着眉头,车身似乎也随着我们的呼吸一起一伏在膨胀收缩。“比这还厉害,”他说,“是一个非常震撼的消息。”然后他打开了收音机。

来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被吓到了,因为印象实在太深刻了——关于收音机的事件。

爸爸不怎么听音乐,但是他非常喜欢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注:美国著名摇滚歌手),要是问他这方面的问题,他会巨细靡遗地谈起一切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歌词里唱过的,生与死、爱与抉择什么的。所以当他打开收音机时,音响里传来刺耳的口琴声,车内仿佛忧郁弥漫。斯普林斯汀的歌声响起。是《河流》(The River)。那时候我还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或者连《河流》的歌名都不知道,虽然我什么都不懂,但我感觉自己被拽入一条感情充沛的激流。我清楚地记得,不知道为什么,是一种毫不含糊的激动之情,让我想要拥抱每一个人。或许,以某种看不见的方式,我已经这么做了。我的爸爸为什么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为什么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妹们……好吧,也是。总之,由于饱含那种激情,我连她们也想拥抱。

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一个有超能力的猎豹宝宝。要说特别的话,也许就是超能力了。哇,我在梦里想着就很激动。我的兄弟会飞。他三岁了,飞得极快,他拥有像健美先生那样坚硬的肱二头肌和橄榄球员般壮阔的肩膀。我遇到火灾,他穿过熊熊大火把我救出来。我被一群四年级的恐怖分子绑架了,准确来说是四年级B班,我被关进监狱,他撞破墙壁来救我,并且毫发无伤,因为他的骨骼就像(无人不知的金刚狼那样)覆盖了一层钢铁。一只熊正要撕碎我,我的兄弟赶来了,像蜘蛛侠那样把我高高举起,顺利逃脱熊掌。然后他又返回去给熊带了一块牛排,免得它不高兴。我的兄弟是光、是原子、是不可预料的存在。他能躲过射向他胸膛的子弹和冷箭。还不只是这些,他还会因为救一只树上的猫咪而耽误了去救美国总统的时间。他会跳进河里捞一条纸船,他还会把掉进下水道井盖里的小车都抓出来。

绝对没错。

他,是一个特别的人。穿着紧身连体裤,胸口上绣了一个“s”(注:意大利语单词“特别的”的首字母是“s”)。三岁的他,头发一丝不乱,小鹿斑比的眼神和摔跤手的腹肌共存。他从不说废话,只干实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脑中对“特别”的想象不停地演变,最终汇聚成唯一一个需要较真的问题:“这个家伙是怎么生出来的呢?”“妈妈?”“我在呢。”

我拿着一个记事本走进厨房,上面有一大堆乔娅拉帮助我写下的问题。厨房里只有我和妈妈,乔娅拉和爱丽丝不知道去哪儿了。妈妈正在切西红柿,切完扔进一个透明的碗里,然后她拿起面包篮放在桌上。收音机里传来欢快的儿童音乐。“怎么啦?”她问。“呃……你在有乔万尼之前都吃了什么东西?”

妈妈正在打开冰箱门的手停住了:“什么?”

这时爸爸进来了。“有什么事吗?”他接着说,然后从身后搂住妈妈,在她脸颊吻了一下,“我们可以摆桌子了吗?这个本子是什么?杰克?”“问题本。”“关于什么的?”“关于我的兄弟。”“你兄弟的什么?”“他的超能力。”“你想知道什么呢?”“为什么呀?”“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有超能力?”

爸爸清了清嗓子,把手背到身后,做出活动的样子,我听到了一根树枝被弄断的声音。“我懂了,”爸爸说,“都有哪些问题呢?”“嗯……”我看了看本子,“我问妈妈在他们告诉她有了乔万尼之前她都吃了什么。”“没错,”爸爸转过身问妈妈,“你在他们告诉你有了乔万尼之前都吃了什么?”

妈妈挠了挠头,说:“我不记得了,可能是面条吧,要不就是菊苣。”

我点点头然后假装记在本子上,当然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因为来年我才上小学一年级。“你呢?”我指着爸爸问,“你多重?”“八十公斤。”“什么……”妈妈忍不住叫起来。“八十公斤。”爸爸气定神闲地重复了一遍。“妈妈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你在哪里呢?”“我们屋里呀。”“你们屋里,有意思。你呢妈妈,你读的最后一本书讲的是什么?”“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好了,好的,好的,是好结局吗?”“是的。”“我想得没错,”我一边说,同时脑子里转得飞快,在这个问题旁边画了一个小十字架。

妈妈拿出沙拉,分装在盘子里:“我们现在可以吃了吗?”“还有最后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最近一次跑步是在哪里?”“贾科莫,你觉得呢?我肚子大成这样还能跑?”“那散步呢?”“有的。”“和谁?”“弗朗切丝卡。”“安东尼奥的妈妈?”“是她。”

我瞪大眼睛,又问:“是和安东尼奥的妈妈一起去散的步?”“是啦,你怎么……”“安东尼奥的妈妈刚生了一个小男孩,对不对?”“对的。”“他们家都是黑头发黑眼睛,但是小婴儿是金黄头发蓝眼睛对吗?”“有这么回事。”“这就是了……”爸爸揪着眉毛,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

妈妈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我完全没有在意。这绝非巧合。妈妈和一个刚生下个“不一样的”小孩的人去散步了。没错,这就是乔万尼超能力的来源。也许是妈妈们在散步或者是谈话时暗中传递出去的,问题在于以多快的速度转移的?重要的是时间还是空间?我的脑子里像是装满了桌球的电动台球桌,每一个球都是一个想法。我坐下来吃饭,连要了几次沙拉,目光凝固在远远超越一切时间和空间的某个点上。人生真是太奇妙了。

夜里半睡半醒之间,我梦见我的兄弟被装在一个小包裹里,类似打着蝴蝶结的礼物纸盒那种。我跪坐在前面,把它拿起来。当你有一个包裹在手,又还没打开它时最幸福不过了,因为那一瞬间一切都有可能。而一旦打开了,你可能喜欢也可能不喜欢。只有在手里的时候,你摸摸它,举起来猜一猜里面是什么,那种感觉才最棒!有的时候你会想最好还是别打开它,最好还是对它充满幻想。

但这样可不行。

终归还是要打开它去发现神秘礼物是什么,这才是完完全全的惊喜。

我一天天地看着妈妈的肚子想,乔就在里面。我想要这么叫他一辈子,不管是吵架还是互相算计,我这样叫他吃午饭,这样叫他来给我帮忙。也会有人像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注:美国著名歌手)的歌里《嘿,乔!》那样叫他。大家叫他的次数一定很多,因为他会是一个受欢迎的家伙。我摸摸妈妈的大肚子,试试能不能闻到他,要不就是看着鼓鼓的肚皮想象他的样子,或者等他踢肚子的时候感受他的存在。

同一时间,我,我们身边的世界也在变化。新房子,新车,爸爸还换了新工作。乔万尼把我们全家带进了新鲜的海洋。他就像一簇让我们绽放的小火苗。

我们要在12月初搬到带花园的独栋小屋,那个我一直严密观察进度,看森林里的种子有没有发芽的花园。搬完家的那天,我把所有房间都转了个遍,用手指从墙上划过,看看楼上的卧室、浴室、厨房,还有客厅。我又好奇地跑到酒窖里研究了一下壁炉。家里还有股木头和油漆味。

我从盒子里找出猎豹毛绒玩具,第一时间把安然无恙的它放进衣柜里。

新房子有了我们的生活气息,家人的气味、玩乐的气氛、食物的香气渐渐取代了木头和油漆的味道。冬天到了,天气很冷,甚至还下了那么几场小雪。我们在墙上挂起了装饰画和相框。我会把自己卷进沙发罩里。以前的邻居卢卡虽然见不到了,但是我已经发现附近还有其他的小孩。

有一天我走进厨房,看到一张我们五个人的照片,有妈妈爸爸,乔娅拉、爱丽丝和我,照片看上去充满了幸福。我想,这张照片里可找不到乔万尼啊,如果他以后看到我们曾经这么快活,会不会觉得没有他也没关系呢?

于是我走回卧室,从小盒子里翻出一支粗红笔,然后坐到桌子旁边,在我们照片的左边画了一个很醒目的小人,他的脸圆圆的,嘴巴一笑就咧到耳朵旁。我坐着没动端详了半天,终于知道缺少了点什么。我又拿起笔,在乔的肩膀上画出了超级英雄的披风。

我记得很清楚,是12月7日。

因为那天下午,乔万尼出生了。第二章一百八十个毛绒玩具

他就在这儿。在新家的新摇篮里。他穿的黄色婴儿服是乔娅拉最先穿过的,然后是我和爱丽丝。他从毯子里伸出小手小脚,目前看来是一切正常的。但是他的小脑袋和小脚所披露的事实,我慢慢才会理解。我带着我给他买的猎豹过来,却并没有把它放进摇篮里,而是紧紧夹在腋下,为什么呢……好吧,我也没法解释是为什么。“他是从哪儿来的?”我小声地问爸爸。“什么从哪里来的?”“肯定不是我们星球的吧。”“我们不是说过了嘛,”爸爸用温热而坚定的双手紧握住我的肩膀,我发誓,那一瞬间,我觉得可以去世界的任何角落,对抗一切事情,“他可是不一样的哦。”

我点点头。

首先,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中国人,不然就是金星人,我没法下结论。不然要么是来自闪闪发光的水晶星球,要么是从布满沙砾的星球窜出来的,要么就是来自天空中挂着十个紫色月亮的星球。我眼睛的大小也有点偏东方人,要不然我们怎么是兄弟呢?不过他显然比我更东方。接着是脑袋后面,那里平坦得就像是用来降落微型宇宙飞船的跑道。如果他双手双脚着地在地上爬,脖子那块都能当托盘用了。

但是我最惊讶的还是毯子下面露出来的脚指头,抖起来就像是带了电的弹簧。不过,为什么乔万尼的脚指头只有四个呢?或者说看上去是五个,但是第四个和第五个脚指头就像奇巧巧克力那样,连在一起了。“另一只脚,”我指着那儿问爸爸,“也是这样吗?”

爸爸说:“对啊,好玩吧。”

我耸耸肩膀。我可不觉得好玩,反而让我有点好奇。但最后我想,我最好的朋友安德烈也有点特别——严格来说,他最近才重新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因为之前他做了一件错事,让我们班的女同学拉维尼亚说是他的女朋友,而不是我的……反正就是这个家伙,他长了一对没有耳垂的招风耳。我心想,我们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说不定少一个脚指头会让乔万尼在踢球时更厉害呢,就像是用没有缝隙的球鞋来踢才更好。我们做不同事情的时候,用不同的能力可以做得更好。我觉得掉落凡间的天使,一定是将他们的翅膀藏在羊毛大衣底下的。就像X战警里的独眼巨人激光眼,他不是也要一直戴着太阳眼镜嘛。乔万尼会像别人一样穿鞋、穿袜子,只有在足球比赛中才会脱掉它们,这样当他在禁区起脚射门的时候,就可以用他的特长让守门员目瞪口呆了。我从胳膊下拿出猎豹举起来给他看,然后放在他眼前。

妈妈说:“还要过段时间他才看得见呢,现在不行。”“眼睛也有问题?”

妈妈笑了,她说:“所有小宝宝生下来都是这样的。”“是吗?”“当然。”

我放心了,把猎豹再离他近一点,装作亲了他鼻子一下。

不管怎样,他是中国来的也好,还是从东方外星球来的也好,都让我激动不已。接下来只要是爸爸妈妈离开他的时候,我就会凑过去,用嘴巴发出拉长的声音,主要是用元音组合出类似中、日、韩语言的那种语音和语调。我会站住,盯着他看,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假笑,发出一连串经常从收音机听到的叽里呱啦的声音。

有一天,爸爸突然悄悄地站到我背后,问:“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我才不会被他的无知打扰到,我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在跟他交流。”“有用吗?”“这需要时间。”“好吧。”“不过刚刚他有反应了。”“真的假的?”“真的。”“他做了什么?”“他把手指放进鼻孔里。”“噢!”“一念到‘u’和‘a’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做,像这样……”我发出“呜呜呜——啊啊啊——呜呜呜——啊啊啊”的声音。

乔咯咯大笑起来,然后把手指捅进耳朵里。“看到了吧?”

爸爸说:“所以,你说‘u’和‘a’的时候他就会把手指伸进鼻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我激动万分地点点头:“是不是很神奇?”“继续吧,”爸爸说,“别放弃。”

我开始密切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中了邪一样为他着迷,我想要搞清楚这个家伙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一旦妈妈走开去散个步,或者去收拾什么闲置的东西,就算她只是转个身,比如整理个抽屉之类的,我就会像《星球大战》里的侦察卫星那样朝他冲过去。

某个飘雪的下午,我问妈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正在那间大的蓝色浴室里,不准小孩进去,是爸爸刮胡子、妈妈化妆的地方。我躺在床上,手托着脸颊,像往常一样看着乔。“问吧。”“你们为什么会这样?”“比如什么?”“生出中式的。”“其实有南美款或者东方款可选,你知道,现在不是流行红灯笼、花卉图案和寿司嘛,”妈妈从浴室里探出身子问,“你更喜欢墨西哥风格吗?”

我叹了一口气,瘫倒在枕头上。“所以,不好意思了。”妈妈继续说道,“你不是在研究乔为什么特别吗?你还记得吗?那天你丢给我和爸爸的问题……我们之前吃了什么,我去和安东尼奥的妈妈散步……然后呢?”“然后什么?”“你什么也没发现吗?”“一点点吧。”

妈妈从浴室出来,打开箱凳,拿出毛巾。她用一种温柔又深沉的声音说道:“贾科莫……”听起来她就要说出真正的真相了。“生命中有些事情我们可以掌控,有时事情必须要学会接受。生命远比我们伟大,它既复杂,又神秘……”妈妈每次都是这样,一谈起生命什么的眼睛就会闪闪发亮,她接着说:“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就是爱,爱是无条件的。”

这时乔娅拉走进房间,坐在我身旁。“也爱他的结膜炎吗?”她插嘴道,“那有什么好爱的,得了吧……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打起呼噜就像飞机起飞一样。我说,你们没注意到吗?”她做了一个手势引起我们重视。

还真是的,乔一到晚上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不过这难道不是乔娅拉自己的问题吗?谁叫她睡在中间比较高的床上,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用带着敌意的眼神看着她,现在是维护男子汉联盟的时候了。“舌头,”爱丽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也许她一直埋伏在床后面,她说,“为什么他总是伸出舌头呀?”

确实,经常能看见他把舌头露在外面。会不会是因为对他的嘴巴来说,舌头长了点呢?他也许是我们马扎里奥家第一个能用舌头舔到鼻子尖的人,而我们都不行。我们家的人不但擅长爬树,还有能力用舌头够到鼻子,也太厉害了吧。“好了!”妈妈指着钟喊,“太晚了,我们要出去了。乔娅拉去摆桌子,爱丽丝也去。”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没有跟她们一起出去,不过只有我留下来和乔万尼在一起。他朝我翻了个身,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突然睁大眼睛,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瞥了我一眼,这时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好像从井里传来的回音:“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我吓了一跳。我问:“是你吗?”

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是在用脑电波跟我交流吗?”

那个声音说:“你们老是讨论我,别说啦。”然后他咧嘴一笑。

妈妈喜欢看书,所以家里到处都是书。茶几上、厨房里、沙发上,甚至浴室里也有。她的书架似乎都要被堆满的书压垮了。渐渐地我对黑塞、马尔克斯、奥威尔等人的名字也越来越熟悉,但是七岁的我能看懂的也只有书的厚度,关心一下封面是什么颜色,倒很少在意书的样式。我很喜欢书,我认为不仅是父母以身作则,把对书的爱传递给孩子们,而且这份爱在空气和食物中也无所不在。反正我常常把妈妈随手一扔的书拿在手里看一看,结结巴巴地念着书名,用手指触摸书页,或者闻闻书墨的味道。

就这样我拿到了那本书。

它的封面是灰扑扑的蓝色,我在卧室和客厅的长沙发上瞄见过好几次。

有一天我正在家里乱转,最后转到它旁边,所以我把书拿起来看了看。一看作者是个外国人,书名也是外国文字,因为有个字母“w”,意大利语里面很少有“w”或者“x”。那个单词是“Down”(注:唐氏)。我念出来的发音是:“段。”它前面的单词是“Sindrome”(注:综合征)。这两个词我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打开它,这本书就像很多很厚的书那样,翻开的第一页里是张照片。

我吓得瞪大眼睛。心想,这不是乔万尼吗?

不,不是乔万尼。但是某些地方非常相似,相似的眼睛、脑袋和嘴巴。虽然不是乔,但毫无疑问是他们星球的人。我想,也许终于能解开我兄弟的秘密了。虽然我什么都看不懂还是接着翻着书,应该是本医学书。我一下子看到“病”这个词。“Sindrome”是疾病的意思还是别的相关的呢?我揉了揉太阳穴,肯定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想到的。我把书拿起来,走到厨房去。

妈妈正用刀尖在切菜板上切辣椒,爸爸坐在桌子旁,一边看报纸一边抓杏仁吃,乔娅拉在他旁边做作业。我走进去,把书“砰”地一下拍在桌子上,虽然声音不算大,但那意思是,你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听我说。爸爸抬起头,手停在杏仁碗上方,乔娅拉把笔放下,妈妈把辣椒切坏了,掉了一段在地上。

我尽可能地装出低沉的语调说话,毕竟我才七岁,没有那么粗的声音:“这是什么?”

爸爸做出思考完毕的样子,大喊:“是本书!”好像他聪明得不得了。

乔娅拉咯咯笑了起来。“我知道是本书。可它在说乔万尼的事。书里人的照片很像乔万尼。‘Sindrome’是什么?‘段’呢?”“念‘唐’。”乔娅拉纠正我。“这里,说的是什么?”“是说你兄弟正在经历的痛苦,”妈妈一边接着切辣椒,一边说,“是一位英国医生发现的一种综合征,他叫唐·约翰·朗顿(John Langdon Down),当然在这之前就存在这种病症,不过因为有他才有了‘唐氏综合征’这个名字。唐氏综合征是一种病,我不想告诉你乔万尼得了这种病。我们当然也可以说乔万尼病了,但是……”

我问乔娅拉:“你早就知道了?”

她点了一下头。

我很生气,感觉受到了背叛。

爸爸把手从桌子上伸过来,握住我的手。我就像被火烫到似的甩开他的手:“为什么你们都不告诉我,因为我还小吗?”“我们不告诉你是因为这不是个问题。”“那是什么问题?”“贾科莫,问题在于,乔万尼是乔万尼。与他的病无关。他还是他。他有他的特质,有他的喜好,有他的追求,也有他的缺点,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不说是因为我们也没有用这种角度去想乔万尼。我们心里想的不是唐氏综合征患者,”他做了一个强调的手势,接着说,“我们想的是乔万尼。不知道这样解释清楚没有。”

我看着爸爸不说话。他说清楚了吗?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害怕了。如果他们都不为乔万尼的病情感到担忧,我为什么要担心呢?他们没有我想的那么不安。在他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不论是眼神还是手势,反而有一种特别的安详感。“那是时间的问题吗?”我突然说道。

爸爸皱了皱眉头。“那天你们说他有些不一样的时候,提到了‘他自己的时间’。整件事的重点是时间,对吗?”

妈妈说:“也对。他学东西可能会慢一点。”“像马可那样吗?”我想起我有个同学,他现在还没有学全字母表,我都会背了。“不是的。你的朋友没有这种症状,贾科莫。如果有的话,你看他们的样子和别的方面就能看出来。”“那种小眼睛呢?”“……算是吧。”“还有呢?”“还有什么?”“生病,会不舒服吗?”“身体会有点虚弱。”“别的呢?”“说话怪怪的。”“是发音吗?”“不只是这方面吧。比如说起话来会有困难,不能像你一样。其他的还有很多跟你不一样。”“还有什么呢?”“自行车没有辅助轮的话他就不能骑。”爸爸说。“真的吗?”“是的。”“爬树呢?”“恐怕也不行。”

我闭上眼睛,心里乱得很。我叹了一口气。“总之,他需要无微不至的帮助。是的,无微不至。”妈妈一边说,一边从洗手池的钩子上拿毛巾擦干手。我觉得她与其是对我说,更像是对她自己说的。“有点晚啦……”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的乔娅拉说道,听我们说话的时候她就在本子上用铅笔描弯弯曲曲的小写字母。“昨天我们去外公家也迟到了……”她说。“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就像火车需要轨道,”爸爸坐到乔娅拉身边,突然朝她挠痒痒,同时发出“咻咻咻”的声音,从肚子到胸口到脖子一路往上挠,乔娅拉笑得扭来扭去,爸爸说,“乔万尼就像火车需要轨道一样,而他的轨道就是我们。要是他来晚了,也没关系。假设你在火车上,你身边坐着一位美丽的金发女孩,有……”他做了个凹凸的手势,“晚点也没关系对吧。”

妈妈走到他身后,朝他后脑勺弹了一记。

爸爸笑出声来,乔娅拉也笑了,我都被逗笑了。西红柿肉酱的香味飘散在空中,屋外是寒风敲打家门的冬天,我脑子里有一堆问题,但是胃里有一股特殊的温暖。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这不重要。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就是我所要的一切。

这之后的某天下午,家里的门铃连响了三声。那天只有我和爸爸在家。我刚写完作业,爸爸在浏览超市的打折优惠券传单,现在我们家有六口人,但是赚钱的人只有他,当然需要留心物价。所以爸爸以一种勤勉钻研的态度在比较不同超市的价格,仿佛在琢磨金融市场价格波动、金价的浮动,或者是哥斯达黎加咖啡产地的变化状况。反正他也是经济学系毕业的。不管怎么样,门铃又响了。我喊着:“我去!”就跑去开门。

我钻出门廊,看见路上有一辆黄色货车,车前面站着一位戴棒球帽的人,一只手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拿着笔。“是马扎……马扎里奥家吗?”他一边翻看笔记本一边说。“是的。”“纸尿裤。”“什么?”“你们家的纸尿裤。”

我就像鼻子被蜜蜂蜇了一下,连忙挺直背。“纸尿裤?”我说给自己听。然后说,“请你等一会儿。”我跑回厨房喊爸爸。“怎么了?”“是纸尿裤。”“什么?”“外面有一辆货车,还有一个人,说有我们的纸尿裤。”“有……啊!”爸爸忽然振奋起来,“没错,他们来得挺早。没想到这么快。我们走吧。”

爸爸起身出门,和戴棒球帽的男人握了握手。那个人先是拿出好多张纸让他签字,然后打开货车的车厢门。我本来跟着他去看看,结果“哇”的一声大喊出来,眼睛瞪得老大:车里全是纸尿裤。“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你看过很多吗?”戴帽子的男人问。“比您想象的要多。”我回答,又喊了一声爸爸。“在呢。”“是给幼儿园的吗?”我这么说是因为爸爸当时在幼儿园当秘书。“不是,是我们的。”

我大笑起来,就好像爸爸讲了一件超级好笑的事。不过我发现他是来真的,就笑不出来了。我瞟了他一眼,问:“你是在开玩笑,对吧?”“没有啊。”“我们用得了这么多吗?”

爸爸叹了口气,说:“恐怕以后乔万尼还得用很长时间的尿布。”他指了指卡车旁边一个咧嘴笑的小婴儿:“买批发的能省很多钱呀,所以……”

戴帽子的人从车后探出头,说:“你们能帮我把东西卸下来吗?”

我们忙活了半个小时,从马路到厨房,一包又一包地运,戴帽子的男人也一起累得够呛,他上车走了以后,我们又从厨房搬到存酒区,包裹都堆成山了。

乔万尼在各个时期要用的纸尿裤简直可以盖一座因纽特人的冰屋了。

乔万尼以他的方式渐渐长大,虽然是以他的时间节奏,但总归是在长大。他学会了很多事情,比如说抓东西,在某个阶段,某个很长的阶段,他的世界只有抓和扔,没有别的。本来他是不会自己去抓东西的,就连抓紧橡皮奶嘴和奶瓶都很困难。可是他一旦学会如何运用手指,就开始用它们去抓东西。那么所有东西就变成“可抓”的和“可扔”的,我们很快意识到这两种行为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某个东西他可以抓起来,就可以扔出去。

在可以丢的东西里面,他最喜欢扔毛绒玩具——猎豹也就成了在家里飞翔的猎豹,这样的玩具有十来个,他捡起一个再扔出去要花多少时间?十秒钟?十来个毛绒玩具两三分钟就扔光了。我们也没有别的太多东西可以供他扔的。

于是有天晚上,当我在把奶酪搅拌进土豆泥的时候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毛绒玩具。我算了一下,让他扔半小时起码要一百八十个。”

乔娅拉说:“要是他生日和圣诞节的时候,每人给他一个,每年一共十个。等他十八岁就凑够了。”

爸爸手拿着勺子,正要往嘴里送食物的时候停下了,说:“这个主意倒不坏……”“我们要送他毛绒玩具送到他胡子都长出来?”“不是这个,我们想想别的办法。”“什么办法?”“幼儿园啊。我们幼儿园用过的毛绒玩具,都被装在仓库的袋子里,有一百多公斤呢。”

我叫着:“太棒了,玩具大会啰!”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几天后,下了班的爸爸开了一辆车回来,里面塞满了用普通黑色垃圾袋包好的东西。他下车喊我们都出来,打开后备厢,伸开双臂似乎要迎接我们的掌声和欢呼声。他指着那堆包裹,好像在等着看那些玩偶一个一个地跳出来,乖乖地沿着房子周围四脚着地排好长队。我们把它们堆进了酒窖,就放在纸尿裤的旁边。这下什么都有了:大象、兔子、海豚,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恐龙——最早出现的恐龙。然后,其他东西都不存在了。对乔万尼来说,不论是海洋深处还是深邃的外太空中,没有什么比恐龙更重要的了。但那个时候,确实是恐龙的第一次现身。也许他对恐龙的热爱就是从此开始的吧。让我伤心的是,我的猎豹在一堆动物中不算什么了。不过我也觉得这是应该的。生活就是如此。不是所有猎豹都会永垂不朽。

探索之路继续开启。乔万尼就像是个百变的糖果盒,不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哪颗糖最甜。

给他吃东西就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要是用小勺喂婴儿糊糊给他吃,他就会给你吐出来。我们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所以我们在喂他之前会穿上围兜,因为他一吃糊糊就经常会吐。这不是为了保护衣服,而是关乎尊严,免得让其他人提醒我们在衣领或者肩膀上有乔万尼吐的糊糊印。

但是最奇怪的是,每顿饭只有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能喂他。一开始我们以为是随机的,后来发现不是。他只吃那天他指定的那个人喂的。比如是爸爸的那天,如果他没有坐在那里,乔万尼就会吐。如果是乔娅拉的那天,她要是不在,谁也不能让他吃下去。就这么着,让我们每个人轮流着来伺候他。

我们还发现要哄他入睡的话,得把手指给他抓,他会把指甲外面的一圈皮都抓破。很疼,真的很疼。不过如果你不幸摔折了胳膊,那么给他一个吻,他就消停了。他比其他孩子学会走路更晚,不过谁在乎呢。他是以走的方式爬,就像是爬行界的国王——森林王子毛克利那样,屁股翘得老高,姿势很奇怪,但一次比一次快。他一旦摆脱了像毛毛虫那样贴在地上的爬行姿势,就变得迅疾如风了。

我们去做弥撒时,会把裹着大大的纸尿裤、屁股朝天的他丢在前几排的座位上,一旦他开始爬起来,总会一次次准确无误地回到我们的怀抱,而我们通常是坐在最后一排。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就跟玩似的。

他在教堂玩得不亦乐乎,仿佛自己在月神公园游乐场。只有在阿尔弗雷多外公的葬礼上例外,他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那年他两岁半,从未如此长时间地沉默并且全神贯注。阿尔弗雷多外公对乔的爱,深沉如大海。他总是坐在沙发上大声为乔朗读,他觉得乔能听明白的。外公住院的时候,曾拜托医生让他活久一点,因为他还想和他的乔万尼一直在一起。

乔在整个葬礼上保持静默。

很安静。

默默地听着。

仿佛在听某个人给他讲故事。第三章所有超级英雄都会翻跟头

三年多过去了,我升上了小学四年级,而乔万尼,终于可以去幼儿园了。不过不是爸爸上班的那家,要是让两个马扎里奥家的人待在同一个地方,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上学第一天我们都去了。车停在入口,下车后看到人行道和马路上都是小孩,跑的、叫的,还有摔跤的,抱着爸爸妈妈的,当其他父母在和老师寒暄,或者和别的父母交流的时候,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们就像站在世界最高悬崖上的跳水运动员一样,屏息静气。

爸爸抱着乔万尼走向大门。他转过头来的面容让人印象深刻,流露出既睿智又老练的表情,仿佛在说:幼儿园嘛,不过是小意思,我见多了。

乔万尼在爸爸怀里走进他的第一所学校。我们看着他在我们眼前长大,像见到太阳初升,又像是野花绽放,我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眼看他消失在幼儿园的大门内。他昂首挺胸,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同颜色代表我们每个人喜欢的一种,好让他觉得我们就陪在他身旁。

乔万尼那时已经不用纸尿裤了,他刚学会怎么不尿在身上,但是眼睛还是眯缝着,后脑勺也还是扁扁的,脚上还穿着矫形鞋,我不知道那些人能不能把他照顾好,因为他还是不晓得怎么走路。

这也是他度过的第一个没有家人陪伴的日子。

他带去的只有青蛙拉娜。

其实我小时候也有一个想象出来的朋友,他叫“波波”。波波小得就像小草那么高,他可以溜进关起来的房间,听到别人说话,然后捉弄我的同学,特别是安东尼奥。我跟乔万尼说过,虽然波波一直陪着我,如果他去幼儿园的时候需要,我也可以借给他。但是乔万尼不想要虚拟的朋友,他喜欢可以摸到的。所以他决定带上青蛙拉娜,作为既是他想象中的又是真实存在的朋友,每天都带去。如果你们问我那一天他是不是偶然而为,也许是的,可现在过去很多年了,到他上中学还带着。与其说是他带着青蛙拉娜去学校,不如说是青蛙拉娜带着他去上学。我们也不确定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我记得有天妈妈回来说,学校老师告诉她,乔万尼希望给拉娜也安排一张桌子、一个凳子,他还要求和拉娜一起去厕所。有的时候,想去厕所的只有青蛙拉娜,乔帮它解释的原因是,它还不会说我们的语言。更令人惊奇的是,其实乔万尼自己那时候也不怎么会说话,他最经常说的“卟切盖”(buciugheghè),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老师们大概是发现了乔从教室去食堂要花半小时,才会让他最先出去。因为乔很固执,他希望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己去食堂而不是让老师抱着他去,但是他又还不会走,所以只能让他自己先爬过去或者爬着走过去。

直到有一天,教室门刚打开,本来要跟着乔万尼去食堂的瓦伦蒂娜老师和同事才说了几句话,一扭头乔就不见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只剩老师一个人。而且也不是他经常玩逃跑那样,是真真正正的不见了。以前很快就能发现他在附近某个地方摇摇晃晃爬着走呢,但这次不知怎么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且通常要么能循着他吐的痰、口水印、一只鞋子呀,要么就是能听到别的小孩被他碰倒的哭声、掉落一地的扑克牌、弄翻在地的小柜子什么的,发现他的踪迹。那一次真奇怪了,悄没声地失踪了,就连他那特殊的痰迹都看不到。

总之,整个幼儿园都要急疯了,停了所有的课,叫来了保安,都去找他了。

必须找到他。

老师们把厕所、储藏室、垃圾桶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直到食堂的开饭音响起,有些老师去陪孩子们用餐,幼儿园的女园长正要打电话给我妈妈还要报警的时候,绿班的一个小朋友卢卡大叫起来:“嘿,他在这儿呢!”

卢卡和乔是好朋友,很是担心他跑去哪儿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许愿,希望乔万尼能掉进他的餐盘里。结果愿望真的实现了。不过不是乔自己降落到卢卡的盘子里的,而是在老师分发午餐的时候,卢卡看到餐车盖的桌布下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才发现乔万尼就在里面。

原来乔爬上了走廊的食堂餐车,正好那时没人看着,所以没有引起怀疑。要不就是厨师帮他保密,让他一直待在那儿,先运餐车到厨房去取了食物,然后再去的食堂。这大概是他在幼儿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了,堪比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弗莱明发现了青霉素,乔治克·鲁姆发明了薯片(注:乔治克·鲁姆为了让客人满意,将厚薯条切得很薄,放了很多盐,不经意中创造出来的薯片)。薯片可是乔万尼当时的最爱,搞不好还超过了对青蛙拉娜的感情。总之,餐车变成了乔万尼的专属穿梭列车,他会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上车,要是过点了,比如没涂完彩色卡片之类的,他就会改乘十二点那班。

上幼儿园的第二年,也就是穿梭餐车发明的那一年,乔万尼终于开始说一些有内容的话了,意思能表达得更清楚,“卟切盖”的口头禅也没有了。我认为这不是偶然,绝对跟他以前比别人早半小时走出教室去食堂有关,而在教室的小朋友们,一定就是在这神奇的半小时内,去学会怎么说话才让人明白的。自从他有了餐车,就不用错过这段学习时间了。

不过让他参与表演却是一件难事。乔很害怕幼儿园生涯中不可避免的演出环节。他害怕舞台,害怕面对大众,害怕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兄弟姐们聚在一起发出的嘈杂人声,也害怕举起的摄像机和手机。让他和同学们一起唱歌是绝不可能的事,要是他在舞台上,总是会逃走从而引发严重的混乱,让小朋友们放声大哭,家长们大失所望,害得全班准备已久的演出完全泡汤。

只有一次,老师们把他放在了最后一排,嘱咐他安静地坐着,不动就行。不过这次互相妥协的方式让他意识到一点:他可以用沉默而不是逃跑来避免唱歌的痛苦。还没有上小学的乔仿佛像华尔街的银行家一样精于计算了,他对商业恐怕有种天生的第六感。

我记得在演出之前,老师们找到坐在大厅侧面的我们一家人,有妈妈爸爸、乔娅拉、爱丽丝,当然还有我,我们就像某种秘密组织成员聚在一起暗中商议什么事,类似篮球赛上请求暂停的时候,队员们会在一起双手交叉,然后高举向上空,大喊口号,唱着国歌的那种组织。

老师对我们说:“看着吧,我们想了办法能让他演完全场。现在拜托你们……”我简直能看到老师说这番话时眼中隐含的热泪,“分散坐到其他家长们中间去,千万,千万不要跟他打招呼,也不要让他认出你们来。否则,你们知道的,他肯定拔腿就跑,我们也不可能再把他拉回来了。你们明白吗?”

我们全体都规规矩矩地点点头,摆出战斗般的沉默姿态。“我们是隐身的。”爸爸说。

就像老师吩咐的那样,我们坐到了大厅的中间,隐藏在人群当中,除了爸爸。因为他的大肚子凸出来,就像怀了五个月的孕妇,要是往中间挤,恐怕一排人都要站起来,就会被乔看见了。于是他让我们先走,自己去最后一排或者更边上。我看着身穿橘黄色衣服和五分裤的他转身离开,心想他很快就会和那些不太在乎演出的其他小孩的兄弟姐妹玩闹起来。说到底他就像个孩子似的,但是当社会要求他不得不担当某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可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从来不在乎。不过这是后话了。

总之,孩子们从侧门陆续走上舞台,排好队形。乔万尼搞不懂这种精心安排的队伍,他就像事先说好的那样坐到了最后一排。

演出开始。我们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乔万尼,他正在四下乱看,可能沉浸在某种无法揣测的神秘思想中。一切看上去还不错。歌声此起彼伏,已经到了第五或者第六首了,还没有出什么差错。就在副歌部分响起的时候,仿佛被某种射线牵引,乔万尼毫无征兆地抬起双眼,就像不用装备X光透视仪,也能逐个扫过家长们的大脑似的。然后,他看到了我。我对自己也说了就当我是隐身的,本来没太在意,但那一刻突然吃了一惊:他真的看到我了,并用他金星人一般的眼睛锁定我……我再也无法假装自己看不见了,我鬼使神差般地抬起手,对他竖了个大拇指。真的只有这个动作。我不是要跟他打招呼,只是想鼓励他做得好,很棒,就这样一直保持下去,直到长大。

没别的了。

可是我还来不及放下手,他就已经站起来,从老远的地方冲向我们。当他一弄懂我手势的意思,就发起了冲刺,连连跨过前排像其他小朋友表演唱歌那样,摇摆着身体、手背在背后、闪烁着陶醉而天真眼神的班上同学。

那时的乔已经不再爬着走了,他开始用一种被我们定义为“走+跑+翻”组合的姿势跨过人群,冲开人墙,家长们挨个站起来,椅子们纷纷被移开,他就像是被摩西从演出中解放的奴隶,奔向他的家人。他扑上来拥抱的时候,我们既尴尬又深受感动,就在舞台上响起洪亮的大合唱时,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跟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用眼角的余光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拍了,举起摄像机来拍我们。一位老太太手抚着胸口,拿出一块手绢拭擦眼泪。我感到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而爸爸呢,那会儿本来还在和大厅后排的孩子们玩呢,当他发现情况不对时,他也从人群中突然出现了,扑向我们的他就像雪山压顶,说起来,大概比他儿子对我们造成的伤害点数还大。而我呢,不但不再为他的体重而窘迫,在他庞大的身躯下,竟然有了一种解脱感。

演出结束了,随着第一阵掌声响起,小朋友们似乎受到了乔的感召,就像多年未见那样,一个个怀揣着强烈的爱意冲向他们的父母。这大概是我们——不,我的错,演出在集体汹涌的情感大爆发和汪洋泪海中结束了。

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踏入这所幼儿园一步了。

说实话,上台演出和面对人群都不是乔最怕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害怕的东西。

比如,圣诞老人。

我知道你们会问,圣诞老人有什么好怕的?就拿我来说,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还相信圣诞老人真的存在。直到那一年我发现了妈妈手里拿着肯定有很多人见过的那种圣诞老人寄来的信。说真的,要是可能的话,那时我宁可相信妈妈不存在,也不愿意相信圣诞老人不存在。真该死!这个红胖子本来是唯一一个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就会送你礼物的人啊。不像主显节那个送礼的,要你表现好才可以,表现不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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