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榴城(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6-10 17:48:28

点击下载

作者:冷梦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西榴城

西榴城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西榴城作者:冷梦排版:Cicy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时间:2011-08-01ISBN:9787806809440本书由北京千华驻科技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一章冰窟遗骸1

西榴城建城的时候我五岁。我奶奶说这话我嗤之以鼻。我奶奶说,塌鼻儿,别人能嗤鼻你不能,你一嗤鼻儿,鼻子和脸蛋就成一个平面啦。丑死了!

这话确实,但我还是忍不住从我的塌鼻儿孔里嗤出两股冷气。我对我奶奶的话嗤之以鼻当然是有根据的。我读过史书,史书上说,西榴城建城已经有两千一百年历史,我见过的人类还没有谁能够活得这么长久,我想我奶奶大概神经不对头。可我还是像个乖孙子一样伏在我奶奶的膝头,瞧着那两片风干的干鱼片似的薄嘴唇吧唧吧唧吐出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字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我奶奶坚持说,她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居民。五岁的时候,一天,她正在一棵茂盛的老石榴树下用开水浇蚂蚁窝。蚂蚁仓皇出逃,尸横遍野,她能够听见蚁国上下发出的一片惨叫声:天呐!天呐!……好了,就在蚁国遭受这场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的时候,半天空起了一个响雷,那雷像是定格在了天上,“轰隆隆、轰隆隆”不绝于耳。刚刚还是艳阳高照晴天丽日的天空瞬时间变得像墨一样漆黑。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紧接着,狂风肆虐,暴雨像倾倒了天河一样倾盆而下。在墨漆的天空和炸雷声中,灼然刺目的两道闪电劈空闪烁。

我奶奶说,她眼睁睁看见两条龙,一黑一白,从闪电中倏然而降……

城市需要水。黑龙和白龙两条苍龙自天而降一头扎进地底下那天是我们这座城市的吉日。想想,有龙的地方必然有水。因此,到了两千一百年以后的二十世纪,这个世界到处都在闹水荒而我们的城市仍然地下水资源丰富。我奶奶说,为了不让苍龙游走,不让它们升天,或者,不让它们跑出来兴风作浪危害人类,两条龙落下去的深潭的潭口被人们盖上了很厚很厚的钢板……

听到这里,我的塌鼻儿又忍不住想要嗤。

人们真能说谎!真不知道两千年多前有没有钢板!

我奶奶不理我的诘责。她说,后来,人们又在钢板上建造了两座塔楼。塔楼高数丈,也一黑一白。这黑白两座塔楼就是我们西榴城的市中心,西榴城的官府衙门、街巷、店铺、民宅楼房都是围绕着塔楼建造的。开始稀稀落落,以后就人稠屋多了。

所以说我们西榴城的建城是从我奶奶五岁那年天降了那两条龙开始的。

有人说这是传说。

因为每个城市建城都会有一个传说。

我也曾经这么认为。我不相信真会有龙。塔楼下面不会有钢板,钢板下面也不会有龙。

但我奶奶突然面露凶相,一把摁住我的头。真不知道我奶奶那像龙头拐杖样的干枯瘦手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我的头就被她那么摁着摁到了泥地上,她再狠狠一转,让我的一只耳朵紧贴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听见了么?听见什么了?!

我奶奶的嘴对着我的另一只耳朵,气喘喘的咝咝的声音直灌进我的耳朵里。我听见地底下有响动,开始声音不大,扑扑滋滋,流水泼溅似的;其后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简直山呼海啸一般。有水涛涌动的可怕的闷雷声,有巨浪拍打礁石般的哗啦哗啦声,有像水煮沸了的咕嘟咕嘟声;间或,像有什么怪物在喷吐着巨大的水柱,似乎那水柱是从地窟很深很深处直喷而出,地皮也马上会被它喷穿!

我当然十分地惊悸。

从我相信了我们城市地底下压着两条活龙这样一件怪异的事情以后,我对我们这座城市发生的一切就都有了一种敬畏。比如塔楼,我一次也没敢上去过,这座城市的许多人包括我爷爷我奶奶我爸我妈我姑我姨都没敢上去过。因为那下面的钢板底下可是压着两条龙哇!我奶奶还有这座城市所有那些没牙的老汉老婆婆都不绝于耳地告诫我们说:神龙是要翻身的,等到神龙翻身的那一天那钢板可就压不住龙身,塔楼一倒塌,我们这座城市就是一片汪洋大海,谁也逃不出去,全都要喂了鱼鳖。这情景听起来挺可怕。可怕但有诱惑。因此每到夏天,我们铺个凉席在街道上乘凉,夜深人静,城市没有了喧嚣,我们总禁不住蹶起小屁股,小小的身体蛇一样紧贴在地面,屏息静气地倾听塔楼下面深潭里龙的动静。怕听又想听,感觉既刺激又兴奋。2

刺激的还不仅仅是有关建城的传说。

我们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古坟,最著名的当然是帝王的坟。帝王的坟不能叫“坟”,叫“陵”。我们城市的东北、西南方有许多这样的陵,数数一共八十一座。八十一座陵墓埋葬着八十一个皇帝。老百姓死了以后没有皇帝神气,于是就有了乱坟岗,我们叫“坟园子”。我上学的那个小学校据说从前就是个坟园子,一到晚上,我们教室的窗户和门会自动地无声无息开合。我们就想不知道哪个“鬼魂”不甘寂寞来和我们开玩笑。有时候,我们会瞪着双眼睛,眼睁睁看着幽深的巷子里一个白色身影的女鬼慢慢腾腾沿着墙根儿移动。大家都噤不出声,却也不害怕。因为鬼魂虽多,但也从来没见哪家的小孩子被鬼魂抓走了。阴阳两界,人和鬼,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倒也相处得平安无事。

坟多陵多,说明我们西榴城很古老,历史悠久。

我们西榴城的人为此都感到骄傲。

正因为坟多陵多,我们这座城市的人就对挖坟开陵有了一种空前的热情。

这就要说到薛家坟园子。3

那天早晨,我奶奶掀开被子拍我的光腚:塌鼻儿,城隍庙去!

对了,我们西榴城这么古老的一个城市不可能没有许多古老的庙宇。城隍庙在城的西北角,据说,西榴城建城的时候城隍爷他老人家就住到了这里,管着一方百姓的平安,也管着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雍杂俗务。城隍因此很辛苦,理应享受本城居民长年香火的供奉。我奶奶平时积攒的一点体已钱也都孝敬给了城隍。这天,我奶奶照旧是给城隍上供去。我奶奶拐着三寸金莲踏着青石板路在前边一扭一拐,我蹦蹦跳跳跟在后边玩手里的弹弓。但这天全城的气氛都有点不大对头,人们神色惶惶的,交头接耳的,说话的声调样子都有点变形变态:

——五六百口人呐,株连九族,满门抄斩。血把砖头瓦块土坷垃全都染红浸透啦。说是御林军突然包围,老的少的,连肚子里的胎儿一个也不放过,全都杀,杀头!杀完就地挖个大坑,死的活的断气的没断气的一起往坑里一埋。啧啧,都五百多年,这血还乌紫乌紫,可见当初血流成河!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奶奶耳背听不见,别人听见也听不懂。

我懂。我读过史书,史书上记载,公元十五世纪中叶,我们西榴城出过一个大学问家叫薛棣,大学士薛棣后辞官回乡,辞官的原因据说是耻于与阉党魏忠贤等同朝为官。这理由相当迂腐,似乎一个清雅之士与猪狗同朝为官就沾了污秽?我疑心还有其它原因,但史书不写。这薛棣一代才子,满腹经纶,自然要给自己找个用武之地,于是就在城南一片幽雅的松林中办起了一个贤林书院。贤林书院开办以后天下学子纷纷慕名而来,这帮士林子弟聚在一起,难免要抨击时政,骂骂阉党。这种局面迟早要招来杀身之祸,果不其然。后来有一天,朱皇帝派到西榴城搜刮钱财勒索珍宝的一个太监死了,人们在城墙上发现太监的尸体时,太监的头被人割了,不知去向。这桩无头案惊动京城,魏忠贤大驾亲临到西榴城来主审此案,他一来就把薛棣下了大狱。

事情很蹊跷,一个太监的死和大学士薛棣会有什么关系?

薛棣要头:人头呢?没有头怎么能证明是我杀的人?还有,那太监到城墙上干什么?我要杀太监不杀在松林里倒要杀在城墙上?

魏忠贤冷笑。太监是到城墙上遛鸟去了,那鸟是金丝雀,装在一个纯金的鸟笼子里。你薛棣是谋财害命!

至于人头,魏忠贤说,人头很快就有。

皇榜张贴了出去悬赏索讨人头。不几日,有人揭了皇榜,提了颗人头来见魏忠贤。

薛棣凝睇视之,问:这是何人之头?

那颗人头皮肉腐烂,面目模糊,根本无法辨认。

但领赏的人说是从薛府水井中打捞出来的。

薛棣冷笑:既有人头,鸟和鸟笼呢?不是说我谋财害命么?这害命有了,谋财怎讲?……

凶案发生后,贤林子弟早就四下散开去寻找鸟和鸟笼。在他们看来,找见了鸟和鸟笼,也就找见了真正的凶手,这样就可以洗刷老师的不白之冤。还真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帮儒生这天在集市上果真抓住了一个金鸟笼的出售者,由此人又供出了一个无赖。

无赖当堂招供:太监的人头藏在他家狗窝里。

太监的头找见了,可作为领赏的那颗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一顿廷杖,领赏人说出了个中缘由。原来他老婆暴病而亡,他割下他老婆的头在开水锅里煮煮冒充了太监的头。案情大白,两人伏法,杀了太监的无赖和冒领悬赏的领赏人。但薛棣却仍旧关押在死牢里。魏忠贤升堂,罗列出薛棣讲学中的数千条言论,最后宣布,以“蛊惑人心,危害社稷”的罪名判处大学士薛棣死刑。奇怪的是薛棣没有为自己辩护;更奇怪的是,薛棣此后还有活命的机会但他拒绝活命。那是在他被押解进京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弟子们买通了狱卒,要带他逃出死牢。薛棣不走,他要学生们给他一壶毒酒,天亮时,饮鸠而亡。没想到,薛棣这样的死法反而激怒了魏忠贤。他死当日,薛府上下被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是罪民,死了的坟是坟园子,和老百姓没有两样。

……

进了城隍庙大门,我和我奶奶就被人群挤散了。我奶奶照例去向城隍求签问卦,我让人潮卷着,卷到了庙后面。那里本来有堵墙,墙塌了,露出个墓坑。现在整个墓坑都被人挖开了,许多人都下到墓坑里,用手刨乌紫的泥土,用镢头和铁锨挖乌紫的砖头,在白骨中间扒来扒去想找见些值钱的东西。我爬到一棵树上,朝下看了会儿这些像是寻找腐肉吃的秃鹫一样的人群,忽然感到有点恶心。我闭了会儿眼睛,又仰头朝上看看直戳戳挂在头顶上的白日头。

哎呀!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白日头里射出一道光柱,就像根擎天柱似的,直戳戳罩住了墓坑。瞬时间平地上起了股龙卷风,我的眼睛里一下子就灌满了沙子,接着连树带我就一齐飘了起来……4

我奶奶对薛家坟园子的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对薛家五百口人满门抄斩也不感兴趣,对我说的太阳里戳出根擎天柱和龙卷风她也根本不相信。

我奶奶说:塌鼻儿,那天什么都好好的,不过就是你从树上摔下来了,把半拉屁股都摔青了。

屁股我自己看不见,所以我对我奶奶的话也不相信。

我奶奶那天闷闷不乐,因为她从城隍那儿求的那支签一点不好。

我奶奶说:塌鼻儿,我们这个城要出大事了!这事一出,有户人家要有血光之灾!……

我奶奶是怕我们家要出事,可是能出什么事呢?

那时候我们刚刚度过一场大饥荒,肚子能填饱了,虽说填进肚子里的也不是什么好食,烂菜叶子高粱米大白薯,但总算饿不死人了。饿不死人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我的肚子不再干瘪瘪了,肚脐眼总顶出破衣烂衫暴露在外就是幸福生活的明证。想想,要没有吃的肚脐眼能露在外边么?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我奶奶就说这丧气话,我心里对我奶奶很不满意。但我奶奶去不了心事,想破脑袋也要对“血光之灾”想出个所以然来。

忽一日,我奶奶突然说:

南山。南山要出点什么事了!?

我奶奶坐在门槛上一双枯井般的眼睛对着南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南山那里果真出了件大事。5

南山就在我们西榴城的南面。

南山山深林密,终年积雪,在平常年月很少有人进到深山里面。五十年代初,曾经有一支地质勘察队进到山里找矿,结果在林子里迷了路,进去二十几个人,活着出来的只有三个,其它那些人到底是摔下山崖摔死了,还是被狼虫虎豹给吃掉了?谁也说不清楚,反正连尸体都没有找见。有一种传说,说南山里有一种野人,长得就像大猩猩,浑身长毛,但毛是白的。遇人,它就抓住你的胳膊,开始笑,笑声由低到高,由缓到急,越来越响,越来越亢奋。白毛野人就这么笑啊笑啊,直笑得你七窍出孔魂飞魄散,软塌塌地倒地死去。然后,你就被白毛野人连皮带肉,连筋带骨头带毛吃得干干净净。我们西榴城的老人都知道南山的白毛野人。我奶奶给我讲白毛野人的时候一只手还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我就好像听见了野人瘆人的笑声,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从此我知道了笑也很可怕,笑也是一种杀人武器,笑也能把人笑死。我奶奶说那些勘探队员就是被白毛野人笑死的。

也许正是有了关于南山白毛野人的鬼魅传说,许多年里南山在我们心里一直罩着一层神秘面纱。

这时,南山里发生的这件事和一对男女的逃亡有关。

……

南山里有一个叫牛岭镇的地方,毗连着有两个村庄,赵村和王村。政府在农村的最低一级政权组织叫“营盘”,牛岭镇人民营盘的集体耕牛这年春天莫名其妙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集体死去。牛死了农民并不悲伤,反而过节似的兴高采烈,有人敲锣喊叫着:牛死了到队里分肉去!咣咣咣!村里的人欢呼雀跃,家家户户端盆拿锅蹲在队部的院子里分赃牛肉。吃不完的肉,还悄悄地卖到城里;我们城里人呢,那段时间也悄悄往山里跑。兜里提的,书包里挎的,层层密密包裹着一块块嫩牛肉。农民们吃的,叫“集体肉”,不花钱就能吃到的肉。我们吃的,叫“黑市肉”,花钱也不能买到的肉。政府那时颁布了一条法令:禁止黑市买卖。所谓“黑市买卖”,就是除国家和集体商店里出售的东西,任何个人之间不得进行买卖交易。并且,政府严令取缔集市贸易。山里的牛肉飘香,让我们城里人垂涎三尺,再严厉的法令似乎也阻挡不住我们想吃牛肉的贪婪欲望。

我家里也搞到这样一块“黑市牛肉”,很小很小的一块,半斤不到,是隔壁李婶悄悄塞给我奶奶的。

我奶奶关了房门,说:这是违法!塌鼻儿,我们这是干了违法的事了!

可违法归违法,我奶奶把嚼不烂的牛肉伸长细脖梗子囫囵着吞咽下去的时候,我看我奶奶也满嘴流油,吃得心满意足,吃得幸福无比。我呢,我压根儿不管黑市不黑市,让我能吃上牛肉我感到就是天堂里的生活。因了那一小碗牛肉,我记住了“牛岭镇”这个地名,并且记得刻骨铭心——它和给我带来无比美妙享受的一小碗牛肉有关。

就在牛岭的农民和我们共同沉浸在牛肉带给我们的幸福生活和幸福感受的时候,有人却要注定为此遭受惩罚。

牛岭的领导不认为这是一场牛瘟疫,兽医站的兽医要去给牛看病被喝斥住了。领导说:这是有人谋害集体的耕牛,给牛投了毒,目的是要破坏集体生产破坏春耕。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牛岭事件”被一级级上报,西榴城为此成立了一个案件调查委员会。委员会驻师牛岭。侦查范围一点点缩小,最后缩小到了赵村的赵男和王村的王女身上。

赵村的赵男和王村的王女,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十多年前,这两人还风华正茂,赵男的地主爸爸和王女的富农老爹给他们做成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媒人翻山越岭来回穿梭在赵村和王村之间,赵男提着四样礼也拜见过未来的老丈人,王女也羞答答在订婚宴席上与未婚夫喝过了订婚酒。赵男英俊,王女美丽,王女在羞答答低下眼睑偷偷瞥视了赵男那一张红润润脸膛的一瞬间,就将芳心暗许。赵男被王女偷瞥的那一眼惊了魂魄,他的心从那一刻起就汪在了王女那两眼秋波里。这两人都急不可待地盼着完婚圆房的一天。

但是,世道变了。

赵男的爹赵地主被人钉了木桩,钉木桩的是赵村的民兵队长。

那天,赵家全家被集中在了他家院子里,全村老少也全集中在那里。院子正当中摆了个供桌,上面竖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先考赵讳满金之灵。

赵满金就是赵村民兵队长赵队长的老爹,原先是赵地主家的雇工,负责饲养赵地主家的几头骡马,可骡马被赵满金喂养得越来越瘦,套去犁地,马和骡子虚弱得连犁都拉不动。赵地主暗中跟踪了他家雇工,发现雇工把骡马吃的豆料偷偷背回了自家,赵地主家的母马下的两匹小马驹也养在了赵满金家里,而且养得骠肥体壮。赵地主怒不可遏,抽了他家雇工两耳光,牵回了两匹小马。

赵满金丢了饭碗,偷马贼兼偷马料的坏名声让哪一个富户也不敢再雇他,从此拖个讨饭棍四处乞讨。按说赵满金可能就此了却残生了,但世事却无法预料。秘密农会成立,讨饭的赵满金苦大仇深,当了贫协主席,赵地主开始为他的两记耳光付出沉重的代价。贫协主席一声令下,穷弟兄们住进了赵地主家,吃他家的喝他家的,为给游击队输送粮秣,又一夜之间牵光了他家的骡马搬光了他家的粮仓。游击队撤离牛岭,贫协主席把两名伤病员藏进了自家地窑,自然,吃的用的喝的还是从赵地主家拿。后来一天,政府的军队突然包围赵村,造反的贫协主席赵满金和两名游击队员被一起吊死在树上。赵地主家在村头,院门口一棵老槐树,三个被吊死的人就悬挂在村头赵地主家院门口的老槐树上,而且吊人的绳子也是从赵地主家拿的。民兵队长那时还小,他解下了吊死他爹的那根绳子,发誓要给他爹报仇。

这时,赵队长把绳子祭在了他爹灵前,焚上香,扑地跪倒:爹,爹!你死得好惨!你英雄!你是为咱穷苦百姓翻身做主人献上了性命,全村老少爷们会永远记住你!爹!今天是你的祭日,你的仇人现在就跪在你面前,你儿剩娃要为你报仇雪恨。爹!你等着!

赵队长起身,一刀砍断院中间一棵小杨树,枝杈砍掉,做成了一根木桩。然后,一刀一刀地削,木屑带着汁液的清香一片一片梨花的叶瓣似的飘落在地上。

赵男的爹赵地主跪在地上近距离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民兵队长削木桩的刀,看着那刀亮晃晃地咔嚓咔嚓,惴惴地:剩娃剩娃,你这是做啥呢吗?我跟你爸真地没有啥,为那俩耳光,我都后悔死了!给,你扇!你今天就是扇我二十下二百下我都心甘情愿。剩娃剩娃子!你不扇?扇我是便宜我咧?那你还要把我咋呀!……绳!绳!绳!你说绳?吊你爸的绳?绳是我家的,人家手里有枪,不给不行,你是想用这根绳把我勒死?……勒死还便宜我咧?咋呀咋呀咋呀!……

就在赵地主祷告似的咕哝声中,民兵队长削好了一支锋利无比的木尖,然后叫两个民兵一边一个摆开弓字步姿势紧握住木桩。

民兵队长说:坐上去!

赵地主望望木尖,不相信地:说笑呢?

民兵队长:不说笑,法办你!

赵地主:法办我?只有政府才能法办我,政府在哪儿?你把我交政府!

民兵队长:我就是政府!我法办你!

民兵队长往下一蹲,两只大手塞进赵地主腋下,猛力往上一举,再猛力往木桩上一礅。

赵地主一声穿透云帛的惨叫,两眼一瞪,两只眼球玻璃弹球似地鼓出眼眶。6

说起来这些都和吃不吃牛肉有关。赵男的爹坐了木桩,赵男就肯定对政府怀有深仇大恨,毒死耕牛这种事情也就只有赵男这样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这样讲符合逻辑。

赵地主坐了木桩这件事我们西榴城的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所有人谈论起来都津津有味,所有人对每个细节都能说得有声有色。可有个问题我始终却没能想明白:木桩插进赵地主的肛门里,肛门会不会流血淌粪?

我想我奶奶既然活了两千多岁,她就该见识过各种各样处决犯人的方式。

我奶奶说这样处死的犯人很体面。不流血也不拉屎,干干净净;因为血流不出来,浑身上下憋得乌黑,最后等到死了卸下来时就像一截乌黑的紫檀木,一具乌尸。我奶奶亲眼见过这样处死的犯人,因此我相信赵地主最后也会是具乌尸。只是,钉到木桩上的人是不会马上就死。

……

事情也就是这样,赵地主后来还活了七天。

每一天民兵队长都用一个大木头榔头很有耐心地照着赵地主的头不多不少敲上十下,赵地主的身子就往木桩里陷深进去不多不少两寸。不多不少,两寸。因为民兵队长极其细心,他给木桩还刻上了尺寸。

开始赵地主还呻吟,吵得全村的人晚上谁也睡不好觉,赵地主的呻吟声简直要把全村人的神经给锯断了。当然,赵地主的家眷更加痛苦。他爹他老子就在院当中一天天变乌变紫,人不人鬼不鬼地戳在一根木桩上,那调门儿更是人不能听下去的。赵男很想冲出去一刀去结果了他爹。但是,民兵把他一家关在柴房里,日夜轮流派人看守着。

第七天,赵地主死了。

民兵队长撤了他爹灵位,赵地主才被他家人从木桩上卸了下来。赵地主家的人从此晚上不敢到院子里去,那个木桩像是钉在了全家人的心里,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钉木桩的地方总像是有个粗矮的人影,长尾巴似的屁股上带一木桩,带着木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那是木桩鬼。那木桩鬼一边跳一边还口里一直叫嚷着: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赶快把我放下来!7

王女的富农老爹没有被钉木桩,甚至在又一次划成分的时候还重划成了下中农。其中的原因就是他有王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王女勇敢地承担起了全家人的命运,她把自己变作了一领炕席。农会主席、贫协主席、民兵队长都睡过这领炕席。甚至有流言说,民兵每晚有两个人在王富农家门口站岗,监督富农分子的行动,这岗哨一连几年不撤,民兵们都十分踊跃争先恐后站岗和乐此不疲。原因还是王女。两人合理分工你前半夜我后半夜轮流睡在那领炕席上。王女的酥软玉体,民兵们说,睡过此炕席全世界的炕席都又粗又硬了。赵男听说了这件事,传入他耳中的话是,睡过王女的人有一个团。这数字肯定夸大,但赵男心目中那个冰清玉洁的王女死了。赵男让人给王女捎去了口信,说要解除婚约。赵男本意是要羞辱王女,解除婚约就是羞辱。

赵男打了光棍。

……

等赵男再见到王女已是十多年后。

王女始终没嫁人。王女不嫁人不是没人敢娶王女是有人不准王女嫁人。这个人是王村的老支书,王女要叫“二舅”的人。王二舅在长时间里庇护着王女全家,可是有一天,有人把王二舅和王女堵在了被窝里,牛岭人民营盘终于揭开了王村阶级斗争的盖子。王女被牵到赵村批斗的那天,赵男也被绳索绑了和王女牵到了一起。赵男是地主儿子本来到赵村也该他陪斗,但牛岭的人都知道赵男和王女原本是一对未婚夫妇,所以这天在赵村的批斗会格外热闹。

临时搭起的高台周围人山人海,周围树上房顶上也爬满了人。人们想看一对男女在众人面前的受辱。赵男想把眼睛闭上,周围一片山呼海啸:不许闭眼!不许闭眼!民兵就给赵男的眼睛里抹辣椒,赵男眼泪汪汪了。眼泪汪汪的赵男在满眼泪水中看清了王女。王女依然天仙般地美貌,蓬头垢面也依然遮不住她的天生丽质,披在前额的乱发下面一双眼睛黑漆漆闪亮,光焰还是那么夺人魂魄。赵男这才明白,女人的漂亮,要有成熟打底色;漂亮的女人,活到三十是极致。王女正当三十,丰满而婀娜。王女对赵男一笑,那笑容竟不凄苦,反而异样甜美而灿烂。那仿佛是穿透十多年的苦难岁月向心上人赵男的一个灵魂的问候。赵男被这笑容刺得心痛。

赵男湿润的眼睛汪出两滴眼泪。

这一幕发生在上千人的眼前,上千人都明白这对男女相爱。这正是人们渴望看到的:看相爱和爱情的受虐。人们要王女报告,她是怎样祸水了这一方圣洁的土地,要她报告她祸水的每一个男人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

王女抵抗不住,索性横下一条心,冷谑地说:和王二舅睡觉,和所有的男人睡觉都一个样。他们每个人都啃我的奶啃我身上的每一寸肉包括我的屁股我的脚趾头。每个男人都喘粗气发出各种各样的嚎叫,然后把他们的腌臜东西流进我的身体里。我被所有这些男人滋润,我也向所有这些男人奉献我身体的每一块肉。但只有一块肉我不向他们奉献,那就是我的心。想要知道他们都给我说些什么吗?他们每个人都在我耳朵边骂过他们的鸡皮黑牙黄脸婆,说她们个个都像下过崽的老母猪皮肤松驰肚皮囊膪让人丝毫没有耕作的兴趣,和老婆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是把桦插进了防空洞里,把车赶进了打麦场,用碌碡碾的不是麦子是土坷垃……

女人们尖声叫喊,她们感觉倍受污辱。

男人们也粗声叫喊。

沾过王女的男人对王女把他们形容得猪狗不如相当愤怒。更多的男人则忿忿不平。他们倒希望让王女拖下水,王女不拉他们下水是他们不具备被拉下水的条件。美色和权力,这两样东西谁也离不开谁,漂亮女人是有权男人的奖品。他们没有得到,他们嫉妒得发狂,喉咙里冒火似的呐喊。

臭婊子,把她那身臭肉晾出来。让爷爷看看她长了个什么X。球的,和别的女人有啥两样。裤子扒了。扒扒扒。脱脱脱。

人们山呼海啸,人群像决了堤的洪水卷向木板搭成的高台。

这情景,这吼声,能让神鬼的灵魂出窍。

骚动刚开始的时候王女本能地向赵男靠去,她的手反缚着,两只眼睛惊恐得睁得圆圆的,王女被眼前这赤裸裸的兽性吓傻了,也吓呆了。当她颤抖的身体贴住赵男的那一瞬间,赵男也本能地随着她颤抖起来。他知道她绝望和害怕,但他同样也绝望和害怕。他不敢保护她,像一个男人一样保护一个女人,在失控和愤怒的人群面前,他的任何举动都会招致可怕的报复。赵男身子矮了下去,惊恐地闭上了眼睛。这时,他感觉他就像海底的一块礁石,越来越响亮的海啸声在他身边可怕地轰鸣。

他心胆俱裂。

骚动中,王女身上的衣服被无数伸向她的手嘶啦嘶啦撕成一块块一条条碎片。王女衣服的碎片飘舞在赵男身体的周围,像一只只飞舞着的洁白的和粉色的纸鹤。赵男不敢看这一幕,嘶啦声撕碎了他的心。有人朝赵男飞起一脚,赵男被踢下高台。

等他再睁开眼睛,王女已经赤裸裸地躺在了黑褐色的泥地上。

太阳那时正往山峦西边落下,天光却反常地极亮极亮。

黑褐色的泥土上赤裸裸的王女紧闭双目。这景象却是一瞬间。这一瞬间赵男第一次看见了王女的裸体,王女的裸体让他感觉惊魂地美艳。他想抱起王女,用他的身体遮蔽住王女的身体。但人群,像遮天蔽日的秃鹫扑向了赤裸的女人。

王女的头发和脸像遭鸡啄一样,被女人们啄得千疮百孔。这世上女人对女人的怨毒才是最可怕的。女人们发泄的是嫉妒。

男人们的蹂躏和虐待却目标准确和一致。王女光洁耀眼的身体让男人们发狂,最惨遭涂炭的是王女的两只乳房,刚刚还高耸着的两只丰满乳房转眼成了两块血肉模糊的平塌塌的肉饼。在王女被劈叉似的分叉开来的两腿间,那块肉,皮毛尽去,血乎乎地掐进了男人们的指甲盖里。最后,一根木棍塞进了王女两腿间。8

木棍塞进王女下体这件事让人有说不出的噁心。

可我奶奶不这么看,我奶奶说这是王女罪有应得。

王女让那么多男人和她做了那种事,这女人本身就不是好东西。塌鼻儿,这叫女人不骚,男人不上。这种女人,要是在刘皇帝朱皇帝牛皇帝马皇帝时候还不千刀万剐了去!

照我奶奶的说法,就该把王女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凌迟处死,我在史书上读到过,总觉得毛骨悚然。

我奶奶却亲眼目睹过。

凌迟处死,害怕么?我问我奶奶。

我奶奶说:不就是割肉?一块块地割。第一次见人被凌迟处死,我还是个小姑娘,刘皇帝的时候,那次我吓晕了。以后朱皇帝时候,见多了,还怕什么怕?可惜秦皇帝时候凌迟处死的人更多,我没有赶上。

我奶奶的样子像是很遗憾,错过了一场好戏,没生在好年代。看来对血腥的喜好也是一个习惯问题,得用岁月日积月累、年深日久地培养。一个人,一个城市,像我奶奶,像我们西榴城,见惯见多了用小刀一块一块割人肉这种事,对木棍塞进王女下体这种噁心人的事情也就见多不怪了。

我奶奶突然伸长脖子,露着缺牙少齿的嘴笑:塌鼻儿,知道那晚牛岭的人都干什么?

牛岭的人那晚干什么我不知道,我盯着我奶奶的笑身上发冷。

我说:奶奶你别笑。

我奶奶还笑。

我说:奶奶你别笑。我对笑过敏。

这是真的,我奶奶的笑让我想起南山里的白毛野人。

我奶奶说:牛岭的人那晚只做一件事。王女和王二舅、和许多男人做的那件事。除了老人小孩,结过婚的没结过婚的偷情的男男女女都只做这一件事。整个牛岭的山山峁峁都野猫叫春一样充满了男男女女快乐的和受活的叫声。

这是牛岭的一个激情之夜,牛岭人的一个共同的新婚之夜。粗鲁的汉子那晚格外柔情,而女人们个个都把自己想像成王女那般美丽动人。

我好看吗?女人们问。

唔唔唔。男人们回答。

我比王女……

男人们捂住女人们的嘴,告诫她们噤声屏气。没有王女的幻觉,这活儿就干不下去。男人们的激情都是为白天所见王女的身体而诱发,再蠢笨的女人从这一晚她们男人完全不同的动作和表现也能体会到这一点。黑灯瞎火中,没有一个牛岭男人把自己身体底下的女人当成自己的女人。

因此,塌鼻儿,这世界上的事情,无好无坏,无是无非,无善无恶。牛岭以后的男欢女爱家庭和睦还都和这件事有关,夜里那活儿满意,这家庭就自然和睦。这就叫坏事变好事;况且,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奶奶露着缺牙少齿的嘴咯咯地笑。9

那天晚上赵男先醒。

赵男赤条条地趴在裸体的和血肉模糊的王女身上。

两个赤裸交叠的身体,艺术品一样。这是牛岭人离去时的最后杰作,他们精心地摆弄好两人的姿势,极有艺术鉴赏力地让两人的胴体尽可能表现出美感。在苍茫的大地上,在四周山峦的旷野中,一对野合的交欢的男女……经过这样一番制作,所有的野蛮和作贱似乎都了无了痕迹,受虐的肉体却表现为纯美的爱情礼赞。

无疑,能把残忍转眼间变成一幅人间美景,这里有极高的天赋和智慧。

赵男醒过来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山谷间冷气嗖嗖,几只猫头鹰蹲在树上,想要确定下面躺着的这对男女是不是两具腐尸。赵男把身体底下的女人揽进了怀里,他想抱她回家。王女醒了,王女神志一清醒就感觉到了下体部位的剧痛。

我疼,疼死我了。王女呻吟。

赵男循声望去,月光下的这一瞥让赵男顿时魂飞魄散。王女下体里的木棍让他想起他爹,他爹被钉了木桩的情景又活生生出现在了月光下。赵男不敢再看,双手捂住了脸。王女哭着爬向赵男。这一夜,在牛岭人野猫叫春一样的呻吟声中,王女哭得死去活来,赵男把下体流血的女人抱了一夜。

这之后两人偷偷同居。

牛岭耕牛投毒案发生的时候,王女怀孕了。王女和赵男想让他们的孩子有个合法出身,就想到营盘领个结婚证。因为我们西榴城的法律规定,没有政府一级部门同意,他们生出的孩子就不是公民。如此一来,他们却落进了案件调查委员会的视线里。他们去领结婚证,十次八次地跑,没人理他们。赵村不给赵男开证明,王村不给王女开证明。那天去营盘,走到门口赵男挪不动脚步。

王女瞪他一眼:怕什么怕?他们能把咱吃了!

赵男开始头低得很低,想想王女肚子里的孩子,心一横,脚一跺:操,拚他个娘舅舅了!……

案件调查委员会的人隔窗观察两人,认为王女眼露凶光,赵男则阴鸷和气焰嚣张。这两人完全符合作案条件:赵地主被镇压,王富农用美人计拉干部下水,如今这地主和富农又通过联姻来结盟。而正在这个时候集体的耕牛一村一村地死。地富联姻和毒死耕牛,这两个事件绝不是孤立的,是敌人向我们的宣战和猖獗进攻。于是下令逮捕两人。

两队民兵分别扑向赵村和王村。

赵村的民兵队长就是赵满金的儿子,当年为他爹报了仇的赵队长;王村的民兵队长是王二舅的儿子,当年他爹被王女拉下了水。赵队长和王队长对赵男和王女都算有着世仇,如今前去抓捕两人精神极其振奋,正好为各自的爹雪耻雪恨。

王女和赵男却跑了。10

王女和赵男成了被通缉的要犯。

我心里惦记着牛肉的喷香,每天都看报纸。希望赵男王女不要被抓住,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投毒,这样我们就可以偷偷摸摸地买到黑市牛肉。照我的想法,巴不得牛死得越多越好。

我奶奶说:塌鼻儿,你这想法很恶毒,连你都该当反革命逮捕了去!

我知道我奶奶其实比我更想吃牛肉,只是她活得太久,学会了虚伪。

我们西榴城从建城的那天起就有了报纸,西榴城的文明人都爱看报,从报纸上我们了解我们这座城市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因此,西榴日报是我们生活中的重要内容。那些日子,赵男和王女的行踪成了报纸追踪报道的热门话题。我们从报纸上了解到,越来越多的人进到山里搜捕他们,但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搜山的人把所有山里通向外界的路口都封锁起来了,整个南山被包围的水泄不通,包围圈日复一日在逐渐缩小。后来,连军队都参加了搜山,南山的上空每天都有飞机盘旋进行低空侦察。可是,许多日子都过去了,赵男和王女还是没有被捉到。

人们分析,他们肯定是钻到南山深处那片原始森林去了。那片林子,从来没有人进去过,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我奶奶说,要是还有残存的白毛野人的话,赵男和王女肯定也被白毛野人吃掉了。

还要不要再找呢?搜山指挥部发生了意见分歧。

一些人说,反正这对狗男女也活不成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就是不被野兽吃掉,也早就冻死饿死了。用不着再浪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非找到他们不可。行动该结束了,各路人马可以打道回府了。这些人说不出的话是,几个月来他们餐风宿露,住的是帐篷,吃的是干粮,喝的是泉水,实在是太苦了。山上哪有家里舒服?他们想回家,不愿意再吃这份苦受这份罪了。他们的革命意志消退受到更多人的猛烈抨击,更多的人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不管这对狗男女是死是活,我们都要把这次行动进行到底。

报道说,最后,后一种意见占了上风。尤其是搜山指挥部总指挥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羞愧。

总指挥说:想想我们的革命先烈,想想当年的西岭游击队,他们当年就战斗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地方,战斗在深山老林里。他们当年不比我们苦吗?革命意志的衰退就意味着对革命的背叛,对长眠在这片土地上的革命先烈的背叛!

总指挥当即做出一项决定,成立一个突击小分队,向南山腹部进发。

总指挥叫陈济时,是当年西岭游击队的政委。

赵队长和王队长接受了这项光荣任务。11

民兵小分队终于发现了赵男和王女的踪迹。

白皑皑的雪地上一堆灰烬显得格外醒目,灰烬的周围积雪已经融化。并且,有两对很深很深的脚印。

赵队长看看脚印,断定说:不远了,狗男女没劲儿了。

果真,不久脚印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洞口。洞口附近一滩血迹。从种种迹象看,这里就是王女和赵男最后的栖身之所。

王队长蹲下身,用手指戳戳红得耀眼的冰雪说:母狗是在这里下崽了。

不错,他们面前的这个山洞,整个洞口都被冰雪封冻着,只有一个被人刨开的小洞。洞口只容一人爬进。赵队长和王队长命令队员们把洞口掏大,大家就用随身带来的一把铁锹一把镐轮流作业。边挖边咒骂着这一对让他们吃够了苦头的王女和赵男。大家说,等把这对狗男女找见非活剥了他们的皮,碎尸万段才解恨!

这话话音刚落,不料想,山谷间旋起了一股黑风,那风却像长脚似的顺着山谷迅速移动,又像长着眼睛一般准确地驻足在他们脚下的山谷。风中有声,嘎嘎地嘶哑的笑声,顿时让人毛骨悚然。赵队长王队长和民兵们全部匍匐在地,眼睁睁看着那股人形的黑风从山谷间升了上来,停留在他们刚刚还在挖掘的洞口。黑风停下的那一刻轰隆一声巨响,天劈了一样,所有人都被这声巨响震昏。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抬起了头。

老天爷,洞口开了!

一个足有城门洞那么大的洞口敞露在他们眼前。而风,却无影无踪。

民兵们欣喜若狂,认为这是山神来帮助他们。有人纳头便拜,对着四周的山峰磕头不已。赵队长王队长照着队员们的屁股一人一脚:还不快进洞搜索,等着天黑了冻死在这里!

山洞大家进去得多了,但刚刚发生的怪异的事情还是让大家心有余悸。

几十条汉子畏畏缩缩拥挤在洞口,就是不敢进去。

赵队长把枪横到胸前,哗啦一声子弹上膛:怕什么,我们有枪!

对,有枪!可是,真要是碰上了妖魔鬼怪,有枪又有什么用?大家还是害怕。几十个人几十杆枪端着,畏畏缩缩进了洞。这一进去,才发现洞深数丈,越往里走越感觉冷气嗖嗖,越往里走也越黑,极黑极黑,手电筒的光就像萤火虫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赵队长王队长说:点火把,得点上火把。

几十支火把点上,洞里一片通红,红光中,他们猛然看见一群人。看见这幕景象的第一眼,全体毛发乍起。

有人一声怪叫:妈呀,我的妈呀!

靠着洞壁,或躺或坐,或仰或卧,或相互紧紧相拥,或你靠我挤着一群白霜霜的冰人。这些冰人,须发皆白,胡子眉毛头发毛长数寸,根根直竖,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冰凌柱。乍一眼望去,一个个像罩了个水晶棺一样的冰陀冰疙瘩的人,个个饿死鬼一样面黄肌瘦,衣服也一条一缕破衣烂衫一副叫化子模样。这是些什么人?——是避战祸逃难到这深山里冻死了的难民?是远走他乡一次长途迁徒中迷失了方向的某一部族?是山体塌方把这一群人活活封死在了这个山洞里?……

这是民兵们第一眼看见这群冰冻的僵尸的最初猜测。

但他们很快看见了他们熟悉的东西——枪。

这些人手里有枪,和他们手里的枪一模一样,长枪,三八大盖。这些枪并且还都端在手里,或放在膝盖上,枕在头旁边,仿佛随时听见动静,随时准备端枪扫射。在看见枪的同时,他们又发现了这些人和普通老百姓的其它不同。他们有些人有伤,断胳膊残腿,满身满脸的血污,并且,人人面孔乌黑,是硝烟熏黑的那种黑。有的人头上还有军帽,是灰颜色的军帽。

看见了枪和灰色军帽的那一刻,民兵们知道了他们面前的这一群僵尸是谁。是游击队,西岭游击队。赵队长王队长小时候见过游击队,他们拿三八大盖,戴灰色军帽。看样子他们是冻死在了这个山洞里。

一共一百二十个西岭游击队队员。

赵队长王队长默默地数着,数着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情。这些人全都大睁着乌黑黑、空洞洞的两个眼睛,大睁着两只眼睛的脸又都朝向着一个方向:洞口。

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住了。

生命和他们身体里的血液也被凝固住了。

连同这种凝固同时被凝固住的仿佛还有一样东西:一种感情。

毫无疑问他们是在期待着什么。

期待什么:救主?奇迹?还是什么人?

或许没有这一百二十双瞪圆的眼睛,和这些他们景仰的从前的伟大战士、游击队员们呆在一起也许并不可怕。但此刻冰窟里的民兵们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气氛,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种神秘和力量就来自那些死人圆瞪瞪的眼睛。

在永恒的死亡和死寂的凝视中,焦黑的面孔上,了无生气的黑瞳孔和白眼仁的凝固的视线,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害怕。就好像他们贸然地闯进了一个遗世而高贵的神殿,众神们在高贵的静默中凝视和审视着他们;他们全体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所统驭,举着火把的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默默地挤作了一团,相互间越靠越紧,越靠越紧;而在他们中间,像是有一个漩涡,他们大家像中了魔法一样被旋涡的力量紧紧吸住,缓慢地朝着一个方向挪动着脚步……

红红的火光中,他们想竭力看清楚那些游击队员的面孔,辨认出他们都是谁,都有些什么特征。但是,那些被晶莹的冰柱罩住的人,却显得离他们十分地渺远,朦朦胧胧,闪闪烁烁,像戴着一副副神秘的面具,总也看不清楚……

最后是王队长的话结束了这一幕。

王队长说:太可怕了,我受不了了,呀呀,我,我实在受不了了!

王队长说这话腿肚子打着哆嗦,声音很细很细,气若游丝。但就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惊魂,仿佛有什么钝钝的重物碰撞在洞壁上,稀里哗啦撞得粉碎,四面八方有气流在涌动,回荡起让人惊心动魄的回声。大家一齐撒腿,争先恐后,跌跌撞撞,奔命似的逃出了冰窟。

他们那时还不清楚。

这一刻,他们已经成了发现西岭游击队员冰窟遗骸的新闻人物。12

什么?什么游……游击队?我们西榴城哪儿来的游……游……

我奶奶结结巴巴。没有办法,我奶奶知道羽林军、虎贲军、锦衣卫,但就是不知道“游击队”。我现在得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我们西榴城从前是没有游击队的,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一支德意联军占领了大泽国最东端的这座城市——也就是我们西榴城。他们的司令罗曼将军是上了我们国名的当了,他以为“大泽国”是南太平洋中的一个岛屿,四周全是海水,没想到大泽国的四周却是一望无际的浩瀚沙漠。结果他们只占领了西榴城之后便再也无力将他们的军事占领推进到大泽国的任何一座其它城市。

这个事件阻断了西榴城的历史进程。

从此西榴城发生的诡异事情都与大泽国的其它城市毫无共同之处。应当说,这支远征军对我们西榴城后来的历史影响深远,因为在它统治期间给这座城市打上了深刻的异族烙印。比如,我们最高行政机构叫“元老院”,我们最高司法机构叫“枢密院”,我们最高行政长官叫“总督”,我们最高立法长官叫“总议长”……

而在远征军占领期间,世界游击司令、一个叫瓦纳的南斯拉夫人也潜入了我们城市,“瓦纳”为我们输入了游击队。我们西榴城落入了三方混战中,后来,政府军打跑了远征军,游击队又打跑了政府军。

赵队长王队长他们发现的,就是瓦纳游击队中的一支——西岭游击队一百二十名队员的遗体。13

赵队长王队长连夜下山向总指挥汇报。

总指挥当然住在县城里一个最好的宾馆里。时间已经是午夜,总指挥已经就寝。总指挥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睡梦中惊醒。他打开门,赵队长王队长一头扑进房间,惊得声音都变了调:院长院长,指挥指挥,我们看见他们了,看见他们了!

总指挥陈济时的现任职务是我们西榴城枢密院院长,所以王队长赵队长叫院长和指挥都没有错。

活的死的?人逮住了?

总指挥很冷静,他对逮住王女和赵男胸有成竹。你想想,一个怀孕了七八个月的大肚子女人能跑多远?能跑哪儿去?深山老林里没吃没喝存不住身,迟早不是冻死饿死就是被活捉,所以他问“死的活的”。

但赵队长王队长却听愣了:死的活的?当然是死的。死人能跑?死人跑不了。

赵队长说:当然,都在里面。在一个大冰洞子里,现在还在里面。哎呀!我们谁也不敢动、不敢碰呀!

王队长仍心有余悸: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一百二十个死人,全都瞪着眼珠子!!瞪得你浑身发颤打抖,周身起鸡皮疙瘩……

这两人蜡黄着张脸,神经质地抖,神经了似的控制不住自己说个不停。

总指挥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说些什么说!我是问你们案犯,那一男一女毒死耕牛的投毒犯!

两人瞪着眼睛,好半天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搜山的目的,想起他们是去追捕赵男和王女。赵队长羞愧地:指挥,我们没有完成任务,那对狗男女还没有找到……可是,我们发现了一个冰洞,我数过了,一共一百二十个人……

总指挥尖着嗓子:一百二十个什么人?真要命!话说清楚点,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总指挥有些生气。

赵队长镇静镇静情绪:报告总指挥,我们追捕王女和赵男,结果,在冰洞里发现了一百二十个游击队员,从相貌特征看,指挥,肯定是西岭游击队员。我小时候见过他们。我爹被吊死那年见过。虽说记不清人的模样,但衣着打扮不会弄错。指挥,看样子他们是被冻死在了山洞里,样子挺惨。

总指挥听了,表情有点怪异。他直愣愣瞪着面前赵队长的脸,半天也没有说话。三个人就那么站在房间中间,赵队长和王队长瞪着总指挥,总指挥瞪着赵队长。14

了解我们西榴城建城两千一百年历史的人知道,西岭游击队的领导者正是我们这座城市获得新生的新的缔造者。

十多年前,我们城市的南门举行过一次庄严的入城仪式,一支威武雄壮的军队开进了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师长满春虎,紧跟在他的后面也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是政委陈济时。我奶奶活过了从刘皇帝开始的无数个朝代,她亲眼看见过无数支军队开进开出我们西榴城,但此番入城仪式还是让我奶奶觉得她算是白活了那么长时间。关键是气氛不一样。从前入城,谁进谁出,和老百姓没有关系,大家躲在家里不出来,就是站在路边了也木呆呆的一副死人相。从前的入城式我没见过,但这回,我亲眼目睹。那个热闹!就像是你家我家他家的亲舅舅进城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倾巢而出,长长的街道两旁摆满了吃食,西榴城的大姑娘小媳妇打着腰鼓扭着秧歌,咣咣咣的锣鼓傢伙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震塌了。这天我也格外兴奋,兴奋的是有那么多好吃食。我在人们的腿缝里钻来钻去,这个桌上抓个白馍馍那个篮儿里偷个鸡蛋,我的肚子吃得溜圆,觉得我们的城市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过。陈政委和满师长的高头大马从我面前经过时,我满心欢喜地想向他们致敬表达我的幸福感情,我在马前翻起了筋斗,一个,两个,三个……一连翻了二十多个。人群中一片喝彩,我得意洋洋,没想到,满师长竟从马上弯下了腰,在我脑袋上拍拍,把我轻轻一拽,我猴子样蹦到了满师长的马上。就这样我和这支光荣的军队一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一路行进到了我们城中心的广场上。

我奶奶却从来也不承认我有过这段光辉经历。

我奶奶撇撇她干瘪的嘴唇:塌鼻儿,你胡吹些什么!人家满总督他们进城那会儿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没有出来,你怎么会骑在人家师长的高头大马上满城遛达一圈?……

我对我奶奶的糊涂深恶痛绝。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奶奶活得那么长久,活得那么长久能不糊涂?我奶奶竟然糊涂到了连她亲孙子塌鼻儿就是活上一百年也还是这么大、也还长不大都搞不明白了。还有,我认为我奶奶相当自私,只允许她自己享有两千年长生不死的光荣,而想要剥夺掉我塌鼻儿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荣耀。

我坐着满师长的高头大马行进到我们城中心广场上,我咧着嘴笑,傻呵呵地笑。这是我一生中荣耀的顶峰,当然,比我更加荣耀的是满师长和陈政委。入城仪式后开了一个群众大会,宣布由军队接管城市,满春虎成为我们西榴城总督,陈济时当了枢密院院长。我们西榴城的居民不可能不知道西岭游击队的光辉历史,那天,就在我们的城中心广场,满总督发表了他就任后的第一篇演说。他说,没有西岭游击队的浴血奋战,就不会有我们西榴城的新生,他们许多人长眠在了南山的崇山峻岭里,为了缅怀他们,也为了我们这座城市永远记住他们,现在,我命令:鸣枪三声致哀!

满师长一声令下,整整一师人举起了枪。

枪枝林立,场面壮观,广场上只见枪枝不见人,整个成了一个枪的海洋。黑森森的枪口朝着那天湛蓝湛蓝的天空,三排枪声过后,我们城市上空硝烟弥漫,久久不散。枪声几乎震聋了我们的耳朵,硝烟呛得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大咳不止。或许正是这枪声和硝烟让我们真的永远记住了“西岭游击队”这几个字——除了我奶奶,我奶奶把所有开进开出城的军队都毫无例外地认作是“朝廷的军队”,是“王师”。她那天的兴奋和高兴,主要是为“改朝换代”。因为,我奶奶说,塌鼻儿,只要是改朝换代,总归对老百姓只有好没有坏。这点我倒相信。我那天吃的鸡蛋、白馍馍,还有骑在满师长高头大马上的辉煌经历,就是游击队进城带给我的直接好处。15

赵队长王队长走后,那一夜总指挥陈济时陷入了沉思。

他们带给他的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对于这座城市,这也是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因为西岭游击队和我们城市的特殊渊源关系,游击队员遗体的被发现意义格外重大;如果是其它什么人的尸体,比如说一群难民或一群流浪的外邦人,我们才不会那么在意。死了就死了,反正人都会死的;除了我奶奶,有一天我也会死。我们这些人的死当然都轻如鸿毛。但现在死难者是些重如泰山的人,是我们这座城市都得感恩戴德的人,这事就相当了不得。

我们西榴日报在头版头条显著位置报道了这件事:

——冰窟解谜,西岭游击队员遗骸重现天日。

那天我坐在我家门槛上,把那份报纸翻得哗啦哗啦直响,屁股还不安宁地一个劲儿地拧来蹭去。我奶奶把她鸡爪似的手屈起来,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敲一下,我奶奶亲切地把这称之为是给我“吃枣”。

我奶奶说:塌鼻儿,别胡闹,你这样子让我心慌。

我说:奶奶,我脑仁子疼。

我从那天在薛家坟园子的墓坑旁那棵老柳树上摔下来以后一直头疼,疼得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不,比想要炸裂还要历害。

我奶奶问我:怎么个疼法?

我说:唔,奶奶,就好像有几千几万条虫子在啃咬和吃我的脑仁子。它们昼夜不停地啃,昼夜不停地吃,就跟想把我的脑仁子啃光吃净一样。奶奶,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让你拿个斧头干脆把我的头一下子劈成两半。

我奶奶说:薛家坟园子那种地方小孩子就不该去。那种地方阴气太重,阴气太重是因为那些凶死鬼死时怨气太大,他们会变成厉鬼到处找替身。塌鼻儿,该不会是那些孤魂怨鬼附体了吧?

我自然反对我奶奶的说法。我奶奶说这种话无非是想找个理由去给城隍送钱去。这我很清楚。我们这里的人有这个习惯,小孩子一有头疼脑热不舒服就要到城隍庙去给城隍烧香上供。祷告一番后回家,到了深更半夜,大人就到院子的大门外面,拿个铁勺,在门框上“绑绑绑”地一下下敲。边敲边拉长着嗓门,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叫小孩儿的名字,叫完名字又拖着长长的腔调:回——来——吧!这时,就有人在不远处答应,也拖着长长的腔调:回——来——了!这是给小孩子“叫魂”,意思是孩子的魂跑了,要把魂喊叫回来。

果真,我奶奶这天白天拐着小脚又去了趟城隍庙,晚上也拿个铁勺到大门外去敲,敲一下喊一声:塌鼻儿,回来吧!然后她自己又变一种调子回答:回来了!我躲在被窝里听,听我奶奶发颤的和凄凄楚楚的喊声,不知怎么鼻子有点发酸。哎,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奶奶会为她的孙儿塌鼻儿叫魂。

可是这一切对我没用,我的脑仁子仍旧疼得厉害。

我奶奶叫完了魂儿很快睡着了,我却没有办法让我的脑袋不再疼。我们小学校里坟园子的鬼魂这一夜也像是很不安宁,我躺在床上,能听见我们学校的窗户和门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就像鬼魂们要造反一样。这是每当要有大事发生的前兆。说不清是吉兆还是凶兆,反正要有大事发生。我平时就和别人不大一样,譬如,我总能感知别人感知不到的事情,一些事情的预兆在我看来是清清楚楚别人却糊糊涂涂,怎么也让他清楚不了明白不了。这让我在别人眼里显得有点精怪,大约也就是精灵古怪的意思。我也不知道这是褒义还是贬义,精怪就精怪吧!可这让我常常为周围人难受。明明知道他们要倒霉或遭殃,却又不能够说出来,告诉给人家。我读史,知道古代希腊有我这样一种人,叫“祭司”。祭司实际是个很苦的活儿,神明要他保守秘密,否则,就要受到神明的可怕惩罚。由此我知道了上天在赋给一个人特殊本领的同时也会赋给他一种特殊痛苦。

小学校里坟园子的鬼魂吵闹得我更加头痛欲裂。我想起我奶奶说过的那句话,说不定我的头痛还真和薛家坟园子的鬼魂有点关系。非常奇怪,我刚这么一想,我的头立刻不痛了。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我惊怪不已的事情。

我感觉我脑袋周围突然有一圈白光,我的天灵盖被人打开了!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们小学校里鬼魂们不安宁的原因,来自我们满总督的那幢两层小楼。小楼透明似的,让我清楚地看见了里面发生的事情。16

此时在我们满总督的书房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看样子十分秘密的谈话。

他们来了,他们终于还是来了。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郑虎,二棒子,王胡子,曹大海,马大个子……这一个一个,又要与我们会面了……

说话的是我们西榴城的总督满春虎。而在他对面,不是别人,是我们枢密院院长陈济时。猛一看见这两人,我吓了一跳,哎呀,太不一样了,这两人的相貌和神态,和平时太不一样了!像是被毕加索用画笔进行了涂改和变形。平时全城人都认为,长脸、大下巴、胳腮胡子,身材高大魁梧的满总督严厉而让人畏惧,而面皮白净、说话温文尔雅的我们枢密院院长为人和善可亲。但这晚上全颠倒了!满总督整个人都像是缩小了一半,人和声音都变得虚弱而飘忽,相反,我们陈院长目光灼灼,豹子的眼睛一样有着一种莹莹的绿光,白净面皮发青发绿,浑身透着股萧杀气儿。他一开口说话,声音里带着从牙缝里发出的“咝咝”声,像是有人把一条蛇放进了房间,让人不由有一股子寒意:

有什么办法?讨债来了!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简直像五雷轰顶,但消息是封锁不住了。既然如此,老满,我看我们还是得去和他们见上一面!

满春虎显然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他不看陈济时,看书房的墙角:

奇怪,这世上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从前,只听说过什么木乃伊,列宁的水晶棺……尸体才不会腐烂。他们怎么居然被冰冻起来了,一个个还都像活着一样……

你别打岔,老满!我看我们是得去和他们见上一面!

满春虎静了许久:不不不,这种事情我受不了。我看,还是你去……

满春虎瞪着一双像是害怕和惊恐的眼睛。

陈济时提高了嗓门:老满,你这样怕是不妥吧?媒体要炒作,我们正好利用,来它个“生死晤面”……

不行不行,我知道我不行。我没有……没有这样的勇气。

你说勇气?陈济时冷笑:我记得你这人从来都不缺乏勇气嘛!和死难战友见上一面怎么就这么难?不见面,想没想过政治后果?想没想过我们的政敌会怎样利用这件事做文章?

满春虎怔住了,两眼有些绝望地看着陈济时,他嗫嚅:你是政委,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