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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0 11: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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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鑫森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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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故事

湘潭故事试读:

秋疯子

湖南潭州的湘楚大学,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既有诸多名系又有诸多名师,令天南海北的学子心驰神往,无不以入此校为荣。

社会学系是该校名系之一,四十岁出头的秋疯子,则是该系名声最大的人物。他之所以获此雅号,其一,他姓秋名丰子,字耕夫,“丰”与“疯”谐音;其二,他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言行,带着一股常规难以理喻的疯傻气,不能不叫人另眼相看。

社会学是以人类的社会生活及其发展为研究对象,除经济、政治的大课题之外,还有对某些社会现象如人口、劳动、民族、宗教、民俗诸多方面的探究。首先提出这个学科名称的,是法国的实证论者孔德。

社会学系的教授们,多半留过洋,领略过欧风美雨的妙处,同时又有自己专攻的领域。秋疯子在法国巴黎“泡”过几年,研究的是民俗在社会行进过程中的恒定性和异变性,他的硕士和博士论文得到洋师长的激赏。他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蓟之悦字独乐,如今担纲社会学系的系主任,探讨的是中国之所以贫穷,与毫无节制的人口增长,具有什么形态的对应关系,他的口头禅是:“穷苦人呀,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这才造成了国弱民贫!”

秋疯子最不喜欢蓟之悦,认为他做的学问是狗屁不值,把国弱民贫的责任推给生孩子过多的穷苦人,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就不谈政治的腐败、外夷的侵略、富人的贪婪呢?那才是国弱民贫的真正病根。因此这两个人,只要有机会碰在一起,就会对“咬”。秋疯子言辞锋利,如刀似剑,常让蓟之悦丢盔弃甲,悻悻而退。秋疯子私下里也承认,蓟之悦除学问上偏颇之外,却是个大大的好人,只是他面对这位老同学,有些话不吐不快。

秋疯子的衣着很守旧,春、秋、冬喜欢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外罩黑缎子马褂,头戴黑绒瓜皮帽;夏天则是蓝、黑长衫,光头,脚蹬黑布鞋。蓟之悦呢,西装、衬衣、领带、皮鞋,西式头,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

蓟之悦虽是系主任,但为人谦和,没有什么官架子,也不小气钱财。得闲时,经常邀约同事雅集,或去附近的名园、名寺游玩,或在某个酒楼、饭庄设宴。

早春的一个星期日,天气晴明,他们去城郊的昭山寺观赏玉兰花。忽然大风骤起,风沙漫天,树头洁白的花瓣纷纷飘落,大家赶忙避到檐下。

蓟之悦说:“对不起诸位了,真可谓大杀风景!”

秋疯子仰天大笑,说:“我把这成语改变词序,叫作‘大风杀景’或‘风大杀景’,独乐兄,你看如何?”

蓟之悦说:“还是耕夫兄有捷才,佩服。”

社会学系的教授,虽喝过洋墨水,但国学是自小就涉猎的,功夫都很扎实,许多典籍可说是烂熟于心。相聚在一起,社会学的主业倒很少论及,谈的多是国粹。比如蓟之悦,对《墨子》一书及历代研墨之说十分看重,开口便是“墨学”。一次,蓟之悦在宴会上,忍不住与同桌的人,又侃侃而谈墨子所倡导的“兼爱”。

秋疯子重重放下酒杯,板起脸,竖起眉,站起来骂道:“如今谈墨子的人,都是一些混账王八蛋!”

蓟之悦的脸顿时红赤。

秋疯子又愤愤地说:“即便是独乐兄的父亲,也是混账王八蛋!”

一向平和的蓟之悦勃然大怒,手指秋疯子吼道:“你骂我也罢,怎么可以辱我高堂!”

秋疯子缓缓坐下,笑着说:“兄且息怒,我不过是试试你的心境。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墨学?我不是骂你,是测试你对尊父可有孝心。你果真有,这就好!”

一席话引得哄堂大笑。

秋疯子备课,从不用钢笔和轻巧的笔记本。他从南纸店买来褐黄色的毛边土纸,裁出长两尺半、宽近一尺半的长方纸片,再装订好,用毛笔正楷书之,一丝不苟。备课本在讲台上摊开,占的面积很大,学生忍不住发笑。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做的是大学问,只有这种大备课本方可承载!”

他对学生很关照,特别是家境贫寒者,往往慷慨掏钱济助。有找工作困难的,他为之荐介给亲朋好友主掌的单位、部门。学生毕业离校,他会常写信去问问工作、生活情况,一律称之为“XX吾弟”。有一次,他的一个学生怀着感激之情回复一信,起首称“耕夫吾兄”,秋疯子拆信一看,拍案而起,骂道:“我称学生为弟,是谦逊,他称我为兄,是冒犯,师生关系犹如父子,岂可混淆!”

秋疯子会写诗能作联,毛笔字写得很好,楷、行尤妙,还能信笔作写意国画。

本系的年轻教师荣尚德、马荣英要结婚了,请秋疯子为他们将来的书斋写个匾额、书副对联。匾额他题了四个厚重的楷字:“一德双荣。”既嵌入了男女姓名中的字,又有勉励之意;再以行书作联:“四壁图书成雅集;五更风雨入幽眠。”举行结婚仪式的时候,原本艳阳高照,忽然天低云暗、雨声喧哗,有宾客惊呼:“天公不作美!”秋疯子挥手大声驳斥:“此言大谬!既云且雨,天地交泰之象,乃天公为新婚夫妇现身说法,可喜可贺!”

秋疯子研究民俗,以千年古城湘潭作为个案,再广采博撷,出版过数本皇皇大著,誉声四播。他对古城的社会动态十分关注,常常走出书斋,慨然亲历其间。

有一年,此地流行瘟疫,市民谈虎色变。有谣言传布,称郊外关帝庙旁有一个小水潭,取水以饮可除病,于是万人空巷,接踵而至。清水取尽,只余下浑浊的泥浆,人们又取泥浆入口。秋疯子闻说,立赴现场游说并夺人瓢、碗,称这是迷信,饮了不卫生的水更易得病。于是引起公愤,向他抛掷砖头、泥块,他只得落荒而逃。

湘潭城区格局拥挤,县府决定向城郊扩建。西郊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桥名叫“腾蛟桥”。抗清名将何腾蛟曾在桥上抵抗入城的清兵,受伤被俘后又不肯降清,终被处斩。后人为了纪念他,将无名小桥命名为腾蛟桥,每年在他殉难之日,人们在桥上设香烛、果品为祭,称为“祭龙节”。现在,县府为出政绩,居然要填河拆桥了。秋疯子狂奔到桥上,手抚桥栏大哭,然后伸开双臂站在桥中央阻止施工,欲与石桥共存亡。蓟之悦知道官方的主意不可改变,怕秋疯子遭到不测,就安排几个校工去把他强拉了回来。第二天的《潭城日报》上,头版头条的标题是:秋疯子哭谏拆桥,何腾蛟何处祭奠。

一九四四年初夏,湘潭沦陷,日军的膏药旗到处飘舞,枪光弹影搅乱了古城往日的平静与清雅。

农历五月初五为传统的端午节,日军司令部早贴出告示:严禁龙舟下水,严禁祭祀屈原。

当时的湘楚大学早已停课,教师、学生风流云散。

端午节上午九时许,秋疯子一个人来到怡和坪码头的湘江边。这个码头又大又繁忙,为沿江十几个码头之翘楚。

秋疯子把长竹竿上卷着的白布长幡,从容地舒展开来,再把竹竿使劲地插牢在水边的沙滩上。在古俗中,这叫招魂幡,不过秋疯子招的不是已故亲旧之魂,而是国魂。幡的上半截,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写的一首招魂诗:“归去来兮中国魂,山河依旧气豪雄。长幡直入云天去,唤醒睡狮怒吼声。”幡的下半截,画的是一只怒眼圆睁、向天而吼的雄狮,浓墨重彩,威风八面。

江岸上观者渐多。

秋疯子从提袋中拿出鞭炮,再在沙滩上插好点燃的香、烛。鞭炮燃响后,他面江而跪,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立起来,手持一大杯水酒,转身面对江岸上的人,高声吟道:“楚亡屈子投江死,酹酒山河未许愁。四万万人齐奋起,风雷滚滚震神州!”

众人齐声叫好,口号声此起彼伏。

忽有一群日本兵、伪军,从人墙中挤开一条缝,凶狠地冲突出来,把枪口对准了不远处的秋疯子。

砰、砰、砰……

乱枪声中,秋疯子大笑不止,然后缓缓倒下。

后花园

有一行雁字,忽从湖对岸密密的柳丛中惊起,嘎嘎嘎,驮一片暮色,斜斜地切入秋空;随即,颤颤晃晃,飘出一轮圆月,似一个银盘被一根紫黑的绳索拽出,银盘缓缓倾斜,于是无数斛的光亮倒入湖中,叮叮当当,但见溅起无以数计的银箔玉片,漂满了半湖。湖的另一半是碧沉沉的荷盖,高高低低,重重叠叠,如伞,月光在上面滚跳嬉闹;数支红荷于碧绿中挺出,镀一层清辉,晶莹剔透,显出无限的娇羞。风徐来,漫开无边无际的清香,与月光糅成一片,花香变得可以看见,月光变得可以嗅闻。雁字已写向更远的天空,倏忽不见。

四周好静。

这静,似乎带一点冷清,带些许惊悸,将晁家的后花园满满地充塞,竟不留半丝隙缝。正因这静无处不在,也就变得空旷,反觉它原本就不存在。

湖畔凸出一座双层木石结构的亭榭,将许多遒劲的线条,写在这一片空间里。从木柱淡褪的漆色与石阶边苍褐的苔斑上,可想见这建筑已有不少年月,因而这些遒劲的线条又是写在时间里。

亭榭四周立着几株金桂,静静地开出一簇簇的桂花,清淡地香在夜的光晕下。

亭内设有一桌两椅,桌上搁几盘残剩的菜肴,立两瓶“茅台”。没有点灯烛,朦胧中可见两个人相对而坐。“尊行,你我在军务繁忙中,得一日宽闲,也算是平生一件快事了。”“军座,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戎马倥偬,内外胁迫,尊行身为参谋长,却不能想出一个好法子来,惭愧。”“唉。”武一海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已经喝得够多了,各自有了几分醉意。“卫兵!”

武一海喊了一声。

声音有些艰涩,回旋了一阵,竟无人作答。“军座,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尊行,卫兵在前厅吃饭喝酒,我怕扰了您的清兴,才没让他们来。”“没什么,喊习惯了。”“来,再喝一杯。”“好。”

晁尊行殷勤地给武一海斟酒,那亲切的笑,顺着瓶口汩汩而下,注满了酒杯。他四十刚出头,身材伟岸,特别是那两道剑眉,直插入鬓角,鼻梁且高,因“中岳”耸峙,使棱角分明的脸,更显英俊。“尊行,你跟我好些年了吧?”“军座,十八年了。”“我待你如何?”“好。”

武一海淡淡一笑,狭长的脸上浮起酡红,端杯的手往上一抬,送到嘴边,呷了一口,放下杯子,用手矜持地捋捋短须。

他已年近七十,身子显得有些臃肿,且患着一些疾厄,在冗繁的军务操持中,已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但作为一个军人,他对自己的职业是忠贞不渝的,挺直的腰板,依旧保持着当年的英武之气。“我是不行了,老了。想息影山林,又怕被人笑话,欲振兴军务,又百般无奈,真如《陈情表》中所说:臣之进退,实为狼狈。”“军座不必灰心,办法总是会有的。”

武一海摇了摇头,岔开话头,哈哈地一笑,说:“尊行,真有意思,早几年我请一位‘张铁嘴’算了一个命,他说我‘五行缺水,将来依旧要归终于水’,我倒有些相信呢。”

晁尊行低头呷了一口酒,用手帕抹了抹额上的汗,说:“谁都信命。”“也有不信的。”

月光如霜,纷纷扬扬斜飘到亭中,两个人全浴在一片空明中了。此刻,从装束上看,绝对想象不出他们是军人,没有穿军装、佩枪械,而是长衫、布履,浑身透出一派儒雅。

湖上有风拂过,荷丛中传来细微的响动,几张荷盖摇斜了,泼洒出如许的月光。

武一海仰脖又干了一杯,酒烈烈地从喉头烧到心里,猛觉有一股豪气往上蹿。好久没有这么痛快过了。他感谢参谋长懂得体贴人,把他邀到晁家花园做一日之游。从早晨到现在,他们赏花、品茶、喝酒,或者谈论一些唐代颇有气势的边塞诗,真可谓“此乐何极”。在恬静的气氛中,他也会想起这一支军队,自己苦心经营多年,是如何的不容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参谋长是在他身边长大的,视如养子。将来,他当然要把这支军队交给一个合适的人,当然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进行交接。

湖水好静好清,圆月沉浸于湖中,如一块玉璧,微风荡起圈圈涟漪,闪闪烁烁,似一片碎金。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

想到军队眼前的困境,武一海有些焦躁,他感受到了一种难熬的沉闷。他望了望参谋长,参谋长也正望着他,然后低下了头。显出一种难言的内疚。“尊行,不必着急,我想总会有办法的。”“是。军座。”“尊行,那湖上的月光几多妩媚。我们荡一叶小舟去看看如何?”“军座,湖上风凉……”“不怕。那年,我们在雪地行军,一走两百里,脚趾都冻僵,想起来好像就在昨日。”

武一海径直走出亭子,潇洒地走到无边的月光下,仰头一望明月,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湖边的一棵柳树下,系着一只小船,小船上搁着双桨。

武一海解开缆绳,晁尊行正要先跳上去,忽然跑来一个卫兵。“报告参谋长,客厅有人求见。”

晁尊行停住脚步,望了一下武一海,顿了一阵,才说:“今晚我要陪军座赏月……不会客。”

武一海见状,忙拉住晁尊行,说:“你去见了客再来,我先玩一会儿。”

晁尊行这才说:“那也好。尊行马上就来。失陪。”说完,便和卫兵匆匆走了,脚步有些慌乱,走了老远,还回过头来望了一阵。

就在这一瞬间,武一海惊出了一身冷汗,这空旷的后花园,这宁静中深藏的不安,他猛地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枪没有带,即便带了枪,又有什么用!在突然发现事态的严重后,他反而坦然了。于是从容跳上船,操起双桨,朝湖心划去。

他想起一天中尊行的种种神态——看来尊行是等不及了,要下手了,但又分明带着许多的愧悔与惶怵。刚才,如果不是他叫尊行去会客——然而,这会客不过是虚掩——尊行是不会去的,他对自己还怀着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是自己无意中的催促,使尊行毅然往前走了一大步,把那个决心下了。

这时间合适,这地点合适,只是这“形式”……

船头前犁起细细的浪花,每一朵是如此的晶洁,月光直泻入船中,似可用手掬起。船很轻,似飘,似飞。

他自小生长在山地,几曾见过这样的情景。后来入了军旅,战事频繁,实在生发不出吟赏花月的闲情逸致。今晚是尊行成全了他。

月夜原是这般的美丽,美丽得让人把一切皆忘却,继而又生出淡淡的愁来,这愁是因这月夜的美好而催发出来的。于是,他想起许多古人咏月的诗句,“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这意境今晚他是领会到了。

他停住桨,舒展身子,躺在船舱里。

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尊行,毕竟是一个将才,有勇有谋,心狠手辣,将来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这些日子,尊行对他的每一个决策,几乎全是首肯,不多说一句话,让他这老头孤独地筹划军务,以至弄得身心极为劳顿……这小子,有心计!

密匝匝的荷叶中,又有了轻微的响动。

湖上此刻没有风。

他蓦地坐起来,挺立了腰板,悠悠地荡起桨,朝那荷丛划去。

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何必折磨别人折磨自己呢。

月光倾泻在湖上,渐渐地多渐渐地稠,整个湖在轻轻摇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小船的分量。

小船离荷丛越来越近了。那是一片何等深沉的碧绿,粗墨的荷梗交加错杂,分明是一幅大写意丹青。他知道在重重叠叠的暗影后面,有黑洞洞的枪口在等着。

他停住了桨。

何必让那枪子在身上穿过去,那对于尊行没有好处,毕竟太让人失望。若是部下互相火并,这支军队岂不全完了。尊行要成就一番功业,没有这支军队是不行的。而且,自己的几个儿子岂肯罢休,一旦结下仇怨,更大的悲剧将等着他的全家……

于是他站起来,整了整衣衫,望着湖水中飘浮的明月,伸出双臂,猛地跃下水去,小船一阵摇晃。湖心冲起一个大浪,无数的波纹匆匆推向岸边,击起一层一层的浪花。

武一海不识水性,但感觉到了水的柔软,便轻盈地朝那月亮飞去,飞得那么急速,那么惬意……

第二天,本城的小报上登出消息:军长武一海不幸落水身亡,参谋长晁尊行被推拥述职。

接着,新任军长晁尊行亲自举幡执绋,为武一海举行了规模盛大的公祭,一切费用俱由军部担承。

晁尊行悲恸至极,他跪在棺木前,凄怆地哭喊着“武军长……武军长……”他整个面庞瘦成了狭长,眼光滞呆。武一海的死震撼了他的整个灵魂,武军长是一个真正的胜利者,为了保全军队及部下的名声,他选择了一种合适的方式去死。在对军队的神圣责任感上,在对世态人事极为冷静的评判上,晁尊行自愧弗如,败得极惨。

武一海下葬后,晁尊行率领营以上军官,到武家去看望武夫人及其子女,并许诺每月奉送大洋三千,作全家的生活费用。

武夫人呜呜咽咽地哭,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索当

德义当铺的掌柜钱钦其,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泡好了澡,披着浴衣,消消停停回到雅间的卧榻上时,突然发现旁边的卧榻上已经躺好了又干又瘦的老人乌六爷,乌六爷正眯缝着一双小眼打量着他。

雅间里燃着炭盆火,把料峭的春寒逼到屋外去了,空气变得热辣辣的。

钱钦其兀地有了一种屈辱感,这乌六爷不过是一家杂货铺的伙计,他怎么够资格上这种高档的澡堂子来?何况,平日躬腰驼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副病病歪歪的样子。钱钦其鼻子“哼”了一声,正欲别过脸去,乌六爷说话了:“钱掌柜,幸会,幸会!”

钱钦其只好打起精神,应付道:“乌六爷,原来是你啊,难得,难得!这一块大洋一次的澡,你真舍得。”“我哪里舍得这个钱,有人请我洗洗而已。”

说毕,乌六爷坐起身子,上身也没披个衣衫,两边的肋骨隔着一层皮鼓凸出来,一副穷相!钱钦其也坐了起来,他觉得调侃这个乌六爷,也是一种乐趣,反正夜来无事,外面又下起了大雨。

堂倌进来了,问有什么要吩咐的。

乌六爷说:“来一壶龙井茶,我做东请钱掌柜品茶聊天。”

居然又让乌六爷抢了风头,难道我钱钦其少了这几个钱?

乌六爷说:“之所以我做东,是因为你是湘潭城里的大人物,我们难得有招呼你的机会。”

钱钦其呵呵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干瘦的乌六爷很知趣,讲起话来让人舒服。

一壶龙井,两只细瓷茶盅,由堂倌送进来,并殷勤地斟上了茶。

乌六爷问:“多少钱?”“二十个铜子。”

乌六爷遂从放在旁边的衣褂里掏出一把铜子放在卧榻上,然后,用两个手指夹起两个铜子,轻轻一扭,铜钱便成半圆筒状。“两个,四个,六个……”

二十个铜子,成了十个半圆筒。

钱钦其一惊,这指力可了不得。

堂倌说:“这……六爷,柜上不好收这样的钱啊。”

乌六爷一笑,拿起铜钱放在掌心,轻轻一压,便恢复原状。

堂倌说:“谢六爷啦。”拿起钱便走了。

钱钦其呆望着乌六爷的手指肚,状如盘珠,这功夫不是一年两年练得出来的。“钱掌柜,来,喝茶。”“好,喝茶。”“钱掌柜,有一事请教,你的当铺怎么一连几天都关着门?”“正在盘底哩,过两天就开门了。”“你钱掌柜当家已经二十多年了,好像从没有关门盘底的事啊。假若这几天有到期的当票要赎当,过了这几天,不是成‘死当’了吗?成了‘死当’,就赎不出了。好主意,钱掌柜生财有道!”

钱钦其脸红了,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乌六爷说:“我听我的掌柜说,三个月前他到贵铺当了一只祖传的盘龙镂空玉雕,这东西我见过,是汉代的东西,价值上万光洋,当的时候你只给了一千元。当期为三个月,这两天就要到期了,可你的当铺却关门盘底,这不是活活的要夺人宝物吗?他一个读书人,也是百般无奈,才开了这家小杂货店,本小利微,糊口而已。”

说毕,乌六爷随手抓起一个铜钱,甩过去,把一只飞蛾钉在对面的墙上,铜钱嵌进墙中有半寸来深。“这飞蛾真是讨厌。”

钱钦其脸都白了。乌六爷随手抓起一个铜钱,甩过去,把一只飞蛾钉在对面的墙上,铜钱嵌进墙中有半寸来深。『这飞蛾真是讨厌。』

又喝了一阵茶,钱钦其说:“六爷,赏个脸,我请你到街端头的王家酒楼喝酒,如何?”“愿意奉陪。”“我有洋车在门外等,你穿着布鞋,路上到处是水,如何去?”“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当钱钦其坐洋车到达王家酒楼时,乌六爷早已端坐在八仙桌边了,脚上的布鞋,无半点泥痕水迹。

钱钦其想:他是怎么来的?

钱钦其喊道:“上上等好酒菜来!”又讨好地说:“六爷,明日当铺一早开门。”

唐琴

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古城湘潭有一个为数不小的琴人群体。何谓琴人呢?即是家有古琴且能弹奏古琴的人。

而古琴,最少要是清代以前的玩意儿,因上有七条弦,又叫“七弦琴”。琴身为狭长形的音箱,长约三尺有余,琴头略宽于琴尾;面板为桐木、杉木,底板为梓木,当然也有使用楠木、紫檀之类名贵材质的;外侧有用金属、瓷、贝壳制成的圆星点十三个,名曰“琴徽”,也叫“徽位”;底板开出大小不同的出音孔,谓之“龙池”“凤沼”。上年岁的古琴当然价值不菲,能操琴的人也多是有身份、有财力和有学养的人。

年过花甲的秋一江,就是古城闻名遐迩的琴人。他蓄着一把黑得放亮的长胡子,宽脸、高鼻、浓眉,体量高大,人誉之为“美髯公”。他是个大画家,人物、山水、花鸟俱能,画价每方尺达银元十块,谁若还价,他一口粗气把胡子吹得飞扬起来,喷出两个梆硬的字:“送客!”

他喜欢弹古琴,也喜欢收藏古琴,林林总总,好几十张。最珍贵的,是唐代雷威所制的“天籁”琴,除了他和家人,别人没这个眼福一观。他常用这张琴弹奏古曲《高山流水》。可他就没有像高山流水结知音那样的机缘。他认为这世上,可堪入目的人少之又少。

城里有一家老字号“医琴坊”,老板年过五十,叫班师捷,矮而胖,脸肥、嘴阔。班家相传的手艺是修古琴,给琴看病、治病,不就是“医琴”么。能命出这种店名的人,不俗,也无疑读过些书。班师捷看过、摸过、修过不少古琴,但家里却无经济实力去收藏古琴;也懂琴理、乐理,却没有闲工夫去操琴,因此,他不是琴人,只能称为“修琴匠”。

班师捷早听说了唐琴“天籁”,在名人手上历代传承,现在藏在了秋府。他真想看一看、摸一摸。可“天籁”似乎从不出毛病,没送来修过。其实,就算“天籁”要修,秋一江也会送到省城长沙去,他认为本地的修琴匠,没这个能耐!

终于班师捷忍耐不住了,小小心心去叩访秋府,虔诚地说明来意。

秋一江既不让客人落座,也不泡茶、递烟,仰天哈哈大笑后,问:“你是开医琴坊的?”“是。”“好高雅的名字!可我这里无琴可医。”“我只想看看‘天籁’。”“唐琴如稀世美人,能让你这个俗人看吗?送客!”

班师捷一张脸都气白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掉头便匆匆而去。

客人走了,秋一江在客厅里笑了好一阵,觉得心里很痛快。然后,走进了他命名和题匾的“琴巢”,这是他储琴和弹琴的房间,很宽大,很明亮。墙上挂着一排排古琴,房中央摆着黄花梨木的清代琴案和圈椅,琴案一端搁着一只明代的铜香炉。

他点燃一支檀香,插在香炉里,再从一个大书柜里取出一个楠木琴匣。他打开琴匣,小心地搬出“天籁”琴,放到琴案上。然后坐下来,弹《高山流水》一曲。

琴声一响,所有房间里的声音都静寂了。他的夫人正在佛堂,刚才还在轻敲木鱼细声念经,忙停住木槌闭住嘴。厨房里的用人,洗菜不敢弄响水盆,切菜不敢惊动刀、砧。

这是秋府的规矩。

弹完了《高山流水》,秋一江走出“琴巢”,兴致勃勃地进了画室。

宣纸早铺好了,墨、色早备下了。他拎起一支大笔,略一思索,便急速地画起来。勾完了线,再敷色,画的是他自己,坐在庭院中的花树间,弹着“天籁”琴。画题是《斯人独寂寥》。

夫人不知怎么时候进了画室,站在画案边,忍不住轻轻地说:“可怜、可惜、可叹。”

秋一江搁下笔,板着脸问:“你说什么?”

夫人微微一笑,说:“可怜你知音难觅,可惜你明理太少,可叹你矜狂忤人。”“我做错了什么?你这样愤愤不平!”“一江,刚才班师捷想看看‘天籁’琴,何必粗言粗语以拒?有必要得罪人家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活世上,图的是一个‘和’字。”

秋一江猛地拿起大笔,蘸饱了黑水,在刚画好的《斯人独寂寥》上,狠狠地胡涂乱抹,还要这画做什么,毁了!

夫人默默地走出了画室。

古城的一份小报上,忽然刊出署名“鉴伪”的文章,题目为:《秋一江的“天籁”琴应为赝品》。洋洋洒洒四千来字的文章说得有根有叶:唐代雷威所制的琴,底板多用楸梓,而楸梓之色是微紫黑,锯开可见。而这张“天籁”琴,底板显然是用的黄心梓,其木中心之色应该偏黄,这就不是唐人所讲究的格局……

秋一江很快就读到了这篇文章,气得在家里咆哮如雷,这不是羞辱他吗?“我的祖上瞎眼了?买回了不是唐琴的唐琴!这个借名‘鉴伪’的人,真是混账透顶!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秋一江第一次屈尊给琴人们发了请帖,约定日期,在雨湖公园的“云霞阁”聚会,他要当众出示“天籁”古琴,并当场验证真伪,以正视听。

那是个初夏的上午,不少人——琴人和非琴人,都来到了古香古色的“云霞阁”。这是古城的盛事,谁不想一睹为快。

聘请来的一个木匠,当众把“天籁”琴剖开,然后撬开琴的底板,再横里锯开。的的确确,真真切切,楸梓的木色发黑泛紫,谁说它不是唐琴!

秋一江脸色一下子开朗了,捋了捋胡子,放声大笑。笑到高潮处,忽然戛然而止,脊背上立即沁出了冷汗。这唐琴就这么毁了?为了一篇胡猜乱说的文章,为了他家和自己高贵的面子,居然愚蠢到当众锯琴以作求证!

秋一江再看了看在场的人,独不见“医琴坊”的老板班师捷。这个人不是要看“天籁”琴吗?他应该是早知信息的,怎么没来?在这一刹那间,秋一江似乎明白了什么。

过了几天,秋一江携破琴去了长沙,找了好几家修琴店,口径何其一致,都说无力回天!

回到家里,秋一江惆怅了多日,埋怨了多日,愤怒了多日。

夫人说:“不是有家‘医琴坊’吗?也许这个班师捷有绝招可医。”“找他,呸!”秋一江冲口而出,然后又放缓声调,“我……去……试试看。”

秋一江轻装简从,携琴去了“医琴坊”。

当时的情景怎样?彼此间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看见和听见。

但两个月后,唐琴“天籁”伤好复原,安安然然回到了秋府。而且,秋一江和班师捷,此后成了来往频繁的朋友。

班师捷常在一天的劳作之余,趁夜色去访秋府。“师捷老弟,请到‘琴巢’品茶。”“谢谢,一江兄。”“品茶后,我给你弹《高山流水》,如何?”“我就爱听这支曲子。”

紫绡帘

很久以来,高府的长子高琪就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庭院、廊厅各处,使他疑窦丛生,并产生深重的恐惧。

他常在黄昏时,站在歇凉的晒台上,俯瞰层层叠压的褐黑的屋顶,觉得那些屋顶上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秘密郁积着血腥的厚重的颜色。他同时又为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而自责,父亲高老太爷年过八十,不是活得挺好的吗?高府上下也是一派祥和的气象,哪里有半点关于死亡的痕迹呢?但他的这种感觉始终无法用理性抹去。

高琪端着本月的账本以及一沓银票,穿过长廊到后院去。他每月的月底按例去向父亲禀告钱庄的情形。除此之外,父亲再不接见他和他的二弟三弟,六年了。

六年前,他的满弟高玖突然提出要去留洋,一去便再无消息。高老太爷不知是过于伤心还是过于淡漠,从此便不出后院的大门,只是每月分别接见高琪和他的弟弟高琛、高环。接见是在高老太爷的光线暗淡的卧室里,一年四季卧室中间都挂着一道紫绡帘,朦朦胧胧可见蓄着长髯的高老太爷坐在紫绡帘那边的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站着他年轻的姨太太凤珠,很袅娜的样子。帘幕两侧分立着两个威风凛凛的保镖,腰间别着短刀。

高琪和他的弟弟每次去晋见,总觉得寒气森森。隔着帘幕,他们看见父亲的面容很模糊,紫色使得房间充满诡异的气氛。高琪无数次地为那道紫绡帘而难过。他想倘若没有这道帘子,他可以看清父亲的白发添了多少,额头的皱纹可否加深?父亲也可以看看儿子们渐老的身姿。每次,他端着的账本和银票都由保镖接过,从帘子一侧呈给凤珠,凤珠再递给高老大爷。于是由凤珠问话,高琪一一作答。高琪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说话,言语变得如此金贵。但他感觉到凤珠和父亲目光时有交接,很温柔很惬意。然后,他退出卧室,飞快地逃离后院。后院的门便关了。

六年来,高府由衰微之状逐渐地兴旺发达起来,这一点高琪和高琛、高环都觉得十分怪异。高老大爷突然变得睿智起来,发出了一道道指令,诸如变卖乡下的大多数田产和房产,在城中开起了钱庄和化工厂、绸厂,让他们兄弟三人分别管理。

高琪想:假若满弟高玖不留洋,父亲还会要办一个什么实业呢?他们四兄弟中,数满弟最聪明最有魄力。凤珠就多次赞扬过高玖,说他又英俊又干练,最讨女人喜欢的。

可惜,高玖走了。高老太爷因失去满儿子,突然变得衰老,变得怕死,后院的围墙加高,添了保镖,连会见儿子们都如此戒备森严。

只有凤珠越变越年轻,笑得非常俏丽,一身都是风情。

她比高老太爷整整小了四十五岁。

高琪站在后院的厚重的院门前。院门是漆黑的,上面的虎头铜环闪闪发亮,绝似一张巨大的黑脸上嵌着的两只大眼睛,使他不寒而栗。他知道院门后站着人,只要咳一声,便会轰然而开的。

高琪在闲暇时,或者到打靶场去玩枪,或者约高琛和高环到某座僻静处的酒楼聊天。

高琪一边喝酒,一边说:“满弟怎么没一点消息呢?”

高琛、高环只是点头,说:“是啊,是啊。”

高琪又说:“爹好像很懂得经营,什么都瞒不过他,每月的账目他都要看。年纪这样大了,是我们的福气。”“是啊,是啊。”

兄弟们酒足饭饱之后,便各回自己的家里去。他们都住在高家的大庭院里,只是自成格局。

高琪回到家里,觉得很悲哀。

他总是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浓浓地熏染着高府,使他很窒息很郁闷。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

院门开了,两个家人谄笑着请安:“大公子,请!”

随即院门又关了。

高琪嘴角叼着一丝冷笑。

上月的这一天,高琪来见高老太爷,远远地站在紫绡帘前,突然问道:“爹,你想满弟吗?我们好想他。”

高琪隐隐见高老太爷的嘴角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站在旁边的凤珠,偷偷伸出一只穿红软缎鞋的小脚,碰了碰高老太爷的脚,然后说:“你父亲常念叨着玖儿,怎么连个音讯都没有,他在海外一个人快活,忘了我们了。”凤珠伸出的那只脚,红红的如一瓣莲花,给高琪的印象极深。当然是一个很轻佻的印象。

高琪一步一步走向高老太爷的卧室。他的脚步比往常要从容得多。他知道有一个秘密即将露底,因而他的心跳得烈烈的。

他又站在紫绡帘前了。“爹,儿子向您请安。”

凤珠说:“大公子好。”

高琪说:“爹越来越健旺,真是我们的福气。”

凤珠笑了:“也是我的福气。”

一个保镖走过来,接过账本和银票,从帘幕一侧走进去,递给凤珠。

就在这一刻,高琪大喝一声:“满弟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高琪从怀里掏出手枪。枪声响了。

紫绡帘立即撕开一个洞口,周围染着一圈烟痕,帘子惊恐地晃动。

太师椅上栽下了一个人。栽倒的那一个瞬间,他用手扯落了整把的长髯。

凤珠疯叫起来,面色苍白如纸。

高琪吼道:“谁也不要动!我在外面已布置好了人,谁动谁死!都听我的安排!”

卧室里一时静若坟场。

三天后,高府开始向各处发丧:高老太爷不幸因病辞世。

凤珠抽抽噎噎传出话来:“老太爷临终前嘱咐尽快入棺入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他的遗体。”

高琪说:“既是父亲的意思,就遵照他的话办。”

高琛和高环浑然不知地哭得死去活来。

所有的眷属都跟着哭号。

凤珠拍棺恸号,一双着白素鞋的小脚不停地跺着方砖地面。

高琪看着这双小脚,心头漫上一片暖意。但随即眉头一跳,默念道:爹,你九泉有知,就放心吧。高玖弑父而诱后母,这个孽障总算是除了!“高老太爷”的丧事轰动了全城,那种排场无人可及。

高琪搬进了后院。原先的保镖出出进进都跟着他,一个个忠心耿耿。

三个月后,凤珠忽然将高氏三兄弟请到面前,说是她要随老太爷去,免得他在阴间太冷寂。接着便服毒自尽了。

高琪的儿子做了钱庄的大掌柜。

高琛、高环每月一次来向高琪禀告厂子运行的情形。高琪在大厅堂里查验账本和银票。

高府在城中风光依旧。

审世

当年近五十但仍被人尊称为“傅少爷”的傅如山,在最后一张木板刻印的卖契上签下自己的大名时,他是名副其实的一无所有了。

不到十年工夫,城中一百多处房产,近四十家店铺,还有家中窖藏的几坛金银,以及乡下的千亩良田,就这么化为乌有了!他没有任何沮丧的表情,轻松地摊了摊手,然后很肆意地大笑起来。

赌桌上的其他几个人,那都是与他朝夕相守的挚友,一时间惊住了,这傅少爷是不是疯了?

他不能不疯!所有的家产都没有了,家在十年前就没有了——他有一个妻子,两个女儿,十年前他给了她们一大笔财产,由法院判定和和气气离了婚,此后只是一个人过日子。

一个人过日子的所有目的,就是尽快耗尽这一份太多的财富。但他一不讨小,二不嫖妓,三不吸毒。一个人,在古城湘潭,便依旧被人称作“傅少爷”,他喜欢“少爷”这种称呼。

傅如山笑毕,然后说:“总算完了,完了,我也就心安了!”

他是真正的心安气平。他恨这一份家业,罪恶累累啊。祖上聚积这么多财富,一是靠贩卖鸦片,二是靠兴办妓院,三是靠广立当铺,这些生意不仅仅在湘潭做,两广两湖都有傅家的产业。

他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私塾、新式的学堂都进过,能作诗、画画、下棋、唱戏,才气横溢。家里又由父母做主,娶了一个绝色的仕宦闺秀为妻。钱呢,那是十辈子也用不完的。

故许多人又称他为“傅三国”——富可敌国,文可华国,妻可倾国。但当他明白事理后,便有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这些钱来得不干净!他三十九岁时,父母相继亡故,他成了傅家的主事人,办完丧事,便与妻女分了手,一门心思就是将这些产业耗尽。

自然是要做一些好事的,赈灾、办孤儿院、施药、施寒衣……更多的时候,是惊世骇俗的胡闹:春和景明,登上城中的高塔,将打成的薄金箔,随风散之,叫作“满城无处不飞金”;杨梅熟时,买来数百筐,捣成浆汁,倒入园林中的小溪,溪水殷红顺流而下经过三街六巷,市人争掬之品尝。

他如此的豪奢,身边便有了许多人千方百计地设套让他乱花钱:敦促他买假古玩,用的却是真古玩的价码;设下赌局,合起心思让他一个人输;毫无理由地在城中有名的酒楼铺设酒宴……傅如山并不糊涂,却装成一点也不觉察,他欣赏他们的做法,这些人于中谋利,一步一步自陷罪孽的深渊,那是自找!

他甚至嫌写房产、田地的卖契太麻烦,命人将木板刻印成书面卖契,例用文字全部印好,只空着房产、田地的地点、数字、价格,揣在怀中,随用随填,方便极了。

有谁又能想到他今日如此落魄?

王三说:“傅少爷,我给您退一处安身的房产吧。”

李九说:“我匀些钱给你……”

韩二说:“您到我那里去住吧。”

……

傅如山冷冷一笑:“不必!城中觉慧寺我捐过不少功德钱,那里清净,我自有佛门关照。诸位放心,我虽不名一文了,但一不向诸位借贷,不索要什么;二不向前妻纠缠,我们已无任何关系;三不麻烦任何亲友。只有一点,我待闷了,到各家走走,喝口茶,聊聊天,你们大概不会拒绝吧。”

说完,傅如山向在场的人拱拱手,轻轻一句:“造孽钱是拿不得的,拿了就没个安生的日子过了。”然后,昂起头,潇潇洒洒地走出赌场,径直朝觉慧寺而去。

所有的人呆若木鸡。

傅如山成了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吃、住都在寺里。隔三岔五,他会去叩访过去与他日夜厮守的旧友,一般都在晚上,不叨扰人家的饭菜,只需一杯清茶。“王三,那回你带我去买古玩,那个宣德炉开价五千大洋,其实是假的,也就值个一二十元,你得了多少好处,我心里明白。”“李九,我那个庭院,在兰布街雨湖边的,哪里只值三千元?”“韩二,你那骰子是灌了铅的,有一晚你净赢八千,好手段!”

傅如山的每一次造访,都心平气和,但都使对方心惊胆战,脸色发白。

傅如山充满着一种审世的快感和悲天悯人,这使许多人产生了由衷的恐惧和愤懑。他每次只讲一件事,讲完了就飘然而去。

这十年来,他有多少事记在心里,这不是不让人活了吗?傅如山真成了阎罗殿的恶煞了。

有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傅如山死在通向觉慧寺的路上,是被人勒死的。

是谁夜里下的毒手呢?不知道。

砒霜

在古城,于济之是个有名的中医。他出名很早,大概二十岁出头就名气很大了。

他家世代为医,于济之七岁就在父亲的督教下,开始识别药草,研习汤头歌诀。到十二三岁就随着父亲一起去出诊,先由他望、闻、问、切,父亲再复诊一遍,然后边开处方边对他讲解用药的奥妙。晚上在灯光下,父亲再让他把白日所见识的病状、所下的处方,通过回忆一一记录下来,他往往可以记录得丝毫不差。

苦学苦练,寒暑不断,于济之十八岁就单独出诊了。父亲年纪也大了,在家看门诊,免去奔波之劳。

使于济之名声大振的是他治好了一个稀奇的病例,而且处方中用了四钱砒霜。

砒霜可是毒药啊,于济之却用了,分量又如此重!

患者是乡下的一个农民,腆着很大很大的肚子到了于家。那时于济之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于济之正在庭院里浇花,一盆盆的兰草长得挺秀丽。他放下水壶,把一身风尘的农民让到客厅里,泡茶、递烟,然后闲聊。再切脉、寸、关、节,细细揣摩,说:“你回家好好养息一个月再来,吃点好东西。”农民满脸凄惶,掉下一泡泪来。

于济之明白了他的苦处,便送了他几块光洋。“放心,这病我可以诊的。”于济之送出门时,又安慰说。

一个月后,那个农民又来了。于济之让他住在家里,静观了几天,然后下了一处方,内有四钱砒霜!他亲自去药店买药,亲自下厨熬药,看着病人把药喝下去。一个时辰后,病人肚腹剧痛,在地上翻滚,接着上吐下泻,吐的是淤血,泻的是一种红头小虫,弄得满屋狼藉。

于济之和妻子安置好昏迷过去的病人,再清扫脏物。病人醒过来时,轻松多了,再灌下第二道药汤,又上吐下泻,病人再度昏迷。

于济之切了切脉,说:“成了!”

病人的大肚子凹了下去,又在于家养息几日,欢天喜地回家去了。

从此于济之有了一个雅号:于砒霜。这绝无贬义,而是表示同行对他下的这味药的钦佩。古代诗人词人因有某句诗词写得好而得雅号的例子是很多的,如写愁苦而用了“梅子黄时雨”的“贺梅子”以及因写“影”而得名的“张三影”等。

于济之活人多矣。

新中国成立后,古城有了中医院,于济之虽是党外人士,因医术高,医德好,便当了副院长。党支部书记兼院长是一个转业干部,叫伍大胜。伍大胜在部队当过卫生员,工作勤勤恳恳,只是作风有些简单。他对中医持怀疑态度,觉得没有西医科学,他有病就去看西医,但他口里从不流露出来。“大鸣大放”的时候,伍大胜奉命召开座谈会,请大家给党提意见。于济之自然参加了,他从心底里认为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没有什么意见可提。其他人也是这么说。伍大胜显得有些焦躁,他这些日子一直带病工作,脸色很不好。

于济之突然说:“伍书记,你有大病,别不相信中医!”

伍大胜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你的意思是共产党不懂中医?”说完,一扬手走了。

不久,于济之成了“右派”。

伍大胜真的病了,西医看了不少,总不见起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于济之找上门去,说:“伍书记,让我试试。”

伍大胜沉默不语,伍妻却说:“于大夫,你下处方吧!你是个好人。”

几剂药后,伍大胜的病情大有好转。

伍大胜说:“于大夫,我好糊涂。”

于济之连忙摇摇手:“别说了,别说了。”

于济之虽当了“右派”,但没有撤去他的副院长职务,这与伍大胜的奔走有关。伍大胜向上级反复说明于济之认识态度好,知错就改,医德、医术都佳,留任可以体现党的团结政策。

在以后的日子里,于济之和伍大胜成了很默契的朋友,虽说表面平平常常的,但彼此在心里都很敬重对方。伍大胜在业余开始钻研中医理论,在两人单独相处时,虚心地请于济之释疑解惑。这种情形似乎为上级所觉察,伍大胜居然再没有提拔,“困”在中医院了,但他不后悔。他觉得和于济之共事,学到不少东西,于心足矣。

到了“文化大革命”,于济之和伍大胜都成了“走资派”,但于济之还多一份“殊荣”——反动学术权威。白天参加劳动,夜晚接受批判,于济之心情很坏。他想不通的是那个“于砒霜”的雅号,成了要毒死无产阶级的公开宣战,因此身上落下许多伤痕。

于济之病了。

他给自己开了处方,内有一味药:砒霜,而且是四钱!

他对伍大胜说:“我内毒攻心,必以毒攻毒,麻烦你去药柜配药来。”

伍大胜一看处方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说:“我去配药。”

他悄悄告诉司药员,将砒霜换成滑石粉,用纱布扎好,结了个死结(凡粉状药物,熬煮前必用纱布扎成一团),放在其他药中间。然后拎着一纸包中药来到于家。

这是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于济之让妻子去熬药,熬好了药,迫不及待地喝下去。

伍大胜一直坐在客厅里,跟于济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个时辰过去了,于济之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出了一身大汗,他疑惑地看着伍大胜。

伍大胜走过来,说:“于老,砒霜我换成滑石粉了。你好糊涂,怎么想走绝路!这日子长不了,好多人都等着你看病呢,你这么好的医术带到土里去?”

于济之大哭起来。

哭罢,精精神神地活了下来。“文革”后的第一件事,于济之与伍大胜商议,在中医院办了一个中医理论研讨班,每晚七时至十时,由于济之和院里的老中医讲课,学员来自城中各处。

第一堂课,于济之讲的是“关于砒霜在处方中的运用原理”。

坐在第一排的有伍大胜,戴着老花镜,认真地做着笔记。

赎票

达兴典当行的达子贵达老板,黄昏时分躺在一张凉椅上,闭着眼睛养神。竹凉椅置放在小院落的葡萄架下,风凉凉地从枝叶间穿过来,像一汪汪的清水泼到身上,很舒坦很憾意。

三伏天,到处像着了火,可这小院子却阴阴地可人。他的达兴典当行开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生意一直很不错。他每天不过到柜台边去遛个弯,看一看,不要操什么心,有头柜、二柜、伙计一拨子人管着。他只操心一件事,每天进出多少钱,赚了的钱他一个人或存或藏,决不让谁插手,连十几岁的儿子也不例外。

家里一月开支多少,月初他便一次交给管家,谁也别想浑水摸鱼。他人缘好,脸上满是笑,也很自洁,不抽、不赌、不嫖,就爱听听京戏。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会叫人在典当行门口搭起席棚,早晚两次发放粥饭接济灾民。

夫人打发女佣来问:“是不是可以用餐了?”

他说:“小两口下乡看他岳丈,回来了吗?”“没有。”“也该回来了呀。才二十里地,是雇的马车去的。”“夫人说,是不是被亲家留住了,明天回。”“年年都是这规矩,当天打回转,再等等。”

到天完全黑下来时,院门被咚咚擂响,达子贵从凉椅上坐起来,说:“快去开门。”

来的是马车行的马车夫,一个挺结实的青皮后生。

就他一个人。

他结结巴巴地说:“马车往回赶时,遇了强人,把小两口绑走了。”

这时,夫人和一家子人都围了上来,夫人说:“快拿钱赎人!”

达子贵站起来,平静地说:“刚绑走了人,还不知是谁干的,你让我到哪里去赎?别慌,我自有办法。”

夫人哭着回房去了。

达子贵吃过晚饭,说:“备黄包车,我听戏去,今晚有《失空斩》!”

三天后,达子贵接到一封信,他看了一下,划根火柴,烧了。又过三天,达子贵再次收到一封信,他看了看,又烧了。

夫人听说了,找达子贵吵:“你把信烧了,你不想赎人是不是?钱是你的命!”达子贵喝道:“他们第一封信要二十万,第二封信要十五万,我不理他们。你越还价,他越不肯落价。他们是强盗,你懂不懂?”

夫人含着泪,说:“你懂。反正儿子儿媳出了意外,我跟你拼命。”

达子贵说:“头发长,见识短!”

十天后的午后,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院子。达子贵躺在葡萄架下的凉椅上,陌生人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人一直走到他面前来。达子贵闭着眼睛,招呼也不打。“达老板,你的两个孩子是我们绑走的,你看怎么了结?”

达子贵睁开眼,坐起来,说:“你不就是要钱吗?可你们要得太多了,我拿不出来,只好拿命去挡了。”“达老板,穷哥们缺钱用。孩子挺好,汗毛也不会掉一根。”“我谢你了。我给二万,多了没有,怎么样?”

陌生人犹豫了一下,知道达子贵说一不二,就随口答应了。临走定下时间、地点和接头暗号。

到了约定的日期,时下半晚,在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

达子贵揣着二万元银票,也没告诉夫人,只悄悄地告诉了老管家,一个人去了。

远远地见了几个人影。

达子贵说:“老大,我来了。”

对方答:“青山不改水长流。”

达子贵从怀里拿出银票,放在一块空地上,用三块石头成品字状地压着。

接着,儿子和儿媳踉踉跄跄往这边跑。

有人拾起银票,划根火柴看看,然后说:“达老板,慢走一步。你的孩子我们放了。你跟我们走一趟,有点事商量。”

达子贵说:“可以。”又对儿子儿媳说:“你们回去。别跟你娘说什么,只说我和这几个朋友走一趟,很快回来。”儿子儿媳慌忙走了。

达子贵被蒙上眼睛,扶到一驾马车上坐下。车轮子飞快地转,一颠一颠的。

天亮时,达子贵被带进一座山中的破庙里。眼罩摘去了。他看见神案前坐着一个黑大汉,两旁站着十几个汉子。站在黑大汉后面的那个人,达子贵认识,是那次来小院的人。

黑大汉说:“达老板,这几个钱不够花,你还得给一点。你给家里写封信吧。”

站在黑大汉后面的人说:“大哥,这不好吧。”“老二,你不要多言。达老板不少这几个钱。”

老二的脸板起来。

达子贵说:“各位兄弟,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凡事总得讲个义道。你们绑了票,我用钱赎票,一个人来,光明正大;钱数是双方定的,怎么又说少了?恕我直言,你们是自己断自己的活路,往后你们绑了票,谁敢来赎?”

黑大汉一拍神案,骂道:“你写不写信?别给脸不要脸!”

达子贵笑了笑:“我写信没用的,钱由我管着,他们拿不到;钱庄里虽存了钱,要我本人盖的印鉴才取得出,你们早摸了底的。”

黑大汉吼道:“把这张票撕了!奶奶的,我不信这个邪……”

黑大汉还要说什么,说不出了,他发现站在后面的老二用一把短刀卡在自己脖子上,雪白的刀光耀眼。“老二,你想造反,弟兄们……”

旁边的人刚想动手,老二使劲把刀子一带,一股子血迸出来,冲得老高。

老二说:“谁敢动手!老大坏了江湖上的规矩,天理不容,如不杀他,恐江湖上笑话我们。”

其他人似被震慑住,大气也不敢出。

老二一拱手,说:“达老板,对不起,受惊了。今日事,请莫外传,弟兄们还要吃口饭。”

达子贵说:“请放心。”

老二又说:“达老板,我送你回家。”

说完,让达子贵走前,自己断后,走出了庙门。再找来马车,载着达子贵,一鞭挥去,马车飞快地跑起来。

看看离城近了,达子贵说:“兄弟,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请说。”“看那伙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你回去后,凶多吉少。”“嗯。我是半路入伙的,因为读过几天书,所以排为老二。其余的多是老大的拜把兄弟。”“那还回去干什么?你若同意,我送你一笔钱,远走高飞,另谋一个前程,别再在江湖混了,江湖风险四伏啊。”“达老板,谢您了。”

到家后,达子贵设宴款待老二,临别又赠送了一大笔钱。

老二揣上钱,说:“达老板,我走了。”

老二走了后,达子贵才想起没问他的名和姓,只知道他叫“老二”。想想,又自问: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和姓呢,萍水相逢,世事茫茫,有什么必要非得寻根问底不可呢。

二十年过去了。

达子贵满了七十,因偶感风寒,一病不起,静静地辞别了这个世界。

灵堂里挂满了挽联、挽幛,来吊丧的人川流不息。

出殡的前一夜,灵堂里突然来了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先在签名簿上签上“老二”两个字,再递上一个大白信封,那是一份丧仪。管事的抽出里面的一张银票,竟是二万五千元!

这时达子贵的儿子、儿媳都在内间休息。管事的问:“您是……”“我是达老板的朋友。不必惊动他们。待我去叩个头。”

他在灵案前,对着达子贵的遗像叩了个头,然后,飘然而去。

达子贵的儿子闻讯奔出,早已不见人影。

他看着签名簿上的“老二”两个字,茫然地说:“老二是谁呢?”

酒龙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上午十一时,率部驻守在古城湘潭小东门的第五团团长龙子雄突然接到沈翼云师长的电话,让他速去师部。

这天上午的阳光特别明亮,龙子雄从文昌阁里的团部走出来时,微微眯了眯眼睛,并在腮胡上使劲抹了一把,仿佛要抹掉沾在上面的很稠的阳光。他高喊一声:“勤务兵,备马!”

昨天才开的军务会议,沈师长怎么又找他去呢?长沙已被日军攻陷,敌焰已逼湘潭城下,大仗、小仗已经打了不少了,他们团所驻守的小东门岿然不动,如铁打钢铸一般,但伤亡很大。他隐隐觉得这城是迟早会被攻破的,援军缓缓不到,师长已宣布全体将士要与古城共存亡,大丈夫为国捐躯,死又何惜!

龙子雄已经三十岁了,无家无业,一点牵挂也没有。这辈子不嫖不赌,唯一的癖好就是喝酒,酒量又好得惊人,一斤白酒可以一口气灌下去,因此,他得了个外号:酒龙。他喜欢这个外号,古人说,酒能欺雪意,增豪气,凡是英雄好汉没有不好酒的。比如说师长沈翼云,他就很佩服,人家是黄埔八期学生,没有什么后台,就靠在战火中出出入入,提着脑袋拼命,才得了这个官的,而且酒量大,一杯一杯,面无怯色。想到酒,龙子雄喉咙痒痒的了,多少日子他就没抿过一口酒,因为师长下了道军令,严禁喝酒,以免贻误战机,凡饮酒者,斩!

年轻的勤务兵,将一匹墨黑如炭的战马牵过来,龙子雄飞身上马,说:“卫兵都留下,我快去快回。”说毕,双腿一夹马肚,马便如一个黑色的浪头,飞奔而去。

师部设在古城中心的平政街关圣殿内,那是一座很恢宏的庙宇,离小东门不过十里之遥。龙子雄的马一进入城区,便放慢了速度,他觉得不必搅得街市惊慌失措。在马上,龙子雄又想起了他和沈师长的“斗酒”,真是太有意思了。

一九四二年元月,长沙第二次大会战,中国军队与日军进行一场浴血拼搏,那一番惊天动地,至今仍在龙子雄心胸激荡。那时,他在另一个师的七团三营当营长。团长是吴师长的堂弟,大捷后,上级发放赏银,团长扣发了大部分落入私囊,每个士兵仅得三块光洋。在发放赏银的会上,龙子雄在灌过一瓶白酒后,冲上去把团长揍了一顿,有卫兵想上前干预,他掏出双枪,吼道:“谁上来,我就打死谁!”然后,掏出口袋中的几块光洋,猛地掷向空中,双枪迎射,一弹一个,一片叮当的响声,士兵们欢呼起来。吴师长听说后大怒,下令将其枪毙。

那时,沈翼云师与他们师相邻而驻。

龙子雄喝酒在本师是没有对手的。沈翼云善饮的传闻他倒听了不少,可惜一直无缘在一起“斗酒”。

当吴师长当着所有军官的面,对龙子雄说:“我念你跟随我多年,屡立战功,但今日触犯军法,死罪难免,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

龙子雄五花大绑,却面不改色,说:“我死无别求,只是听说沈师长酒量惊人,我心不服,想和他比个高下,请成全。”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人都要死了,还要“斗酒”。

吴师长有些为难,但随即说:“我会去和沈师长商量。假如,他不愿与你‘斗酒’呢?”“一个要死去的人,想他不致如此冷淡。”

想不到,沈师长一口就应允了。

沈师长说:“龙营长,我也早闻你的酒名,今日更是佩服,死都不惜,却如此爱惜酒名,乃英雄气概,这顿酒由我做东,专喝茅台,地点选在长沙城的天心阁,如何?”

龙子雄说:“好。”

在天心阁的一个亭子里,略备几样下酒菜(因为只是佐酒),却在桌上一字排开六瓶茅台酒,又选出两个斟酒的副官,两个公裁人,以及许多证人,吴师长和团一级长官皆在。

沈师长和龙子雄面前,各放一个可盛半斤酒的小海碗。“沈师长,我们先喝三碗,如何?”“好!”

咕噜、咕噜、咕噜……

三碗酒下了肚,二人都面不改色。

饮到第五碗时,沈师长身子开始晃了,趔趔趄趄站起来,说:“龙营长,我输了。酒力不胜,甘拜下风。”

龙子雄也站起来,将第六碗酒一口倒进嘴里,哈哈大笑,说:“我已经无憾事了,请送我上路。”

沈师长离开桌子,走到吴师长面前,深鞠一躬,说:“念我们是黄埔同窗,请给我一个面子,龙营长犯上,理当严惩。念国难当头,将才难求,免去死罪,让他戴罪杀敌。我平生以无相敌酒友为憾事,请割爱调入我师遣用。令弟之医药费用由我补偿,明日我在酒楼设宴,宴请师长、令弟及贵师长官,让龙营长赔礼致歉,如何?”

吴师长犹豫了一下,到底却不过情面,一口应允了。

以后呢,龙子雄在沈师长手下,和日军打过几次大仗,身先士卒,人死出生,遂被提升为团长。闲暇时,沈师长总邀龙子雄同饮,杯对杯,碗对碗,从没有分出过高下。龙子雄便明白,天心阁“斗酒”,沈师长是谦让了,以便在一种“醉态”中说出那番话来,酒中戏言,令吴师长不好拒绝,于是,对沈师长的敬佩又增了几分。

龙子雄在关圣殿门口跳下马,把缰绳递给前来迎接的勤务兵,便急步走人大殿边的师长的会客室。龙子雄拿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抓起那半瓶酒,跃上战壕。他一边仰脖喝着酒,一边举着冒烟的手榴弹,迎着日军走去……

沈师长笑吟吟地把他拉入会客室后的一间休息室里,那里摆着一桌酒菜,茅台酒的瓶盖已打开,满室飘香。“子雄,哦,酒龙,这么多日子没喝酒,渴坏了吧?”

龙子雄一愣,然后说:“师长有命令,我一直不敢沾酒。”“我知道。来,坐下。我只喝茶,你可以喝酒。我下的命令,我当自律,但我特许你喝一顿酒。也许,我们……以后没有机会在一起喝酒了。”

龙子雄说:“师长,我知道你很难,外无援兵,内缺粮草弹药,好在老百姓先疏散走了。你放心,我会守住小东门的,直到还有一口气。”“谢谢。”

龙子雄提过酒瓶,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说:“真是好酒。”然后,把盖子塞紧,又说:“师长,我现在不能喝,军令如山,我不能违反,谢谢你的厚爱。但请把这瓶酒送给我,等守住了城,我们再一起喝。”

沈师长说:“好!一言为定。”

龙子雄站起来,立正,敬礼,然后抱起酒瓶,走了。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七日凌晨,日军对古城湘潭开始了疯狂的攻击,到处是枪炮声、厮杀声,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在小东门的战壕里,龙子雄头部、臂部多处负伤,一身是血,他的脚边却搁着一瓶茅台酒。士兵们看见他在战斗的间隙里,打开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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