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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6-12 12:4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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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古龙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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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文集·火并萧十一郎(上)

古龙文集·火并萧十一郎(上)试读:

第一章 七个瞎子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双纤秀的腿高高跷起,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

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风四娘心里并不愉快。

经过了半个月的奔驰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风四娘通常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很忧郁。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外面是一片乱石山冈。

这地方她来过,两年前来过。

两年前,她也同样在这屋子里洗过个热水澡,她记得那时的心情还很愉快。

至少比现在愉快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跟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媚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可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已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没有亏待自己。

她还是一样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

她还是在尽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享受,都已不能驱走她心里的寂寞;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里的白蚁一样,已将她整个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对青春的思念,对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个人。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世上却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却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

一个女人若没有自己所爱的男人在身旁,那么就算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人在陪着她,她还是会同样觉得寂寞。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地看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眼泪仿佛已将流了下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窗户、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大洞。

风四娘笑了。

两年前她在这里洗澡时,也发生同样的事——历史为什么总是会重演的?

和两年前一样,她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盆里,用一块丝巾轻拭着自己的手。

但这次她的脸色却已变了,她实在觉得很奇怪。

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大洞里,已有七个人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已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七个人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张苍白的脸,都完全没有表情。

风四娘又笑了:“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个人不但是瞎子,而且还像是哑巴,全都紧紧地闭着嘴。

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个人忽然道:“你没有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道:“你们洗澡的时候穿衣服?”

这瞎子道:“好,我们等你穿起衣服来。”

风四娘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波流动,忽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这瞎子冷冷道:“不遗憾。”

风四娘道:“不遗憾?”

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的本是很下流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有点冷了,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实些,我们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赶快穿衣服。”

风四娘道:“你们是想要我干什么?”

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们走。”

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没有眼睛的人走?”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跟你们到哪里?”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你们若是掉进粪坑里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这瞎子道:“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很严肃,风四娘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瞎子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

风四娘道:“但我却觉得很好笑。”

这瞎子道:“很好笑?”

风四娘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不凭什么。”

风四娘道:“你们虽然瞎,却并不聋,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风四娘洗澡的时候,身上也一样带着杀人的利器,也一样能杀人的?”

这瞎子道:“我们听说过。”

风四娘道:“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怕?”

这瞎子道:“对我们说来,天下已经没有可怕的事了。”

风四娘道:“死你们都不怕?”

这瞎子道:“我们已不必怕。”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这瞎子脸上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为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没有人能死两次的。

这本是句很荒谬的话,但是从这瞎子嘴里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荒谬了,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结冰的冷水里。

但若就这样被他们吓住,乖乖地穿起衣服来跟着他们走,那就不是风四娘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会瞎的,只可惜你们本来就已经是瞎子了。”

这瞎子冷冷道:“实在可惜。”

风四娘道:“幸好我虽然没法子让你们再瞎一次,却可以要你们再死一次。”

她的手轻轻一拂,兰花般的纤纤玉指间,突然飞出了十几道银光。

风四娘并不喜欢杀人,但若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她的手也绝不会软。

她的银针虽然不如沈家的金针那么有名,却也很少失手过。

银针一发十四根,分别向七个瞎子的咽喉射过去。

瞎子们手里的折扇突然扬起、展开,十四根银针就突然全都不见了。

只见七柄扇子上,都写着同样的六个字:“必杀萧十一郎!”

鲜红的字,竟像是用血写成的。

无论谁若肯用血写在扇子上,那当然就表示他的决心已绝不会改变,而且也不怕让人知道。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怜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要你死呢?”

这瞎子冷冷道:“因为他该死!”

风四娘道:“你们都跟他有仇?”

这瞎子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仇恨很深。

风四娘道:“难道你们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才会瞎的?”

这瞎子恨道:“我说过,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道:“哦?”

这瞎子道:“因为我们现在都已不是以前那个人,那个人已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风四娘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这瞎子道:“以前我们至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瞎子。”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也想要他死一次?”

这瞎子道:“非死不可。”

风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找他去,为什么来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这瞎子冷冷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这里是乱石山,乱石山是强盗窝,我恰巧有个老朋友也是强盗。”

这瞎子道:“快刀花平?”

风四娘道:“你们也知道他?”

这瞎子冷笑道:“关中群盗的总瓢把子,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风四娘松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他,就应该让我去找他。”

这瞎子道:“不必。”

风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么意思?”

这瞎子道:“这意思就是说,你若要见他,我随时都可以叫他来。”

风四娘笑了笑,道:“他难道也很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因为他知道瞎子也杀人的。”他忽然挥了挥手,沉声道,“送花平进来。”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有样东西飞了进来,风四娘伸手接住,竟是个乌木盒。

风四娘道:“看来这好像只不过是个盒子。”

瞎子道:“是的。”

风四娘道:“花平好像并不是个盒子。”

花平当然不是盒子,花平是个人。

瞎子道:“你为何不打开盒子来看看?”

风四娘笑道:“花平难道还会藏在这盒子里?”

她的笑容突然冻结,她已打开盒子。

盒子里当然不会是人,但却有只手,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没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个以刀法成名的人,两只手若都已被砍断,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风四娘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

瞎子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你若要一个人去死,并不一定要砍下他脑袋来的。”

风四娘点点头,她的确已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们只要毁了你这张脸,你也就等于死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乖乖地穿起衣服,跟你们走?”

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忽然大笑,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们真看错人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风四娘活了三十……岁,几时听过别人话的?”

她骂人的时候也笑得很甜,这瞎子却已被她骂得怔住。

风四娘道:“你们若想请我到什么地方去,至少也该先拍拍我的马屁,再找顶轿子来抬我,那么我也许还可以考虑考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山谷间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吹竹声。

接着,门外又传来“叮”的一声响。

瞎子们皱了皱眉,其中四个人突然将手里的明杖在木盆边缘上一戳,只听“笃”的一声,明杖已穿进了木盆,交叉架起。

这四个人就像是抬轿子一样,将风四娘连人带盆抬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出手,同时抬脚,忽然间就已经到了门外。

门外也有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蓝天白云下的乱石山冈,手里也提着根短棍。

但这人不是瞎子,却是个只剩下一条腿的跛子。

他手里的短棍在石地上轻轻一点,又是“叮”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短棍竟是铁打的。

短棍一点,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风四娘一眼。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君子,居然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风吹过,这跛子的衣袂飞扬,眨眼间就已走出了很远。

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竟远比有两条腿的人走得还快。

四个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架着风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后,山路虽崎岖,但他们却走得四平八稳,连盆里的水都没有一点溅出来。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点,发出“叮”的一响,他们就立刻跟了出去。

风四娘终于明白。“这跛子原来是带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个赤裸的绝色美人在后面,居然能忍住不回头来看,这种人若不是世间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这种让人说闲话的事。

这跛子本来难道也是个很有身份的人?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

秋已渐深,山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已开始在后悔了,她本来的确应该先穿上衣服的。

她现在已真的觉得有点冷,却又不能赤裸裸地从盆里跳起来。

何况,她也实在想看看,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女人。

瞎子倒还是紧紧地闭着嘴。

风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条腿先生,你既是个君子,就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

跛子还是不回头,好像不但是个跛子,而且还是聋子。

风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见这样几个又哑又瞎、又聋又跛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这条路本来是往山下走的,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枫林,枫叶已被秋色染红。

风四娘索性也不理这些人了,居然曼声低吟起诗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枫林中忽然有人银铃般娇笑,道:“风四娘果然是风四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吟诗。”

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的显然是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

那跛子本已将走入枫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纵回来,沉声叱问:“什么人?”

他落在地上时,居然还是背对着风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风四娘,还是不敢让风四娘看见他。

瞎子们的脚步也停下,脸上的表情,似又显得很紧张。

枫林中笑声如银铃般响个不停,已有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她的脸看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娇笑道:“只可惜这个小姑娘在风四娘面前一比,就变成个小丑八怪了。”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总不会是跟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来送衣服给风四娘的。”“心心,好美的名字,简直就跟人一样美。”

风四娘忽然觉得愉快起来了。

她已看见这心心姑娘身后,果然还跟着两个垂髫少女,手里托着个金盘,上面果然有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道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这么好身材的人,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一定会好看的。”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么样好心的小姑娘,将来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脸红了红,却摇着头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们家的花公子。”

风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来得匆忙,没有穿衣裳,山上的风又大,怕四娘着了凉,所以特地要我送这套衣裳来。”

风四娘道:“看来这位花公子,倒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来就是的,不但体贴,而且温柔极了。”

风四娘道:“但我却好像并不认得这样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现在虽然还不认得,但以后就会认得的。”

风四娘也笑了,道:“不错,又有谁是一生出来就认得的呢?能认得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来也只希望四娘能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男人。”

风四娘道:“我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垂髫少女,已捧着金盘走了过来。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们没有说话,风四娘却已瞪起了眼,道:“你凭什么要人家站住?”

跛子不理她,却瞪着心心,道:“你说的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玉?”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说不出有多么难听。

心心道:“除了花如玉花公子外,世上还有哪位花公子会这么温柔体贴?”

跛子道:“他在哪里?”

心心道:“你问他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诉你也没有用。”

跛子长长吸了口气,厉声道:“这衣服你带回去,花如玉碰过的东西就有毒,我们不要。”

风四娘道:“你们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们还不赶快把衣服送过去?”

垂髫少女迟疑着,好像还有点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么?这些人的样子虽然凶,但却绝不敢拦住你们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声,手里的短棍已闪电般向她咽喉点了过去。

这一招又急又狠,用的竟仿佛是种很辛辣的剑法,不但剑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杀招。

他居然用这种厉害的招式,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风四娘已经看不顺眼了。

风四娘若是已经对一个人看不顺眼,这个人迟早总要倒霉的。

跛子看来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间就已从他肋下钻了过去,就像水里的鱼一样,甚至连鱼都没有她灵活。

风四娘却吃了一惊,她实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有这么样一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应变也不慢,身子不转,“倒打金钟”短棍已从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话说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里这条短棍当作剑用,剑法辛辣狠毒,已无疑是当代一流剑客的身手。

心心却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身子滴溜溜一转,手里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跛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听“叮”的一声,这根精钢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断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要倒霉的,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她笑得虽可爱,但出手却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一道寒光,纵横飞舞。

风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鲜艳的绣袍,跛子手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棍,已只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将他整个人笼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杀手。

风四娘本来在为心心担心,现在却反而有点为他担心了。

她自己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在她面前被杀。

何况,她总觉得这跛子用的剑法很熟悉,总觉得自己一定知道这个人。

只不过这小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现在她总不能帮着这跛子说话。

奇怪的是,那七个瞎子反而不着急,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就好像七个木头人一样。

忽然间,“嗤”的一响,一片淡淡的血珠溅起,跛子肩上已被划了道七八寸长的血口。

心心吃吃地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响,他手里一尺多长的短棍,又被削断了一截。

他无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但在这小姑娘面前,他的剑法却好像突然变成了第八流的。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招式之诡秘变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议。

风四娘实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纪,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心心道:“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一截断棍掷在地上,伸出一双骨节狰狞的大手,扑过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这凄厉的吼声吓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间,这一双大手已到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杀我?”

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比蜜还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锋已刺向他咽喉。

他实在不忍杀这小姑娘,但这小姑娘若是杀了他,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就在这时,枫林仿佛忽然卷起了阵狂风,一条四五丈长的长鞭,就像是长蛇般,随着狂风卷过来,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轻轻一搭,心心手里的刀已冲天飞起。

接着,她的人也被卷起,凌空翻了四五个筋斗,才落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勉强站住,握刀的手已变得又红又肿。

风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愈长,愈难施展。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鞭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无论谁能将这么长的鞭子,运用得这么灵活,都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见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见到这个人时,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怪,怪物中的怪物。

对心心来说,今天的日子当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被打肿了的手,疼得已经要哭出来,但等她看见这个人时,她却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走来的,也不是坐车来的,当然更不是爬来的。

他是坐在一个人头上来的,坐在一个巨人般的大汉头上。

这大汉身长九尺,精赤着上身,却戴着顶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样,是平稳的,这个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绣满了各式各样飞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却是空的。

他的脸看来倒不怪,苍白的脸色,带着种很有威严的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珍珠冠。

事实上,若是只看这张脸,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险诡秘之气,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的,只不过两条腿都已从根上被割断了。

这个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那条五尺长的鞭子,就在他右手里。

风四娘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

心心的脸上,更已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忽然大声道:“是他先动手的,你不信可以问他自己。”

这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没有残废的时候,显然是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过是奉花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风四娘的。”

这人道:“我知道。”

心心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你全都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人道:“你当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跑。

这人居然也没有阻拦,风四娘又不禁觉得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

谁知心心刚奔出了枫林,忽然又跑了回来,本来已经肿了的手臂,现在竟已肿得比腿还粗,一张春花般鲜艳的脸,也似已变成了灰色,嘶声道:“你的鞭子上有毒?”

这人道:“是有一点。”

心心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一只手,是怎么断的?”

心心摇摇头。

这人道:“是我自己砍断的。”

心心道:“你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手?”

这人道:“因为我手上中了别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声道:“你……你难道也想要我变成个残废?”

这人冷冷道:“残废又如何?这里的人岂非全都是残废?”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汉,道:“他就不是残废。”

大汉突然咧开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了。

这大汉虽然四肢俱全,不瞎也不跛,但嘴里却没有舌头。

心心仰起脸看着他,忽然间已泪流满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这只手砍下来?”

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泪,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

这人道:“我若也舍不得,现在已死过三次。”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来,大声道:“她怎么能跟你比,她是个女人。”

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是人,你凭什么要坐在别人的头上?”

这人道:“因为我本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人上人?”

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你吃过苦中苦?”

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两条腿,一只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过苦中苦了。”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确是吃过苦中苦的。

第二章 怪物中的怪物

所以他就是人上人。

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已掉在地上,就在心心的脚下。

心心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这柄刀,流着泪,看着风四娘,凄然道:“你现在总该已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道:“现在我只不过有点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心心道:“就因为他自己是个残废,所以就希望看着别人跟他一样变成残废,可是我……我就算要砍断这只手,也偏偏不让他看见。”

她忽又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跺了跺脚,忽然大声道:“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就算少只手,也一样有人喜欢的,你用不着难受。”

她叫别人不要难受,可是她自己的眼圈都已红了。

人上人看着她,冷冷道:“想不到风四娘居然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

风四娘也抬起头,瞪着他,冷冷道:“可是你就算把这最后一只手也砍下来,我也不会难受。”

人上人道:“你同情她?”

风四娘道:“哼。”

人上人道:“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风四娘道:“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人上人道:“你身上所穿着的,就是她送给你的衣裳?”

风四娘道:“不错。”

人上人道:“你最好赶快脱掉。”

风四娘道:“脱什么?”

人上人道:“脱衣服。”

风四娘笑了,道:“你想看我脱衣服?”

人上人道:“一定要脱光。”

风四娘突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在做梦。”

人上人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不脱,难道要我替你脱?”

风四娘道:“你敢?”

人上人又叹了口气,道:“若连女人的衣服我都不敢脱,我还敢干什么?”

他的手轻轻一抬,长鞭忽然像毒蛇向风四娘卷了过来。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鞭子,鞭子上就好像长着眼睛一样,鞭梢忽然间已卷住了她的衣服。

这鞭子本身就好像会脱女人的衣服。

鞭梢已卷住了风四娘的衣服,只要轻轻一拉,这件崭新的、鲜艳的绣袍,立刻就会被撕成两半。

风四娘要脱衣服的时候,都是她自己脱下来,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脱过她的衣服。

但这次却好像要破例了。

她既不敢去抓这条鞭子,要闪避也已太迟。

心心的手刚才被鞭梢轻轻一卷,就已肿得非砍下来不可,风四娘是亲眼看见的。

她虽不愿被人脱光衣服,却也不愿砍掉自己的手。

只听“嘶”的一声,衣襟已被扯破。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等一等,要脱我自己脱。”

人上人道:“你肯?”

风四娘道:“这么漂亮的一件衣服,撕破了实在可惜。”

人上人道:“风四娘也会心疼一件衣服?”

风四娘道:“风四娘也是女人,漂亮的衣服,又有哪个女人不心疼?”

人上人道:“好,你脱。”

鞭子在他手里,就像是活的,说停就停,要收就收。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是个老太婆了,脱光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你一定要我脱,我也只好脱,谁叫我打不过你?”

她慢慢地解开两粒衣钮,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赤膊大汉的肚子上。

射人先射马,只要这大汉一倒下去,人上人也得跟着跌下来,就算不跌个半死,至少也没工夫再来脱女人的衣服。

风四娘的武功本来就不太可怕,她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武功。

她一向独来独往,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若是单凭她的武功,衣服也不知被人脱过多少次了。

她的脚看来虽然很秀气,但却踢死过三条饿狼、一只山猫,还曾经将盘踞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这一脚的力量实在不小,谁知她一脚踢在这大汉的肚子上,这大汉却连动也不动,竟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风四娘自己的脚反而被踢痛了。

她虽然吃了一惊,可是她的人却已借着这一脚的力量,向后翻了出去。“打不过就跑。”

一个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的人,这道理当然不会不懂的。

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次未必能跑得掉。

她已听见鞭梢破风的声音,像响尾蛇一样跟着她飞了过来。

她的身法再快,也没有鞭子快。

就在这时,突听弓弦一响,两道银光闪电般飞来,打在鞭子上。

长鞭就像是条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立刻软软地垂下。

枫林外一个人冷冷道:“光天化日下,就想在大路上脱女人的衣服,未免将关中的武林道太不看在眼里了吧?”

风四娘已经坐在一棵枫树上面,恰巧看见了这个人。

这人高大魁伟,满面红光,一头银丝般的长发披在身上,穿着大红斗篷,手里倒挽柄比人还长的金背弓,在斜阳下闪闪发光。

他整个人都仿佛在闪闪发着光。

等他抬头,风四娘才看出他脸上满布皱纹,竟已是个老人。

可是他说起话来还是声如洪钟,腰杆还是标枪般挺得笔直,全身还是充满了力量。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年轻的老人。

这时那两道银光也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滚,竟是两粒龙眼般大小的银丸。

人上人眼睛盯着这两粒银丸,忽然皱了皱眉,道:“金弓银丸斩虎刀?”

银发老人道:“追云捉月水上飘!”

人上人道:“厉青锋?”

银发老人突然纵声长笑,道:“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笑声穿云裂石,满林枫叶都像是快要被震得落下。

风四娘也几乎从树上掉下来。

她没见过这个人,但却知道这个人。“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纵横江湖时,她还是刚出世的孩子。

等她出道时,厉青锋早已退隐多年了,近三十年来的确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

但风四娘还是知道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他就是当今天下武林中,手脚最干净、声名最响亮的独行大盗。

若不是后来又出现了个萧十一郎,他还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独行盗。

据说他有一次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富家千金们,只为了想看他一眼,竟不惜半夜里坐在窗口,开着窗子等他。

这当然只不过是传说,风四娘从来也不相信的。

可是现在她却已有点相信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若还有这种精神,这种气派,他若年轻三十岁,连风四娘都说不定会在半夜里打开窗子等他的。

就好像她常常坐在窗口等萧十一郎一样。

厉青锋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道:“你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知道江湖中有个风四娘。”

厉青锋道:“好,风四娘果然名不虚传。我若早知道江湖中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说不定早十年就已出来了。”

风四娘道:“我若早知道你在哪里,说不定十年前就已去找你了。”

厉青锋大笑,道:“只可惜我来迟了十年。”

风四娘笑着道:“谁说你来迟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呢!”

厉青锋眼睛更亮,道:“那怪物刚才欺负了你,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要我怎么对付他,只管说。”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几转,道:“他要我脱衣服,我也想叫他脱光衣服看看。”

厉青锋大笑,道:“好,你就在树上等着看吧。”

他大笑着,忽然抽刀,抽出了他那柄五十七斤重的斩虎刀,一刀向面前的枫树上砍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这棵比海碗都粗的枫树,竟被他一刀砍断了,哗啦啦倒下。

幸好风四娘距离还远,忍不住道:“这棵树又没有欺负你,你为什么砍它一刀?”

厉青锋道:“它挡了我的路。”

风四娘道:“无论什么东西挡住你的路,你都要给它一刀?”

厉青锋道:“不错!”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像这样的男人,现在为什么连一个都没有了,否则我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是个女光棍?”

她说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厉青锋听见。

厉青锋好像又年轻了十岁,一步就从断树桩上跨了过去。

人上人冷冷地看着他,悠然道:“这么大年龄的人,居然还要在女人面前逞威风,倒真是件怪事。”

厉青锋沉下了脸,道:“你不服?”

人上人道:“我只奇怪,像你这种人,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厉青锋厉声道:“幸好你是现在遇见我,若是三十年前,此刻你已死在我刀下。”

人上人道:“现在你只不过想要我脱光衣服,然后再带风四娘走。”

厉青锋道:“我本来还想砍断你一只手的,只可惜你已剩下一只手。”

人上人道:“这只手却不是用来脱衣服的。”

厉青锋冷笑道:“难道你这只手还能杀人?”

人上人道:“杀的也不多,一次只杀一个。”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毒蛇般向厉青锋卷了过来。

厉青锋的斩虎刀也砍了出去。

这两种兵刃,一刚一柔,但柔能克刚,厉青锋一刀砍出,已知道自己吃亏了。

忽然间,鞭梢已卷住了他的刀,绕了七八个圈子,那赤膊大汉立刻跟着向前跨出两步,一掌向他胸膛上打了过去。

这大汉看来很笨重,但出手却又快又狠,用的招式虽然一点花哨也没有,却非常有力,也非常有效。

厉青锋掌中刀被缠住,左手的金弓却推出,弓弦挡住了大汉的手,只听“当”的一声,大汉的铁拳竟已被割破道血口。

这弓弦竟利如刀锋。

大汉怒吼一声,伸手去抓他的弓,谁知厉青锋的手一转,弓梢急点大汉的胸膛。

这大汉铁打般的身子,竟被点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他人一倒,人上人当然也得跟着跌下。

谁知人上人凌空翻身,从厉青锋头顶上掠了过去。

厉青锋本来是对付一个人的,想不到这个人竟然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却到了他身后。

他皱了皱眉,四丈长的鞭子,中间一段已绕上了咽喉。

他临危不乱,斩虎刀向上挥出,长鞭立刻像弓弦般绷直,本来是鞭梢缠住刀的,现在却变成刀拉住了鞭子。

两人交手数招,看来虽然也没有什么花哨,但变化之奇,出手之急,应变之快,你若没有在旁边看着,简直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你若能在旁边看着,每一招都绝不肯错过。

只可惜在旁边的却是七个瞎子,那个跛子虽不瞎,居然也一直背对他们,好像生怕被风四娘看见他的脸。

风四娘呢?

风四娘竟已不见了。

这个女人有时真就像是风一样不可捉摸。

泉水就像是一条银线般,从山巅流下来。

夕阳满天。

风四娘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一双脚泡在冷而清澈的泉水中。

这是双纤秀而美丽的脚,她一向都保养得很好,脚上甚至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

她常常喜欢看自己的脚,也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很喜欢看她的脚。

但这双脚刚才却已被粗糙的山石和锐利的树枝割破了好几块。

现在她不但脚很疼,心也很疼。

厉青锋并不是个讨厌的男人,而且是去救她的,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

但风四娘却已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意。

像他这样的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时,通常都绝不会有什么好意的。

何况,他显然也是为了她而来的,而且也要将她带走。

他就算能将那个人上人打成人下人,对风四娘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风四娘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想看那个畸形的残废脱光衣服。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想看他脱光衣服。“既然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

所以风四娘一有了机会,就绝不肯留在那里再多看一眼。

就算那两个人能打出一朵花来,她也绝不肯再多看一眼。

风四娘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来没有判断错误过,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脱过她的衣服。

但对她说来,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

今天她非但遇见了很多倒霉事,而且每件事都很奇怪。

泉水清冷,从她的脚心,一直冷到她心里。

现在她已冷静多了,已可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再仔细想一遍。

她到这乱石山来,当然不是凑巧路过的,但她却从未向别人说过,她要到这里来。

她的行踪,也跟风一样,从来也没有人能捉摸。

但现在至少已有三个人是来找她的——花如玉、人上人和厉青锋。

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呢?怎么会知道她要到这里来?

风四娘一向是个很喜欢享受的女人,她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不肯吃苦的人,武功当然不会很高。幸好她很聪明,有时虽然很凶,却从来也没有真的跟别人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

这也正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她不但聪明,而且很美,所以她总是有很多有力量的朋友。

她泼辣的时候,像是条老母狗;温柔的时候,却又像是只小鸽子。

她有时天真如婴儿,有时却又狡猾如狐狸。

像这么样一个女人,若不是真正有必要,谁也不会来惹她的。

但现在却忽然有三个人找上她了,而且是三个很不平凡的人。

有些女人也许会因此而很得意,但风四娘却不是个平凡的女人。

她知道一个能忍心砍断自己一双腿、一只手的人,若是要找一个女人时,绝不会只为了想要脱光这女人的衣服。

一个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三十年的大盗,若是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当然也绝不会只为了这女人长得漂亮。

他们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会惹上这么多的麻烦呢?

这个人好像天生下来就是找麻烦的,不但别人要找他麻烦,他自己也要找自己的麻烦。

风四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正在找自己的麻烦。

那时他还是个大孩子,居然想迎着势如雷霆般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跌得头晕眼花,皮破血流,但却还要试。

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这种事除了笨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连风四娘有时都认为他是个笨蛋,但他却偏偏一点也不笨。

非但不笨,而且聪明得出奇。

他只不过时常会做一两件连笨蛋都不肯做的笨事而已。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笨,还是聪明?究竟可爱,还是可恨?连风四娘都分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的了。

有时她想他想得几乎发疯,但有时却又不想看见他,不敢看见他。

这两年来,她一直都没有见过他。

自从那天他和逍遥侯一起走上了那条绝路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

她甚至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战胜逍遥侯。

没有人的武功比逍遥侯更高,没有人能比他更阴险,更毒辣,更可怕。

但萧十一郎却偏偏要去找他,偏偏要去跟他决一死战。

这一战的结果,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萧十一郎是绝不会再活着出现了,甚至连风四娘都已几乎绝望。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偏偏又听到萧十一郎的消息。

所以她来到乱石山,所以她的脚才会破,才会遇见这些倒霉的事。

所以她现在才会像个呆子般抱着脚坐在这里想他,想得心都疼了……

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令人忘也忘不了呢?

风四娘忽然觉得饿了。

她在想萧十一郎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觉得饿的。

可是她现在已决定不再想下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那强盗客栈有多远?她全不知道。

她的衣服、行李和武器,全都在客栈里,她自己却在荒山里迷了路。

现在已是黄昏,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四下却看不见炊烟。

她忽然发觉这满天绚丽的夕阳,原来竟不如厨房烟囱冒出来的黑烟好看。

就算她知道路,她也不愿意走回去,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怕那些人再回去找她,而是她实在不愿再冒脚被割破的险。

在她看来,这双脚实在比她的肚子重要得多。

可是她的肚子偏偏不听话,已经在表示抗议,“咕咕”地叫了起来。

应该怎样来安慰这肚子呢?

风四娘叹了口气,正想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比她更倒霉的山鸡和兔子。

她没有看见兔子,却看见了六个人。

四个精神抖擞的锦衣壮汉,抬着顶绿绒小轿,两个衣着更华丽的年轻后生,跟在轿子后面,从山坡下走了上来。

山路如此崎岖,真难为他们怎么把这顶轿子抬上来的。

轿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气派倒真不小,在这种地方,居然还坐轿?

风四娘很少坐轿子,她觉得坐在轿子里气闷,她喜欢骑马,骑最快的马。

但她却坐过花轿。

她又不禁想起了那天,她正坐在花轿里准备去拜天地,忽然看见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在路旁,她居然穿着凤冠霞帔,就从轿子里跳了出来,几乎将杨家迎亲的那些人活活吓死。

从此,她就又多了一个外号,叫作“吓死人的新娘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萧十一郎,想起了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美人沈璧君,想起了他们悲伤的遭遇。

若不是为了沈璧君,萧十一郎就绝不会和逍遥侯结下冤仇,绝不会去找逍遥侯拼命。

但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沈璧君也绝不会有那种悲惨的遭遇。

一个武林中最受人尊敬、最被人羡慕的女人,竟爱上了江湖上名声最狼藉的大盗。

她本来几乎已拥有这世间所有值得别人羡慕的事,她不但有很好的出身,有一个年少英俊、文武双全的丈夫,而且还已经快有孩子了。

但她为了萧十一郎,却放弃了这所有的一切,使得很多人都跟着她受苦。

这怪谁呢?

风四娘绝不怪她,因为风四娘自己本来也是这样的女人。

为了这一份真情,她们是不惜牺牲一切,放弃一切的。

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她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现在她本应穿着缎子衣服,坐在杨家金碧辉煌的客厅里,等着奴仆佣人们开晚饭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决定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抬起头,才发现轿子早已停了下来,那两个长得漂亮的年轻后生,已经掀起轿帘。

轿子里却没有人。

他们从轿子里捧出了卷红毡,铺在地上,直铺到风四娘面前。

风四娘张开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来接我的?”

这两个漂亮的年轻后生点了点头,笑得比女孩子还甜。

风四娘立刻又问:“是谁叫你们来接我的?”“金菩萨。”

风四娘笑了,她本该早就想起这是金菩萨叫人来接她的。

除了金菩萨外,谁有这种气派?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总算遇见个人了。”

她刚才遇见的都不是人,她今天简直就好像活见了鬼。

金菩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个矮矮胖胖的人,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就像是弥勒佛一样。

所以别人才叫他“菩萨”。

别人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家财有多少,只听说他有个金山,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把一串串的金子往家里送。

所以他又叫“金菩萨”。

为了急人之难,他就算一下子花掉成千上万两的金子,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但是他一下子杀掉十七八个人时,也绝不会眨一眨眼。

他有个最宠爱的姬妾,叫红红,因为她总是喜欢穿红衣服。

有一次他大宴渤海龙王,红红为客人斟酒时,无缘无故地笑了笑,笑得很轻佻,很无礼。

金菩萨就笑眯眯地叫她退下去,一个时辰后,红红再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很鲜艳的红衣服,脸上还是抹着脂粉,但却是坐在一个大银盘子里,被人捧上来的,捧到桌上。

因为她已被蒸熟。

金菩萨居然还笑眯眯地割下她身上一块最嫩的肉,请渤海龙王下酒。

渤海龙王本是想来跟他争一争风头,斗一斗豪阔的。

但这顿饭吃过后,这位乘兴而来的武林大豪,就连夜走了。

金菩萨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风四娘认得金菩萨已很久,她对这个人的印象不错。

因为金菩萨也一向对她不错。“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这就是风四娘的原则。

她是个女人,女人通常总有她们自己一套原则的——一种男人总是想不通的原则。

可是金菩萨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了呢?

这些问题风四娘并没有想。

现在她心里想着的,是一碗用鸡汁和火腿炖得很烂的鱼翅。

金菩萨的眼睛本来就很小,看见风四娘时,更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他笑眯眯地看着风四娘,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该请你来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金菩萨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心里都会觉得很难受。”

风四娘说道:“像我这么漂亮的女人,你看着会难受?”

金菩萨说道:“就因为你太漂亮了,我看着才会难受。”

风四娘道:“我不懂。”

金菩萨说道:“你应该懂得的……你现在是不是很饿?”

风四娘叹道:“已经快饿疯了。”

金菩萨道:“你若看着一大碗红烧肉摆在你面前,却偏偏吃不到,你难受不难受?”

风四娘笑了。

她在她不讨厌的男人面前笑起来的时候,笑得总是特别好看,笑声也总是特别好听的。

金菩萨忽又问道:“你还没有嫁人?”

风四娘道:“还没有。”

金菩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嫁给我?”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因为你的钱太多了。”

金菩萨道:“钱多又有什么不好?”

风四娘道:“太有钱的男人、太英俊的男人,我都不嫁。”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我怕别的女人来抢。”

金菩萨道:“你不抢别人的丈夫,已经很客气了,谁能抢得走你的丈夫?”

风四娘道:“就算抢不走,我也会觉得很紧张。”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你若抱着一大碗红烧肉,坐在一群饿鬼中间,你紧张不紧张?”

金菩萨也笑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风四娘眨着眼道:“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你的,只要你肯把你的金山送掉,我马上就嫁给你。”

金菩萨道:“有了金山,就要不到你这样的美人,我若将金山送给别人,岂非害了他?”他用力摇着头,道,“害人的事,我是从来也不做的。”

风四娘大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趣,难怪我总是想要见你。”

金菩萨叹道:“只可惜我的钱太多了。”

风四娘道:“实在可惜。”

金菩萨道:“所以我们只能做朋友。”

风四娘道:“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金菩萨笑道:“能听到这句话,简直比吃红烧肉还开心。”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有句话要问你。”

金菩萨道:“我早就在等着你问了。”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金菩萨眯着眼,沉吟着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要我说谎?”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很喜欢听男人说谎的,因为谎话总比实话好听。”

金菩萨的眼睛里露出赞赏之意,叹道:“你的确是个聪明女人,只有最笨的女人,才总是会逼着男人说实话。”

风四娘道:“但这次我却想听实话。”

金菩萨笑眯眯道:“只不过要听实话,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风四娘道:“我知道。”

金菩萨道:“你还是要听?”

风四娘道:“嗯。”

金菩萨又考虑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

风四娘道:“为了谁?”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只要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但是她脸上却偏偏要作出很冷淡的样子,冷冷道:“原来你是为了萧十一郎才来找我的?”

金菩萨道:“你要我说实话的。”

风四娘冷笑道:“萧十一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娘。”

金菩萨道:“但你们也是朋友。”

风四娘不再否认,也不能再否认。

萧十一郎的仇敌远比朋友多,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她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金菩萨道:“两年前,他去找逍遥侯拼命的时候,听说你也在。”

风四娘冷冷道:“他不是去拼命,他是去送死。”

金菩萨道:“所以自从那次之后,江湖中每个人都以为他死了。”

风四娘道:“江湖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他赶快死。”

金菩萨道:“但他却偏偏没有死。”

风四娘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死?你看见过他了?”

金菩萨道:“我没有,我只不过已听到他的消息而已。”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

金菩萨道:“他非但没死,而且还忽然走运了。”

风四娘道:“像他那么倒霉的人,也会有走运的时候?”

金菩萨道:“一个人运气来了时,本就连城墙都挡不住的。”

风四娘道:“他走了什么运?桃花运?”

金菩萨叹道:“他桃花运已走得太多了,所以才常常倒霉,但这次却幸好不是。”

风四娘道:“哦?”

金菩萨道:“至少你现在是更不会嫁给他的了。”

风四娘板着脸,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金菩萨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你当然不会嫁给这种人的,他不但很年轻,很英俊,而且据说还忽然变成了天下最有钱的人。”

风四娘道:“比你还有钱?”

金菩萨道:“当然比我有钱多了。”

风四娘道:“他的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金菩萨道:“天上虽然不会掉下钱来,地上却可能长出来。”

风四娘道:“哦?”

金菩萨道:“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三笔最大的宝藏,却一直没有人找得到。”

风四娘道:“难道他找到了?”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说过,运气来了时,连城墙都挡不住的。”

风四娘冷笑道:“好几年前,就有人说他发了大财,但他身上却常常连请我吃面的钱都没有。”

金菩萨道:“我也知道以前有关他的谣言很多,但这次却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金菩萨道:“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开封输了几十万两银子,而且全都是十足十的纹银,是一箱箱抬去输的。”

风四娘道:“他本来就是个赌鬼。”

金菩萨道:“还有人亲眼看见他用十斗珍珠,将杭州最红的一个妓女买下来,又花了五十万两银子,替她买了座大宅院。”

风四娘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他本来就是个色鬼。”

金菩萨道:“但他却只不过在那里住了三天,就把那个女人甩掉了。”

风四娘脸色已好看了些,却还是冷冷道:“这也不稀奇,他本来就是无情无义的人。”

金菩萨道:“看见他的这些人,都是以前就认得他的,而且绝不会看错,何况就算他们看错了,另外还有些人却是绝不会看错的。”

风四娘道:“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金菩萨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七个瞎子?”

风四娘点点头。

金菩萨道:“你知不知那些瞎子本来是什么人?”

风四娘摇摇头。

金菩萨道:“别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两个是昆仑四剑中的老大和老三,还有一个就是点苍的新任掌门人谢天石。”

风四娘的眉又皱了起来。

萧十一郎惹祸的本事,好像已愈来愈大了。

金菩萨道:“至少他们这几个人是绝不会认错,因为他们都是在萧十一郎刀下被逼刺瞎自己的眼睛,何况……”

他的眼睛好像忽然变大了两倍,慢慢地接着道:“他们就算认错他的人,也绝不会认错他手里的那把刀,谁也不会认错那把刀。”

风四娘动容道:“割鹿刀?”

金菩萨的眼睛里闪着光,说道:“不错,就是割鹿刀。”

风四娘道:“他们以前看见过割鹿刀?”

金菩萨道:“没有。”

江湖中真正看见过割鹿刀的人,至今还不多。

风四娘冷笑说道:“既然没有看见过,怎么能认得出?”

金菩萨道:“割鹿刀的形状本来就和一般的刀不同。何况,谢天石的松纹剑,交手只一招就被削断了。”

江湖中能削断松纹剑的刀也不多。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道:“可是割鹿刀也是人人都可以用的,你若用割鹿刀去杀人,难道就是萧十一郎?”

金菩萨又眯起眼笑了,道:“萧十一郎若长得像我这副尊容,那位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就绝不会看上他了,他的麻烦也就少得多了。”

提起沈璧君,风四娘心里仿佛又被针在刺着。

金菩萨道:“何况谢天石以前本就见过萧十一郎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我想他绝不会说谎。”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为什么要逼着他刺瞎自己的眼睛?”

金菩萨道:“听说是因为他在无意中多看了沈璧君两眼。”

风四娘道:“只因为他看了沈璧君两眼,萧十一郎就要挖出他的眼睛来?”

金菩萨道:“不错。”

风四娘道:“错了,一定错了,萧十一郎绝不是这种人。”

金菩萨道:“他是的。”

风四娘道:“不是!”

金菩萨道:“是。”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发直,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奇怪,用力咬着牙,像是在勉强忍耐着一种突发的痛苦,又像是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和逍遥侯那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只不过萧十一郎的确还没有死,这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风四娘瞪着他,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竟已变得死鱼般呆滞。

金菩萨道:“他现在虽然还活着,但迟早还是要死的。”

风四娘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金菩萨道:“因为他身上带着三样武林中人人都想要的宝藏,那就是他的宝藏、他的割鹿刀和他项上的人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身上带着这样三件宝贝,在江湖中行走都危险得很。”

风四娘的手似已在发抖。

金菩萨道:“我若是他,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绝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约你在这里相见?为什么要将这消息告诉别人?我……”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突然跳起来,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用力摔了出去,接着又扯下了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金菩萨怔住,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做出这种事。

风四娘是不是疯了?

风四娘忽然又从地上跳起来,站在金菩萨面前,咯咯地笑个不停。

金菩萨也笑了,道:“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有什么都可商量,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他相信风四娘绝不会真的忽然发疯的,她一定是在装疯。谁知风四娘突然怪叫一声,伸出手来扼他的脖子,金菩萨这才吃了一惊。

幸好他虽然愈来愈胖,反应却还是很快,身手也不慢,一闪身,就避开了七八尺。

风四娘没有扼住他的脖子,竟反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扼得很用力,额上竟已暴出了青筋,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她头发本已披散,再加上这舌头一吐出来,实在像是个活鬼。

金菩萨吃惊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好像竟是真的疯了。

一个像风四娘这么爱美的女人,若不是真的疯了,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

女人通常是宁死也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这种丑态的。

金菩萨的脸也不禁有点发白,正想想个法子安慰安慰她。

谁知风四娘竟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且一倒下去,就动也不动了。

金菩萨忍不住唤道:“四娘,四娘……”

风四娘还是不动,一张脸竟已变成了死灰色,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

金菩萨更吃惊,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竟已连呼吸都停止。

风四娘不但疯了,而且竟已死在这里。

金菩萨又怔住,他实在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自己也像连动都不能动了。

就在这时,只听衣袂带风声响,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满头银发,手持长弓,正是“金弓银丸斩虎刀”厉青锋。接着,又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人上人也来了。

风四娘一走,他们就没有再打下去的理由。

他们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了,无缘无故地拼命,他们绝不干。

他们的目的是要找风四娘,现在终于找到这里来,两个人吃惊地看着风四娘,都忍不住要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菩萨道:“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而已。”

厉青锋道:“她真的死了?”

金菩萨道:“看来好像不假。”

厉青锋怒道:“你杀了她?”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舍得杀她?”

厉青锋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不假——风四娘活着的确比死了有用得多。

金菩萨又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是会被活活气死的。”

厉青锋道:“她是气死的?”

金菩萨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人上人忽然道:“你若脱下她的衣服来,就能想得出了。”

厉青锋怒道:“她的人已经死了,你还要脱她的衣服?”

人上人冷冷道:“你若早点让我脱下她的衣服来,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厉青锋皱了皱眉,金菩萨已经弯下腰,掀起风四娘的衣角,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变色道:“她的衣服上有毒。”

人上人道:“衣服本不是她的。”

厉青锋道:“是谁的?”

人上人道:“花如玉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

厉青锋动容道:“这衣服本是花如玉的?”

人上人点点头,冷笑道:“我早知道只要花如玉碰过的东西,都一定有毒。”

厉青锋道:“但我也知道,若是没有好处的事,花如玉绝不肯做的。”

人上人道:“不错。”

厉青锋道:“他杀了风四娘,又有什么好处?”

人上人道:“不知道。”

厉青锋皱眉道:“风四娘活着,对他才有好处,他本不该下这种毒手的。”

金菩萨叹道:“有了风四娘,就有了萧十一郎,这好处实在不小。”他的眼睛忽又眯了起来,笑道,“两位既然是为此而来的,现在不妨就将她带走。”

人上人道:“我们要的是活风四娘,不是死的。”

厉青锋道:“她既然死在你这里,你至少也该替她收尸。”

金菩萨沉下了脸,说道:“死在我这里,这是什么话?”

厉青锋道:“至少她跟你见面时,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金菩萨冷冷道:“可是她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那时两位都跟她在一起,两位若是想将责任推在我身上,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突听外面有个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活着时人人要抢,现在她尸骨未寒,三位就已恨不得将她喂狗了,像这样无情无义的人,风四娘地下若有知,只怕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第三章 怜香惜玉的花如玉

夜色已临。

一个人施施然从外面的黑暗中走了进来,头上戴着顶紫缎镶嵌珍珠顶冠,身上穿着件刻丝万字锦底滚花袍,外面套着紫缎子绣五彩坎肩,腰上围着松石大革带,镶着二十四颗上好珍珠,珠光圆润,每一颗都大如龙眼。

他的脸也像是珍珠般光滑圆润,挺直的通天鼻梁,眸子漆黑,嘴唇却红如樱桃,不笑时脸上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在灯光下看来,就算是豆蔻年华的美女,也没有他这么样妩媚姣好。

但每个人看见他时,脸色却好像全都忽然变了。“花如玉!”

就算没有见过他的人,也知道他是花如玉。

他的确是个如花似玉的人。

不是女人,是男人。

花如玉自己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没有几个。

所以他的态度温柔优雅,眉宇间却又带着三分傲气。

他微笑着走进来,却连看都没有向金菩萨他们看一眼,只是凝视着地上的风四娘,柔声道:“可怜你活着时千娇百媚,死了后却无人闻问,但愿你一缕芳魂,早登极乐。别的人虽然无情无义,我花如玉却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人上人忍不住冷笑道:“你照顾她?”

花如玉长叹道:“我跟她虽然非亲非故,却也不忍眼见着她死后遭人如此冷落。”

人上人冷冷道:“你几时变成这么好心的?”

花如玉道:“我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人上人道:“听你说得这么好听,她难道不是死在你手上的?”

花如玉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笑道:“她若是死在我手上的,你难道还想替她报仇不成?”

人上人不说话了,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花如玉拼命。

花如玉笑了笑,道:“金菩萨菩萨心肠,是不是肯替她料理后事?”

金菩萨不开口。

花如玉道:“厉青锋人称侠盗,难道也不肯?”

厉青锋闭着嘴。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三位既然全不要她,她的后事,也只好由我来照料了。”

他挥了挥手,外面立刻有两个青衣少女闪身而入,抬起了风四娘的尸骨,很快地退出门外,又一闪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花如玉黯然自语道:“人情冷暖,世情炎凉,我今日收了她的尸身,等他日我死了后,却不知有谁会来葬我?”

他叹息着,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虽轻,但只要他走过的地方,立刻就现出个很深的脚印。

厉青锋本来想追出去,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立刻又忍住。

金菩萨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个人长得虽如花似玉,心肠却如狼似虎,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会来替风四娘收尸?”

人上人冷冷地说道:“也许他想换换口味,吃个死人。”

花如玉真的连死人都吃?

风四娘没有死,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心心。

心心的手也没有断,她两只手非但还是完整的,而且是柔美纤秀,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她,道:“你的手……”

心心嫣然道:“我的手没有风四娘美。”

风四娘道:“你还有两只手?”

心心道:“我一直都有两只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有三只手哩。”

心心道:“怎么会有三只手?”

风四娘道:“若没有三只手,刚才中了毒的那只手怎么不见了?”

心心嫣然道:“若是连那么一点点毒我都受不了,我就算有三十只手,现在也早就全都不见了。”

风四娘道:“那只不过是一点点毒?”

心心道:“很少的一点点。”

风四娘道:“可是你刚才……”

心心道:“我刚才只不过想让四娘知道,那怪物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风四娘盯着她看了半天,道:“我刚才是不是说过,你一定能找得到个如意郎君的?”

心心道:“嗯。”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倒真有点替你那如意郎君担心了,像你这样的老婆,男人怎么吃得消呢?”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华丽。

风四娘四下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心心道:“是我们抬你来的。”

风四娘道:“抬我来的?”

心心道:“你刚才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我怎么死的?”

心心道:“我送去的那套衣服上有毒。”

风四娘道:“连衣服上都能下毒?”

心心道:“别人不能,花公子能。”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要毒死我?”

心心抿着嘴一笑,道:“因为他怕别人把你撕成好几半。”

风四娘苦笑道:“刚才来抢我的人实在不少。”

心心道:“可是你一死,那些人就全都连沾都不敢沾你了。”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就把我抬了回来?”

心心柔声道:“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们都一样会照顾你的。”

风四娘道:“你们连死人都能救得活?”

心心道:“别人不能,花公子能。”

风四娘叹道:“看来你们这位花公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心心叹了口气,道:“说老实话,我还真的没看见过比他更了不起的人。”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心心笑说道:“就算我想不让你看他,他也不答应的。”

只听珠帘外已有人道:“公子传话,四娘若是已醒了过来,就请到前厅用酒。”

前厅布置更富丽堂皇,看来就像是个用锦绣堆成的世界。

桌上也已堆满了酒菜。

心心道:“今天的菜是我准备的,有肥鸡烧鸭子、云片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鸡丝、攒丝锅烧鸡一品,肥鸡火熏炖白菜一品,三鲜丸子一品,鹿筋炖肉一品,清蒸鸭子糊猪肉一品,炒鸡一品,燕窝鸭条、鲜虾丸子、脍鸭腰、溜海参各一品,外加鸡泥萝卜酱、肉丝炒翅子、酱鸭子、咸菜炒茭白四碟下酒菜,还有野鸡汤一品,酥油茄子一品,粳米膳一品,竹节卷小头一品,蜂糕一品……”

她还没有说完,风四娘已听得怔住了。

心心又道:“这桌菜是我按照御膳房的菜单准备的,不知道够不够吃。”

风四娘道:“你还不知道够不够吃?”

心心道:“嗯。”

风四娘说道:“你以为我是谁?是个大肚子的弥勒佛?”

心心嫣然一笑,说道:“我只不过知道你一定饿得很。”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我本来的确饿得很,可是这么多鸡鸭鱼肉,我别说吃,就算看,也看饱了。”

她刚坐下,就看见一个人掀起珠帘走进来。

连风四娘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她见过的男人本已不少。

花如玉已微笑着向她一揖,却又突然皱起了眉,道:“今天的菜是谁准备的?”

心心道:“是我。”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粗人,把这么多鸡鸭鱼肉堆在桌子上,四娘莫说吃,就算看,也要看饱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花公子居然还是风四娘的知己。”

花如玉道:“能有四娘这样的红粉知己,花如玉死而无憾。”

风四娘嫣然道:“你不会死的,连死人你都能救活,你自己怎么会死?”

花如玉叹道:“看来又是心心多嘴。”

风四娘道:“但她还没有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花如玉笑道:“四娘本是到什么地方来的?”

风四娘道:“乱石山。”

花如玉道:“这里就是乱石山。”

风四娘眼珠一转,说道:“乱石山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心心抢着道:“这地方本来并不漂亮,可是我们公子一来,就漂亮了。”

花如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从不愿虐待自己而已。”

风四娘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是我的知己,还是我的同道。”

花如玉道:“只要四娘不把我看成金菩萨他们的同道,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风四娘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是他们的同道?”

花如玉微笑说道:“金菩萨一心只想谋财,人上人和厉青锋一心只想害命,四娘看我像是个谋财害命的人么?”

风四娘笑道:“你不像,但他们都是想谋谁的财,害谁的命呢?”

花如玉叹道:“萧十一郎,当然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为了萧十一郎来的?”

花如玉道:“不是。”

风四娘道:“真的不是?”

花如玉微笑道:“莫说只有一个萧十一郎,就算有十个萧十一郎,也无法打动我,要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

风四娘道:“是什么打动了你?”

花如玉道:“是一个人。”

风四娘道:“谁?”

花如玉道:“你。”

风四娘又笑了,道:“我喜欢听男人说谎,谎话总是叫人听着舒服的。”

花如玉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次我说的不是谎话。”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道:“除了四娘外,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要我到这种地方来?”

风四娘瞪着眼道:“我好像并没有要你到这种地方来。”

花如玉道:“只可惜我还是非来不可。”

风四娘道:“非来不可?为什么?”

花如玉又叹了口气,道:“做丈夫的若知道妻子有了危急,当然非来不可。”

风四娘笑了,道:“原来花大哥是为了花大嫂而来的。”

花如玉道:“嗯。”

风四娘道:“我们这位花大嫂,想必也一定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了。”

花如玉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脸上,忽又叹了口气,道:“这位花大嫂的确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我真不知道是几生才修来的好福气呢。”

风四娘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花如玉道:“小心什么?”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小心你的眼睛,她若知道你这么样盯着我看,说不定会吃醋的。”

花如玉道:“她不会。”

风四娘道:“难道这位花大嫂从来也不吃醋?”

花如玉说道:“她常常吃醋,但是却绝不会吃你的醋。”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说道:“因为花大嫂就是你,你也就是花大嫂。”

风四娘怔住。

花如玉微笑道:“其实我自从跟你成亲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了。无论谁有了你这么样如花似玉的娇妻,都绝不会再将别的女人看在眼里的。”

风四娘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我就是花大嫂。”

花如玉道:“你本来就是的。”

风四娘道:“我是什么时候嫁给你的呢?”

花如玉道:“你自己难道忘了?”

风四娘道:“我忘了。”

花如玉叹道:“其实你不该忘记的,因为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

风四娘道:“端午节?”

花如玉说道:“不错,我们就是端午节那天成的亲。”

风四娘的心已沉了下去。

今年端午的前后几天,她心情很不好——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她心情总是不太好的。

所以她也跟往年一样,找了个地方,一个人躲了起来。

那几天她既没有见过别的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

她自己当然知道她绝没有嫁给花如玉,但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能替她证明了。

花如玉看着她,笑得更愉快,又道:“我们的婚事虽仓促,但总算办得还风光,而且还有媒有证,你就算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道:“能嫁给你这样的如意郎君,我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要赖?”

花如玉道:“你假如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在洞房花烛夜那天晚上偷偷溜掉?”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每到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我总是要溜一次的。”

花如玉道:“但现在我既然又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溜了。”

风四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

她的确知道这次是绝对溜不掉的。

所以她忽然间就已经糊里糊涂地变成花如玉的老婆了,你说这件事有多妙。

无论怎样看,花如玉都应该算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不但年少多金,而且温柔体贴,无论谁能嫁给这么样的一个男人,都应该觉得很愉快了,但风四娘现在却只觉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花如玉还是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就好像恨不得赶快将这娇滴滴的新娘子抱进洞房去。

风四娘却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活活捏死,只可惜她也知道,要捏死这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花如玉微笑着柔声说道:“洞房我已经又再准备好了。”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道:“这些东西你若不喜欢吃,我们现在就可以先进洞房去。”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么好的菜,不吃岂非可惜?”

她果然大吃起来,而且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多。

因为她知道这一顿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了。

花如玉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等着。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忍不住冷笑道:“娶了个这么能吃的老婆,你还笑得出?”

花如玉道:“怎么会笑不出?”

风四娘道:“你不怕我把你吃穷?”

花如玉笑道:“能娶到你这么有福气的老婆,我怎么会穷?”

风四娘牙痒痒的,真想咬下他一块肉来,可是她就算咬下来也吞不下去了。

她已连一钱肉都吞不下,无论人肉猪肉都一样吞不下。

花如玉道:“你吃完了?”

风四娘只好承认,道:“今天我胃口不好,少吃一点。”

花如玉柔声道:“那么现在……”

风四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想喝酒,你难道不陪我喝几杯?”

花如玉道:“我当然陪你。”

风四娘的眼睛又亮了,道:“我喝多少,你就喝多少?”

花如玉微笑道:“别人不来灌我,新娘子难道反而想灌醉我?”

风四娘也微笑着道:“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新郎官岂非总是要喝醉的?”

她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她的确是想把这个人灌醉。

谁知花如玉看起来虽然很秀气,喝起酒来却像是个酒桶。

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想灌醉她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她酒量若没有两下子,也不知要被别人灌醉多少次了——那么她的衣服也不知要被人脱下多少次了。

她喝酒还有个最大的本事,别人酒一喝多,眼睛就会变得迷迷糊糊,可是,她愈喝得多,眼睛反而愈亮,谁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真喝醉了,所以她酒量虽然并不太好,也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谁知花如玉也一样,酒喝得愈多,他看来反而愈清醒。

风四娘的眼睛已亮得像是盏灯,一直瞪着他,忍不住道:“你喝醉过没有?”

花如玉笑道:“喝酒的人,谁没有喝醉过?”

风四娘道:“所以你也喝醉过?”

花如玉道:“我常醉。”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喝起来并不像常会喝醉的样子。”

花如玉道:“谁说的,去年我就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去年?”

花如玉道:“五年前我也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你这一辈子只醉过两次?”

花如玉道:“两次已经很多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些人一天醉两次,也不嫌多。”

花如玉悠然道:“其实我也想多醉几次,只可惜酒总是不够。”

风四娘道:“要多少酒才够?”

花如玉道:“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去年那次我只不过喝了十二坛竹叶青,就已不省人事了。”

风四娘又怔住,十二坛竹叶青,就算要往盆里倒,也得倒上老半天的。

花如玉道:“这次我们来得匆忙,带来的酒也不多,好像一共只有十二坛,若是你觉得不够,我现在就可以叫人下山去买。”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道:“十二坛酒别说喝下去,就算把我泡在里面,也足够淹死我了。”

花如玉道:“你还想喝多少?”

风四娘道:“一点也不喝了。”

花如玉的眼睛也像金菩萨一样眯了起来,柔声道:“那么现在……”

风四娘忽然跳了起来,说道:“现在我们就进洞房去。”

于是风四娘就跟这个陌生的男人进了洞房。

这是她第二次进洞房,她走进去的时候,看来就好像烈士走上战场。

这个洞房看来也跟别的洞房没什么两样,屋子里红烛高燃,被子上绣着鸳鸯。

但这个新娘子看来却跟别的新娘子很不一样,她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一个地方看来像是个新娘子。

心心吃吃地娇笑着,唱着喜歌:今宵良辰美景,花红柳绿成荫。明年生个胖娃娃,抱在怀里见亲娘。

风四娘忽然拍手道:“唱得好,新娘子有赏。”

心心嫣然道:“赏什么?”

风四娘道:“赏你一个大耳光。”

她真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只可惜心心这小狐狸竟似早已防到了这一招,早已溜了出去,还替他们在外面掩起了门。

花如玉微笑着,悠然道:“其实你用不着赶她走,她也会走的。”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谁说我用不着赶她走?我已经急死了。”

花如玉眯起眼睛,道:“急什么?”

风四娘也眯起了眼睛,道:“你猜呢?”

她好像已有些醉了,忽然转了个身,就倒在绣着鸳鸯的枕头上,眯着眼睛,看着花如玉,忽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花如玉道:“二十一。”

风四娘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我若早点成亲,儿子说不定已有你这么大了。”

这句话说得虽然有点煞风景,却又别有一种撩人的风情。

但花如玉也笑了,道:“我一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人,年纪大的女人才懂得风情。”

他微笑着,慢慢地向风四娘走过去。

风四娘眨着眼道:“你呢?你懂不懂风情?”

花如玉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风四娘的脸似也有点红了,红着脸,闭起了眼睛。

花如玉的呼吸似已愈来愈近。

风四娘轻轻呻吟了一声,轻轻地道:“小弟弟,你是我的小弟弟,姐姐喜欢你……”

花如玉看来也已昏了,吃吃地笑着,道:“你喜欢我什么?”

风四娘道:“我喜欢你去死。”

她的人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眨眼间已攻出了七掌,踢出了三脚。

一个男人在发昏的时候,本来是绝对躲不过去的,连一招都躲不过去。

谁知花如玉突然又一点都不昏了,他一出手,就握住了风四娘的脚,好快的出手!

风四娘只觉得脚底一麻,全身的力气,忽然间都已从脚底心溜了出去。

花如玉竟已脱下了她的鞋子,轻抚着她的脚心,微笑着道:“好漂亮的一双脚。”

风四娘全身都已软了。

又有哪个女人脚心不怕痒的。

她忽然又想起那次为了割鹿刀,落在独臂鹰王司空曙的手里,那个残废的怪物也脱下她的鞋子,而且竟用胡子来刺她的脚。花如玉虽然没有胡子,可是他这双手却比胡子还要命,他的手至少比胡子要灵活得多。

那次是萧十一郎去救了她,这一次呢?天知道萧十一郎现在在哪里!

风四娘气得想哭,却又痒得想笑,她哭也哭不出,笑也不能笑,忍不住叫起来。

花如玉却微笑道:“你这么鬼叫,若是被外面的人听见,你猜人家会怎么想?”

风四娘果然连叫都不敢叫了,咬着嘴唇,道:“算我服了你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花如玉道:“不好。”

风四娘道:“你……你想怎么样?”

花如玉道:“你猜呢?”

风四娘不敢猜,她连想都不敢想。

花如玉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出手的,我一直都在等着,想不到你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居然能一直等到现在。”他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你现在出手还是嫌太早了些。”

风四娘道:“我应该等到什么时候再出手?”

现在她只希望能逼他多说几句话了。

花如玉道:“你本该等我上了床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她本来的确是想等到那时候的,她也知道那时候的机会要好得多,只可惜她太怕,怕男人碰到她。

她看来虽然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其实却还没有被男人真正碰到过。

花如玉叹息着,又道:“由此可见,你还不能算是个真正厉害的女人。”

风四娘道:“你却是个真正厉害的男人。”

花如玉微笑道:“一点也不错。”

风四娘道:“为了这件事,你已计划了很久?”

花如玉道:“也有两三个月了。”

风四娘说道:“你知道我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会一个人躲起来的,所以才说是在端午节那天跟我成的亲。”

花如玉笑道:“所以你就算想赖,也赖不掉的。”

风四娘道:“你也知道我从洞房里溜掉过?”

花如玉道:“这件事有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你这次若是想赖,我也可以说你又犯了老毛病。”他微笑着,又道,“我还可以说,你本来是想嫁给我的,但一听到萧十一郎的消息,就又想反悔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无论怎么否认,别人都一定不会相信。”

花如玉笑道:“所以你已命中注定,要做我的老婆了。”

风四娘说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花如玉道:“因为我喜欢你。”

风四娘说道:“你若真的喜欢我,就不该这样子对我。”

花如玉道:“就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所以才要这样子对付你。”

风四娘道:“你……你难道真的要……要……”下面的话,她简直连说都不敢说出来。

花如玉的手已在解她的衣襟。

她忍不住又大叫起来。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难怪有人说洞房如屠宰场了,你这样叫真像是在杀猪。”

风四娘道:“你……你真敢脱我衣服?”

花如玉柔声道:“我不但要脱你衣服,而且还要脱光。”

风四娘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已赤裸裸地呈现在花如玉面前,她全身都已紧张得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花如玉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赞赏之意,微笑着道:“你紧张什么?”

风四娘咬着牙,全身不停地发抖。

花如玉道:“我知道以前也有男人看见过你洗澡的,那时候你好像一点也不紧张。”

那种情况当然和现在不同,他当然也知道,那些男人最多也只不过看两眼而已,可是他……

风四娘恨恨道:“现在我也已让你看过了,你还想干什么?”

花如玉道:“这里是洞房,你是新娘子,我是新郎官,你应该知道我想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你真的想娶我?”

花如玉道:“当然是真的。”

风四娘道:“你……你难道看不出我已是个老太婆了!”

花如玉道:“我看不出,你看来简直还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风四娘忽然发现他的手已放在她的腿上,而且还在轻轻地移动,他的手又轻又软。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全身也都已软了,又热又软,她毕竟是个女人,毕竟是个三十五岁的女人。

花如玉看着她,微笑着道:“你看来好像真的紧张得很,难道从来也没有男人碰过你?”

风四娘咬着牙,眼泪已沿着面颊流下。

花如玉笑得更得意,道:“原来真的没有男人碰过你,能娶到你这么样的女人,我真是好福气……”

他的人已爬了下去。

风四娘闭上眼睛,流着泪,道:“你总会有一天要后悔的,总有一天……”

这本来是威胁,是警告,可惜她口气却已软了,无论多硬的女人,到了这时候,也会变得软弱的。何况,花如玉毕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第四章 寸步不离

女人到了无可奈何时,本就都会接受自己的命运的,现在她已准备接受这种命运。

谁知花如玉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用不着等到以后,现在我就已后悔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后悔什么?”

花如玉道:“后悔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风四娘又怔住了。

花如玉轻轻叹息着,轻轻摸着她,道:“我若是个男人,现在岂非开心得很?”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又叫了起来:“你……你也是个女人?”

花如玉道:“你要不要我也脱光了让你看看?”

风四娘气得连脸都红了:“你……你……你见了鬼了。”

花如玉扑哧一笑,道:“我是个女人,你为什么反而气成这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她的手还在动。

风四娘红着脸,道:“快把你这只手拿开。”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我若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就不会叫我把手拿开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你是不是见了活鬼?”

花如玉大笑。

风四娘恨恨道:“我问你,你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花如玉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她的手居然还不肯拿开,笑嘻嘻地又道:“像你这么诱惑的女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一样喜欢的。”

风四娘道:“你的手拿不拿走?”

花如玉道:“我偏不拿走,莫忘记你还是我的老婆,反正你这辈子已命中注定要做我的老婆,想赖也赖不掉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

女人无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至少都总比嫁给一个女人好得多。

女人若是也嫁给了一个女人,那才真是件要命的事。

现在连这个洞房看来也不像是个洞房了。

风四娘忽然道:“你真的还想娶我?”

花如玉笑道:“当然是真的。”

风四娘道:“你为的究竟是什么?”

花如玉眨着眼,说道:“我说句真话给你听,好不好?”

风四娘道:“当然好。”

花如玉道:“你现在既然是我的老婆,至少就不能再嫁给别人了。”

风四娘道:“别人是谁?”

花如玉道:“萧十一郎!当然就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脸立刻沉了下去,道:“你不要我嫁给萧十一郎?”

花如玉道:“嗯。”

风四娘道:“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想嫁给他?”

花如玉笑了笑,道:“我既然是你的丈夫,当然也不能再嫁给他。”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为了别人?”

花如玉道:“嗯。”

风四娘道:“这个别人是谁?”

花如玉道:“你应该知道的。”

风四娘道:“沈璧君?”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我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萧十一郎若是娶了你,她一定会发疯。”

风四娘冷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担心的,就算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花如玉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风四娘连话都不说了,她知道女人说的谎话,只能骗得过男人。

在花如玉这样的女人面前,无论她怎么说,都没有用的。

花如玉又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你知道萧十一郎要约你到这里来,你就立刻来了。”

风四娘冷冷道:“你岂非也是为了他来的?”

花如玉道:“这乱石山本来是个很荒凉的地方,虽然是关中群盗的总舵,最多也只不过是个强盗窝而已,但现在这地方却有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来了。”

风四娘道:“那个坐在别人帽子上的怪物,难道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花如玉道:“无论谁能狠得下心,砍断自己的一条手臂和两条腿,都可以算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那个人上人的确很有种。

有种的人就是强人。

花如玉道:“厉青锋跟他一样,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要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的。”

风四娘道:“厉青锋跟萧十一郎又有什么仇恨?”

花如玉道:“厉青锋就是厉刚的老子,厉刚就是死在萧十一郎手上的。”

风四娘恍然,道:“难怪厉刚从来不肯说自己的家世,原来他老子竟是个独行大盗。”

花如玉冷笑道:“但老子却比儿子强得多。”

风四娘也承认:“厉青锋至少还不是个伪君子。”

花如玉道:“金菩萨到这里来,当然也不怀好意。除了他们外,不怀好意的人还有很多,只有我跟他们不同。”

风四娘冷笑道:“你难道还是个好人?”

花如玉道:“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风四娘道:“你这好人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花如玉道:“好人当然是来做好事的。”

风四娘道:“做什么好事?”

花如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你明明知道是萧十一郎约我来的。”

花如玉道:“是不是他自己约你来的?”“不是。”

自从那一天分别之后,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见过萧十一郎的面。

花如玉道:“你只不过听别人说,他在江湖扬言,要你到这里来跟他见面而已。”

风四娘道:“因为他也找不到我,这两年来,我们根本就失去了联络。”

花如玉道:“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知道那传言是真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她的确不知道。

她只不过是到这里来碰碰运气而已。

花如玉道:“说不定那只是别人故意放出的消息,诱你到这里来,然后再用你作饵,来钓萧十一郎上钩。”

风四娘苦笑道:“现在我仔细想想,的确好像是上了别人的当了。”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每个人都难免会上当的,所以上当的也不止你一个。”

风四娘道:“除了我还有谁?”

花如玉道:“沈璧君。”

风四娘道:“她也会到这里来?”

花如玉道:“她一定会来。”

风四娘道:“难道她并没有跟萧十一郎在一起?”

花如玉道:“没有,这两年来,她也跟你一样,一直都在找萧十一郎。”

风四娘皱眉道:“谢天石岂非就因为多看了她两眼,眼睛才会瞎的?”

花如玉道:“谢天石看见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沈璧君。”

风四娘道:“不是?”

花如玉道:“世上的美人,并不止沈璧君一个,萧十一郎身边的美女,也并不一定就是沈璧君。”

风四娘咬了咬嘴唇,冷笑道:“这个人好像一直都在走桃花运。”

花如玉道:“所以他迟早总难免要倒霉的。”

风四娘又忍不住叹道:“他已倒了一辈子霉了。”

花如玉道:“但这次沈璧君却比他更倒霉。”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道:“要钓这条大鱼,用沈璧君来作饵,当然也很好。”

风四娘苦笑道:“鱼饵的确比鱼还倒霉。”

花如玉道:“一点也不错,鱼还没有上钩的时候,鱼饵就已经在钩子上了。”

风四娘道:“她现在已经在钩子上?”

花如玉叹道:“还不止一个钩子,她已经在两个钩子上了。”

风四娘道:“两个钩子?”

花如玉道:“两个大钩子。”

风四娘可以想象得到:“大钩子才能钓得上大鱼。”

花如玉叹道:“沈璧君虽然已被他们紧紧钩住了,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她,道:“你对她的事好像很关心?”

花如玉道:“我是个好人。”

风四娘道:“好人有时候也会不怀好意的。”

花如玉又笑了:“你在吃醋?”

风四娘没有笑:“我只不过有点奇怪而已。”

花如玉道:“其实我不但对她关心,对萧十一郎也很关心。”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说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帮着我,把沈璧君从钩子上放下来,钩子上若没有饵,鱼也就不会上钩了。”

风四娘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说不定你也是个钩子呢?”

花如玉道:“你应该相信我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嫣然道:“因为我是你的老公,一个女人若连自己的老公都不相信,还能相信谁呢?”

风四娘看着她,终于叹了口气,道:“幸好你是个女人,否则我不被你迷死才怪。”

花如玉笑道:“我现在就要迷死你。”

她的手指又在动,她的手动得真要命。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好像快要酥了,忍不住大叫:“你再不把你这鬼手拿开,我就要……就要……”

花如玉吃吃地笑着,道:“你就要怎么样?”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就要送顶绿帽子给你戴了。”

现在花如玉又穿上了她那套华丽如帝王般的衣服,这使她看起来更容光焕发,出群脱俗,就像是只展开了花翎的孔雀。

她面对落地的穿衣铜镜,左照照,右照照,显然对自己的仪表觉得很满意。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女人最喜欢照镜子,尤其是刚穿上一身漂亮衣服的女人。”

花如玉也笑了,道:“这本来就是我的毛病,饭可以不吃,漂亮的衣服却不能不穿。”

她又解释着,道:“因为很多人都是先看你的衣服,再看你人的。”

风四娘道:“别人只顾看你衣服时,往往就会忘记分辨你究竟是男是女了。”

花如玉笑道:“一点也不错,所以虽然有很多人都觉得我有点像女人,却从来也没有人会想到,我真的是个女人。”

风四娘道:“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要打扮成像个男人呢?”

花如玉道:“因为我喜欢女人,女人却偏偏喜欢男人。”

风四娘笑道:“你平常睡觉的时候,也总是穿得这么整齐?”

花如玉道:“我睡觉的时候总是脱光的,但现在我并不想睡觉。”

风四娘道:“现在难道不是睡觉的时候?”

花如玉道:“不是。”

风四娘用眼角瞅着她,道:“你还想干什么?”

花如玉道:“去做客。”

风四娘道:“现在已半夜三更了,还有人请客?”

花如玉道:“在这种地方,白天才是睡觉的时候。”

风四娘道:“这里的人难道全是夜猫子?”

花如玉道:“因为他们白天根本见不得人。”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不是要我也陪着你去?”

花如玉笑道:“新婚的小两口子,当然是寸步不离的,何况,请客的这个人,又是你的老朋友。”

风四娘道:“我的老朋友?金菩萨?”

花如玉道:“不对。”

风四娘道:“不是他是谁?”

花如玉道:“这里是关中十三寨的地盘,请客的人,当然也就是地盘的主人。”

风四娘道:“快刀花平?”

花如玉道:“对了。”

风四娘道:“可是他两只手好像都已被砍断了。”

花如玉笑了笑,道:“没有手的人,好像也一样能请客的。”

风四娘道:“他还有请客的心情?”

花如玉道:“不管怎么样,帖子上出名的人总是他。”

风四娘道:“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在帖子上出个名而已,幕后必定还另有其人。”

花如玉叹道:“你真是个鬼灵精。”

风四娘盯着她,道:“幕后这个人是谁?”

花如玉道:“是我。”

风四娘笑了笑,道:“我早已想到是你了,若不是你自己请客,又有谁能请得动你?”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一个女人若要讨男人的欢喜,本该装得糊涂点的。”

风四娘嫣然道:“除了你之外,客人还有谁?”

花如玉说道:“只要是在这里的人,好像全都请了。”

风四娘道:“人上人、厉青锋、金菩萨,他们也会去?”

花如玉道:“一定会去。”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道:“因为今天晚上还有位特别的客人。”

风四娘道:“谁?”

花如玉道:“沈璧君。”

风四娘怔了怔,长长吐出口气,道:“看来今天晚上这宴会,一定热闹得很。”

花如玉眼睛里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缓缓道:“一定热闹极了……”

快聚堂上,灯光辉煌。

快刀花平披着件鲜红的斗篷,坐在中间的虎皮交椅上,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他动也不动地坐着,就好像一个人坐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苍白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别人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他也像是完全没有看见。

他看来实在不像是个好客的主人,客人们看来也不像是愉快的客人。

除了金菩萨外,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得很。人上人居然还高高地坐在那大汉头上,厉青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金背弓,像是随时都在准备着出手。

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跟主人客套招呼。

他们本就不是为了这主人而来的,他们也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本来应该很热闹的大厅,却冷冰冰像是个坟墓。

然后风四娘和花如玉忽然出现了,就像是鸡群中忽然飞来了两只孔雀。

无论在什么宴会里,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最出风头的客人。

今天晚上她看来更容光焕发,谁也看不出她已是三十五岁的女人,而且刚死过一次。

看见了她,每个人的眉毛好像都提高了两寸,眼睛也放大了一倍。

能亲眼看见一个刚死的人又活生生地从外面走进来,这种经验毕竟是很难得的。

风四娘眼波流转,嫣然道:“才半天不见,你们就不认得我了?”

金菩萨忽然开始咳嗽,就好像忽然着了凉一样。

风四娘道:“你病了?”

金菩萨勉强笑道:“我假如病了,一定是相思病,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会生这种病的。”

风四娘笑道:“你以后千万不能再有这种病了,否则我先生会吃醋的。”

金菩萨愕然道:“你先生?”

风四娘道:“先生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金菩萨道:“你……你嫁人了?”

风四娘道:“每个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

金菩萨忍不住问道:“你嫁给了谁?”

花如玉道:“我。”

金菩萨怔住。

每个人都怔住。

风四娘又抬起头,对人上人一笑,道:“现在我们已扯平了。”

人上人道:“什么事扯平了?”

风四娘道:“现在我已死过一次。”

人上人好像也要开始咳嗽。

风四娘笑道:“死和嫁人,本来都是很难得的经验,我居然在一天之中全都有过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能在一天中得到这两种经验的人,世界上还真没有几个。

风四娘已走到花平面前,微笑道:“又是两年不见了。”

花平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两年,整整两年。”

风四娘道:“算起来我们已经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花平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风四娘道:“你就算已没有手,也还是一样可以有朋友的。没有手还可以活下去,没有朋友的人,才真正活不下去。”

花平苍白的脸忽然扭曲,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本不是能接受同情和怜悯的人。

风四娘黯然叹息了一声,回过头,去找那跛子,她刚才还看见他坐在人上人后面的,她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

但现在他竟已不见了。“他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为什么总是不敢见我的面?”

风四娘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法子再想下去。

她和花如玉刚坐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

她第一次看见沈璧君的时候,就觉得沈璧君是她这一生中,所看见过的最温柔、最美丽、风度最好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还是有这样的感觉。

但沈璧君却已有些变了,变得更沉静、更忧郁,也变得憔悴了些,只不过这些改变却只有使得她看来更美,一种令人心醉的美。

她的眼波永远是清澈而柔和的,就像是春日和风中的流水,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腰肢也是柔软的,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见就会冲动的女人,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忘记了一切。

现在她正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绝不做作,但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清雅优美的风韵。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彩。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

像这么样一个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如此薄命?

忽然间,大厅里所有的人,呼吸都似已停顿。

这就是武林中第一美人沈璧君。

他们终于见到了沈璧君。

有关她和萧十一郎之间,那些凄凉而美丽的故事,他们不知已听过多少次。

现在她的人已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实在想多看几眼,却又不敢。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怕唐突了佳人,而是因为她身后那两双刀锋般的眼睛。

沈璧君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身后还有两个人。

两个瘦削、修长,就好像两根竹竿一样的老人。

他们身上穿着长袍,却是华丽而鲜丽的,一红一绿,红如樱桃,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仿佛很疲倦,须发全都已花白,但他们一走入这大厅,每个人都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

利器神兵,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带种杀气。

无论谁都可以隐隐感觉得到,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看见这两人,厉青锋的脸色第一个变了。

他们本是属于同一时代的人,厉青锋当然知道这两人的来历。

风四娘也知道。

她忍不住轻轻吐出口气,道:“钩子。”

花如玉道:“两个大钩子。”

风四娘道:“我见过他们。”

花如玉道:“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里?”

风四娘点点头。

萧十一郎和逍遥侯决战的那一天,这两个老人也在路上相逢。

花如玉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吧?”

风四娘又点了点头。

她并不知道他们和逍遥侯的关系,只知道他们也在逍遥侯门下。

逍遥侯门下的人,当然不会对萧十一郎怀有什么好意。

花如玉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沈璧君也知道。”

风四娘道:“我想不出法子。”

花如玉道:“我们后面有道门,你看见了没有?”

风四娘看见了,门很窄。

花如玉道:“出了门,你就可以看到一间小木屋。”

风四娘在听着。

花如玉道:“那里是女人方便的地方,你若能将沈璧君带到那里去,就可以放心说话了。”

这里的男人们自恃身份,当然绝不会到那种地方去偷听。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好,我想法子。”

他们本在耳语,新婚的夫妻们,本就常常会咬耳朵的。

可是那两个老人的目光,却已闪电般向她们扫了过来。

风四娘虽然明知他们绝对听不见这里说的话,却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沈璧君温柔的笑容。

沈璧君当然也已认出了这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正在微笑着向她示意。

风四娘也笑了。

那朱衣老人忽然道:“想不到‘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逐月水上飘’厉青锋也在这里。”

绿袍老人道:“他一定也想不到我们会来的。”

厉青锋的脸色铁青,冷冷道:“两位居然还没有死,实在是令人意外得很。”

朱衣老人道:“但你却已该死了的。”

绿袍老人道:“若不是我们手下留情,三十年前你就已该死了的。”

厉青锋冷笑道:“不错,我的确早就该死了,谁叫我一向独来独往,连个帮手都没有。”

朱衣老人沉下了脸,道:“我与你交手时,他并未出手。”

绿袍老人道:“我一个人也随时都可以对付你。”

厉青锋道:“我若有个帮手,也不会叫他帮我两个打一个的,只要他在旁边呐喊助威就已够了。”

朱衣老人道:“很好。”

绿袍老人道:“好极了。”

朱衣老人道:“是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绿袍老人道:“这次该轮到我了。”

厉青锋大笑,道:“很好,实在好极了,三十年前的那笔旧账,你我正好就此结清。”

这三个人虽然都已有一大把年纪,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三十年前的一点点仇恨,他们竟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厉青锋已霍然长身而起,绿袍老人也转过了身。

沈璧君一直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前辈们若想在这里杀人,就该将这里的主人先杀了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和昔日同样温柔优雅,可是她说的话里却已藏着锋锐。

这两年多来的流浪生活,毕竟已使她学会了很多事。

绿袍老人看了厉青锋一眼,冷冷道:“你我既然都还没有死,又何必急在一时?”

厉青锋冷笑着,终于也慢慢地坐了下去。

风四娘又笑了。

她走出来,拉住了沈璧君的手,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的。”

沈璧君微笑着,点了点头。

风四娘笑道:“幸好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债要算。”

沈璧君嫣然道:“你还是没有变。”

风四娘道:“但你却似已有些变了。”

沈璧君眸子里的忧郁更加浓了,凄然垂首,默默无语。

风四娘又笑道:“但我却还是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都是新娘子。”

沈璧君也觉得很惊奇,但并没有问她怎么会又做了新娘子。

这个出身世家,教养良好的典型淑女,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

风四娘眨着眼,看着她,道:“你一定走了很久的路,才到这里的。”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那么你一定已经……”

她忽然附在沈璧君耳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沈璧君的脸红了,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四娘却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带你去。”

她真的拉起沈璧君的手,走向旁边的小门。

沈璧君的脸更红,却也只有垂着头,跟着她走。

老人对望了一眼,眼睛里却不禁露出笑意,他们当然知道风四娘是带沈璧君干什么去的。

他们都觉得风四娘实在是个很妙的女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件很妙的事。

别人请来的客人刚进了门,她居然就拉着人家方便去。

这种事除了风四娘外,还有谁能做得出呢?

也只有风四娘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有趣,不觉得诧异。

第五章 会走路的屋子

门外果然有间小木屋。

木屋外有个小小的梯子,风四娘拉着沈璧君走上梯子,走进了一扇很窄的门。

屋子很小,却很干净。

风四娘又拉上门,才长长吐出口气,她忽然发觉这实在是个女人们说悄悄话的好地方,就算胆子再大,脸皮再厚的男人,也绝不敢闯进来的。

她闩起了门,忍不住笑道:“现在我们随便在这里说什么,都不怕被别人听见了。”

沈璧君道:“你……你有话跟我说?”

风四娘笑道:“是有点悄悄话要跟你说,可是你若真的急了,我可以先等你……”

房子里有个小小的木架,上面还盖着漆着金漆花边的盖子。

沈璧君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只是看着这个很好看的盖子发怔。

风四娘道:“快点呀,这地方虽然不臭,总有点闷气。”

沈璧君终于鼓起勇气,嗫嚅着道:“可是你……你……”

风四娘又笑了,她终于明白:“你是不是要我出去?”

沈璧君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四娘笑道:“我也是个女人,你怕什么?难道我转过脸去还不行?”

沈璧君咬着嘴唇,又鼓足勇气道:“不行。”

她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居然要她当着别人的面做这种事。

风四娘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几乎忍不住就要大笑出来。

幸好她总算忍住,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我就出去一下子,可是你最好也快一点,我还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她拔开门闩,伸手推门。

她怔住。

这扇门竟已推不开了。

难道有人在外面锁上了门,要把她们关在这里?

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不像话了。

风四娘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忽然发现这屋子竟在动。

往前面动,而且动得很快。

这屋子竟好像自己会走路。

门还是推不开,无论用多大力气都推不开。

风四娘的手心里也冒出了冷汗,她已发现这件事并不像是开玩笑了。

除了这扇门外,屋子里连个窗户都没有。

女人方便的地方,本就应该很严密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用力去撞门,木头做的门,被她用力一撞,本该立刻被撞得四分五裂。

谁知这扇门竟不是完全用木头做的,木头之间还夹着层钢板。

她用力一撞,门没有被撞开,她自己反而几乎被撞倒。

沈璧君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上了别人的当了。”

沈璧君道:“上了谁的当?”

风四娘恨恨道:“当然是上了个女人的当,能要我上当的男人,现在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沈璧君道:“这女人是谁?”

风四娘道:“花如玉。”

沈璧君道:“花如玉又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是我老公。”

沈璧君怔住。

她一向很少在别人面前露出吃惊的表情来,但现在她看着风四娘时,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看着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样。

风四娘道:“我上了我老公的当,我老公却是个女人……”她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看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沈璧君并没有否认。

风四娘道:“她要我把你约到这里来,要我告诉你那两个老头子不是好人。”

沈璧君道:“他们不是好人?”

风四娘道:“因为他们要用你作鱼饵,去钓萧十一郎那条大鱼。”

她苦笑着又道:“我现在才知道,我才是条比猪还笨的大鲢鱼,居然上了她的钩。”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两位前辈绝不是坏人,这两年来,若不是他们照顾我,我……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风四娘道:“可是他们对萧十一郎……”

沈璧君道:“他们对萧十一郎也没有恶意,在那玩偶山庄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暗中帮着他,因为他们也同样是被逍遥侯伤害的人。”

她虽然在尽力控制着自己,但说到“萧十一郎”这名字的时候,她美丽的眼睛里还是情不自禁露出种无法描述的悲伤之意。

那些又辛酸又甜蜜的往事,她怎么能忘记?

这两年来,她又有哪一天能不想他?又有哪一刻能不想他?

她想得心都碎了,一片片地碎了,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他的血、他的汗,他的侠胆和柔情,他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萧十一郎,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闭起眼睛,晶莹的泪珠已珍珠般滚了下来。

风四娘痴痴地看着她,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心里也正在想着同一个人。“难道你也没看见过他?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句话她想问,却没有问出来。

她实在不想问了,实在不忍再伤沈璧君的心。“那天我虽然跟着他走了,却一直没有找到他。”

这句话沈璧君也没有说出来。

她的声音已嘶哑,喉头已哽咽。

——萧十一郎,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两个痴情的女人,想你想得心都碎成千万片了?

——萧十一郎,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屋子还在动,动得更快。

风四娘忽然笑了,道:“别人是到这里来方便的,我们却到这里来流眼泪,你说滑稽不滑稽?”

她笑得声音很大,就好像一辈子从来也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笑声里,藏着多少辛酸,多少眼泪?

一个人在真正悲伤时,本就该想个法子笑一笑的,只可惜世上能有这种勇气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忍不住抬起头,凝视着她。

现在,她脸上的表情已不像是在看着个疯子,她已知道她现在看着的,是个多么可爱、多么可敬的女人。

风四娘也在看着她,忽然道:“这么好笑的事,你为什么不陪我笑一笑?”

沈璧君垂下头,道:“我……我也想笑的,可是我笑不出。”

她的可爱,正因为她笑不出。

风四娘的可爱,也正因为风四娘能笑得出。

她们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可是她们的情感却同样真挚,同样伟大。

一个女人若能为了爱情而不惜牺牲一切,她就已是个伟大的女人。

风四娘心里在叹息。

她若是萧十一郎,她也会为这个美丽而痴情的女人死的。

她忍不住伸出手,轻摸着沈璧君的柔发,柔声道:“你用不着难受,我们一定很快就会看见他的。”

沈璧君又不禁抬起头:“真的?”

风四娘道:“花如玉一定是想利用我们去挟持萧十一郎,所以她一定会让萧十一郎知道我们已在她的手里。”

沈璧君道:“你想他会不会来找我们?”

风四娘道:“他一定会来的。”

沈璧君道:“可是那个花如玉……”

风四娘笑了笑,道:“你用不着担心她,她又能对我们怎么样?不管怎么样,她毕竟也是一个女人……”

她脸上在笑,心却在往下沉。

因为她知道女人对女人,有时比男人更可怕。

她实在想不出花如玉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她们,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就在这时,这个会走路的屋子忽然停了下来。

屋子终于不动了。

但外面却还是没有声音。

屋子里更闷,本来嵌在墙壁上的一盏灯,也突然熄灭。

四下忽然变得一片黑暗,连对面的人都看不见。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好像忽然到了一个不通风的坟墓里,闷得几乎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她反而希望这屋子能再动一动了。

可是这要命的屋子,不该动的时候偏偏要动,该动的时候反而一动也不动。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别人连哭都哭不出的时候,她居然还能笑得出。

她笑着道:“现在我已看不见你了,你总可以松口气了吧!”

沈璧君不出声。

风四娘道:“你若是再这么样憋下去,说不定会憋出病来的。”

沈璧君还是不出声。

风四娘叹了口气,突听一个人吃吃地笑道:“这真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人家不急,你急什么?”

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声音传进来的时候,风也吹了进来。

屋顶上居然开了个小窗子,窗子外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心心!”

心心还在吃吃地笑个不停。

风四娘简直恨不得跳起来,挖出她这双眼珠子。

心心笑道:“这上面的风好大,你们在下面一定暖和得很。”

风四娘咬了咬牙,道:“你是不是也想下来暖和暖和?”

心心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下不去。”

风四娘道:“你不会开门么?”

心心道:“钥匙在公子那里,除了他之外,谁也开不了门。”

风四娘忍住气,道:“他的人呢?”

心心道:“人还没有回来。”

风四娘道:“为什么还不回来?”

心心道:“因为他还要陪着别人找你们,他总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他要你们走的。”

风四娘道:“他究竟想对我们怎么样?”

心心道:“他要我先送你们回家去。”

风四娘道:“回家?回谁的家?”

心心道:“当然是我们的家。”

风四娘道:“我们的家?”

心心轻笑道:“公子的家,岂非也就是夫人你的家?”

风四娘笑道:“我们怎么去?”

心心道:“坐车去。”

风四娘道:“你不放我们出去,我们怎么坐得上车呢?”

心心道:“现在我们就已经在车上了。”

风四娘道:“你们已将这屋子抬上了车?”

心心道:“一辆八匹马拉的大车,又快又稳,不出三天,我们就可以到家了。”

风四娘道:“要三天才能到得了?”

心心道:“最多三天。”

沈璧君突然呻吟了一声,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没有人能够憋三天的,但若要她在别人面前方便,也简直等于要她的命。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你难道要我们在这铁笼子里耽三天?”

心心悠然道:“其实这铁笼子里也没什么不好,你们若是饿了,我还可以送点好吃的东西进去,若是渴了,车上不但有水,还有酒。”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道:“有多少酒?”

心心道:“你要多少?”

风四娘道:“有些什么酒?”

心心道:“你要喝什么酒?”

风四娘道:“好,你先给我们送二十斤陈年花雕来。”

一醉解千愁。

有时醉了的确要比清醒着好。

二十斤陈年花雕,用五六个竹筒装着,从上面的小窗里送了下来,还有七八样下酒的菜。

竹筒很大,一筒最少有三斤。

风四娘给了沈璧君一筒,道:“一醉解千愁,若是不醉,这三天的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沈璧君还迟疑着,终于接了下来。

风四娘道:“喝完这筒酒,你会不会醉?”

沈璧君道:“不知道。”

风四娘笑道:“原来你也能喝几杯的,我倒还真看不出。”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时候,老太君就要我陪着她喝酒了。”

风四娘道:“你醉过没有?”

沈璧君点点头。

风四娘笑道:“你当然醉过的,常跟那个酒鬼在一起,想不醉都不行。”

沈璧君垂下头,心里又仿佛有根针在刺着。

她醉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萧十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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