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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1 02: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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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读者俱乐部

出版社:吉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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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卷

童年卷试读:

牧童的过失

——彭家煌

是暑天,每天下午一放学回家,荷牙子就给他阿爹逼着去看牛。讲起来孩子们总以为看牛比上学好十倍,其实也正是他们不知道看牛的苦处。你想,他还只十岁年纪,当然赶不上阿爹那末老练,要看蛮大一条角叉叉的牛,不骗人,牛子虽然不曾对他暴虐过,但他假若不借那枝大马鞭的光,他也许怕它比怕阿爹还厉害,况且又是一个人,要到远处的山边水边去,天煞黑才回来,而他那小脑子里又有的是山神水鬼的故事,所以他不免常常起着非分之想——他少不了一个伴。

和往常一样,一天,他把牛子从栏里牵出来,只想在屋前的塘墈边延捱着把时间度过,和往常一样,他看见他二嫂在塘边洗衣,看见在塘边树荫下织草鞋的隔壁的细毛,也看见在大门口待着的细毛的堂妹成妹子,这些,他全不在意,只顾慢慢的牵着牛子沿着塘墈走,不过有时他也看看他们的。细毛呢,一双眼睛专门瞧着他二嫂也能织草鞋,这种本事他当然很佩服,至于他二嫂呢,老是那件衣在水里摆来摆去,洗了半天还是那件衣,那他就有点瞧不起她了,往常他二哥在家时,他从没见过她把一件衣服洗得这样仔细的,而且他们的谈话也真使他听不懂。“怎样,我来的啦!”细毛皱眉谄笑着说。

他二嫂总是低着头不响。“怎样,答应了吧,我来的啦!”“你来你的,关我什么事!”他二嫂红着脸带笑着说,她好象呕细毛不过。

荷牙子这样想:这算什么呢?来不来有什么希奇的,这样的装鬼脸!细毛如果对我说,我真是求之不得啊!但他不对我这样说,真奇怪!……还有成妹子也使荷牙子心里很奇怪,她在大门口呆呆的发傻,她不曾对他的看牛表过同情的,这时她瞧见他,忽然跳蚤似的跑拢来捱着他,手里捏着个芝麻饼,在唇边舐一舐又拿开,生怕一口吃完就一辈子吃不到第二回似的,眼睛笑眯眯的瞧着他,偏着头,摇摆着身子说:“我同你看牛去好不好?”“你肯同我看牛去,这才奇怪啊!——你妈不骂吗?”“不骂的。我二叔,不是我爹昨天朝南岳去了,今天我二叔就来了,他同我妈坐在床上讲私房话,我妈不许我听,就给我一个芝麻饼哪,……”这女孩把那饼来回翻转来看,接着说:“她叫我到外头去玩,我一出房门她就把门锁了,是她自家叫我出来玩的呢!”“呵,这就最好没有,那末,我们就到毛家坝去,毛家坝水只这么深!”荷牙子欢喜的做了个手势,“那里的鱼才多呢,昨天我同上屋宝牙子到那里捉了好几个,柳条儿穿着提回的,这么长一串!”荷牙子又做了个手势,虽则他极盼望她同去,但他可不是对她瞎吹牛。

成妹子就牵了他的手笑着跳。“我也要同去,我也要同去,唔——”他弟弟听见要到毛家坝捉鱼,马上丢了手里那石子,从屋里奔出来,抱着他哀求。“要去就去喽,你只不要吵就是。”“好,我不吵!”

荷牙子总算走点运气,原先他只想找个把人同去就行,于今有了两个,而且都是自己找上门的,于是他们什么都不管,急忙的出发。

七月的太阳虽然到了下午四点钟,还是火一样烧着,而且路上的沙子也象炒得热烘烘的栗子;不过他们虽则全是科头赤脚,也并不在乎,因为他们在路上一点不停留,牛子要馋嘴,他们总不许,以为毛家坝有好草,有好水,尤其有好鱼,到了那里,不就彼此两便了吗?牛子也像知道他们的好主意,并不怎样的执拗。

一到毛家坝,荷牙子首先把牛绳随便的系在草地的一株小树上,其次就是他自己,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褂子剥掉,把裤刮下来,丢在沙上,几乎要把它扯得稀烂,再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排了个阵势,嘴巴把气封足,开始狂奔着,奔到坝边,纵步跳进水,扑通一声,水沫腾上三四尺高,人沉在水底,他还故意攀住水底的泥泞硬要两三分钟久才浮起,他仿佛要那样才对,要那样才算过瘾,因为水里也实在比岸上凉快得多啦!并且不使得成妹子见了,对他弟弟这样叫喊道:“哎呀,你看他哟!”那有什么趣味呢?她既是头一次同他来看牛,他应该做点花样使她看得第二回还想来才是。

再次是荷牙子象耍太极拳一样,把坝底的泥沙闹得翻起来,水浑了,鱼儿躲藏了,看不见人,他才动手捉,一面叫成妹子和他弟弟在沙上掏洞,掏得见水,然后将他丢在沙上的鲫鱼,寸把长一个的养在洞里,成妹子才八岁,他弟弟才六岁半,他们干这种事业也颇能胜任。

摸一阵鱼,玩一阵水,玩累了,荷牙子就躺在水边把沙子将自己藏埋起来,他弟弟和成妹子也帮着经营这丧事。在平常,他一个人牵牛到那里时,他未尝不想真正葬在那沙里的,可是这时候啊,他全不那样想,他只静静的闭着眼躺着,让他们去葬,等沙子堆满了,他一翻身跳出这坟墓,而且滚到水里大活而特活了,不但如此,他活得更起劲,在水里他还来点俯游仰游等的花巧,有时全身潜在水底还能爬行三四尺远,多自由!多有趣!“我也下来,”成妹子看起了兴头这样说。“你下来喽,水里多末凉快啊!”“好,我把褂子脱了!”她把褂子脱了走到水边,说:“真好玩哟,水里,我把沙子替你塞了水口;省得鱼儿逃出去,好不好?”“只要塞得住,有什么不好!——成妹子如果鲫鱼捉得多,我们一人一半!”

成妹子捲着裤口蹲在水面用沙子塞水口,荷牙子的弟弟也相帮她,水口塞好了,她就在水边捉虾子,只须捉到一个死虾子,她就自以为能干,很起劲的捉下去,她忘记她的裤子那时并不曾开口,以为还象先前一样,只一蹲下去就能把肉屁股露在外头的,她尽蹲在水面妄想再捉个活虾子,好一个波浪来,并不算怎样大的浪,就把她的裤裆荡湿了,加之荷牙子玩水时所打出的水沫落在她身上,就够把她的裤潮湿得有个八开的,何况她还不留心!荷牙子曾看过成妹子撒尿,他以为她和他们男孩子的不同,就只少了那点点,那有什么稀奇的,于是他提醒她:“成妹子,你索性把裤子脱掉吧!”“我也脱掉裤子啊!……唔,我不,我怕蚂蟥,蚂蟥钉在脚上要出血的。”“那末,你的裤子不是全会弄湿去吗?”“我不怕,只要一会儿不下水就会干的啊!”

荷牙子也就不去再管她,随她怎么去弄,她后来把屁股全浸在水里,但也摸不着活虾,连死的也没有,她就在水边玩,后来她竟试着往深处走,水没到脚膝,她就不敢再往前。他告她顶深的地方也不过齐胸腹,也没有蚂蟥,又教她怎样玩,他能仰着在水面玩,只两脚动一动就不沉,又故意两手伸出水,或抱着身子,或捏着小鸡鸡现本事,但成妹子却不敢照样做。

她两手撑在沙上,弯着腰,两脚轮流打着水,象山羊走路,渐渐的她胆大了,公然把身子浸在水里只剩出个头,打得水点跳上来几尺高,象成妹子这种游泳法,荷牙子的弟弟也会的,也伏在水边凑热闹。小坝里有了三个这样的人物,真是天都闹得转,水珠象雨点一般不绝的洒在头上背上,真清凉!

孩子们的毛病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尽管自己乐不顾大人忧的,好,久之,事情发生了,蓦地,坝边上巍然的耸出个成妹子的妈和荷牙子的二嫂。“哎呀,你们三个畜生在这里啊!——成妹子,你这杀千刀的,不要脸的婊子,你也学男孩子样玩水啊!——我什么地方没找到,你这死鬼,还不给我死上来,我揪你的皮。”

晓得他们是几时到坝上的喽,成妹子的妈骂了一阵他们才知道。荷牙子吓了一大跳,即刻走上岸穿衣服。其余两个也跟着走上岸,颤抖的提着衣,身上湿淋淋的。一看太阳,太阳在山那边,只向他们露出半个脸。一看牛子,牛子不知怎的不见了。“荷牙子你这死鬼,你把我成妹子骗到这里玩水啊,你这不爱脸的东西!没教训的野种!”“是她自己要同我来的,我又没有拖她来。”“你没有拖她,难道你就听她玩水啊!这才出了你祖宗三代的奇啊!我没看见过这种刁家伙!”“她自己要玩水,怪得我啊?”“何得了,你看这畜生,”成妹子的妈直急得在坝上蹬脚;“荷牙子你要强,我定规回去告。”“你回去告好咧!我不怕,不是我拖她来的!”“你不要同他讲,他一向是这样顽皮的!”荷牙子的二嫂也在旁帮嘴。“定规告,哼哼,你妈早就在门口拿着棍等着啦,——我才看见这种狗婆养的孩子,这样大,有脸带女孩子玩水!——走啊,成畜生,你还望着人家作什么?你死了自己的脸,也把我的脸丢尽了!你,你还不赶快给我罩起那件皮!”

那婆娘的脸好象真为这事气得发黑似的,她那肥胖的胚子软洋洋的堆在坝边上,连步子都走不开,好象要倒下的样子。这样没有精神而她的巴掌却力气足,一阵一阵在成妹子的脸上背上挥,打得她简直来不及接连着哭,她叫一声隔半天又叫一声。“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还跟那个死鬼玩水不?你这小娼妇,你还哭!”

巴掌又一记一记在成妹子身上打,走几步,打几下,好象就这样一路干回去的。她还说:“要是你爹在家啊,哼,他定规制了你的命!”不但如此,她还走几步又转过脸恶狠狠的对着荷牙子做手势,獠牙暴露着,真容易令人联想到她们晚上歇凉时对他说的那吃人的僵尸。他弟弟是哭丧着脸跟在她后面。

那时荷牙子简直痴呆了,她怎的骂他,怎的唬吓他,他全没注意,他只觉得自己有点对成妹子不住。当初没有阻止她,以致吃这样的苦,也觉得是她自己该倒楣。他想:她妈好好的叫她出来玩,怎么又恶狠狠的把她打回去?难道那婆娘当初只顾自己跟她二叔叔关着房门讲私房话,于今私房话讲完了,反而说成妹子出来坏了吗?早知如此,哼哼,我要是成妹子,他妈的,当初向那婆娘需索十个芝麻饼也不算多。……他这样悲愤的胡思乱想,同时也还有两个大恐慌,攒进他心里,一是怕那婆娘真正回去告,二是那不够朋友的牛子不知到那儿去了。

他不敢走回去,尽咨嗟叹息的留在毛家坝。看看坝里的水,静静的又澄清了,鱼儿们也在水面吐气了;看看两岸的沙子白茫茫的起伏的,而且枯燥的;看看天边,日光全没了,云彩一列一列嵌在青天上,鱼鳞般闪耀着,而远处的树林却现出阴森而沉郁的样子;看看自己的家,家在山那边,并不远:望望自己的脚下,禾田在眼底下旋转,鸣虫到处向他嘲笑,沙洞里的鲫鱼冷静的翻着白肚皮,怪可怜的,可是谁料到它们的暴君于今恶贯满盈了,流亡在荒岛,自生自灭,没人过问吗!真是,他那时孤单彷徨的,在坝边很害怕,同时还起了点身世之感呢!

天快黑了,远远的,他看见他父亲东张西望的来了,口里叫骂个不绝。本来他一个人很害怕,但一有人来,他就胆大了,于是他赶快躲起来,心里愤愤的想:他还在骂,难道他就不怕我淹死了吗?如果我淹死了,只剩一个儿子我看他怎么办,到那时,我看他的牛子请谁看?哼,这样黑心的人,我定规要死一回给他看看,我要看他在我死了之后又怎样,说不定他会跟成妹子的妈办交涉,是她吓得我不敢回去才有这种悲惨结果的,她骂过我“不要脸”“野种”,我犯了什么罪,要她那样恶骂啊。……还想这样暗呪下去,把气出尽,可是他父亲越走越近,他便伏在田墈下不动。“荷牙子——荷牙子你这婊子崽,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啊?——哼,这畜生那么小就什么都干得来,妈的,一回来我是没有面子给他的!”他父亲尽管东张西望的喊,骂,他尽伏在田墈下细细的想:还只跟成妹子玩玩水就这样苛刻,假使你发现牛子没有了,还不知道会把我怎样宰了呢?……但在他随即又听见他父亲低语道:“怎样牛子回来了,他自己又不见了呢?难道——我想不会的,总是躲到上屋宝牙子家里去了喽!”听了这话,他在又喜又恼,喜的是那牛子究竟还够朋友,没和他为难,自己回去了,也奈何他不得,恼的是他父亲竟不以为他是死了,他还没有到上屋宝牙子家去探听,怎么就这样大胆的说了呢?

他本想假装死在外头的,但他父亲一去,他就怕,他悄悄的远远的跟着他父亲走回去。那时天已黑了,他就溜进屋后的菜园里躲着。他看见屋里的灯光,又听见厨房里的洗碗声,这一来,他装死的心思没有了,他只觉着肚子饿,同时他茫然的感到一切太空虚了。他想:我为什么定要有人陪到毛家坝以致弄到这样呢?我为什么不进屋吃两碗饭,却躲在后园呢?我为什么都一点打骂不能忍受呢?象成妹子,她该吃得饱饱的,她该睡得安安稳稳的,她虽挨了打,于今总算苦尽甘来了啊!而我头顶的是苍天,脚踏的是草地,包裹着全身的是黑夜的冷气,两手空空的垂着,不知要搁在那里才好,我什么都没有!我为什么不把沙洞里的鲫鱼带回呢,我真是个傻蛋啊!……

疲劳之后的人们晚上睡得早,庭园寂静的,月亮上来了,照得他几无藏身之所。他两次三番想走进厨房偷点冷饭吃,但后门锁了,他不能不往前门走,可是他向前门张望时,总看见他妈倚在门栏上两手撑着头叹气,有时东走走西望望,于是他又退回后园了。等了半个钟头再向前门一张望,他母亲还是在那里,走进走出,全没有想睡的样子,于是他又退回去伏着不动。他看出她的神情好象比她失掉老鸡婆的时候还忧愁似的,这倒使他心里还高兴!

在后园正等得要瞌睡时,一个影子把他惊醒了,幸而他这小人物还没有使那影子注意。他看见那影子走到他二嫂的窗底下,轻轻敲了两下,随即又听见里面咳了一声,于是那影子爬进窗子了。他看得很入神!他想:那是鬼?是贼?如果是鬼,我二嫂该吓得叫起来的啊!如果是贼,但我二嫂醒了,他敢偷她什么呢?我眼睛看花了?……他想喊,也想不管三七念一借着这机会把自己仍然活活的介绍给他爹妈,但他不知他爹妈究竟要把他怎样,他始终不敢喊。

过了许久,他又向前门张了一下,好,他妈不在那里啦,他心里一喜,就轻轻的向前走。不料正离大门极近时,他妈忽然又推门出来了。她一眼看见他,想奔上前把他捉住,又怕惊骇他,就没有这样办,也没有高声叫,只用手招他,但他还是逃,逃到原处就不动了,好象不这样做作一下,那才丢丑似的。

他妈慢慢的走近,他装做没看见,让她窜上前,把他抱住,他在母亲怀里挣了两下,就开始哭。实在,不这样,这漫漫长夜他将怎样了局呢?他这样的被捕获究竟还是令人感谢的事啊!他妈见他哭,她自己也抽噎着,大颗的泪珠滚到他脸上:“唉,可怜的牙子,你害得你娘好急啊!——你爹也真是,这样小的年纪就逼着你抛尸露骨的去看那瘟牛!——”她抓住了他,简直没骂他一句就把他带着走。在厨房里,她点了灯,舀水给他洗了脚,又端出温在热水里的饭菜给他吃,并且在火里煨熟两只条子鱼,随即进房去了。等他吃好饭,她又走出来,把他带进房,叫他仍旧睡阿爹的床,但是他不肯。她说:“只要你下次不带成妹子玩水就没事,男孩子怎好同女孩子在水里玩呢?”母亲是好的,他也不同她辩论,好,有了担保,就放胆爬进阿爹床,偷偷的看阿爹一眼,阿爹的眉头皱着,胡子翘着,可没有睁开眼。他贴在里边的床板上度过这一夜,那时,他怕他可就比怕牛子厉害得多啦!

第二天,绝早,趁阿爹还没醒,荷牙子就起床了,一个人溜到后园去玩。在那里,远远的他瞧见隔壁细毛的背影。

早餐时,他和往常一样吃着,而且故意装出极大方的样子,看人们能够把他昨天的过失忘记不,因为假使他们一言归正传起来,人多口杂,实在是很难对付的。不料这事竟正大得非常,谁都牢记在心里,个个对他丢着鄙薄的眼色,露出嘲笑的面孔。成妹子的妈在他家门口经过时,还故意推开门,眼睛凶横的向他瞟了一下,好象说:“这不要脸的也死回家了!”这婆娘荷牙子是恨透她的,但他还能勉强原谅她,她可以说他带她的女儿玩过水,至于他二嫂,那又何必挖苦人,专寻别人的缝眼呢?她说:“荷牙呀,昨天你怎么会想起把成妹子拖去玩水呢?”“你去问她,看是不是我拖她去的!”荷牙子也不示弱。“我不信,你不拖她,她怎么肯下水哟!”“你不信就不信,这不关你事。”“哈哈哈,好,你总算也见过世面啊,哈哈哈,看你不出噢……”“见过世面,我看你昨晚见了鬼啊!”“所有他家里的大人,他顶不怕他二嫂,顶不欢喜她在塘边同细毛做鬼脸,所以她一挖苦他,他就发气了。”起初,他二嫂全不睬他,眼睛瞧着别处;哼,后来她的脸红了,他的脸反而没有红,但是最后她恼怒了,把碗打得很响,用筷子指着他的脸,愤愤的说,几乎要同他相打似的:“怎么这样顽皮呵,你啦!”“他究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让他一步!”他母亲调解道。“荷牙子是真有点讨厌,难道你同成妹子玩水是该的,你把成妹子弄病了,她妈还要同你算账呢?”因为正义之所在,他婶婶也在旁帮嘴。“荷牙子你要留心你的皮噢!”他父亲听见他们这儿有风波,也在远处装雷神镇慑着。

没有人再帮荷牙子了,荷牙子不敢再多嘴。

此后,每天下午,牛子还得归他看,只许他一人。他牵着牛子上大路,大路常有人来往,他不怕,至于有没有草,可管不了。他走几步,牛子走几步,他看着牛子,牛子也抬头痴痴的看着他,他和牛子永远成立了谅解。

手指

——穆时英

乐,乐你妈的!翠姐儿的一条小性命呢!

我跑到施二哥门口儿就听得阿崐在说道:“爹,我到山上学本领去,有这么一天,我长得象你这么高啦,嘴里能吐剑,一道白光就能杀人,得回来给姐报仇!”

阿崐是二哥的儿子,那姐,你知道的,就是翠姐儿,他家的养媳妇。这孩子今年才十四岁,生得乖巧极了,真讨人爱。二哥夫妻俩一早就出去的,家里的事,上上下下,什么不要她管呀?二哥可是天天要到铁厂里去的。

他们小夫妻俩好得什么似的,谁说一声儿:“阿崐你姐叫别人给欺侮了……”他不等你说完,就得抓了木棍往外蹦,疯嚷嚷的问:“谁呀?老子撅他几个窟窿!”

我心里边儿咕叨着:这小子又不知道在跟谁淘气咧。“好小子,报谁的仇呀?大叔给你帮场。”我一边这么说,一脚跨了进去,不见大嫂,只见施二哥闷咐咄的在抽烟。阿崐嚷一声:“大叔!”跑上来一把扯,说道:“你瞧姐!我想去报仇正愁没人帮场咧。大叔,走,咱们一同去!”

我一瞧,翠姐儿躺在铺上,屋子本来不够明亮,她还睁着眼好象怕谁捶她似的;牙咬得那么紧,象给人家搠了肠子拼命耐着疼似的,那光景真透着有几分阴森森的。啊,他妈的,还有!那十只手指上皮全给剥了,肉也没了,象萝卜,指甲儿上没了指甲,只有白骨露在外边儿。不消说,早就没了气儿啦。我一回头问二哥:“怎么啦?上礼拜还好好儿的,怎么变得这个模样儿啦?”“他妈的,全是那伙娼妇根子!今儿闹洋货,明儿闹国货;旗袍儿也有长的短的,什么软缎的,乔其缎的,美西缎的,印花绸的——印他妈的!一回儿行这个,一回儿行那个;什么时装会呀,展览会呀——我攒她的窟窿!叫她们来瞧瞧翠姐儿!丝沫子,高跟缎鞋,茶舞服,饭舞服,结婚服,卖淫服,长服,短服……她妈的!美?漂亮?来瞧瞧翠姐儿!脑袋上谁也没长角!全是没鸡巴的!”二哥先来了这么一咕噜串儿,闹得我攒了迷儿。“你骂谁呀?”“骂谁?骂那伙小狐媚子,娼妇根子——名他妈的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跟你说,翠姐儿可真可怜哪!大米卖到二十多,咱们穷人怎么活得了!上礼拜我叫她到元和丝厂去当剥茧的。她原先就不愿去,可是这孩子真懂事。我一说,这么着,咱们也多几元钱一月,她就去了。那天她回来,两只手肿得象烘番薯——你知道,剥茧得把手浸在水里边儿的,第二天她怎么也不肯去啦,劝也不成,哄也不成,没法儿,只得横了心捶了她一顿,她才哭着去了。我哪里不疼她?捶在她身上,可痛在我心里哪!我知道她受不了,可是不这么着一家子全活不了呀!那天她一回来就哭——你猜怎么着?两只手满是水泡儿,瞧着就不受用。象什么?象钉鞋上的门钉!一古脑儿去了三天,水泡儿破了,淌水,烂了,肉一块块的往滚水里边掉,可是丝却一条条的抽出来了,她晚上疼得不能睡,偷着抽抽噎噎地哭,不敢出声。”早上她求我道:“爹,你索性打死我吧!我受不了呀!她躺在地上不肯走,我心里酸、可是依旧把她拉到厂里,——没法儿哪。她一路哭,一路求,我真差一丁点给闹得掉泪了。虽说养媳妇,可是这孩子讨人喜欢,我真舍不得她。往后她的手也烂起来了,一道道拉口子,脓血直淌。我连瞧也不敢瞧!可是她还得忍着疼把手浸在滚水里边。她哪里不知道疼?我逼着她——我真大狠心了。这孩子又懂事,知道不做,我们一家不能活。她的血,皮肉在滚水里爆,十只手指象油条在油里煎,才抽出发光的丝来!她妈的那伙娼妇根子。她妈的只知道穿丝的绸的漂亮,哪知道翠姐儿的血在里边!哪一条丝不沾着她的皮肉,她的脓血在上面呀!昨天这孩子真的忍不住了,躲躲闪闪不肯把手伸下锅去。他妈的‘拿麻温’这小子——你猜他怎么着?他说:‘全象你那么娇嫩,慢慢儿做,丝厂全得关门咧。’娇嫩?谁的手是铁打的?这囚攮的捉着翠姐儿的手往锅子里直按下去,让滚水溅在她胳臂上,也烫起一个个水泡儿来。你说,翠姐儿怎么受得了?她哭着嚷,拼命的一挣,水珠儿溅在那小子脸上,嘶的一声儿,起了个泡。妈的,他倒知道疼!拿起胳臂那么粗的铁棍连脑袋带脊梁往翠姐儿身上胡打。这铁棍他还叫做家法呢。你知道的,在丝厂里做工的小姑娘全得拜‘拿麻温’做师父,不然,他就不收你。这么个大汉子赶着个小姑娘打,你说,她怎么能不给打个半死?真可怜哪;翠姐儿给打得胳膊腿全断了,蛇似的贴地爬回来。等她爬回家,那孩子只有咕着眼儿喘气的份儿了;拎起她的胳膊来一放,拍的声又掉下去哩。只剩了一层皮和肩膀连着啦!她的手指简直成了炸油条,血也没了,脓也没了,肉也没了,砍一刀子也不哼一声。挨到今儿就死了!”

我听一句儿,就一股血往上冒,等我听完了,差一点给气炸脑门啦。我刚想说话,阿崐猛狐丁地问道:“大叔,丝有吗用?”

有吗用?这孩子一句话问得我伤心,丝的用处大着啦!丝袜子,丝围巾,乔其缎……咱们穷人的姑娘做,他们有钱的姑娘穿在身上去满处里打游飞!还不够,还要开展览会,叫大伙儿全去瞧瞧呢!叫他们来瞧瞧翠姐儿!究竟也是人哪!就是蟹放在锅子煮,还要挣扎咧;好好儿的一个人给这么弄死就算了吗?

可是施大嫂回来了。她一到家就扑的塑在那儿啦,半天才说道:“拿麻温说的:死的不是你们家一个,死的人多着咧!全象你们家小姐那么娇嫩,人家也别用开丝厂了,大家子姑娘也别用穿丝的了,全象你那么叫化婆们的就得啦!他还笑呢!”

你听,他妈的!

我跑到大街上,街上正在开提灯会;我直撅撅地走了半天,一抬脑袋,恰巧瞧见:“国货时装展览会”这五个字。

童年的悲哀

——鲁彦

这是如何的可怕,时光过得这样的迅速!

它像清晨的流星,它像夏夜的闪电,刹那间便溜了过去,而且,不知不觉地带着我那一生中最可爱的一叶走了。

像太阳已经下了山,夜渐渐展开了它的黑色的幕似的,我感觉到无穷的恐怖。像狂风卷着乱云,暴雨掀着波涛似的,我感觉到无边的惊骇。像周围哀啼着凄凉的鬼魑,影闪着死僵的人骸似的,我心中充满了不堪形容的悲哀和绝望。

谁说青年是一生中最宝贵的时代,是黄金的时代呢?我没有看见,我没有感觉到。我只看见黑暗与沉寂,我只感觉到苦恼与悲哀。是谁在这样说着,是谁在这样羡慕着,我愿意把这时代交给了他。

呵,我愿意回到我的可爱的童年时代,回到那梦幻的浮云的时代!

神呵,给我伟大的力,不能让我回到那时代去,至少也让我的回忆拍着翅膀飞到那最凄凉的一隅去,暂时让悲哀的梦来充实我吧!我愿意这样,因为即使是童年的悲哀也比青年的欢乐来得梦幻,来得甜蜜呵!

那是在哪一年,我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

时间是在正月的初上。正是故乡锣声遍地,龙灯和马灯来往不绝的几天。

这是一年中最欢乐的几天。过了长久的生活的劳碌,乡下人都一致的暂时搁下了重担,用娱乐来洗涤他们的疲乏了。街上的店铺全都关了门。词庙和桥上这里那里的一堆堆地簇拥着打牌九的人群。平日最节俭的人在这几天里都握着满把的瓜子,不息地剥啄着。最正经最严肃的人现在都背着旗子或是敲着铜锣随着龙灯马灯出发了。他们谈笑着,歌唱着,没有一个人的脸上会发现忧愁的影子。孩子们像从笼里放出来的一般,到处跳跃着,放着鞭炮,或是在地上围做一团,用尖石划了格子打着钱,占据了街上的角隅。

母亲对我拘束得很严。她认为打钱一类的游戏是不长进的孩子们的表征,她平日总是不许我和其他的孩子们一同玩耍,她把她的钱柜子镇得很紧密。倘若我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找到了几个铜钱,偷偷地出去和别的孩子们打钱,她便会很快的找到我,赶回家去大骂一顿,有时挨了一场打,还得挨一餐饿。

但一到正月初上,母亲给与我自由了。我不必再在抽屉角落里寻找剩余的铜钱,我自己的枕头下已有了母亲给我的丰富的压岁钱。除了当着大路以外,就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和别的孩子们打钱了。

打钱的游戏是最方便最有趣不过的。只要两个孩子碰在一起,问一声“来不来”?回答说“怕你吗”?同找一块不太光滑也不太凹凸的石板,就地找一块小的尖石,划出一个四方的格子,再在方格里对着角划上两根斜线,就开始了。随后自有别的孩子们来陆续加入,摆下钱来,许多人簇拥在一堆。

我虽然不常有机会打钱,没有练习得十分凶狠的铲法,但我却能很稳当的使用刨法,那就是不像铲似的把自己手中的钱往前面跌下去,却是往后落下去。用这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把别人的钱刨到格子或线外去,而自己的钱却能常常落在方格里,不会像铲似的,自己的钱总是一直冲到方格外面去,易于发生危险。

常和我打钱的多是一些年纪不相上下的孩子,而且都知道把自己的钱拿得最平稳。年纪小的不凑到我们这一伙来,年纪过大或拿钱拿得不平稳的也常被我们所拒绝。

在正月初上的几天里,我们总是到处打钱,祠堂里,街上,桥上,屋檐下,划满了方格。我的心像野马似的,欢喜得忘记了家,忘记了吃饭。

但有一天,正当我们闹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来了一个捣乱的孩子。

他比我们这一伙人都长得大些,他大约已经有了十四五岁,他的名字叫做生福。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他平时帮着人家划船,赚了钱一个人花费,不是挤到牌九摊里去,就和他的一伙打铜板。他不大喜欢和人家打铜钱,他觉得输赢太小,没有多大的趣味。他的打法是很凶的,老是把自己的铜板紧紧地斜扣在手指中,狂风暴雨似的錾了下去。因此在方格中很平稳地躺着的钱,在别人打不出去的,常被他錾了出去。同时,他的手又来得很快,每当将錾之前,先伸出食指去摸一摸被打的钱,在人家不知不觉中把平稳地躺着的钱移动得有了蹊跷。这种打法,无论谁见了都要害怕。

好像因为前一天和我们一伙里的一个孩子吵了架的缘故,生福忽然走来在我们的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在打铜钱的地方拿着铜板打原是未尝不可以,但因为他向来打得很凶而且有点无赖,同时又看出他故意来捣乱的声势,我们一致拒绝了。

于是生福发了气,伸一只脚在我们的格子里,叫着说:“石板是你们的吗?”

我们的眉毛都竖起了。——但因为是在正月里,大家觉得吵架不应该,同时也有点怕他生得蛮横,都收了钱让开了。“到我家的檐口去!”一个孩子叫着说。

我们便都拥到那里,划起格子来。

那是靠河的一个檐口下,和我家的大门是连接着的。那个孩子的家里本在那间屋子的楼下开着米店,因为去年的生意亏了本,年底就决计结束不再开了。这时店堂的门半开着,外面一部分已经变做了客堂,里面还堆着一些米店的杂物。屋子是孩子家里的,檐口下的石板自然也是孩子家里的了。

但正当我们将要开始继续的时候,生福又来了。他又在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一道来!”他气忿地说。“这是我家的石板!”那孩子叫了起来。“石板会答应吗?你家的石板会说话吗?”

我们都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每个人的心里都发了火了。辱骂的话成堆的从我们口里涌了出来。

于是生福像暴怒的老虎一般,竖着浓黑的眉毛,睁着红的眼睛,握着拳头,向我们一群扑了过来。

但是,他的拳头正将落在那个小主人的脸上时,他的耳朵忽然被人扯住了。“你的拳头大些吗?”一个大人的声音在生福脑后响着。

我们都惊喜地叫起来了。

那是阿成哥,是我们最喜欢的阿成哥!“打他几个耳光,阿成哥,他欺侮我们呢!”

生福已经怔住了。他显然怕了阿成哥。阿成哥比他高了许多,气力也来得大。他是一个大人,已经上了二十岁。他能够挑很重的担子,走很远的路。他去年就是在现在已经关闭的米店里砻谷舂米。他一定要把生福痛打一顿的了,我们想。

但阿成哥却并不如此,反放了生福的耳朵。“为的什么呢?”他问我们。

我们把生福欺侮我们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他。

于是阿成哥笑了。他转过脸去,对着生福说:“去吧,你有几个铜板呢?”他一面说,一面掏着自己衣袋里的铜板。

生福又发气了,看见阿成哥这种态度。他立刻在地上格子里放下了一个铜板。“打铜板不会打不过你!”

阿成哥微笑着,把自己的铜板也放了下去。

我们也就围拢去望着,都给阿成哥担起心来。我们向来没有看见过阿成哥和人家打过铜板,猜想他会输给生福。

果然生福气上加气,来得愈加凶狠了。他一连赢了阿成哥五六个铜板。阿成哥的铜板一放下去,就被他打出格子外。阿成哥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

但阿成哥只是微笑着,任他去打。

过了一会,生福的铜板落在格子里了。

于是我们看见阿成哥的铜板很平稳地放在手指中,毫不用力的落了下来。

阿成哥的铜板和生福的铜板一同滚出了格子外。“打铜板应该这样打法,拿得非常平稳!”他笑着说,接连又打出了几个铜板。“把它打到这边来,好不好?”他说着,果然把生福的铜板打到他所指的地方去了。“打到那边去吧!”

生福的铜板往那边滚了。“随便你摆吧——我把它打过这条线!”

生福的铜板滚过了他所指的线。

生福有点呆住了。阿成哥的铜板打出了他的铜板,总是随着滚出了格子外,接连着接连着,弄得生福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们都看得出了神。“錾是不公平的,要这样平稳地跌了下去才能叫人心服!”阿成哥说着,又打出了几个铜板。“且让你打吧!我已赢了你五个。”

阿成哥息了下来,把铜板放在格子里。

但生福已经起了恐慌,没有把阿成哥的铜板打出去,自己的铜板却滚出了格子外。

我们注意着生福的衣袋,它过了几分钟渐渐轻松了。“还有几个好输呢?”阿成哥笑着问他说,“留几个去买酱油醋吧!”

生福完全害怕了。他收了铜板,站了起来。“你年纪大些!”他给自己解嘲似的说。“像你年纪大些就想欺侮年纪小的,才是坏东西!——因为是在正月里,我饶恕了你的耳光!铜板拿去罢,我不要你这可怜虫的钱!”阿成哥笑着,把赢得的铜板丢在地上,走进店堂里去了。

我们都大笑了起来,心里痛快得难以言说。

生福红着脸,逡巡了一会,终于拾起地上的铜板踱开了。

我们伸着舌头,直望到生福转了弯,才拥到店堂里去看阿成哥。

阿成哥已从屋内拿了一只胡琴走出来,坐在长凳上调着弦。

他是一个粗人,但他却多才而又多艺,拉得一手很好的胡琴。每当工作完毕时,他总是独自坐在河边,拉着他的胡琴,口中唱着小调。于是便有很多的人围绕着他,静静的听着。我很喜欢胡琴的声音。这一群人中常有我在内。

在故乡,音乐是不常有的。每一个大人都庄重得了不得,偶然有人嘴里呼啸着调子,就会被人看做轻挑。至于拉胡琴之类是愈加没有出息的人的玩意了。一年中,只有算命的瞎子弹着不成调的三弦来到屋檐下算命,夏夜有敲着小锣和竹鼓的瞎子唱新闻,秋收后祠堂里偶然敲着洋琴唱一台书,此外乐器声便不常听见。只有正月里玩龙灯和马灯的时候,胡琴最多,二三月间赛会时的鼓阁,乐器来得完备些。但因为玩乐器的人多半是一些不务正业或是职业卑微的人,稍微把自己看得高一点的人便含了一种蔑视的思想。然而,音乐的力量到底是很大的,乡里人一听见乐器的声音,男女老小便都围了拢去,虽然他们自己并不喜欢玩什么乐器。

阿成哥在我们村上拉胡琴是有名的。因此大人们多喜欢他。我们孩子们常缠着他要他拉胡琴。到了正月,他常拿了他的胡琴,跟着龙灯或马灯四处的跑。这几天不晓得为了什么事,他没有出去。

似乎是因为赶走了生福的缘故,他心里高兴起来,这时又拿出胡琴来拉了。

这只胡琴的构造很简单而且粗糙。蒙着筒口的不是蛇皮,是一块将要破裂的薄板。琴杆、弦栓和筒子涂着浅淡的红色。价钱大约是很便宜的。它现在已经很旧,淡红色上已经加上了一道龌龊的油腻,有些地方的油漆完全褪了色。白色的松香灰黏满了筒子的上部和薄板,又扬上了琴杆的下部在那里黏着。弓已弯曲得非常利害,马尾稀疏得像要统统脱下来的样子。这在我孩子的眼里并不美丽。我曾经有几次要求阿成哥给我试拉一下,它只能发出非常难听的嘎嘎声。

但不知怎的,这只胡琴到了阿成哥手里便发出很甜美的声音,有时像有什么在那声音里笑着跳着似的,有时又像有什么在那声音里哭泣着似的。听见了他的胡琴的声音,我常常呆睁着眼睛望着,惊异得出了神。“你们哪一个来唱一曲呢?”这一天他拉完了一个调子,忽然笑着问我们说。一拣一个最熟的——‘西湖栏杆’好不好?

于是我们都红了脸叫着说:“我不会!”“谁相信!那个不会唱‘西湖栏杆’!先让我来唱一遍罢——没有什么可以怕羞!”“好呀!你唱你唱!”我们一齐叫着说。“我唱完了,你们要唱的呢!”“随便指定一个罢!”

于是阿成哥调了一调弦,一面拉着一面唱起来了:西湖栏杆冷又冷,妹叹第一声:在郎哥出门去,一路要小心!路上鲜花——郎呀少去采……

阿成哥假装着女人的声音唱着,清脆得像一个真的女人,又完全合了胡琴的高低。我们都静默的听着。

他唱完了又拉了一个过门,停了下来,笑着说:“现在轮到你们了——哪一个?”

大家红着脸,一个一个都想溜开了。有几个孩子已站到门限上。“不会!不会!”“还是淅琴罢!”他忽然站起来,拖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浑身像火烧一般,说不出话来,只是挣扎着,摇着头:“不……不……”“好呀!淅琴会唱!淅琴会唱!”孩子们又都跳了拢来,叫着说。“不要怕羞!关了门罢!只有我们几个人听见!”阿成哥说着,松了手,走去关上了店门。

我已经完全在包围中了。孩子们都拥挤着我,叫嚷着。我不能不唱了。但我又怎能唱呢?“西湖栏杆”头一节是会唱的,但只在心里唱过,在没有人的时候唱过,至多也只在阿姊的面前唱过,向来却没有对着别的人唱过。“唱罢唱罢!已经关了门了!”阿成哥催迫着。“不会……不会唱……”“唱罢唱罢!淅琴!不要客气了!”孩子们又叫嚷着。

我不能不唱了。我只好红着脸,说:“可不要笑的呢!”“他答应了!——要静静的听着的!”阿成哥对大众说。“让我再来拉一回,随后你唱,高低要合胡琴的声音!”

于是他又拉起来了。

听着他的胡琴的声音,我的心的跳动突然改变了情调,全身都像在颤动着一般。

他的胡琴先是很轻舒活泼的,这时忽然变得沉重而且呜咽了。

它呜咽着呜咽着,抽噎似的唱出了“妹叹第一声……”

“……”“西湖栏杆冷又冷……”

他拉完了过门,我便这样的唱了起来,于是他的胡琴也毫不停顿的拉了下去,和我的歌声混合了。

“……”“好呀!唱得好呀!……”孩子们喊了起来。

我已唱完了我所懂得的一节。胡琴也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唱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唱的。我只感觉到我的整个的心在强烈的撞击着。我像失了魂一般。“比什么人都唱得好!最会唱的大人也没有唱得这样好!我头一次听见,淅琴!”阿成哥非常喜欢的叫着说。

我的心的跳动又突然改变了情调,像有一种大得不能负载的欢悦充塞了我的心。我默然坐下了。我感觉到我的头在燃烧着,我的灵魂像向着某处猛烈地冲了去似的……

就是从这一天起,我的灵魂向音乐飞去了。我需要音乐。我想象阿成哥握住我的手似的握住音乐。

因此我爱着了阿成哥,比爱任何人还爱他。

每当母亲对我说,“你去问问阿四叔,连品公公,阿成哥,看哪个明朝后日有工夫可以给我们来砻谷!”我总是先跑到阿成哥那里去。别个来砻谷,我懒洋洋地开着眼睛睡在床上,很迟很迟的才起床,不高兴出去帮忙,尽管母亲一次又一次的骂着催着。阿成哥来了,我一清早就爬了起来,开开了栈房,一把轻便的砻谷器具搬了出来,又帮着母亲备好了早饭,等待着阿成哥的到来。有时候还早,我便跑到桥头去等他。

他本来一向和气,见了人总是满面笑容。但我感觉到他对我的微笑来得格外亲热,像是一个母亲生的似的。因此我喜欢常在他身边。他砻谷时,我拿了一根竹杆,坐在他的对面赶着鸡。他筛米时,我走近去拣着未曾破裂的谷子。“西湖栏杆”这只小调一共有十节歌,就在砻谷的时候,他把其余的九节完全教会了我。

没有事的时候,他时常带了他的胡琴到我家里来,他拉着,我唱着。

他告诉我,用蛇皮蒙着筒口的胡琴叫做皮胡,他的这只用薄板做的叫做板胡。他喜欢板胡,因为板胡的声音比皮胡来得清脆。他说胡琴比萧和笛子好,因为胡琴可以随便变调,又可以自拉自唱;他能吹萧和笛子,但因为这个缘故,他只买了一只胡琴。

他又告诉我,外面的一根弦叫做子弦,里面的叫做二弦。他说有些人不用子弦,但用二弦和老弦是不大好听的,因为弦粗了便不大清脆。

他又告诉了我,胡琴应该怎样拿法,指头应该怎样按法,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五”字,哪一枚指头按着弦是“六”字……

关于胡琴的一切,他都告诉我了!

于是我的心愈加燃烧了起来:我饥渴地希望得到一只胡琴。

但这是太困难了。母亲绝对不能允许我有一只胡琴。

最大的原因是,唱歌,拉胡琴,都是下流人的游戏。

我父亲是一个正经人,他在洋行里做经理,赚得很多的钱,今年买田,明年买屋,乡里人都特别的尊敬他和母亲。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对我的希望特别大。他们希望我将来做一个买办,造洋房,买田地,为一切的人所尊敬,做一个人上的人。

倘若外面传了开去,说某老板的儿子会拉胡琴,或者说某买办会拉胡琴,这成什么话呢?“你靠拉胡琴吃饭吗?”母亲问我说,每次当我稍微露出买一只胡琴的意思的时候。

是的,靠拉胡琴吃饭是不可能的,即使可能,我也不愿意。这是多么羞耻的事情,倘若我拉着胡琴去散人家的心,而从这里像乞丐似的得到了饭吃。

但我喜欢胡琴,我的耳朵喜欢听见胡琴的声音,我的手指想按着胡琴的弦,我希望胡琴的声音能从我的手指下发出来。这欲望在强烈地鼓动着我,叫我无论如何须去获得一只胡琴。

于是,我终于想出一个方法了。

那是在同年的夏天里,当我家改造屋子的时候。那时木匠和瓦匠天天在我们家里做着工。到处堆满了木料和砖瓦。

在木匠司务吃饭去的时候,我找出了一根细小的长的木头。我决定把它当做胡琴的杆子,用木匠司务的斧头劈着。但他们所用的斧头太重了,我拿得很吃力,许久许久还劈不好。我怕人家会阻挡我拿那样重的斧头,因此我只在没有人在的时候劈;看看他们快要吃完饭,我便息了下来,把木头藏在一个地方。这样的继续了几天,终于被一个木匠司务看见了。他问我做什么用,我不肯告诉他。我怕他会笑我,或者还会告诉我的母亲。“我自有用处!”我回答他说。

他问我要劈成什么样子,我告诉他要扁的方的。他笑着想了半天,总是想不出来。

但看我劈得大吃力,又恐怕我劈伤了手,这个好木匠代我劈了。“这样够大了吗?”“还要小一点。”“这样如何呢?”“再扁一点罢。”“好了罢?我给你刨一刨光罢!”他说着,便用创给我刨了起来。

待木头变成了一根长的光滑的扁平的杆子时,我收回了。那杆子的下部分是应该圆的,但因为恐怕他看出来,我把这件工作留给了自己,秘密地进行着。刨比斧头轻了好几倍,我一点也不感觉到困难。

随后我又用刨和挫刀做了两个大的,一头小一头大的,圆的弦栓。

在旧罐头中,我找到了一个洋铁的牛乳罐,我剪去了厚的底,留了薄的一面,又在罐背上用剪刀凿了两个适合杆子下部分的洞。

只是还有一个困难的问题不容易解决。

那就是杆子上插弦栓的两个洞。

我用凿子试了一试,觉得太大,而且杆子有破裂的危险。

我想了。我想到阿成哥的胡琴杆上的洞口是露着火烧过的痕迹的。怎样烧的呢?这是最容易烧毁杆子的。

我决定了它是用火烫出来的。

于是我把家中缝衣用的烙铁在火坑里煨了一会,用烙铁尖去试了一下。

它只稍微焦了一点。

我又思索了。

我记起了做铜匠的定法叔家里有一个风扇炉,他常常把一块铁煨得血红的烫东西。烫下去时,会吱吱的响着,冒出烟来。我的杆子也应该这样烫才是,我想。

我到他家里去逡巡了几次,看他有没有生炉子。过了几天,炉子果然生起来了。

于是我拿了琴杆和一枚粗大的洋钉去,请求他自己用完炉子后让我一用。

定法叔立刻答应了我。在叔伯辈中,他是待我最好的一个。我有所要求,他总答应我。我要把针做成鱼钩时,他常借给我小铁钳和挫刀。母亲要我到三里路远近的大楔头买东西去时,他常叫我不要去,代我去买了来。他很忙,一面开着铜店,一面又在同一间房子里开着小店,贩卖老酒,洋油和纸烟。同时他还要代这家挑担,代那家买东西,出了力不够,还常常赔了一些点心钱和小费。母亲因为他太好了,常常不去烦劳他,但他却不时的走来问母亲,要不要做这个做那个,他实在是不能再忠厚诚实了。

这一天也和平日一般的,他在忙碌中看见我用洋钉烫琴杆不易见功,他就找出了一枚大一点的铁锥,在火里煨得血红,又在琴杆上撒了一些松香,很快的代我烫好了两个圆洞。

弦是很便宜的,在大楔头一家小店里,我买来了两根弦。

从柴堆里,我又选了一根细竹,削去了竹叶;从母亲的线篮中,我剪了一束纯麻,这两样合起来,便成了我的胡琴的弓。

松香是定法叔送给我的。

我的胡琴制成了。

我非常的高兴,开始试验我的新的胡琴,背着母亲拉了起来。

但它怎样也发不出声音,弓只是在弦上没有声息的滑了过去。

这使我起了极大的失望,我不知道它的毛病在哪里。我四处寻找我的胡琴和别的胡琴不同的地方,我发见了别的弓用的是马尾,我的是麻。我起初不很相信这两样有什么分别,因为它和马尾的样子差不多,它还没有制成线。随后我便假定了是弓的毛病,决计往大碶头去买了。

这时我感觉到这有三个困难的问题。第一是,铺子里的弓都套在胡琴上,似乎没有单卖弓这样一回事;第二是,如果响不响全在弓的关系,它的价钱一定很贵;第三是,这样长的一只弓从大碶头拿到家里来,路上会被人家看见,引起取笑。

但头二样是过虑的。店铺里的主人答应我可以单买一只,它的价值也很便宜,不到一角钱。

第三种困难也有了解决的办法。

我穿了一件竹布长衫到大碶头去。买了弓,我把它放在长衫里面,右手插进衣缝,装出插在口袋里的模样,握住了弓。我急忙地走回家来。偶一遇见熟人,我就红了脸,闪了过去,弓虽然是这样的藏着,它显然是容易被人看出的。

就在这一天,我有了一只真的胡琴了。

它发出异常洪亮的声音。

母亲和阿姊都惊异地跑了出来。“这是哪里来的呢?……”母亲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责备我的神气,她微笑着,显然是惊异得快乐了。

我把一切的经过,统统告诉了她,我又告诉她,我想请阿成哥教我拉胡琴。她答应我,随便玩玩,不要拿到外面去,她说在外面拉胡琴是丢脸的。我也同意了她的意思。

当天晚上,我就请了阿成哥来。他也非常的惊异,他说我比什么人都聪明。他试了一试我的胡琴说,声音很洪亮,和他的一只绝对不同,只是洪亮中带着一种哭丧的声音,那大约是我的一支用的洋铁罐的原因。

我特别喜欢这种哭丧的声音。我觉得它能格外感动人。它像一个哑了喉咙的男子在哭诉一般。阿成哥也说,这种声音是很特别的,许多胡琴只能发出清脆的女人的声音,就是皮胡的里弦最低的声音也不大像男子的声音,而哭丧的声音则更其来得特别,这在别的胡琴上,只能用左手指头颤动着颤动着发出来,但还没有这样的自然。“可是,”阿成哥对我说,“这只胡琴也有一种缺点,那就是,怎样也拉不出快乐的调子。因为它生成是这样的。”

我完全满意了。我觉得这样更好:让别个去拉快乐的调子,我来拉不快乐的调子。

阿成哥很快的教会了我几个调子。他不会写字,只晓得念谱子。他常常到我家里来,一面拉着胡琴,一面念着谱子,叫我在纸头上写出。谱子写出了以后,我就不必要他常在我身边,自己渐渐拉熟了。

第二年春间,我由私塾转到了小学校。那里每礼拜上一次唱歌,我抄了不少的歌谱,回家时带了来,用胡琴拉着。我已住在学校里,很想把我的胡琴带到学校里去,但因为怕先生说话,我只好每礼拜回家时拉几次,在学校里便学着弹风琴。

阿成哥已在大碶头一家米店里做活,他不常回家,我也不常回家,不大容易碰着。偶然碰着了,他就拿了他自己的胡琴到我家里来,两个人一起拉着。有时,他的胡琴放在米店里,没有带来时,我们便一个人拉着,一个人唱着。

阿成哥家里有一只划船。他很小时帮着他父亲划船度日。他除了父亲和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因为他比他的兄弟能干,所以他做了米司务。他很能游泳,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常和水接近了。

有一次,夏天的下午,他坐在桥上和人家谈天,不知怎的,忽然和一个人打起赌来了。他说,他能够背着一只稻桶游过河。这个没有谁会相信,因为稻桶又大又重,农人们背着在路上走都还觉得吃力。如果说,把这只稻桶浮在水面上,游着推了过去或是拖了过去,倒还可能,如果背在肩上,人就会动弹不得,而且因了它的重量,头就会沉到水里,不能露在水面了。但阿成哥固执地说他能够,和人家赌下了一个西瓜。

稻桶上大下小,四方形,像一个极大的升子。我平时曾经和同伴们躲在里面游戏过,那里可以蹲下四五个孩子,看不见形迹。阿成哥竟背了这样的东西,拣了一段最阔的河道游过去了。我站在岸上望着,捏了一把汗,怕他的头沉到水里去。这样,输了西瓜倒不要紧,他还须吃几口水。

阿成哥从这一边游到那一边了。我的忧虑是多余的。他的脚好像踏着水底一般,只微微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水里拨动着,背着稻桶,头露在水面上,走了过去。岸上的看众都拍着手,大声的叫着。

阿成哥看见岸上的人这样喝采,特别高兴了起来。他像立着似的空手游回来时,整个的胸部露出在水面上,有时连肚脐也露出来了。这使岸上的看众的拍掌声和喝采声愈加大了起来。这样的会游泳,不但我们年纪小的没有看见过,就连年纪大的也是罕见的。

阿成哥就在人声噪杂中上了岸,走进埠头边一只划船里,换了衣服,笑嘻嘻地走到桥上来。桥上一个大的西瓜已经切开在那里。他看见我也在那里,立刻拣了一块送给我吃。“吃了西瓜,到你家里去!”他非常高兴的对我说。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快乐,他的面上满是和蔼的笑容。我说不出的幸福。我觉得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了。

这一天下午,他在我家里差不多坐了两个钟头。我的胡琴在他手里发出了一种和平常特别不同的声音,异常的快乐,那显然是他心里非常快乐的缘故。

但这样快乐的夏天,阿成哥从此不复有了。从第二年的春天起,他在屋子里受着苦,直到第二个夏天。

那是发生在三月里的一天下午,正当菜花满野盛放的时候。

他太快乐了。再过一天,他家里就将给他举行发送的盛会。这是订婚后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的礼节。同年十月间,他将和一个女子结婚了。他家里的人都在忙着给他办礼物,他自己也忙碌得异常。

这一天,他在前面,他的哥哥提着一篮礼物跟在他后面向家里走来。走了一半多路,过了一个凉亭,再转过一个屋弄,就将望见他们自己屋子的地方,他遇见了一只狗。

它拦着路躺着,看见阿成哥走来,没有让开。

阿成哥已经在狗的身边走了过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不高兴起来。他回转身来,瞥了狗一眼,一脚踢了过去。“畜生!躺在当路上!”

狗突然跳起身,睁着火一般的眼睛,非常迅速的,连叫也没有叫,就在阿成哥脚骨上咬了一口,随后像并没有什么事似的,它垂着尾巴走进了菜花丛里。

阿成哥叫了一声,倒在地下了。他的脚骨已连裤子被狗咬破了一大块,鲜血奔流了出来。这一天他走得特别快,他的哥哥已经被他遗落在后方,直待他赶到时,阿成哥已痛得发了昏。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哥哥把他背回家里,他发了几天的烧。全家的人本是很快乐的,这时都起了异常的惊骇。据说,菜花一黄,蛇都从洞里钻了出来,狗吃了毒蛇,便花了眼,发了疯,被它咬着的人,过了一百二十天是要死亡的。神农尝百草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医治疯狗咬的药。

为什么要在这一天呢?大家都绝望的想着。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预兆。没有谁相信阿成哥能跳出这个灾难。

他的父亲像在哄骗自己似的,终于东奔西跑,给他找到了一个卖草头药的郎中,给他吃了一点药,又敷上了一些草药。郎中告诉他,须给阿成哥一间最清静的房子,把窗户统统关闭起来,第一是忌色,第二是忌烟酒肉食,第三是忌声音,这样的在屋子里躲过一百二十天,他才有救。

然而阿成哥不久就复原了。他的创口已经收了口,没有什么疼痛,他的精神也已和先前一样。他不相信郎中和别人的话,他怎样也不能这样的度过一百二十天。他总是闹着要出来。但因为他家里劝慰他的人多,他也终于闹了一下,又安静了。

我那时正在学校里,回家后,听见母亲这样说,我才知道了一切。我想去看他,但母亲说,这是不可能的,吵闹了他,他的病会发作起来。母亲告诉我的话是太可怕了。她说,被疯狗咬过的人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她说,毒从创口里进了去,在肚子里会生长小狗起来,创口好像是好了,但在那里会生长狗毛,满子一百二十天,好了则已,不好了,人的眼睛会像疯狗似的变得又花又红,不认得什么人,乱叫乱咬,谁被他咬着,谁也便会变成疯狗死去。她不许我去看他,我也不敢去看他,虽然我只是记挂着他。我只每礼拜六回家时打听着他的消息。他的灾难使我太绝望了,我总是觉得他没有救星了似的。许久许久,我没有心思去动一动我的胡琴。母亲知道我记挂着阿成哥,因此她时常去打听阿成哥的消息,待我回家时,就首先报告给我听。

到了暑假,我回家后,母亲告诉我,大约阿成哥不要紧了。她说,疯狗咬也有一百天发作的,他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天,他精神和身体一点没有什么变化。他已稍稍的走到街上来了。有一次母亲还遇见过他,他问我的学校哪一天放暑假。只是母亲仍不许我去看他,她说她听见人家讲,阿成哥有几个相好的女人,只怕他犯了色,还有危险,因为还没有过一百二十天。

但有一天的晚间,我终于遇见他了。

他和平时没有什么分别,只微微清瘦了一点。他的体格还依然显露着强健的样子,脸色也还和以前一样的红棕色,只微微淡了一点,大概是在屋子里住得久了。他拿着一根钓鲤鱼的竿子,在河边逡巡着观望鲤鱼的水泡。我几乎忘记了他的病,奔过去叫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欣喜和安慰的光,他显然是渴念着我的。他立刻收了鱼竿,同我一起到我的家里来。母亲听见他来了,立刻泡了一杯茶,关切地问他的病状。他说他一点也没有病,别人的忧虑是多余的。他不相信被疯狗咬有那样的危险。他把他的右脚骨伸出来,揭开了膏药给我们看,那里没有血也没有脓,创口已经完全收了口。他以为连这个膏药也不必要,但因为别人固执地要他贴着,他也就随便贴了一个。他有点埋怨他家里的人,他说他们太大惊小怪了。他说一个这样强壮的人,咬破了一个小洞有什么要紧。他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自然。他很快乐,又见到了我。他对于自己被疯狗咬的事几乎一点也不关心。

我把我的胡琴拿出来提给他,他接在手里,看了一会,说:“灰很重,你也许久没有拉了罢?”

我点了点头。

于是母亲告诉他,我怎样的记挂着他,怎样的一回家就想去看他,因为恐怕扰乱他的清静,所以没有去。

阿成哥很感动的说,他也常在记念着我,他几次想出来都被他家里人阻住了。他也已经许久没有拉胡琴了,他觉得一个人独唱独拉是很少兴趣的。

随后他便兴奋地拉起胡琴来,我感动得睁着眼睛望着他和胡琴。我觉得他的情调忽然改变了。原是和平常所拉的一个调子,今天竟在他手里充满了忧郁的情绪,哭丧声来得特别多也特别拖长了。不知怎的,我心中觉得异常的凄凉,我本是很快乐的,今天能够见着他,而且重又同他坐在一起玩弄胡琴,但在这快乐中我又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是沉重而且凄凉的一种预感。我只默然倾听着,但我的精神似乎并没有集中在那里,我的眼前现出了可怕的幻影:一只红眼睛垂尾巴的疯狗在追逐阿成哥,在他的脚骨上咬了一口,于是阿成哥倒下地了,满地流着鲜红的血,阿成哥站起来时,眼睛也变得红了,圆睁着,张着大的嘴,露着獠牙,追逐着周围的人,刺刺地咬着石头和树木,咬得满口都是血,随后从他的肚子里吐出来几只小的疯狗,跳跃着,追逐着一切的人……于是阿成哥自己又倒在地上,在血泊中死去了……有许多人号哭着……“淅琴!”母亲突然叫醒了我,“做什么这样的呆坐着呢?今天遇见了阿成哥了,应该快活了罢?跟着唱一曲不好吗?”

我觉得我的脸发烧了。我怎么唱得出呢?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我从此不能再见到阿成哥,阿成哥也不能再见到我了。命运安排好了一切,叫他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世界。而且迅速的,非常迅速的,就在第三天的下午。

天气为什么要变得和我的心一般的凄凉呢?没有谁能够知道。它刮着大风,雪盖满了天空,和我的心一般的恐怖与悲伤。

街上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恐怖地低声的谈着话。这显然是出了意外的事了。我走近去听,正是关于阿成哥的事。“……绳子几乎被他挣断了……房里的东西都被他撞翻在地上……磨着牙齿要咬他的哥哥和父亲……他骂他的父亲,说前生和他有仇恨……门被他撞了个窟窿,他想冲出来,终于被他的哥哥和父亲绑住了……咬碎了一只茶杯,吐了许多血……正是一百二十天,一点没有救星……”

像冷水倾没在我的头上一般,我恐怖得发起抖来。在街上乱奔了一阵,我在阿成哥屋门口的一块田里踉跄地走着。

屋内有女人的哭声,此外一切都沉寂着。没有看见谁在屋内外走动。风在屋前呼哨着,凄凉而且悲伤。

我瞥见在我的脚旁,稻田中,有一堆夹杂着柴灰的鲜血……

我惊骇地跳了起来,狂奔着回到了家里……

我不能知道我的心是在怎样的击撞着,我的头是在怎样的燃烧着,我一倒在床上便昏了过去。

当阿成哥活着的时候,世上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人。当阿成哥死去时,也没有比他更可怕了。

我出世以来,附近死过许多人,但我没有一次感觉到这样的恐怖过。

当天晚间,风又送了一阵悲伤的哭声和凄凉的钉棺盖声进了我的耳里……

从此我失去了阿成哥,也失去了一切……

……

命运为什么要在我的稚弱的心上砍下一个这样深的创伤呢!我不能够知道。它给了我欢乐,又给了我悲哀。而这悲哀是无底的,无边的。

一切都跟着时光飞也似的溜过去了,只有这悲哀还存留在我的心的深处。每当音乐的声音一触着我的耳膜,悲哀便侵袭到我的心上来,使我记起了阿成哥。

阿成哥的命运是太苦了,他死后还遭了什么样的蹂躏,我不忍说出来……

我呢,我从此也被幸福所摈弃了。

就在他死后第二年,我离开了故乡,一直到现在,还是在外面飘流着。

前两年当我回家时,母亲拿出了我自制的胡琴,对我说:“看哪!你小时做的胡琴还代你好好的保留着呢!”

但我已不能再和我的胡琴接触了。我曾经做过甜蜜的音乐的梦,而它现在已经消失了。甚至连这样也不可能:就靠着拉胡琴吃饭,如母亲所说的,卑劣地度过这一生罢!

最近,我和幸福愈加隔离得远了。我的胡琴,和胡琴同时建造起来的故乡的屋子,已一起被火烧成了灰烬。这仿佛在预告着,我将有一个更可怕的未来。

青年时代是黄金的时代,或许在别人是这样的罢?但至少在我这里是无从证明了。我过的艰苦和烦恼的日子太多了,我看不见幸福的一线微光。

这样的生活下去是太苦了……

我愿意……

安舍

——鲁彦

南国的炎夏的午后,空气特别重浊,雾似的迷漫地凝集在眼前。安舍的屋子高大宽敞,前面一个院子里栽着颀长的芭蕉和相思树,后面又对着满是批把和龙眼树的花园,浓厚的空气在这里便比较的稀淡了些。安舍生成一副冰肌玉骨,四十五年来,不大流过汗。尤其是她的内心的冷寞和屋子的周围的静寂打成了一片,使她更感觉清凉。

和平日一样,她这时仍盘着脚坐在床上,合了眼,微翕着嘴唇,顺手数着念珠。虽然现在的情形改变了,她的凄凉的生活已经告了一个段落,她还是习惯地,在寂寞的时候,将自己的思念凝集在观音菩萨的塑像上。倘不是这样,自从二十岁过门守寡的时节起,也许她的生命早已毁灭了。这冗长的二十五年的时光,可真不易度过。四十岁以前,她不但没有出过院子,就连前面的厅堂,也很少到过。这一间房子,或者甚至于可以说,现在坐着的这一个床,就是她的整个的世界。德是六岁才买来的,也只看见她这五年来的生活。再以前,曾经陪伴着她度过一部分日子的两个丫头,现在也早已不在了。谁是她的永久的唯一的伴侣呢?谁在她孤独和凄凉的时候,时时安慰着她呢?怕只有这一刻不离手的念珠了。它使她抛弃了一切的思念,告诉她把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佛的身上,一切人间的苦痛便会全消灭。她依从着这个最好的伴侣的劝告,果真把失去了的心重复收了回来,使暴风雨中的汹涌的思潮,归于静止;直到今日,还保留着像二十岁姑娘那样的健康。——而且,她现在也有了儿子,她终于做了母亲了……“毕清……”

安舍突然被这喊声惊醒过来,一时辨别不出是谁的声音,只觉得这声音尖锐而且拖长,尾音在空气里颤扬着,周围的静寂全被它搅动了。她惧怯地轻轻推醒了伏在床沿打盹的德,低声的说:“谁来了,德,去看一看,不要做声。”

德勉强地睁着一对红眼,呆了一会,不快活地蹑着脚走到前面的厅堂。

厅堂的门虚掩着。德从门隙里窥视出去。

院子里,在相思树下,站着一个年青的学生。他左手挟着一包书,右手急促地挥动着洁白的草帽,一脸通红,淌着汗,朝着厅堂望着,但没有注意到露在门隙里的德的眼睛。“毕清……毕清在家吗?……”

他等了一会,焦急地皱着眉头,格外提高着喉咙,又喊了。

但是德不做声,蹑着脚走了。她认识这一个学生。他是常来看毕清的。“妈,姓陈的学生。”德低声的回复安舍说,噘着嘴。“快把门拴上,说我也不在。”安舍弯下头来,低声的说。她的心又如往常似的跳了起来,脸也红了。她怕年青的客人。

德很高兴,又蹑着脚走到厅堂。她和安舍一样,也最怕年青的客人,尤其是这一个学生。刚才她才将睡熟,这不识相的客人把她噪醒了,她可没有忘记。“没有凳子给你坐!不许你进来!”德得意地想着,点了几次头,撅着嘴。

随后她走到门边,先故意咳嗽了两声,在门隙里望着。她看见那学生正蹲在树下,把书本放在膝上,用铅笔写着字。他似乎听见了德的咳嗽声,抬起头来,望着,不自信地又问了一声:“里面有人吗?”“看谁呀?”德的声音细而且响。“看毕清!”那学生说着站了起来。“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谁晓得!”“你妈呢?”那学生向着厅堂走近来了。他显然想进来休息一会。“也不在!”德的语气转硬了。她用力推着门,砰的一声响了起来,随后便把它拴上。

学生立刻停住在檐下,惊讶地呆了一会,起了不快的感觉。“明天来!”德的声音里含着嫌恶,眼睛仍在门隙里注视着檐下的学生,仿佛怕他会冲开门,走进来。“妈的!这小鬼!”客人生了气,在低低的骂着。他知道这丫头是在故意奚落他。他可记得,屡次当他来的时候,毕清叫她倒茶,总是懒洋洋的站着不动,还背着毕清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现在没有一个主人在家,她愈加凶了。他本想留一张字条给毕清,给她这一气,便顺手撕成粉碎,嘘着气走了。

德仍在门隙里张望,猫儿似的屏息地倾听着,像怕那学生再走回来。许久许久,她才放了心,笑着走到后房。“妈!学生走了,门不关得快,他一定闯进来了!”德得意的说。“真讨厌!还咕噜咕噜骂我呢!”“你说话像骂人,他一定生了气!对你说过多少次,老是不改!”安舍闭着眼,埋怨说。但她的上唇和两颊上却露出了安静的微笑的神色。她的惧怯已经消失了。“妈!你又怪我了!这种人,不对他凶,怎么办?来了老是不走!香烟一支一支抽不完,茶喝了又喝!吃了点心还要吃饭!人家要睡了,他还坐着!毕清不见得喜欢他!妈!你可也讨厌!”“他可是毕清的同学,不能不招待。我倒并不讨厌。”“妈叫我关的门!还说不讨厌!”“你还只九岁,到了十七八岁才会懂得!去吧,后园里的鸡该喂一点东西了。”安舍打发德走了,重又合上两眼,静坐着。她的嘴唇,在微微的翕动,两手数着念珠。她的脸上发着安静的,凝集的光辉。她的精神又集中在佛的身上了。

但是过了不久,院子里又起了脚步声。有人在故意的咳嗽。那是一种洪亮的,带痰的,老人的声音。

安舍突然睁开眼睛,急促地站了起来。她已认识咳嗽的声音。“有人吗?”门外缓慢的询问。“康伯吗?——来了。——德!德!康伯来了!快开门!”

她一面叫着,一面走到镜架边,用手帕揩着眼角和两颊。她的两颊很红润,额上也还没有皱纹。虽然已经有了四十五岁,可仍像年青的女人。她用梳整理着本来已经很光滑的黑发,像怕一走动,便会松散下来似的。随后又非常注意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加了一条裙,把纤嫩洁白的手,又用肥皂水洗了又洗,才走到厅堂去。“康伯长久不来了。”她说着,面上起了红晕。“德,泡茶来!”“这一晌很忙呢。”康伯含着烟管摇着蒲扇,回答说。他已在厅堂坐了一会了。“府上可好?”“托福托福。”康伯说着,在满是皱纹的两颊和稀疏的胡须里露出笑容来。“毕清近来可听话?肯用功吗?”康伯又缓慢的问,眼光注视着她。

她感到这个,脸上又起了一阵红晕,连忙低下头来,扯着自己的衣角,像怕风把它掀起来似的。随后她想了一想,回答说:“都还可以。”“这孩子,”康伯抽了一口烟,说,“从小顽皮惯了。虽然上了二十四岁,脾气还没有改哩。有什么不是,打打他骂骂他,要多多教训呢。”“谢谢康伯。我很满意哩。”“那里的话。你承继了我这个儿子,我和他的娘应该谢谢你。我们每天受气的真够了。——这时还没有回来吗?”“大概还在上课。”“三点多了,早该下了课!一定又到哪里去玩了!第二个实在比他好得多,可惜年纪太大了。你苦了一生,应该有一个比这个更好的过继儿子!老实说,天下有几个守节的女人,像你这样过门守寡,愈加不用说了!”康伯说着,仰着头,喷着烟,摇着扇,非常得意的神情。

安舍听着这赞扬,虽然高兴,但过去的苦恼却被康伯无意中提醒了。她凄怆地低头回忆起来。

过去是一团黑。她几乎不曾见到太阳。四十一岁那一年,她已开始爬上老年的阶段,算是结束了禁居的生活,可以自由地进出了。那时候,当她第一次走到前面的院子里,二十年来第一次见到明亮的天空和光明的太阳的时候,她那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刺痛得睁不开,头晕眩得像没落在波涛中的小舟,两腿战栗着,仿佛地要塌下去,翻转来的一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察出自己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并且正是坐在康伯的对面,又不觉红了脸,急忙用手帕去拭眼睛。康伯虽然是自己的没见过面的丈夫的亲兄弟,她在四十岁以前可并不曾和他在一个房子里坐谈过一次。像现在这样对面的坐着,也只这半年来,自从他把毕清过继给她以后,才有了这样的勇气。可是康伯到底是男人,她依然时刻怀着惧怯。就在当她伸手拭着眼睛的时候,她又立刻觉察出自己的嫩白的手腕在袖口露出太多了,又羞涩地立刻缩了回来,去扯裙子和衣角,像怕风会把它们掀起来似的。

康伯抽着烟,喝着茶,也许久没有说话。他虽然喜欢谈话,但在安舍的面前,却也开不开话盒子来。他知道安舍向来不喜欢和人谈话,而且在她的面前也不容易说话,一点不留心,便会触动她的感伤。于是他坐了一会,随便寒暄几句,算是来看过她,便不久辞去了。

安舍像完成了一件最大最艰难的工作似的,叫德把厅堂门掩上,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里,仔细地照着镜子,整理着头发和衣服,随后又在床上盘着脚,默坐起来。

现在她的思念不自主的集中在毕清的身上了。

康伯刚才说过,已经有了三点多,现在应该过了四点。学校三点下课,华清早该回来了。然而还一点没有声息。做什么去了呢?倘有事情,也该先回来一趟,把书本放在家里。学校离家并不远。康伯说他虽然有了二十四岁,仍像小的时候一样顽皮,是不错的。他常常在后园里爬树,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安舍好几次给他吓得透不出气。在外面,又谁晓得他在怎样的顽皮。这时不回家,难保不间下了什么祸。

安舍这样想着,禁不住心跳起来,眼睛也润湿了。她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是别人生的,她的生命可全在他的身上。艰苦的二十五年,已经度过了。她现在才开始做人,才享受到一点人间的生趣。没有毕清,虽然已经过了禁居的时期,她可仍不愿走出大门外去。现在她可有了勇气了。在万目注视的人丛间,毕情可以保护着她。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在喊娘喊儿的人家门口,她敢于昂然走过去。因为她也有一个儿子。这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始。在最近的将来,她还想带着华清,一道到遥远的普陀去进香,经过闹热的上海,杭州,观光几天。随后造一所大屋,和毕清一道,舒适地住在那里。最后她还需要一个像自己亲生似的小孩,从出胎起,一直抚养到像现在的毕清那么大。不用说,才生出的小孩,拉屎拉尿,可怕的厉害,但毕清生的,也就怕不了这许多。

她想到这里,又不禁微笑起来。她现在是这个世上最幸福最光荣的主人了……

她突然从床上走下来了。她已经听到大门外的脚步声和嘘嘘的口哨声。这便是毕清的声音,丝毫不错的。她不再推醒伏在床沿打吨的德,急忙跑到厅堂里。“清呀!”还没有看见毕清,她便高兴得叫了起来。“啊呀!天气真热!”毕清推开门,跳进了门限。

他的被日光晒炙得棕色的面上,流着大颗的汗,柔薄的富绸衬衫,前后全湿透了,黏贴在身上。他把手中的书本丢在桌上,便往睡榻上倒了下去。“走路老是那么快,”安舍埋怨似的柔和的说。她本想责备他几句,回得那么迟,一见他流着一身的汗,疲乏得可怜,便说了这一句话。“德!倒脸水来!毕清回来了!德!”她现在不能不把德喊醒了。

德在后房里含糊地答应着,慢慢地走到厨房去。

安舍一面端了一杯茶给华清,一面用扇子扇着他,她想和他说话,但他像没有一点气力似的,闭上了眼睛。扇了一会,安舍走到毕清的房里,给他取来一套换洗的衣服。德已经捧了一盆水来。安舍在睡榻边坐下,给他脱去了球鞋和袜子,又用手轻轻敲着,抚摩着他的腿子。她相信他的腿子已经走得很疲乏。“起来呀,清换衣服,洗脸呢!”“我要睡了。”“一定饿了——德!你去把锅里的饭煮起来吧。可是,清呀!先换衣服吧!一身的汗,会生病的呢。”她说着,便去扯他的手。

但是毕清仍然懒洋洋的躺着,不肯起来,安舍有点急了。她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手心,怕他真的生了病。随后又像对一个几岁小孩似的,绞了一把面巾,给他揩去脸上和颈上的汗。她又动手去解他的衬衣的扣子。但是毕清立刻翻身起来了,红着面孔。“我自己来!”他说着,紧紧地捻住了自己的衣襟。“你没有气力,就让我给你换吧!”

毕清摇一摇头,脸色愈加红了,转过背来。安舍知道他的意思,微笑着,说:“怕什么,男子汉!我可是你的母亲!”

毕清又摇了一摇头,转过脸来,故意顽皮的说:“你是我的婶母!”

安舍立刻缩回手来,脸色沉下了。

但是毕清早已用手攀住了她的红嫩的头颈,亲蜜地叫着说:“妈!你是我最好的妈!”他又把他的脸贴着她的脸。

安舍感觉到全身发了热,怒气和不快全消失了。“你真顽皮!”她埋怨似的说,便重又伸出手去,给他脱下衬衣,轻缓地用面巾在他的上身抹去汗,给他穿上一件洁白的衬衣。“老是不早点回来!全不管我在这里想念着。”这回可真的埋怨了。“开会去了。”“难道姓陈的学生今天没有到学校里去?他三点多就来看过你。”“陈洪范吗?”“就是他。还有你的爹。”“为什么不叫陈洪范等我回来呢?我有话和他说。”“叫我女人家怎样招待男客!”“和我一样年纪,也要怕!难道又把门关上了不成?”“自然。”

毕清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有点生气了。“大热天,也不叫人家息一息,喝一杯茶!我的朋友都给你赶走了!”

安舍又沉下脸,起了不快的感觉。但看见毕清生了气,也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感。她勉强地微笑着说:“你的朋友真多,老是来了不走,怎怪得我。我是一个女人。”“这样下去,我也不必出门了!没有一个朋友!”毕清说着,气闷地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里,倒在床上。

安舍只得跟了去,坐在他的床边,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错了,别生气吧,身体要紧!”

但是毕清索性滚到床的里面去了,背朝着外面,一声也不响。

安舍盘着脚,坐到床的中央去,扯着他。过了一会,毕清仍不理她,她也生气了。“你叫我对你下跪吗?”她咬着牙齿说狠狠地伸出手打去,但将落到他的大腿上,她的手立刻松了,只发出轻轻的拍声。“你要打就打吧!”毕清转过脸来,挑拨着说。“打你不来吗?你的爹刚才还叫我打你的!”“打吧,打吧!”“你敢强扯开你的嘴巴!”她仍咬着牙齿,狠狠的说。“扯呀!嘴巴就在这里!”“扯就扯!”安舍的两手同时捻住了他的两颊。但她的力只停止在臂上,没有通到腕上。她的手轻轻地捻着,如同抚摩着一样,虽然她紧咬着牙齿,摇着头,像用尽了气力一样。“并不痛!再狠些!”毕清又挑拨了。“咬下你这块肉!”“咬吧!”“就咬!”她凶狠地张开嘴,当真咬住了他的左颊,还狠狠地摇着头。然而也并没有用牙齿,只是用嘴唇夹住了面颊的肉,像是一个热烈的吻。“好了,好了!妈!”毕清攀住她的头颈,低声叫着说。

安舍突然从他的手弯里缩了出来,走下床。她的面色显得非常苍白,眼眶里全润湿了。“我是你的妈!”她的声音颤动着。像站不稳脚似的,她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里。

毕清也下了床,摸不着头脑一样的呆了一会,跟了去。

安舍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盘着脚默坐着。从她的合着的两眼里流出来两行伤心的泪。“妈!我错了!以后听你的话!”毕清吃了惊,扯着她的手。“我没有生你的气,你去安心的休息吧。不要扰我,让我静坐一会。”她仍闭着眼,推开了毕清的手。

毕清又摸不着头脑的走了出去,独自在院子里站了许久。他觉得他的这位继母的心,真奇异得不可思议。她怕一切的男人,只不怕他。她对他比自己的亲娘还亲热。然而当他也用亲热回报她的时候,她却哭着把他推开了。刚才的一场顽皮,他可并没有使她真正生气的必要。他也知道,她的确没有生气。可是又为的什么哭呢?他猜测不出,愈想愈模糊。院子里的光线也愈加暗淡了。摸出时表一看,原来已经六点半了。他觉得肚子饥饿起来,便再转到安舍的房里去。

安舍没有在房里。他找到她在厨房里煮菜。“你饿了吧,立刻好吃了。”她并不像刚才有过什么不快活的样子。

她正在锅上煎一条鱼。煮菜的方法,她在近五年来才学会。以前她并不走到厨房里来。她的饭菜是由一个女工煮好了送到她的房里去的。但是这荤菜,尤其是煮鱼的方法,她也只在毕清来了以后才学会。她不但不吃这种荤菜,她甚至远远地一闻到它的气息,就要作呕。现在为了毕清,她却把自己的嗅觉也勉强改过来了。她每餐总要给毕清煮一碗肉或者一碗鱼的。因为毕清很喜欢吃荤菜。

但当他们刚在餐桌边坐下,还没有动筷的时候,外面又有客人来了。“毕清!”是一种短促的女人的声音,“你怎么忘记了我们的聚餐会呀!”

毕清立刻站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清秀的女学生,打扮得很雅致。她对安舍行了一个恭敬的礼,把眼光投射到毕清的脸上,微笑着。

安舍的心里立刻起了很不快的感觉。她认得这个女学生,知道她和毕清很要好,时常叫他一道出去玩。这且不管她,但现在这里正坐下要吃饭,怎么又要把他引走呢?“这里的饭菜都已经摆在桌上了。”安舍很冷淡的说。“那里也立刻可吃了。”“他已经很饿。”“还有好几个人在那里等他呢。”“不要紧,不要紧,”毕清对着安舍说,“坐着车子去,立刻就到的。”“先在这里吃了一点再走吧——德!添一副碗筷来,请林小姐也在这里先吃一点便饭。”

但是站在门边的德,只懒洋洋的睁着眼望着,并没有动。她知道这是徒然的。这个可厌的女学生便常常突如其来的把人家的计划打破。她还记得,有一天毕清答应带她出去看戏,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要动身的时候,这个女学生便忽然来到,把毕清引去了。“不必,不必!我没有饿;那里等的人多呢!”“就去,就去!那里人多菜多,有趣得多!”华清高兴地叫着,披上外衣,扯着女学生的手,跨上门限,跳着走了。

安舍的脸色和黄昏的光一样阴暗。她默然望着毕清的后影,站了起来,感觉得一切都被那个可憎的女子带走了。她的心里起了强烈的痛楚。她的眼前黑了下去,她不能再支持,急忙走到自己的房里,躲进她的床上。她还想使自己镇定起来,但眼前已经全黑了。天和地在旋转着。她没有一点力气,不得不倒了下去。

过了许久,在黑暗与静寂的包围中,她哼出一声悲凉的,绝望的,充满着爱与憎的沉重的叹息。

——叶紫一

因了夜晚在湖上的秘密的约会,官保满怀着幸福的恐怖与焦灼,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吃晚饭,便躲着他爸爸的眼睛,溜到祖父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在那里从容地准备着他赴会前所应该准备的一切:装菱角的篮子,钩子,划船用的桨片和补洗得好好的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他预先安置在那里的。慈祥的,偏爱的祖父替他遮掩了一切,因此他装扮得非常顺遂而且迅速,丝毫没有给他的爸爸和小妹察觉,穿过菜园,溜到广场中去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陷落到坟地里去,月亮已经从东角的树林中挂出来了。秋收后八月的黄昏的田野,是这样的荒凉清静,稻田中除了遍地成堆的干草和几片零落的冬禾之外,差不多已经看不到一个工作的人影。炊烟从每家的屋顶上成串地冒出来,升到上空,搀和着彩色和霞云的裂片,迷漫了半边天顶,因为没有风,就觉得虽然是中秋了,总还留存著有一点儿炎夏的热燥。

顺着年青的农民官保所跑着的大道朝南去,不到半里路,便是辽阔的凤凰湖的峡口。这时候正是湖中的菱角最成熟的季节,附近的农民们大都趁着这几日工作的余暇——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来湖上争相采摘着,以便赶应中秋节的市场。这原是农民们一年一度的最快乐的小集会。年青的官保今年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恶意的谣传和父亲的严厉的告诫,但他还是执拗在,偷偷地溜出来了;因为他不但不愿缺席这小集会,而且还要借着这机会去秘密地赴一个能够解决他多年苦恼的根源的,幸福的约会。

他一边跑,一边总是掉头向后面回望,看有没有人追过来——他的父亲或是小妹——一直让很多的干草堆将他的身子完全隐蔽了之后,他匆匆奔到湖岸,太阳这才完全没入水底,月亮即刻透破着黄昏,用淡淡的银色的光芒,洒遍了整个湖面,而天空中,环绕着月亮,也慢慢地幻出了那秋夜特有的贝壳形似的,不动的云块。

走下泥滑的倾坡,官保的小船便系在一个小小的木桩上面。并排着左右两面,还停泊著有很多只各种各样的小船,大澡盆,打稻桶和一些临时用门片木板之类的东西拼扎起来的小木筏。大都是农民们预先准备在这里去采菱角的。这时候,两岸都还没有现出人影,满湖褐绿色的菱藤,正象一块平静的初冬的草坪似的,蔓延得那样辽远,那样浓厚和广阔,一直到峡口的对岸,很难看到一片干净的水面。官保从容地解着缆绳,跳上自己的小船,将篮子和钩子都安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因了孤独和心情太不平静的缘故,他这才感觉到他来得过早了,他原应该在家里吃了晚饭才来的,虽然他并不觉得饥饿。现在,池是用全力摇动小桨,拨转着船头,笔直地切断菱藤,向对岸的一座灰暗色的小山庄急地驶去,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开始不动地朝那一面凝望着,他的心中渐渐地激动而慌乱着,好象心就在那对面,那灰暗的山庄的悬崖之下,立刻现出了他那久久所不能看到的,幸福和屈辱的对象似的。因此,当他更用力地将小船一逼近去,一清楚地看见了那黑黑的地方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便又微微地感到失望,而心情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因为他非常明白,不到达那约定的时刻,他所迫切期望着的那对象,是绝不会先他而出现在那里的。于是,他拨转船头,收上桨片,让小船横泊在深厚的菱藤里,而开始懒心懒意地去钩采着那躲藏在叶底的,绿绿的菱角。

在他的后面,已经渐渐地响来了一片杂乱的,采菱人的歌声,但他只佯装没有听见。他一面尽快地运动着他的手,一面却老用一种不安的惶惑的视线,不住地去打望着那灰黯的山庄:一直到歌声响彻了整个湖面,一直到人家用那种惯常的,讥讽的声调,惊动了他,开始呼唤了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这才将小船回转到那喧哗热闹的大伙儿里来。雅虎中国论坛——说出你的故事而他的思想,却仍然停滞在那高高的,漆黑的,神秘的山庄之上。二

十年前,当官保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庄上去的,那时候,他算是那山庄的主人尤洛书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携带着,差不多每天——只要不发风落雨当太阳由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那通红的脸嘴的时候,祖孙们便由屋子里走出来了,弯到峡口的尖端,越过小鹅桥(那时候还是木桥,而现在是石桥了)。笔直在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影子,走向那山庄的前门去。那时候,这山庄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茅屋,而且每当他们祖孙将欲走近台阶的时候,在大门的边沿上,便立刻现出了一个和祖父一样的,和颜悦色的老头子,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拖辫子的小姑娘,右手抱着一根长大的旱烟管,满面堆笑地向他们招呼着。于是,一阵寒喧:“今天天气哈哈哈哈!……”随后,两个老头子便各自捧着一杯浓茶,开始说着他们那好象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譬如年成,收获,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闻,变化,和儿孙们的前程后路。正当这时候,两个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着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来了。他们彼此都知道,由于两位祖父的互相友爱,将他们毫无条件地配成了一对未来的小夫妇,虽然她要比他大了四岁,因此,他总是叫她玉兰姐姐的。她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沉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双好象永远带着哀愁的,杏仁样的眼睛,长长的脸,尖尖的鼻子,她的两手总常常不安地扯着衣角,或是去捉着那两条左右分开的小发辫。她不大肯说话,尤其是在官保的面前,好象已经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妇应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问一个什么自己不懂得的问题,虽然有时她也自动地拉着他,教他编小斗笠,或是读几页祖父所教的《女儿经》。总而言之,她是一个非常逗人怜爱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却正跟他父亲育材叔一样,老是带着几分粗野和倔强,虽然并不暴躁,却也有着一个执拗得怕人的性子。并且他的相貌也有几分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大而深陷着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强硬的鼻子,粗黑的美丽的眉毛,浑身结实得像一条小牛那样。在生气和愤恨的时候,老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眼睛里放射着执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却诚实,坦白,天真。虽然他和玉兰之间,有着若干性情和年岁上的差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母亲了。玉兰底母亲是在她出世后不到半个月死去的,死在产后的伤风症里。由她的祖父去请了一位好心肠的远亲姨母来抚育她。那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而又夭殇了唯一的婴儿的可怜的妇人。她哺育着玉兰的乳,而且不久以后,又无形之中做了玉兰的继母,因为那时候尤洛书还很穷,她又能替他们操作勤劳,管理家务,对尤洛书和玉兰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女儿还好。因此玉兰虽然死了母亲,却从没有感到过没有母亲的悲痛。官保的母亲是在他满六岁,小妹也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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