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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08 19: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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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东方

出版社:山东友谊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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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纽约路

风雨纽约路试读:

一、重逢华尔街

高空中俯瞰曼哈顿城,仿佛是只正欲一猛子击扎入水的美人鱼,她以背倚新泽西、腹抵皇后区、脚蹬布朗克斯的姿态,直面绕城而流、倾汇入海的东河,虽有些头重脚轻,然而那弓背缩脖的发力之态,偏偏有股翻江倒海的势头。这只人鱼的头部,是纽约金融中心的所在——华尔街。

在华尔街的东南角,与静静流淌的东河一桥之隔的高楼下,站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少年。挺拔的身姿,精瘦而结实,健硕而匀称。棱角分明的脸庞,略显疲惫的剑眉长眼中透着并不显山露水的神情。直耸的山根下面一张双唇干燥的嘴,抬头看见高楼的门牌号码,嘴角上翘带出三分笑意,呼应着自己的眼神。他叫赵释褐,昨天才从奥尔巴尼到纽约市。

奥尔巴尼在曼哈顿的北方,被称作纽约上州的地方,上个月才下过雪,这几日至高也是穿夹克的温度,而纽约却已经进入了衬衣的季节。明眼人只需一瞥,便知道这座雄伟的城市并不适合含羞带骚的春天,在这片钢筋铁骨水泥皮玻璃眼的林子中,本没有多少供春落脚的位置。路肩上隔三差五的新生树芽,孤独地向春天吐露着单相思,却因势单力薄而构不成春色,了无痕迹的春色,似乎已经被蠢蠢欲动的夏天恐吓得萌生了退意。

释褐抿了抿嘴,抬头看看天,太阳被湮没天地的楼林子挡住了。他没预料到这里同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奥尔巴尼在气温上会相差这样大,此时他还是浅色衬衣深色西服外罩棉夹克的打扮。他把夹克脱下来搭在手上,微风吹过,不由得身心舒畅了一阵。再过一周,释褐就毕业整一个月了,在奥尔巴尼找工作的不顺利使他焦心。“人挪活,树挪死”的古训言犹在耳,至于为什么是纽约城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也想不清楚,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就搬了来。此刻,他正应了一家华尔街金融公司的工作面试。接到面试通知已过去三天,而最初的亢奋与紧张依然伴随着他,在他胸中燃起一股暗火,焦得他口唇干渴,掌心却湿漉漉的。他担心迟到,早早地就站在这公司的楼下,心里无缘由地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充满了亲切与安全之感——这本不应该是陌生所带来的,但他对这种满满登登的心情很满意,这感觉自然地写在了脸上。他再次确认了门牌号,看着眼前这幢仰起脖子也望不到顶的裹着蓝莹莹玻璃的庞然大物,他仿佛来到了属于自己信仰的庙宇,感受到了一股神圣的威严感。阳光虽不骄人,但借着大楼通体展开的晶莹外墙,四面八方闪烁起的硬金属的光芒,耀得释褐抬不起头。他心里跃出一个念头:这就是金银的光泽了吧。

释褐已经完全转向了,这里的街道都是随心所欲纵横交错在一起的。华尔街的南段接着南大街,街面上方立着高架桥。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撒网似的观察,一家高架桥下面的狗宠代管所引走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块篮球场那样大的场地,由矮栅栏围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拉美裔女人正两只手各牵着两三只狗,喊着释褐听不懂的号子绕着场地跑得满头油汗。她里边穿的绿色长袖,外边套的白色短袖,汗水已经湿透洇了出来,头发甩来甩去。四周栅栏上有的狗被链子拴着,有的被关在笼子里,吠声不断。围栏边上三三两两地站着些人,边说笑着边看那女人动作夸张地跑着。释褐心想,在这寸土寸金、寸秒也寸金的华尔街,怎么有这么多人像自己似的有闲工夫看遛狗呢?他下意识地看看表,只差三刻钟了,便整了整板挺的西服,松了松又紧了紧领带结,返身朝大楼走去。

通过安检,释褐跟着一大帮人上了电梯,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又随着人群走进了发给他面试通知的公司。正门里是一个同教室差不多大的厅,迎面错落地散着三四排折椅,有稀有密地坐着十几个正在填表的西装革履的男女们。释褐心里一下失落了许多,有点犯嘀咕,“这不会都是来面试的吧!”

大厅正对面是前台,释褐走上去向那位笑容甜美却多少显得有些不耐烦的年轻接待员要了份资料登记表,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开始填。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他刚填好表,一记巴掌沉重地击打在他背上,伴随着一句:“你也来面试啊,这也太巧了!”引来一厅人的注目。释褐辨出了声音,仰头正看见冲他笑得露齿的一张俊脸。那是一张饱满的细长脸,浓眉炬目,立体的五官不输给西方人,上扬的唇角带着一副自然的得意笑容,完全不顾周围投来的目光。衣架子一样笔挺的身板,裹着一套修身的西服,他正俯视着自己。“咦,青林?你也来啦!”释褐刚一张嘴,立刻被周围的目光灼得不自在了,他降低了音调,拉魏青林坐下,“这么巧,你也搬来曼哈顿啦。”“对啊,你什么时候到的?”青林依旧满脸笑容的样子。“小点声,我昨天才到的,就为了这个面试。”释褐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哦,是吗,我也是才到,我……”青林正要寒暄,被释褐打断了。“先别细聊,你填表了吗?先填表,等完事再好好聊吧。”释褐指了指前台,示意青林过去。

等了片刻,释褐同青林随着五六个人一块儿进了会议室。面试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亚裔男子,身上穿了件白衬衣没打领带,身高,却极瘦;脸上铺满细密的小纹路,五官平常,只一双眼炯炯而深邃;发际线很靠后,比常人突出的大脑门光亮润泽。“大家好,欢迎你们来阿姆斯特公司面试,我是你们的面试官,可以叫我迈克。”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到面试官的声音,释褐心里踏实了许多,他能分辨出迈克浓浓的外国人的英语口音,而不是“香蕉”。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青林,青林隔着一个人坐在他左边,释褐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右边数第一个,心里不免又有些发虚。

开场白之后,迈克清了清嗓子,面向释褐:“我会问每个人不同的问题,就从最右边开始吧,请你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

释褐一愣,脸上的表情并没变化,连说带背的一套词脱口而出:“大家好,我的名字是赵释褐,今年五月毕业于奥尔巴尼大学,经济学硕士。我是从中国来的,来美国两年了。”话音刚落,迈克回道:“OK,很好。”然后把脸从一堆简历中抬起,微微转向释褐旁边的应征者,“在你的简历中我发现你半年内换了六份工作,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释褐吁了一口气,也把头转向身旁的人,那是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白人:“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没有足够的说服自己继续做下去的理由了。”“嗯,可以接受。”迈克又转向青林,迎着他始终自信满满的微笑,“你上个月在做什么?”

青林明显地一怔,眼角闪过一丝讶异,很快便平复了,说道:“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去毕业旅行了。”“哦,都去了哪里?”迈克低着头看简历,补充问道。“西海岸,拉斯维加斯、洛杉矶、旧金山那一带。”青林轻松地说。“听上去还不错。”迈克浅笑了一下,又转去第四个人,一个看上去有些岁数的白人,“你为什么要离开之前的工作呢?”“我在美东银行做了16年,你知道的,经济危机,被裁掉了。”“这可,这可,不是件好事。你的兴趣有哪些呢?”

听着看着迈克一个挨一个地问着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释褐心情逐渐平和了。他之前也参加过几场面试,但都是一对一的,像这种一对多的情形还是头一次遇到。他本想着自己头一个回答一定是要吃亏的,但现在看来这种地下一脚天上一脚的提问方式根本无从准备。“也许就是为了要测试我们的急智呢。”释褐暗暗地想。

转了一圈又回到释褐自己这里。迈克问:“如果要你专注在一个领域,你会选择哪个领域作为你的投资目标?”

释褐心想:这进入主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稍一顿,他慢慢地说:“我会关注新式的网站模式。”“可以讲得具体一点吗?”迈克头也不抬。“可以。我最近在研究一个网站,一种新式的众包形式网站,交易平台,但交易的既不是实际的商品,也不是虚拟的信息,而是时间。”释褐抿了下嘴,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知道Google,Youtube,Ebay这些网站都是供用户获取不同资源的网站,而我想说的是为专家和诉求者提供认识机会的平台。举个例子,我想申请大学,不知道如何可以被名牌大学带奖学金录取,就可以上这种网站找相应的专家咨询,完成后再根据满意度付款。”

迈克微微点了下头,继续向后面问去,当问到青林时,迈克明显轻松了一点,问道:“你最开心的一个月是在哪里,同谁度过的?”“哇,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青林夸张的语气把大家逗笑了,“是去年陪我的女朋友一起去的夏威夷,至于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们,可我认为你们已经能想到了。”又引起了大家一顿笑,释褐也跟着笑了两声。

如此这般毫无规律地问了三个回合后,迈克放下了每个人记得密密麻麻的简历,收起刚才随意的态度,用严肃又坚定的职业口吻问道:“你们应该知道,我们要招的是操盘手。你们中有人对此了解,有人不了解,但这都不重要,我们是会从头培训的。我现在想请你们说说,你们觉得当操盘手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们是专业的、职业的,这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能从这里赚到钱。”释褐身边的白人说。“我们的交易手续费比外界低。”释褐凭借粗浅的了解回答。“我们,操盘手,会研究交易系统的漏洞,比如某些系统会存在时间差,我们可以利用。”坐在最左边的另外一张亚洲面孔的声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严格按照公司的规定来执行。”青林在众人稍稍停顿的空当处加了一句,又给每个人脸上添了点笑意。“很好,你们说得都很正确。”迈克不置可否地赞同了一句,接着说道,“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出来。”

没等大家开口,坐在最左边的亚洲小伙子腾地站了起来,先递给迈克一摞黄页电话簿般厚的大白本,语速极快地说:“我想先说说我的情况,我目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读金融数学硕士,还有半年毕业,我接触期货已经有11年了。我第一次炒期货还是在高中,给您的本子是我近三年来做的部分交易记录,以及一些技术指标的分析笔记。还有,我对期货不只是兴趣,更是一种毕生的追求。我在近三年中几乎赚了20万美金,当然,期间也有损失……”释褐看着这位年纪不大但已经快失去发际线的朋友,从开始时的细听到后来的只是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而不关注声音了。目光所及,也正能看见青林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我的问题是,公司培训的操作费用,由谁来出?”他说完时所有人都喘了口粗气。“这是个好问题,但实际上公司的网站已经给出了答案,需要你们自己来准备一万美金,在公司网站上开账户,进行实盘模拟。”迈克说道。

释褐突然间明白了,而大家的问题也在这一点上发散跟进。“那分红是怎么样的?”“五五开。”“交易需要收费吗?”“是的,但比市场上要少得多。”“培训多长时间?”青林问。“四到五个月。”

一串连珠炮似的问题,被迈克一一解答了。待到大家都没了话讲,迈克面带微笑地说道:“各位,面试到此为止,请回去关注个人邮箱,我们会进行正式通知。希望通过面试的人有个心理准备,如果你打算做这一行,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会有很多东西要学,睡觉嘛,会很少。谢谢大家今天的参加。”

散场的时候,青林拉了释褐一把,示意他跟着自己。他俩紧跟着哥大的小伙子出了门,一同挤进了电梯。还没站稳脚,青林便凑了过去:“朋友,刚才你说的都把我给弄懵了,真专业啊。怎么哥大的也要自己找工作啊,我听说不都是工作找你们吗?”“哪有,一样找不到工作呢。经济危机哪里是那么容易恢复的。”小伙子苦闷着一张脸,但能看出他对青林并不反感。“你不用着急哪,我看今天你准成。”青林说。“你以前没应聘过这行吧。我给你讲,今天来面试的,别管什么背景,他全要,你信不信?”“这不太可能吧。”青林的语气透着不相信。“怎么不可能了,自己带钱去,挣了钱他分一半,赔了是自己的,还要给他交手续费,他为什么不要?唉,原先都是公司出钱培训呢,这两年一闹危机,他们也学精了。唉,没赶上好时候啊……”小伙子不住地叹气。说着,电梯到了大厅,众人道个别分头出门。青林碰了碰释褐:“走,找个地方聊会儿。”

两人向着河边走了没几步路,到了一个紧挨着东河的小广场,这里有人跑步,有人遛狗,还有人拍照,离街近处还有卖热狗点心的小推车。青林抓着买来的四个热狗,和释褐面朝河水坐在了花坛石沿上。“什么情况啊,毕业都一个月了。”青林大口地咬着热狗。“找工作呢,咱那不好找呀,机会少,一听要办工作签证就更没戏了。找了一个多月了也没进展,就过来了。还好我有个表哥在这边,帮我找了个住处。”释褐边说着,边把热狗上的番茄酱吸到嘴里,怕弄脏了西服。“怎么样,当初就跟你说了,找工作就得来纽约。”青林很快吞下去一个热狗,拿起手边的另一个。“咱那边也是纽约,还是纽约的省会呢。”释褐补了一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奥尔巴尼成了自己口中的“咱那边”。“你可算了吧!你跟中国人说奥尔巴尼,有几个知道的?纽约对我们来说就是曼哈顿的代名词。”青林吃完另一个,抹了抹嘴,说道,“反正都来了。步瑶也来了,我们现在住曼哈顿的中国城。本来想邀你回家坐坐,还没拾掇好,就先不客气了。”“跟我客气什么,”释褐顿了一顿,“你怎么也想着来找工作了,不是说要回国帮你父亲的吗,公司缺人什么的。”“我爸那身体,比我都壮实!”青林夸张地挺了挺胸,接着说道,“主要是家里老催老催的,把我催烦了都,就说先自己锻炼锻炼,混不下去了再说。”

释褐知道,步瑶肯定也是青林不回国的一个理由,但他既然不说,自己也不便开口。“那你呢,我记得毕业前肖教授就问你要不要读他的博来着,看得出他挺想你继续留校的。”青林问道。

释褐笑了笑,“读了快20年书了,快成书橱啦。都不知道校园外边是什么样的,出来闯一闯吧。”接着他换了个话题,问道,“今天这工作你怎么想的?”“你没听刚才那位说啊,估计都能过。我再找找其他的工作,没合适的就去呗。哈哈,拿华尔街保底,多有面子。你呢,怎么想的?”青林的脸上闪现着自信与希望的光芒。“我可不来,一万美金呢。”释褐咂了下嘴,心想着这不是自带房倒插门么,说道,“我就老老实实地找个糊口的工作得了,没那么多要求。还有,你看看刚才那哥们,硕士还没毕业呢,就快秃顶了,就是干这活累得。”“你可别咒我,兴许他是遗传。”青林和释褐相视一笑,各自开怀起来。青林洪亮的笑声引来人行道上一位穿紧身衣正慢跑的金发女郎的目光,青林也不回避,迎着目光笑自己的。“哎,看什么呢?”释褐提醒他一声。“你看看刚才跑过去的那金发女郎,好好的白种人不当,非要把皮肤弄得和烤过似的,何苦来呢?”青林大声发着议论。“白了几千年了,不许人家变变审美观啊。现在所有的白人不都觉得黑着点更健康、性感嘛。你在咱学校的时候还没发觉?”释褐顺着话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他还没从面试中缓过神来,虽然主意已经拿定了,但总有些惋惜。“这事我想了好久了。我跟你说,过去啊,英国的白人都特别地崇尚皮肤白,本就是白人了,不行,还得更白。一点太阳不晒,白得和吸血鬼似的,还在脸上啊用绿水笔描血管,因为人只有在极苍白的时候才能看得见血管,惨白!你想想,就是没一丁点血色的白,恐怖吧。你知道为什么吗?”“贵族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多了,不能都有理由吧。”释褐说。“怎么能没理由呢!现在的白人要的也不是黑啊,是麦色,阳光晒出来的,古铜色。其实这两个追求没差多少。要白是显示自己不用干活,晒不黑;要黑是为了显示自己有时间度假,有钱晒太阳而不用工作。发现没,就一个意思,炫富哪!”青林侃侃而谈。

释褐笑了两声。他早就知道青林是个似乎对一切事物都有想法的人,还经常是有趣的奇思怪想。而自己这样一个并不十分出众的人是如何成为他的好朋友的呢?似乎有些偶然。两个人在一起时的聊天总能使双方都获得愉悦感,无疑是个双赢的局面。要说是性格互补,也不尽然,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青林见释褐并没有答话,仅只赞同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哪,甭管过去现在,人都在追求一样东西——名利,有了这个,才有闲工夫去追逐这些所谓的时尚。”青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广阔平静的东河。释褐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从第一天认识他时起就显现的奋斗拼搏、不甘人后的劲头。释褐打心眼儿里佩服青林,可以为了自己的抱负放弃家里现成的优越生活,当然也不无嫉妒。他感觉自己的激情也被撩拨了起来,曼哈顿呢,还有比这里更广更深的池子吗?有多么大的能耐,就能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蟹壳青的天上只有一片集聚起来的大团薄云,白得一尘不染。太阳业已西斜,而此刻正被这团云朵遮住了。东河的近处,阳光被遮去,使得河水呈了茶绿色。渐起的春风伴着河水温和的潮意扑面而至,拂得水波纹一圈圈逐来。与水波一同逐来的,还有因为云开而平铺下来的阳光,远处的河面已然让这阳光耀得碧波清亮,随着太阳的一点点露头,这碧波清亮也一点点地向二人靠近。不多时,薄云全被吹远了,阳光又无处不在了,整片河面夺目活泼。而释褐的心情与斗志,也似乎随着这湖面上推移而来的光明,变得高昂起来。

二、愿遂曼哈顿

还在读书时青林就向往着曼哈顿了,毕业旅行一结束就带着步瑶直接搬了来。询问房价的时候,着实吓了他一跳。曼哈顿的租住房,即便是偏得离谱的区域,租金也要比皇后区和布鲁克林高出几倍。虽然最后通过房产中介找到一处在曼哈顿的中国城中算不上高档的公寓,租金也远比在奥尔巴尼时贵了五倍之多。公寓的管理公司要青林提供银行存款、工作收入、往年报税等文件,来证明他不会成为社区的不安定因素。其实,只其中的一条——工作年收入必须超过月租的四十倍——就已将青林拒之门外。也许是他委实看中了这处公寓,又或是他有点被这年薪划分成的“阶级”所激怒,他一口气预付了一年的房租,三万多美金,才得到了这个一室一厅。事后他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但当真正入住的时候,一股振奋之情充盈心间,“自由女神、华尔街、帝国大厦、联合国总部,都在曼哈顿,我也在曼哈顿,对,我也在曼哈顿!”莫名其妙地,每每想到这些,他的眼角总会挤出三两条笑纹来。

当他满面春风地开门进到这属于自己一年的落脚地时,就被步瑶拦腰抱住,温润的嘴唇在他脸上胡乱蹭了一通,嘴里发出撒娇的小动物似的“嗯嗯”声。他顺势将脸埋在步瑶的长发中,正要去揽她入怀,反扑了空,步瑶已经抽身回到了厨房。青林脸浮笑意,自己咕哝了一句“这人”,随手带上房门,一股蒜爆肉的油烟香气弥漫着房间。他脱了鞋,把沙发上还没收拾好的物件往边上挪挪,腾出空来扔下西服外套和领带,转身走去厨房。

步瑶听见脚步声,知道是青林过来了,也没转身,飘过来一句“稍等一下,菜这就好,饭也马上好呢”,声音里透着轻快,继而又哼着不知名的小曲,翻炒着锅里的食物。

青林倚在门上看着步瑶,比“小鸟依人”只高不胖的身上穿了一套宽松的运动装。鹅蛋脸上娇翘的鼻子,一对春山眉,两潭秋水目,大眼睛总好像泪汪汪的,时刻都荡漾着灵气和柔情。她熟练地用铲子沾起菜汤尝了尝滋味,然后补洒了些调料,灵巧的身段搭配着双臂协调的交舞,构成了一幅安逸的动态画。青林的心中有种欲望被满足的愉悦感。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像这样倚着门看步瑶做饭,还是两年前在美国过第一个年的时候。那是一帮已在校外租房的同胞校友们发起的邀请,十几个中国留学生在一起做年夜饭,喝酒玩游戏看春晚,土洋结合的聚会。男生们负责采购和打扫,女生则要准备食物,每人被要求炒一个家乡菜。轮到步瑶时,她大大方方地就走上了灶台,丝毫没有别的女孩赶鸭子上架般的扭捏。肉往准备好的油锅里一倒,没拨拉两下整个炒锅就着火了,两三尺高的火苗直冲屋顶,防火警报“唔哩哇啦”喊开了。所有人都欢乐沸腾了,为那个本该伤感思念的春节添上了欢快的笑声,只剩受了惊吓又手足无措的步瑶一脸尴尬地退后几步站在原地。有人用锅盖捂灭火焰,青林搬来椅子,踩上去想关掉警报而不能;想拆下来,警报盒又卡住了。最后还是释褐出的主意,用三个塑料袋包着报纸把警报器裹了起来,拿胶布粘上,才算没把房东招来。“没事的,这警报器就这样,点根烟都叫唤。”青林去安慰步瑶,而步瑶只是喏喏地回答着,连头都不敢抬,局促地拉扯着自己的衣角,像个犯了错的幼童。

大家见识了步瑶的威力,自然不会再让她动火,一致通过让她加入包饺子的大部队。包饺子本已不缺人手,有两三个骨干力量正包得风生水起——白菜猪肉的馅儿用筷子夹起金橘大小,放在买来的现成的面皮中心,用左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托起,向内捏出个小豁口,借着虎口的弧度与拇指的力道,稍一用力挤压,一个饱满的小元宝就成形了。步瑶也有样学样加了进来,可半天也没学会,只好用自创的方法把饺子皮一点点地捏合,包出的饺子似盒子又似烧卖,像菜饼软塌塌的,又像窝头鼓囊囊的,丑得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丑归丑,总也是饺子,她就放在了待煮的盛盘里。聚会号召者中有个心直口快的东北姑娘,看到了步瑶包的饺子,问了声:“这谁包的哇,一下水准散,成片儿汤啦。”见没人应她的话,那姑娘就把那个独树一帜的饺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步瑶的脸更红了,小嘴不服气地撅着,趁那女孩不注意的时候又把饺子放了回去。旁边的人都在暗暗地低声笑,手里没停下忙活。不一会儿,那东北女孩又回来了,见自己挑出来的饺子又安安稳稳地放在盛盘里,纳闷地问道:“我不是挑出来啦,谁又给放回去了?”说完不解地看着包饺子的同学们,大家已经笑得不成样子,前仰后合的。步瑶的脸憋得通红,轻轻咬着下唇,那窘样简直无辜得如同一只被主人刚换了笼子而找不到辛苦剥了大半月瓜子仁的小仓鼠。目睹了整个经过的青林,也就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这个可爱无邪的女孩子。“饿了没,看你的口水都要掉下来啦。”步瑶正将菜装盘,把青林从回忆里揪了出来。青林看着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步瑶动作娴熟的样子,心头的满足又化为亲切。而他还是用得了便宜卖乖的语气说:“我正在思考你刚才行为的动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呸,”步瑶也不恼,笑嘻嘻地把菜一盘盘传上饭桌,“才不是呢。是我今天的面试非常成功,那考官不停地说‘非常好’‘非常好’,我想应该是没问题啦。”步瑶低沉着嗓音学老美说话的样子很是传神。可能因为表演得太投入,回厨房时脚被绊了一下,膝盖撞在桌腿上,“哎哟”一声扶墙站定,屈起那条腿不住地揉着,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青林急忙走过去,却在步瑶面前俯下身来认真地看着桌腿,心疼地说道:“唔呦,你没把我心爱的桌子踢坏吧,这要是掉下来一块可都是钱哪!”他故意学着那种对鸡毛蒜皮也要斤斤计较的人的口气。

步瑶一下子被逗乐了,假装生气就要打他,被青林躲了开。青林边闪身边说:“你看,不疼了吧,我的方法最管用。”“疼是疼的,可是忍不住要打你,美国东西质量那么好,哪会踢坏,我的腿才要紧!”步瑶笑道,把腿伸直活动了几下。“那这样吧”,青林说着话走到刚才步瑶碰痛的地方,用力地拍了桌子几下,嘴里面叫着,“打,打,叫你绊疼了我家瑶瑶……”

步瑶又乐得合不拢嘴,说道:“行啦,你这是哄小孩哪。”“你啊,和小孩没两样。”青林说着话停了下来。“那你这种哄孩子的方法也是错的,会让孩子从小学会推卸责任的。美国家长就不会这样教育。”步瑶又回到厨房。“哦,你是不是又想说什么崇洋媚外的话啊?”“那你有没有发现,中国人有事喜欢发短信,而老美就会打电话。”步瑶拿出两双筷子用水冲了冲,走过来说道,“老美更在意的是‘我要说的你是不是收到了’,而老中更在意的是‘事情我做了,收没收到就不关我事了’。这就是责任观的差别。”

青林觉得步瑶认真起来的样子很有趣,没有反驳她。步瑶只顾摆好了碗筷,拉青林在饭桌旁坐下。桌上摆着一道芥蓝炒牛肉,一道肉末蒜蓉茄子,还有一份凉拌黄瓜。青林有意要逗逗她:“你刚才讲面试讲了一半,我来问你,面试你的是不是个老男人啊?”“嗯,你怎么知道的?”“是单独面试吗?他,有没有骚扰你?”青林假装严肃地板起了脸。

步瑶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她的心里高兴着呢,“我们机构是做社工的,都可善良了,谁和你似的思想那么不正!你可知道这种事在我们这行里可是零容忍呢,一旦发现直接开除,没收执照,美国整个系统里他就没法待了。你知道就面试我的那人的执照要考出来有多难吗,才不会为了这种事前功尽弃呢。”步瑶说话一快就有点结巴,见青林坏笑着看自己,吐了个舌头,问道:“对了,你不是也去面试了吗,情况怎么样?”

青林收起脸上恶作剧成功后的笑容,说道:“不说我都忘了,今天碰到释褐啦,他也去了那家公司面试。”“是不是哇,这么巧!他现在怎么样?”“和咱一样呗,找工作啊。他说他有个表哥在法拉盛,帮他找的房子。啧啧,他这得算有海外关系了吧,还能帮上忙,真不错。”青林的嘴边忙着吃饭,边含糊不清地说。“哦,这样啊。面试怎么样?”步瑶颇感兴趣地问。她一向都是这样,对自己的事并不想着完整地告诉青林,除非他问起,而青林也是极少会主动问的;而对于青林的事,她却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青林也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但是诉说起来却是生动又有逻辑的。他把今天的面试问题和回答,哥大的高材生,预备一万美金以及最后在河边同释褐的谈天,都栩栩如生地重现在步瑶的面前。

青林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宣布叙述告一段落,步瑶问他:“这么说来,释褐是不会去了,那你呢,要不要去?”“去啊,当然去了,华尔街呢,多有面儿的工作!一收到通知肯定去啊。”青林毫不犹豫地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改了主意,没告诉步瑶自己原本打算再继续找工作而用这家公司保底的想法,也许是因为步瑶的工作已经基本上有了着落,不希望自己落后吧。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此刻他正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扒着饭,像一头饿极了的豹子。

面试后的第二天是个周末,青林和步瑶打算把家里像样地打扫一下,而步瑶提议把该买的东西都买回来再一同整理。虽然在他们租住的公寓楼下步行的距离就有便利店,青林还是决定开车找一家正规点的大超市,顺便熟悉周围的环境。步瑶也欣然同意了。

这是个天气晴好的周六,较昨天似乎有些倒春寒,三分乍暖,七分料峭。青林开着车,在GPS的指导下找到了要去的超市。他的车是辆奔驰牌轿车,他发现在美国极少有人喊这个牌子“奔驰”的,都是用音节多而并不顺口的“梅赛德斯”来代替。他感觉这样叫似乎高级且洋气,也就逐渐跟着改了过来。

在超市的露天停车场里熄火下车的时候,步瑶正同青林商量着家里还需要买哪些日用品,而当青林的脚刚一着地,身边就围上来三四个金发扎着马尾、白皙的脸上还带着明显雀斑的女孩子,大约十岁左右的样子。但是白人向来显老,所以他俩也并不能确定。

领头的那个略显成熟也似乎更美丽些的小女孩一上来便对青林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听那意思似乎是为某个非盈利的慈善项目募捐。而青林本来盘算好的购物清单一下子被打搅了,多少有些不快,低头说了声“对不起”便侧身闪开,牵起步瑶的手走向超市。

步瑶回头看了看那帮有些气馁的小女孩,主要是那个开口说话而被拒绝的女孩脸上十分下不来台的表情,微笑着对青林说:“你知道吗,你刚才伤了个小女孩的心呢。”“哪里就伤她的心了,募捐本来就是自愿的喽,又不可能每个人都会同意,那没捐的都伤了她的心啦?”青林不以为然地说。“我在学校做过社工,我知道的。你看看刚才同你说话的那个小女孩,一定是她们这一帮里最好看最受欢迎的,平时也就是那种不受欺负的女孩子。你看她也确实挺漂亮的,一般像你这种年轻的男孩子哇,都是由她来开口的,因为她自信比别的女孩要到钱的几率大。就你刚才那样的拒绝,不定使她多没有面子呢,估计连地位都有可能动摇。”步瑶边走边说。“哇,这么邪乎,照你这样说我都要为她负责了啊。”青林的玩笑话换来步瑶的一顿轻捶,两人推了辆购物车,亲亲热热地向超市里走去。“今晚上想吃什么?”步瑶问道。“吃鱼吧,鲈鱼豆腐,你做的鱼没腥味,比餐馆里的都好吃。”“知道为什么吗?我妈教给我的,多用油煎会儿姜,再用姜油煎会儿鱼,鱼就不腥。”步瑶带着点得意说道。

两人来到海鲜区,让师傅捞了一条两磅多重的游水鲈鱼。鲈鱼出了水,在案板上胡蹦乱跳的,被师傅拿大木槌敲了两下,嘴圆张着晕了过去。师傅拿起刷刀,熟练地把那身子还在一抽一抽的鲈鱼身上的鳞片刮干净。之后一刀剖开鱼腹,露出一团拧结蠕动的肠脏。从鱼鳃处深深一剪下去,再用手一抠一顶,鱼的内脏就干净完整地从肚子上的剖口滑出来了。

这个过程被步瑶一丝不落地看到,只觉一阵反胃,急忙扭过头去。她小声地对依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给鱼切段的青林说道:“真应该让动物保护协会的人来超市看看。”“我也觉得是,太残忍了,所以我决定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青林顿了顿。“以后不吃了?”步瑶惊讶地问。“以后不看了。”青林一本正经地说道。

步瑶笑出声来。“对了,昨天光顾听我说了,你没说清楚呢。现在经济危机不是都不好找工作吗,我这工作都得自己带钱,你怎么一找就找到了?你们这行一向好就业吗,经济危机对你们没影响?”从海鲜区出来,两人又走到了水果区,青林说着话往车里先放了两盒草莓。“影响肯定没有你们的行业大喽,但主要是我运气好吧。这家机构主要是负责华语社区的。我们这专业中国人少你知道的,当时在学校里你们专业都有几个黄面孔,我们专业可就我一个呢。这机构里也一样,唯一的一个华语员工上个月还走了,现在正缺人呢。”步瑶推着购物车,在青林后面跟着,加了一句,“草莓别放中间呀,一会儿让别的重的东西压坏了。”“哦。一会再摆。”青林在前边领路,“怎么走得这么急,先找到接手的人再放他走呀。”“这一点我也有些担心呢。老美真实在的,面试的时候我问他,我说我现在是OPT,要单位支持工作签证,问他可不可以。他就说可以,如果做得好呢,绿卡也会支持。于是就说到我的上一任也是留学生,和我的情况一样的,工作签证转成绿卡。结果刚拿到绿卡的第一个月就辞职了。”步瑶边说着,边把车子靠在厨房调味品区的边上,要青林看清楚生产日期再往车里放。“啊?”青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拧着眉毛惊讶地看了步瑶一眼,说道,“第一个月就辞了?好歹做个一年半载的,让人家机构缓缓,找到别人再走啊。”“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这样做是有点不合适了。”步瑶和青林对视了一眼。“何止是不合适,太不地道了!我跟你说,瑶瑶,她这么做不只是她自己的事情了,对整个行业看待中国留学生都会有影响的,要是多几个这样的人,以后谁还会雇我们呢。别说绿卡了,混口饭吃都难!”青林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放大的声音里透出不满,太阳穴一鼓一鼓的。“你怎么急了,我都还没急。”步瑶拉了拉青林。“能不急吗,这种人就是光图自己一时的痛快,拿了绿卡跑了,她肯定不会考虑我们这些还在找工作的人的处境。你们的机构领导这一生能遇到几个经常要见面的中国人呢?不会有几个的,所以提起中国人他首先会想到的就是这个不负责任的女的,在他的心目中整个中国人的形象就被她自己给毁了,你懂吗?”青林更加激动了,步瑶不得不过去让他按捺一下。“也没那么严重了,你看,机构不还是照样要了我了。”步瑶发现自己反过来要去安慰青林,她也没有办法。“这不是一回事,你根本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你们机构要你是因为这个职位非要中国人不可。谁也不是傻的,费了半天劲给办了绿卡,连声谢谢都没有就跑了,换了谁心里也不能痛快啊。这事就是不能这么办!”超市里人不多,他们在的角落也正好没人经过,青林便更加不需要害怕引人注目而收敛了,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大发议论,“我问你,要是你们机构被惹恼了以后不招中国学生了怎么办,这太自私了。而且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这种人一多,一个人可以堵我们一个公司的路,我们的路迟早是会被堵完的!那后来的留学生还能不能找到工作了?谁还会费劲巴力地给我们办工作签证、办绿卡?这事不能这么办!”

步瑶一直以来觉得青林说话很有感染力,这几句话说得她不由得放大了心中的担心忧虑,凝重写在了脸上。而青林并没有因为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而停止,尽顾着口头上的痛快,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甚至还把这种行为同国内那些老人被车撞伤后诬赖搀扶他们的好心人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他说:“这会导致一种风气,一种以后就不会再有人去帮忙的坏风气,这风气是极其恐怖的,后患无穷。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了,是损害到一个集体甚至整个社会的事了。”

步瑶不得已打断了青林,看着他那一脸忧国忧民与激动愤慨的神情,不由得也忧心忡忡起来。她一边叹着气,一边想着,现在就希望前一任不要对她有坏影响就好了。刚才的好兴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刮得无影无踪,而一股落寞笼上心头。她又想到,如果自己的前一任没走,自己是不是又不会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可又怎么说呢?

两个人此后沉寂着闷闷不乐地买完东西,谁也没清数是不是买齐备了,就推着购物车向青林的车走去。天还早,来购物的人三三两两的,构不成阵仗,那几个小女孩也似乎没多少客源,站在花坛旁的空地上闲聊着什么。青林一言不发地撇下独自推车的步瑶,大跨步向她们走去,从兜里掏出钱包,一气呵成地抽出几张美金,数也没数就塞在了小女孩抱着的募捐桶里。背着她们忽闪的大眼睛里发出的惊异而又欣悦的目光,青林挺着胸抬着头朝自己的梅赛德斯走来。

三、落脚法拉盛

送青林进地铁通道之后,释褐在曼哈顿的街头晃荡了许久。他像游客一样新鲜好奇地四下张望,却并不合格——没有合影留念;而未能免俗,走到的尽是些老生常谈的地角。他饱餐街景的同时闪出个念头来:曼哈顿是一座必须仰视的城市,当然,除非你是一个甘愿在视线里只出现巨楼广厦脚脖子的怪人。

为怕迷路,释褐只是沿着以数字作为路名的街道一条条、落俗套地走着。他突然觉得最初建设这座城市的人真是懒透了。最南边的路叫“南大街”,中间的道路是按数字排的,“曼哈顿”是沿袭最早土著族的古语,就连如同宝珠般珍贵的唯一公园,只因是在城的中间,便毫无新意地叫“中央公园”。更不要说纽约了,“新约克”!简直懒到了天字头第一号!想到这里,释褐的眼角闪过一丝憧憬的光:这么懒的一帮人居然把这里建设得如此成功,那假若从一开始便由像中国人般勤劳的民族来雕琢这片神奇的土地,又会打造成什么样呢?

释褐的表哥赵亮要上班,他又没有表哥家的钥匙,回来时日已西沉。天边晚霞像是在庆贺般洒在身上,他有些洋洋自得起来——如果那位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没有说谎的话,这场在华尔街的面试可以说是他在纽约城找工作所迎来的第一场胜利。虽然是没有任何实际上、物质上意义的胜利。一天的阳光普照好不容易积攒的丁点暑气,让这黄昏的风只轻轻一吹便失了踪影,丝丝凉凉的空气掠过释褐的面颊,带着一股不属于金属水泥的味道。

赵亮的家离法拉盛闹市区并不远,也算不上近,走路要半个小时的样子,而好处是这一带周围已看不见高楼,清一色的独栋洋房,赵亮一家就租住了其中一栋的地下室。从露天的楼梯台阶向下走到低于水平地面的入口时,释褐特意看了看地面,想找到排水的槽口,却没有找到。他有些纳闷,这一下雨不就淹进屋里了吗?

按了门铃,赵亮开门把他让进了屋。表哥虽然比他年长几岁,却矮着半个头,瘦溜的细腰,走起路来像个孩子一颠一颠的,很难使人相信他再有几个月就是整三十岁的人了。赵亮的五官同他的身形十分配套,不很摆得上台面,倒也不惹人讨厌。

房间的上半边是见光的,每间屋子都有一两个小窗户开在紧靠天花板的地方。一家三口挤在这经年里敞亮不了几天的一室一厅之中,除去厨房和厕所,能供活动的地方所剩无几,而成年日久的赵亮还要栖身在从客厅中以硬屏风挡出的小隔间里,着实不很体面。残存的既做客厅又做饭厅的另一半隔间靠墙搭着桌子,桌子踢着椅子,椅子顶着柜子,柜子上摞着杂物,杂物上还落着灰,各处堆得严严实实的,俨然一个打拼者之家。然而赵亮一家已经来美国十几个年头了,且有三个能挣钱的整劳力,家里本不该是这份光景的。

释褐同赵亮寒暄了几句,说话时他的眼神总也离不开赵亮身上衣服的品牌标签——一只风格硬朗的鹰,那是释褐辨认的为数不多的品牌之一,价格不菲。他克制不住地想,不知道那个品牌的拥有者知道自己客户居住如此环境还在默默支持他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简单谈完面试,释褐问赵亮道:“表舅和表舅妈这时候都还没回来吗?”“没,还早着呢,这个点正是忙的时候,做餐馆的哪天不得半夜才收工。”赵亮让释褐坐在那张脱了皮的沙发上,自己不舒服地挤在一把餐桌前的椅子里,说道,“光顾聊天了,吃过饭了没有?我去给你弄点什么吧。”话到了,身子却并没有动弹。“不用,不用,回来前吃过了。”释褐忙欠起身来摆摆手,不管赵亮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是不想过多麻烦别人的。他又说道:“做餐馆挺辛苦的吧,难为舅舅舅妈了,这把岁数还要早出晚归的。”“现在给自己干呢,好多了,不像过去,给别人打工,一天到晚累得喘不上口气,还不是给自己忙活的。不过忙归忙,收入其实比我这种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挣得要多得多呢。”赵亮的语气中似乎有种要为这行洗白的欲求。

释褐听出了这种欲求,想要换个话题,却不得其法,问道:“其实你们为什么不租个更宽敞些的房子呢,现在应该完全有这个能力的呀?”

赵亮的脸上多少流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说道:“主要是我爸妈正在申请政府楼呢,应该就是这两年的事,不方便买。等到政府楼申请到了,他们再给我买个房子,什么都不耽误呢。”“政府楼”是什么,释褐并不清楚,但是他猜是某种政府救济的福利,也没继续问,至此这段枯涩乏味的对话走进了死胡同。他奇怪着为什么自己和青林萍水相逢,却谈得投机;而赵亮多少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反倒这样相隔千里。对表哥儿时的印象是淡漠与遥远的,似乎记忆中在出国前只有一面之缘,还是以不愉快结尾的。那之后表哥一家便以某种方式漂洋过海来了美国,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会在这里重逢。

赵亮的家,也是父亲的老家,在沿海农村。那唯一的见面,现在想起来可能有点父亲衣锦还乡的味道。表哥只是远远地站着,脏兮兮的小脸,穿了一件又紧又短的衣服。释褐对他没什么记忆,主要是他们家的那只狗——后来正名为“中华田园犬”,但当时只是最不起眼的柴狗——让城市生长的释褐如获至宝。释褐把带来的零食,像牛肉干、冰糖、鱼片之类的都喂给了狗,他实在看得欢喜可爱,忍不住伸手抓了狗尾巴。哪知这些美味的贿赂并没能让小狗失去原则,它迅雷不及掩耳地扭头便咬了释褐的手腕,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咀嚼。释褐的哭声引来了大人,带他去打了狂犬疫苗。事后他才知道,那狗可以摸,只是有两个禁忌,其一是不许在它吃饭时打搅,其二是不能摸尾巴,他却同时犯了这两个错误。“也算不得冤枉。”释褐不由得笑出声来。“你笑什么呢?”赵亮问他。“啊,没什么,”释褐回过神来,说道,“天也不早了,帮我把东西搬过去吧。”

释褐的行李并不多,除了从中国带来的两只大箱子,这两年似乎只增加了一个鼓突厚实的单人铺盖卷,这使他觉得自己像个过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走了有十几分钟的样子,到了赵亮帮释褐租好的房子楼下。这是条刚够并行三辆车的窄巷,靠右一侧有松有紧停着的一排车又将其占去少半。街两边粘连着的三两层的矮楼,面对面地立着,在将暗未暗的傍晚的暮光中显得影影绰绰。

打过电话,稍久出来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右手持转着一串古木色雕文佛珠,脸上的慈眉善目并不纯粹,活泛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滚了一圈,笑颜展开地高提调门:“呦,是您啊,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搬来呢。”说罢,又注目着释褐,问道:“这位就是赵先生了吧,听赵亮先生说您是美国的大学生呢。”

释褐也不知她是真惊奇还是说面子话,仿佛她像上上辈人似的还觉得大学生是个什么稀罕物,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只憨憨地冲她笑笑。赵亮在一旁开了腔:“哪是大学生,研究生呢。”“哦,研究生,厉害,更厉害了。”妇人一边絮叨着帮他两人扶着门,一边不住地打量释褐,把释褐看得心里直发毛。他拖着箱子迈进了门洞,低头看见厚绒毛枣红色地毯上面罩了层半透明的硬塑料布。墙体有些破旧,仔细看还有些裂缝,过道尽头处是一上一下错开的楼梯。上楼时妇人喋喋不休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姓林,可以喊她林太太。在一层的楼梯拐角门口,林太太说:“我就住这间屋啦,以后赵先生有什么事找我就好,我一般都会在家。”

释褐应着林太太的话,刚上二层便闻见一股子饭香夹杂着的煳味,继而眼前开阔了许多。楼梯通到一个厨房,远端的墙上并排两扇关着的门,靠上悬楼梯边一溜整体橱灶倚靠着墙,而墙体并不是平面的,有凹凸,也使得橱灶有些突兀滑稽;橱灶对面是一张饭桌两把椅子,桌椅上边一盏三片玻璃叶子包起灯泡造型的壁灯正发着幽暗的光。林太太指着那两扇门,适时说:“这是厨房,你也可以用。那边房间里住着一个墨西哥女人,啧啧,看着没几岁,就自己带个小孩。不过你放心,小孩倒是不吵,就是她挺懒的。”林太太努了努嘴,脚下没停,又弯上去半层楼梯,正对着一扇门。她手脚麻利地打开门锁,一股带着湿腥气的风迎面吹了过来,捎着一股清冷,倒是帮释褐缓了口气。

待到释褐和赵亮把箱子放稳,各自喘息擦汗的档儿,林太太开始自卖自夸起来:“赵先生,这房间不错吧?专门打扫过的呢。别看是阁楼顶,可真是冬暖夏凉,这大窗户,又透风又亮堂。”林太太边说着边走过去压了压被风吹起的薄透窗帘,又向里走了两步打开一间小屋的灯,说道:“550块在这个位置,还要有独立厕所,哪里租的到呦。”

林太太夸完了房间,又埋怨了几句上一任的房客,说是两个做指甲的小姑娘,别的倒还不错,就是总把各种染料药水胡乱倒在马桶里,把水管腐蚀坏了,不得已又换了一个全新的,算是释褐捡到的便宜。他看着这一方斗室,不禁纳闷起来:“这样小的空间,两个人是怎么生活的呢?”接着林太太又打听了几句释褐的情况,当她听到释褐才刚满25岁时,不住地感慨:“可是不得了,这么年轻就到美国了啊,有前途呢,可是不得了!”

虽然林太太的话很是中听,然而释褐却想着能好好看看这房间,再收拾东西,奈何她的嘴皮子从见到他俩起就没合上过,现在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忽然意识到了,急忙从包里掏出事先取好的1100块现金,递给林太太,说道:“这房子我挺满意的,这是第一个月房租和押金,您好好数数,我才从银行取的。”

林太太嘴上说着“不着急的呀,肯定不会错呀”,手却把佛珠套回腕上,脸上现出了钞票唾手入兜的喜悦形色。接过钱点了两遍,说道:“数目对的,我明天写个字据给你送上来好吧。”

释褐先后把林太太和赵亮送走,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夜色弥漫、一窗皓月了。释褐将窗开得更大一些,坐了下来。这房间大约有十几平方米的样子,阁楼改造而成,三角斜顶子,只有屋正中那一块释褐才能站直了腰。屋里仅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一个因墙内陷做成的衣橱,一切都是依照房顶倾斜的角度设计摆放的,倒还合适。东北角有个挤得不能再挤的小厕所,马桶确是新换的。释褐仔细巡查了一圈,心中满意,他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畅顺了呼吸,又睁开眼环顾着眼前的摆设,笑道:“真没想到呀,我也住到这儿了。”

他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回想起自己上一次来法拉盛,还是在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也是在赵亮家打的地铺。从清新整洁的校园宿舍来到拥挤污浊的表哥家,在腾出的一小块空地打地铺时,他瞬时明白了什么叫“接地气”。那酝酿日久、浑浊触鼻的味道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负面性的记忆,昨天晚上也是如此。再看看眼前这并不宽敞却透着几分温馨的小屋,他有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幸福阈值实在是有点低,而且对赵亮同意他在那本已紧巴得可怜的屋里打地铺并无半点感激的心态有些羞愧。

接下来的周末两天时间,除了去超市,释褐把醒着的时间全部用在了找工作上。主流招工网站上近一个月来凡是同“汉语”“入门”“经管”这类关键词沾边的工作,释褐全投了简历,足足有三百封。他现在明了了“海投”的感觉,这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这把他之前半个月求职不顺的阴霾一扫而空。可他终究不能只将这当成体验,这是与他的生活切身相关的。希望不能当饭吃。

去超市之前,释褐想到一个问题,自己贸贸然就把食物买回来放在冰箱里,总不合适。做贼似的,他蹑手蹑脚地移步到厨房里上下开门的老式冰箱前,看到里边两个房门依旧关着,没有什么声响。释褐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上面的门,红黄紫绿的熟食生菜摆得凌乱拥挤,同时闻到一股并不熟悉但能分辨出是食物的气味。他又看了看下面的冷冻区,浓白的寒气散出后看见里边倒是空置得很。关上冰箱门,释褐心里想着买上几包速冻水饺、蒸包什么的,先应付过这几天。

正琢磨着,靠近饭桌边的门陡然开了,带进原本昏暗的厨房一束清晨的阳光,也使开门起风带起的灰尘颗粒无处遁形,在明暗交替中飞舞漂浮着,如同亿万只四散奔逃的小飞虫。释褐有些尴尬,脸上发热,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那女人的动作中也有明显的惊讶慌乱,倒吸了一口气,立在门口,任光芒从自己的脑后包围自己身体的轮廓。

释褐先开了口,他不无歉意地说:“你好,我是新来的房客,住在你楼上的,不知道林太太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是的,是的,她和我讲过,我刚才给忘了。你好吗?”那女人惊魂甫定地说,“天爷,可吓了我一跳。”“那真是对不起了,我,我想来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地方,你介不介意我用它放一点冷冻食品?”释褐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当然,当然,你可以用的,真过意不去,我还没有收拾,一定很乱吧。”女人的语气恢复了平和,大大方方地慢慢向洗碗池走了过来,一头长及肩背的卷发蓬松而轻微地颤弹着。

眼睛习惯了这束斜照的光亮,释褐看清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的连体裙睡衣,紧紧地包裹着丰满而婀娜的身子,胸腰与腰臀相衔处的曲线清晰地被勾勒出来,只是小腹有些突出。头脸却很瘦削立体,尤其是那张窄脸,最是与这身材有些南辕北辙。释褐没敢去仔细看她的五官,只觉得那一头栗红的波浪长发很是带着青春的影子,与昨天林太太形容的单亲母亲相去千里。他想这应该是林太太骨子里某种传统的执念影响了她的评价。

释褐突然发现自己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已有好几秒,绯红了脸,急忙将视线转去别处。这时,从敞开的门内传来几声稚嫩而焦急的喊问:“妈咪,妈咪,你在哪呀?”释褐觉得这声音正给自己解了围,腼腆地笑了笑。“那是我的女儿。”女人耸了耸肩,代替了后面的话。

当释褐要转身下楼的时候,女人喊住他,说:“我叫乔瑟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哦,叫我释褐吧。”他说话的时候头回了一半,刻板地补了一句,“很高兴认识你。”

去超市的路上释褐既有些不知名的兴奋,又有被这兴奋所牵引出的羞耻感。他扯扯自己发烫的耳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刚才眼前的身影还在脑海里泊靠。“胡乱想什么呢?”他诘问自己一句。

拎着袋子上楼梯,在过道就听见了马勺碰锅沿的响动。待他上到二楼,看见乔瑟琳正在洗切做沙拉用的蔬菜,旁边的一个锅里混杂着淘洗好的米同许多种豆类。释褐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妈妈在洗菜时那诸多的工序,盐水泡,清水冲,不重复几遍不能放心。

此时乔瑟琳已经换上了一身运动装,扭头看见释褐,微微一笑道:“很抱歉,我念叨了半天,还是没能记住你的名字。”接着做了个抱歉的苦脸。

释褐边重复自己的名字给她,边走去冰箱,发现里边收拾过了,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意。他把六包冷冻水饺放进去后,给乔瑟琳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出乎意料地,也令他喜出望外,周一时释褐便有了面试,是一家在曼哈顿极边缘的写字楼里的公司。紧靠街边的古老陈旧的红砖平装楼下,杂货铺与廉价饭馆充斥在门脸房中。街面上也是污迹与脏水的地盘,叫人无法直视。这种罕见的美国式的城乡结合部与释褐心中五光十色的曼哈顿实在不着边,但两旁楼的高度,却再次证明了释褐发出的“曼哈顿是个使人仰视的城市”的感慨。

由于简历投得多,释褐已记不清这是对应的哪一份工作了,首轮基础面试后才知道是招聘逐门逐户的推销员,他便有些想打退堂鼓。之后他才发现来面试的人穿着很不正规,连运动鞋都堂而皇之地登场了,更觉自己来错了地方。正预备要走,一名在职推销员的话语未经阻拦地闯进了耳洞,直接刺激到释褐脆弱的耳蜗。“嘿,你知道吗,我今天去了中国城呢,就是N号线的地铁那边。人挤得不行哪,还居然有人随地吐痰。我的老天!你真应该去看看,口香糖印子到处都是。我不得不说,那整个地方真的是一团糟,简直糟透了!我真奇怪怎么就没有人去管管呢?”循声望去,释褐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却很显老的卷毛女人的脸。那女人嘴里仍在不停地嘟囔着,还用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完全没有注意到释褐厌恶而愈发愤恨的目光。

释褐心里涌动着一股热血,他坚信,如果对方是男人的话自己肯定会上去说些什么,甚至于做些什么。他忍了片刻,终于什么也没有做,闭目咬牙了好一会儿,方才起身去了洗手间,他想洗把脸,浇凉自己的脖子——那热血的通道。打开水龙头,水花溅起两阵白雾,洗手间的门又打开了,脚步声到他的身边顿住。释褐转头过去正迎上对方善意带笑的眼神,一个年轻而干净的白人小伙子,还有那翠绿透明如宝石一般的眸子。“我是为了说对不起的,伙计。刚才娜迪亚说话过分了,我要向你道歉。她这人,”小伙子用手指在太阳穴处绕晃了两圈,“这儿有点问题。”“噢,”释褐脸上立刻换成了受宠若惊的表情,甚至有点感激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外,“谢谢,我,我,其实我并没有在意。”“她没有恶意的,只是今天没完成任务,发发牢骚罢了。请不要往心里去。”说着,他洗了把手,在纸筒中抽了张纸,转身出去了。释褐呆呆地从他的背影处把视线转回水池上方的镜子里那呆呆的自己,好一会儿才听见“哗哗”的水声,他赶忙拧上了水管。

释褐回家的时候心里好受了许多,那股子感激甚至盖过了之前的愤怒与羞赧。他一面觉得受了贬低后听到两句好话就感激起来是一种低三下四的表现,一面觉得其实那女人并没有说错,那白人小伙子的安慰只在礼貌与道义上起了点作用,对于实际却于事无补。他觉得这两个想法既矛盾又契合,想了一会儿却都抛开了。他脑子里有了个新问题:那女人说的中国城是哪一个,是曼哈顿的华埠,布鲁克林的日落大道,还是皇后区的法拉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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